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告白 sacrifice-章节
“——正如大家所见,虚空是心灵的具象化,每个人都有。”
樱满集站在台上进行说明。按照命令自称D·真坂的达利鲁混在学生之中,静静听着。
集旁边站着一个胸部出奇丰满,但看起来不太自信的女生,集从她胸口抽出了一条状如蛇腹的带子,此时那根带子正绕着她的手臂悬浮在空中。
“这是祭——她的虚空具有修理物品、治愈伤痛的能力。”
集拿起桌上的花瓶,把它丢在地上。花瓶当然摔碎了。集对那个名叫祭的女生点了点头。祭也点头回应,伸出了手。白色的蛇腹状带子将花瓶的碎片收拢、包裹起来,再松开时,花瓶竟然真的完好如初。
“哇!”台下响起欢呼。
达利鲁不引人注意地轻轻啧了一声。这种力量简直是作弊。有了它,人类的智慧和科学不就成了瞎忙活吗。
“想放回去的时候,只要专心默念‘回去’,然后放开手就行了。反过来,如果默念‘不要回去’,那么放开手也没关系。但是,能使用你的虚空的,只有你自己——还有我。被别人触到的话,虚空立刻就会缩回体内。毕竟虚空是心灵的形状。没有人想被不熟悉的人拨弄心灵,对吧?”
台下响起阵阵笑声。集露出有些为难的微笑,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祭的虚空也不是万能的。说是治愈,其实只是让坏掉的东西恢复原状。所以,它可以治伤,但不能治病。天启病毒引起的钢皮病也治不了。”
“这样啊……”有人发出失望的低语。
“不过,没关系!”
集努力露出笑容,
“学校里还有充足的疫苗和食物。虽然总量有限,但也不算紧缺。我们目前正在制定全员出逃计划。另外,虽然最近几天GHQ没有袭击我们,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来。所以必须做好最低限度的准备。希望大家助我一臂之力。条件所限,大家也许会有不满之处,但是请忍耐一下。这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
也许是不爱听“忍耐”这种要求,台下没有人响应。然后寒川谷寻站了起来,开始鼓掌,并以威压般的眼神环顾四周,掌声这才逐渐增多。不久之后,几乎所有人都鼓起掌来,表示接受樱满集的提议。
当然,也有几个学生没有鼓掌,或者鼓得非常敷衍。
没有鼓掌的是供奉院亚里沙和难波大秀。敷衍了事的是数藤隆臣和他周围的几个人。
供奉院亚里沙不鼓掌倒不是因为反对——她的样子明显是心不在焉。
接下来,樱满集以电影研究社社员和葬仪社成员为主体组建了新的学生会,并把各项工作分配下去。但他们基本上是作为候选人,或是以学生会推荐的形式任职,而不是直接被任命为干部。
食物和疫苗都在学生会的直接管理之下,由学生会直接配给,不容外人干涉。虽然这是必要的措施,但也存在可以利用的漏洞。要是嘘界在这里,肯定会认为这是散播谣言、污蔑学生会“只想为自己捞好处”的机会。
(真的,那家伙就喜欢搞这个。)
达利鲁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袋里的通讯终端。嘘界说过,要在这里构筑以虚空能力为基础的阶层社会。
为此,必须向樱满集身边的人灌输这个想法。这几天,达利鲁就在考虑合适的人选。
首先要排除葬仪社的人。她们是专业人士。如果贸然接近,说出奇怪的话,很有可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职业军人和普通人对危险的嗅觉是完全不同的。
但是,选择完全没有危机感的普通人也不行。最好是头脑灵活一点的。供奉院亚里沙在这方面无可挑剔,但问题是,她已完全失去了进取心。
最终,达利鲁选中了寒川谷寻。
根据资料,谷寻之前曾把樱满集骗进了GHQ的陷阱。也就是说,这是一个能为了心中“大义”而抛弃情分的人。只有这种人才会对以虚空论人优劣的方案动心吧。
(但是,樱满集会作何选择呢?)
无论谷寻的接受度有多高,最终做决定的还是樱满集。对于这一点,达利鲁也不知道嘘界是怎么想的。
*
“对于这一点,我想要赌一把。”
在罗温提出同样的问题时,嘘界这样回答。看起来不像在撒谎。嘘界嘴角的弧度一直未变,似乎非常期待事情的发展。
“赌?”
“嗯。事无巨细全都安排到,也会让人扫兴呢。我想享受他们生命中这些‘青春’的化学反应。他们的烦恼、他们的伤痛,以及他们据此做出的决定。真是令人期待呢。也许这会让他们的虚空发生变化,或者变强,或者变弱。毕竟,那是心灵本身的形状。”
罗温不是很能理解。作为科学工作者,他对虚空这种神秘主义范畴的现象至今还不太习惯。
嘘界啪的一声把手机合了起来。
“达利鲁少尉最近做得非常出色。之后也请您多费心了。”
嘘界面露微笑。但是,对于这种将人的生命和心灵仅仅视为盘中棋子的笑容,罗温只觉得恐怖。如果自己有尾巴,一定已经夹在两腿之间了——罗温敬礼时,忍不住这样想。
*
集也太温吞了,谷寻有些焦躁地想。此时他正靠在楼顶天台的栏杆上,看着下面的学生们工作。虽说是工作,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为了防备EndRave再次入侵而挪走一些笨重物品,以及在校园周边巡逻。
虽然并不需要把这里守得固若金汤,所以这些事怎样都无所谓,但学生们那种野餐般的态度还是让谷寻心里直冒火。
死守的前提是能得到救援。但是GHQ——也就是新日本政府——已经宣布红线以内的人没有生存价值了。也就是说,他们无论守多久也等不来救援。
在这一点上,难波的主张是对的。真不知道亚里沙在期待什么,“只要等待就会得到救援”,这是童话里的公主才会有的想法吧。
要想得救,就必须按照集说的那样,自己越过封锁线逃出去。只要能出去,外面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感染程度很低。感染程度可以通过体表的结晶看出来,在目前的情况下,钢皮病的这种特点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但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几天前被袭击时的危机感已经感觉不到了。紧迫感也消失了。照这样下去,别说全员得救,全军覆没还差不多。
谷寻对此心知肚明。之前他曾一边兜售名为诺玛基因(Norma Gene)的违禁药品,一边替人收集葬仪社的情报。那简直是修罗场。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人心焦,但如果没有那种紧张感,他根本活不到今天。
如果每天都有GHQ袭击,大家也许会自觉地紧张起来,但GHQ只是随着红线一起缓慢地推移着。
“——总觉得,有点温吞呢。”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谷寻回过头,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学生站在那里。
“你是,那时候的……”
这是推举集为学生会长的那个男生——名字似乎叫真坂。男生走到谷寻身边,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
“我本来以为,要是他的话肯定能行。难道我看错人了?”
“……集做的已经不错了。”
“真的吗?”
真坂眯起眼睛,似乎看透了谷寻的想法,
“我可不这么认为。那东西是叫虚空吧?就是他说大家都有的那个。那么,为什么不确认一下呢?我的虚空是什么样的,我也很好奇啊。说不定会有用呢?不过也可能没用。你知道自己的虚空是什么样的吗?”
“……知道。”
“诶?不愧是接近权力核心的人啊。你的虚空肯定很有用吧。说起来,我还听人说,你们吃的也比我们好呢。”
“谁说的?”
谷寻盯着真坂。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如果大家对食物和疫苗配给的透明度产生怀疑,后果将不堪设想。
“哎呀,只是流言罢了。不过,请别误会,我并不认为这样想的人有什么错。”
真坂微笑着说,
“因为,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能者多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有人会不满,是因为他们没看到自己能力上的不足。比方说,万一我的虚空比你强呢?如果不能证明你们本身的优秀,当流言不再只是流言的那一天,就要大事不妙了。你觉得呢?”
“不会的。”
“是吗?这里的疫苗和食物毕竟是有限的。虽然我不知道还剩多少,但是越来越少之后,就不能再公平分配了吧?不管怎么说,樱满集和你们这些有虚空的人都要排在前面。这是很自然的。因为越过封锁线全靠樱满集和虚空的力量。如果你们几个挨饿或者发病,其他人再健康也没有意义了。但是,他们能理解这一点吗?”
这家伙说的对,谷寻不得不承认。储备物资其实不算多。因为学生的数量太多了。何况楪祈说过,疫苗有没有效果还是个未知数。他们现在正在观察疫苗的有效性。
趴在栏杆上的真坂直起身,说:
“嘛,我只是想说,如果能用到我的虚空,我很乐意帮忙。可以的话,我也想成为‘能者’啊。那样我就能加入你们,不用再担心疫苗和食物的问题了。”
他说着,挥了挥手,离开了天台。
被他推开的楼道门像是一张突然洞开的黑黢黢的大嘴。谷寻盯着那扇门,思考着刚才那段对话的意义,心中仿佛燃起了一片燎原之火。
*
已经全员转职为学生会干部的影研社社员和葬仪社成员聚在学生会办公室里,自然而然地讨论起了“出逃”的计划和学生们缺乏紧张感的状态。集默默地听着,心头沉重得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之前那次学生大会上,集除了说明虚空现象,还宣布了自己等人正在制定出逃计划。但目前为止,他们唯一确定的只有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逃出去,除此之外什么具体方案都没有拿出来。
具体该怎么逃出去——虽然知道必须确定下来,但这种奇迹般的方案却不是拍拍脑袋就能想到的。
没办法……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外行。
鸫和绫濑虽然有实战经验,但她们之前都是按照四分仪和涯制定的作战计划行动,这和自己考虑作战计划完全是两码事。
“……果然,只能走海路吧。”
鸫又一次说起了之前提到过的方案。
毕竟海面上没有红线,码头上也没有Gautier驻守。这一点他们已经确认过了。学校所在的天王洲距离大海相当近,只要有船,就有可能让大家一举逃脱。不过他们目前只能把这个方案搁置起来,继续讨论还有没有更安全、更可靠的办法。
“可是我们没有船啊。”
飒太坐在椅背朝前的椅子上说。确实如此。他们之前也确认过,码头那边能开动的船是一艘也没有。在GHQ宣布葬仪社发动病毒恐袭后,各国货船已纷纷离开了港口。
“果然还是沿地铁线逃出去更好吧?”
鸫摇了摇头:
“不行。你以为逃离封锁地带要走多少公里?地铁现在没有电,列车开不动,里面一团黑,各人的体力也有差别,只能在狭窄的隧道里排成长队往前走,如果遇到袭击,引起恐慌,一转眼就全灭了。”
“可是,我们没有船,根本没法从海上逃走吧。”
“所以才为难啊。”
鸫叹了口气,
“要是能弄到船就好了。即使被敌人发现也没关系,我们有相应的防卫手段。”
鸫说的是亚里沙的“盾”吧。她的虚空的确有这种能力。这在以前的作战中已经得到证实。
“学生的总人数是多少?”
听到鸫的问题,祭慌忙拿起终端确认。
“……应该是,一百三十六人?”
“谢啦。要让这么多人全部出逃,除了坐船,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要是坐车,怎么说也得好几辆,让集用前会长酱的虚空全部保护起来是不可能的。”
“所以!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船吧?!”
“等……吵死了!你喊什么啊,相机小鬼!只会开罐头的家伙!”
“你、你说这个干嘛?!现在说这个干嘛?!”
飒太吱嘎一声推开椅子,怒视着鸫。这一幕在近期经常上演。老实说,集已经看倦了。祭和花音为难地皱起了眉,绫濑说着“别这样”,试图调解,这也是惯例了。祈则保持着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态度,只是坐在集身后默默看着。
“比起这个,鸫,关于GHQ的动向,有什么新消息吗?”
之前站起来的鸫又坐了下去,有点别扭地把Fyu-neru放在了桌子上。她按下按钮,Fyu-neru的背上浮现出影像。
“这是……”
“对。这是红线那边的黑色Gautier。我觉得有点奇怪,就调查了一下。”
“哪里奇怪?”
“数量。根据葬仪社的资料,GHQ根本没有那么多Gautier驾驶员。”
“就是说,他们增加人手了?”
“怎么可能,”鸫对飒太的话嗤之以鼻,“突然让你去开飞机,你会开吗?驾驶EndRave是通过感官共鸣实现对机甲的‘穿戴’效果,但是要达到这种同步率,需要经过长时间的训练。还有适应性的问题。为了包围整个环七,他们出动了多少Gautier?好几百台吧。甚至有几千台?即使把美国陆军的所有驾驶员叫来也不够用。”
“但是外面确实有那么多EndRave在活动啊?”
“所以到底是‘什么’在驾驶呢。你们看。”
鸫将戴着手套式操作终端的手轻轻一挥。Fyu-neru背上的图像变成了某种波形图。
“这是从周边的基因组共鸣波里提取的波形。我想确定驾驶员的位置,就调查了一下——看,只有一种波形,对吧?”
“所以呢?”
“所有这些黑色的Gautier,可能是由同一个驾驶员操作的。”
“这可能吗?”
同样身为EndRave驾驶员的绫濑疑惑地问。
“不知道,”鸫说,“有种技术可以让驾驶员换到另一台EndRave里,那就是‘切换(swap)’,对吧?也许这是切换技术的某种应用。不过,这些Gautier可以分别行动,所以应该存在多种思维指令。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实现的。”
“那么,”之前一直默默旁听的谷寻开口了,
“如果杀掉那个唯一的驾驶员,就可以让所有EndRave停下吗?”
“理论上是的。不过ANTIBODIES又不是没有其他士兵,而且听说环七已经被隔墙包围了,我认为通过陆路出逃依然非常困难。”
谷寻提到的“杀掉”让现场的气氛凝重起来。但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注意到了但并不在意,继续说:
“我觉得学生们的散漫态度是个大问题。他们难道不明白这是他们自己的事吗?”
“好像也没有吧……”
“是吗?现在物资还没有短缺。GHQ也没有来袭。看到复制人被枪杀时,大家的确受到了冲击,但那种紧张感只维持了两三天。集,只靠我们几个的虚空,你就能对抗GHQ吗?我觉得不行。如果人人都能使用自己的虚空,那就可以全民皆兵了。要让他们有这种自觉性和紧张感。你也说过吧?让他们忍耐,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这样的话,你的负担也会大大减轻的。”
集明白谷寻想说什么。但是一百三十六个人,各有各的想法和意愿,即使答应了他的请求,实际上也很难齐心协力地行动。集也认为,要保护所有人是非常困难的。
“如果想让所有人都得救,就要做好全员战斗的觉悟。为此,我提议建立‘虚空等级制’。”
“诶?”祭小声说。集也皱起了眉。
“等级制?”
“是啊。对所有人的虚空进行调查,根据有效性将其划入A~F各个等级,而你君临于整个制度的顶点。总之,虚空的价值将决定那个人的地位。这就是——”
“等、等一下!”
集慌忙打断了谷寻,
“这种事大家绝对不会接受的!以虚空论优劣的歧视——”
“这不是歧视,只是区别而已。”
集呼吸一滞。
“以能力决定地位就那么糟糕吗?又不是说要抛弃那些虚空没用的家伙。就算虚空没用,他们作为人能做的事也有很多。但是,站在前线的是你,集,还有我或者楪祈这样的,虚空具有‘武器’特性的人吧?前线出生入死的人和后方支援的人,在地位上完全相同,这真的好吗?明确各自的地位,让每个人自觉地各司其职,生存的概率会大大提高。当然,不仅仅是地位,物资的配给也会有差别。”
“真的假的!”
飒太愤怒地问。
“当然,”谷寻冷静地回答,“毕竟物资是有限的。优先照顾能够战斗的人,让其他人暂且忍耐,这在非常时期也是没办法的吧?一律平等是行不通的。……活下去,并不是像表面那么美好的事。”
谷寻的话有着不容反驳的重量。学生会办公室的气氛沉重到令人窒息,飒太也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可是,”集说,“怎么能这样武断地决定大家的命运呢?虚空的优劣,也不是那么容易判断的……”
“如果你不想做这个决定,那就由我来决定好了。我——还有葬仪社的两位,我们会商量着判断哪些虚空适合战斗,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如何使用。这样就行了吧。”
“可是——”
“够了,集。”
谷寻一拳砸在桌子上,把祭她们吓得浑身一颤。
“那些学生不是来这里做客的。我们和他们不是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关系。别自以为是了。只靠我们几个,能保护得了谁啊?”
看到谷寻紧紧攥着的拳头,集知道谷寻想起了他的弟弟润。确实。自己——集自己和谷寻,连润一个人都保护不了,又凭什么断言能保护所有同学?
“让我们去背负所有人的生命,是不可能的。自己的生命应该由自己来背负。在这种自觉的基础上通力合作,才能活下去。就应该这样,你不觉得吗?”
集没有回答。
他觉得谷寻的想法有一定道理。总等着别人来为自己做什么,是很难在GHQ的屠刀下活下来的。可是——
“集,不用着急做决定。”
祭轻轻拉住集的双手,小幅度地摇了摇。
“如果你心里也有谷寻君说的那种不安,可以说出来啊,大家都会明白、会帮忙的。”
“太天真了,校条。”
谷寻嗤笑了一声,
“和大家商量着来,即使暂时征得了他们的同意,一旦他们发现事情对自己不利,又会拒绝服从的。毕竟要限制配给的,也包括疫苗。”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等、等一下!疫苗不是性命攸关的吗!”
飒太怒吼道。谷寻冷静地看着他。
“所以呢?等到疫苗不足的时候,我会把自己的那份让给集。因为他才是一切的关键。即使发病了,只要没到第四阶段,就有可能治好。所以要优先确保集的平安。排在集之后的,就是那些虚空更有用的人。这难道不对吗?”
“……我接受不了。”
“我想也是。按照我的想法,飒太,你是F级。”
飒太瞪大了眼睛。
“是F级——也是A级。你的虚空,在集手里确实非常有用。能打开一切锁——对人使用,还能强行开启虚空,使人失去意识。但是,你自己用的时候呢?”
“……只能开罐头。”
“是吧。你拿它来拍我,什么都不会发生。——哦,或许能把衣服上的扣子和拉链全部解开?”
“原来是你干的!”
鸫脱下一只鞋子,对着飒太的后脑勺拼命抽打。
“之前我背上的拉链突然开了,我还以为撞鬼了呢!还有几个女生的裙子突然掉了。你就把虚空用在这上面吗!”
“我、我只是试验一下功能而已!”
飒太抱着头惨叫。
“所以呢?战斗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怎么用它抗击敌人?把GHQ那些人的衣服脱掉吗?”
飒太没有说话。似乎想不出该怎样回答。
“放心吧。”谷寻忽然笑了,“虽说要实行等级制,但等级并不是固定的。只是调查时会暂定一个标准而已。”
“……什么意思?”
“集。虚空的力量来自心灵吧?只要心灵变强,虚空就会变化——是这么回事吧?”
集点了点头。这样理解应该没错。
“那么只要努力锻炼就好了。只要不事事依赖别人,不耍小孩子脾气,做出对别人、对大家有益的事,虚空自然会变强,等级也会上升。如果不想待在F级,只要变强就好了。这就是虚空的竞争。竞争能使整个社会变得更强——这个社会指的就是我们大家。大家都变强了,才能存活下去。为此,我认为等级制是绝对必要的。”
谷寻看起来是真心相信这一点。
集能明白他的心情,也明白这个制度的意义。可是,能得到大家的理解吗?集对此毫无信心。大家不会愿意这样做的。
“我倒觉得还不错。”
鸫说,
“说到等级,就容易让人想到歧视,但说实话,现在的情况更像军队里的军阶制。我们今后是要和GHQ作战的,从贯彻命令这方面考虑,我们也应该这样做吧?”
“我反对!”
飒太固执地说。他的心情集也能理解。没有人会想被贴上“没用”的标签。
“……集。”
在集身后,之前一直默默旁听的祈开口了。集回过头,看见祈直直地盯着他,眼瞳中毫无情绪,仿佛假人一般。
“……集想要怎么做?”
“我……?”
“嗯。重要的不是别人,也不是大家,而是集。集自己是怎么想的?想要怎么做?”
集不知道。
突然被这样问,集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怎么做才好。脑子里一团乱麻。
“让我再想想。”
最终集只说出了这句话,然后逃也似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集!先做一下虚空调查比较好。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如果不知道大家都有什么虚空,就无法制定作战计划吧?”
集微微点头,走出了学生会办公室。
“集!”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集回过头,看见飒太一步几级地从台阶上跳下来。集停在台阶下面等他。
飒太一脸严肃地在集面前站定。
“……你不会那样做吧。”
飒太突然开口了,
“你不会那样做吧,集。按照虚空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也太过分了!谷寻那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啊!就好像他是会长似的!可会长是你呀。别听他的!你这家伙不是最温柔了吗!”
他的话让集心中刺痛。
这是在夸我吗?如果犹豫不决可以称之为温柔,那么犹豫不决是对的吗?
“……集。”
集抬眼看向飒太。他的表情是那样惶惶不安,让集心中产生了动摇。
“你不会那样做吧?不会吧?”
“……唔,嗯……”
其实集还没有作出决定,但是他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飒太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集在心里唾弃着自己的软弱。
*
真不容易啊,达利鲁排在等待的队伍中,轻轻啧了一声。
三天前,学生会宣布将对所有学生的虚空开展调查。距离达利鲁挑唆谷寻已经过去了五天。好像是因为学生会里有一个人反对调查。
魂馆飒太。
在学生会办公室里那台日常保持联网和开机的电脑上安装了病毒软件后,达利鲁就能在自己的通讯终端上二十四小时监视学生会办公室的情况了。
基于达利鲁的——其实是嘘界的方案,谷寻提出了以虚空有效性为准对学生进行分级的制度,飒太似乎对此非常不满。这是出于他自己是最低等的F级这种任性的理由。如果他是A级,就不会反对了吧。
但是对于谷寻说的“你不想活下去吗”,飒太也无法断然反驳。
于是学生会决定在校园的一角搭起帐篷,用三天时间把所有人的虚空依次抽出来,调查其能力。在室外进行,似乎是为了避免破坏校舍,因为不知道抽出来的虚空有什么能力,需要实际试用一下,进行评估。
不过,虚空还真是多种多样呢,达利鲁看着从帐篷里走出来的一个个学生,心想。虽说虚空是心灵的形状,可是铁锹、喷雾瓶之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心理的体现啊。
最好懂的是运动社团的那群人。社团的正式成员,大多拥有对应于该种运动的虚空。
比如棒球社的成员,就拥有可以把任何东西打回去的“虚空球棒”、威力堪比坦克炮的“虚空棒球”、可以把远处的任何东西吸过来并抓住的“虚空手套”。剑道社成员则拥有能够击碎钢铁和混凝土的“虚空竹剑”,而足球社成员的“虚空足球”是一个能反光的巨大钢球。田径部的“虚空运动鞋”能让穿上它的人健步如飞。
相比之下,文科系的社团里,没用的虚空就太多了。
如果像校条祭的虚空那样具有修复、治愈的能力还好,但大多数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虚空。其中还分为在集手中能发挥作用的虚空——就像飒太的虚空相机那样——以及连集也不知道如何使用的虚空。
这里最终会变成弱肉强食的原始社会吧,达利鲁想。其他学生似乎也有同感。得知自己的虚空不属于“战斗系”的学生,走出帐篷时都惶惶不安、愁眉不展。他们也本能地意识到,这次的调查恐怕还有后续。
排在达利鲁前面的那个学生走进帐篷,不久之后就垂头丧气地出来了,怀里抱着一只泰迪熊。这就是那种半点用也没有的虚空。
“——好啦,下一位。”
随着这声招呼,帐篷里探出来一颗脑袋,把达利鲁吓了一跳。
“哎呀,这不是豆芽菜嘛。”
“闭、闭嘴……小、小不点。”
自己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有点尖。心率也略有上升。
“这叫‘发展中身体’!”
鸫反驳着掀起帘子,脸上却带着笑。
达利鲁走进帐篷,看见面前有两把椅子,樱满集坐在靠里的那张椅子上。楪祈像保镖一样站在他身后。旁边的寒川谷寻手拿平板终端,似乎在记录学生信息和虚空数据。
谷寻看见进来的是达利鲁,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立刻就把情绪隐藏了起来。很好。如果他不把功劳据为己有,达利鲁会很为难的。
“咦,你是……”
樱满集也认出了他,略微瞪大了眼睛,
“真坂君,对吧。怎么了?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没有。”
达利鲁强压下心头涌起的杀意,生硬地回答。集似乎觉得对方在生气,有些慌张地请他就座。达利鲁坐下了。
“呃……那么,我开始了。抽取虚空这件事本身没有危险,放松就好。抽取之后会让你自己试用一下,测试其能力。把虚空放回去的时候,请放开手,心里默念‘回去’。如果对虚空抱有抗拒、否定的情绪,它也会回到原处,所以请留意放手的时机。”
“这我都知道,快抽吧。”
“哦、嗯。”
集露出讨好似的笑容,把手伸向达利鲁的胸口:
“看着我的眼睛……对……”
“呜——”
达利鲁浑身汗毛乍起,眉头开始抽动。
什么东西“嗞”地一下进入了他体内。是樱满集。樱满集进入了他体内。他心中的杀意试图阻止樱满集的进入,试图关闭心灵,但却在一点点扩散开的温暖中轻易破防。随着心防的松动,樱满集一口气侵入进来。
“呜啊——”
感觉自己快要呻吟出声,达利鲁咬紧了嘴唇。怎么回事啊,这种快感。身体最深处的所在被人抓住了,抽取出来。达利鲁颤抖着,身体后仰。
扑通一声,他瘫坐在椅子上。好热。舒适的疲惫和倦怠感包裹着全身。
“……这是……”
听到这句话里隐含的紧张情绪,达利鲁猛地抬起头来。樱满集手里拿着一把看起来像是大口径短枪的东西,一脸惊讶地看着达利鲁。
“怎么了,集?”
谷寻问,面露怀疑。但集却好像没听见一样。
“……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不一样……但是,这个虚空……这种‘心灵’的形状——”
(暴露了?!)
达利鲁的身体一下子由热转冷。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樱满集见过我的虚空!达利鲁飞起一脚,把集手里的虚空踢飞了。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达利鲁一把抓住自己的虚空,敏捷地向后一跳,逃出了帐篷。
“间谍!”
樱满集喊道。
“不会吧?!”
“怎么回事,集?”
达利鲁听着里面的喊声,把虚空的枪口对准了帐篷。如果这是自己心灵的形状,那么多半能把他们全部杀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僵住了,无法动弹。
(可恶!怎么回事啊!)
帐篷的帘子掀了起来,达利鲁看到了集、谷寻和鸫。
就在这一刻,他的手指突然能动了。
(啊!)
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感觉巨大的恐惧穿透了身体,手指却已经扣了下去。强光在眼前爆发,达利鲁被刺得闭上了双眼。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集、谷寻和鸫并没有消失,帐篷也还好好的。然而——
“人呢?!怎么回事?!”
鸫四下张望着说。达利鲁吃了一惊。她看不见我吗?
(光学迷彩,这就是我虚空的能力吗!)
他只能这么想。
还算有用。只是,这个地方已经待不下去了。
达利鲁静静地走出校园时,不知为什么,忽然感觉胸口好像开了个洞,寒意在其中蔓延,如同秋风吹透心底。
“那是‘万花筒’。”
听到集的低语,谷寻极力隐藏着自己的动摇。
“它有反射光线的能力。我以前抽出过那个虚空。他是达利鲁·杨,Steiner原先的驾驶员。”
“那家伙?!”
绫濑惊呼出声。集点了点头。
“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变了,但是不会有错。心灵的形状是不会骗人的。……可是,他来这里做什么?如果目标是我们的话,GHQ早就知道我们在这里了啊?”
“那就是‘杀人狂达利鲁’……”绫濑喃喃低语。
但谷寻在意的不是这个。问题是,自己提出的虚空等级制,是在那个间谍的启发下想出来的。
要撤回吗?
但是,抛开想法的来源,谷寻越想越觉得等级制对现在的己方阵营是必要的。为了尽可能救出更多学生,严格的纪律必不可少。
(现在是紧急情况。)
谷寻这样告诉自己。
方案是谁提出的都无所谓。只有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资源,才能在这种绝望的情境中生存下去。大部分人都不明白这一点。
但葬仪社的两位是明白的。
虽然态度不算积极,但她们都对等级制表示了赞成。这种制度不是飒太所说的身份制,而更像军队的军阶制。她们是能够理解的。
(即使会限制自由和权利,我也会选择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去的道路。这就是对润的补偿——我没能救下来、没能保护好的润。)
谷寻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集。”他说,“这样一来,我们更要抓紧时间了。必须实行虚空等级制。必须通过制度让所有人按照你的意志行动,否则,本来能救的人也救不了。”
“可是……”
“你也想活下去吧?在葬仪社时你们是怎么做的?作战时难道会不听首领的指挥,所有人各执己见地主张权利吗?”
听到这句话,集似乎想起了什么,耳朵微微发红。
“不是的,涯……他是个了不起的领袖。大家甚至愿意把命交给他。”
“是吧。”
谷寻虽然没有见过涯,但猜到会是这样,
“我们和葬仪社一样,都要与GHQ战斗。做决定吧,集。是实行等级制,让大家一起得救,还是放任自流,不管会死多少人?”
这种提问方式很狡猾,谷寻自己也知道。祭和飒太都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他,但他不在乎。
然而,集只是紧紧咬着嘴唇,把嘴唇咬得发紫,还是一言不发。
就这样,沉默着。
“谷寻那家伙……”飒太焦躁不安地咕哝道。走到校舍后面时,有人叫住了他。
飒太回过头,看见自己班里的一个男生带着几个他不认识的同学,所有人都大义凛然地看着他。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飒太勉强露出笑脸。但是那些同学的表情依然凝重。
“……真的要按照虚空给大家划分等级吗?”
“这个,你们听谁说的——”
“所以是真的了!”
体格最健壮的那个学生突然发起火来,猛地把通讯终端戳到飒太胸前。
“我们在学生会的主页上看到了!F级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是最低一级啊!”
“我也是!”一个女生带着哭腔说,“会把我们怎么样啊?你也是学生会干部吧?想想办法啊!”
“是啊,魂馆!你不也是F级吗!”
同班的男生指着飒太的数据说,
“能不能不要搞这种歧视性的东西啊!非要搞的话,就把我们的等级提高一点!你肯定有办法吧?”
飒太说不出话来。也许,谷寻是故意把这些数据公布出来的。为了让人有危机感、有干劲。
“……这个等级是按有用的程度来划分的。要想提高等级,必须让他们看到我们是有用的。”
可是,该怎么做呢?虚空的力量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在场的人里,飒太最清楚这一点了。自从知道自己是F级之后,他就绞尽脑汁地想要变强。然而直到现在,他还是只能打开罐头。
“有用就可以吗?”
一个女生怯怯地说,
“刚才,我巡逻的时候,看见一个人……那个从帐篷里冲出来的同学,他突然消失了,但在校园外面又重新出现,进了稍远的一家医院——我都看见了。学生会长是在找那个人吧……?这个消息有用吗?”
飒太意识到,她说的是真坂。
的确,如果能抓住那个间谍,应该可以证明自己有用。即使不能升到A级、B级——也至少能升到C级吧。
“……我有主意了。”
飒太环视着他们说。
“……果然在这里。”
在影研社的活动室里,祭看见集坐在通往二楼的台阶上,肩膀微微颤抖。祭露出微笑,走到集身边,拢着裙摆坐了下来。
“大家都在担心你呢。”
推举自己为学生会长的同学居然是GHQ的间谍,集似乎因此深受打击,说了句“我去下厕所”,就没有再回到帐篷。飒太也不知去向。谷寻只好编了个理由把外面排队的学生打发走,结束了今天的虚空调查。
祭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一直在想集可能在哪里,忽然灵光一现,想到来这里找。
祭本来以为祈也会在,但是发现只有集一个人。她莫名松了口气,但又稍微有点生气。这些天来,祈的态度一直怪怪的。当祭以为祈会寸步不离地跟着集时,祈有时会忽然消失一阵,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集对此也习惯了吗?或许他是因为学生会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才没怎么找过她,就这样放任她自由行动。但祭觉得集的态度似乎不是放任,而是出于对祈的信赖。一想到这个,祭就感觉有点气闷。
“怎么了?”
面对环抱双膝、把脸半埋在臂弯里的集,祭声音轻柔地问。她怕声音太大会吓到集。这种细心体贴,其实是集一直以来的行为方式。祭就是从集身上学到了这一点。
起初,集什么也没有说。但是祭没有催促他,只是默默地等着他开口。沉默并不令人痛苦,这种久违的二人时光甚至让祭感到高兴。虽然现在大家一起住在学校里,但两个人说话的时间反而比以前少了。因为身边总是有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集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又感觉有点失败……所以情绪不太好。”
“失败……?”
祭偷偷瞄了一眼集的侧脸,
“集已经很努力了。哪里失败了啊?”
“……各方面都……最终,我还是只会看别人的脸色行事。面对谷寻就看谷寻的脸色,面对飒太就看飒太的脸色,就这样左右摇摆。”
集望着虚空中的某处。
“刚才飒太和另外几个学生过来,让我把他们的虚空抽出来。说是要加强练习,从F级提升上去。”
“你帮他们抽出来了……?”
集点了点头:
“可我明知道那是白费功夫。”
“诶——?”
“虚空是人心的形状。只有在心灵发生很大变化时,虚空才会改变。仅仅练习使用虚空,虚空是不会变化的。要锻炼的话,就该锻炼自己的心灵。但是这种话——我说不出口。”
“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样锻炼心灵……我自己在这方面也很差劲。如果真有这种方法,我还想知道呢。”
“哪有……集就是集啊。做自己难道不行吗?”
“……当然不行。”
听到集斩钉截铁的语气,祭感到内心深处一阵刺痛。集露出非常痛苦的神情,好像在拼命忍耐着什么。
“要做领袖的话,这样就不行。必须变得更强……更强、更强……”
集紧紧抓住臂肘的手失去了血色。祭从那只白得吓人的手上抬起眼睛,看向集仰望虚空的侧脸,心里忽然一阵躁动。
集看起来就像陌生人一样。
忽然感觉集已经离她而去,去了很远的地方。那个笨拙而温柔的、她最喜欢的集,已经改变了、消失了。
不要走!
祭的心中涌起了强烈的冲动,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紧紧抱住了集,让他把头贴在自己胸前。集畏缩了一下,但是祭没有放手。她感觉现在放手的话,就要真的失去集了。
“祭……?”
集紧张地抬高了声音。
“没事的。”
祭把脸埋在集的发间,喃喃地说。有种好闻的味道。那是让身体从里到外温暖起来的气味。她最喜欢的气味。最喜欢的人的气息。
“……我知道,集有很多的优点。有很多让我喜欢的地方。比如,集从来不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拉椅子坐下的时候也是,放东西的时候也是,都是轻轻的,对吧?”
祭轻轻地抚摸着集的头发。胸口能感觉到集温热的呼吸。
“只是……习惯罢了……”
“我也喜欢集被人提问时,不会立刻下断言这一点。集总是经过认真思考,才会给出答案,对吧?”
“那只是缺乏自信……只是不像谷寻和飒太那样有主见……”
“不是的。集继续做自己就可以了。我……我喜欢这样的集。最喜欢了。”
在胸口处,祭能感觉到集像被吓到了似的微微发抖。
“祭说的,喜欢——”
集扭动了一下身子。
“啊,别抬头……太难为情了!对不起……其实我没打算说的……但是,集,你一直都知道的吧?”
“……唔、嗯……”
以前集曾在这里说过“祭是喜欢我的吧”。祭不知道他是听别人说的,还是自己发现的,总之集已经知道了。但是那个时候,集的话过于唐突、过于自暴自弃,就像想从她身上寻找安慰一样,结果祭哭了起来,把集推开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
虽然祭并不是想要表白才来到这里的,但她希望集知道,他是被人认可的。有人非常喜欢集自己本来的样子,现在的集并不是失败的,她想让集知道这一点。
“祭……”
听到集颤抖的声音,祭慢慢放开了他,埋在他发间的脸如抚摸一般轻轻滑开,嘴唇轻触了一下他的额头。现在,集的脸近在眼前,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祭的心脏跳得那么快,简直要爆掉了。她并不困倦,却感觉眼睑发沉。
正当祭想要开口说“集”的时候,他衣兜里的通讯终端突然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祭好像一下子回过神来,慌忙从集身边挪开,转身背对着他。
我刚才想做什么啊。她自己也不知道。就那样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地靠近了他,自己也没有想清楚。
集也像她一样背过了身,慌慌张张地按下了通讯终端的按键。
“樱满君!”
是花音。听到她焦急的声音,祭也回过头来,越过集的肩膀看着他的通讯终端。
小屏幕上出现了花音的脸,她正戴着自己的虚空。她的虚空是某种用于监视索敌的监视器。作为班长,她常常关注周围同学的动向,由此产生了这种虚空。
“魂馆君带着四个同学,拿着虚空出了学校,这是怎么回事?!”
“啊!”
“如果是你下的命令,赶快撤回!GHQ的机器人和直升机就在附近!外面很危险!”
“联系他们了吗?!”
“他们已经走出校园网覆盖的范围了!”
“……好,我会想办法的。”
“集……?”
“祭在这里。我和祈会把他们带回来。”
集那样自然地叫出祈的名字,让祭喉咙一紧。
集迅速地操作着通讯终端,给祈拨了过去。但是,祈没有接听。集皱起了眉。
“……祈。飒太他们有危险。我先过去,你听到留言就来找我。”
集留下这条语音后,又打给了鸫。
“怎么了,集?”
“飒太带着几个人擅自出了学校。附近似乎有Gautier和直升机,必须把他们带回来,赶在敌人发现之前。我现在就去,你能把车开到校门口吗?”
“Aye(是)。小祈呢?”
“联系不上,我给她留了言。”
“——集。我也会去。”
谷寻的声音传出来,他似乎就在鸫旁边,听到了集的话,
“我的虚空之前已经让你抽出来了。到时候我也可以战斗。”
“谢谢,帮大忙了。”
集挂断通话,回头看向祭:
“那么,我去一下。”
“可是……”
“是我把飒太他们的虚空抽出来的。对此我要负责任。……谢谢你,祭。你说喜欢这样的我,我很开心。不过我要先过去一下。”
集说着,就要起身下楼。
他要走了——这个想法让祭不由地抓住了集的衣袖。
“……我也去。”
“你还是别去了。外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我才要去啊。”
她不想输给祈,
“集,你忘了我的虚空是什么吗?这种时候,我的虚空应该可以帮到你。所以拜托了,带我去吧。”
集吸了一口气,一如既往地没有立刻做出决定。
“……好的。”
思索片刻之后,集点点头,伸出了手,
“一起去吧。”
祭重重地点头,紧紧握住了集的手。
“……怎么是你啊?”
在一间干净明亮、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单人牢房的房间里,嘘界一只手把玩着一枚国际象棋棋子,另一只手接起了电话。听到达利鲁话中带刺的不满声音,嘘界嘴角微勾,将手中把玩许久的卒子咚的一声放在了棋盘上。
“罗温大尉正忙着调试一台新型号的大型EndRave。似乎要搭载某种有趣的装置,遇到了一点难题。”
“摆弄那玩意儿比我还重要吗?”
“不是为了这种任性的理由哦。那可是为你准备的试作机体呢。”
“……哼。”
嘘界从达利鲁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高兴。似乎比以前更有人情味了。有意思。摧残起来就更有意思了。
“算了。——比起那个,我正好有事想问你。”
感觉到达利鲁声音里透出的杀气,嘘界兴致盎然:
“什么事?”
“樱满集认识我的虚空。这是怎么回事?”
“啊,你说这个呀。今天早上我才听说,在我上任之前,你的虚空被樱满集抽取过。”
“哈?”
“就是我的前任古恩少校为国捐躯、你被葬仪社俘获、Steiner被夺走的那场战斗哟。被我们抓获的葬仪社成员证实了这一点。以前樱满集抽取虚空时,抽取对象会失去抽取前后的一小段记忆。所以你不记得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就想联系你,但是很遗憾,那边的通讯线路被封锁了。”
“开什么玩笑!这么重要的情报——”
“也还好吧。你还是安然无恙地逃出来了啊。毕竟,你总不会输给那群外行人吧?”
“那当然……”
达利鲁抬高了声音。
嘘界在心中窃笑。只要稍微刺激一下自尊心,就会有这种反应。所以玩弄人心才这么有趣。简直让人欲罢不能。嘘界当然知道达利鲁被樱满集抽取过虚空。不只在六本木,还有在月濑水库的那次。因为,把达利鲁绑起来交给樱满集的不是别人,正是嘘界自己。
嘘界没有告诉达利鲁,一方面是因为这样比较有趣,另一方面是因为某项命令。让达利鲁·杨再被樱满集抽取一次虚空——正是为了完成这项命令,嘘界才命令罗温让达利鲁潜入学校。
天王洲第一高中里所有幸存的学生也是这一命令的对象。所谓虚空等级制,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的虚空被抽取出来而设计的制度。
关于上面下达这项命令的原因,嘘界至今仍在探寻,但遇到了相当大的阻碍。
(虚空真是神秘又有趣啊。)
嘘界压下了发自内心的笑意。
“……对了。真的有人出来找我吗?”
“真的哟。”
对于达利鲁的怀疑,嘘界十分肯定地回答。虽然达利鲁不知道,但以学生身份潜入学校的不只他一个。还有好几个互不知晓身份的间谍在学校里诱导着其他人。
“可是,为什么我也要去啊。对方的虚空都是垃圾吧?交给其他人不就好了?”
“因为,我很担心你呢。”
嘘界一边等待对手落子,一边说,
“上次,那个爱国少年把葬仪社成员送过来时,你没有对他们开枪吧?不对,你开枪了,但目标是那个爱国少年,而不是葬仪社的人。这是为什么呢?”
想象着达利鲁在电话对面屏住呼吸的样子,嘘界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不仅如此,你还想阻止鬼魂(Ghost)开火,不是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们绰号‘杀人狂达利鲁’的王牌驾驶员?”
“……这是无端指控。”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可悲的是,有些人并不这么想。在奇怪的谣言传开之前,还是证明一下比较好吧?——证明达利鲁·杨能开枪。”
“我当然能!”
随着这声怒吼,电话被挂断了。
嘘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是愉快啊。逗弄他太有趣了。有点想把罗温排除在外,让达利鲁完全成为自己的棋子呢。
(虽然并不会真的这样做。)
以嘘界现在的立场来看,仅仅是一枚卒子的达利鲁很难在自己手里发挥多大作用。还是把他放在罗温那里,时不时享受一下逗弄他的乐趣比较好。
咚,棋盘上的白骑士前进了一步。
“哎呀呀。”
嘘界并拢手指,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挺能干的嘛。这一手真漂亮……不愧是葬仪社的参谋先生。”
嘘界露出满意的笑容,眯着眼睛看向棋盘对面的对手。此人曾是陆军特种部队的一名少校。根据记录,他在非洲的维和行动中死于一次恐怖袭击,但嘘界已经查明那是假死。现在他自称四分仪,这当然是假名。不过事到如今,他的真名是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是真的吧。”
四分仪透过圆形眼镜望过来,再次强调,
“如果我赢了这盘棋,就让我去见他。”
“当然。”
嘘界拿起自己的黑战车,在手指间旋转着,
“假如你能赢我的话。”
他啪地落下棋子,愉快地看见四分仪的脸抽搐了一下。
“飒太,你在干什么啊!别犯傻了,回学校去!”
由Fyu-neru驾驶的汽车猛地停下,拦住了飒太他们的去路,集打开车门大声说。
“开什么玩笑!”飒太恨恨地咕哝道,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什么叫犯傻?因为我们是F级,就说我们傻吗?”
“我没那样说!GHQ的人就要来了!这里很危险!”
集跳下车,走向飒太他们。祭也下了车,喊着“飒太同学”。可是,飒太抗拒地摇着头。
“别说了!我们要抓住那个间谍,证明我们不是最低级!你别管我们!”
集吃了一惊。
“难道……你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才让我抽出虚空的?”
飒太还没来得及回答,楼房之间就出现了无人驾驶的战斗直升机。
“抱歉,祭!”
集来不及征得祭的同意,直接看进她的双眼,从她胸口抽出了虚空绷带。
直升机前端的机枪喷出了火焰。
飒太带来的那群学生尖叫起来。
集迅速转身,抬起手臂。展开的虚空效应挡在了他们前面,子弹偏转,火花四溅。虽然没有亚里沙的虚空之盾那么强的防御力,让直升机射出的子弹偏转方向还是可以的。但如果遇到Gautier的机关炮,恐怕就不行了。
即使有虚空效应,也无法挡住所有子弹,一颗子弹射中了汽车,打穿了轮胎。
“救、救命啊!”
和集同班的男生大垣跑了出去。
“等等!”
集朝他伸出手。虚空效应随之移动,而直升机的枪口也跟着转了过去。是这样啊,集意识到,这架无人机应该是根据基因组共鸣的强度进行自动追踪的。这样就有办法了。
“祭,你和大家一起找地方藏起来。”
听到集的话,祭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你怎么办?!”
“我去把直升机引开。”
“可是——”
“没关系。因为抽出了祭的虚空,我身上会有虚空效应。和你们在一起的话,我没信心把大家都保护好。附近还有Gautier。你们先藏起来,等祈他们过来接应。拜托了。”
“好、好的……”
祭点点头,集也点头回应,然后转身跑开。不出所料,直升机追了过来。集回头看见祭对飒太说了什么,确认他们已经躲进隐蔽处,这才吸引着直升机向远处跑去。
“集那家伙,把我们扔下了!”
看到集跑远,飒太不知为什么这样喊道。祭吃惊地回头看向他,说:
“才、才没有。集是为了救我们才去当诱饵的!”
“谁知道啊!祭,那辆车!快把那辆车修好!咱们坐车逃走!”
“诶——可是,集说要藏起来……”
“还是逃命吧!这、这对集来说也是好事啊!他不是嫌我们碍事吗,那我们离开不就好了!”
“是啊!”“就是!”其他学生也叫嚷起来。
“祭!GHQ的机器人也会来吧?!刚才我听见了!还是快逃命吧!”
祭十分犹豫,但最终还是在众人气势汹汹的逼迫下点了头。她伸出手,用绷带卷住了汽车轮胎。
她集中精神,让虚空开始闪耀。
(祭,为什么?!)
集绕着由河道改造而成的排水沟跑了一圈,隔着河看到对面的祭正在修理汽车。缠在轮胎上的虚空放出光来。
看到祭对面握着拳头叫好的飒太,集明白过来。是飒太。是飒太逼着祭修车的。他不信任我,只想自己逃跑。
直升机侦测到祭的基因组共鸣,改变了方向。
“不行!”
借助虚空效应,集一步跃过了排水沟。然而就在此时,直升机的机枪喷出火舌,射穿了汽车的引擎盖。
(来得及!)
引擎盖变作橙色,膨胀起来。集飞身扑到汽车与祭之间,紧紧抱住惊恐的祭,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
一瞬间,集感到一股恐怖的热浪和剧痛席卷了全身。身体被爆炸吹飞,意识也消散了。
“呜——”
随着身体内部某种东西“铮”地一震,祭醒了过来。感觉半边脸上冷冰冰的,肚子附近却热得好像着了火。
(对了……汽车爆炸了,集保护了我……)
想到集,她试着扭头。
她明白了自己的脸为什么会冷。她掉进了排水沟。沟里只有一道浅浅的细流,她的脸就浸在那道水流里。
转过头后,祭呼吸一滞。
是集。
集和她一样倒在排水沟里。然而,他的胳膊和腿以不可能的角度弯曲着,一大块碎片深深扎进了他的后背。从他身下流出的不只是水,还混着大量的鲜血。
“集、集……”
他死了。集死了。
怎么回事。她能看到集的生命——集的虚空在闪光。那光芒摇曳着,消失了。不知为什么,她明白那就是集的生命之光。
腹部突然一阵剧痛,祭看到混在水流中的不只有集的血,还有她自己的血。而且不光是血,还有其他东西。
祭看向自己的手。虚空还握在她手里。
“唔——”
她伸长手臂,在心里默念,救救集。
集死了。但是他不能死。学校里所有人的生死都系于集一身。集不可以死在这里。
像在回应她似的,虚空绷带蜿蜒而动。
(……呐,集……《温柔的国王》那本图画书,你读过吗……?)
虚空绷带轻快地伸展出去,轻柔地包裹住集。
(那个国王……他非常温柔……又是给大家发钱……又是让出土地,最后,把自己的国家都丢了……)
虚空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祭眯起了眼。
(国王被大臣、被王妃、被所有人责怪……可是……我啊……最喜欢这样的国王了……)
祭微笑着。
很快,如同魔法一般,集扭曲的手脚回归了原位,插入体内的碎片被愈合的伤口挤压出来,掉在了水泥板上。
(……那大概是,我的初恋……)
祭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集呢,很像那个国王……很温柔,总是吃亏……可是……我还是觉得,集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王……所以……我要给集……我的——)
突然,那架直升机又出现了。
(!)
直升机的机枪喷出火焰。
然而,不知为什么,子弹既没有射中祭,也没有射中集,却射中了祭的虚空。虚空绷带瞬间碎裂,上面的光芒消失了。然后,那架直升机不知为什么又飞走了。
(集、他、怎么样了……?)
祭拼命想要看清楚。怎么回事,太阳应该还没有落下去,周围怎么变暗了呢。
但是在一片昏暗中,她清楚地看到集的脸上又有了血色。那是生命的光热。
(太好了……)
祭发自内心地想。
然后,她用尽全力,想要爬到集的身边去。
不知怎么,和集在一起的回忆不断地涌现出来,然后又消失。
初中时候的事。
第一次看到集制作的影片时的事。不知道为什么,那段影片给她的感觉很像温柔的国王。
在大岛的海水浴。
一起外出取景的时候。
然后——是告白。
啊,祭想,这就是走马灯吧。
一片黑暗之中,只有集的生命闪耀着红赤的光芒。
祭伸出了手。
想要再一次触碰他。想要感受到集的那份温暖。
(集……好、喜欢、你……集……)
“唔啊!”
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集猛然坐起来,一下子回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祭呢?他慌忙回头,然后僵住了。
——祭就倒在不远处。
她伸出的手,离他只有几厘米。在只差几厘米就能够到他的地方,祭脸朝下趴在水里,一动不动。
“祭!”
集把祭抱起来,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开始结晶化了!在祭不知为何带着微笑的脸上,被水打湿的那半边脸已经完全被天启病毒的结晶所覆盖。
咔,祭的一只胳膊从肩膀处脱落了。完全结晶化的胳膊掉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化作一片莹莹闪动的紫色光点。
“怎么、可能……”
结晶不断侵蚀,完全覆盖了祭的脸!
“等——”
就在他出声的瞬间,祭的身体完全结晶化,在他臂弯里发出一声清响,彻底碎掉了。
祭——这个名叫校条祭的少女,就像从来不曾存在于世间一样,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就这样消失了。
“唏——”[译注:日文是ひっ,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惊恐的气声]
臂弯里、双手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虚无。集能抓住的,就只有虚无。
集用双手捂住自己扭曲的脸,惨叫出声。
“唏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在一条死胡同尽头,谷寻紧紧抓着面前的铁丝网,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他看到了集和祭,想去帮忙,但已经来不及了。
不知为什么,直升机没有射杀集和祭,只是破坏了祭的虚空就飞走了。
(虚空被破坏,就会结晶化而死……?!)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知道这件事之后,就没有人愿意拿起虚空作战了。这是很自然的。如果知道虚空坏了人就会死,很多人肯定连使用虚空都不愿意。
那样的话,就全完了。
谷寻对使用自己的虚空没有丝毫犹豫。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吝惜生命的时候了。但是,如果只有自己和祈,再加上多半会帮忙的绫濑和鸫,四个人的虚空是不可能保护上百人的。
(要救出尽可能多的人……对少数人的牺牲只能选择无视了吗……?)
这种牺牲主要会出现在A级人员中吧。因为他们要以虚空为武器,在最前线与集并肩作战。
突然,集站了起来。他将双手伸向天空,好像要抓住什么似的,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然后,他展开虚空效应,像子弹一样射向空中,消失在谷寻的视野中。
但是,谷寻知道他要去哪里。
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祈正在与Gautier战斗。祈的任务是在谷寻去救人的时候引开Gautier。
虚空的事以后再想,谷寻追着集跑了过去。
“在我眼前乱晃,找死啊!”
达利鲁用Gautier的手枪瞄准楪祈,一发接一发地打出子弹。但是没有一发命中。她以不似人类的灵活动作避开了所有攻击。她几乎没有反击,但这种小瞧人的态度让达利鲁更加烦躁了。
在楪祈想要保护的学生里,有两个已经被他打得稀烂。
他们都拿着虚空,但是完全没有用。喷雾瓶什么的,一点意义也没有。现在那些虚空上都已涂满了血肉。
达利鲁一边射击,一边高喊“我能开枪”。然而——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完全感受不到以前那种喜悦了。涌上心头的感觉和喜悦截然不同,甚至相当痛苦,让他感到恶心。
在打死第二个人时,这种感觉还能忍受。无论如何,他总算将那个边喊边跑的女生漂亮地一枪爆头了。
然而,当他举枪对准第三个人时,胃里突然一阵翻腾,午饭全反了上来。他呕吐了。幸好头盔不是封闭式的。虽然衣服和座椅都弄脏了,但至少没有窒息。
就在这时,祈冲过来,达利鲁又把枪口转向了她。由于难以瞄准,他浪费了不少子弹。
达利鲁胸中满是懊恼。但是,头脑却很清醒。楪祈让他忘记了恐惧——对自己或许已经无法杀人的恐惧。
恐惧自己已经成了军队中的废人,已经没有立足之地——楪祈让他从这种恐惧中暂时逃离出来。
子弹打光了。
达利鲁将那把巨大的手枪对准楪祈投掷过去。但她用一记回旋踢让它改变了轨迹。
“你这个怪物!”
达利鲁用机体手臂上的冲击锥(pile bunker)向她猛击。但是,同样被她轻易避开了。
就在这时,眼前闪过某种光芒,达利鲁感到了一股可怕的冲击力,脚下一个踉跄。感觉背后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樱满集!”
在闪耀的圆阵中,“无脸人”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楪祈向他走去,但忽然停下了脚步,似乎十分恐惧。她看起来甚至想要逃走。然而,樱满集粗暴地把她压在地上,简直像在殴打她似的,将手臂伸进了她的胸口——抽出了虚空。虚空之剑闪闪发光。
“呜哦哦哦哦哦哦哦!”
达利鲁咆哮着,挥拳打向他们。
擦肩而过的瞬间,可怕的剧痛从腿上传来,Gautier倒了下去。冲击力以近乎疼痛的形式反馈回来。
在樱满集踏上Gautier的胸膛,举起手中大剑的瞬间,限制器发挥了作用,达利鲁被弹出了。
眼前是“棺材”的顶盖。
肉体的感觉回归的同时,达利鲁闻到了自己呕吐物的臭味。但是,不知怎么,他发觉自己松了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啊!”
感觉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了!达利鲁内心烦躁,用戴着手套的手捶打着“棺材”的舱壁。
*
“集,对不起!是我的错!对、对不起!对不——”
骑在不断道歉的飒太身上,集不顾自己的拳头已经破皮,继续挥拳乱打。旁边的谷寻屏住呼吸,默默看着。
“都怪你!祭会死都怪你!都是因为你出于无聊的虚荣心出来乱跑!让她活过来啊!你让她活过来啊!”
集喊叫着,眼泪流个不停。
他温柔过头了。
谷寻看着一边哭一边殴打飒太的集,忍不住想,虚空那件事现在根本说不出口。集就像显微镜用的玻片一样,纤薄脆弱,碰一下就会碎掉。
飒太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了。祈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事情的发展。幸存的几个学生吓得直往后缩。
能阻止集的只有自己了。
“停手吧,集!够了!”
谷寻从后面抓住集的双手,强行把他拉开了。集精疲力尽地靠在谷寻身上,肩膀颤抖,低声啜泣着。
“祭她……相信我……说我有好多优点……祭啊……”
集哭泣着。看着哭得像孩子一样的集,谷寻的心里痛如刀割。躺在地上的飒太听见集的话,一边哭一边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
“……放开我。”
集喃喃地说,把谷寻推开了。
“集……?”
集的语气变了。简直像人格切换了一样,变得完全不同了。
“……我错了。温柔什么的,毫无意义。谷寻……你说得对。必须把渣滓区分出来。”
集抬起头,他的眼神让谷寻不由地倒退了一步。集的眼神里仿佛隐藏着什么东西。不是杀气。要是杀气倒还好。在集的双眼中,谷寻看到了某种超出人类范畴的不祥之物。
“我要……成为王。”
这本该是谷寻希望听到的话,但不知怎么,此刻听起来却像是在宣告世界末日。
谷寻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祈。
祈或许能为集做点什么,他想。然而,在祈那里,谷寻看到了和集一样的——不,是比那更让人不寒而栗的光景。
她在笑。
看着仿佛已经坏掉的集,楪祈似乎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鲜红的嘴唇上浮现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可怕笑容。
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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