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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在日本,有名为「ヒモロギ」的概念。

转写为汉字,即【神篱】。

或者,也可以称为「イワクラ」。

在这种情况下被称作【磐座】。

正如其名,多半是树木和岩石,有时是草丛和海岸等神明栖息的场所。在日本,这样的地方才是信仰的根基。

尤其是,山。

因为山是连系天空的地方。

并且,河川也是自山中涌出。降下山的恩赐,维系山民性命的,亦是群山。在人和山如此之多的互动之中,山林本身成为信仰的对象也是很自然的。

而在山林之中,作为神明的附体而被尊崇之物,就是神篱和磐座。

夜劫的那个,是一颗大树。

山的深处,森林的秘处。

那棵大树矗立在宅邸的深处,

黑色。

不只是那棵树的表皮。

树枝、树叶,都黑得出奇。

若是秋天,根据产生红叶的色素花青素的沉积状况,或许会呈现这种颜色。

但是现在正值盛夏,这般色彩未免太过异常。

正因如此,夜劫将其奉为信仰。

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被认定为神明的显现。因而得名「ミアレ(御阿礼)」。望见滚落巨岩的威容或是从天空飞流直下的瀑布,宛如神明显现于心中悸动,亦是御阿礼。

枝叶于阴沉的天空中张开,仿佛包含着阴影与黑暗。

于地面爬行的树根,看上去宛如黑蛇。

不只是大树

周围围起的注连绳与垂下的御币也是黑色。通常,为表现在洁净的环境中迎接神明,御币应是白色。

在前端坐着的女人,也穿着濡湿鸦羽一般的黑衣。

她就是夜劫朱音。

「……那么」

朱音的视线落在神篱前。

那有一张漆黑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张面具。

昨天,雪信的皮肤连同神体一起被剥离,贴附在了面具之上。面具也是黑色的。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而是把皮肤贴在神体之上,不久后就变黑了。

然后,在面具旁边。

是一个漆黑的立方体。

这是一个囚禁白若珑和亚纪良的匣子。黑面与黑匣并列摆放就会产生奇妙的振动感和共鸣感,向周围传播开来。耸立在眼前的黑色大树也让人觉得似乎正在颤动。

「雪信」

朱音喃喃道。

「我在」

回应声传来。

男人跪坐在连注绳外侧。

只有他穿着白色的西装。一切都是黑色的,只有他那身西装、右臂的石膏以及肩上的绷带如同花儿一样洁白。那身西装做工精良,没有留下不必要的褶皱,看起来就像赴死的丧服一般。

他额头正中间有一道以前割伤留下的痕迹。

此人正是夜劫雪信。

朱音只是喊了一声,并没有回头看儿子,背对着儿子说道。

「刚才有东西触碰了山林」

「是的」

「何以应对?」

「已经命令榛率部迎击。家主大人有何指示?」

雪信将头深深低下。

「那么,你们酌情处理吧。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谁也不能妨碍今天的仪式。……无论是时钟塔还是彷徨海都不能」

「遵命」

雪信低着头,简短地接受了。

起风了。

注连绳与御币随风摇曳,神篱之树沙沙作响。

「…………」

朱音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她的视线始终没离开黑匣与面具,小声说道。

「你还记得吗?」

生硬的声音。

「第一次,在空中行走的情景」

「是的」

雪信还是没有抬起头,肯定地说。

「那时正值夏日」

「就这些吗?」

「天空特别蓝,心情也很愉悦」

在阴沉的天空下,男人说道。

身体虽在现代,心却仿佛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的风景里。

「母亲为我跳舞。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是啊」

夜劫朱音肯定道。

凝视着匣子和面具,眯起了眼睛。

「我也还记得,你只有身体长大了呢」

她的耳中仍残留着余音。

还没有变声,身高不及母亲脊背的雪信正在笑着。

「结束后立刻回来。仪式的最后阶段,你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了解」

这样说着,雪信低下了头。

他喃喃着。

「所以,那个时候,我不知不觉地在空中行走起来」

那是连朱音也没能听到的声音。

所以这次她也回头了。

「还有什么事情吗?」

「仅此而已」

他保持跪坐,再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请允许我履行职责,家主大人」

2

下山的途中,二世掏出手机。

这里是坡道。

一边注意脚下,一边查看着讯息。

「看来,格蕾她们先行一步了」

他告诉埃尔戈。

终于有了信号,确认了手机收到的邮件。

「夜劫的宅邸……她们已经上山了吗?」

「这样也行吧。实际上,有必要确认一下对方的态度。如果夜劫的仪式结束了,那就没有第三种选择了」

「第三选项」

埃尔戈鹦鹉学舌道。

「也就是,夜劫亚纪良」

「当然,在帮助亚纪良的基础之上,得到返还你所喰之神明的术式」

二世清楚地表述。

「虽然不知道事态会怎么发展,但我们的计划暂且确定为这个。得到斗雕源马的面具之后,哪怕没有夜劫的指导,也能进行最低限度的解析」

把手机放进麻纤外套,快步走下坡道。

在他身后。

「……我有点在意」

埃尔戈问道。

「老师您,非常重视理由呢」

「你的意思是?」

「因为,要帮助夜劫亚纪良的话,他人的【理由】是必须的。不单单是出手相助的想法,您也从干也先生和源马先生那里收集了一个又一个的【理由】,确认这样做是否合适」

「原来如此。这是很奇怪的事吗?」

我不知道。只是……我觉得应该也有人不是这样的」

埃尔戈的脑海里浮现出若珑的身影。

如果是那个青年的话,应该会说帮助别人不需要理由吧。被人求助了,而自己也想出手相助,这就足够了。

但是,这个人好像不一样。

「……老实说,大概,帮助别人不需要理由吧」

二世说。

「就像你为了帮助若珑那时挺身而出一样,有出手相助的想法,这就足够了。嗯,无论是普通人还是魔术师,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无法接受那种单纯。因为帮助某人的同时,一般就意味着不协助另一人。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去做这种选择」

他为难地皱起眉头。

红发年轻人问魔术师。

「所以,您才需要【理由】,对吗?」

「我这个人啊」

二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哀。

「因为总是犯错,所以至少要找个理由。就算再次犯错,至少也不要为此后悔。嗯,虽然我自己也讨厌这种行为,但我们是社会性的生物啊」

「这样不会很痛苦吗?」

「当然很痛苦啊。但是年轻那会犯下的过错,让我更加痛苦。所以,我想比过去的自己要做得好一些」

「……我知道了」

埃尔戈补充道。

「和凛告诉我的一样,能看出老师您是一个特别麻烦的人」

「嗯」

对于埃尔戈的感想,二世像是喉咙噎住了一样喃喃道。

看到他的表情,埃尔戈不禁笑了出来。

二世对那副天真无邪的笑容没法生气,只能无奈地低下头。

过了一会,二人来到了停靠在坡道下方的汽车前方。

二世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说‘终于不用走路了’。

「好,我们在这休息一下,等凛她们的消息……」

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

二世再次把手机拿出来贴在耳边,表情马上紧张起来。

「莱妮丝?」

埃尔戈也知道这个名字。

应该是二世的义妹,继承埃尔梅罗之名的下一任继承人。格蕾时不时会珍重地提起她,埃尔戈听了也觉得心里暖暖的。

年轻人的听觉捕捉到了电话那头的声音。

「兄长,电话总算是打通了呢。我寻思日本是个发达国家啊,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你到底躲在什么边境区域啊?」

「很遗憾,我这里离首都很近。你可别忘了日本的山地比例啊」

二世苦涩地说着,接着问道。

「我这还有急事呢,你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师造访了斯拉(咱们家),她自称是拉提奥·库尔德里斯·海拉姆」

「……啊?」

埃尔戈对自己听得到的对话内容大感震惊。

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师。

毫无疑问,她就是同埃尔戈等人在新加坡战斗过的对手。同时也是,让埃尔戈喰神的三位魔术师的后人。

「……没捅出什么篓子吧?」

「哈哈哈哈,兄长,这可是天大的事情,所以我邀请了露维亚一同待客呢」

「蛇之道与其说是蛇,不如说是以毒攻毒,你这搞的」

「我保证兄长一定会胃疼的。但是,在调查过程中,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在我们把拉提奥的数据和露维亚的情报网络进行比对的过程中,接手埃尔戈研究实验的彷徨海魔术师上钩了」

「彷徨海……」

二世的声音果然变大了。

与之相对的,电话那头的莱妮丝则努力保持冷静。

「此人是彷徨海的吉兹。据说是叩响保存之门的魔术师。对于彷徨海而言,留下些许外部记录,是非常少见的。还有情报显示,此人收过很多弟子。他大概半年前到访日本。而且,被人目击的位置,就在夜劫家族的周围」

「……也就是说,彷徨海之前就和夜劫家族有过接触?」

「可能性很高。他不会刚好是去日本旅游的吧?」

「……不对,你等会」

二世喃喃道。

「如果,夜劫的目的正好相反呢?」

「相反?」

「如果,埃尔戈、若珑以及夜劫之神三者之间的关系,并非偶然呢?」

埃尔戈所喰之神。

若珑所喰之竜。

夜劫所奉之神。

二世也知道,这是三者之间一定具有某种羁绊。

但是,如果还具有其他意义呢?

「……糟糕」

魔术师低声说道。

「兄长?」

「莱妮丝,把剩下的情报和资料用邮件发给我!埃尔戈,立刻上车!我们现在就去追上凛和格蕾她们!」

「啊,好的!」

埃尔戈跳上副驾驶座。

二世猛踩油门,车子启动了。

二世紧紧握着方向盘,埃尔戈看着他的侧脸。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能使用第三选项了」

他低声说道。

*

对于她来说,视野总是被遮住的状态。

比如,黑色的雾霭。

比如,墙壁上浮出的嘴巴。

再比如,从地面伸出的白手。

这些东西有时具有某种方向性,有时只是暧昧地漂浮着。

下山之后的她,一直被这些东西缠身。所以,与其说是恐惧,还不如说是日常生活。但是下山之后,其性质就明显恶化了。

以前,父亲念了几个咒语之后,可怕的东西就全部消退了,但现在父亲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这也是没有办事的事情。

她很快就接受了父母离婚的事实。

这种事情,在现代社会也不少见吧。

自己总觉得是这样,即便真的发生了,也不过‘啊,原来是今天啊’这种程度罢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感受。记得自己懂事的时候,他们还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但是自己再长大一点之后,他们两人就再没待在一起过了。

只是,再也见不到姐姐梅,母亲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这让她很难过。

不过,也有高兴的事情。

母亲告诉自己,她以后也许能上小学。

亚纪良自己拒绝了学校的乐趣。

因为她把所看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别人。

她在班上的第一个朋友,被不好的东西缠上了。盯上了亚纪良的【某物】蜂拥而至,把款待她的朋友的家搞得一团糟。

啊,自己是知道的,对于这些【东西】来说,自己是最好的饵料。虽然知道这一点,但她认为也许没有问题,不过是出去玩一玩很快就回家了,所以无视了事实。

后来,母亲给闭门不出的亚纪良找来了一个灵媒。

灵媒大叔就像对待宝物一样,注视着自己。

自己还记得那个大叔在房间里布置了注连绳,弄来一个禅垫,嘴里念着的咒语和父亲那会的差不多。

(记不起来了)

亚纪良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

记忆中只有零星的色彩。

赤。

红。

アカイロ。

周遭的一切都像是残缺不全的黄昏。肮脏的赤与黑混在一起,胡乱地搅动着。虽然闻到了很浓的腥味,但自己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因为亚纪良也在呕吐,秽物堵塞了喉咙,甚至不能顺畅地呼吸。

也没见到父亲来接走自己。

最后是,山里的人带走了她。从那以后,他们就定期给自己刻上自己不太清楚的东西。

神体。

他们是这样称呼它的。

他们对那据说是来自遥远过去的神明大人的碎片充满感激。

他们说,很羡慕能够埋入这块碎片的自己。

因为事先被喂了药物,亚纪良的脑袋变得非常糊涂。大概是麻醉药之类的东西把。在这种状态下,无论他们做什么都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苦好痛好想吐好想吐啊肉被挖掉了被抓住了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皮被剥掉了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奇怪好奇怪啊的笑好痛啊好痛啊好痛的笑拔掉了被拔掉了要溶解了要烧起来了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赤红红好痛好痛好刺眼好刺眼好痛啊好痛啊)

时间消失了。

空间崩溃了。

只剩下自己了。

一切都被压缩成针尖一般,只剩下剧烈的疼痛和痛苦。

看着痉挛的自己,山人们合掌礼拜。有时会跪在自己眼前,有时会痛哭流涕。

正因如此,对于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嗯,那真是太棒了。

要是死了就太好了。

不管自己怎么哭喊,怎么求救,他们都没有停止,不断地,将神明的碎片植入亚纪良的身体。

无论重复多少次,自己都无法习惯,最后,只能惊讶地发现,人类的身体竟然是,塞满了如此之多痛苦的肉袋。

到底重复了多少次呢?

实在数不过来了。

不管怎样,这是在相邻两次移植之间,自己下山的时候。

当时的亚纪良拼命分散意识。仔细想想,自己已经沦为了一个满是痛苦的肉袋。无论拥有何种回忆,不管还有其他的什么时间,如果那种痛苦还在等待着自己,意义就是零。价值也是零。活着只是痛苦的连续,但自己还没有一颗能够死去的心。

突然,重量变轻了。

一直压抑着自己的东西。好像因为害怕什么一样,离开了。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在一瞬间,重量减轻了一半,因为太过吃惊,亚纪良摔倒了。

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

「啊……」

亚纪良喃喃着。

爬着,爬到了外面。

房子,又大又旧。

周围几乎没有像样的住宅。

为了不让亚纪良的灵障侵害周边地区,夜劫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吧。虽然这种想法在作为自家人的亚纪良身上完全不适用。

许多细长的杉树,生长着。

月亮从缝隙中露了出来。

圆月啊。

在洁白的月光照射下,山人们都倒地不起了。

并没有出血。

应该没有人死掉吧,但是自己不知道。

因为,那个时候,亚纪良的目光被坐在中央的男人吸引了。

「……」

褐色的皮肤。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出来,那副柔韧而强健的肉体。他那充满青春气息的侧脸仰望着明月。

白色的头发在初夏的风中摇曳。

在这种异常的情况下,他的嘴角却愉快地上扬着。

真美啊,自己是这么想的。

这是自己第一次,对男人有这种感觉。

他高兴地望着明月,亚纪良一时也无法将视线从他的侧脸上移开。

男人轻轻哼着歌。

这是一首欢快却悲切的曲子。

明明是在笑,旋律却像在哭。

亚纪良想象着,骏马追逐着落在地平线上的月亮,在草原上奔驰着。

月儿忽的一下,藏入了云朵的另一边。

之后,男人终于转向亚纪良。

「初次见面,我是诱拐犯。不对,因为还没做实,所以应该是见习诱拐犯吧?」

嘴上说着这样的玩笑话。

直到月亮被云朵遮住,亚纪良才注意到,男人的背后长有一副美丽的羽翼。

大概是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某物】,大概是被那双羽翼吓跑了吧,自己大概明白了。

很久以前,在油画上或者其他地方见过的,天使。

但是,就算是天使,也没有这个人那么温柔。

因为,他是这么说的。

「怎么样,要不要试试被我拐走呀?」

不可思议的是,自己知道,这句话是在询问自己。

如果是山人的同族,绝不会确认他们想在这里做些什么。

这样就好了,自己如此想到。

「把我……」

终于发出了声音。

因为太久没说过话,之前都忘记了。因为不需要那样的功能。为了说话而进行思考,痛苦岂不是又会填满自己的一切吗?

但是。

那个人在等着自己。

虽然凝固的喉咙一直僵硬着,却有这么漂亮的人,那么悲伤地哼着歌谣等待着自己。

自己带着为难的温柔微笑着,最后赌了一把。

「把我——掳走吧(救救我)」

这是,夜劫亚纪良平生第一次,说出这种话。

*

……而且,我还这样想着。

再也,不想分开了。

再也,不想松手了。

要是自己变得再小一点,能被若珑吃掉就好了。

或者。

要是,能把若珑吃掉就好了……

3

「……能吃掉的话……就好了……」

突然,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句子。

女魔术师在山路前方回过头来。

「格蕾?你在说什么?」

「不,不对,不好意思。我好像在做梦……」

「边走边做梦?」

凛一脸奇怪地笑了。

不过,我是在山里长大的,半睡半醒地走山路对于我来说是日常。但是,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出这种事,脸上有些辣辣的。

我们沿着河流,爬上了山。

朽绳山。

每往前迈出一步,脚底都能感受到脉动。

不是现实中的脉动。就算装上科学的传感器,也什么都观测不到吧。

这是一种被称为大源(Mana)或灵脉的,流淌于世界的魔力所导致的脉动。

不过。

通常来说,没有这么生动。

脚底仿佛被粘住了。

我移动着双脚,仿佛要把它们拔出来,但那股脉动中仍然缠绕着奇特的意象。

那份存在,盘桓在地面之下。

轰隆轰隆、雷云随着雷声逐渐靠近,在地下蠢动着。就像脚踝被湿漉漉的鳞片触碰,又如同长长的舌头在爬行,这种不可思议的触感刺激着我的神经。

「这是……」

「是对这块土地的印象吧」

凛如此说道。

「这块土地的属性,还有独占这块土地的魔术师——夜劫所传承的信仰染制的颜色。原本没有固定形态的魔力,却拥有如此独特的颜色和气味。」

自己身为守墓人,也有关于这些灵地的知识。

但是,这里非同一般。

每往前走出一步,脚就会深陷进去,感觉脚踝被舔了一下。

这不是某种模糊的印象,而是一种现实感,让我好几次低头查看,怀疑这里是不是真的有蛇。如果不轻轻咬一口腮帮子,就会被困在这种错觉之中,仿佛再也出不来了。

(……是因为国家的不同吗?)

日本这块国土,正在改变神秘吗?还是说,这是夜劫的特性呢?

并非结界一类的存在。

这是生物。

大地作为无法用人类常识衡量的个体生物,生生不息。而且不是某个空间,而是这一整座山。我们就像是被吞进其中的蝼蚁。

规模上的巨大差异侵蚀着我的感知。

因为如果直面太过庞大的存在,人类的尺度很容易产生偏差。每呼吸一次像是煮熟了的空气,就无法分辨自己的身体。不知道自己的步幅、身高、手的长短。视线飘忽不定。我的心灵产生了动摇。

或者。

曾经有人把这种存在称为【神明】吧。

「……」

如果没有师父传授给我的防御型冥想魔术,我的感知也会扭曲。

尽量放缓呼吸,眯起眼睛。

一点一点地集中注意力,提防外界对于意识的侵蚀。师父那个时候不是说过吗,要明晰自己的轮廓。

在这种情况下,

「【くちなわ】,也就是蛇啊」

凛边走边说着。

「破破烂烂的绳子,稍微有点像蛇,所以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蛇的别名。这种情况在东西方都很常见」

「我在师父的授课中听到过类似的说法」

「改变定义和扭曲意义,乃是魔术的基本。我们的行为,就如同对世界的欺诈一般」

虽然接受了凛的说法,但同时自己也有一种不适感。

一开始,我想把这种感觉推开。

但是,实在忍受不了,片刻就说出来了。

「总感觉和平常不一样」

「平常,你指的是英国的魔术吗?」

「是的」

现在踩在脚下的山林,刚才的结界,都和自己所知晓的魔术大不相同。从神体和夜劫的说法而言,尽管明白文化上存在差异,但一种类似于恐惧的违和感却强烈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凛一边沿着山路往上爬,一边‘嗯’了一声。

「这段路会有点长哦。不过,为了分散注意力,这样不是正好吗?」

她这样说着,然后抬起视线。

山路上的是,鸟居。

漆黑的鸟居。

虽然规格不是很大,但沿路并列排布着。

凛瞪着这些鸟居,开口说道。

「我想之前在新加坡的时候也提到过类似的说法,不过东方独特的魔术与西方又不一样。这是因为二者在根本上具备不同的概念,是这样呢,关于这个概念,可以说是共有(Share)吗?」

「共有(Share)?」

「比如说,大陆上最为广泛的思想魔术,是由【思想盘】这一拟似人造根源所构成的」

「……人造,根源?」

凛的话语很干脆。

但是,只听了这么一小段,脊背上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的确,我听说根源是魔术师追求的终极目标。对于那种存在,我不认为人类能够做些什么……」

「当然了。不过,那仅限于现代的,西方魔术师」

我觉得自己的常识突然被颠覆了。

因为之前在时钟塔经常听人提起。所有的魔术师都追求根源。根源即为一切真理本身,抵达根源就能知晓万物的原理,诸如此等。

自己明明见过好几位魔术师为了接近根源,不惜牺牲自己的人生和亲族,更别说财产了。

花了几年时间,好不容易才明白的道理,似乎从根本上被颠覆了。

「神代的各种规则都不一样,这种理论你在时钟塔也有听说吧?比如神代的魔术师不追求根源,你对这个说法怎么看?」

凛提到的那个,我确实听说过。

因为在神代,神明是作为现实存在着的。

「因为在神代,通过与靠近根源的神明签订契约,魔术师本身就与根源建立了联系」

「是呢是呢」

凛点了点头。

她这种一边确认对方的理解程度,一边传递知识的方式和师父很像呢。要是如实告知的话,可能凛和师父都会生气吧。

「但是,东方和西方对于神秘的研究方法本身就不一样。特别是创立思想魔术的魔术师群体,原本就不重视神明。并不是通过中继神明与根源结合,而是通过创造出与这个星球融合的自己的礼装,进而缔造更加完善的魔术体系」

「……啊?」

很抱歉。

因为听到了过于出乎预料的说法,以至于我的思维跳出了理解的边缘。

「那个,请等一下。你刚才所说的是,与星球融合的礼装?那是指哪颗行星?」

「当然是,这颗星球啊。与地球融为一体的,超大型礼装,【思想盘】」

「虽然是非常基础的理论,但就连在时钟塔学习的新世代(New Age)也意外地不知道啊。说到底,这种存在和我们习得的魔术完全是两码事……啊不对,教授他好像说过,二者在使用魔术式构造神秘的意义上是一致的。那个人的报告打分之类的,在检查这方面,真的挺细致」

我仿佛看到了课堂上的情景,觉得蛮奇怪的,但现在还不是觉得奇怪的时候。

「不好意思,能再详细讲一讲吗?」

「简单来说,西方魔术师大多利用魔术基盘,而思想魔术师至今还使用着这个【思想盘】」

如果只讲解到这个程度,那可就麻烦了。

凛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知识,但自己却完全没有接受。这就好比我们正在讨论蒸汽机,然后核能发电被丢到了我们眼前。不对,我好像听师父说过,核能发电也是用蒸汽涡轮发电的。

「那个,那个,那个」

我好几次都快要崩溃了,但还是在竭力寻找适当的词汇。

「真的能够做到吗?制造出,和星球融合的礼装?」

「那肯定不能了,东方也不可能再制造出拟似根源——思想盘。这是神代的仙人们制造的东西呢」

「啊,是这样吗?」

总之,知道这种存在不能批量生产,我的理智得到了最低程度的恢复。

我顺便问了一个迫切的问题。

「那个,和我们在新加坡战斗过的……无支祁女士,她是否?」

「……」

凛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沉默了。

这是一种性质恶劣的沉默。答案早就知道了,但就是不愿意说出口。因为说出来就不得不承认现实。

「嗯,应该是吧」

凛边走边叹气。

「据说,山岭法庭的十官制作了思想盘。他们以此制定了大陆魔术体系的律法(Rule)。当然,号称自己是十官之番外的无支祁,或许是个例外吧」

「啊……」

这次,我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这不就是,真正的神明吗?

我们到底,在和什么作战?在新加坡那时,师父和凛是在知晓这一点的情况下和无支祁进行战斗的吗?

「这个啊,是处理逻辑上的不同呢」

凛如此说道。

「许多西方的魔术都是根据刻印在灵脉上的魔术基盘和魔术式来发动魔术。但是,思想魔术的魔术师们根据群体之间制作·共享·维持着的思想盘和魔术式,将魔术启动。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像会员制的图书馆。根据魔术式或者思想键纹等权限的不同,可以借到的书籍也不尽相同,但思想魔术师们肯定都在使用【思想盘】」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

「那么,回到最初的话题——日本的魔术又有所不同」

终于,话题绕回来了。

不对,应该说已经到了入口。

这段讲解真是让人联想起师父啊。

「岛国本身就容易保留神代的神秘,日本也不例外。尽管它不是恒星的中心,但记录显示,单论保留时间,日本甚至超过了不列颠」

「……」

时钟塔之所以选址伦敦,也是因为那片土地对于全世界的神秘而言,可以说是地球的肚脐。

如果,日本也具有类似的性质呢?

「因为这种残留度,日本魔术采取了极为特殊的形态。具体而言,就是传承着神的碎片」

「也就是神体吧?」

现在,即将移植到亚纪良身上的,神秘结晶。

「嗯。然后还有另一个。这个国家收到了大陆思想魔术的影响。按照我刚才举的例子,日本引进了提供给大家使用同一个图书馆的技术。这两者融合的结果,也就意味着,神明的共享(Share)」

「啊……」

终于,我终于明白了。

包括思想魔术在内,进行大段解说的必要理由。

神明的,共享(Share)。

「神代魔术和同神立约,这两者的结构基本上是一致的。但是,相较神代而言,规模和出力都有所衰减,因而使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进行补正。无论是夜劫的宅邸,还是这座朽绳山,大概都是基于这项技术制造出来的」

长谈的成果,达成了。

穿过几座漆黑的鸟居,凛继续说道。

「这座山少说也存续了一千年以上。一千年前的关东还不能被冠以日本中心这个名号,但也正因如此,信仰可能会比较浓厚」

说到这里,凛收起了声音。

我也察觉到了。

山路的尽头有动静。

「凛」

「嗯,有东西来欢迎我们了呢。因为是自律防御,所以我觉得放着不管就没事了,果然不行吗?」

「Ein Vorhang aus Nebel如雾 Jenseits des Schattens 如影」

她的指尖发出微微的蓝光。

过了一会儿,穿过前面的鸟居之后,山道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些人影。

那是戴着面具的夜劫成员。

「嘘——」

凛轻轻地将食指贴在嘴唇上。

恶作剧的手势不能更完美了。

我按照她的指示,在山路外侧——杉树后面屏住呼吸,夜劫的成员就在我们眼前经过。

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小声地交谈着。

「不在这里吗?」

「没看到啊」

「倒是能感觉到」

「再仔细找找」

「仪式的时辰,还没到」

就是这样的对话。

我们望着那群人走下山路,消失在黑暗中后,凛开口说道。

「很顺利吧?这是隐身型魔术哦」

「……真是吓了我一跳」

我说出了真心话。

并不是不相信凛,只是没想到她能如此巧妙地骗过同样使用神秘的夜劫家臣。

「仪式的时辰,他们是这么说的吧?」

「是这样呢」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行一步了。

沿着河流和山路,穿过了多个鸟居。

太阳逐渐西斜。

暮色渐进。

我有一种预感。

到了晚上,事态会更加恶化。在脚边爬行的黑色魔力,就这样慢慢地增强着脉动。简直就像沉睡的巨人即将觉醒。

我一直在琢磨凛刚才告诉我的知识。

对于衰落神明的补正技术。

连绵不断的鸟居,让人觉得非常不详。

从魔力的循环中可以推断出,它们是某种咒具。

大概,这座山上举行的仪式和这些鸟居也有所关联吧。如果说山是活物的话,那么这些鸟居就像是露出体外的骨头之类的东西。

走上山路,我瞪大了眼睛。

心跳瞬间拉满。

「这是……」

河中,灯笼流淌而过。

「放灯笼……?」

这种情景,我在老师的课堂上也见过。

师父当时告诉我们,这种习俗在亚洲普遍存在,大概是为了慰藉先祖之类的死者灵魂的习俗。

(……夏天的祭典很多)

说的就是现在。

不过,这条河并不像课堂上看到的那样色彩鲜艳,河中流淌的是和鸟居一样漆黑的灯笼。

黑色的灯笼一盏接一盏地飘过。

仿佛漆黑的血液在山间流淌。

「……果然很奇怪」

凛小声说道。

「看来不单单是神体的移植。比起不过是由人类魔术师积累而成的魔术刻印,还是神体的神秘更加浓厚。对于周边地区的影响也不是一个量级。但是,仅仅是移植就能造成如此规模的魔力溢出,实在是太异常了。和伦敦的地底难分高下」

自己也持相同意见。

这里的空气过于浓稠和粘滞。只要呼吸一下,魔术回路就会出现异常。

「目的姑且不论,如果人类被部署在这种术式的中心,」

凛说道。

「哪怕是最好的情况,亚纪良将无法避免残废的命运」

「…………!」

我感到喉咙痉挛了。

虽然只有一次,但毕竟是一起吃过饭的人。

我还记得她在若珑身边笑得那么开心。我还记得和师父、凛、埃尔戈一起吃炒饭的情景。

更重要的是,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被故乡束缚的自己。

虽然害怕故乡的风俗习惯,却无法从那里走出来的自己。

我觉得擅自把二者重叠在一起是非常失礼的,但还是无法放弃。

不久,山路变得稍微宽敞一点了。

道路的一旁,设有一座小型神社。

靠近神社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纯白西装的男人。

「……夜劫雪信」

那个男人的名字从凛的嘴里漏了出来。

4

二世开着车穿过弯弯曲曲的隧道。

这是最后一条隧道。

虽然开出了隧道,但世界反而变得昏暗起来。

很暗。

让人不敢相信太阳还没下山。而且,车子越往前走,黑暗的感觉就越强烈。

这不仅仅是单纯的光线亮度问题。

对于人类的感知来说,黑暗之物正在升起。

如此庞大,如此沉重,但又如此脆弱,似乎在早晨就消失了的幻梦一般的存在。

「……老师」

埃尔戈,透过窗户,盯着山林。

准确地说,是高耸的山脉的对面。

虽然从这里无法直接看到,但夜劫的宅邸就建在对面的朽绳山上。

「你感知到什么了吗?」

「……是的」

埃尔戈点头。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好像整座山都变成了一头野兽」

「喂,光是从这里绕到夜劫山的山麓,还得三十分钟以上呢」

二世咂了咂嘴,用力握住方向盘。

过了几秒,埃尔戈开口了。

「把车停下来吧」

二世听到这句话之后把车停住,埃尔戈下了车。

湿漉漉的风吹着。

往前走了几步,护栏的尽头是深深的悬崖。

年轻人俯视着悬崖,像是在模拟(Simulation)一般移动着视线,二世低声说道。

「你该不会……」

「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跑的比较快呢」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句话的意思,二世听得很明白。

「啊……」

二世摸着腹部,像是在强忍胃痛,叹了口气。

「为什么,我的学生总是这么鲁莽」

「对不起」

「你现在能用孙行者的神核吗?」

「……不能」

埃尔戈,摇了摇头。

「大概是被若珑打入身体的术式所影响,我与孙行者的联系完全被封锁了」

在东京北塔上空,与若珑战斗的时候,年轻人的身体被打入了彷徨海的术式。如果是只是使用幻手的话,倒也没什么问题,然而一旦超出幻手的范围,身体内侧就像被看不见的锁给封住了。

「阻止暴走的代价吗?」

二世低声说道。

恐怕确实如此。如果当时继续暴走的话,到底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呢?后来才知道,在新加坡的海贼岛上暴走时,摧毁了一座岛。

这种状态还能战斗吗?

就算能战斗,会不会再次失控?

「即便如此……」

接下来的想法,无法用语言表达。

埃尔戈,最渴求的东西是什么,他自己并不知道。

是帮助格蕾和凛吗?

是想为夜劫亚纪良做些什么吗?

还是——

想要和若珑做个了断呢?

自从在海盗岛上被捡到以来,这是埃尔戈第一次对自己的欲望如此不确定。

(……但是)

这些都不是谎言。

不管是想要帮助凛和格蕾,还是得知亚纪良的经历之后,胸口那股的闭塞感,或是一想到要和若珑再战,胃底就炽热难耐,这些都是真的。

然后。

偶尔会有令人绝望的食欲涌出,这也是真的。

(……大家)

大家都是这样吗?

我们每个人都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吗?

还在海贼岛上的时候,埃尔戈更加平稳。每天听着海浪的声音,和海贼小鬼们一起过着安稳的日子。吃着南国的水果,随心所欲地唱着歌。即便害怕那悄然接近的喰神冲动,但那个时候的埃尔戈是满足的。

「即便如此……」

埃尔戈,再次说道。

视线从悬崖上移开,看了看腰间的包。

里面装着一张面具。

现在的年轻人身上穿着的,是在海贼岛上被打捞上来时的那套衣服。衣服的材料还是一个谜,但二世对其进行了多方面的研究,并且对其卓越的耐久性,以及所蕴含的神秘,给予了肯定。

他隔着腰包,轻轻抚摸着源马的面具。

「即便如此,我现在也必须去那里。就像老师说的那样,虽然可能会犯错——这是非常可怕的,但我想做的事情,现在都在那座山上」

「那就把我也给带上吧」

二世说道。

魔术师往埃尔戈前方瞧了一眼之后,挠了挠后脑勺。

「要是只有我一个的话,你的幻手应该能带的动吧。也不能开车追着你来回跑。那样会被凛骂的」

「……会很摇晃吧?」

「那就拜托你手下留情了」

面对一边咳嗽一边转过脸去的二世,埃尔戈哭了。

偷偷用手指擦了擦眼角。

「可能做不到那么好,请您做好心理准备」

二世的身体被一只看不见的幻手抱了起来。

「哦!」

从喉咙里传出半是惊叫半是惨叫的声音。

他正趴在埃尔戈的背上,看着下面的悬崖。悬崖的底部被倾斜生长的树木遮住了。落差至少有几十米左右。

「那个什么,埃尔戈。你说做好心理准备是什么意思?!」

「要上了!」

红发年轻人背着二世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5

「请二位回去吧」

夜劫雪信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在这种情况下,这种平静才是可怕的。

右臂还缠着绷带和打着石膏,左手拿着白木刀鞘。

雪信微微扭曲着眉间的伤疤,眯起眼睛。

「我不想和时钟塔的君主(Lord)扯上关系。但是,今天是夜劫重生的日子。无论是谁都不能通过这里」

「真伤脑筋啊」

凛闭上了一只眼睛。

故意抱着胳膊,微微后仰身子。

尽管明显处于不利的状况,但这位年轻的女魔术师却摆出一副符合自身风格的挑衅架势。

「那我还想问问你呢」

「白若珑那家伙也是属于魔术协会(彷徨海)的,你们就不能放过他吗?」

「恕难从命」

男人拒绝了。

凛瞥了一眼河中流淌的黑色灯笼。

「夜劫摆了我们一道」

她如此说道。

雪信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我们听说夜劫的目的,是移植神体」

「…………」

我的皮肤仿佛被电到了。

雪信所散发出的敌意,更加强烈了。

「但是,看看这里就明白了。无论如何,这种规模的术式不可能仅仅用于神体移植。神秘是万能的,但是操纵神秘的我们不是万能的。尽管日本魔术和西方魔术在基底上并非同一,但是这个性质是不变的」

「夜劫的家事和诸位没有关系吧?」

「没有。既然是时钟塔的君主(Lord),就不可能被远东的魔术组织欺骗。说来惭愧,我们的老师所把持的派系是时钟塔的吊车尾。但凡有那么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此瓦解也不足为奇」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这是完全没有异议的事实,但这样的做法是否应该说是老师的熏陶呢。哪怕是弱点都要毫不犹豫地作为手牌使用,果然是什么样的老师教出什么样的学生。

「……原来如此」

站在我们眼前的夜劫雪信的眉间,与割伤融为一体的皱纹越来越深。

「我还以为是两仪家委托你们做些什么呢」

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

因为雪信的洞察正中红心。

原本,两仪干也以这种形式委托了我们,我们才卷入了这次事件。

——『帮一帮,这个孩子吧』

可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吧,到现在自己才这么思考起来。

希望师父能查明某个案件,鉴识某种魔术,这种事情我们已经遇到很多次了。

但是,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接下,请求师父帮助某人的委托吧。

雪信又说道。

「两仪家族已经与神秘绝缘了。所以,他们不无法理解我们这种行为的意义。但是你们不一样。时钟塔的魔术难道是不需要牺牲就能成功的甘美之物吗?就算不是,你们也没有理由介入他人家族的神秘」

他沉重而平静地,将真理告知我们。

无论是日本还是英国,魔术师的逻辑都没有改变。或者可以说是秩序。即使与现代道德不重合,魔术师的社会也是如此。

凛对此耸耸肩。

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一脸轻松。

「是呢。这种话完全没有必要说出来。魔术师的伦理不同于现代的道德。虽然我们能够以夜劫对于君主的欺诈为名,以时钟塔的立场乘虚而入,但是说实话,我可不想多管闲事」

我很想吐槽刚才的对话是怎么一回事。

最后,

「那么,让我告诉你们吧」

她盛气凌人地告知。

「强迫毫无准备的孩子做出牺牲,被大人的意志所支配,我不喜欢这种事」

「把自己的信念强加给他人,这难道不是傲慢吗?」

「难道你不知道吗?不傲慢的人,是不会成为魔术师的」

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那不断膨胀的敌意,终于化作了杀意。只要稍微踩一踩,就会像气球一样反弹。

事到如今,凛再也不想逃避这样的未来。

倒不如说,为了堂堂正正地迎击,她将纤细的手指悄悄伸进了怀里。

「不好意思啊,格蕾」

「不对」

我摇了摇头。

「要道歉的人是我才对,只让凛小姐一人交涉」

「你居然这么好战,真是令人意外呢,格蕾」

「……那,那个,是凛小姐你这么说的哦!」

「我开玩笑的啦」

她的喉咙里发出恶作剧的猫咪一般的声音。

她把视线转向雪信。

「容许我确认一下吗?」

「请便」

「只有你一人身穿白色西装,果然是【因幡的白兔】,没错吧?」

「……」

雪信回答,从绷带上取下了用石膏固定的右臂。

凛继续说道。

「如果被选为这种术式的阵眼,即便是优秀的魔术师也不能幸免于难吧。你真的认为,几乎没有受过训练的亚纪良最后沦为什么下场都无所谓吗?」

「夜劫家族中,只有家主才能做决定」

「那是,什么啊?」

凛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与此同时,雪信的石膏自然地碎裂了。

里面的手臂似乎已经治愈了。

他缓缓地拔出左手握着的刀。

那把刀并没有护手。

将刀身固定在白木制成的刀柄上,仅此而已。

在这座满是黑色的山上,只有雪信和这把刀是白色的。尽管如此,他这身打扮与其说是清冽,不如说是病态的皓白。

(……雪?)

这不可能。

但是,我确实感觉自己看到了雪。

在汗流不止的闷热夏夜里,就像男人的名字一样,仿佛降下了一场反季的白雪。

「两仪没有告诉你们吗?还是说,两仪一族已经遗忘了?」

雪信开口说道。

「夜劫一族还传承着退魔的技艺」

刀,被缓缓地拔出来。

压低身体,几乎单手撑地,摆出了前倾的架势。与之相对的,握刀的手斜对着天空。

一副异形的姿态。

蜘蛛。

「切天,断地,分割八方」

咒语从男人的口中溢出。

与时钟塔的魔术不同的法则。不同的基盘。不同的神秘。

顿时感觉喉咙一紧。原本就不应该等待对手出招。如果看不穿敌人的底牌,就要把自己的优势强加于对方,这是战斗的铁则。

然而,雪信那异形的姿态所散发出的某种存在,却把自己和凛都束缚住了。

自己有一种预感,如果贸然出手,别说是皮肉之苦,连性命都会被一并夺走。

「天有八违,地有十字,秘音」

声音中刻有独特的律动(Rhythm)。

按照时钟塔的理论,刚才的咒文大概是五小节或者六小节。当然,日本术式的基础逻辑是不一样的。

「十字之一,十字之二,十字之三,十字之四,十字之五,十字之六,诸邪消退,圣哉」

就在我思考的瞬间,雪信一跃而起。

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了过来,就在我重新握住镰刀做准备迎击的瞬间——消失了。

「格蕾!」

手中的死神之镰呼唤着我的名字。

在那个声音的引导下,我条件反射地拉回了镰刀。

巨大的冲击力传到了我的手上。

身体浮空了。

被击飞到三米之外,我在空中看到了雪信挥刀一击的动作。这一招,把自己和亚德击飞了。

刀刃翻滚着,朝我追击而来。

一直双脚离地的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就在我睁开眼睛的一刹那,

「Anfang 设置(Set)!」

随着凛的咏唱,Gandr的黑色子弹从她的身体侧面射出,朝着雪信攻去。

没想到的是——那枚Gandr居然,被刀刃斩断了。

「诶?……」

发出了迷惑的声音,凛又编织起另一个魔术。

并不是基于魔术刻印的Gandr,而是从怀里取出珍藏的宝石,开始了咏唱。

「Elf 十一号! Die S-ulen des Winters schlie-en dich ein 冬河之槛!」

雪信周围的空中发生了异变。

让空气中的水分凝固,化作四根冰柱。冰柱落下之后,就像是构筑了一个将雪信困于其中的铁笼一样,四根冰柱之间覆盖着冰膜。

不停挥舞的刀刃,竟然将这一切全部切开,令其化为虚无。

「……这是,什么东西啊?历经五百年的古刀吗?」

魔术就像沐浴在阳光下的霜一样,凭空消失了,凛瞪大了双眼。

「这把利刃不是连这座山的结界都能切开吗?!」

「不必担心。虽然这把刀据说是村正的传承之物,但我们是用山上的河水进行研磨的」

与之相对的,雪信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村正。

就连我都听说过这个名字。

震惊之余,手掌上的麻木依然没有消退。

(……这是?)

在肉体『强化』这方面,自己有着不输他人的自负。

虽然和师父一起陷入过很多麻烦,但只要对面是人类魔术师,在『强化』的纯度上,自己从没有输过。

不对。

如果只是单纯的肉体能力的话,我认为现在也不会落后。

雪信的快攻和挥刀的动作都能看得清楚。然而,如同转到一半的陀螺突然倒下一样,当自己回过神的瞬间,刀刃距离喉咙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了。

如果亚德没有喊醒我,恐怕早就人头落地……一想到这一点,后背一阵发凉。

(……是哪里不对?)

「是脑的不同哦」

凛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小声说道。

「在这个国家,有一种剑客。他们用脑改写身体,把原本为了生存而存在的肉体构造变成了战斗用的武器。可以说是由于自我暗示而产生的变身吗?」

凛瞪着雪信,如此说道。

「从本质上来说,魔术并不适合战斗。如果是为了战斗的话,让军队使用兵器来处理更有效率。虽然格蕾的能力也很不得了,但是那种力量并不是用于同人类作战吧?尽管以魔术作战的效率如此低下,依然有人将其制成了战斗的武器。那家伙身上的,就是这种存在。所谓退魔,说的就是这个。为了斩尽包括魔术师在内的邪魔,那家伙修炼出了来自遥远过去的技术……」

「你好像读书很用功啊。知道的东西真多呢」

雪信再次摆出了异形的架势。

他并不打算让凛把话说完。以极道的立场来看,魔术师身上那种傲慢的贵族气质,也与他无缘。

‘咚’的一声,他的身体滑动起来。

「亚德!第一阶段应用限制解除!」

「咦诶诶诶诶诶诶额!」

伴随着一声惨叫,亚德变成了大盾。

虽然这次也没有看到雪信发动攻击的瞬间,但是妖刀还是被大盾挡住了,自己这回也终于没有被击飞。如果是五百年的古刀的话,应该能凌驾于大部分现代的魔术智商,但是亚德——亚德的内侧所蕴藏的神秘,其纯度更在古刀之上。

就在雪信的攻击被挡下的同时,凛的手中亮起了新的光芒。

就算遇到这种情况,她也毫不胆怯,高声咏唱着。

「Zehn 十号!」

「神火清明」

简短的咏唱之后,宝石从凛的指尖弹出。

与此同时,雪信喃喃自语着。

不对,那只是牙齿咬合的声音。我想起来了,师父上课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一种叫做叩齿法的东亚咒术,这种咒术是通过牙齿的咬合实现的。

不需要夸张的肢体动作,仅凭牙齿的咬合就能行使极具实战价值的魔术。

妖刀的刀刃从中间切开了迸发而出的火焰。

「凛小姐!」

「Anfang(set) 设置!」

少女的手指伸直了。

Gandr的风暴如机枪一样连续射击着。

「神火清明,神水清明,神风清明」

与之相对的,雪信的咒文恐怕是在原术式的基础上进行了强化。

这种做法未免太过实战了。以时钟塔的角度来看,实在过于专精战斗,甚至产生了违和感。

刀刃所指的地方,宝石和Gandr都被无效化。

那是毋庸置疑的,退魔之业。

凛和雪信的技艺发生了激烈碰撞。

就当自己也想转化亚德形态的时候,夜劫的成员们从雪信身后跑了过来。

「少主!」

领头的一个人喊道。

那是一个特别显眼的黑衣男子。

大概是明白他们的意思,雪信简短地回应道。

「榛」

自己记得那个男人是和雪信一起来到苍崎橙子事务所的两人中的一个。他戴着的面具和其他人的一样,只是面具的太阳穴处有裂开的痕迹。

「使用吧」

「遵命」

榛举起白皙的手。

「啪」的一声,那双手发出了干脆的声音。

(……诶?)

我瞪大了眼睛。

不是用视觉,也不是用其他五官,而是用更核心的部分去感受。雪信和榛,以及剩下的夜劫成员们,就在这一瞬间联结在一起。

整个人就像一个魔术回路。

「难道,夜劫家族拥有这种魔术吗?!」

就在凛大叫的瞬间,雪信说出了新的咒语。

同时,剩下的夜劫成员们重新组合手型。

后来听了师父的讲解我才知道,那是被称为沼矛印的结印。

雪信将沼矛印贴在村正的剑柄,大声叫道。

「伊伊——厄阿!」

和预感的一样,那声咒语将自己横着击飞了。

猛烈的风压在后面拉扯着我的头发。

为了填补真空,空气以迅猛的气势涌入。

村正刀刃所指的方向上,几十米左右的路面被挖空了。和路面一样,树木和鸟居也被尽数斩断,这会正慢慢倒下,大量的浮尘飘散着。

简直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巨人,挥舞着大砍刀一样。

「凛小姐,这是——」

「这才不是什么神道的雄洁。也不是什么魔术……」

她也像是看到了某种难以置信的存在,喃喃道。

「这些人,全部,每一个都是神的终端!」

规模不同。

顺次不同。

以魔术再现神的权能。

雪信并没有给我们喘息的机会。

「ひふみよ、いむなや(日月之慈,赐吾生命。圣哉圣哉。)」

又是一句咒文。

仅仅凭借这一句咒文,术式就完成了。

漫山遍野的魔力驱动着这个场域的所有人的魔术回路。为了汲取信的神秘,所有人都变成了单纯的器官。

这次引发的灵威是——

「Dreizehn十三号! Die Erde wird dich beschützen大地之盾!」

在灵威发动之前,凛用手指弹射出了石榴石(Garnet)。

‘咚’的一声,更多的泥土被掘起了。

或许是地属性的魔术。凛的魔术从先前被雪信挖开的地面之下,将大块的岩石掀起,在雪信和我们之间构筑了一座巨大的土墙。

「……嚯哦?」

雪信叹了一口气。

他顿了顿,几秒之后将村正挥舞起来,刀刃轻松地突破了土墙。

再一次斜切下去,构造土墙的魔力被斩断,脆弱的土墙也随之瓦解。

「……」

雪信眯起了眼睛。

因为土墙之后的二人,不知所踪了。

*

「……当机立断啊」

雪信称赞道。

远坂凛刚才的魔术,不仅仅是操纵泥土了,构筑成盾牌和掩人耳目。

还引起了局部的滑坡。

他的视线移到坡地之下。

滑坡似乎是沿着被村正劈开的方向延展的。

在茂密的树木的遮蔽下,看不见前方的情况。即便是善于登山的夜劫之民,只要踏错一步就会从陡峭的山崖上跌落下去。往那个方向逃跑,无疑是在赌命。

但是,为什么要下这样的赌注呢?

「——雪信大人!」

其他成员也从宅邸的方向聚了过来。

如果再晚几分钟,不对,再晚几十秒做出判断的话,应该就会被逼到无法逃走的地步了。那个魔术师那么年轻,居然能进行如此具有实战性的思考,真令人佩服啊。也许,她所经历的死斗比自己还多吧。

但是……

「……结果没有区别」

语气有些冷淡。

「如何是好,少主?」

榛问道。

对于雪信来说,榛是忠臣。

兄长·源马还在的时候就侍奉于家族,现在效忠于雪信。最初传授刀功给自己的人,也是他。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雪信更重要。

(……不)

雪信带着嘲讽否定了自己的内心。

如果只问夜劫的实体的话,也许不需要自己或者榛这样的术士群体。依靠赌博收益和保护费经营生意的极道,这种定义更接近夜劫家族的真实面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非法行为不过是维持神秘的手段,可是如今组织的本质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

刚才那位时钟塔的魔术师不也是如此吗?

追寻着根源这一无法实现的梦想的他们,还能燃起热情的火焰吗?

「少主」

榛似乎觉得不做声的主人有些奇怪,又问了一次。

「只要我们进行搜山,无论他们怎么逃,都是困兽之斗」

「让伊妻去做吧」

雪信如此说道。

从树木之间,滑溜溜地爬出了某种东西。

那是一条长有黑色鳞片的蛇。

搭在雪信的肩头,弹出长舌的黑蛇,似乎在耳语。

「家主在呼唤我。……君主(Lord)的弟子们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但结果为时已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