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大雨停歇时-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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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起来累坏了啊。才新婚不久,气色却跟死人没两样。」
这是光明院善和清霞见面时的第一句话。
平日中午。帝都饭店的贵宾室里头,弥漫着一股让人涌现几分迷迷糊糊睡意的春日悠闲气息。
现在还不到投宿旅客报到的时间,因此这里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影。
这间帝都规模最大、价格也落在最高等级的饭店,只有富裕阶级有能力前来光顾。坐在宽敞的贵宾室里,一边享用茶水咖啡,一边开心谈笑的旅客,不分国内外人士或男女老少,穿着打扮看上去都维持着一定水准。
清霞在一张进口单人沙发上浅浅坐下,和自己的前上司光明院善面对面。
「……请别管我。」
看到他叹着气这么平淡回应,光明院愣愣地眨了几下眼。
「你果然一点都没变啊。无论是当上队长、还是结婚之后都一样。」
「我可以把你这番感言当作是侮辱吗?」
「别这么生气嘛。」
光明院「啊哈哈」地爽朗大笑,清霞则是对这样的他投去没好气的视线。
两天前,他终于跟缔结婚约已久的美世顺利举行了婚礼。时值樱花盛开期,当天天气也很好,参加者全都异口同声地表示那是一场十分美好的婚礼。
尽管身为新郎倌,但别说婚礼前了,就连婚礼举行当天,清霞都忙得头昏眼花,甚至险些赶不上。能让这场婚礼划下完美的句点,他也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
原本以为婚礼后能够稍微喘口气,然而……他没有这样的闲暇时间。
于私,他忙着向相关人士打招呼、向参加婚礼的宾客致谢;于公,他埋首处理和调查在婚礼当天还让自己吃足苦头的「土蜘蛛脚」。净是这类无法草草带过的事情在等着他。
他会看起来一脸疲惫,也是理所当然。实际上,清霞也深深感受到肉体上的疲劳。
话虽如此,对着刚结婚的人说出「你的气色跟死人没两样」这种发言,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
光明院一如往昔,就像过去的他那样粗神经。
(不过……我们都虚长了几岁啊。)
清霞和光明院交情匪浅。
还是学生时,清霞曾参与过对异特务小队的异形讨伐任务。那时,光明院便已经是小队成员之一。
当初的光明院是个吊儿郎当又粗暴的青年,但现在的他已经完全没了当年的影子。
壮硕体格、散发狂野感面容的气氛还一如当年,然而,带有伤疤的犀利眼角浮现浅浅的皱纹,一头乱发之中亦可见几丝白发;大剌剌的言行举止都和昔日没什么两样,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增长的年岁,或许是原因之一。此外——
「我才离开几年,帝都就变得很不一样了啊。」
光明院从贵宾室的巨大玻璃窗眺望外头的景色,语带感慨地这么说。
「……因为这里每天都在发展。」
建筑物陆陆续续改建成西式风格的设计,人工铺设的道路和煤气灯愈来愈多,时下流行的穿着打扮也随时都在改变。
近几年的这类变化格外剧烈。因此,虽然光明院只是暂时离开帝都,不难想像他会有种来到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现在才问或许迟了些,不过,今天拜托你过来真的没关系吗?呃~就是啊,那个……你应该也有很多事要忙吧?」
「是的,我确实很忙。不过,多少还是能空出半天时间。」
「我这么说可能很奇怪,不过……哎呀,气色跟死人没两样的你说这种话也没说服力。你别在意我,就用这半天时间稍微休息一下吧。」
「你又这么乱来的……」
「不巧的是,我这个人就是爱乱来。」
看到光明院自信满满地这么回应,清霞叹了一口气。
「不需要这样逞威风啦。」
「我没有在逞威风啊。这就是我最自然的态度。」
没有力气再次反驳的清霞,选择以「说得也是」敷衍回应。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片刻。长桌上杯子里的黑咖啡,飘散出带着热气的独特香味。
或许是因为和旧识光明院再次见面,清霞莫名有些感伤。
「——要是那个人在这里的话。」
传入耳中的这句独语,让清霞缓缓抬起视线。光明院以几分落寞的表情眺望着窗外。
(我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将内心话脱口而出了。)
两人思考着同样的事情。要是那个人——五道壱斗在这里的话……
这种时候,洞察力过人的五道总会试着缓和或是炒热气氛。对他来说,体恤他人、维持和他人之间的交流互动,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拉长语尾的说话方式,以及温柔眯起的双眼,都已经不复存在。
五道的脸上总是挂着开朗笑容。他不仅开朗、擅长照顾人,还有强韧的精神。
『清霞,异能是为了守护他人而存在的能力,而非用来伤害他人的能力。别忘记这一点。』
是他教会清霞身为异能者最重要的事情。所以——
「我很希望他能来参加婚礼。」
他忍不住道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不过,光明院并没有一笑置之。
「是啊。要是看到你结婚,他绝对会比任何人都更来得开心。」
「……」
清霞无法以「是的」或「不」回应,只是默默望向光明院搁在左边膝盖上的那只手。
那一天,因为身受重伤,光明院不得不切除左膝以下的部分。现在,他应该穿着义肢吧。
直到现在,那天的记忆都还相当鲜明。
让清霞失去重要的人、做出让人生彻底改变的决定的那一天。
外头的天气十分晴朗,但清霞的耳边却传来雨声。雨水疯狂打在树上的唰啦唰啦声,此刻仍清晰不已。
◇◇◇
被问到将来的梦想,总是让清霞伤透脑筋。
他喜欢读书,也喜欢查明自己不懂的东西。他对历史、文学、旧式建筑、美术品、遗迹跟古坟都有兴趣。研究人类一路走来的历程,从以前就让他相当着迷。
不过,要是被问到想不想把这类学问当成毕生志业,他却答不上来。
这就是学生时期的久堂清霞。
没有确实想从事的职业、没有确实想做的事,也不曾对未来做出任何明确的决定。
他只是茫然地想着「成为学者好了」,然后茫然地勤勉向学。
同时,为了尽到身为异能者的义务,他和异形对峙。当年的清霞便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那么,酬劳会一如往常在月底一并支付。这次的委托也辛苦你了。」
对异特务小队值勤所里的会客室,虽然没有施以太多装潢,但因为设置了不少价值不菲的小型家具,看起来还算豪华。坐在里头的清霞吐出一口气。
眼前的队长五道壱斗确认完文件后盖下了印章。
「……好的。谢谢您。」
「你每次都帮了我们大忙呢。无论是什么样的委托,你都会认真执行啊。」
「您过奖了。因为这是工作。」
清霞以平淡语气回应开朗地朝自己露齿灿笑的五道。
——对异特务小队。
随着时代变迁,自古以讨伐异形维生的异能者们被国家招揽为战力。对异特务小队便是数十年前成立的军方机构之一。
平时,小队就像过去的异能者那样,专门负责处理与异形相关的事件。不过,一旦国家遭遇危机,成员们有义务为了国家和人民,作为战力以异能对抗敌人。这便是隶属于对异特务小队的当代异能者不同于古代异能者之处。
现在,率领这支小队的,便是坐在清霞对面的五道壱斗。出身于代代传承异能、历史也相当悠久的五道家的他,是相当优秀的一名异能者。
「哈哈哈。」
五道突然笑出声。
「……请问,怎么了吗?」
「你变得很可靠了啊~以前明明是那么幼小、连驱使异能的方式都搞不清楚的孩子呢。」
「您说的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
一边回顾过往、一边感慨万千地望向远方的五道,感觉像个老人似的。
尽管如此,对清霞来说,他确实像是一名兄长,又或是另一名父亲。
这两人已经相识十年以上的时间了。
身为异能者兼久堂家当家,清霞之父久堂正清总是十分忙碌,再加上体弱多病的特质——这种看在旁人眼中都相当辛苦的处境,让他从以前就鲜少和自己的儿子清霞,以及女儿叶月接触。
身为久堂家下一任当家的清霞,本应跟在现任当家正清身旁,好好学习身为当家应有的姿态立场才是。
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成了难以实现的梦想。
因此,打从年幼时期开始,清霞便时常出入五道家,接受五道壱斗的指导。
除了身为异能者的技术和思想,还有率领异能者的人物所必须具备的知识。
自学所无法领悟的内容,清霞多半都是向五道学习而来。
「……对了,佳斗过得怎么样呢?我有听闻他去留学了。」
为对话内容感到几分不自在的清霞,企图换个话题而这么询问五道。
清霞跟五道的儿子佳斗并非深交。在五道家遇上佳斗时,清霞偶尔会充当他的玩伴,不过是这样罢了。
五道以慵懒的嗓音「噢」了一声,苦笑着答道:
「那家伙啊……我想应该过得很好吧。他虽然一次都没主动联络过我,但时常写信给内人喔。」
「……噢。」
「那家伙对我有着强烈的反抗心呢~抛下『我才不会变成你这样的异能者』这句话之后,他就跑去留学了。」
「……」
「不过,我也明白自己满脑子都是工作,没能好好陪伴佳斗,总是让他感到很寂寞的事实。」
不知该作何回应的清霞,只能任凭视线在半空中游移;另一方面,五道的眼神看起来更落寞了。
「那家伙大放厥辞,说这个国家的异能者太落伍了,所以要去外国学习更先进的异能和技术。这果然是拐个弯在批评我吧~哈哈哈。」
「或……」
差点说出「或许是吧」的清霞,连忙将这句话吞回肚里。
他能明白这种想对父母展现愤慨的心情。
他几乎没有跟父亲一起度过时光的记忆。而因为父亲总是不在家,为此不悦的母亲便以自己的理想为框架绑住儿子。这样的生活让清霞感到窒息。
比起他的父亲正清,五道还算是个照顾孩子的父亲。再说,五道之妻虽然个性有些奇特,但仍是一名疼爱孩子的母亲。
除了寂寞这个原因,佳斗会对五道抱持反抗意识,或许有一部分是因为尽管身为次男,众人却都相当期待他作为一名异能者的才华,让佳斗对此自有想法,或是感到尴尬吧。
「你看起来好像有话想说?」
发现清霞陷入沉思的五道随即犀利地这么问。不过,清霞并不打算坦承道出自己正在思考的内容。
对年长者怀抱的不满,他也从来没少过。
「不,没有。」
清霞这么含糊带过后,五道沉默半晌,随后以「嗳……」再次开口。
「如果您是要游说我加入小队,我不会点头的。」
又来了吗?内心涌现几分无奈和厌烦的清霞,抢先一步制止五道接下来的发言。
「我什么都还没说耶~」
「在这种情况下,您每次都会提起那件事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清霞「呼~」地吐出一口气,将手轻轻抚上搁在一旁的竹刀收纳袋。袋子里头传来「喀锵」的金属声响。
「我已经回绝过您很多次了,我对从军没有半点兴趣。」
「这方面就拜托你……再考虑一下好吗?」
五道将两道眉毛弯成八字状,像是在规劝不听话的孩子那样开口。不过,他这样的表情和发言,都已经让清霞无比厌倦。
(真的很缠人耶。都已经说几年了啊。)
清霞很尊敬、也很仰赖五道。但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变得很讨厌他。
「我不适合当一名军人。」
「会吗~?」
「跟您不同,我这种个性的人,就算加入军队,也只会扰乱队里的和气。」
自己的特质,清霞再清楚不过。
他不是能受众人景仰的那种人。他不擅长与人相处,也不爱与人交流。若是特定集团——尤其像军队这种讲求合作关系的集团,他绝对待不下去。
「您差不多也该明白我的苦衷了。」
清霞刻意以规劝的口吻对五道这么说。这是回敬他刚才的说话方式。
「有你在小队里的话,要是佳斗那家伙哪天回国,还打算加入小队,我就能放心不少呢。」
然而,五道又以打算鼓动小孩子情绪般的语气这么回应。
对上视线的两人,看起来像是无语地瞪着彼此。一如往常那样完美的两道平行线。每次提及这个话题,最后总是没个结果。
「我倒想问问……」
五道率先打破这个沉默的胶着状态。
「你为什么会这么排斥从军?身为一名异能者,你今后也打算继续讨伐异形吧?」
「……」
「既然这样,加入军队与否,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差异啊?如果你是真心想尽到异能者的义务,人际关系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吧。」
「我……」
老实说,五道这番话一针见血。
还是个国中生时,清霞便已经以异能者的身份开始承接委托。这完全是渴望早日独立的他对双亲的反抗行为。
然而,不知为何——自大学毕业后,如果就这样被游说而从军,总让清霞有种「想早日独立」的自己会因此崩坏的感觉。
彷佛他至今打造出来的「自我」的形象会从内部彻底瓦解似的。
(这是为什么呢?)
明明不排斥以异能者的身份尽该尽的义务,却不愿意成为军人。
「还是说,除了以异能者的身份谋生以外,你有其他的梦想?」
「梦想?」
「是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会再劝你加入小队,也会避免指派太多任务给你。毕竟年轻人还是专心致志于自己的梦想上比较好。」
「……」
清霞沉默下来。
他完全没思考过自己的梦想是什么。讨伐异形、以当家的身份守护久堂家,是他自愿一肩扛起的责任。其他工作都是其次。
虽然排斥正式从军,但清霞并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
他只是漠然想着,就这样继续念大学、钻研学问似乎也不错。不过,要是被问到这是否就是他的梦想,感觉又不太对。
「唉,也罢。清霞,你已经快大学毕业了。趁着这个机会思考一下未来的事如何?」
「……是。那我先告辞了。」
对五道的提议轻轻点头后,清霞从沙发上起身,背起竹刀的袋子。他没有多看五道一眼,就这样步出会客室。
(将来的梦想……是吗?)
他果然还是没个底。清霞叹了一口气,走在轧轧作响的值勤所走廊上。
窗外的天空一片灰蒙蒙,完全看不见夕阳,有如他沉重无比的心情。
走到值勤所玄关时,清霞刚好遇上几名结束巡逻而返回这里的队员。
以「辛苦了」简短打过招呼后,原本打算就这样跟这些人擦肩而过的他,听到一句「噢,这不是清霞吗」。
「……光明院先生。」
「干嘛垂头丧气的?」
气质粗犷的光明院摘下军帽,朝清霞走近。他似乎也是刚结束巡逻任务的队员之一。
「我……看起来是这样吗?」
「是啊,就是这样。平常那种嚣张小鬼的淡漠表情怎么消失啦?」
清霞并不觉得自己有特别在意五道刚才的发言。不过,既然连相对迟钝的光明院都能指出他的不对劲,「将来的梦想」一词造成的影响,或许比清霞想像中更来得强大。
「队长对你说了什么吗?」
「不,没有。」
「你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没有喔。不过,毕竟是队长,我想他应该不会说出刻意要伤害你的发言。」
「是的,我并没有受伤。」
「那你就是在烦恼了吧。难不成,你终于打算加入小队了?」
一如五道,光明院也是这几年来执拗游说清霞从军的人物之一。尽管已经被冷淡回绝好几次,他仍完全没有要放弃的打算。
平常明明很迟钝,在这种时候,却又会变得格外敏锐。这样的光明院,实在是个让人不爽的男人。
「……没有。」
「喂喂喂,你平常应该会否定得更快、更干脆吧,刚才怎么稍微停顿了一下啊?难道你真的——」
「我先告辞了。」
清霞强行中断彼此的对话,快步走出值勤所。
他的胸口深处涌现强烈无比的烦躁感。这是为什么呢?听五道提及「梦想」,让他感觉自己被当成孩子看待了吗?又或者,这番话让他感受到「你连『梦想』都没有啊?真是个无趣的家伙」的嘲弄?
也或许两者皆是?
(事到如今,这也是没办法的。我根本无法想像。)
这就是现在的他。是花了二十年以上的时间建构出来的、名为久堂清霞的人物。至今才否定这样的他、要他好好重新思考,也只会让清霞感到困扰。而且,他也觉得这种说法很不负责任。
毕竟,将清霞培育成一名异能者的不是别人,正是五道和光明院。
清霞怀抱着这股自己无法消化的情绪,踏上返家的路。
夕阳西下的傍晚,看起来变得更加厚重的灰黑色乌云,开始将周遭染上一片深沉的夜色。
久堂家宅邸座落于帝都内部的住宅区,距离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并不远。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少爷。」
「欢迎回来。」
踏进宅邸里后,出来迎接清霞的,是由里江和另几名帮佣。清霞将手上的包包交给由里江,直接朝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走去。
「由里江……其他人呢?」
「老爷在房间里休息,夫人陪同在旁。叶月大小姐……也在自己的房里。」
身为资深佣人的由里江这么报告。听起来平静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丝落寞感。
明明有其他同住的家人和帮佣在,宅子里却一片静悄悄的,安静到足以让人感到空虚的程度。
「是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不对,或许打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打从一开始,无论是这个家,或是住在这里的清霞,命运都早已注定,没有任何梦想或希望可言。
清霞转头望向由里江。
「今天也拜托你把晚餐送到我房里……此外,在晚餐时间前,请不要打扰我。」
「我明白了。」
看着由里江朝自己一鞠躬后,清霞踏着楼梯往上,走进自己房间。
静谧的室内,看起来跟孩提时代没有太大不同。有桌子、椅子、双开式的巨大书柜、以及一张床。
(啊啊……感觉快窒息了。)
清霞连衣服都没换,便直接倒在床上。他以手掩上自己的双眼,吐出一口气。
不管去到哪里,他都有种像是胸口被沉重大石压着的感觉。
彷佛整个人成了空荡荡的黑色窟窿,或是沉入无法呼吸的深邃水底,又或是双脚踩入泥沼而不断往下陷的感觉。一种无可救药的窒息感。
被周遭众人指示「你必须过着这样的人生」,也照着这样的安排一路走到今天的他,现在却又被要求要有自己的梦想。
岂有这般蛮横不讲理的事情?
只是一心一意忠于自己的使命,这样的人生不可以吗?
有如铅块般沉重的身体缓缓陷进床里,彷佛就要跟床合而为一。清霞感觉头和胸口都好沉重,甚至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过去的他,应该能更轻松地思考各种事情才是。
那时,围绕在身边的各式各样的事物,看起来都比现在更有趣而闪耀着光辉。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觉得思考再多也是一场空。
◇◇◇
温暖的阳光洒落。
这块日照良好的花圃被打理得十分美观。里头有盛开的红、白、黄、橘色的小巧花朵,蜜蜂和蝴蝶也在上方翩翩飞舞。
清霞伫立在花圃旁的翠绿草坪上,将手伸向高处。
手掌另一头的空气迷蒙地摇曳着,是阳炎※,只有那块区域的温度比周遭要高出许多。
注1:所见景象因热气而扭曲变形的现象。
片刻后,景色逐渐扭曲变形的阳炎之中,开始迸出小小的火花。
一开始忽明忽灭、状况相当不稳定的火苗,慢慢开始稳定燃烧。随后,火势愈来愈猛,小火苗成了在半空中熊熊燃烧的火球。
下一刻,火球周遭的温度骤降,火焰也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涌现的冰冷空气。部分区域的温度降到冰点之下,该处的空气也因此缓缓冻结,形成白茫茫的雾霭。
清霞稍稍收回伸出的双手,以一只手维持冰冷空气,另一只手则是再次凝聚火焰,然后在半空中让双方相互冲突。
火焰和冰冷空气的能量彼此抵销,在转眼间消失无踪。
『好,成功了!』
一如想像中顺利施展出异能的清霞,不禁这么欢欣呐喊。
『老师,怎么样?』
『喔喔,真厉害,不愧是清霞。』
五道壱斗站在一旁轻声鼓掌。
约莫十岁左右时,清霞便时常出入五道家,向五道学习异能、剑术等和异形战斗的技巧。
『好强!清哥,你超强的!』
五道的年幼儿子佳斗站在父亲身旁,有样学样地以他小小的掌心热烈鼓掌,睁着闪闪发光的双眼开心喊道。
『你真的很厉害,清霞。果然是因为我教得好吗?』
『是!老师教得很好,但应该是我的自主练习效果更好。』
面对一脸得意地点头的五道,清霞兴奋地这么回应。
『还真敢说耶,看来你将来会成为大人物喔。能这么流畅地施展异能的话,在实际战斗时应该也能顺利运用。而且,你的剑术也已经不输给成年人了。』
『真的吗?』
『真的、真的。虽然有点早,但再过个几年,我想你应该就能以异能者的身份执行一般的任务了。』
『太棒了!』
清霞天真无邪地双手握拳,打从内心感到欢欣鼓舞。
在久堂家每天勤加锻炼的同时,他当然也没有因此荒废学业。尽管每天都忙碌不已,却也相当充实。
剑术和异能的技巧更上一层楼,是令人开心的事,如果因为这样被称赞,就更开心、更让人想继续努力。
『好啦,那么,接着来练习剑术吧。拿起那把木刀。』
『是!』
听到五道的指示,清霞拾起靠在附近墙上立着的木刀,此时佳斗「咦~」地大喊一声。
『不要,只有爸爸可以跟清哥玩,好诈喔!清哥,你接下来陪我玩嘛~』
佳斗小步小步走到清霞身边,揪住他的衣角这么央求。
『不,佳斗,我们不是在玩……』
『不行吗……?』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我现在得练剑……』
『呜……』
佳斗的表情开始扭曲,眼角也涌现斗大泪珠。这下不妙——清霞察觉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呜哇啊~陪我玩啦~清哥要跟我一起玩!』
面对嚎啕大哭的佳斗,清霞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一旁的五道见状,则是捧腹大笑。现在完全不是能练剑的状况。
『那个,老师……请您别顾着笑,想点办法吧。』
『啊哈哈哈!哎呀~抱歉抱歉,因为实在是太有趣了~』
哪里有趣了啊。清霞望向笑到眼角泛泪的五道,不禁感到困惑又无奈。
就在这时,一段距离外传来『喂~』的女性嗓音。
『稍微休息一下,一起过来喝杯茶吧!』
一名穿着连身洋装的女性出现在远处。是五道的妻子。五道的另一个儿子,亦即佳斗的哥哥跟在她的身旁。
『那么,稍做休息之后再来练剑好了。你们两个,走吧。』
五道牵起仍在哇哇大哭的佳斗的手,以有些粗鲁、同时也透露出几分温柔的动作揉了揉清霞的脑袋。
清霞感觉脸颊窜起一阵热度。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踏进这个家,他就能当个跟实际年龄相符的孩子。
这里不会有人将理想、期待或是职责强压在清霞身上,也不会被女性们以充满贪婪欲望的视线注视。
『老师,我们赶快回来继续练习吧。』
『喔喔,你真是干劲十足啊。不过,休息也很重要喔。』
看着豪迈哈哈大笑的五道,清霞的嘴角也开心上扬。
小学毕业后,课业恐怕会变得更繁重,让他无法像现在这样频繁进出五道家。不过,清霞还有几年时间。他在心底默默发誓,绝对要好好珍惜这段时光。
清霞抬起眼皮,缓缓撑起上半身,发现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夜色。
他望向时钟,发现自己离开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回到家后,约莫已经过了一小时。或许是躺上床之后,就不自觉地小睡片刻了吧。
令人怀念不已的片段记忆,此刻仍残留在他的脑中。
「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清霞再次倒回床上。睡意没有二度袭来,有的只是支配全身的郁闷现实。这就是清霞当下的心情。
◇◇◇
宣布课程结束的钟声在大学校园内响起。
被慵懒空气笼罩的午后。收拾完个人物品后,清霞一瞥仍在教室里喧闹的其他学生,快步踏出下课后的教室。
「久堂。」
来到走廊上没多久,身后便有人出声唤住他。
清霞转身,发现是刚刚站在讲台上授课的教授。约莫四十来岁的他一边挥手,一边朝清霞走近。
「教授您好,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
教授在清霞面前停下脚步。
教授找自己有什么事吗——清霞不解地这么想时,教授以温柔的视线看着他,然后微笑开口:
「虽然目前还在评分阶段,但我读过了你之前提交的小论文作业。」
「啊……是。」
「那份小论文非常优秀。你确实调查了每一处细节,分析也做得很彻底……着眼点也相当精确。」
「谢谢您。」
尽管努力按捺表情变化,清霞仍坦率地感受到内心涌现一股充实感。
前几天提交的小论文,其实并没有让他耗费太多心力。不过,教授方才提及的部分,确实都是他特别注意的地方。
除了来打发时间的纨裤子弟以外,会一路念到大学的学生,基本上都是有心向学的人。能像这样被教授搭话,想必清霞又是这些学生之中格外优秀的存在。
教授露出略为困扰的苦笑接着往下说。
「大家都为这份小论文投注了大量心血。不过,有很多人的着眼点太突兀,又或是因为对主题过于热情,反而让考察的内容离题等等。你踏实却又让人耳目一新的论点,真的十分出色。」
「……您过奖了。」
「现在问这个或许还太早,不过,你决定毕业论文的主题了吗?」
「是的,大致上已经决定了。」
「我记得你主修历史学对吧?」
「是的……」
看着教授若有所思地将视线移往斜上方,清霞不禁有些困惑。
这位教授的研究领域,跟清霞主修科目的领域有些出入。照理说,清霞的毕业论文和主修科目,应该跟他没有太大关系才是。
「噢,我只是想说,在写论文时如果遇到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可以尽管跟我开口……另外——」
顿了顿之后,教授继续往下说。
「我之后打算办一场演讲,届时会招募外国的知名学者来担任讲师。你有兴趣的话,要不要也来参加?」
「您说演讲……是吗?」
「没错。你研究的是我国历史,所以或许没有直接的参考价值,但我认为这是个接收良性刺激、激发灵感的好机会。」
会这样主动提出邀请,教授想必是认同了清霞在课业方面的表现。这让清霞相当雀跃。
真要说的话,他并不会以学习为苦。研究自己一无所知的异国文化——要说他对此没有半点兴趣,恐怕是骗人的。
如果把其他课程、报告,以及异形讨伐任务等个人活动的时间重新安排一下,或许就能排出参加演讲的时间了。
清霞瞬间在脑中确认自己今后的行程。
(虽然不是完全没办法……但感觉还是有点吃紧。)
然而,在这里回绝教授的邀请,总让他觉得太可惜了。
「谢谢您的邀请,我会慎重考虑。」
到头来,还是没能当下做出决定的清霞这么回覆教授。尽管如此,教授仍满意地对他点点头,说了「那就先这样」而离去。
(演讲吗……)
可以的话,他希望能拨出时间去参加。
手上没有待交的报告、研究的排程也不会太紧凑,至于以异能者身份承接的任务,只要选择轻松一点的委托,应该就能在演讲当天之前结束。
『还是说,除了以异能者的身份谋生以外,你有其他的梦想?』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会再劝你加入小队,也会避免指派太多任务给你。毕竟年轻人还是专心致志于自己的梦想上比较好。』
五道前几天对他说过的话在脑中复苏。
这就是五道所谓的梦想吗?
其实,清霞所属的研究室的教授,也曾询问他对念研究所有无兴趣。
从军的游说令清霞厌烦,但继续念研究所的提议,则着实让他有几分心动。
「喂,久堂。」
一边思考这些,一边独自走在下课后人声嘈杂的走廊上时,后方传来唤住清霞的声音。
「噢,稚田学长……辛苦了。」
清霞转身,看见一名身材中等、戴着眼镜、有一双细长凤眼的男子轻轻举起一只手朝他走来。
名为稚田的这名男子,是比清霞大一届、和他隶属同一间研究室的学长。感觉特别关心清霞的他,时常会主动和清霞攀谈。
不过,今天还真是动不动就被人唤住啊。
「嗨,今晚要不要一起去哪里喝一杯?」
「又要喝酒吗?」
稚田愿意跟自己搭话,让清霞由衷感谢;不过,像这样老是找清霞参与不太值得称赞的休闲玩乐,便是他的缺点。
稚田口中的「喝一杯」,其实隐含着有违学生本分的「流连声色场所」的意思。
能够念大学的学生多半出身于富裕家庭,稚田也不例外。他的老家经营造船业,而稚田本人也总会收到高额零用钱,口袋一直维持着充裕的状态。
想当然尔,对于必须以学业为重的学生来说,这样的兴趣并不妥。
尽管不妥,但不只是稚田,大部分的学生都是如此,只是沉迷的程度有所不同罢了。因此,清霞并不会严词纠正稚田这样的行为,只要后者开口邀约,他也经常选择与其同行。
「喂喂喂,反应太扫兴喽,你这个不知世事的小少爷。」
露出贼笑的稚田拍了拍清霞肩头这么说。
「不,我……」
无论是否要答应稚田的邀约,事到如今,其实也没什么好犹豫的。毕竟,他们已经一起去喝过好几次酒了。
反应会有些迟钝,纯粹是因为方才的清霞心不在焉罢了。
「所以,你要一起去?还是不去?」
「……我去。」
「就等你这句话!」
稚田露出灿烂的笑容啪地拍手,然后揽住清霞的肩头。
流连声色场所并不是什么好习惯,可以的话,还是拒绝比较好——清霞本人也很清楚这样的事实。
可是——他不想去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也不想回去那个家。
(我还真是幼稚啊。)
会答应稚田邀约的理由,永远都只有这个。为了把烦心的事情抛诸脑后,他想尽可能减少待在值勤所或是那个家的时间。
不同于白天,夜晚的繁华街灯火通明,满溢着喧嚣和欲望。
最后,不只是稚田,连喜好酒宴的壮年教授都加入玩乐行列,再加上几名前辈和同学年的学生,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市街。
无数的煤气灯和电灯,宛如足以抹去漆黑夜色的繁星那样闪烁。
勾起人们饥饿感的食物香气飘散在空气中。在这里,男男女女兴奋而高亢的嗓音从未停歇过。
在教授带路下,一行人掀起时常造访的餐饮店的门帘。
这群熟客被领着踏进二楼的宴会厅。随后,和服打扮的女服务生陆陆续续将餐点送上桌。
「来,喝吧、喝吧。」
打扮艳丽的女子们捧起酒壶,将清酒注入男人们的日式酒杯里。教授一声吆喝后,清霞等人也跟着举起酒杯说「干杯」。
清霞坐在和上座有些距离的稚田旁边,一边品尝酒宴餐点,一边举杯饮酒。
酒精开始在体内流窜时,看着艺妓曼妙舞姿的教授开始鼓噪,一张嘴像是机关枪那样劈哩啪啦说个不停。他高亢而让人略为不快的笑声,不时传入清霞耳中。
(就算这样,也比回家要来得好。)
比起一下要他加入小队、一下要他好好思考将来的值勤所,以及只会让人感到呼吸困难的那个家,待在这种地方,还比较能转换心情。
「您有喝酒吗?」
整张脸画着白妆、抹上鲜红唇彩的女子来到清霞身旁这么询问,替他在快空的酒杯里斟酒。
清霞转动眼球望向女子,发现对方以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望着自己。
「……嗯。」
清霞没有迎上她的视线,只是淡淡地回答。
然而,女子没有就这样放弃。她努力向清霞搭话,为他介绍送上桌的餐点内容,以及目前正在表演的舞蹈。
虽然对女子有些不好意思,但被艺妓当成上宾伺候的服务,他压根不感兴趣。
清霞漫不经心地听着女子连绵不绝的发言。片刻后,或许是判断没戏唱了吧,女子默默起身离去。
「你也搭理一下人家嘛。」
坐在一旁的稚田没好气地开口。
「……抱歉。」
「对了,之前介绍给你那个女孩子怎么样?」
被他这么一问,清霞不禁苦涩皱眉。
稚田所说的女孩子,是他的某位友人学长介绍给清霞、两人进而开始交往的对象。
对方十八岁,有着姣好的外貌。家境虽然算不上富裕,但从过去便以经商维生,家庭背景没有问题。
感觉像是被他人赶鸭子上架而开始交往的两人,虽然有一起外出两次,但之后便再也没有联络过彼此。
「……」
「从你的反应看来,八成又进行得不顺利了?」
稚田看似无奈地耸耸肩,以粗鲁的动作将酒杯凑近嘴边。
「你啊,实在太正经八百了啦。对女孩子就是要温柔一点、体贴一点,然后让她们疗愈你、为你的心灵带来一片祥和啊。」
「噢……」
清霞敷衍地附和。
(就算你这么说……)
至少,清霞本人从不曾从女性身上感受到疗愈或祥和。
只要对她们温柔一点,不知为何,她们就会会错意,然后突然表现出过度熟稔亲昵的态度,或许女性都是这样的吧。
更何况,清霞原本就不是擅长社交的人。
看到对方一口气跟自己拉近距离,只会让他觉得反感;而且,基于这样的想法,要主动跟女性拉近距离、或是表现得更温柔体贴,都让清霞有些犹豫。
「反正,一定是你对对方太冷淡吧?这样可不会有女孩子对你死心塌地喔。」
「……噢。」
「你的反应很没干劲耶。刚才那个女孩子也露出了受伤的表情啊,你有发现吗?」
稚田的视线落在方才努力试着跟清霞搭话的那名动人女子身上。
「难得有这么清秀的外貌,不好好利用就太可惜了吧。你只要稍微对女孩子笑一下,马上就能掳获她们的芳心啦。」
「没关系。我不擅长这种事情。」
「干嘛突然闹别扭啊。」
「……不是这样的。」
清霞不适合跟他人共度时光,这是他凭借至今的经验得出的结论。
无论去到哪里,他都很难与他人好好相处。清霞的个性便是如此笨拙。
无论对方是女性、家人、朋友、认识的人,或是任何一个人,结果都不会改变。
「可是,你平常不是都跟我们处得好好的吗?应该没有特别感到不自在吧?」
「因为我跟学长们只有偶尔会聚在一起而已。」
稚田回以「是这样吗」,从鼻子喷出一口气,替自己再斟了一杯酒。
「你毕竟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少爷,总有一天得结婚吧?到时候怎么办啊?你这副德性,能跟女孩子好好相处吗?」
「到了得好好相处的时候,也只能这么做了吧。」
这么回答稚田的同时,清霞本人也首次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因为跟他人共度时光很痛苦,自己才会对学者这条路感到心动。
一旦开始工作,必定会跟他人结下深厚的关系,他必须每天跟职场同事见面、协力处理工作。
不过,像学者这种工作可说是例外,基本上能够独自处理所有相关事务。无论是学业或研究,都能靠自力进行,因此能把跟他人交流的必要性降到最低。
要是加入对异特务小队,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而结婚也是——是一个人无能为力,一定要有对象才能成就的关系。
要说他只想选择比较轻松的道路,或许也没错。
不过,尽可能让自己过着比较轻松的人生,真是这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吗?
只要这个身体还能动,清霞打算确实尽到身为异能者的职责。光是这样还不够吗?
「你这样太吃亏喽,应该要活得更轻松一点才对啊。来,喝吧、喝吧。」
清霞凝视着酒杯中清澈液体的表面,上头倒映着看起来兴致缺缺的男人的脸庞。
「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很喜欢念书吗?就这样继续念研究所,娶个可爱的老婆,然后继承家业……过着优游自在的人生吧。」
「……真能这样就好了。」
又过了片刻后,餐点和酒差不多都见底了,参加者们也个个酩酊大醉,现场慢慢涌现酒宴接近尾声的独特氛围。
在众人开始准备打道回府时,几乎没有半点醉意的清霞,搀扶着脚步踉跄的稚田走到店外。
今晚的酒宴是由教授买单。
「我没喝醉~」
「好好好,我知道了,请你好好走路吧。」
清霞在店外安抚呐喊着莫名其妙的发言、走路也东倒西歪的稚田。
夜色渐浓的繁华街,此刻展现出和一行人来时略为不同的样貌。路上行人变少,漆黑的夜色感觉也更深沉,跟建筑物和路边摊透出的灯光形成刺眼的强烈对比。
原本嘈杂的人声也变得安静几分,取而代之的,是透过肌肤感受到的异形蠢动的气息。
虽说是异形,但感觉只是一群还不成气候的弱小存在,不会实际造成伤害,因此也没必要对它们出手。
「久堂~你要回去了吗~」
「是的,我要回去了……稚田学长,您没问题吗?可以自己回去吗?」
稚田家跟久堂家位于反方向,就距离而言,要送对方回家也嫌远了些。
听到清霞这么问,稚田以让人不安的含糊咬字表示「我可以、我可以」,轻轻朝他挥手后离去。
「再会啦,久堂。下次再一起喝酒吧。」
「是。稚田学长,请您回家路上多小心。」
目送稚田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后,清霞也朝反方向迈出步伐。
离开繁华街后,五光十色的灯火跟着变少。光是煤气灯透出来的微弱光芒,实在不足以确实照亮视野。
夜色变深后,异形蠢蠢欲动的气息变得更多,也更强烈。
清霞便是在这个时候察觉到异样。
他停下脚步,将手伸向平时总是背在肩上的竹刀袋,松开袋口,握住里头的刀柄。
(这股气息……很强大。)
该异形散发出来的浓烈妖气,是四周其他弱小异形的气息所无法比拟的。清霞也为此感到背脊窜上一阵寒意——不,这些描述其实根本不足以形容。
彷佛五脏六腑深处涌现发自本能的恐惧那样。
此刻,清霞的周遭不见任何人影。只有人工铺设的道路以及一座孤独的路灯,两侧则是已经熄灯,看起来还很新的西式风格商店。
一道冷汗流过他的太阳穴。
(到底是从哪里——)
如此强大的妖气,想必不是来自一般异形。
而且,它所释放出来的邪恶妖气,甚至能勾起人们源自本能的反应。这样一来,清霞「希望不是会对人们造成威胁的存在」的期待恐怕是落空了。
——是古代异形。
在这片足以麻痹大脑的浓烈气息中,清霞全神贯注,试着找出目标。
气息如此强大的异形,不可能近代才突然出现。
它想必是更久远,或许是早在几百年之前,便已经是让人们闻风丧胆、吸收他们的恐惧,在漫长年月中不断累积力量的存在。
清霞咽了咽口水。
他从肩上的竹刀袋里抽出爱刀,稍微压低身子,摆出随时都能抽刀劈砍的架势。
清霞的爱刀是一把妖刀。在某种因缘际会之下得到,是令人忌讳的珍稀武器,并非每个人都能使用;取而代之的是,它能斩断一般刀剑所斩不断的东西。
这时,流动的空气突然凝结,煤气灯的光芒,也在闪烁几下后彻底熄灭。
「那边!」
清霞呐喊的同时迅速抽刀,朝妖气最为浓烈的方向挥下。
金属相互碰撞的清脆声响传来。他的刀似乎砍中了某种相当坚硬的东西,握着刀柄的手也感觉到一阵酸麻。
比起这个,没能一刀让对方毙命,更是问题所在。
清霞感受着双手的酸麻感,皱起眉头往后方跳开,跟目标拉开距离。
(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楚。)
清霞可以断言对方是异形。不过,这头异形有着何种样貌、又是怎么挡下自己的一击,他完全没能看个明白。
在如此浓密的黑暗之中,身为人类的清霞处于压倒性劣势。
应该就在前方的某个东西开始动作的感觉、风的流向、空气的震动。清霞仰赖这些细微的感觉,以妖刀挡下对方的攻击。
强烈震动再次从刀身传来,敌人的每一击都沉重无比。
片刻后,清霞的双眼终于开始适应眼前的黑暗。他凭借淡淡月光捕捉到对方的身影。
(人……是僧侣?)
对方在黑色道袍外头披上袈裟,头上则戴着斗笠,藏在斗笠之下的一双眸子,不时散发出微弱的红色光芒。此外,它一边的手宛如全身生着细毛的黑色虫子,它便是以这只手挡下清霞的斩击。
从中断成两半的锡杖落在对方脚边,想必是用来挡下清霞一开始的攻击而被砍断的吧。
尽管幻化成人类的样貌,但这副诡异的模样,足以证明对方是异形。
(虫类异形……而且还是已经存活好一段年月的——)
敌人外形如同虫脚的那只手臂,坚硬到令人咋舌的程度;而它的另一只手也不知何时变形成虫脚的模样,两只手臂的强力攻击就这样接二连三袭来。
努力闪躲、拨开这些攻击的同时,清霞也着实感受到比投身一般战斗时来得更快的疲劳感。
「唔……」
都是因为这头异形所释放出来的强大妖气。
像清霞这样的异能者,对妖气有某种程度的抵抗力,所以还能保持清醒。然而,若是一般人接触到这般浓烈的妖气,基本上都会即刻昏厥,更甚者有可能因此死亡。
这头异形所拥有的黑暗力量便是如此强大。
而它从未停歇、迅速又强力的攻击,能轻易将人类的肉体大卸八块。只要被命中一次就完蛋了。
清霞暂时和敌人拉开好一段距离,趁着对方逼近自己时调整呼吸,重新握紧手中的刀柄。
(冷静点。这把刀……绝对能够重创它。)
光是普通的一击还不够。必须是在更聚精会神的状态下,使出的犀利、敏锐的斩击。
原本面无表情的僧侣,此刻脸上浮现了愉悦而狰狞的笑容朝清霞袭来。
异形的脚瞬间逼近清霞眼前。
清霞的刀刃在眨眼间划过半空中,以流畅的弧度砍向异形。
惨叫声响彻这一带。完全不同于人类的声音,是一种令人听了难受的粗哑嗓音,清霞不禁蹙眉。他眼前所见的,是失去一只虫脚——单边手臂,仰躺在地上痛苦哀嚎的异形。
他随即举刀,准备给对方最后一击。
不过,老奸巨猾的异形以分毫之差闪过清霞致命的突刺。同时,清霞隐约察觉到有几个人正朝这里靠近。
「清霞!」
被这么呼唤的清霞没有转头,只是死盯着眼前的异形。然而,他也明白自己已经错失了给对方致命一击的机会。
(到此为止了吗……)
闪避清霞攻击的同时,异形已经退到战场后方。痛失一只手臂的代价,让它看起来不打算再次发动攻击。就算清霞企图再次逼近,恐怕也赶不上对方的动作,只会白白让它逃掉。
在他思考这些时,幻化成僧侣的异形慢慢融入黑暗之中,而后消失,它的一双眸子,直到最后都还泛着鲜红色光芒。
「清霞,那家伙呢?」
踩着军靴匆匆赶到清霞身旁的,是以刺眼光芒照亮周遭的五道。不同于往常,他此刻的表情看起来相当慌张而急迫。
「逃走了。」
听到清霞淡淡这么回报,五道不甘地轻喃:
「没能给它致命一击吗……」
清霞将手中的爱刀入鞘,放回竹刀袋里,再背起袋子。接着,他转身望向五道。
五道的说话语气和态度有些反常。在抵达这里之后,他感觉像是被逼入绝境那样焦虑。方才逃掉的异形确实不同于一般敌人,尽管如此,换作是平常的五道,应该会表现得更从容才是。
再说,他怎么知道清霞在这里和对方交手?清霞并没有联络值勤所,这一带也不见其他路人,很难想像是有人特地去通知五道。
「……五道先生,您怎么会到这里来?」
「噢,因为我们最近在强化夜间巡逻。刚才巡逻中的队员捎来联络,说是察觉到非同小可的强大妖气。」
就算这样,应该也轮不到队长亲自出马。五道他——
「五道先生,您知道那头异形是什么吗?」
听到清霞这么问,五道露出苦涩的表情,视线也在半空中来回游移。他道出听起来有些支离破碎的回答。
「没想到那东西竟然到现在还在危害人间……真令人难以置信。不,应该说是不愿相信。」
「咦……」
「这真是我们能处理的问题吗?是我们能够战胜的对手吗?」
比起回答清霞的疑问,五道这番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或是说给自己听的独白。
「五道先生。」
清霞以冷静的嗓音再次轻唤五道之名,这时,五道的双眼才真正望向站在身旁的他。
「它是——」
话说到一半,五道的嘴唇像是无法发出声音那样合起、张开,再合起、再张开。尽管想说,却又犹豫不决。这样的心情表露无遗。
「……是那么让人难以启齿的对手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只是——我希望你能冷静听我说,不要惊慌失措。」
「是。」
「它是——土蜘蛛。」
清霞瞬间哑然,说不出半句话。
土蜘蛛,赫赫有名的它噬人无数,从古至今留下诸多传说故事,可谓异形中的异形。
突然听到这个宛如神话般存在的名字,清霞只能屏息。
这个名字太不真实了。
「最近,帝都内部的状况明显不对劲,异形的数量太少了。因此,我们判断或许是某个足以让弱小异形心生畏惧而逃跑、藏匿起来的强大存在现身。再加上我们也数度收到了目击情报。」
五道表示,这样的诡谲气氛是这几天才开始的。
随后,小队接二连三收到目睹外形神似巨型蜘蛛的通报,这样的情况极为不自然,他们判断是某种强大异形开始行动而提高了警觉。
这种情况下,为了在异常状况发生时能够即时对应,小队决定强化巡逻任务。
这些刚好是清霞未造访值勤所时发生的事。
「今天傍晚也出现了实际的被害者——有人被土蜘蛛吃掉了。」
「怎么会……」
「是真的。都什么时代了,竟然还有异形会光明正大在人前现身,甚至攻击、捕食人类,我实在是想都没想过。」
五道像是在强忍着头痛那样将手抚上太阳穴。
「被害人是一名年轻男子。他白天在餐饮店担任厨师,有人目睹他傍晚下班后在路上遇袭。凭借至今收到的各方情报、今天事件发生时的异常状态、目击者的证词,以及残留在现场的妖气,我们判断异形的真实身份……就是土蜘蛛。」
对方真的是土蜘蛛吗?清霞不由自主地回想方才的战斗。
看似虫脚的手臂;能彻底变幻成僧侣,亦即人类外形的力量;足以让清霞无力还击的臂力。
(啊啊……原来如此。)
在流传下来的故事中,土蜘蛛会诱骗人类再捕食他们,有时是美女、有时是僧侣。它会变幻成能让人降低戒心的样貌,借此诱惑、欺瞒、吸引人类靠近,最终将其吞下肚。
「总之,我们今后得跟那个土蜘蛛对峙,危险程度不是过去的任务所能比拟的。」
「五道先生?」
五道像是在表明话题结束那样转身。不知为何,他的背影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拒绝感。
「你快回家吧,清霞。」
「那么,从明天开始,我也加入讨伐——」
「你不用了,乖乖专注在自己的生活上吧。」
「咦?」
土蜘蛛是强敌。
虽然不是在自夸,但现在能有强大战力加入讨伐行列,绝对是更理想的状况。
判断自己的提议理所当然会被接受的清霞,面对五道毫不留情的拒绝,不禁一脸茫然。
微微撇头,转动眼球望向他的五道,眼中透出平常绝不会出现的冷澈。
「我之前也说过了吧?希望你好好重新考虑自己的将来。在得出答案之前,你不用插手这件事。要是你做好觉悟,我会再正式委托你。」
说话语气总是有些慵懒、感觉像个滥好人的五道已经不在了;此刻站在清霞面前的,单单是一位率领一支军队和异形作战的军人。
清霞并非完全不曾见识过这样的五道。
然而,这是五道第一次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他。平常,五道总像是一名父亲,又像是兄长或亲切的学长那样和清霞相处。
「这是……」
清霞实在无法不提出抗议。
「这是为什么?要说觉悟的话,我早就已经有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参加异形讨伐任务。您知道我已经跟异形战斗多少年——」
「这些根本不重要。」
五道无情地打断清霞的发言。
「你并不是军人。我不能让你涉入如此危险的任务……现在正是做出选择的关头,你接下来必须面对一条岔路。这无关你至今的所作所为,重要的是你今后打算怎么做。」
「可是——」
「我不想再听你的争辩。快回去吧,你会妨碍我们工作。」
至此,五道没有再次转过身。
反驳的理由,要说再多都有,这些话语此刻也在喉头呼之欲出。但五道早已离开现场,返回部下身边。被他以「妨碍」一词拒绝的清霞,也只能默默放弃。
(真令人无法理解,到底为什么……)
他有种突然被独自抛下的感觉。
这段时间,对异特务小队的队员忙碌地来去,除了回收土蜘蛛的断脚以外,他们还努力在四周寻找是否有任何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前几天,清霞也在这群人之中,和他们并肩作战。
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离这些队员好遥远。彷佛只有自己突然被隔离在另一个世界般的强烈疏离感袭来。
我们不需要你,你是外部人士。清霞确实感受到这样的拒绝。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对五道蛮横的作为涌现的疑问、悲伤和落寞。各式各样的情感在清霞胸中翻腾,让他无法继续待在这个地方。
他无语地转身,踏上回家的路。他连跟五道道别的勇气都没有。
过了一晚,清霞仍无法接受五道昨晚的决定。隔天,他趁着大学课堂之间的空档,造访了对异特务小队值勤所。
自己的脚步比他事先想像的更加沉重。有好几次,他都一度想打退堂鼓。
清霞很信任五道。正因如此,要是五道再次用那种冰冷视线严词拒绝自己,他恐怕会一蹶不振。
尽管如此,他仍朝着值勤所迈开步伐。
早已是值勤所常客的清霞,就这样直接踏入建筑物内部,要求与五道会面。
「队长现在不在喔。」
光明院以粗鲁的语气大剌剌地提醒他。
「……他去哪里了?」
「你知道我们在强化巡逻任务吗?」
「我有听说。」
清霞点头回应光明院的提问。
「噢,对了,你昨晚遇到土蜘蛛是吗?因为这样,队长现在几乎整天都会在外巡逻。身为副官的我也会跟他轮班。」
「请问五道先生大概几点会回来?」
「两小时之内应该不可能吧。他刚离开值勤所没多久。」
清霞内心涌现一种像是失望,又像是放心的奇妙情感。不过,真要说的话,或许是放心的感觉更多一些。
光明院细细观察着这样的清霞脸上的表情。
「所以?你找队长有什么事?」
「不……」
明明直到方才都还是想跟五道讨个公道的心情,此刻却已经消弭到令人吃惊的程度。
看到清霞支吾其词的反应,光明院罕见地重重叹了口气。
「其实啊,队长交代我,要是看到你来这里要求加入土蜘蛛的讨伐任务,就把你赶回去。」
「咦!」
清霞压根没想到五道会这样特地交代光明院,他内心的困惑也跟着膨胀起来。
只要能协助击退异形不就好了吗?这就是尽到自身责任的行为吧?然而,五道却表示在清霞认真考虑过自己的未来前,不会再委托他任何任务。
他无法理解五道这番自相矛盾的发言。
看到清霞先是吃惊,而后无语的反应,光明院露出有些愧疚的表情。
「只有这次没办法通融。其实我也觉得你加入作战行列会比较好,毕竟你可是相当珍贵,甚至可说是强大过头的战力。不过,这次就算有你这个强大过头的战力,恐怕都不够用。」
「……是。」
「所以,有你参加的话,作战计画会来得更踏实。站在异能者和军人必须守卫人民的立场上,理所当然应该要这么做。不过,我也不是不能明白队长的想法。」
光明院望向窗户外头。他的视线所及之处,有几名年轻队员在满布乌云的天空下,无比认真地进行着训练。
「你很年轻,就算讨伐异形的经验老道,也是个非军方相关人士的年轻小伙子。我想,队长或许是……不想把你卷进来吧,他对那些家伙也抱持着相同想法。」
光明院将视线从窗外队员移回清霞身上。
「要是小队成员跟土蜘蛛交手后全灭,后续问题可就伤脑筋了。」
「……因为我既年轻又不够成熟,所以队长认为我的觉悟还不够吗?」
「天知道,毕竟我不是队长啊。」
听到光明院不负责任的回应,清霞沮丧地垂下肩膀。
在清霞听来,光明院这番说法太冠冕堂皇了。因为清霞是年轻人、因为想保护他,所以才刻意不给他委托,将他从任务中除名——真是十分体贴的理由。
然而,清霞总觉得五道内心其实不是这么想的。
因为他会那样冷冷地一口回绝清霞的要求,未免太不寻常。如果五道是刻意扮黑脸,清霞基本上察觉得出来。毕竟他们俩相识已久。
但事情并非如此。
清霞从五道身上感觉到单纯而强烈的排斥感,足以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五道动怒或不悦的言行举止。
就连清霞都能察觉到自己大受打击的反应。或许是他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光明院有些担心地望向他。
「啊~哎呀,那个……你不需要这么沮丧啦。我想,队长应该不是看你不顺眼,才不让你参加讨伐……因为他最喜欢你了啊。」
光明院支支吾吾道出安慰话语的模样,看起来完全不像平常的他。然而,这番安慰仍从清霞的左耳进、右耳出。
看来,就算继续向光明院追问五道真正的想法,也问不出一个确实的答案。
尽管如此,清霞的内心已经受到重挫。他甚至连在这里等五道回来、再向他问个清楚的力气都不剩。
「……那我回学校了。」
「嗯。今天下课后,你就直接回家好好休息吧。没什么好着急的,要是真的需要你的力量,我们会再找你过来。」
清霞转身,嘴角扬起自嘲的弧度。
会再找你过来——要是这番话属实就好了。然而,从现在的五道来判断,清霞总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
(干脆真的放弃讨伐异形吧?)
舍弃异能者的身份,当个普通的大学生、踏上学者之路,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要是五道做此打算……要是他再也不需要清霞的话。
像是在闹别扭的幼稚想法陆陆续续在脑中浮现。对清霞来说,这些想法在此刻显得格外有魅力。
◇◇◇
从任务之中被除名后,转眼间已经过了一星期。
这段期间内,清霞不曾再次造访值勤所,和异形讨伐的生活拉开一段距离,专心投入在自己的课业之中。
听说,对异特务小队也出现被土蜘蛛攻击而丧命,或是身受重伤的队员。尽管如此,五道仍没有捎来任何联络。
(……无所谓,过去都只是我太自以为是了而已。)
清霞倾听着教授的授课内容,双眼直盯着正前方的教室墙壁。
说穿了,就算清霞没有勤勉不懈地为尽到本分而努力,整个社会仍会持续运作,没有人会前来仰赖他的力量。
对其他异能者来说,自己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察觉自己内心某处有着这般得意忘形的想法,让清霞感到几分羞愧。
他原本担心要是放弃异能者的职责,会被父亲正清叨念一顿,结果这样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父子俩一如往常那样,几乎没有碰到面的机会——时间就在这样的状况下不停流逝。
认真听讲、按时提交报告、为了撰写毕业论文而查资料。
晚上,他会陪同学长或教授一起去喝酒,顺便交换意见;时而被同席的女性调侃其笨拙的言行。
像这样的和平日常在转眼间过去,清霞甚至有种错觉,彷佛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是名平凡的大学生。
「——后天会举办一场演讲,有兴趣的同学欢迎参加……」
教授从讲台上传来的声音,一把将清霞拉回现实。
(对了,演讲……)
前阵子教授直接邀请他参加的那场演讲,在这个周末,亦即后天举办。
放弃和异形或异能者有所牵扯后,清霞变得比想像中要来得清闲许多。现在的他,要抽空去听演讲可说是轻而易举。
(我记得稚田学长好像也会参加。)
印象中,对方还说演讲结束的当晚要去喝一杯。
这样或许也不错。
清霞放下手中的笔,默默眺望自己的掌心。
自幼便开始握剑的这只手,掌心的皮肤变得又厚又硬。但因为这星期完全没有锻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皮肤似乎因此变得柔软了一些。相较之下,握笔的时间相对变长,让右手手指的皮肤因为过度摩擦而泛红。
他并非完全不在意土蜘蛛的问题。
只是,这星期试着当一名普通的学生后,清霞发现这样的生活其实可行,而且还意外符合自己的个性。
一开始,他是因为不满五道将自己从异形讨伐任务中除名,才刻意疏离小队,不过,就这样过着凡人的生活或许也不赖。清霞现在能这么想了。
今天所有课程告一段落后,清霞来到自己隶属的研究室,发现稚田正在里头做报告。
室内不见其他学生的身影,大家似乎都外出了。
研究室里到处堆放着大量书籍,连在里头走动都很困难。清霞好不容易才在稚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稚田学长,您辛苦了。」
「喔,久堂。辛苦啦。」
「报告进行得如何?」
虽然原本只是打算闲话家常,但听到清霞这句话之后,稚田随即摆出一张苦瓜脸。
「你是在挖苦我吗……勉勉强强啦。要是不好好写完这份报告、让教授评鉴,我可毕不了业了。」
「真是辛苦呢。」
「你喔……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
因为你成天到处玩,才会落得现在这种下场——清霞并没有将这样的想法说出口。毕竟稚田本人想必更清楚这个事实。
除了清霞陪同参加的酒会或筵席以外,稚田在夜晚四处享乐的时间几乎是他的两倍。
因此,稚田虽然交游广阔,但这样的生活也严重影响到他的课业。
「对啦,久堂,你也会去听后天的演讲吗?」
「……是的,我有此打算。」
迟疑半晌后,清霞回以肯定的答案。
其实,他还在犹豫。去听演讲这件事本身并没有问题,然而,一旦做出这样的决定,好像就会再也无法回头——尽管无凭无据,他仍模模糊糊有这样的预感。
不过,清霞最后还是下定决心。
要他思考自己的梦想为何的人是五道。也就是说,五道认为就算清霞放弃身为异能者的职责,走上学者之路也无妨。
既然如此,清霞也没必要继续烦恼下去。只要选择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这么想。
「那就好。要是现场没半个认识的人,感觉会无聊到窒息啊。」
「……什么意思?」
「哎呀~因为去听演讲的话,好像能帮评鉴加分,所以我才会参加。演讲内容我其实没什么兴趣。」
听闻稚田现实到不行的参加理由,清霞没好气地垂下双肩。
不过,不可思议的是,稚田的个性实在让人无法讨厌。或许是因为这样,教授才愿意给他补救的机会吧。
之后,跟较晚踏进研究室的学长、同年级生和学弟们闲聊几句,确认过自己需要的资料内容后,清霞便离开研究室。他迈出步伐走出大学校园。
又是个风平浪静的一天。
他环顾在日落后被夜色笼罩的帝都。这里看起来一如往常,完全无法想像来自远古时代、强大而凶残的异形已经混入人群,甚至袭击人类。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汽车疾驶而过,传入耳中的嘈杂声响不曾间断过。
异形和异能者,都是难以在人前公开活跃的存在。若没有刻意去接触,或许就会在对他们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度过一生。
一阵风咻地吹来。
清霞停下脚步,将被风吹乱、不长也不短的发丝拨至耳后,再次踏出步伐。
现在的他身后不见竹刀袋,取而代之的是装着几本研究用书籍的背包。比起爱刀,这样的背包更显沉重。
(能一直维持这种生活的话,或许是最理想的吧。)
最近,清霞罕见地总会在放学后直接返家。
平时老爱约他晚上一同去饮酒作乐的稚田,现在为了报告而焦头烂额,因此清霞暂时也没有夜间外出的计画。他打算把这段时间拿来阅读做研究需要的书籍。
一边思考这些,一边踏进家门时,前来迎接清霞的是——
「我回来——」
「欢迎回来。」
低沉而沙哑的嗓音突然传入耳中,清霞抬起头来。
「……爸。」
尽管时节仍是秋天,出现在眼前的清霞之父正清,身上却披着一袭厚重棉袄,里头则是轻便和服打扮。脸色看起来一如往常那样苍白的他,不知是否因为畏寒而拱起背,他带着微笑望向清霞。
清霞忍住想要一脸厌恶地质问「有何贵干?」的冲动。
「有事吗?」
他按捺住涌上心头的各种情感,开口询问不停咳嗽的正清。
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清霞压抑的负面情绪那样,在咳嗽终于停歇后,正清脸上仍挂着笑眯眯的表情。
「咳咳……有你的电话……是五道打来的。」
这么简短转告后,正清便转身离去。清霞默默眺望着父亲走远的背影。
(他没有其他想说的话吗?)
看来,这个人果然彻头彻尾对自己的儿子没有半点兴趣。
会这样刻意出来迎接清霞返家,或许是因为正清在他回来前,一直跟电话另一头的五道聊天吧。这样一来,就能让回到家的清霞马上接起电话。
才刚回到家,心情就变得五味杂陈的清霞默默拿起话筒。
真要说的话,对方并不是会让此刻的他感到欣喜的通话对象。应该说,这通电话反而让他忧郁无比。
「……您好。」
『噢,清霞?你愿意接电话真是太好了。我是五道。』
五道透过话筒传来的说话声,不同于一星期前那个冰冷嗓音,而是过去那个稳重、温和的他原本的嗓音。
(为什么——)
清霞无法掩饰内心的困惑。五道为何一副好像一星期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态度?那件事明明深深烙印在清霞脑中,让他为此苦恼许久。
不知该如何宣泄的这股不满情绪,让清霞的喉头微微震颤。
「……事到如今才联络我,您究竟在想什么?」
『因为我很在意你过得如何啊~』
「托您的福,我现在过着很愉快的日常生活。在大学做研究也很有趣。」
『晚上去饮酒作乐也很有趣吗?』
听到五道半开玩笑地这么询问,清霞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好可恨。他按捺着想马上挂电话的冲动,使劲握住话筒反问:
「您到底想说什么?我现在会过着这样的生活,是因为您将我从土蜘蛛讨伐成员中除名了啊。」
有权对异能者下达命令的系统为数不多,而天皇是这些系统之首,然而,对异特务小队不过是这些系统其中之一罢了;因此,若是想以异能者的身份承接工作,并非只能接受对异特务小队的委托而已。
所以,即使无法从五道那里收到委托,清霞还是可以以异能者的身份活动。
尽管如此,他自幼便受到五道的诸多照顾。
透过小队以外的管道承接工作的话,要是跟非军方人士的父亲在异形讨伐任务中巧遇,可会让人相当提不起劲。再说,清霞也认为五道对自己有恩。因此,他决定以小队协力者的身份,只在五道身边参与异形讨伐活动。
然而,对这点再清楚不过的五道,却冷酷地将清霞一把推开。
听到清霞以带刺的语气反驳,电话另一头的人沉默了片刻。
『嗳,清霞。』
听起来有些生硬的呼唤声从话筒传来。
「……」
『你好好考虑过自己的将来了吗?』
「……考虑过了。如同您交代的,我这星期一直都在思考这件事。」
清霞使劲道出这一字一句。
『那么,你得出答案了吗?』
「……」
这一瞬间,清霞再次坠入迷惘深渊。
他思考过了。他不停思考五道所说的话,思考到头都痛了。与异形对峙之人的觉悟,以及身为学生的自己,他针对这两个不同立场深深苦思过。
然而,清霞终究还是得不出答案。
而五道也正确掌握到清霞这段沉默所代表的意涵。
『如果还没归纳出答案,就一直思考到它确实浮现为止吧。趁这个机会好好决定自己的生存方式。前行之路有两条,你只能选择其中一条。』
「请您适可而止!您为什么要一直逼迫我做出决定?为什么这样针对我——」
身为异能者的职责,以及一般的工作,能兼顾这两者的人其实多得是,清霞也是一直兼顾异能者和学生两种身份走到现在。
事到如今,五道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如此执拗地要他从两者之中择一?根本莫名其妙。
『正因为是你啊,清霞。』
然而,即使到了这个关头,五道仍没有道出任何关键性的理由。这样的态度彷佛在暗示清霞,连这一点都要靠他自己摸索出答案。
『——我们明天会动身前往讨伐土蜘蛛。由对异特务小队的我、光明院,以及其他几名成员攻入它的地盘。这想必会是一场持续好几天、激烈而严苛的战斗吧。』
五道淡淡地说明。
『保险起见,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要一起来吗?』
清霞还没能决定二选一的答案。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我不会去。」
反正就算我过去,您也八成没打算让我参与——在内心补上这句话后,清霞挂上电话。
他已经顾不得自己的行为幼稚不幼稚的问题了。满腔的怒火让他顾不了这些。
换作是一星期前的他,想必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去」吧。但现在的清霞完全不这么想。
尽管回绝五道让他感到些许后悔,但内心烦躁的情绪远超过这样的后悔。
这是清霞第一次将自己的职责和私生活放上天秤两端,最后选择了后者。
两天后——很不巧的,这天从一大早就是阴天。
饱含水分、看起来沉重不已的灰黑色乌云占满秋季的天空,天色昏暗到看起来随时会降下大雨。时值秋雨的季节,这阵子经常是阴雨绵绵的天气。
清霞将需要的书籍和文具放进爱用的背包里,握着伞踏进大学校园。
装着爱刀的竹刀袋,这星期一直都被搁在自己房间的一角倚墙站立。
「喔。早啊,久堂。」
「早安,稚田学长。您今天真早呢。」
抵达大学后,清霞随即遇上稚田。
夜夜笙歌的后者,早上总是很晚才会现身。不过,毕竟这是跟成绩评鉴相关的活动,他今天上午就前来学校报到了。
「今天不早点来可不行啊。地点在大礼堂吗?」
「是的。」
「那赶快去占个好位子吧。」
清霞跟稚田一同走进西式风格设计,看起来相当雅致时髦的大礼堂。
座椅并排的大礼堂内部,目前只有少少几名听众到场。
两人并肩坐下,静待今天的演讲开始。不知不觉中,周遭慢慢出现人潮,也到了演讲开始的时间。
就结论而言,前来听这场演讲的学生并不多。不过,一如教授先前所言,对清霞来说,演讲内容相当令人感兴趣,也成功勾起他的研究意愿。
外国讲师透过口译传达给台下听众的内容,尽管有许多艰涩难懂之处,但这反而让清霞涌现想自己好好调查一番的想法。
虽然坐在身旁的稚田始终一脸没睡饱的样子。
「唉~结束啦、结束啦。」
演讲结束后,讲师走下台,掌声也差不多告一段落时,稚田伸了个懒腰这么开口。
「久堂,之后再告诉我内容吧。」
「……您都没在听吗?」
清霞没好气地望向稚田。
「我有努力过,但还是无法战胜睡意啊。」
清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拾起搁在脚边的背包起身。
不过,无论稚田的态度为何,今天这场演讲都让清霞大为满足。他甚至觉得有来参加真是太好了。
下次遇到当初主动邀请他的那位教授时,务必得好好致谢才行。
清霞心满意足地独自迈开步伐时,稚田慌忙从后方跟上。
「嗳,你接下来有什么计画?今天是不用上课的假日,不如就这样去哪里玩玩吧?」
「我就不用了。」
现在时刻仍是上午。难得听了一场如此出色的演讲,他想趁内心热情仍澎湃不已的时候,好好读些相关领域的书籍。要是就这样上街游玩,让这股热情消散,可就太浪费了。
然而,稚田仍不死心地游说他。
「哎呀,别这么说啦,你就陪我一下嘛。」
「我都说——」
这时,清霞突然感受到一股陌生的气息。
(有人施展术法?是式神吗?)
清霞无视稚田,仔细观察周遭,马上发现了自己寻找的目标。
以一张纯白纸片打造而成的式神,在半空中像是滑翔那样靠近此处。这是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清霞随意举起一只手,下一刻,式神笔直朝他飞来,落在他的掌心里。
「怎么啦?」
看到突然默不作声的清霞,稚田诧异地扬起单边眉毛问道。
「没什么。不好意思,我今天就先离开了。」
这么迅速果断地回应后,清霞无视稚田带着几分困惑的「咦?喂!」的呼唤,小跑步离开现场。
这只式神的样式,跟对异特务小队——说得正确一点,跟光明院所使用的式神相同。
清霞躲到不会被人发现的建筑物阴影处,摊开像是摺纸作品那样的式神,检视里头的讯息。
亟需救援
里头只写了这么短短的一句话。然而,从对方的笔迹,可以观察到更多情报。
或许是被雨水打湿了吧,字迹晕染得难以辨识。此外,深褐色的这行文字,并非以墨汁或墨水写成。
是血,而且恐怕还是人类的血。
血书的字迹歪七扭八,代表对方应该是在无法好好写字的地点和情况下,勉强写下这段讯息。
(光明院先生!)
光明院的字迹原本就算不上工整,然而,这样的式神联络实在太不寻常。
『——我们明天会动身前往讨伐土蜘蛛。由对异特务小队的我、光明院,以及其他几名成员攻入它的地盘。这想必会是一场持续好几天、激烈而严苛的战斗吧。』
从昨天便为了讨伐土蜘蛛而动身的小队一行人,很明显陷入了极度走投无路的危机当中。
不只是光明院,五道和其他同行队员,想必也是相同的情况。
「为什么……不对。」
在转瞬之间的迷惘后,清霞随即拔腿狂奔。
他活用异能者的优异体能,从帝都一口气直奔回家。看到气喘吁吁的他猛力拉开玄关大门,待在附近的帮佣全都吃惊地圆瞪双眼。
「父亲在家吗?」
听到他的提问,其中一名帮佣一脸茫然地点头回应。
「是……是的,老爷在房里……」
「谢谢。」
草草向对方道谢后,清霞便踩着阶梯往上,伸手轻敲正清的房门。
「我是清霞。我要进去了。」
『请进。』
清霞踏进房里。坐在床上的正清,以一双令人无法看透的眸子望向他。
「怎么了吗?」
「我就直接问了,土蜘蛛的巢穴在哪里?」
清霞随即开门见山地这么问。但正清仍只是以平静的眼神望着他,彷佛完全无法理解他内心的焦躁那样。
「您应该知道吧?我现在在赶时间,请您告诉我。」
「……」
「……请告诉我。拜托您了。」
清霞对着一贯沉默不语的正清深深一鞠躬。
换作是平常的他,绝不可能这样低声下气地恳求这个可恨的父亲。
然而,看到式神捎来的紧急求救讯息,心中对父亲和五道的各种纠葛情感,全都被他一口气抛诸脑后。
我得赶过去才行——这样的冲动占满了清霞的脑袋,让他采取行动。
「你不是决定不插手土蜘蛛的事了吗?」
父亲平静地开口问道。尽管现在连跟他对答的时间都嫌可惜,但清霞不知道土蜘蛛身在何处,所以也没有其他方法。
事到如今,他才想到如果去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问的话,就不需要这样向父亲低头了,然而为时已晚。比起现在直奔值勤所,跟父亲问个清楚想必会更快。
「情况不一样了。我收到要求救援的联络,所以打算动身前往现场。」
「哦,也就是说,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是的,我要前往土蜘蛛的所在处。」
其实,清霞也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但他仍以高涨的情绪肯定这一点。
清霞无从得知此刻的正清在想什么。不过,在数十秒后,为了火速赶往正清告诉他的地点,他返回房间一把拿起爱刀,接着速速冲出家门。
(拜托一定要赶上……!)
涌现极度不祥预感的他,心脏也狂跳个不停。
土蜘蛛十分强大。五道和光明院想必没有小看这样的对手,他们绝对是在做好万全准备,以及彻底的觉悟后动身。
然而,一行人所陷入的困境,却让他们必须特地向清霞,而不是留在值勤所待命的对异特务小队成员求救。
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这样的发展,意味着一行人恐怕陷入了极度艰困,只有清霞足以提供协助的战况之中。
依照正清的说法,土蜘蛛的巢穴位于和帝都有一段距离的深山之中。
这不是可以用双脚跑过去的距离。清霞勉强按捺着内心的焦躁,搭乘路面电车、再转搭火车,全程尽可能选择能早些抵达现场的路线。
这样看来,他恐怕无法在太阳下山前赶到目的地。
根据前阵子和土蜘蛛交手的经验,清霞判断如果是在夜晚,而且是在地理环境陌生的深山中展开战斗,情况将会对他相当不利。
他漫不经心地眺望火车车窗外不断向后流逝的风景。
总觉得今天的火车速度特别慢,让他有股想大喊「快一点……再开快一点啊!」的冲动。然而,无论他再怎么心急如焚,火车都不可能继续加速。
在脑内打转的,是不祥的想像,以及至今为止的记忆。
冷汗源源不绝地涌出。让清霞忌讳去想像的「最坏结局」,有如一道漆黑巨大的漩涡,跟他激动的情绪一起不停空转。在这段期间,他的思考是停滞的。
虽然五官确实接收到外界刺激,但负责处理这些资讯的大脑,却呈现彻底罢工的状态。
终于抵达最靠近目的地那座山的车站时,夕阳已快要完全没入地平线。
火车车门敞开瞬间,清霞随即跳下车,全速冲刺离开车站。
外头下着小雨。几乎彻底遮掩阳光的厚重乌云,不断降下细小的雨点。
(在那只式神抵达我身边后又过了几小时?他们独自奋战了多久——)
清霞在雨中冲刺,脚下的泥泞路面不停溅起泥水。即使双脚差点打结,上气不接下气,他还是一直跑、一直跑。他没有撑伞,彷佛完全不在意雨水打湿自己的身体。
倘若光明院送出式神时,一行人的战况便已经陷入危机,他们是怎么撑过这几小时……又真的有办法撑过去吗?
清霞尽可能试着让自己冷静。然而,愈是冷静,脑中愈是浮现更不祥的想像。
所以,他下意识停止思考。
穿越没有铺设人工道路,只是以工具整平的乡间小路后,眼前出现好几座不算矮的山。
因为全力冲刺,清霞比自己想的更早抵达此处。然而,光是凭借正清告诉他的情报,很难锁定土蜘蛛究竟潜伏在哪座山里头。
(集中精神——)
他闭上双眼,全神贯注地感受周遭环境。随后,某种近似于异样臭气的骇人气息,替他指引出前行之路。
(那边吗!)
因为持续狂奔好一段时间,他的双脚此刻变得沉重不已。每呼吸一口气,喉咙和肺都会隐隐抽痛。尽管如此,他仍没有停下脚步。
这座山没有经过人为开垦,因此也没有像样的山路可走。
清霞勉强发现某处有树枝和较长的野草被砍断、拨开的痕迹,那里形成约莫一个成年人可以通过的小径。想必五道一行人便是从这里踏进山中吧。
被雨水打湿的泥土地湿滑难行。要是因为滑倒而坠落山下,可就前功尽弃,所以只能一步步谨慎前进。而这么做会耗费大量时间。
此外,他不时得拨开成群的茂密野蕨、竹子或藤蔓前行,这一切都延缓了清霞的脚步。
雨水敲打着树叶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响亮而急促。
随着日落时刻接近,天气也跟着变差,四周环境比清霞所想的更早被黑暗笼罩。
时值初秋,白昼还没有变得太短,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然而,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以异能点火的话,马上就能照亮四周,但雨势太大了。光是要让火持续燃烧,便会消耗掉他大量精神。清霞已经顾不了体力一路狂奔至此,为了之后的战斗,他想尽可能保留用以施展异能的心力。
在这座山里,每前进一步,足以让人身心冻结的妖气就变得更强烈。
身子不停颤抖,是因为被雨打湿而发冷?是即将面对强敌的兴奋反应?亦或是恐惧?
尽管理性不停督促清霞加快脚步,本能却阻止他这么做,警告他不可以继续往前走。
(现在可没有闲工夫畏战。)
岂能就此停下脚步呢。清霞以自己强大的心灵战胜本能,持续迈开步伐。
突然,一股呛人的浓密妖气朝他袭来。
眼前的视野被重重草木遮蔽,让他无法仔细确认。不过,前方存在着某种不祥的事物——身为异能者的清霞直觉这么想。
怦通、怦通,格外剧烈的心跳声在耳朵内侧回荡。
——前进、前进。不要看、不要看。
相反的指令在清霞脑中相互冲突,让他的思绪变得一片空白。
他的口中干燥不已,嗅觉失灵,听觉也跟着消失。清霞全神贯注在眼前所见的事物上,甚至无暇感受自己四肢的感觉和呼吸。
终于来到视野较为开阔的地方时——
「咦?」
清霞不由自主发出愚蠢的惊叹声。
至今,他已经多次见识过凄惨光景,无论是悲惨的状况或是残酷的结果。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只有这一刻,他感觉什么……什么都……完全……搞不清楚了。
恢复的听力所捕捉到的,除了剧烈雨声以外,还有某种类似啃食的声响;嗅觉所感受到的,是掺杂在雨水气味之中令人无法忽视的血腥味。
彷佛颜色被洗去的山林中,像是破布那样挂在枝头的物体。
散落在泥土地上的深褐色物体。
被看似漆黑巨大的蜘蛛以前脚刺穿的物体。
令人触目惊心的大量暗红色血液不断洒落。眼前被雨水模糊的景色之中,只有这片赤红格外鲜明。
「五……五道先生……?」
一阵嚎叫声传来。蜘蛛刺穿某个物体的前脚,被异能扭转成异常的角度。前脚刺穿的那个物体因此被一把甩开,像个不会动的人偶那样在地面翻滚。
那个物体有着人类的外形,而且还是清霞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五道先生!」
清霞飞也似地冲到五道身旁,企图搀扶他起身。然而,他伸出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中。
吁吁地粗浅呼吸着的五道,腹部被刺穿一个大洞,那是个彷佛只要稍微碰触到,就足以让他的肢体四分五裂那样骇人的大洞。
「五……五道……先生……」
清霞感觉自己连话都说不好了。
停止思考的大脑中,此刻唯一浮现的是「为什么我没能遗传到治疗的异能?」这样的疑问。
被自己呕出的鲜血染红整张嘴的五道,看到眼前的清霞后,露出不知是欣喜还是悲痛的扭曲表情。
「清……霞,是……光明院……找你……过来?」
五道的眼球微微转动。清霞顺着他的视线转头一望,看到倚着树干瘫坐、一动也不动的光明院的身影。
光明院同样受了重伤。浑身是血的他,伸直的双脚有一只已经近乎被扯断,侧腹也被挖掉一块肉。他还有呼吸吗?就算有,这样的伤势还能救回来吗?清霞完全无从判断。
听到一旁传来「呜」的短促呻吟,清霞连忙将视线移回五道身上。
「五道先生!五道先生,我……我……」
清霞脑中一片混乱,他完全不知道此刻该如何是好。面对眼前这个对自己而言重要不已的人,他究竟能做些什么?即使想破头,清霞也压根不明白。
——不对,他并非不明白。
眼前的五道已经回天乏术。
自己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罢了。
「我……已经不行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么说的清霞,下一秒及时在自己身后展开结界。他几乎是下意识这么做。发出刺耳嚎叫声的巨大蜘蛛猛地撞上结界,而后被弹飞。这段期间,清霞一次都不曾回头过。
他双眼眨也不眨,俯瞰着倒在地上的恩师五道。
清霞握住五道的手。感觉比平常更沉重的那只手,因为被雨水打湿,感觉随时都会从他的掌心滑落。
「对……不起,对不起……清……霞……」
「……」
「我……要你选择……结果……却……这并非……并非我的……本意……」
「这些现在都无所谓——」
「对……不起……清霞,一切的……一切……」
「五道先生……!」
「清霞……抱歉,得托付给你了——」
像是跳针的唱片机那样重复赔罪话语后,从五道双眼溢出的泪水和雨滴一起滑落脸颊。
那双眸子慢慢变得黯淡,化为空洞的玻璃珠。被清霞握在掌心的那只手也开始失温,变得僵硬而冰冷。
清霞只是瞪大双眼,在五道身边一动也不动。
五道死了。
散落在四周的,是由五道和光明院率领的几名小队成员的残骸。看起来明显「少了什么」的这些尸体,或许是被企图恢复体力的土蜘蛛恣意啃食过了吧。
这些人清霞全都认得。他跟他们说过话,以竹刀或木刀一起练过剑,也并肩和异形战斗过。
然而,他们已经全数化为沉默的肉块,在转瞬之间。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哪一步走错了?该怎么做,才能回避这样的惨剧?
——接下来的事情,清霞的记忆很模糊。
他勉强记得自己以被冻僵的那只手抽刀出鞘。除此之外,就只剩片段的声音和光景。
那时的土蜘蛛,确实因为和五道等人对峙时负伤,而比先前衰弱许多。
它的动作变得迟缓,也没多少余力能继续战斗。这些都是五道等人赌命应战的成果。
所以,清霞独自一人单方面猛攻这样的土蜘蛛,追杀它到岩石裸露的悬崖下方,像是要彻底固定住这个大怪物似地以爱刀刺穿它的躯体,最后施以重重封印。
原本想要彻底杀了土蜘蛛,彻底毁灭它。
然而,清霞未能如愿。无论再怎么忘我地以爱用的妖刀刺穿土蜘蛛的身体,都无法杀死它。它抽搐的动作从不曾停歇,妖气也完全没有变弱。就算将它的躯体一刀两断,或是砍下它的头部,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无计可施的清霞,最终只能以妖刀做为媒介,以缜密严谨的封印镇压土蜘蛛的强大妖气。
这无疑是清霞头一次报仇雪恨的战斗。能够独自打倒来自远古的异形,可说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然而,就算土蜘蛛变得一动也不动,清霞也感受不到一丝成就感。他没有因此获得任何东西。
因为,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太多、又太巨大了。
落下的斗大雨滴疯狂敲打着林木。唰啦唰啦、唰啦唰啦,彷佛要将一切抹去一般。
直到五道的葬礼举行那天,清霞的记忆才再次变得清晰。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那时是如何回到帝都,也想不起来之后几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参加葬礼的队列之中,被佳斗一把揪住衣领。
「你这家伙———————!亏你还有脸出现啊,你这个杀人犯!」
「……」
「干嘛不说话啊!你这家伙……开什么玩笑!」
清霞沉默着接下佳斗高高举起、重重挥下的拳头。完全没有反抗的他,就这样轻易被一拳打飞,整个人撞上墙壁。
尽管身体吃了一记冲击,清霞本人却没有任何特别的感受。
(完全就是他所说的那样。)
所谓的无言以对,就是用来形容这样的状况吧。
他不停回想那天发生的事,反覆想像不同的未来、不同的结局。他没有落泪。他没有这么做的资格。
该怎么做,才能拯救大家……清霞的脑袋完全被这件事占据。
被五道问到将来的梦想时,如果能马上答应从军的话。
被问到要不要参与土蜘蛛讨伐时,如果能坦率回答「我参加」的话。
如果没有只顾着做学问研究,马上改变心意、赶往大家所在的战场的话。
如果清霞也在作战队伍之中,或许一开始就不会有任何人牺牲,一行人也能够顺利打倒土蜘蛛。也或许可以救回五道的性命。
或许……或许……
清霞反覆回想不可能重来的人生分歧点,然后不停后悔。
要是可以回到那个当下——要是时空倒转的术法,或是让人起死回生的术法存在的话。
这些毫无意义的假设占据了他的脑袋。
「抱歉。」
听到清霞主动开口谢罪,佳斗的脸在一瞬间胀红。他的眼角明显溢出斗大的泪珠。
清霞静静望向感觉随时都会再扑过来挥拳的佳斗。
无论佳斗要揍自己几拳,他都欣然接受。就算被佳斗杀死,他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尽管清霞这么想,周遭的人却都拼命拦阻激动的佳斗。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为什么只有你毫发无伤,我爸……我爸却……」
佳斗噙着泪水的怒吼回响在这一带。
杀人凶手、我要宰了你。在一片沉默中传来的危险发言,让其他参加葬礼的人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望向这里。
『那家伙啊……我想应该过得很好吧。他虽然一次都没主动联络过我,但时常写信给内人喔。』
『那家伙大放厥辞,说这个国家的异能者太落伍了,所以要去外国学习更先进的异能和技术。这果然是拐个弯在批评我吧~哈哈哈。』
五道过去曾苦笑着这么对清霞说。
(五道先生,佳斗其实一直惦记着您呢……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像五道如此品德高尚的人,没有理由不受景仰。
或许经历过反抗期,但佳斗其实十分敬爱身为父亲的五道,也因为这样,他才会痛斥没能拯救任何人的清霞。
让佳斗失去那个人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清霞。
清霞的天真、迷惘和不够成熟的言行,让大家失去了这个最重要的存在。这项罪过于沉重了,就算清霞献上自己的性命都嫌不够。
弥补并非一件简单的事。
「我要宰了你……绝对要宰了你!」
佳斗一把挥开拦阻他的人,再次将拳头逼近清霞眼前。清霞以坦然接受一切的觉悟闭上双眼。就在这时——
「就到此……为止吧。」
一个平静嗓音瞬间吸引了众人目光。佳斗也停下动作,缓缓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光明院。
坐在轮椅上的他,将军装上衣披在肩上,由一名身穿白袍,看似医生的男性在后方推着前进。
除了脸部以外,被病人服包覆的肢体几乎完全缠上绷带。各处微微渗血的模样光看就很痛。
「佳斗,可以……放过清霞了吗?拜托,要是你还无法消气——就杀了我吧。」
面对痛得不停冒冷汗、表情也相当痛苦的光明院,佳斗只是一语不发地瞪着他。
「我同样没能好好保护队长。身为副官,明明一开始就跟着队长踏上战场,最后却没能救回他,只有自己获救。这样的我罪孽更深,不是吗?」
「……」
「所以……拜托你。」
光明院并非只受到轻伤。
在那之后才经过几天,因此他的伤尚未完全愈合。就算被施以强力的治疗异能、再佐以最尖端的医疗技术,现在的他绝对需要静养才对。光是从病床上起身、移动到轮椅上,全身上下传来的剧烈疼痛,便可能足以让他失去意识。
「拜托……拜托你。」
深深一鞠躬之后,因为上半身过于前倾而从轮椅上滑落的光明院,干脆整个人蜷曲在地,对佳斗磕头下跪。或许是这一连串动作让他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随即将绷带染红,甚至滴落地面。
目睹这一幕的佳斗,最终缓缓放下握紧的拳头。
「……我可没有原谅你,久堂清霞,我绝对会让你尝到跟我父亲同样的痛苦。」
对清霞投以恨之入骨的眼神后,佳斗转身离去。清霞静静目送他颤抖的背影离开。
随后,发现重新坐回轮椅上的光明院朝自己靠近,清霞才终于抬起头来。
「清霞。」
「光明院……先生。」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你……不也一样吗?」
清霞试着以一如往常的语气和他对话。
不过,在这之后,清霞的表情就再也没出现任何变化。原本个性就不多话的他,现在更说不出半句话。
无论是对五道、对光明院、或是对五道和其他队员的遗族,他都只觉得满心愧疚。光是赔罪,便已经耗尽他所有力气。
「这不是你的错。」
「不,确实是我的错。如果我一开始……跟着你们去就好了。我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和土蜘蛛对峙这条路。」
「你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啊。」
「不……不,我理应可以才对。」
清霞用力将双手握拳,紧紧咬牙。
五道确实问过他「要不要参与土蜘蛛讨伐作战」。
但清霞却像个孩子那样闹别扭、耍脾气,一口回绝五道的邀请。因为这样,大家才会受伤、丧命。如果有清霞在,或许就能在伤亡不至于如此惨重的状态下镇压土蜘蛛。
这不是罪过是什么?
「不过,真要说起来,是队长将你除名在先。比起职责,你也该优先追求自己的梦想。他应该这么对你说过吧?」
「梦想这种东西!」
清霞以呐喊打断光明院安慰的话语。
「就是因为被这种天真的东西转移注意力,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吧!」
「……清霞。」
光明院望向清霞,双眼透出心痛而闪烁的光芒。
「出发的前一天,我和队长谈过。我问他为什么要把你从讨伐小队中除名。」
「……」
「队长没有明确回答我。不过……」
光明院那张苍白的脸闭上眼。
「你是拥有力量之人。在现代,你比这个国家的任何一名异能者都要来得强大。你的实力便是如此优秀。所以……我想,身为拥有力量之人,队长或许是希望你能重新认清自己所应背负的责任吧。他希望你能在做好觉悟后,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未来,而不是一味在他人安排的轨道上前进。」
啊啊,果然如此。清霞在这个瞬间顿悟了一切。
身为凡人的平稳日常,以及身为异能者,每一刻都和危险相伴的生活。当这两者摆在眼前时,他应该马上选择后者才对。就是这么一回事。
因为他没能做到,因为他动摇、迷惘,五道才会丧命。清霞完全没能回应他的期待。
(一瞬间接触到名为梦想的动人事物,让我乐昏头了。)
虚幻、美丽而灿烂的——宛如最亮的那颗星星。即使名为梦想的迷人目标就在伸手可及之处,清霞仍应毫不犹豫地选择身为异能者的职责。他必须做好这样的觉悟才行。
五道在等待他抛开梦想,自行选择踏上修罗之路。
清霞忍不住自嘲。
自己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能察觉到,狠狠辜负了五道的期待。看在五道的眼里,这样的清霞恐怕滑稽无比吧。
清霞大可用「我不够成熟」来当作借口,然而,就算这么做,因他的不成熟而失去的事物也不会再回来。
「我……完全没能察觉五道先生的用意,是个愚蠢之人。」
什么拥有力量之人啊,什么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强大啊。要是没有好好将这样的能力用在该用的地方,也只是枉然。
清霞误会了「做好觉悟」真正的意思。
倘若是拥有力量之人,绝不能做出半吊子的选择。兼顾两种生活?再天真也该有个限度。在生活空档展现的力量,究竟能够成就什么?这种东西称不上觉悟。
「太迟了,现在才发现这些……」
「清霞?」
光明院的嗓音透出不安,但清霞只是迳自转身。
在这种地方茫然自失、为内心的失落感唏嘘,也没有意义。这么做的时候,或许有其他可能来不及挽救的事正在发生。今后,他不会在埋首于其他事物的同时投身战场。他不许自己再次这么做。
「我先回去了……我不会再迷惘了。」
为了多少让光明院放心,清霞试着朝他展露笑容。然而,光明院却露出像是看到怪物那样睁大双眼、五官紧皱的扭曲表情。
我不会……不会再做出错误的选择。不会再迷惘,不会再动摇。
我……我——我。
我会以拥有力量之人的身份投身战场。除此以外的前行之路,都只会碍事。
这么想的清霞,头也不回地走出葬礼会场。
秋季的澄澈蓝天,让人难以想像前阵子还是阴雨连绵的坏天气。尽管望向这片晴朗天空,清霞的内心仍被悔意填满,没有一点舒坦的感觉。
那天的雨声,此刻彷佛还在自己耳边不断低吟。
(这样就好了。)
这样一来,他才不会遗忘现在的想法,以及对那天的自己涌现的无尽愤怒和失望。
◇◇◇
那天的雨在转瞬之间消散。
下意识拿起的咖啡杯中飘散出来的温热香气,将清霞拉回现实。
坐在他对面的光明院,也露出看起来像是把灵魂遗留在过去那样的表情。
「——我撤回前言。」
光明院突然这样轻喃。
「什么前言?」
光明院不够体贴、粗线条到必须撤回的发言,说起来还不算少。他指的究竟是哪句话?
看到抱持这种单纯疑问的清霞不解地眨眨眼,光明院有些尴尬地以手指搔了搔脸颊。
「关于我刚才说你一点都没变的那句话。」
「噢,是那一句啊。」
「……干嘛说得好像我有一堆话必须撤回啊。」
「因为确实如此。」
清霞这么淡淡回应,啜了一口咖啡。
流入口中的咖啡有些冷了,但透出颇具深度的香气,十分美味。想必是用了不错的咖啡豆,也很讲究冲泡方式吧。
虽然也想如法炮制,但要是辞去军职的清霞开始在家中研究咖啡,不知道美世会说些什么?
「你变了。你当上队长时,我原本还不这么想;但在结婚后,你果然还是不一样了。」
「……我没有变。」
「不,你变啦。你八成不知道当年参加五道队长的葬礼时,自己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吧?」
他要怎么确认自己脸上的表情啊。清霞沉默着佯装着不知道,结果光明院又迳自往下说。
「直到我们上一次见面那时,你的表情看起来都紧绷不已。就好像因为过度紧绷,什么时候会突然断裂都不知道的丝线或弓弦那样……我想,有一部分的责任在于我吧。所以我一直很想跟你道歉。」
清霞大概能猜到光明院想表达什么。
跟那时相比之下,现在的清霞已经成长不少,变成成熟的大人了。因此,虽然不到百分之百的程度,但透过自身的想像,他多少能够理解光明院那时的想法……以及壱斗的想法。
「你还记得我在葬礼上对你说过的话吧?」
「……」
「我想,那时的我说的并没有错。不过,也算不上是正确答案。真要说起来,那并不是应该在那个时候对你说的话。」
个性大剌剌的光明院,在那之后究竟烦恼、深思、后悔了多久,才得出这样的结论?光是想到这一点,清霞便觉得已经足够了。
他当然记得光明院说过的话,想忘记反而比较难。
拥有力量之人的责任——壱斗是为了让清霞对这一点有所自觉,才会逼他从「异能者的职责?还是自身的梦想?」之中二选一。
「现在,我也能理解了。队长是想让你做好真正的觉悟,这点绝不会错。不过,就算你选择了异能者以外的道路,他也一定会支持你吧。」
「……」
「除了要你做好觉悟,队长或许也想给你最后一个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吧。毕竟他很珍惜你啊。」
清霞静静将咖啡杯放回碟子上,「喀锵」的清脆声响传来。
「那时,我的想法不够完整。没好好思考到最后,就轻率地对你说出自己的推测,结果让你陷入过度自责的状态。抱歉啊。」
「……这样啊。」
清霞吐出一口气,笔直地回望光明院。
眼前的他,一如往常有着跟外貌气质格格不入的细腻思考。他很擅长导出让人看到希望的结论。
「因为那时的我跟你,都还不成熟到极点呢。」
「就是啊~」
「随着时间流逝,想法慢慢冷静下来,立场跟过去也不同了……有些事情,是要经过这些之后,才终于能够发现。」
就像光明院那样,清霞也早就明白了壱斗真正的用意。当上队长、拥有多名部下、数度跟他们并肩作战后,他明白了。
重新确认清霞是否已经做好觉悟——这便是壱斗最主要的用意吧。不过,他想必也希望清霞能怀抱自己的梦想,认为自年幼时期便被迫背负重责大任的他,应该也有选择其他条路的自由。
因为,对清霞来说,壱斗就是这样的一位良师、前辈、父亲兼兄长。
「清霞,我呢……」
「是。」
「听到你打算退役,真的是吓一大跳啊。」
「是啊。其实,我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那为什么——光明院对清霞投以带着满满疑问的视线。
清霞不禁苦笑。
光明院的疑问极其自然。打从决定从军那天开始,清霞便将除此以外的一切事物排除在千里之外。他甚至连退学申请书都准备好了,尽管退学一事最后没有得到父母许可,但他是认真的。
清霞将自己过去热中的课程、报告和研究全都减少到最低限度,埋首于异形讨伐任务之中。
彷佛其他所有人事物都只会让自己烦心那样,清霞总是选择独处。不分朝夕和异形对峙的他,在毕业后随即加入了军队。
教授、学长和同学们都为他做出的选择感到惋惜不已,其中,和清霞相处时间不算短的稚田,更是再三追问他这么做的理由。然而,清霞不可能向他们坦诚事实。最后,大家逐渐从他身旁离去。
原本就不以独处为苦的他,在那天之后,这样的个性更变本加厉。
清霞变得相当执着于「尽到身为异能者的职责」一事,之所以会对来到身边的未婚妻人选们冷淡不已,或许也是基于这样的原因。
曾几何时,他开始下意识拒绝和他人交流接触。
对清霞来说,军人这个身份,是自己从那天一路走到现在的象征。并不是能够轻言放手的东西。
不过……
「要是看到缔结婚约后的我,那个人或许又会逼我做出二选一的抉择吧。」
别过着半吊子的人生、确实做出选择吧。若是壱斗还在世,想必会这么引导清霞。
「只有这一次……倘若我选择了异能者的职责这一方,恐怕会挨揍吧。」
因为壱斗同时也是万分珍惜家人的人。
成为清霞之妻的那名女性,跟只是乖乖待在家、负责守护家庭的一般名门之妻有些不同。作为久堂家的新娘,这名女性相当完美;然而,要是清霞没有尽全力守护她,她随时都有可能被卷入莫名的争端之中。
尽管如此,清霞已经无法想像没有她在身边的自己。
这样的话,即使必须离开军队,必须将那天的抉择,或是自己至今的努力全都抛下,他也必须守护她。
看到清霞苦笑着这么回答,光明院也笑了。
「哈哈哈,就是啊,这理由可是再正当不过。没错,这次,你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答案。」
灿烂的窗日暖阳从窗外洒落在室内的桌面上,透出柔和的光辉,炫目而温暖的光芒笼罩了室内的两人。
曾那样执拗地残存在清霞心中的雨声,现在已经彻底消失。
回到家时,已是太阳下山好一阵子过后。
清霞和光明院从白天聊到接近傍晚的时分。随后,他再次返回值勤所处理公务,结果一转眼就弄到这个时间。
毕竟正值新婚时期,清霞也并非对这样的忙碌状态完全没有微词;然而,倘若复活的土蜘蛛又打算再次袭击人类,他可不能悠哉度日。
(这或许会成为我身为军人最后的工作吧。)
这次,他绝对要打倒土蜘蛛,在毫无后顾之忧的状态下退役。为此,现在得好好努力才行。
清霞一如往常地将轿车停在自宅空地里,然后下车朝玄关走去。
这时,身穿浅色小碎花和服、脸上带着浅浅笑容的美世刚好走向玄关。
她小步小步朝自己靠近的模样,让清霞倍感怜爱。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老爷。」
两人四目相交,朝彼此微笑。
(五道先生,我这次一定会——)
清霞遥忆对自己来说重要不已的那位故人。倘若壱斗此时正在天上看顾着清霞,这个瞬间,他想必会像过去那样对清霞展露开朗笑容吧。
连绵大雨停歇,深秋迈入尾声,再跨越寒冬……在此刻迎来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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