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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之后,埃尔梅罗二世和埃尔戈抵达了山丘。

这座山林并不大。但是,即便是白天依然昏暗的森林中却弥漫着独特的空气。

僻静,用这个词形容很恰当。即便是现代社会,从首都圈出发仅仅一个小时左右,自然就像这样开始压倒人类。

不久之后,道路也变窄了,似乎只能徒步上山了。

幸好雨停了,但地面还是湿的。吧嗒,吧嗒,用鞋子踩了几脚确定状况之后,二世开始爬坡。

埃尔戈顺从地跟在后面。

「这里是?」

二世微微点头回应红发年轻人的提问。

「根据两仪先生提供的资料,这里住着一个人」

「是,什么样的人呢?」

「啊啊。夜劫家族有几个易懂的特征。无论是魔术体系还是对于特定颜色的建筑和衣着的执着,都能看出他们是极为内向的组织。恐怕是通过神体行使魔术这种模式决定了他们的生存方式吧」

「……」

埃尔戈默默地听着二世的讲解。

极其内向的组织。这种存在方式也体现在对待夜劫亚纪良的态度上。当然,魔术师是与世间常识相背离的群体,但是夜劫家族却给人一种独特的平衡感。

「也就是说,是源于信仰吗?」

「大差不差吧,也许。他们面对魔术,几乎等同于直面神明。因此,我们可以看出一个事实。比起西方世界的魔术师,他们更具有一种只依靠自己来完成所有步骤的气质……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也存在一种内部无法供给的物件」

「这意味着什么呢?」

面对埃尔戈的提问,二世并没有回答。

两人默默地,在山路上行走。

雨后的风,吹拂着树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随着海拔的升高,植被从常绿橡树向高耸的蒙古栎过渡。同时,蝉的种类也发生了变化,叫声也渐渐不同。

湿漉漉的泥土气息。

因为太阳的饱和光照,所以草地非常干燥。

不过,

「……很容易呼吸的山啊」

呼,埃尔戈吐露了自己的感想。

虽然坡度很大,但似乎越走越轻松。尽管额头渗出了些许汗珠,但似乎并不感觉热。反而是紧张的表情逐渐缓和,就像放学路上回家的孩子一样。

过了一会,从后面传来了声音。

「不行,那个,等我一会」

是这样的求救声。

埃尔戈回过头「啊」了一声。

「老师,您还好吧?」

「……只是有点累了」

二世摇摇晃晃地坐在旁边的岩石上,调节着呼吸。

如果是身居高位的魔术师,一般来说耐力也能使用『强化』进行补充,但是二世至今都没能达到那个境界。

看起来命不久矣的脸色逐渐缓和,抬头望着透过树叶投下的阳光。

「确实……灵脉……很是通畅啊……虽然不是什么优质灵脉……但是运势这么好的灵脉还是挺少见的……」

只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从胸前口袋中取出一只雪茄,点燃之后,缓缓地抽了一口,又吐了出来。

「老师您喘不过气来了,还抽雪茄真的没问题吗?」

「……我只跟格蕾说过,某些雪茄是进行过魔术处理的,能够强化精力和调节体温」

看上去是这样,二世脖子上的汗水逐渐消失。

空气中飘着清爽的香气,埃尔戈闭上了眼睛。

「好香啊,就像是重要的人离开之后留下的余香」

「出乎意料的诗意啊,也许你有写诗的才华」

「诗人吗?」

「这种职业,在现代社会,比魔术师还不好吃饭啊」

二世微笑着仰望天空。

从枝叶缝隙中看到的夏日的天空,出奇得高,出奇得蓝。二世将雪茄放入便携雪茄盒,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冒出一句。

「你的喰神冲动怎么样了?」

「现在的话,比之前好多了」

埃尔戈摸了摸胸口,回答道。自那次与若珑的战斗开始,就足以吞食内脏的强烈冲动,如今已经悄然平息。

二世似乎看穿了这一点,继续说道。

「嗯,我原本还准备了应急措施,但看现在的情况,似乎暂时没有必要。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两仪未那,她给我读过故事书」

哼哼,二世苦笑了一下。

「虽然父亲是了不起的人物,但她似乎在另一个方向上出类拔萃。是随她的母亲吗?」

「真想见一见,那位夫人啊」

「不行,我不同意。变量还是越少越好」

二世一本正经地说道,埃尔戈呵呵地笑了。

「啊啊,那样也行」

「欸?」

埃尔戈有些不解,二世微微点头。

「你尽管笑吧。虽然你的处境严重到让人无法幽默起来,但还请保持那份豁然吧。当然,我不是说你应该强迫自己笑出来」

黑发君主颇有感慨地说道。

「从今天早上开始,你的表情就变了。我想趁两个人在一块的时候确认一下,你的心境有什么变化吗?」

「您察觉出来了吗?」

「因为我一度是讲师,授课的对象都是青春期的学生。不过,格蕾和凛应该也注意到了你这种前后变化很大的人吧?」

埃尔戈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脸颊,然后微微晃了晃眼睛。

附近的夏蝉在鸣叫着。

「……今天早上起来之后,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

他的声音沙哑。

「你说什么?」

「我感觉到,自己似乎更加强大。就算现在还做不到,只要能好好运用神明的力量,就一定所向无敌。哪怕是那个无支祁的分身都能击退,只要认真起来,什么事情都能做到」

「你说得没错。能够和你那只神臂正面对抗的魔术师,几乎不存在吧?」

「我,输给了若珑」

埃尔戈说道。

「我失去了控制,一切都变得通红,但也正因如此,我在那个时候感受到了自己很强。比起在新加坡同无支祁战斗那时,那副红色的神臂更加强力……但还是没能战胜若珑」

「你不甘心吗?」

「……是的」

埃尔戈低着头,承认了。

他的双儿涨得通红,令人十分意外。

这是他被海贼发现以来,一直天真无邪的年轻人身上发生的变化。

「这里到处乱糟糟的,紧紧的」

他按住胸口。

「从那之后,我好几次想起若珑(那家伙),忽然觉得惭愧,觉得自己很无力,很渺小……可是,若珑(那家伙)被关进黑匣的时候,我却对他伸出援手」

埃尔戈的手,紧紧地握着衣服的前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二世,带着复杂的表情说道。

「那是我的日常生活啊」

「欸?」

「懊悔也好,没出息也好,觉得自己渺小也好,都是常有的事情。我不止一次两次想要诅咒自己憎恨的人。实际上,如果我真的诅咒他们,那么当他们轻松回击的时候,就是我自讨苦吃了」

他愤愤地咂了咂嘴。

埃尔戈第一次看到二世这样的侧颜,有些不知所措。

二世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看待白若珑的?」

「怎么,看待?」

「你刚才所说的心情,都是关于你自己的吧?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想。趁这机会,你就直接告诉我吧」

「……很可怕」

二世默默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光是目光相接就兴奋不已,战斗也是惊心动魄。或许,那家伙自称是我的挚友,并不是谎话。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有这样的人,但我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对那个混蛋念念不忘」

很后悔输给了某人。

不想再经历这样的事情。

无论是好是坏,让人产生巨大变化的原动力。

「我想赢」

埃尔戈,清晰地说道。

「我想打败那家伙,这次一定要打败他」

「如今他不是已经被夜劫抓捕了吗?」

「他绝对不会束手就擒。不管我们是否出手,那家伙一定会想办法。因为还有一个女孩子依赖着他」

「……这真是令人吃惊」

埃尔戈这种喷火似的口吻,让二世瞪大了眼睛。

「先不说战斗,你们应该也没说过几句话吧?但是,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执着。是记忆恢复了吗?」

「……不,并没有」

「不过,我似乎很好强,比自己想象中要好强得多」

那双眼眸蕴含着坚定的力量。并不是背后的幻手,也不是组合而成的神臂,而是这个年轻人正在获得的力量。

二世羡慕地盯着他看了一会。

「是,霸道的征兆吗?」

他喃喃道。

「欸?」

「没什么好说的。不过,请珍惜这种心情。如果要和自己无法应付的对手战斗的话,那你将会戴上镣铐。你会深受其苦。为什么要羡慕他们,为什么自己非咬牙切齿不可呢?无论如何都要有被无数次击倒之后继续发起冲锋的觉悟和热情」

二世像教师一样告诫着,手轻轻地放在膝盖上。

「那么,按地图上标的,还差一点」

好不容易撑起身体,望向坡道上方。

再次开始爬山,大概又过了十几分钟。

豁然开朗,对面有一间小屋。

那是一座极其粗糙的,用圆木随便搭建的建筑物。在地震频发的日本,只要稍微晃动一下,马上就会坍塌的陋室。

「刚才我就感觉有奇怪的气息」

小屋附近传来了声音。

那是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

四十岁出头。身穿着日本的传统匠人服,不耐烦地盯着二世他们。

「你们俩的表情都很有趣啊」

但是,眼前这位男人,形象很奇怪。

脸的右上方挂着木雕面具。就像大号眼罩一样,用侧边绳带固定着,从假面的缝隙窥视外界的双眼,映出了二人的身姿。

埃尔戈开口说道。

「您是……」

「面塑。也有人叫我制面师」

「——您是,斗雕源马先生吗?」

二世说出了那个名字。

「在下是时钟塔现代魔术科(诺利吉)代理,君主·埃尔梅罗二世」

「哈?时钟塔的君主?」

穿着匠人服的男人大声说着,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二世。

「喂喂,这种东西真的存在过吗?话说回来,为什么不列颠的魔术协会重要人物会来日本呢?」

「我听说夜劫的面具都是你制作的」

「啊……」

埃尔戈瞪大了眼睛。

年轻人也是现在才明白了上山的原由。而且,二世来这里之前说的话也串起来了。干也调查的内容。夜劫内部并未保有的存在,是指制面师吗?

男人——源马沉思了一会。

咔咔地戳了戳右侧面具覆盖下的太阳穴之后。

「进来谈吧」

他扬了扬下巴。

2

小屋的内部,悬挂着许多面具。

虽然在夜劫的宅邸也有类似的感觉,但是这里的种类更加丰富,男女老少,还包括双角之鬼、天狗、面露獠牙的狐/狼等兽面。虽然是少数,但也有明显是来自日本以外的文化圈的面具。

「这些大概就是,神乐面吧」

二世喃喃道。

埃尔戈听到这个名词之后,开口问道。

「是神明享受的神乐吗?」

「你的语言能力真是令人吃惊。和你说的一样。在这个国家,人们更注重用娱乐来取悦神明。所谓神乐,就是指这些娱乐活动的总和,所谓神乐面,就是为这些娱乐(祭祀)活动准备的道具」

二世盯着一个面具,眯起了眼睛。

听到二世的讲解,埃尔戈心中升起一阵骚动。因为他觉得那些面朝自己的面具似乎都有自己的想法。

因此,与神明相关的各种活动都会使用。恭迎神明的时候,获得神明恩赐的时候,希望神明息怒的时候……以及。

君主顿了顿,继续补充道。

「返还神明的时候」

「……啊」

埃尔戈的喉咙,发出了呻吟。

这不正是他来到日本的原因吗?

解决埃尔戈的记忆饱和问题,将格蕾从年龄停滞中解放出来的方法。

(……那么老师他)

埃尔戈不由得盯着二世的侧脸。

似乎绕了很远的路,实际上并非如此。刚才他问及喰神冲动,大概也正是,直指返还神明的Timing吧。

源马贴坐在椅子上,摸了摸长满胡须的下巴。

「……哼哼。我原本还认为,以魔术发源地自居的时钟塔,会认为日本的神秘不过是穷乡僻壤的迷信而已呢」

「我不是说没有人这么认为。说来惭愧,什么地方都有挥舞权威大棒的人,而时钟塔又容易成为滋生这种傲慢的温床」

二世短暂地低头避开视线,然后说道。

「但是,既然是魔术,就一定是从根源分支而出的。从本质上而言,我们之间并没有隔阂。即便有,也和其他魔术、人类行为模式之间存在的差异是一样的。正因如此,我才觉得你的面具能够帮助我」

「我先给你们说好,如果与夜劫作对的话,那就容我拒绝。这是义理的原则。如果交易对象是时钟塔的君主(Lord),或许能大赚一笔,但是我不能做出背叛最大的客户的行为」

「根据实际情况,存在与夜劫对立的可能性,但那并非我们此行的目的」

二世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我只是,想请求您,打造一副面具」

「欸?」

「为他——为埃尔戈,打造一副面具」

二世用手指了指埃尔戈。

红发年轻人的心脏扑通一声。

「……我」

「那可不行啊」

源马瞥了一眼,就告知了这个结论。

「为什么呢?」

「一眼就能看明白。这家伙的脸太多了啊」

「——!」

埃尔戈屏住了呼吸。

这是因为,源马的意思已经显而易见了。自己心中的另一张面孔。制面师巧妙地猜中了自己所喰的三柱神。

「到底是如何实现的呢?并不是双重人格或者三重人格的谄媚吗?从根本上就不一样呢。能让这些东西安分地待在同一个人的身体中,真是令人佩服啊」

对于这种说法,埃尔戈不由得把手贴在了脸颊上。

「您真的,光靠观察就知道了吗?」

「要是看不出来的话,就不能吃制面师这碗饭了。一、二、三……虽然有人不愿露脸,不过除了你以外,你身体中还有三位吧?」

「那么,他们的面孔是怎样的呢?」

埃尔戈鼓起干劲,开口问道。

年轻人吞食了三柱神。制面师他,能够看穿三位神明的正体吗?

「不行啊。我刚才也说过了,你没察觉到的家伙会扭开自己的脸。朝这边观察的猿猴,你已经知晓其真身了吧?」

「……啊」

年轻人低着头嗯了一声。

当然,在连幻手都没有显现的情况下,能够说中孙行者的源马拥有惊人的慧眼。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原本以为很快就能得到答案的期待落空,还是满受打击的。

「那些存在,和你是什么关系?」

「我……」

埃尔戈支支吾吾。

尽管如此,还是把真相说了出来。

「据说,我吞食了神明」

「神明?」

「是的。老师告诉我,喰神的副作用是导致了我如今的记忆饱和。当我已经无法想起自己是谁的时候,漂流在海面上,被新加坡的海贼们捡到了。虽然是海贼,但大家都出奇的亲切、温柔……但是,我的肚子一直很饿」

埃尔戈按着腹部。

「一直,一直的,这种饥饿无法抑制。无论吃下多么美味的食物,无论吃下多么新奇的东西,我的饥饿都无法平息。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眼前一片通红,世界变得狭窄起来……」

他的声音很微弱,像是费力挤出来的一样。

冲动得到抑制之后,年轻人在山路上是这样说的。但是,这终究只是相对的。一旦饥饿再度回归,自己将会手足无措。正因如此,克制着饥饿的年轻人的手指才会微微颤抖。

「所以,我,我很害怕」

埃尔戈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

「终究有一天,我会伤害到自己重要的人吧。不对,真的是在很久以前就伤害过了,不过是碰巧的幸运,没有伤害到对方而已」

埃尔戈的告白简直让人吐血。

而且,这并没有错。在新加坡和日本,喰神冲动袭击埃尔戈之后,甚至差点酿成惨剧。

因为年轻人想要吞食的对象,出现了。

格蕾。

身体中隐藏着过往英雄(亚瑟王)因子的少女。

自从认识了她,年轻人的饥饿感日益膨胀。甚至可以说每隔一段时间。缓慢地,但确确实实地,侵蚀着他的人格。

而且,眼前又出现了一个。

吞食了竜的男人——若珑。

──『我也,想要吃掉你这家伙。虽然我以前也说过这话,反正你也不记得了吧。』

自己记得他在GRANTOKYO北塔上说过的话。那么,下次见面的时候,埃尔戈和若珑谁会成为被吞食的一方呢?

「……」

只要一想起来,胸口就会不受控制地燃烧起来。

(简直……无法匹敌……)

幻手和幻翼。

虽然能力相似,但熟练度却完全不同。埃尔戈光是挥动幻手就已经竭尽全力,反观若珑,他已经完全熟练地掌握了自己的异能。不对,就算不计幻翼,仅仅是思想魔术和八卦掌的话,埃尔戈能不能与之对抗呢?

和凛在小巷中并肩作战。

之后是空战。

两次都是若珑占据优势,甚至还有担心夜劫亚纪良的余力。

只有在暴走施展神臂的时候,才勉强进入了战斗状态吧。

埃尔戈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悔恨涌上心头。

正因为和自己相似,正因为是第一次遇到能和自己比较的对象,他才清楚地感受到若珑这个年轻人的纯度。

「也有这种表情吗?」

源马说道。

「您的意思,是什么?」

「那是一张想要改变的脸。正所谓相由心生」

源马直直地盯着埃尔戈看了一会。

然后他把视线转向了二世。

「您真是个了不起的魔术师啊」

「如果是您指的是这个(君主)地位,只能说是听天由命罢了」

「啊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源马挥挥手表示否认。

「这就是你们此行的目的吧?我所制作的面具,其神髓无处可寻。就连夜劫家的那些家伙也不知道真相……但是,同我素未谋面的你,已经了如指掌了吧?」

二世沉默了几秒钟。

过了一会,他喃喃道。

「我也曾经设想过,有可能是那样的存在」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埃尔戈看着两人,思考着。

埃尔戈只听懂了一半的谈话内容。虽然感性的部分传达了出来,但终究只能理解表层的意思。

(……如果是格蕾小姐的话)

如果是格蕾的话,就不一样了吧。

和埃尔戈一样,她也不是魔术师。但是她已经当了埃尔梅罗二世好几年的内弟子,并且似乎拥有一种独特的手段去理解神秘。正因如此,就连凛和二世都会倾听她的直觉。

虽然认识的时间还不长,但或许是见多识广让她拥有了那种感知能力。

那个总是戴着兜帽的师姐,在埃尔戈看来非常可靠,美丽得令人伤感。

「你是叫埃尔戈,没错吧?」

源马说道。

「啊,是的」

「我不会为你打造面具,但家里并不是没有……你等会儿」

源马站了起来。

只见他消失在内屋,过了几分钟,他拿出来了一个看上去很久的木箱子。用紫色的绳子紧紧地捆着。

解开绳子之后,揭开了盖子,埃尔戈和二世瞪大了眼睛。

「这是……」

埃尔戈低声说道。

装在木箱里面的,是一张十分朴素的——还没有经过任何设计的面具。

「我可以拿起来吗?」

「请便」

得到许可之后,二世举起了假面。

用指尖抚摸着光滑的表面,年轻君主的眉毛稍稍动了一下。

「这是什么材料?」

「这玩意啊。是我师父传给我的。虽说是作为神体被崇拜的树木,但总觉得是令人垂涎的好材料。摸起来的感觉更接近于象牙一类的东西,但是没有这么大的象牙。也有把多个素材接在一起的方法,但这玩意上面也没有拼接的痕迹」

源马微微眯起眼睛。

「过去当我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曾经幻想过,这玩意说不定是一只巨大的鬼角」

「……这么大的鬼?」

「哈哈哈,不过是小鬼的妄想罢了。从面具的大小来看,如果真是鬼角,它的主人应该是猛犸象那样的大块头吧?虽然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传说,但还是太扯了吧」

面对埃尔戈一脸认真的提问,源马笑了笑。

「但是,能够与你的内在相匹配的,只有这幅面容。就像时钟塔的君主(Lord)所说的那样,假面能够招致真正的神明,将神明返还」

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

但是,埃尔戈明白了这是真实的。年轻人内心中的某种存在,如同磁石一样,被无貌之面吸引。视线无法离开,皮肤上的汗毛直竖。有时甚至能感受面部的呼吸。

「将神明……返还!」

年轻人拿着未完成的面具,僵住了。

二世也再次同源马交涉。

「这下该如何是好呢?只要是我能准备的咒体我都会准备的,虽说是最末位,但作为君主,我还是打算尽可能地讨价还价」

「……我什么都不要」

源马摇了摇头。

「如果,神明存在于这小子的内侧,那本来就是咱这一族的目标。如果能为神明制作面具,一族的夙愿就实现了。没有制面师会错过这个机会」

「您的师父和您,是这样的一族吗?」

「夜劫他们也都忘了吧。咱们一族就是以这个目的开始制作面具的。夜劫和咱们在大方向是一致的,所以才把面具供奉与庙堂之中。所以不用付钱」

「那么……」

「……老师」

最后是,埃尔戈开口说道。

拿着面具的手,正在颤抖。

「怎么了?」

「这种事情,大概是不应该说的」

视线依然没有离开那张未完成的假面。

「但是」

初次体验的情感困惑着,动摇着他。

年轻人顿了顿,继续说道。

「如果将神明返还,我不就,无法战胜那家伙了吗?」

这次旅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因此,埃尔戈也说了这句话不该说。即便如此,年轻人还是陷入了沉思。

刚刚萌芽的青涩情绪就是如此激烈,令人饱受煎熬。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是那么想要抛弃神明。

「埃尔戈……」

「好像很复杂啊。不对,应该是很单纯才对吧」

源马苦笑道。

右边的眉毛和眼睛被面具遮住,无法看清。因此,只有左侧扭曲的半张脸看起来既滑稽又可悲。

「面具的调整需要点时间。就让我给你们讲个无聊的故事吧」

「故事吗?」

埃尔戈问道。

「嗯」

源马点了点头。

「这个故事,是关于家族的过去」

3

「真好吃啊,凛小姐」

自己和凛正享用着准备好的午餐。

今天吃的是三明治。

这似乎是两仪的家令为忙于调查的干也准备好的。干也体贴地为我们制作了两份。

优质的吐司抹上黄油之后,夹着满满的鸡蛋、厚厚的火腿还有鲜嫩的生菜。配上凛泡好的红茶,美味得令人耳目一新。

「还是第一次听说日本有家令这种职业,不愧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凛一边舔着沾着鸡蛋的大拇指,一边喃喃道。

在日本第一次听说,是因为管家这种职业在时钟塔非常常规。

魔术师群体构建了一个等级制度极其严格的社会。从师父身上就能看出来,虽然是下等的魔术师血脉(传承),但也算是贵族——在这种情况下等同于现实社会中的贵族——的一套系统。

偶尔能从师父的举止中隐约可见的良好教养也是因为出身于这个系统吧。

旁边的桌子上,铺着绘制了多个法阵的布匹,上面放着凛调试过的红宝石(Ruby)。

「这是?」

「在若珑被封印之前,我往封印中投入了一片宝石碎片。原本完整的宝石裂成两份,随着魔力的波动,在这边也会有所反应吧?」

那大概是若珑被吸入从亚纪良身体中涌现而出的黑暗深渊的时候吧。

在那一瞬间将宝石碎片投入,应该说准备周全,还是随机应变呢?无论如何,凛身上具备着身经百战的气质。虽然自己也积累了相应的经验,但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战斗呢?

又或者,圣杯战争这个舞台本身会改变人呢?

「那么,得到了什么消息吗?」

「接下来就得靠你了。夜劫的魔术和时钟塔的系统不一样,也和我所学的宝石魔术不一样……不过,我也是在这个国家出生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能想象出来」

「是什么样的情况呢?」

「是关于家的事哦」

「家?」

「不是指建筑物吧?不对,严格来说也包括这个,但眼下这种情况是家人或者血亲。时钟塔那边也有很多类似的故事,这个国家特别追求血亲的独特性。关于感性的部分,我大概比教授更了解吧」

凛的声音中带着一种近乎哀伤的情感。或许,她也有与这次事件相关的回忆。

想到这里,凛继续说道。

「刚才提到,严格来说包括建筑物在内,大概是因为这块土地的性质吧?」

「……确实,感觉很不可思议呢」

凛的话让我想起了夜劫的山林。

自己还记得那股黑色的气味,和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布拉克摩尔的目的完全不同。门扉和宅邸都统一成黑色,但那不是单纯的显摆,而是更本质的——那才是与山林本身浑然一体的结果。

「在这个国家,人们称呼其为【山】。【山】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是自然形成的结界。这个结界,通过与一个血族的结合,结下了难分彼此的关系。即便原本是其他国家的魔术师经过这样的结合,也会变成另一种形态」

「啊……」

不知不觉间,自己笨拙的声音漏了出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稍微明白了。我的故乡也在某种意义上依赖着土地」

自己之所以天生具备亚瑟王这种英雄的因子,也是因为故乡的土地。在自己的故乡有一个陵园,据说亚瑟王的遗体被送到了那里,自己的家族被囚禁在,将亚瑟王再现(复活)的执迷之中。

「之前在新加坡,我们谈论过你的身体和年龄」

「……是的」

对于凛的发言,微微点头。

自己的年龄停滞了,也和那个故乡有着联系。

这是本次旅行的目的之一。

让师父说出‘我想辞去讲师一职’的理由,大概只有一个。

凛扑哧一声笑了。

「教授他啊,有时会令人意外地关心别人,但对你很特别」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内心,继续说道。

「因为是,内弟子吧」

「是呢」

凛这回点了点头,轻轻眯起了眼睛。

「魔术师对自己的血亲都很好。尽管如此,你们之间的距离感还是很不可思议呢。虽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但是我很喜欢哦」

「……是,是这样吗?」

我脸颊发热,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即使和一流的魔术师相比,自己的『强化』也毫不逊色。但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耳朵都红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把兜帽往下拉了拉。

「我,我想,想把停滞的时间找回来。因为有想要一起成长的朋友。但是我……我认为师父还是最适合当老师」

「我知道的哦,我也是这么想的」

自己抬起头,看着凛问道。

「我,我这种想法,是任性吗?」

「他人的希望总是很任性呢」

凛直率地断言道。

「但是,会不会觉得这是一种困扰,要看场合和对象。不过啊,教授他那么别扭,要真觉得麻烦的话会摆起一副臭脸的」

「……啊这,那个」

别扭,这一点完全无法否认,所以自己很困扰。

话说回来,从刚才开始凛就一直在为难我,但她好像乐在其中。

「对不起哦,因为格蕾太可爱了嘛。你刚才说想要和某人一起成长,有这样的朋友,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呢」

被她这么一说,我的脸颊越来越热了。

凛单手托腮,面带笑容地补充道。

「所以啊,夜劫和彷徨海也没有过错。无论是哪一方,或者手里握着第三种选择,我们所要做的事情,在他人看来都只是任性罢了。正因为如此,如果不多加考虑的话,就会变成一时的心血来潮。任性的人发生冲突,互相伤害是没有办法的,但是心血来潮的话,那可是无可救药啊」

虽然这种说法很独特,但我觉得自己明白凛的意思。

任性和心血来潮。

二者形似而神离。

我垂下视线。窥探着内心。就像用镊子夹住自己身上的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取出来。

「……炒饭,很好吃呢」

那是白若珑在事务所烹饪的食物。

米饭闪闪发光,香气令人垂涎三尺。虽然在伦敦也吃过几次炒饭,但说真的,还是在事务所吃的那次最棒。

「是啊,非常美味,那家伙真让人生气呢」

「亚纪良好像很高兴」

「是呢」

「所以说,我……」

自己顿了顿。

凛也没有催促。

所以在最后,我缓缓地吐露了自己的想法。

「……我想再和那两位一起吃饭」

「这不是挺好的嘛」

她肯定了我的想法。

「内容物无所谓。但是用语言表达是很重要的吧?如果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关键时刻身体就会动弹不得。如果要抽谁的脸,不好好回想一下自己所憎恶的对象吗?」

凛这句话听起来虽然有些不对劲,但是,自己却感受到了温度。

(……难道说)

自己,思考着。

为了这个,她才会跟自己谈论起这副身躯吧。

即便有一种不好意思、羞耻的心情,也——

「——来了」

凛的嘴唇微微颤动。

「凛小姐?」

她的视线落在桌子上。

放在布匹上的宝石正在缓缓移动。

当然,自己和凛都没有触碰它们。宝石仿佛突然萌生了自己的想法,先是慢慢翻滚,然后又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就像在空中绘制纹章一样,宝石划出了红色的轨迹。

从那动作和光纤之中,读出了什么?

「看来夜劫很着急啊。我和教授都认为他们一整天都会保持克制,然而现在好像已经开始执行仪式了」

「这……」

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声音放大了。

凛点点头,似乎在肯定我的不安。

「黑柜的仪式,是为了完成作为神明的容器的她(亚纪良)」

自己明白这一点。

被塑造成英雄(亚瑟王)容器的自己,如果完成了,会变成何物呢?

「凛小姐」

「看来不能再等了」

凛喃喃道。

「咱俩一起行动吧。格蕾?」

说实话,我有点高兴。

来到日本之后,终于觉得自己能派上用场了。

「……了解!」

「欸嘻嘻嘻嘻!这对组合真有意思啊!」

亚德开心地笑了。

*

二世和埃尔戈并排坐在小屋中央。

床上铺着坐垫。

埃尔戈跪坐着,二世也想要跪坐,但是双腿无法弯曲,只要盘腿而坐。

「让咱瞧瞧你的脸」

源马双手夹住埃尔戈的脸颊,上下打量着。

与其说是在观察,不如说是异常的专注,仿佛要将眼前所见铭刻在眼睛里。埃尔戈自不用说,就连旁观的二世也被源马那种令人窒息的气势所震慑。

源马稍稍放松注意力,开口说道。

「你们认识夜劫雪信吗?」

「……嗯,知道」

过了一会,埃尔戈点了点头。

夜劫朱音的儿子。是来回收被封入黑柜的若珑和亚纪良的对手。

「咱是,他的哥哥」

这句话让埃尔戈瞬间一愣,二世则保持了沉默。

「君主大人果然不惊讶。都到这里来了,想必已经是心知肚明」

「时钟塔的情报网中并没有提到这个」

「是吗?咱被夜劫除籍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那之后,一直使用收咱为养子的斗雕一族的姓氏。到现在,作为斗雕源马的时间已经比作为夜劫源马的时间长的多了」

所以他才会对夜劫的内情如此了如指掌。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似乎很怀念过去的岁月。

「那小子的女儿——梅和亚纪良也经常来这里玩」

「夜劫亚纪良的姐姐」

埃尔戈说道。

本应成为夜劫的黑柜的继承人。因为她的突然死亡,亚纪良作为替代品被追捕。

二世和埃尔戈拜访这位制面师之后,才能明白这份血缘之间的联系。

「姐姐很聪明,妹妹很活泼。不过,她俩都是在炉子边上玩耍,因为实在太危险,咱只好把木炭和吊钩收起来呢」

源马的手指划过埃尔戈的脸颊。

埃尔戈忍住这种痒痒的感觉,二世开口说道。

「亚纪良和某个魔术师一起逃走了,昨天他们被夜劫抓了回来」

「……是这样吗?」

源马苦涩地喃喃着。

「两姐妹都不适合那座山啊。梅那小丫头,一直想去上学」

这句话,让二世的眉头动了动。

「日本不是有义务教育吗?」

「那是当然。即便是魔术师,大多数家族也会在这种程度上与社会妥协。但是,夜劫家族连这个都拒绝了。生为夜劫一族,从出生到死亡,都是在山中。和咱这种半途隐居的家伙不一样啊」

「……」

二世保持沉默。

源马轻轻打开盒子,拿起刚才的假面。

用指尖在面具的表面划了好几次。

在同一个位置,一次又一次。

似乎是刚才在埃尔戈脸上比划的那个位置。似乎想要让指尖记住形状的差异。和普通面具额制作方法完全不同。但是,这种行为所展现出的气魄是显而易见的。

「亚纪良的未婚夫也定好了」

「未婚夫?」

「本来啊,是要和咱结婚的」

「啊——!」

埃尔戈屏住了呼吸。

「按您刚才说的,您是夜劫亚纪良的伯父吧?」

「他们会在意那种关系吗?都是身处现代,与神明大人相连的人。婚配的目的就是让血统纯化,所以什么事情他们都干得出来。稍微往上翻翻族谱,别说是侄女和伯父了,甚至能找到父亲和女儿,祖父和孙女的配对。啊啊,咱改姓也算是一件好事吧。减轻了调查族谱的难度呢」

源马苦笑着,挠了挠下巴上的胡须。

当然,世界上也有很多地区允许这种程度的近亲结婚。在大概一百年前的日本,是随处可见的。

但是,地域和时代的错位果然如同楔子一样扎入了内心。

埃尔戈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那座山整个都被囚禁在黑色的匣子之中。

「所以说,雪信那小子是个例外」

「例外?不过根据您刚才所说,夜劫是一个极其严苛的家族,即便是下一任家主,也不会轻易被赐予例外的资格」

「因为他太天才了」

源马明确地回答了埃尔戈的指纹。

「别说是几代人了,就是这几百年来都没见过他这样的天才。按照继承顺序来说,应当继承夜劫的人是咱,但是这个资格在雪信降生之后就被剥夺了」

源马一边抚摸着面具,一边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空中,行走」

「空中?」

就是字面意思。那小子不到六岁的时候,就能在空中行走。后来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天真地笑着回答我‘感觉能做到就试了试,真开心啊’。虽然不知道在二位的国家如何看待这种情况,但是在这里(日本)能够在空中飞行,可是作为仙人之证而被敬为贵人的。

明确拥有在空中行走的能力,这是对时钟塔事实上的最高位阶——色位(Pride)的实力要求。

日本和西方,对于魔术的定位和运作方式完全不同,难道夜劫雪信在六岁的时候就达到了那样的境界吗?

二世明显地咽了咽口水,那声音在埃尔戈耳边回响。

「家主之位,我就此舍弃了」

源马说道。

「当了十几年受人敬重的长子,也不是没有留恋。但是,咱也很清楚自己的分寸,如果眼前出现这样的天才,咱那半吊子的欲望就会消失了。反而是明白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虽然咱以前也有当家的兴趣,但还是选择了热爱的面具。不过,老妈倒是异常的热切。咱作为弟弟的助手绝对不能出山」

「那是,为什么呢?」

「那小子保护了我啊。他说自己要当黑柜,要尽家主的责任,让哥哥自己选择人生吧」

「啊……」

埃尔戈轻轻地叹了口气。

所谓例外,就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原谅本人的任性,而是原谅他人的任性。

「因为有他护着我,我才能离开家族去制作面具。所幸的是,我也有自己的才华。如果雪信继承家业的话,我会打造出最棒的面具。他给了我这样的自由」

「打造面具吗?」

「使出浑身解数,恐怕用余生也打造不出更好的面具,要有这样的觉悟」

源马的声音有些落寞,但又带着几分自豪。

虽然有些后悔,但还是做出了令人振奋的事业。

「大概十几年之后,那小子结婚了」

源马继续说道。

几乎没有离开山林的他,开始出现了神体的排异反应。这和他作为术士的才华是两码事。为了治疗而下山的时候,似乎一见钟情了。

意想不到的发言,让埃尔戈吃了一惊。

「在那之后的几年,对他来说是最幸福的时候吧。他又任性了一下。在家族的山林附近盖了一座小房子,让妻子住在那里,远离夜劫家族的琐事。长女梅出生之后,总是皱着眉头的雪信,偶尔也会露出儿时那样天真无邪的笑容。咱交付面具的时候,有时也会去拜访他们一家人」

嘴角带着笑容。

对于雪信和源马来说,都是美好的回忆吧。

「但是,雪信的排异反应越来越严重了」

色彩黯淡了下来。

「这样下去可能会死,所以老妈命令他将神体移植给女儿。但是,雪信的妻子对于神秘一无所知,不可能解释清楚的。就算能解释清楚,也不可能把逐渐将自己推向死亡深渊的诅咒转嫁给女儿。这些事情一直困扰着他,又受到家族的压力,最后只能与现实妥协,决定和妻子离婚。不管怎么说,再这样下去,妻子可能会性命不保」

「……」

绝对不是多虑了。

如果是魔术师群体的话,可以当作日常生活的延伸。对于埃尔戈来说是知之甚少的事情,但是从二世和凛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来判断,其程度是无法想象的。

结果,离婚后的妻子和亚纪良一起下山。但是,雪信的不幸却没有就此结束。

「还发生了,什么?」

「因为神体移植的失败,梅死了」

之前听说的突然死亡,就是因为这个吗?

「跟二位解释一下,夜劫家族也是做好了十二分的准备才进行了移植工作。但是,原本移植神体的危险系数就很高。将神体剥离并非难事,但无论如何,移植也摆脱不了一定的风险」

将神明的碎片移植到人类的身上,这是理所当然的。

人类的肉体是多么脆弱,埃尔戈最为清楚。

「所以才,不得不将亚纪良带回来」

「可是,雪信先生他说……亚纪良的母亲逃走了」

埃尔戈和二世都听说了这件事。

在从夜劫之山出来之前,夜劫雪信直言不讳地告诉了大家。

——『妻子她好像放弃了养育亚纪良。啊,她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夜劫家是与神秘相连的家系,只是单纯以为夜劫家是奇怪的宗教家系,所以对孩子身边不断发生奇怪的现象这件事也无法忍受吧。』

——『虽然听说她好像找过各种灵媒,但是普通灵媒怎么能对付得了夜劫的神体呢?话虽如此,她也没能和我们取得联系,就逃走了。』

「……啊,雪信那小子是这么说的吗?」

源马的嘴唇扭曲了。

「唉,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令人头疼的是,咱所说的,不是谎话」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小子太天才了,根本不懂啊」

源马的侧脸,显得非常空虚。

「没有意识到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别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几乎没有下过山的那小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确实如此啊」

二世苦涩地,喃喃自语着。

「亚纪良她很有才能啊」

「才能是说……?」

对于埃尔戈的疑问,源马点了点头继续解释。

「没错,才能既是祝福,也是诅咒。尤其对于咱们这种靠才能吃饭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要是在本家的山里,经过老妈的教导应该可以控制,要是像雪信这么厉害的话,自己一个人或许也能控制。但是亚纪良没有这种环境和能力。因为无法理解自己的能力而感到恐惧,在周围制造了灵异现象……啊啊,至少,他们要是能来找咱帮忙就好了啊」

源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梅的死亡,夜劫内部几乎失控,雪信设法安抚了家族内部,然后去迎回亚纪良。他当时打算如何跟妻子和女儿解释,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了。雪信离婚之后,为了不让妻女再和夜劫扯上关系,便断开了所有的联系……结果,那反倒是弄巧成拙」

「据说,雪信打开家门的时候,闻到了血腥味和腐臭味。那小子慌忙地冲了进去,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吐血而死的灵媒师。浑身鲜血的亚纪良似乎陷入了恍惚。灵媒师的手艺貌似不错,然而却起了反作用。据说尸体是从内部开始腐烂的。亚纪良的才能被不彻底地激发,使得灵障更加严重了吧」

当时的画面,历历在目。

吐血而死的灵媒师,还有沐浴那血液的,自己的女儿。

这不是足以让一个父母失去精神平衡的悲剧吗?

不对,也许失去的,不止一个人。

「那么,夫人呢?」

「她人间蒸发了,就是这样。在附近徘徊的时候被雪信发现,现在藏在咱熟人开的精神病院里」

「……」

源马的话语,让埃尔戈无话可说。

放弃养育女儿并不是谎言。然而,这显然是掩盖事实真相的说法。母亲忍受着女儿身边频繁发生的灵异现象,就算是这样还是拼命为女儿寻找灵媒,当灵媒惨死在她面前的时候,母亲的理智终于崩溃了。

「……那种事情」

事情完全不同了。

夜劫雪信所言,意思也全部变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呢?」

源马说道。

「在现代社会,如果还执着于神秘的话,当然会变成这样啊。在你们的土地上,魔术师还能在现代社会生存吗?」

「……不可能的」

二世他摇了摇头。

「我们所有人都在走向过去。如果说科学是通往未来的概念,那么毫无疑问,魔术就是走向过去的概念」

「是这样吧」

源马点了点头。

日本也是如此。刚才您也说了,无论是修验道还是阴阳道,只要是追求神和根源,都是一样的。说到底,都是从根源(同样的存在)之中分支出来的东西罢了。

这句话有点像是自嘲——或者像是已经放弃了。

「因为咱们早就被这个时代淘汰了。因为咱们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每个人都这么拼命。因为再过一秒,咱们所做的一切都可能变得一文不值」

变得一文不值。

和字面意思一样,拼上性命的技术也好,从祖辈那里积累下来的研究也好,全部变成了废品。这也是为什么,在很多魔术师的家族中,继承者一开始就被灌输了‘今后你要记住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没有价值的’这种观念吧。

「可是……」

埃尔梅罗二世补充道。

「可是,我们总是在与这种无价值对抗。就算离开树枝的苹果一定会掉下来,落下来的苹果也不一定会变成废品。最重要的是,我们不是只会听天由命的苹果。即便最后会跌得粉碎,也可以选择稍微体面一点的形状」

「没准,老妈她也是这么想的吧」

源马的回应,让二世的话又咽了回去。

看着二世那种表情。

「刚才您是在故意刁难咱呢。咱无所谓了」

源马笑了。

「不过啊,咱还想再听听您的故事呢。君主(Lord)啊。您在魔术世界,理应是见识过最多神秘的人吧?按刚才您说的,魔术师应该也能选择更体面的形状。难不成,当上时钟塔的君主之后,咱们这些俗人的烦恼就能烟消云散吗?」

「我……」

二世一时语塞了。

他的表情似乎很困惑,像是被人指出忘却之物的表情。

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没有,魔术的才能啊」

他说出来了。

「没有才能?您不是说自己是君主吗?时钟塔仅有的十二位君主之一,号称是魔术世界的王,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的,作为君主应该是前所未有的吧。要说谁是时钟塔历史上最强的君主,候选人有好几个。但如果选一个最没有才能的君主,大家应该一致认为是我。因为我连适当的『强化』都做不到,从山下爬到这里都会气喘吁吁」

二世轻轻地笑了笑。

自嘲,不对,应该是爽朗的微笑。

「老师……!」

仿佛被那微笑吸引,埃尔戈稍稍睁大了眼睛。

「所以,想要靠近一些啊。即使我的才能多么贫乏,我的存在渺小到连拥有梦想都不被允许的地步,我也要在死去之前奋力挣扎。我想挺起胸膛,向着那些曾经否定他人梦想的家伙说,拥有梦想是没有问题的。虽然这一生对于目标而言完全不够,但至少,我想要为了更加接近一些而拼上自己的一切」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

「不知道我的回答能不能成为问题的答案。但是我……即便是这样,我也喜爱魔术,大概想要表达这种意思」

「……是吗?」

源马小声地说道。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视线落了下来。

「也有这种接触魔术的方式啊。喜爱魔术,是这样吗?」

他又摸了摸未完成的面具。

「你有个好老师啊」

源马对埃尔戈说道。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埃尔戈点点头。

面对这样的君主(Lord)和红发年轻人,源马继续说道。

「我偶尔也会,这么思考。濒临断绝的魔术,没准会使出最后的什么手段,创造出自己的继承人」

「魔术吗?」

埃尔戈问道。

这代表着,魔术本身就有人格吗?

同时,不知为何也奇妙地心领神会了。或许真的,真的存在,这样的事情吧。

「雪信是那样的天才。就像被夜劫之神宠爱一样。或许,两仪也是如此吧?」

「两仪?」

埃尔戈试问道。

「啊啊,你认识两仪吗?虽然是夜劫的远亲,但他们的家主似乎有极其特殊的性质。现任当家是女性,就是因为她满足了这个条件。咱也见过她一次,只要她的余光扫到身上,就会浑身发抖啊」

「……两仪的家主」

两仪干也参与了本次的事件,是否也是与此相关呢?埃尔戈思考着。确实,两仪夫人反对干涉这次的案件,把未那托付给丈夫之后离家出走了。

「但是,天才也好,凡人也罢,生存这件事是不会改变的。无论如何,咱们都要活下去。虽然这样做可能会伤害到别人,但有时还是不能让步的。有的时候是不可以让步的啊…………无论是咱,还是雪信,还是老妈,都是这样啊」

源马感慨地结束了谈话,抬起头来。

「你叫埃尔戈,对吧?」

「啊,是的」

「从现在开始打造的面具,会变得非常特别。从你原本的脸和内侧的脸来看,说不定会比雪信手中的那个更加强力」

那是作为制面师的直觉吧。

「你可以把那张脸用在任何事情上。可以用于返还神明,也可以用在其他事情上」

「其他的事情?」

「坐在那边的君主一开始不就说过吗?面具是与神对峙的时候使用的。可以用来返还神明,也可以用来迎请神明。在接受赐福或者平息神怒的时候也可以使用。面对你说想要战胜的对手的时候,也可以使用」

感受到了一股热风吹过。

埃尔戈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源马,眨都不眨一下。

「打造面具是师父一族的夙愿。不过,这幅面具是咱的个人意愿,作为对刚才君主的发言的答谢赠与你。你可以用这幅面具去做任何事情。哪怕是和老妈、雪信他们作对也没有关系。不管怎样,这幅面具只会服从于你,只属于你自己」

「……好的」

埃尔戈重重地点了点头。

自然而然地,握紧了拳头。

胸口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激情。刚才那句话,在决定与若珑再战的年轻人的内心,确确实实地燃起了一团火焰。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就先听那位师父的话吧」

源马一边看着二人,一边喃喃着。

突然,那个表情是,

(也许)

埃尔戈思索着。

也许,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讲述了夜劫的故事吗?为了提前告诉年轻人,在魔术世界中会有怎样的毁灭和陷阱在前方等待着。

源马站起身来,往隔壁房间走去。

虽然这间屋子和客厅没有任何隔断,但低头看着面具的制面师的侧脸已经拒绝了外界的一切信息。

一把上了年头的凿子悄无声息地凿到了面具之上。

4

「你怎么样了,亚纪良?」

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

如海浪般散开,又像泡沫般消逝。

「额,还是没有回应吗?」

漂浮在黑暗中的若珑咂了咂嘴。

这里的空间没有上下之分。

当然也没有光,但若珑的眼中可以隐约看清周围。因为这个空间并没有被通常的物理法则支配。

「真是不得了啊」

他这样想着。

尽管认为这玩意说到底只是岛国的魔术,但如此一看确实不容小觑,规模暂且不论,精度和技术都令人吃惊。

(从夜劫家主的那道术式中也能得知)

——『神之御息者吾息,吾息者神之御息也。若以御息吹则秽不在,不残,阿那清清。阿那清清。』

那是祓除污秽的言语。

污秽啊。

也就是说,不仅是若珑,就连封住若珑和亚纪良的这个术式也被判定为污秽。

(奉神之清净为尊,神之清净以外的部分也会使用吗?)

这真的符合这个国家的特点了。

(那个君主也说过类似的话。)

潜藏于在亚纪良身体之中的,夜劫之神。

若珑事前调查过,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神。

(……问题是)

问题是,使用了神明的哪个侧面?

关于神明这种存在所流传下来的信息极其丰富,无论是由某种事象转变或是因人的信仰升格为神,都是历史积累的结果,因而具备各种各样的侧面。

「……………………」

若珑不断地咂着嘴缓解涌起的食欲。

老实说,他也有喰神冲动。

之所以不像埃尔戈那么激烈,单纯是因为规模和时期的差异。相对于吞食了三位神明的埃尔戈,自己只吞食了一位。再加上自己是在埃尔戈这个原体完成之后才进行了仪式,因此在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稳定性。同时也跟自己苏醒之后,接受彷徨海的师父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训练有很大关系。

(埃尔戈……吗)

现在,脑子一部分也一直在想着那个年轻人。

初战获胜。

但若珑完全没有想到,那就是埃尔戈的实力。勉强看出一点破绽的,只有装填上孙行者的神核暴走的时候。

毫无疑问,下次会更强。

不知道是让第二位神明觉醒,还是通过其他的手段,不过应该会超过上次若珑所目睹的那种程度的力量。

所以,青年才会无休止地重复这个设想。

双眼半睁,让意识稍微敏锐起来,舞台就会发生变化。

没有上下区分的空间变成了上次战斗时的GranTokyo北塔,眼前出现了将三对幻手实体化的埃尔戈。

不需要什么信号。

想象中的埃尔戈将幻手全力挥出,虽然若珑用幻翼抵挡,但那强烈的疼痛却在脑海中清晰地再现。利用反作用力扭转身体,绕到他的背后,使用了名为八卦掌·抱月掌的武技。

但是,想象中的埃尔戈完全不顾身后,其余的幻手凝为拳形,使用里拳(翻译者注解:空手道招式,使用拳背攻击敌人)猛击若珑的身体。

连骨头破碎的感觉都完全再现了。

(……啊啊,这一拳打得真是)

若珑心想。

那家伙是埃尔戈。

他只要看过一次,就能做到这种程度。若珑太了解他的能耐了,以至于到了厌烦的程度。

所以,继续想象(simulation)。

以幻翼迎击眼前埃尔戈挥来的拳头。

震撼大气的神秘的激烈对抗。

若珑瞬间计算出了随后的三十七手变化。

这样吗?

是这样吗?

还说是——?

每思考一次,埃尔戈的战术就会变化。

与此同时,若珑也改变了面貌。

时而使用八卦掌,时而使用思想魔术,时而使用尚未显现的竜之『力』,拼尽全力与其对抗。

在这场战斗中,各有输赢。

若珑战败之后,会反复推演战斗直到获得胜利之法。目前尚不清楚埃尔戈所喰的第二位神的情报,因此建立的假设模型(pattern)也有无数种,但是他没有因为反复的推演而感到无趣,他的侧脸犹如一个发现了最棒游戏的孩童一样充满愉悦。

(……哈哈)

奇怪的是,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简直就像是,一个为恋爱烦恼的学生。

也许真是如此。

毕竟是,世界上仅有的两名同胞。

也有如同无支祁和若珑的师父——或者就像传闻中的圣杯战争的境界记录带(Ghost Liner)那样拥有同等战斗力的存在。但是,作为生活在现代的灵长,吞食过神或竜的个体,再没有第三者。

(……这种饥饿,也是如此)

世界上仅有的两个,拥有喰神冲动的人。

若珑一直在思考着。

他感受到某种存在自腹腔深处沸腾起来。

这样吗?

是这样吗?

脑海中描绘的埃尔戈的形象千变万化。

粉碎大地,搅乱大气。

简直就是神话。埃尔戈的幻手,白若珑的幻翼,都变成了与现在完全不同的形态。

或许,自己的推演模型早就偏离了原本的埃尔戈。

低估对手是危险的,反之亦然。如果自己想象中的埃尔戈偏离了现实中的埃尔戈,那么模拟就失去了意义。

(……那样也不错)

若珑也是这么想的。

就算没有意义也没问题。

为人生中的每一件事都寻找意义和理由,只会让人活得憋屈。

若珑他,不问活着的意义。

若珑他,不问战斗的意义。

然后。

若珑他,对于品尝这件事亦不问意义。

世界上仅有一个的同胞,他的血肉是多么的甜美可口。现在连身体中涌起的冲动,都是那么的可爱。

这样吗?

是这样吗?

好像在跳长长的华尔兹。

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啊。

在跳舞的过程中,连冲动都发生了变化。

连自己的形态都在变化。

和埃尔戈一样,若珑也还是未成品。

如果不是这个地方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即便是被放置一周的时间,自己也不会察觉。

「……阿若」

「亚纪良,你醒了吗?」

想象模拟在刹那间结束,若珑对亚纪良说道。

这道封印也夺走了若珑的视觉。

「……阿若」

微弱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在那边吗?阿若?」

「我在这呢睡美人。想起来没做的作业了吗?」

从那玩笑话中,能感觉到亚纪良在窃笑。

与此同时,束缚亚纪良的术式也在这时进入了若珑的意识。

(……这玩意比想象中麻烦啊)

实际上,自己已经完成了术式的表层解析。

问题在于,亚纪良正在侵蚀自己。

并非术式。而是移植到少女身上的神体。神体超越了肉体的规格,甚至在灵魂中逐渐扎根,想要改写夜劫亚纪良这个存在。

这也是若珑没有离开东京的原因。

如果贸然离开土地,很有可能会刺激到已经移植过来的神体。在和彷徨海的师父会合之前,若珑的行动一直受到限制。

「阿若,我感觉,好困啊」

亚纪良的声音断断续续。

「姐姐她也是……就这样……睡着的吧……」

「月亮,你能想起来吗?」

若珑突然说道。

「月轮观……?」

「你知道这个吗?」

「嘿嘿……以前在山里面学的……但是我……学的不好……不会呢……」

声音越来越弱。

简直就像,即将熄灭的蜡烛一样。

「炒饭……真好吃啊……」

就这样,声音中断了。

「哎呀哎呀」

嗨,若珑故意叹了一口气。

亚纪良的自我消融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虽然自己认真起来还能破坏这个封印和术式,但是那就意味着亚纪良的死亡。不过,术式一旦进行,破坏也是不可能的吧。

「听说你把我作为筹码了,老爹」

如同泡沫一般的喃喃自语。

「那个赌瘾上头的老混蛋,真的想过结果会怎样吗?」

这么说着的时候,褐色皮肤的青年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嗖」的一声,年轻人体内的某种存在被压缩了起来。

「和破坏不一样,这是我不擅长的事情啊」

他交替呼吸着。

此乃胎息。

是让魔术回路充满精气(Od)的呼吸方法。

若珑的身体,缓缓地,滴落下来一种如同柔光的东西。

「紫薇黄书、名曰太玄。散月华睡、养魄和魂」

在他吟唱咒文的同时,咒文渗入并包围了亚纪良所在的区域。

接着,在若珑的身边,也慢慢扩散开来。

「方中严事,发自玄关。藏天隐月,五灵夫人」

思想魔术——月魄咒。

原本是为了激活自己魂魄的魔术,现在若珑扩大了术式的作用范围,并且用于守护和探测。将精气(Od)和灵气(Aura)的覆盖范围拓展到极限,让月光布满周围,不留一丝空隙。

湖水一般静谧的光线逐渐渗入黑暗。

时间无法确定。

是一秒吗?

是一天吗?

是一年吗?

不久后。

年轻人抬起头来。

「……他们,先到了吗?」

他的嘴唇上挂着无畏的笑容。

5

自己和凛坐在车里。

幸好凛还会开车。我们按照干也给的联系方式打通了电话,两仪的家令已经准备好了车辆。

这种车型似乎被称作SUV。

为了在还没铺路的地方也能行驶,采用了兼容越野的轮胎。

令人背后发颤的引擎声使人觉得可靠。凛刚开起来的时候也觉得有点不熟悉,不过和她取得驾照的地方(英国)一样,驾驶位都在右边,所以很快就适应了。

不过驶出国道,过了几十分钟,情况就不太对劲了。

「真没心情夏天兜风啊」

凛的视线望向天空。

黑云慢慢地占据了天空的一角。

从车窗吹进来的风有一种奇特的黏性。不仅是湿度的问题。抚摸着脖子的气流硬邦邦的,就好像是在浅浅的挠着自己的皮肤。

「咦嘻嘻嘻!臭啊,太臭了!格蕾!」

「亚德……」

我对着右肩的固定器(Hook)责备道,自己也是同样的心情。

这是以前走这条路时不曾有过的感觉。

也可以说是瘴气。

现在还很稀薄。

这种浓度最多只能影响到幼儿吧。如果长期被瘴气影响,即使是成年人也会精神失常,但魔术师则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一想到这是勉强才能看到山林的地方,就无法想象这些瘴气会扩散得多么广。

「你以前来过吗?」

凛确定道。

「……是的」

「那倒也是。如果这样的瘴气一直扩散下去,无论如何都会变成社会问题。至少这里应该会变成交通事故频发的不祥之地呢」

凛爽快地说出了手握方向盘时的晦气发言。

她一脚油门。

车子月往前走,瘴气的黏稠感和挠人般的违和感就越发严重。

道路两侧都是树林,湿度也越来越高。别说是薄薄的树叶,就连纤细的树枝都不禁垂下头来。

(果然,很像啊……)

自己思考着。

就像在自己的故乡。

因为将自己作为守墓人培养的布拉克摩亚的土地,也总是沉浸在薄薄的黑暗之中。

(……只是相似吗?)

感受到莫名的唾液溢了出来。

别说是令人浑身起毛,就连肌肉下的骨骼都能触及到,一种令人生畏的冰冷感从脚底爬了上来。

「……凛」

「嗯,格蕾似乎很敏感呢,我也感受到了。话说回来,他们的仪式不正紧锣密鼓地展开着嘛」

凛嘴角一撇,满怀挑战地望着山林。

美丽的女性,生有一副战士的容颜。

「你还感受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模糊的印象也行,都告诉我吧」

「……是,匣子」

脑海中浮现出封印若珑和亚纪良的漆黑立方体。

这座山本身就如同一个巨大而漆黑的匣子。

「匣子……原来如此,是匣子啊。谢谢你了,格蕾」

这时,车停了下来。

从这里往上走,就能抵达夜劫的山门。

「正面进攻不太行呢。也不能说是侦查」

她把SUV驶向几乎没有人使用的山路。

因为没有铺路,车辆晃晃荡荡的。

离开事务所之前,仔细研究了多张地图,大概也是为了规划路线吧。

「因为是私有土地,无论是哪张地图,关于这里的细节都很模糊,但还有共同之处的。只找到了大概是从以前的老地图上留下来的,从后方进入山林的路线」

凛一边解释,一边仔细地切换着油门和刹车。

道路越来越窄,路旁伸出的杉树树枝把车刮了好几次。因为是租来的车,所以完全没有顾虑。和她在新加坡当海贼顾问那会的侧脸一模一样呢。行至深处,阴郁的瘴气就变成了晴朗的海风,从车窗里钻进来的树叶变成了浪花。

「是结界呢」

她喃喃道。

「是对异物的自动排斥反应吗?真的是,很喜欢日本(这个国家)啊」

她看起来很开心。

即便是在这样的地方,遇到了这样的情况,远坂凛还是远坂凛。

如同扬言这个世界早就属于自己一样。

「Pseudo-Edelsteine 拟似宝石 Siebzehn 十七号 Das Schwert des Windes 风刃横扫!」

凛一边开车,一边向前伸出手臂。

她的指间闪烁着翠绿的光芒,瞬间刮起一阵狂风,让人误以为暴风雨已经来临。狂风所到之处,犹如被名刀斩断,树枝和瘴气都被一分为二。

就像是摩西的传说一般,SUV朝着前方突进。

被砍断的杉树树梢无所牵挂地落下。

就在不远处,雷电落了下来。

似乎是对伤害了山的一部分的不知好歹的魔术师表示愤怒。

不对。

也许,山真的发怒了。

眼前倒下了好几颗更大的杉树。并不是说凛操纵的风威力过头。眼前的景象如同巨人在挥手,明显充满了要阻止我们的意思。

亚德!第一阶段应用限定解除!

「咦嘿嘿!」

我打开了SUV的车门,手中的亚德重新构造。

眨眼间出现神秘,是大锤的形态。

从锤子的背面,魔力如同喷射一般释放出来。即使换算成英灵的技能,也已经可以同Rank B媲美,这是限定状态·攻城锤(Battering·Ram)的特性。

从车门里探出身子,单手挥动大锤。

一击便将倒下的巨杉全部击飞。

为了不让身体因惯性被甩出车外,用『强化』后的肌肉力量强行控制身体。过去只能以全身架势挥动的大锤,就这样一下子被拉了回来。接着我把车门关上,把亚德重新挂到了固定器(Hook)上。

「直接上吧!」

凛眼睛一亮。

一口气突破狭窄的山路。

穿过森林的时候,她猛地一脚刹车。

虽然SUV半边车身打滑,但还是在最短距离停了下来。

「到这就行了。下车吧」

听从凛的指示,自己眨了眨眼。

「啊……」

我明白了森林中断的原因。

在我们面前,是一条河流。

既不深,也不宽。

两岸的距离大约是六米。

沿着这条河,有一条SUV根本无法通行的小路直通山上。

中途还有矗立着一座古旧的鸟居。

那是一座黑色的鸟居。

虽然外漆剥落了不少,但似乎原本就是用黑色的树木建成的,所以样子并没有多大变化。不对,应该说,变得化作了玄色。

果然如此。虽然地图上没有标出道路,但在这种建有古老神社的山上,将山川作为标记物往上走的路线是固定的。

bingo!凛微笑着。

她拔下SUV的钥匙,抬头望向山上。

那是夜劫宅邸所在的方位。

「上山吧」

凛作出宣言。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这座山,叫什么名字?」

「虽然正式名称不是这个,但据说夜劫家是这样称呼它的」

凛叹了一口气。

然后,

「朽绳山」

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低沉的雷鸣响了起来。

6

「完成了」

源马放下了凿子。

似乎,那小小的凿子现在比铁块重了百倍。

已经完成的面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大概是光滑的表面上多了几道刻痕吧。

但是,毫无疑问,源马为了这一刻竭尽了精魂。

眼眶深陷,呼吸断断续续的,十分微弱。

连皮肤都像幽鬼一样苍白。

不过是十几分钟,看起来就像老了将近十年。有个成语叫「呕心沥血」,而制面师似乎把自己的灵魂注入了进去。

源马把手伸到了埃尔戈的脸上,那手颤颤巍巍的。

「不要,再佩戴了」

他制止了埃尔戈。

「咱的脸变成这样,也是因为以前自己的戏谑之心,试着戴上了面具」

只见源马摘掉了自己的面具。

遮挡着右半边脸的面具下的景象,令埃尔戈浑身僵硬。

源马立刻把面具重新戴上。

「就像你看的那样,皮肤几乎都被夺走了。这就是所谓的肉身人面,但那玩意有自己的想法」

埃尔戈吞了一口唾沫。

他拿着面具问道。

「夜劫家其他的人的面具也是这样吗?」

「不,他们的面具是定型的。无非是先把别人的脸套用一下罢了。凡人如果接受了神明大人的权能的话,稍微贴近神明一点会比较轻松吧?」

他接着说道,

「你小子的面具不是那种」

源马叮嘱道。

「当你戴上它之后,那将不再是假面。而是变成你小子的脸」

「是某种神器——名为Persona的概念武装吗?」

二世说道。

概念武装。

这个名词,埃尔戈也听说过。

确实,凛好像在什么场合说过。对于概念、意义,有时是对自然法则施加影响的道具。

「原本,能乐并不叫假面。什么都不戴的状态被称为直面,甚至还有专门表演这类内容的戏剧。戴不戴面具,内心所想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们一直都是……戴着面具生活的」

埃尔戈如同要将源马的话语吃下一样,认真听着。

感觉被告知了非常重要的事情。

「你小子要下定决心啊。不管怎样的脸都会左右人的状态,但是那张面具毫无疑问是特别的」

「……万分感激您的好意」

埃尔戈深深地低下了头。

源马他,一瞬间愣住了。

「咱本想吓唬你的,没想到你会这么郑重地感谢我」

他笑了。

虽然还是很虚弱,但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二世突然插了一句。

「你给我听好了,埃尔戈」

「……啊。好的」

二世拿起了那张面具。

他低头看着面具,一阵子没说话。

「怎么了?」

源马问道。

突然,魔术师白皙的嘴唇,吐露了这样一句话。

「如果以此作为线索……格蕾也……?」

埃尔戈转过头去。

如果埃尔戈的目的是返还自己身体中的神明,那么二世所探求的答案,就在眼前。

让她停滞的时间重新流动。

二世用颤抖的手指抚摸着面具的表面,然后把面具递给了埃尔戈。

然后,

「我必须支付这幅面具的报酬」

「咱不是说了不需要吗?」

「没有比免费更贵的东西了,这句话在我们的世界也是通用的吧?」

二世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这样说道。

「我们接受了两仪干也的委托,他希望我们能帮助夜劫亚纪良」

「你们……」

大家沉默了一会。

「真是个令人头疼的君主啊。您接受了这么暧昧且傲慢的委托吗?」

源马擦了擦胡渣下巴。

「刚才也说了类似的话呢。魔术师不是那种具备伦理性的存在吧?夜劫虽然不被唤作魔,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包括咱在内,他们是极恶之鬼。一旦组成集体,就会以自己的极恶为荣,这样就更加无药可救了」

源马所言,是魔术师的真理。

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否定的、执着于神秘的人类的本能。

「即便如此,您还是打算提心吊胆地在白日与黑夜之间,像个迷途的彷徨者那样生存下去吗?就算您是时钟塔的君主,就打算一直这样死磕下去直到撒手人寰吗?」

从字面上理解像是谩骂,但声音的深处却包含着对谈话者的体谅。

「您的脸,并不是以前就一直板着的。如果是那样,皱纹的形状就不一样了吧。以前的您情感更加丰富,应该是直爽的类型吧?」

「……!」

二世屏住了呼吸。

埃尔戈略显意外地眨了眨眼。

时钟塔的魔术师闭上双眼,如同放弃了什么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反复摸了摸眉间的皱纹,叹了口气。

「……真是令人头疼不已啊。正如你所说的。即便是现在,我也怀揣着愤怒,背负着感伤,我还是对魔术充满了渴望。无论这条路是多么凄惨,多么可悲,无论它多么偏离人之道,我也想品尝它的果实」

这份坦白,近乎对于神父的忏悔。

「同时,我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只是这样。虽然我从未期许过君主的称号,但既然有人仰慕我,我就必须回应那份期待。可能是和其他君主不同的生存方式……至少,我要让自己的弟子能够抬起胸膛」

说到这里,二世低下了头。

「……我,一直,一直,都活在矛盾之中」

「如同对星星伸出手臂一样地,活着啊」

源马的话并不是说给谁听的,像是在原地翻滚。

「与其说是矛盾,不如那说是梦吧」

源马这样说着,站了起来。

虽然脚下还有些踉跄,但还是走出了小屋的后门。

风呼啦呼啦地吹着,一眼可见的榉叶在摇曳着。树梢上挂着一个看起来是手工制作的秋千。

「咱不是为了让这玩意在屋子里嘎吱作响而制作的」

源马眯起了眼睛。

「夜劫亚纪良,是为了她吗?」

二世说道。

他想起了刚才源马说过的,因为太危险了,所以不得不收起木炭和吊钩。

「虽然害怕别的面具,但是她们喜欢放在这里的面具。笑容和她们很搭啊。亚纪良和姐姐梅以前在这里荡秋千」

源马蹒跚地走着。

埃尔戈想搀扶他的肩膀,但是制面师摇了摇身子,拒绝了。

「作为置身神秘的人,老妈她没有做错什么。啊啊,甚至可以说是过于正确了……不过,咱和雪信已经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没能救下梅,但是亚纪良就算不背负这种宿命也没关系吧」

源马推着秋千的绳索,笑了笑。

吱、吱、手制的秋千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来回摆动着。

「咱也拜托您了」

他喃喃道。

沙哑的声音,如同干燥的风。

「请您救救亚纪良」

「我明白了」

二世,深深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