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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要之事从简-章节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飘の芸、zegao、Neltharion、冰之zero、ling0qing

校对:zegao

润色:MichaelTai

1

我很清楚自已喜欢什么,但若被问到想要什么,一时间我还真答不上来。

回头想想,我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经历。虽然父亲几乎不在家,但在家人的养育下我还是健健康康地成长了起来。姐姐供惠纵然是个然离经叛道、我行我素,刚进大学就存钱踏上了悠长旅途的怪人,但她也没有三头六臂。然后,我——折木奉太郎,终究还是没经历过什么太大的起伏。

姑且,我还算是被「别人可能不曾体验」的风波牵连过。稀里糊涂之间,我又认识了来往至今的朋友——福部里志。那时姐姐曾说「这些事都很常见啊,没什么大不了的」,而我则愤然反驳「哪里常见了!」这也糟糕、那也不妙——就在焦头烂额地应付着各种麻烦事时,不知不觉间我就从初中毕业了。后来想想,嗯,确实那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在学校的成绩并不算坏。虽然不是什么杰出的天才少年,但我也不至于因为学习而头疼。和神山市周边九成「成绩并不算坏」的中学生一样,我也随波逐流地参加了神山高中的入学考试。虽说考前复习很辛苦,但我觉得那辛苦还算正常。

因为附近的初高中升学系统很完美,所以就算是本地最好的升学学校神山高中,入学考试的竞争率也不会超过1.1倍。把私立学校也考虑在内的话,几乎所有想升学的人都能有学上。就这样,我也平安无事地被录取了。

恐怕——我坐在入学典礼中想——恐怕,在这座神山高中里也会发生很多事情吧。在这三年间,肯定会有很多难忘的事情发生。

但是,那些「难忘的事」很可能是在场全员,不,是所有的同龄人都会体验到的寻常风景。而能让人底气十足地说「原来如此,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终归不会出现。就算初中生活那么波澜万丈,在即将离开镝矢中学、仰望校舍之际,我口中的感叹仍然只是「到头来还是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啊」。等我三年后离开神山高中时,感想恐怕还会是这句吧。

原因就是,我有一条坚不可摧的信条。

不管怎么回忆,我都想不起自己是从何时起、为什么信奉上这一信条的。它既不来自别人传授,也不源于我自己的阅读。即便如此,我对自己信条的坚守之心也是不容置疑的。

而那信条就是……

多余之事不做,

必要之事从简。

2

我打心底里喜欢自己的信条。

但正因如此,我在放学后的现在陷入了窘境。桌上有两张纸。一张纸上写着题目「入学一个月后的感受以及今后的抱负」,另一张则是白纸。新生谈抱负写个两页纸应该没问题吧——升学指导部的温柔用心真是值得感谢。

因为这是作业,所以我昨天在家写完了。虽然完全不记得写了什么,但确实写了。既然如此,为什么放学后我还不得不留下来,再次面对这个让人毫无思绪的题目呢?这确实可以算是个让人惊奇的谜团,不过要一言以概的话,其实就是「老师,作业我忘带了。」

别说老师给的两张纸了,我汲汲挥笔甚至三行都没写到。里志嘲笑道:

「也对,毕竟是『多余之事不做』的奉太郎嘛。说到抱负,你想必很头疼吧?不过要我说,那种东西就唰唰两笔敷衍过去不就好啦。」

不懂装懂。我把自动铅笔夹在指间,一边转着一边反驳道:

「敷衍过了啊,昨天晚上。」

「那为什么第二遍还这么费劲?」

「就因为是第二遍。」

里志诧异地皱起眉头。

我转起夹在指间的笔。不,是想要转来着。被手指一卡,自动铅笔以猛烈的势头旋转掠过里志的脸,最后飞到了教室的一角。我平静地离席走过去捡起笔,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座位上。不明就里的里志,又变回了那副从容的表情。

「第二遍哪里难写了?」

「第一遍的确可以胡编乱造。但在写第二遍时,我却总会有意无意地照着第一遍的模子走,结果第二遍就没法随便写了。」

昨天我花了些工夫,总算编了个还算能看的「抱负」出来。要把它完全忘记再从头写起反而比较难。也不知里志为什么高兴,他夸张地笑道:

「哈哈哈……大致明白了。那你想想自己昨天写的什么不就得了。」

「可是,就因为我是随便写的,所以才想不起来啊。」

说罢,我用自动铅笔的尾部啪地敲了下桌子。里志则耸耸肩,结束了这段对话。

四月也马上要过去了。虽说已经放学,但时间还并不太晚。除了我之外,教室里还留着好几个人,他们似乎正在火热地聊着什么无聊话题。窗外小雨绵绵,已经连下了两三天。据天气预报说,傍晚到夜里雨势会变大。虽然这并不是原因,但我还是想早点回家。

里志坐在桌子一角,不断偷瞄我手上的动作。他将常伴身边的手提袋甩过一圈之后,搭在肩上。

「看样子工程还很浩大,你还去不去社团啊?」

听到社团这个词,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必说,从我那信条中可以很自然地导出一个结论:我完全没有加入社团的兴趣。追求悠闲高中生活的我,没必要特意接近那种充满活力的地方。

然而,一封信打乱了我的计划。那封信自印度贝拿勒斯寄来,上面写着「加入古籍研究社吧」。因为少许的厄运和误读,现在,我遵照那个指示加入了古籍研究社。

眼前这位福部里志也是古籍研究社社员。但是,这家伙同时还是手艺社社员以及总务委员,爱好骑车。真是个大闲人。

里志说道:

「千反田同学很在意哦。她说你能来就好了呢。」

我一语不发,装作专心于那毫无进展的笔头。

千反田也是古籍研究社社员,全名叫做千反田爱琉。

据除了重要的事外无所不知的里志所言,神山市北部有一个拥有广袤农地的名门,而千反田便是那家的千金。倒不是说她戴着夺人眼球的家徽,外在看来,千反田只是个头发长长的、嘴唇薄薄的、楚楚动人的同年级学生而已。总之……我果断无视了这个名字。不知里志是否有所察觉,说实在的,我好像无法应付那家伙。

我会加入古籍研究社,图的就是独自一人的清净。然而受千反田入社影响,古籍研究社真的拥有了实体。光凭这点而言,我就拿她没办法。然而理由不仅如此。

她并不是我讨厌的类型,节能主义者并不抱有强烈的爱憎。只是,在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千反田对我这么问道:「为什么我被关起来了呢?……我很好奇。」

那天,千反田被锁在了教室里,而她本人并没有发觉。打开锁的是我,但是理所当然,锁住她的另有其人。她会觉得不可思议,我理解。但是,为什么千反田要求我解开这个疑问,而且还那么坚决呢?最后,因为她的坚持,我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思考了起来。

幸好,那天的事得以顺利解决。但在事情真相明了之后,我在上学路上忽然有了种奇妙的预感。我的节能主义不会动摇。毕竟谁都不会去破坏素不相识的人所抱有的渺小信条。一般都是这样的。理所当然,就算是千反田也一样。只是……我想起了千反田说着「我很好奇」时,向我逼来的那双大大的眼瞳。

「千反田同学正在帮我填申请许可上报书。让她应付这些麻烦的书面手续我也非常过意不去,不过,这也是恪尽职守的总务委员应尽的义务。」

「是吗,真辛苦啊。对了,『累积钻研成果』的钻字怎么写?」

「提笔忘掉的字暂且不谈,我并不赞成使用不会写的字。用『我会努力的』代替如何?」

里志基本上是一个想说就说的男人,但也绝对不迟钝。他轻轻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社团什么的,你要不想去我也不会硬拉你就是了。」

并不是说不想去。只是,至少在今天放学后,比起古籍研究社,「入学一个月后的感受以及今后的抱负」来得更为重要。今后我会怀着作为神山高中一员的骄傲,进一步努力的。里志,果然不是钻研意思就不通啊。

里志俯视着完全没有填满的稿纸,忍住哈欠向窗外瞥了一眼。还以为他在观察绵绵不断的春雨,不想他却忽然笑着转过头来:

「哎哎,对了。我听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最近好像流传着一个很老套的段子,你已经听说了吧?」

「老套?」

我抬起头来。如此轻易走神,这本身就证明我已对开始对「抱负」产生了厌烦。里志满脸得意地点点头,严肃地伸出食指说:

「老套是老套,不过我也说了,这件事很有趣呢。神山高中是神山市最大的升学高中,也是各种千奇百怪社团的巢穴。这里到底存在着怎样的牛鬼蛇神啊?每次走进校门我都会兴奋不已。然而,想不到神山高校也会有这种事情。」

「你那一根手指是什么意思啊?」

「啊,抱歉。没有意义。」

里志爽快地收回手指,但是笑嘻嘻的表情却没有变化。

「奇闻异事,校内诡异的传闻。请务必好好听着。」

压低声音到底要说什么呢?刚这么想着,里志便说道:

「……有传言说,万籁俱寂的放学后,音乐教室里的钢琴自己奏起了音乐。」

「了解了,已经够了。」

无聊透顶。我伸出手掌示意他不必再说。

故事确实很老套。小学也有,初中也有。看上去独一无二,实际却只是重复一定格式的「学校传闻」罢了。虽不惹人厌烦,但也没什么意思。趣味至上的里志竟然带来了那么无聊的故事。

然而,里志却满是感慨地摇了摇头:

「你还是不明白啊,奉太郎。难道你觉得我会对这种司空见惯的『学校怪谈』感兴趣?」

难说啊。前阵子你不还对简易保险的构成颇感兴趣嘛(译注:简易保险,即简易生命保险)。

「你错了。我觉得有趣的肯定是『这种传闻开始广泛流传』这个事实本身嘛。」

「……这样啊。」

「在完全陌生的新环境中,咱们三百二十个高一学生就像东奔西撞的可怜羔羊一样。然而入学才两周多一点,我们就能说『其实啊,这个学校里……』这样的话了,你不觉得这成长很是惊人吗。」

里志摊开手,表现着这份喜悦。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了。我把右手撑在桌上,下巴架在拳头上。

「确实。新生刚入学的摸索期里,基本没什么流言传播的余地,然而一旦他们开始适应,谣言就有诞生的机会了——你是想这么说吧。」

「对对对,就是那个意思。没想到你理解得这么快,帮大忙了。」

「让我想起血型占卜了。」

听我说出脑中闪过的想法,兴致高昂的里志一下停住了点头动作:

「……为什么?」

「因为那完全不是初次见面就能聊开的话题。只有相互有了些微了解后,人们才会谈及。虽然谈话过程经常是合乐融融、热热闹闹、顺顺利利,但实际上,相当多的人根本就不信。」

这时,里志嗖地深吸一口气,一下瞪大了眼睛。这夸张的反应倒是吓了我一跳:

「干嘛啊?」

「没什么,只是太惊讶了!」

说着,里志砰砰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奉太郎竟然会对人际交往的方式进行评论!我本来还坚决认为你会无视人的社会性呢。」

真是失礼。

「我又不讨厌人。就算看着别人眼睛也能说话。」

作为讽刺,我死盯着里志的眼睛对他说道。当然,里志厌烦地瞥向一边:

「也是。奉太郎只是单纯的节能而已,我明白的。」

谁知道你是不是真明白啊,我很怀疑。

「那么,接下来如何?还有兴趣听听咱们这些高一学生适应学校的象征——那个音乐教室奇闻吗?」

不管他如何絮叨,我都没有特别想听。但是,如果以「才不想听那种东西」拒绝的话,里志很可能会说「看吧,奉太郎你果然还是不关心社会状况啊。就算是无聊的故事你也得装得兴致勃勃,这是圆滑处理人际关系的第一步哦」。算了,虽然在写抱负,但应该算不上妨碍才对。我重新拿好自动铅笔,一边重新集中精神到问卷上,一边说道:

「反正就是你想说呗,我听就是了。」

「很好。」

里志做作地清了下嗓子。

「事情发生在昨天。一个高一女生去到了专科楼四层。」

「不是千反田吧。」

虽然并没准备认真听,但我对第一句话就有所反应。

与音乐教室一样,地学讲义室也在专科楼四层。那里正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办。

我们高一的教室位在一般楼四楼。要想去专科楼四层,首先要下到三楼,从连接走廊的屋顶进入专科楼,然后再走上四楼。如果像今天一样下雨,屋顶便不能使用,这么一来就得先下到二楼再上到四楼。远得让人讨厌。

实话说,专科楼四楼已经是神山高中校舍的边境地带了。会特意去那种地方的好事女生,我也只想得到千反田了。

故事刚刚开头就被打断,里志的表情瞬间郁闷起来:

「……才不是。」

「那是?」

「听我说啊。」

发火了。那我就闭上嘴吧。

「一个女生在放学后去了专科楼四层。那时已是六点。因为学校在六点静校,所以校内已经没什么人了。

从三楼往上走的途中,她发现有钢琴的旋律飘来。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那姑娘懂得些音乐鉴赏。她发现那演奏非常完美,指法之熟练、表现力之丰富都无与伦比,曲子本身也是尽人皆知的钢琴奏鸣曲『月光』。女生原本是回来拿忘记的东西的,然而她却沉浸在旋律中,呆立了一会儿。

走廊、楼梯以及女生都被夕阳染上了赤红。世界仿佛都燃烧起来,火势不断蔓延。那亮丽的音色,就像临终送别的安魂曲一般动人。震人心魄的感动油然而生,那位女生实际上——」

我并不同意他的表达:

「昨天也下雨,看不到夕阳。」

「是吗。雨水连绵不断,暮色逐渐迫近。一种不适感湿哒哒地缠绕到肌肤上,噪音般的雨声微微混入了音乐之中。那音色在女孩心中烙下了难以言喻的不安。」

好随便……

里志滔滔不绝,丝毫未受影响。

「神山高中以文科系社团闻名,就算学校里有这种程度的钢琴高手也不奇怪。女孩想向这位演奏者传达一席赞语,于是把手伸向门把。音乐确实是从里面传来的。况且,除了音乐教室外哪儿还可能有钢琴?」

体育馆里有典礼、仪式时用的钢琴吧?不过是否应该不断泼冷水还尚需斟酌,暂且保持沉默吧。

「然而就在女生想要开门的瞬间,声音忽然中断了……怎么回事?她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将门拉开。」

里志刻意做出开门的手势,并且压低了声音。看他沉下声音,我就知道结尾快到了。

「大门已开,只见音乐教室中充满了异样的氛围。

所有的窗帘都拉着,室内非常昏暗。女孩猛然望向钢琴,但是那儿并没有人。虽然钢琴的琴盖开着,演奏者却不见踪影。为什么?女孩畏缩了。她左右张望,然后看见了……一个被又长又乱的头发遮住的脸孔。那是一个身上穿着水手服,浑身瘫软无力,眼中布满血丝、目放寒光的女学生,她正在从音乐教室的一角死死盯着女孩!」

里志双手握拳、浑身颤抖,仿佛在愤慨「啊啊,怎么可以有这种事」。演绎得很到位。

「女生毛骨悚然,因为恐惧她夺门而逃,头都没敢回一下。后来她了解到,当天是钢琴社使用音乐教室的日子。钢琴社只有一位已经高三的社员,而且听说那个高三学生的手指在事故中不幸受伤,已经无法弹琴了!

啊啊,但是啊,奉太郎!如果说钢琴是自己出声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曾经,这所神山高中里,有一位在全国大赛之前含恨死于事故的钢琴社社员……」

「有吗?」

里志终于又变回了认真的表情:

「谁知到呢。大概有吧,我不清楚。」

不可思议的是,听着里志说这些荒唐故事,我笔下的进度反而加快了。估计是「随便听听」的心理作用和「随便写写」挂上钩了吧。我头都不抬地说道:

「钢琴社使用音乐教室的时间、社里只有一人这些事,你是知道的吧。」

里志苦笑道:

「真是漂亮的推理啊,奉太郎。如你所说,多丸润子,就是钢琴社社长,手指挫伤治疗中。」

不知目击者女生是谁,却对社团内部了解详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里志却能够化不可能为可能。这家伙是总务委员,对神高所有社团都了如指掌。

里志一改刚才造作的语调,饶有兴致地说道:

「不过,听说那个身着水手服,头发乱得像是妖怪的女生的确存在。虽然不知那个一年级女生是真的害怕还是单纯吓了一跳,但在今天午休的时候,那件事好像在A班造成了不小的话题呢。」

「穿着水手服是理所当然的吧。」

简而言之,神山高中的男生校服是立领制服,女生就是水手服。如果有穿西装或者罩衫的女生,我也会惊讶一下下。

「接下来就看这件事能不能传开了。如果可以的话,速度会有多快呢?这传播过程要是被记录下来,说不定还能成为民间传说研究的基础资料呢。这就是『神山高中七大不可思议其二』!眼下的问题就是,这种传闻得要几天才能传到我们D班呢?」

虽然说得像个玩笑,但里志对这件事的兴趣好像非常浓厚。也对,「谣言的传播途径」什么的,本来就正合里志的胃口。

但是我没空理会里志的研究……因为就在刚才,他说了一句绝对不能置若罔闻的话。

「稍微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诶?民间传说。嘛,说成都市传说可能更好吧。说成民间传说的话,总有种民间故事的意味……」

「不是,那些都无关紧要。」

因为我突然变脸,连里志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弹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那么有趣吗?真意外啊,没想到奉太郎竟然那种事情感兴趣。」

故事内容怎样都无所谓。但是,如果刚刚里志所言不虚……

此事不好应付,必须得准备好对策。

「再说得详细点。不,先等我写完这个……」

我开始着手于眼前的作文「入学一个月后的感受以及今后的抱负」。只要能把这个写完就万事大吉了。

然而欲速则不达,笔尖行进仿佛受阻,我完全想不出该写什么。必要之事从简。虽然很多事情可以简单收拾,但无论如何也快不起来情况果然也存在。

3

雨还在下。

我一边听着里志的详细讲解,一边埋头于作文纸中。

就在我总算写完了第二遍「抱负」,想着终于可以回家的时候,一个黑发飘飘的家伙进到了教室里。

「啊,你还在啊,折木同学。」

她的嘴角泛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来者正是古籍研究社社长——千反田爱琉。虽然打扮并不艳丽,但她却仍然很引人注目。有这么个女生径直朝我走来,也怨不得教室里剩下的几个同学会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我指着黑板的方向说道:

「你的教室在隔壁。」

我在一年B班,千反田在A班。然而,她却微笑着歪了歪头。

「嗯,是呢。」

从我看来已经足够近的距离又靠近将近半米后,千反田停住了脚步。她先从手上的文件夹中拿出一张表格:

「福部同学,我写完了。」

「啊啊,辛苦了。怎么看这种文件都是繁琐哲学嘛。」

这么说来,里志的确说过千反田在社办里写文件。听他说叫申请许可上报书,我还以为肯定是玩笑,不过看来确有此事。我瞥了一眼,只看见标题处写着「社费申请确认书」。

里志从自己手提袋里拿出皮革封面的笔记本,把表格对折夹在了里面。看着里志做完这系列动作后,千反田转身向我看来。如果说她身上有哪里与「清纯印象」并不搭调的话,那就是大大的眼睛。那热切的目光,甚至让我觉得她的眼睛比平时更大了。

这眼神、这瞳孔我很熟悉。驱使信奉节能主义的折木奉太郎进行解谜的,正是这种笔直的视线。前不久,我和千反田才刚刚在放学后的古籍研究社社办里初遇。我们也没什么亲切攀谈的机会。但是,直觉告诉我……来了。

眼看她樱唇微启,我抢先说道:

「你来得正好。」

「咦?」

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千反田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终于完成了麻烦的作文,我趁着解放感尚未消退,非常开朗地笑道:

「刚才里志跟我说了件怪事,是个挺诡异的传闻。」

「啊,我要说的就是那个。」

……果然。

「『秘密俱乐部的招新便条』的故事,你听过吗?据说,这是『神山高中七大不可思议其一』哦。」

千反田再次啪嗒啪嗒地眨了眨大眼睛,吃惊地嘟起嘴。

不过惊讶只有一瞬间。很快,她把两手叉在胸前,又恢复到原来的微笑:

「诶?秘密俱乐部是怎么回事?是真事吗?」

「一时间我也有点不敢相信。不过,与其让我说,不如……」

我转头看向里志:

「里志,你给她说说吧。」

「嗯、啊啊,好的。」

里志似乎没有理解事情的发展,疑惑了片刻。他朝我瞟了一眼,但我只是挤出一个微笑,挥手示意他快说。

不愧是福部里志,被命令也不会感到讨厌。他坐到靠在身后的桌子上,调整了下坐姿:

「那么,希望你能听好了。有关『秘密俱乐部』的一席话……社团招新管理也是总务委员的工作,我就是在那时候听说的。」

里志开口道。

「总之,神山高中的社团实在太多了。社团多,招新海报的数量当然也多。估计全校的告示栏整个学期都得被招新海报埋没。当然,使用告示栏需要获得批准。没有总务委员会盖章,海报就不能贴。

虽说如此,毕竟只是一张纸一枚图钉的事。稍一不注意,就会有人违章贴出海报。发现它们然后撕下也是总务委员的工作哦。对于正规社团违章贴海报的行为,我们有惩罚措施。最严重的甚至要削减社费。」

「没想到……那么辛苦呢。」

「就是呀!没想到这么麻烦。」

千反田很快被滔滔不绝的里志所吸引,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称是。

「但是,据说每年都会有一张所属不明的招新海报贴出来。

与其说是海报,可能说是便条才更准确。去年他们只是在笔记本上撕下一张小纸片,然后写上了集合地点和日期。张贴物未经认证,社团本身也未经认证。据总务委员长田名边说,神山高中里,有些秘密社团连总务委员会都无从了解,而那些家伙们也在偷偷地招募成员。

那些家伙实际存在。活动目的不明,入社标准也没人知晓……不过,社团名字我还是知道的。」

说到这,里志故意卖了个关子。完全上钩的千反田问道:

「那名字是?」

「『女郎蜘蛛会』(译注:女郎蜘蛛,中文学名为棒络新妇)。」

「女郎蜘蛛……」

千反田反复体嘀咕了这个名字好几遍,然后突然说道:

「我家的院子里经常可以看到这种蜘蛛的网。」

……光看蜘蛛网就能分辨蜘蛛的种类了吗?

「据说去年的时候,田名边前辈想借收缴的便条和『女郎蜘蛛会』接触。不过事情进展并不顺利。指定地点是间空教室,而且还上着锁,根本没人能进去。千反田同学你也知道,没有正当理由钥匙是不会外借的。借此前辈判断,『女郎蜘蛛会』这个团体只有名字没有实体,告示栏里的便条不过是一群幼稚家伙的恶作剧而已。但是——」

即将进入高潮,里志的语气愈发郑重其事:

「到了毕业典礼那天,有个毕业生对前辈说道:

……我就是『女郎蜘蛛会』的会长,下任会长也请你多多关照咯。当然,前提是你能找出那家伙……

面对未经批准的张贴物,已经成为总务委员长的田名边前辈绝对不会手软。今年,秘密俱乐部肯定也会在某个地方招新。虽然各个总务委员都小心谨慎,但至今还是没人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里志耸耸肩,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与刚才的音乐室传言同样,讲解有张有弛,流畅自然。虽然和里志认识了这么久,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这么会讲故事。这家伙以后干脆就当个解说员如何呢?

呼……千反田轻轻舒了口气。

「确实,学校里社团丰富得令人惊讶。其中真有如此神秘的俱乐部也说不定。」

的确,单纯作为全日制普通高中来说,神山高中的文化系社团活动算是多彩过头了。像是清唱部啦、魔术社啦,社团总数在五十以上不说,到了秋天,校内还会举办历时三天的文化祭。要说秘密俱乐部一个都不会有,那也太没情调了。我说道:

「『女郎蜘蛛会』吗。就活动目的不明这点来看,他们和古籍研究社一样呢。」

「怎么会呢,古籍研究社可是——」

虽然开了个话头,但在稍许的沉默思考之后,千反田不得不承认道:

「……或许也没法否定。」

说来千反田曾经提过,自己是抱着什么目的才加入古籍研究社的。当时她以「私人原因」带过,我也就没作多问。

「隐藏在无数招新海报之中的便条……吗。」

千反田把手扶在脸颊上思考了片刻。当她眯起眼睛安静不语的时候,明明还挺有高雅的深闺小姐风范的。

不一会儿,千反田深深点了下头,表情忽然开朗起来。她把双手合十于胸前说道:

「的确……我很好奇!」

很好。

我拿好作文纸,站起身来。

「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了,所以我才说你来得正好。」

「什么意思……?」

千反田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我回答道:

「还用说吗,去找那张便条呗。」

首先我向里志提问:总务委员会掌管的告示板有几块?

但是果不其然,就算是福部里志也没有好好数过。

「稍微等我算算。」

里志一边扳着手指一边说道:

「一般楼二层到四层每层两块。一楼的话,校医室和教务处门前也都有,所以总共四块。联络走廊里也有:二层处,一般楼这边有一块,专科楼那边也有一块。除此之外,专科楼每层还各有一块。这么算来,一共十六块。

然后,每个楼梯平台上都有一块。每栋楼有四层、两个楼梯,应该也有十六块吧。」

我只想听结论所以忽略了过程,但千反田却并非如此。看里志扳不过手指,只得盯着自己的拳头发愣,千反田温和地说:

「不对哦,福部同学。如果说一栋楼里两个楼梯、一共四层的话,应该是十二块。四层的楼梯中只有三个楼梯平台。」

「哎?啊,这样吗。」

里志再次扳起手指。感觉那手势变得跟奇怪的说唱歌手似的。

「那么合计……」

「二十八块。」

听到这个数字,里志也有点惊讶:

「一块告示板上大大小小起码得贴十六张。如此算来,光是这座小小的学校中,至少就贴了三百多张海报。」

「体育馆里没有告示板吗?」

「有呢。这么说来,格斗场那边也有……这样的话,一共有三十块。真是工程浩大啊,我们总务委员会太伟大了!」

里志感慨万千,仰面朝天发出感叹道。

令人惊讶的是,千反田没有理会感慨之至的里志。她没做任何评论,甚至连冷淡的应答都没有,只是迅速地撇开了视线。虽然没见过几次面,不过千反田似乎也知道该怎么对付里志了。当然,她的应对是正确的。

千反田将视线转向了我。

「一共有大概三十处呢……全部都要找吗?」

怎么可能。那么做的话,我会因为背叛信条死于天罚的。

「在那之前先想想可能的地点不是更好嘛。到底哪里最可疑呢?想好之后再移步探寻也不迟。」

「前阵子摩耶花说过。」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里志满脸戏谑地说道:

「她说,奉太郎总会在动身之前先动脑。」

「不是很好嘛。」

「结果就是,到最后他基本都不会动身。」

这还真是完全无法反驳。

摩耶花是指伊原摩耶花。不知为何,我和她从小学起就总在一个班。这么说来,进入高中之后,我们才被分到了别班。虽然与我关系没多好,但她和里志关系密切。正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伊原对里志抱有好感。

「摩耶花同学是哪位呢?」

「嗯?算了,总会有机会介绍的。」

里志应该被表白了好几次了,但他一次都没有接受过。理由我不甚清楚,也没什么兴趣。总之就如伊原所说,现在是动脑的时候。

「可疑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最适于秘密俱乐部张贴招新便条的地方吧。」

「笼统的说,你认为是具备怎样条件的地方呢?」

听到我的提问,千反田稍作思考之后,抬眼回答道:

「被总务委员发现就会被撕掉吧。如果是我的话……

果然还是会找校舍角落,尽量贴在不引人注目的告示栏上。比如说,地学讲义室旁边就没什么人靠近。」

「差不多。格斗场的告示栏,除了相关社团和总务委员也没什么人看。」

如是,里志表示同意道。

不过要是选了那种边角我就头疼了。我尽可能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道:

「此言差矣。」

打肿脸充胖子果然不好。或许是我的用心太过明显,里志在我视线一隅撇起了嘴。不过里志怎样都好,重要的是,千反田并没感到奇怪。

「不对吗?」

「毫无疑问。」

我稍稍停顿了一下:

「如果『蜘蛛女郎会』要贴招新便条的话……应该是在一楼出入口前的告示栏,或者是其间到四楼某处的楼梯平台上。」

千反田歪头表示疑惑:

「这么说来,就是咱们一年级学生从入口到教室的行进路线吧。但是,这样的话……」

千反田嘀咕着陷入思考。虽然我也想再次用花言巧语蒙混过去,不巧我并不像里志那么能说会道。还没等我想到接下来要说什么,里志就从一旁插嘴道:

「别担心,奉太郎好像有点头绪了。千反田同学说在校舍的角落,奉太郎说在一年级学生的行动路线上。既然各有各的说法,实际去看看不就得了嘛。」

「……也是呢。」

听到这一建议,千反田马上开始了行动。

「那就快走吧!」

她转回身来如是说道。

我点点头,把学校定制的单肩包背肩上。

目光一扫,我看见里志把头歪向一边,噘着嘴好像在吹口哨。

4

「你是哪个初中的?」

入学以来我已被问过无数次,不过自己如此发问还是头一回。虽然千反田应该也被反反复复问过很多次了,但她却丝毫不嫌厌烦地回答道:

「我是印地中学的。福部同学和折木同学是一个学校的吧。」

「没错。」

里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说起福部里志和折木奉太郎,江湖上可是人称『镝矢中的Earth-Wind & Fire』呢!」

谁?在哪?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用说,我的初中生涯并没留下什么痕迹。里志倒是留下了,他是学生会的会计。

我和千反田并排走下楼梯,里志跟在后面。放学后,眼瞧着就要天黑了。楼梯上往来的人很多。我们时刻注意着不并排前进而占据太多空间,以免妨碍别人。

三、四楼间的楼梯平台处,告示栏上五彩缤纷的海报竞相争艳。因为每个社团都在不同的方面独具匠心,一眼看上去感觉很是杂乱无章。千反田指着其中一张说:

「我喜欢这个。」

那张海报是圆形的。也就是说,它无所畏惧地占据着很大空间。『不打算加入手艺社吗?』这一简单的标语下,有个正在打毛线的熊猫。熊猫并不是绘画而是刺绣。把绣有熊猫的布贴在厚纸板上,制成招新海报。这劳动量,光是想象一下就足以让人晕过去了。何必做到如此地步呢……

看我瞠目结舌的样子,里志将手搭在我肩膀上:

「怎么了,奉太郎?这种精致的做工,可以说和节能主义截然相反了吧。看到这个,感受到制作人对完美的坚持与执着,你不说点什么吗?」

「与异文化进行接触,从来都相当刺激。」

「非常感谢你诚挚的感想。」

里志重重点点头后,转向千反田挺胸说道:

「我也是因为中意这个就加入了,手艺社。」

「哎?」

千反田一时语塞,她似乎并不知道里志也加入了手艺社。

如果千反田能与里志继续接触下去,她就会知道这家伙的行动有多轻率了。届时她就会这么想:「莫非福部里志只是单纯没节操而已?」

我摆弄了告示板一下之后,有张海报整个歪了过来。

「啊呀,图钉掉下来了吗?」

千反田蹲下身子开始寻找,然而图钉却不见踪影。

「……总之,这里好像没有,去下一处吧。」

接着,我们又搜索了二楼到三楼、以及一楼到二楼的楼梯平台。

华丽的文字,妙趣横生的广告语,精致的做工,从写实到漫画风齐备的各种插图。此刻,一切为了吸引新生而做的努力都在我眼前铺展开来。社团数量可真不是一般得多。水墨画部展示水墨画,漫画研究会画了四格,将棋社和围棋部各自出了残局谜题,管乐队则附上了演出盛况的照片。在神山高中稍显弱势的体育系社团也毫不客气,篮球社、排球社、田径社、棒球社……我不禁产生错觉:值得高中生倾注热情的活动,这里该不会都凑齐了吧?

「呀,怎么看都觉得很厉害呢,神山高中。」

「的确,告示板本身都看不见了。」

看着因为各色海报而兴奋不已的两人,我总觉得自己失策了。

这楼梯我每天都要走,海报也看了不下几十遍。只是,真到正面相对的时候,我还是免不了被这些本应回避的活力打了个晕头转向。

尽管如此,我们终于还是下到了一楼。

高一学生上下楼的楼梯口前。这个告示栏是至今为止最为混乱的。

里志笑着说道:

「这是新生最先能看到的告示板。这里可是黄金地段,绝对的激战区。」

总务委员会到底有没有好好管啊?这里一张正常尺寸的海报都没有。明信片大小的招新宣传将告示板贴得满满当当。因为是黄金地段,所以要很多社团分享吗。虽然每天上下学都能看见,不过原来是这样的啊。

在这混乱之前,千反田好像理解了什么:

「啊啊,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吗。」

她回过头来,朝我露出微笑:

「为什么折木同学说是最引人注目的告示栏,我还纳闷来着……不过,这里海报这么多,违章的张贴物也就不明显了吧。」

这就是所谓的「藏木于林」吗。

一瞬间,我很想挺起胸膛说「那自然啦」。不过那不是骄傲而是虚荣。还是老实说吧:

「……不,抱歉。我没那么想过。我忘记这里的告示栏是如此状况了。」

「咦?那是?」

「真在这里的话我会解释的。要是把话说得太早,找不到可就丢人了。」

千反田用手指抵着下巴,露出盈盈微笑。她站在告示栏前说:

「是啊,要是不在这里就头疼了。总感觉,刚才的折木同学自信得不可思议。届时请务必告诉我其中理由。」

没那么夸张吧……话说回来,自信满满的态度和我不大相称,千反田似乎也看出来了。我明明什么都没说过啊。

盯着告示栏,千反田那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看到她那足以贯穿纸背的眼神,我心中也泛起了一阵不安。这家伙的直觉应该算不上十分敏锐,但观察力和记忆力却出类拔萃。初次见面时,我连千反田的存在都不知道,千反田却将我的全名记得一清二楚。那是观察和记忆的结果。如果她能完整记下这块告示板的话……怎么说呢,我会很头痛的。

「国际活动社、辩论社、百人一首社,真是应有尽有呢。啊,占卜研究会!我的朋友去了那里!」

从右上到左边,到头之后又放低一点视线,再次看向右边。千反田扫视着社团目录般的告示板。

「我说,有没有啊?」

里志搭话道。把精神集中在眼前的千反田,完全没有察觉其中的讽刺意味。

「筝乐社、乒乓球社、美术社。唔唔……」

千反田念叨着,从蹲坐的姿势站起身来。

「好像没有呢。」

她有些失望地露出苦笑。

看到那个表情,我头一次感到了罪恶感。

「想来,那个秘密俱乐部现在贴没贴招新便条呢?我们无从了解。并不是折木同学的判断出错了。」

如是,她甚至开始安慰我了。

突然之间,我有点想给千反田道个歉。倒不是因为我心软,只是她这也太直来直去了。不论是否出于主动,我和里志做事都有点拐弯抹角。然而,这种个性应该与千反田无缘吧。她对别人也太轻信了。事情是否还有隐情、是不是被骗了,她就没有想过吗?肯定应该想过才对,毕竟千反田也不傻。若是如此,她又为何没有表露出对我的怀疑呢?这么看来,我完全成一个跳梁小丑了。

但是,至今为止计划还进行得很顺利。既然事已至此,我也就只能硬着头皮演到最后了。里志从后方向千反田回话道:

「是不是呢。我倒是觉得应该有。只是,光用看的能否找到就不好说了。」

「此话怎讲?」

千反田回过头来,反问道。

「为了避开总务委员的眼睛,他们应该会动点脑筋吧。嘛,这些都无所谓。真要有的话总会找到的。」

里志微微耸了耸肩,接着说:

「比起那些,我也想问问:为什么奉太郎你觉得如果有的话,就一定是在高一学生的活动路线中呢?」

「……啊啊,那个吗。我说就是了。」

我的回答声正如我本人一般没有干劲。嘛,听上去大概像是「因为预想落空而消沉」吧。

我摆了摆手,说道:

「这么说吧,里志。如果让你在这所学校里藏东西,你会选哪儿?」

大概是因为没想到突然会被提问吧,里志的回答稍微慢了一拍:

「藏东西?嘛,要看大小呢。还要根据条件……不过,一般楼一楼的职工卫生间前面挺不错的。空教室很多不说,最重要的是基本没人去。」

「除此之外呢?」

「……和室吧,也就茶道社会用了。」

「原来如此。那么,要是在镝矢中学藏呢?」

这次里志的回答慢了好几拍。「当然是……」刚一开口,他便窃笑起来:

「啊啊……原来如此。」

「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心照不宣地交流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奉太郎。的确没错。」

「诶,怎么回事?镝矢中学里有那么理想的隐藏地点吗?」

被冷落在一旁的千反田,言语中夹杂着强烈的好奇心和少许不满。

「说不上理想就是了。我最先想到的是配餐室。虽然每天肯定会有大量的人群,但是谁都不会去注意。」

千反田似乎还没有开窍。和室与配餐室有何不同,她好像不太明白。我直截了当地说道:

「若是在神山高中藏东西,里志就想选不显眼的地方。但若是镝矢中学,他反而要藏在惹人注目的地方。你又如何呢?如果在印地中学藏东西的话,你不会选择『引人注目的盲点』吗?」

「啊……」

千反田倒吸一口气,用手捂住嘴巴。

「我们还没适应神山高中这个崭新的环境。因为不适应,藏起东西才会鬼鬼祟祟的。但是经过三年的初中生活,我们对初中校舍的了解甚至已经到了边边角角。这么一来,比起拙劣地避人耳目,大胆地钻些空子才更好一些——我是这么想的。

一般,若是人迹罕至的和室或空教室,偶尔进去的人也会四下打探一番吧。要知道人迹罕至的地方也会有人去,所以在那种地方藏东西反而危险,应该敬而远之。」

「所以是出入口吗。确实,校内没有学生到不了的角落。就像千反田同学刚才说的,这里反而比较有希望达到『藏尸于战场』的效果。」

虽然这比喻有点可怕,不过道理没错。

「真人不露相,半吊子才爱耍花招。『女郎蜘蛛会』里没有高一学生。机敏的秘密俱乐部反而会用光明正大的眼光看问题。」

千反田甚至有些感动。她带着极其认真的表情深深叹了口气,好像在回味刚才的话似的慢慢点了点头。

「确实,那是很自然的。想要藏在校舍角落的我,果然还是太天真了。被这么一说,我甚至觉得不贴在这块告示板上反而不自然了。」

「不过嘛,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奉太郎的自信也有靠不住的时候呢。」

里志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凑近告示板:

「……嗯?」

他停住了动作。里志突然严肃起来,向一张招募明信片伸出手去。在尺寸大同小异的明信片堆中,有一张像是自我主张般稍稍大了一圈。

「这个是棒球社的呢。」

「嗯,没错。不过感觉有点突兀。」

里志一边含糊回答,一边翻开了棒球社的明信片。

瞬间,千反田发出惊叫。

明信片后面钉着一张又小又破的纸头。纸上排列着几个用尺子比着写下的字。那黑色记号笔留下的话是这样的:

『女郎蜘蛛会 空缺两名成员 05021722LL』。

「找到了呢……太不可思议了。听了刚刚的话后,我觉得这里会有也是当然的,完全没感到惊讶。」

千反田说道。她那样子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目瞪口呆。另一方面,里志则平静得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纸条。

然后慢慢地——

「没有总务委员会盖章,这是我的工作哦。」

将它撕了下来。

就在这期间,眼前陆续走过了几个高一学生。他们都在出入口穿上鞋子,在雨中踏上归途。

我说道:

「终于能松口气了。我去教务处交作文,然后就回家了。」

「也行,我也回去好了。」

千反田愣了一下,不过她立刻就微笑道:

「我知道了。那就在这说再见吧……真人不露相,我记住了。」

说罢千反田在胸前挥了挥手,以示道别。

5

和天气预报相反,雨势似乎在渐渐变弱。我和里志撑着伞,一起踏上了归路。途中经过一条带拱廊的商店街时,里志收起伞,总算打破了沉默:

「我还想,最开始到底出什么事了呢。」

声音中既有有惊讶、讽刺和玩笑般的轻佻,又带着几分责难之意。

「听完『弹奏月光的钢琴』的故事后,你居然会问我『那么七大不可思议其一是什么』。我还以为节能主义者奉太郎突然转性了。」

「多亏你帮忙了。」

我简短地道谢说。实际上,要是没有里志在关键时刻领会我的意图,事情能否发展得这么顺利还是未知数。

里志一圈圈地抡着手里的伞。和我的塑料伞完全不同,那把伞以灰色为基调,饰以方格花纹,很是别致。水滴不断甩到前方的人行道上。

「『以毒攻毒』的妙计,实在太漂亮了。」

是吗。

我特意提起『女郎蜘蛛会』的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让千反田提起『弹奏月光的钢琴』的话题。

据里志说,一年A班的女生是昨天在听到的钢琴声。这件事在A班里成为话题,则是在今天中午。另外他还说,这个话题还没有传到D班里。

他说了一句决不能置若罔闻的话:「得要几天才能传到我们D班呢?」既然里志关心这个,也就是说,他不是在自己班里听到这件事的。

这么一来,里志是什么时候、在哪、听谁说的呢?

想都不用想。在来我教室之前,里志身在古籍研究社社办地学讲义室。当时正填写申请许可上报书的千反田也在那里,而千反田则是一年A班的学生。

理所当然,里志是从千反田那里听来的。

另一方面,里志还说千反田期待我到社办去。至此,我就有了某种预感。虽然不知道那预感是好是坏,但我是这么想的:

……我解决了千反田『不知不觉被关在密室中』的疑问,因此她肯定会就『弹奏月光的钢琴』这件事向我提问。

我本以为自己想多了,毕竟我们的见面次数用手指都能扳过来。我从没觉得自己会被她信任,要断言千反田会特意来找我咨询,那也太自以为是了。

然而,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是必须防备千反田会来的情况。最理想的是趁千反田来之前离开。但是我因为忘带作业不得不留下,无法自由地回家。因此我想了一个对策。

然后,千反田就真的来了。

虽然主要目的好像是向里志提交申请许可上报书,但即便如此,她也确实来了。

我不想提起音乐教室的话题。所以我就想,能否在别的方面引起千反田的好奇心呢?具体而言,便是用「七大不可思议其一」。正如里志所言,这就是「以毒攻毒」。正如我所预料,千反田明显准备提起音乐教室的话题,但最后,她的兴趣还是被我拉到了秘密俱乐部上。

里志说道:

「只是,我虽然知道你想做什么,却不知原因为何。用『女郎蜘蛛会』代替『弹奏月光的钢琴』,奉太郎你到底是想干嘛?你不会想说是钢琴之谜你解不开,所以想要避开吧?」

当然不是。

而且,问题不在我想做什么……而是我不想做什么。

「钢琴那事听你说完我就有头绪了,去趟音乐教室应该就能验证。」

「那是?」

非要找个理由的话,一言足矣:

「音乐教室太远了。」

小雨打在拱廊的塑料蓬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轻型卡车勉强穿过狭窄的商店街,飞溅起的水花差点弄湿我的鞋子。

听罢,里志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真不愧是奉太郎你。」

音乐教室位在专科楼四层。雨天要去那里,我就必须得下到二楼穿过连接通道,然后再上到四楼。离我的教室太远了。

据天气预报说,傍晚时分雨势会增强。剩下的作业相当不好解决。而且本来我就想早回家,无奈现实并不允许。因此,音乐教室那么远的地方,我是决然不想去的。

我提出秘密俱乐部的话题,也就是为了这个。我试探性地问了问里志「神山高中七大不可思议其一」,然后觉得用它来吸引千反田非常合适。我立刻做好计划,先提议去寻找便条,接着走到出入口,最后直接回家。

本来的话,音乐教室的钢琴如何如何的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多余之事不做。但是,如果千反田睁着她大大的眼睛说出「我很好奇」的话……

「必要之事从简。」

于是,我成功以最简捷的方式解决了问题。

然而,里志却提出了异议:

「奉太郎,这可不好。」

「…………」

「信条是要挺胸抬头宣布的东西。可是,刚才的你不过是在找借口罢了。」

我无法反驳。

不止如此,我连里志的脸都无法直视。寂静的春雨中,我只得看向自己脚下的那片潮湿。

……我打心底里喜欢自己的信条。

然而今天,我明明基于那信条用疑问迎击了疑问,心里却并未感到满足。萦绕心头的,只有一种心虚感:这样做真的好吗?

手段耍得很顺利。我把千反田带到楼梯口,用似是而非的说明让她钦佩不已。然后,在里志分散她注意力的瞬间,我成功地将『女郎蜘蛛会』的招新便条钉了上去。

便条是我从作文纸上撕下来做成的。为了满腔热血的新生着想,「入学一个月后的感受以及今后的抱负」发了两张作文纸。当然,我不可能写得到两张。因此,我稍微发挥了一下第二张纸的剩余价值。

图钉是在楼梯平台上拿的。千反田看到歪掉的海报,似乎以为图钉掉到了地上。其实那个时候图钉在我手中。

一切都很顺利。我封锁钢琴的话题,如愿以偿地踏上了归途。

尽管如此,我自己也明白,刚才我完全把信条当成了挡箭牌。没有反驳的余地。随着计划进展,我也开始反思是不是应该停手。想早点回家,不想去遥远的音乐教室。很好,目的正当,但是方法呢?

走完带拱廊的商店街,前方是个十字路口。到这就必须得撑伞了。里志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我的脸,露出怪异的笑容说:

「奉太郎,你知道自己今天最根本的错误是什么吗?」

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虽然有哪里不对的感觉,但一切又好像没错。我一时语塞。

里志造作地大大耸了耸肩。

「用不可思议迎击不可思议,嗯,我喜欢。漂亮的变化球。」

然后,就像刚才我对里志做的一样,里志死盯着我的眼睛说道:

「但是呢,奉太郎啊。那可不合你的喜好。」

我默默移开视线。

「如果想维护自己的信条,那你应该采取的行动就只有一个。忘带作业这事无可奈何,千反田同学的到来也不是你的错。但是啊,你为什么不说『不知道』呢?这就是错误。

不管千反田同学再怎么带出话题,你也没有正面应对的义务。只要随便听听,全当是耳旁风不就好了。实际上,你不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嘛。」

……的确。

为什么我会想用疑问封锁疑问呢?就算比去音乐教室要好,但那方法也得费些功夫才行。为什么我会做那种事?

虽然里志话中带刺,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如果真心想无视千反田的来袭的话,一句「我不知道」就能解决了吧。

里志脸上诡异的笑容越来越深了:

「除了杂学之外还能教导奉太郎你,真是令人高兴呢。听好了,奉太郎。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可是一清二楚。」

「…………」

「原因就是……真人不露相,半吊子才爱耍花招。」

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我终于找到了里志笑容中不同于以往的地方:这家伙完全是皮笑肉不笑。

「千反田同学也属于古籍研究社——奉太郎你还完全没有适应这一状况。这就是原因。正因如此,你才会想到这么拐弯抹角的手法。或许你今天是打算拒绝千反田同学的吧,但要让我说,你那不叫拒绝。」

「我可没想拒绝她。」

我确实觉得千反田很麻烦,但也不至于想要和她一刀两断,不再见面。

「那是当然的。那只是对于现状所做的观望罢了。」

观望。

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词一下就落到了我的心底。原来如此。对于千反田的到来,对于她无与伦比的好奇心,对于被她点缀的时间,我采取了观望态度。这个词实在是太贴切了。

观望会导致什么后果,我自然也知道。

可能是看腻了沉默的我吧,里志把视线转向天空,砰地一声撑起了伞。他把方格花纹的伞扛在肩上,向雨中迈了出去。里志回家得直走,而我则要拐弯。人行信号灯还是红色的。

最后,里志回过头来问道:

「对了,『弹奏月光的钢琴』是怎么回事?我倒不会再让你回音乐教室就是了。」

「那个啊。」

周围弥漫着小雨的湿气。按理说嘴唇不可能会干燥,但是我还是舔了舔嘴唇。我看着里志的脚边说:

「在即将静校的六点前,音乐教室里有位手上带伤的女生。你说她头发凌乱,眼睛充血吧……就像刚睡醒一样。」

「啊,这样啊!」

「钢琴社社员因为很困就睡了一觉。为了在六点之前醒来,她设定了闹钟——将『月光』放进了CD机。」

里志嘿嘿地窃笑道:

「原来如此啊。毕竟是社团活动丰富的神高,音乐教室里会有CD机也理所当然。的确,去看一下就知道了。CD机上应该还留有设定的痕迹。哎呀呀,了无生趣,真是不想承认啊。

……不过,奉太郎。」

信号灯变成绿色,示意行人可以走动的音乐也响了起来。里志一边迈开脚步,一边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听上去微妙地像是预言:

「我觉得,从长远来看,前往音乐教室才更适合你的信条。你今天安排的余兴节目,质量可能意外的高过头了。我并没打算就这次的事卖你人情,但千反田同学那边又会怎样呢?嘛,我就先告辞了,明天见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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