饥荒-章节
短暂的假期过去了,很快就开学了。由于学校离家莫约十五六里山路,一个来回就得将近三个小时,所以一直以来大部分同学中午都不会回家,而是带上一盒饭菜,就在学校里吃。自从我开始上学以来,我就渐渐地从我的饭盒里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变化,接连几年庄稼欠收,所以从最开始的顿顿大肉配一点素菜,到素菜点缀着一点儿小肉块儿,再到偶尔才会出现的肉末,最后到顿顿的白菜萝卜,但唯一不会断顿的就是辣椒酱和辣椒粑,我终于知道了阿公为啥要骂我是“败家子儿”了,也知道了上学是一件多么费钱一件事。我已经好久没有添置一件新衣服了,阿爹外出的时间也渐渐少了起来,家里做好的家具也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就过的越来越紧巴巴了起来,每次煮饭,阿妈总会在米饭中混入一大半的玉米面和野菜,做成的杂粮饭由于太粗糙吃的我腮帮子直疼,而且还不顶饱,吃得都堆到了嗓子眼儿,可一转眼又饿了。
开学没多久,就到了秋收的季节,本来应该的秋高气爽,可每天日头依旧高挂,如火如荼的炙烤着大地,一点儿也没有秋天的样子,地里的玉米叶子被烤的干脆焦黄,手一捏就成了粉末,营养不良的玉米棒子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似的,又小又丑,水田里裂开了蜘蛛网一样一条条可以放下手掌的裂缝,捏了捏少的可怜的谷穗儿,“瘪的,没粒儿。”阿公瓮声瓮气的说道,“几十年不遇的大旱嘞,今年得饿肚子咯。”看着阿公黑沉沉的额头上一条条蜿蜒起伏的沟壑,眉头紧紧地蹙成了一个“川”字,我也黯然了。
果然,打谷子那天,天刚刚蒙蒙亮,一家人就出了门,因为庄稼收成不好在庄稼人眼里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但当我们到了水田里,我们都愣住了,四周的水田里早已站好了一家家的人,简单儿低沉的招呼过后,就都心照不宣的接着干起了活,在压抑的沉默中,不时传来一声声重重的叹息,镰刀来来回回,几亩田里收成还不够全家人吃两个月,家中的顶梁柱们都在犯愁了,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接下来的日子的确很难过,饭盒里的内容越来越少和单调了,连常见的白菜土豆都成为了奢侈品,就更别说什么肉了,一直相伴的,就只有陈年老酸菜和腌萝卜,家里人的衣服却长得肥大宽松了起来,看着我面黄肌瘦的样子,一顿能吃下七八碗饭的阿爹忽然变得食欲不振了起来,就连阿妈和阿婆也在每吨吃饭的时候也将碗里星星点点的白米饭拣一大半给我,自己吃剩下难以下咽的粗粮,身体越来越不济的阿公也把用来做药引少的可怜的猪肚皮肉悄悄的埋在我的碗底,自己大口大口的喝剩下的苦药汤,可就算是这样,我每天依旧在饥饿的如影随形之下度过,看着蜿蜒起伏崎岖狭窄的山路,挎着重似千斤的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
旱灾肆虐的山寨中,饥饿横扫过后的人们依旧顽强的活着,尽管每天的炊烟看起来是那么的有气无力,但依旧按时升起,挖野菜,摘野果的人依旧络绎不绝,整个村庄在烈日的照耀下,泛出了一种叫“坚强”的色彩。
教室,我用双手撑着下巴,肘部被粗糙的桌面硌的很疼,但我不敢放开,因为一旦放开,我的头就得不自主的垂下,整个课堂安静的有些让人不习惯,但我们似乎已经慢慢的习惯了,教室里空位越来越多,有的桌子上都有了厚厚的灰尘,只有老师那中气偏弱的声音在回荡着,我努力的听着老师所说的每一句话,我很累,因为,我很饿。
教室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笨拙而熟悉的动作的表达着因为打断了老师上课的歉意,我努力的使劲眨了眨眼,“阿爹!”
小路上,我抱着书包一路气喘吁吁的小跑着,因为这样,才能跟上阿爹宽大的步伐,看到阿爹铁一样的面孔,我知道出大事了。
“你阿公要走了。”阿爹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尽管我听不出其中的无尽沉重与悲伤。
“要走?去哪儿?”我有些茫然。
阿爹没回我的话,自顾自接着说道:“想嘱咐你几句话,一直没闭眼。”
“阿公!”我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脚下大步如飞……
推开床边的阿妈和阿婆,我看见了阿公的无力的双眼忽然冒出了一丝光芒。
“福临乖孙儿……”声如蚊嗡。
“哎,哎,哎,阿公!我在这儿,在这儿……”我突然明白了死亡是怎么一回事,阿爹说的“走了”又是怎么一回事,那就是,离开,永远的离开!我哽咽了,双手紧紧握住阿公枯柴般的手,泪水一颗颗的砸了下去。
“乖孙儿……”
“哎,阿公!哎!”
“乖……”
“哎!在这儿,孙儿在这儿!”
看到阿公努力的张合着嘴,我急忙将耳朵凑到了阿公的嘴边。
气若游丝,“好好的……”话语突然中断,阿公闭上了双眼,手指却倔强的指着床头柜上放着的那碗米汤。
阿公走了,走的很安详,带走了对我的浓浓关爱,留下了无尽的悲痛与回忆,我知道他为什么指着那碗米汤,因为算的上是营养品的米汤,阿公想留给我喝,他一直在向这个家无私的奉献着自己的一切,而我就像一口底下燃着熊熊大火的锅,榨干了他的最后一滴油。
阿婆的眼睛浑浊的看不清东西了,我知道,是哭的。家里没办丧事儿,因为吃都成了问题,就别说办酒席了,阿爹自己钉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叫上隔壁邻家的几个劳力抬到了后山的崖洞里;阿爹的手一块青一块紫,是钉钉子时被斧头砸的,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我找到了一块方正光滑的木板,用尽了从未有过的认真,写上了阿公的名字,放到了堂屋的香案上。这些,就是目前这个家力所能及表达的哀悼了。当阳光照耀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时,白亮亮的反光照进了我眼睛里,我才知道,阿公,真的走了。
时间将悲伤冲淡,却不能将饥饿感冲淡。早上的阳光下,看着屋前的树影越来越短,直到露出了马路沿儿,我便知道,我已经迟到了,即使我从没有迟到过。但我一点一不慌张,因为我不打算去上学了,我得为这个家做点儿什么,挖野菜,摘野果什么的,只要减轻点儿负担就行,少一张干吃饭的嘴,多一双干活的手,和家人一起度过眼前的难关。这可能也是教室里空位的由来吧。
正当我想着怎么把这事儿告诉阿爹时,阿爹就别着斧头走出门来。
“咋还不上学去?”阿爹将斧子往后挪了挪。
“我……我……我不想读书了!”我狠一咬牙,便说了出来。
“啥?”阿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我不想读书了!”我很听话的就再说了一遍。
“格老子!”阿爹一下就将腰带上的斧子抽了出来,一手握住斧头,几步就跨到了我的面前,低头瞪着我用将近咆哮的声音怒吼道:“为啥?”
“我饿……”
话音未落,长长的斧柄不由分说的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没骨气的东西!”阿爹愤怒的抽打着我。
我一声不吭的硬挺着,连脚步都未曾移动过,可这无异于火上浇油,阿爹的斧柄在我身上有肉的地方结结实实的拍打着,短促有力。
“羞先人板板(解释:方言,一种骂人粗话,“先人板板”,祖宗的牌位;也就是让祖宗蒙羞的意思。),老子省吃俭用的供你读书,却供出了你这个没骨气的怂货,饿肚子就不读书啦?老子当年想读还没得读嘞!那年年馑,我和你阿公一天吃一个苞谷棒子也挺过来啦!”
“那阿公怎么饿死啦?”我被打痛了,慌不择言。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的我晕头转向。
“你饿不死!”阿爹几乎是从牙齿缝儿里挤出了这句话。
鼻血欢快的流了出来,我没擦,只是用舌头舔了一下,咸的,带点儿甜。
“我想帮帮家里。” wwwcom
阿爹愣了一下,但只是一下。“老子还在呢,轮不到你顶梁!”
“可我……”
“没出息的东西!”阿爹一把将一个包向我砸来,砸的我向旁边侧了两步,“滚回你的学校去,要是到时考不上初中,老子把你几根骨头都打断!”
我挎上书包,抬头挺胸的向学校走去,微风轻拂,我显得有些意气风发,为什么?因为我听到一个承诺,一个男人的承诺,“你饿不死”,这,来自于我的阿爹,它使我懂得了什么叫男人的尊严。我像擦鼻涕一样的擦净了鼻血,脏脏的衣袖均匀的将它抹在了略显菜色的脸上,使得我脸色看起来显得有些红润,同时,我在心底,也埋下了一个承诺,一个对阿爹的承诺。
当放学的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的大脑就像一台满是生锈齿轮的老机器,因耗尽了柴油而痛苦不堪的停了下来,我揉了揉如响雷般的肚子,朝着操场走去。
“福临哥。”
我一回头,是大胖。如今的大胖已经算不上是大胖了,瘦了好几圈的肚子早已撑不起裤腰了,用腰带勒了又勒,总算紧上了,可也将原来崩的紧紧的裤子勒成了百褶裙,但终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胖看着还是比我们要壮实得多。
“干嘛?”我问。
大胖摇了摇手里的饭盒,笑道:“我们一起吃吧。”
我的心里立刻涌上一股暖流。“不行!”我很坚决的答道。
“为啥?”大胖有些奇怪。
“因为……反正就是不行!”
“为啥嘞?”
我已经没力气再想一个理由来骗他了,也不想骗他。只得说:“你先去,我先到后山去撒泡尿就来。”
“快点儿!”大胖又狐疑的看了我一眼,便朝着操场走去。
大胖,这个我从小的铁哥们儿以及跟屁虫,他的消瘦至少一半儿是因为我,这小子每天中午都端着他的饭盒和我一起吃饭,吃饭时,他总是挑三拣四,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吃饭还老是吃不完,所以总是让我帮他吃,刚开始我还挺乐意的,直到又一次我生病没来,后来吃饭的时候听同学说他一个人一会儿工夫就干掉了一整盒饭,还将饭盒舔得锃亮锃亮的,我才知道,原来,大胖一切都是为了照顾我那小孩子所谓的自尊,假装不喜欢吃,假装吃不完,还整天傻不拉叽的让我欺负。而现在,我,不想再让大胖为我而继续瘦下去了。
到了后山,打开饭盒,里面只剩下一些饭粒和面末了。我承认,我偷嘴了,但我饿啊,再说本来饭就少的可怜。我接了大半盒的山泉水,撒了一些随身携带的盐,用筷子搅匀,“咕咚咕咚……”我闭着眼睛喝着,仿佛世上最好吃的美味儿。我喝饱了,但我还是很饿,我拼命的想着那些美味佳肴,吧唧着嘴,幻想着我正在吃,可这让我越来越饿,我忽然看到了身下的草地上长满了一种名叫“毛尖儿”的草,这种草的幼芽里是一种像麻线一样的东西,里面的汁水是甜的,我尝过。我顺势趴在了地上,将头拱进了草丛里,发狠地撕咬着,满嘴的泥土,草汁儿……
毛尖儿草……
“牛!牛!起来,牛!”
有人在踢我的屁股,我愤怒的爬起身来,拽紧拳头。
百合挎着竹篮红着眼圈儿喊道:“你挨饿都不知道和我吭个声吗?你个憨包!”
我握紧的拳头慢慢的松开了。
百合心疼地摘掉了我头上的草屑,仔细的看了看我,两颗珍珠般的泪水便很利索地掉了下来。
我突然间手忙脚乱了起来,“别,别哭,我错了,我,你咋啦?”我想擦掉她的泪水,但我又不敢。
“没事儿。”百合擦掉了泪水,“让风给吹的。”
我们挨着坐在了草地上,百合掀开了竹篮上的蓝色粗布,露出了里面足以让我发狂的油煎苞谷饼,我飞快的抢了一个在嘴里,正准备往嘴里塞去……
“慢着!”百合喊道。
“干啥?”我看着她。
“嘴角有泥。”百合掏出了一条洁白的手绢儿,上面绣着一朵盛开的百合花,边沿儿衬着绿丝线绣的绿叶花边儿。百合仔仔细细的擦着。
好不容易等她擦完,我正准备将饼塞进嘴里……
“慢着!”
“又干啥?”
“没擦净。”
我一下将手绢打飞上了天空,迫不及待的将饼塞进了嘴里,那是我一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饼子,三五口就消灭了一张。
“咯咯咯……饿狼!”百合开心的笑着。
“有辣椒酱没?”
“有,给。”
蘸着辣椒酱囫囵了几口,“咯!”我欠了一个嗝——我噎住了。
百合急忙递过水,帮我捶背顺气儿,“慢点儿吃,我又没跟你抢,慌个啥……”
灌了一口水,一转头,我看到百合清秀的侧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垂下的几缕头发不断飘动着,散发着一种特别的清香,看着她轻柔拍打着我的背,我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温馨,一种不同于阿妈和阿婆给予的温馨。
“不要就盯着人家看,真烦人。”
我一愣神儿,看到了百合红透的脸颊,我笑了。
“嘿嘿……我就看!”
“呸!不要脸!”
“我吃饱了。”
“你的吃相就像我家的那头猪。”
“哈哈哈……”我得意的笑着,看着百合麻利的收拾竹篮,一切收拾停当,我们又挨着坐了下去。
看着眼前的不时有鸟雀穿梭飞过,身后的树林随风摇摆着,微风透过树丫的缝隙,发出了一种两人耳语一样的声音,我们枕着松软厚实的绿草和落叶躺了下去,看着白云飘荡在蔚蓝的天空中,“真漂亮!”百合小声地说道。
“漂亮个屁!”我很煞风景的说道。
“呸!”
“臭!”
“你家锅儿漏!”
“用苞谷棒子‘揍’(解释:“揍”,方言谐音,“堵住”的意思)!”
我们烂熟却自得其乐的对着这段童谣,任笑声直上云霄……
“你知道我佩服谁么?”百合忽然转过头看着我。
“谁?雷锋叔叔?”
百合摇了摇头。
“董存瑞?”
百合又摇了摇头。
“那……黄继光?”
“你尽说些我不知道人,我最佩服的是我阿妈,她一天能纺五两纱!我啥时候能像阿妈那样该多好……”
纺车……
一瞬间,我的脑子里涌现出许许多多我曾经佩服过的人,隔壁家二婶,一张辣嘴能骂上几个钟头而脸不红气不喘,就连有名的媒婆“刀子嘴”也得忌惮三分;村东头铁柱叔,打完谷子一手夹一袋一百五十多斤的麻袋,健步如飞;对门儿的王屠夫,一斧子砍开了猪头,就将血淋淋冒着热气儿的猪脑髓一捧,喝稀粥似的喝进了嘴里;信善的李阿婆,几十年荤腥不沾口;楞子牛三叔,砍柴不留神砍断了大拇指,撕下布条胡乱一缠,依旧山歌高唱砍着柴……这些,如潮浪般在我的脑子里翻滚着,坚韧朴实的农家人呵!
“那你佩服谁啊?”百合打断了我的思绪。
仔细的想了一想,“雷锋叔叔!”
“谁?”
“就是一个真心实意为人民服务的解放军叔叔!”
“哦,那你以后要去当解放军?”
“嗯!”
“哦……”百合有些黯然。
我坏笑道:“你以后就是军属了。”
“啥?”
“军属。”
“啥叫军属?”
“就是……就是解放军的好朋友。”
“哦……”
“哈哈哈哈……”
“你笑个啥?”
“哈哈哈……”
“哼!男笑精,女笑怪,叫化儿笑米口袋!”
“我不笑了。”
“咯咯咯……不笑更精怪!”
我们吵着嘴,嬉笑着,忘记了所以的一切。
接下来的日子,每个星期的这天的这个时候,百合会准时的出现在这片草地上,带给我好吃的,无比轻松的快乐,温馨,以及一切。
快乐的时光总是像清晨叶尖儿上的露珠一样短暂,不知不觉中,便过了一个多月。
恍恍惚惚间,我发现了百合越来越瘦弱了,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我脑中突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类似于亏欠的一种东西。
这天,刚放了学,我就来到了草地。百合早就坐在了那儿,乏力但很开心的看着我。
“给。”百合递给了我一张锅巴粉。
我看到百合纤细的手腕,仿佛是一张皮包着的手上满是伤痕和老茧,我无不心疼的说道:“你瘦了。”
“你不是说女孩子瘦一点儿的好吗?”
“但不是这样的瘦。”我又看着她泛着菜色的脸,有些揪心,因为,原来是多么的红润光泽,“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百合很干脆的答道,但随即肚子传来的两声闷响毫不费力的戳破了她的谎言。
我有些质疑,“真吃过啦?”
“真……这是肚子吃坏闹的。”百合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嘟囔着。
忽然,我发现了百合的衣服都不合身了,也变的宽松肥大了起来,尽管她用发绳努力的将头发束的尽量齐整,可依旧不能掩饰原来那乌黑又亮的头发也变的秋日的龙须草一般焦黄,看着百合那纯净的双眼,我忽然知道了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和粗心,正值荒年的日子里,村里早已经饿死许多人,人人都吃不饱,她每个星期哪来的粮食给我?在人人都忙着为养活自己而拼命干活时,有哪儿来的她嘴里说的到离家这么远的学校 “顺路”?我,真是蠢到了家!
我看了看那个竹篮,又看看百合缠满布条的手指,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啪!”一声脆响,我死命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我该死!”我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恨自己的粗心大意,我恨自己的愚蠢至极,我恨,我什么都恨……
当我扬起手正准备再抽时,百合很慌乱的抓住了我的手,我愤怒想摆脱,使劲儿挣脱着,而百合则则倔强的用双手抓着我的手不放,可瘦弱的她又哪儿有我的牛力气,只几下,我就要挣脱开了。忽然响起了压抑的哭声,充满了无可奈何的韵律,而这,来自我一直认为无比坚强的百合。
我傻愣愣的停了下来,手足无措的问道:“百合,怎么了?”
“我错了,福临哥。”百合抬起头,只见红红的眼眶不断的掉着一串串珍珠,哭的梨花带雨,“我不该瞒着你的,可我不想你饿着啊,我就想多织点儿卖钱,省下点儿吃的,好让你吃饱专心读书,我娘说只有读好了书才能当上解放军,所以……只要你别再这样打自己,我再也不骗你了,再也不了……”
从心里的最深处涌上了一股暖流,这导致了我的眼泪开始泛滥了起来,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样的一份感动,百合,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用她那颗无比坚强的心感染了我,我想将她紧紧地相拥,但我不敢,可我又无法宣泄我心中的那份激动。感动?快乐?或者得意?还是,什么都有?但总之,我的心情,无比愉悦!尽管我流着泪,可是我依旧没心没肺的笑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快吃吧,就要凉了。”百合早已擦掉了泪水。
“一起吃!”我一下就将手里的锅巴粉撕成两块儿。
“我不饿……”
“那我也不吃!”我虎眼一瞪。
百合一半儿为难,一半儿高兴的接了过去。
我们靠在一起,坐在了草地上,一起就着辣椒酱“啧啧”有声的吃着香辣的农家锅巴粉,一起看着眼前的蜿蜒起伏的山脉,再一起海阔天空地聊着村里的趣事儿,诸如马二婶家的二狗子吃饭时老是舔鼻涕当盐,村东吝啬鬼老咪晚上总是放屁吹灯等云云。
蔚蓝的天空中飘着棉花糖一样的云朵,眼前的一座座山峰显得这般的温文尔雅,或谦谦君子,或窈窕淑女,高大的树冠在微风的轻抚下摇摆着妙曼的身姿,碧绿的草地里,不时蹦出一两只蚱蜢,又没入丛中。我想着就这样和她一直坐下去,坐到书上说的头发花白,地老天荒。
一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百合那清秀的侧脸,几缕垂下的头发在风中散开,水亮的眼睛专注的看着远处,长长的眼睫毛如精灵一般,我看着她俊秀的脸庞,心里莫名其妙的慌乱了起来,犹如窃人东西般做贼心虚,胸口处就像群鼓乱擂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我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慢慢地,越来越近,慢慢地,我甚至看到了她鼻尖上在余晖下的细小绒毛,闻到了她身上的特有香味,感觉到了她的气吐如兰……
轻轻的,我亲了一下她的脸颊,蜻蜓点水一般。
浅醉之后,我愣住了,我忽然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但不知道何来的勇气,总之,大脑在一瞬间便一片空白。
百合也愣住了,双眼睁得大大的看着我,里面装满了羞涩、惊恐、生气、不相信以及不知所措。还有红的如秋枫一样的脸蛋儿。
我注视着她注视着我的目光,我们就这样傻傻的看着对方……
终于,“啪!”一声脆响,我挨了一记结实的耳光。
我睁大了双眼,抚摸着火辣辣的脸颊,万分不信这记耳光来自于她——我一直以为对我最好的百合。
百合同样不相信的看了看我脸上的五指山,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便低下了头,“我……”她不断的绞着手指头,“阿妈说,坏女人才……才这样……”接着,我便看到两颗露珠一样的东西砸进了草丛里,又一颗,再一颗……
我知道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我亲了她,在我们这个封闭落后的山寨里,这是很轻薄很浮浪的一个举动,违反了礼法族规,特别是在百合那样纯净的心灵中,我已经强烈冒犯了她的自尊,蛮不讲理的在她的心里横冲直撞,自私的我,伤害了她。看着百合无声的流泪,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我不知从何说起,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还老是去伤害看似坚强却很脆弱的她,我握紧拳头,咬紧嘴唇,使尽力气,直至拳头发抖,嘴里发甜。
“你生气了?”百合抬起了头,红红的眼眶蜿蜒出两道泪痕。
我惭愧至极的摇了摇头,啥也没说,因为我羞愧于说出什么。
可百合却以为我是生气的不想说话了。
她扯了一束草在手里,不断的绞着,缠着,绿草被她绞出了汁水,最后被缠断了。
“给你,你亲吧!”
百合对我仰着头,闭上了双眼,洁白的脸庞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极了一朵含苞待放娇羞的百合花,颤抖的双肩就像在风中摇曳的叶子,衬托着这份圣洁与美丽。
感动如同电流一般,瞬间传遍了我的全身,百合,这个永远只知道为别人着想的女孩,让我情以何堪。羞愧,内疚,以及深深的幸福……
我摇了摇她的肩头,“我没生气,我怎么有资格去生气……”
百合,这个总是让我感动的女孩,我如何才能对得起你对我的好。
我们一起提着竹篮,快乐的走在下坡山路上,无视路旁的鸟叫松鼠窜,虫鸣蝴蝶飞。我野牛一般穿插在长满刺的荆棘中,丝毫不觉察手上被划开一道道的血口子,不一会儿,我手里便握着整整一把的“刺头儿”,又嫩又肥,这是一种刺藤的幼芽,饱含清甜的汁水,“给你!”我撕掉了“刺头儿”外面的那一层皮。
百合接了过去,折成了两段,一段又递了过来,“给你!”
我傻呵呵地笑了。
刺头儿……
道旁的草丛中,忽地窜出一群人,来势之猛,犹如下山之猛虎。
“哈哈,福临哥!”打头的是大胖。
“干啥啊你一惊一乍的!”
大胖延着脸笑着,一副“终于被我逮到”的神情,“你后边儿是谁?”
不知何时我已经把百合挡到了身后,我一转头,便看到了百合用手竭力地掩住通红的脸,无比娇羞的模样让我坏笑着又转过了头,小声的说道:“哦,这是你嫂……”紧接着腰间传来的疼痛让我把后半句硬生生的吞进了肚里。
大胖却听得无比清楚,话不过脑的大声重复了一遍:“嫂子?我嫂子?”接着便醒过神来一般叫喊道:“噢!快来看福临哥的媳妇儿咯,快来看啊……”
这如同一声号令,这群小子立马跟打了鸡血似的跟着起哄了起来,喧嚣的叫喊声震飞了枝头的一群麻雀……
我看到百合低头用双手紧紧地捧着红透的脸颊,正准备出言制止时,百合却使劲儿一跺脚,一下撒开了手,“看吧看吧!看进你们眼里就抠不出来!”
远处,简陋的教学楼中,一间破旧却干净的屋子里,放着一张用木板拼凑出的书桌,上面摆满了书本,严老夫子坐在嘎吱乱响的椅子上,一手拿着一张纸,一手轻抚着花白的山羊胡,一副惬意神情,显然,成绩表的汇总让他很是满意,这是他教过的最好的一届学生,也有可能是他在垂暮之年的最后一届学生,特别是表头的一个叫“陈思河”的学生更是让他喜不自禁,这小子门门功课都是95分以上,期末考第一名从来就没有溜出过他的手掌心,一手软硬笔书法在自己的教导下大有青出于蓝的模样,升学考即将来临,严老夫子似乎都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在考试中披荆斩棘凯旋而归的模样,欣慰的笑容不经意的便洋溢在了那张饱经岁月侵蚀的老脸上……
升学考如期而至。
早上,我吃到了一小碗蛋炒饭,最后,我用舌头将碗舔得照见人影的模样这才罢休,我舍不得浪费一丝一厘,我知道,饭里的这颗鸡蛋会让家里的饭菜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变得清汤寡味很多,因为它是用来换盐的,这一小碗饭更是在全家人口里一粒粒抠出来的,有多珍贵,不言而喻。
我饱饱地喝了一大瓢清水,这样会让自己觉得更饱一些,挎上书包,说了一声:“我走啦!”便踏上了去学校的路。
阿爹嘴动了几下,却始终没说什么,便低头接着劈着柴。
我知道阿爹想说什么,还那句老话——考不上初中,老子把你两根骨头都打断!
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怕,因为我早已成竹在胸。
发榜的那天,阿爹一大清早的就起了床,抹了把脸,抓了一个蕨粑在兜里便出了门儿。
直到天麻麻黑,阿爹还没来,我心里就像拨浪鼓一般“咚咚”直响,“是不是没考上?”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立马背心透凉,接着便是一身冷汗,小脚肚子接着便不争气的打起了摆子,我下意识的扶了一下墙,“怎么办?”我想。
天渐渐的黑沉了下来,家家户户亮起了豆油灯,远远望去,如同一只只萤火虫停在了草尖上,只见一只“萤火虫”沿着小路朝这边飞来,又急又稳。一阵夜风吹过,我打了一个激灵。
那只萤火虫忽然停了下来。“有财……”
“阿爹!”我突地站起身来,“咚”的一声便撞在了半开的木窗框上,“咝……”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捂住了头,可依旧捂不住满头金星。
“走,到我家去喝两盅去……没事儿,就高兴……那明儿个一定来啊……”
“萤火虫”又动了起来,不过这回却有一些飘飘忽忽……
刚进屋,我就被阿爹像拎小鸡似的拎到了堂屋的香火前,“跪下!”
“嗵!”我便响响地跪在地上。
“磕头!”
“嗵嗵嗵!”我一丝不苟的磕了仨响头。
“先人哪……”阿爹有些哽咽了,“我陈家有福啦!福临考上了县城里的初中啦……”
我惊呆了,尽管我早有准备,但还是这迎面撞来的幸福弄的有些不知所措,“县城?”我有些迷茫,以及陌生,这个词,好像第一次出现我的脑海里。因为寨子里读书人本来就不多,都是以识几个字儿为目的,所以能坚持读完的人便少之又少,考上镇上的初中更是凤毛麟角,而阿爹说的,却是县城的初中。那么,目前寨子里我所知道的考县城里的初中的人就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我的授业恩师——严老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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