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6.梦之终结

「艾缇,你在哪?」

他呼喊著少女的名字。

铎洱达尔宽敞的城堡,所到之处都是以冰冷的石头建成。城中来往的人们犹如人造人偶,无人回头看他一眼,根本不在意他的事情。

唯一的例外──就是她。

「艾缇?」

拉纳克看向白色的大厅。即将成为他新娘的少女,正站在空无一物的房间中央。

她摊开纤细的双臂,从手中溢出犹如开花般的缜密构成。复杂的构成展开后,转眼间便覆盖整座空间,拉纳克不禁为之屏息。

复杂且庞大、堪称极致技术的构成。

就算看了也无法理解或解析,那是凌驾于他之上的力量。

此时,少女终于注意到呆立于原地的拉纳克,回头望去。她露出令人怜爱的笑容,开口问道:

「拉纳克,怎么了吗?」

「……艾缇。」

因为想见她一面,自己才来到这里的。这座城堡中,只有她是自己唯一的伙伴。

他的老师们似乎不久前失去了热忱。或许是有什么状况改变了,当他因渗透进日常的窒息感而喘息时,听说老师们也离开她的身边。

所以拉纳克想去见她一面,安慰她。无论她多么孤独,至少有自己会陪在她身边。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

她之所以孤独,是因为那股力量──因为谁都无法教她任何事情。老师们会离去是因为如此,大家对他失去兴趣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继承铎洱达尔王位的人,是她。

想必任谁都这样认为吧。这个娇小且孤独的少女,将成为下任女王。

原本总是在自己身后转来转去的女孩,曾几何时远远地超越了自己。

既然如此,他就该──

「拉纳克?」

暗色的瞳眸注视著自己。那是一无所知且纯真无瑕的强者所拥有的眼睛。

拉纳克压抑住上涌的痛苦情绪……笑了。

「没事的,艾缇。」

即使如此,能守护她的人只有自己。非得是这样不可。

因为少女还什么都不懂,而且在这座城堡中实在太孤独了。

「──拉纳克,醒醒。」

女子的声音传进耳中,肩膀被人轻轻摇晃。

过去的景色转眼间远去,拉纳克微微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女子正在观察著自己。

「……艾缇?」

他反射性地低喃出这个名字,女子随即微微皱起眉头。那是他并不知晓的大人面貌。看著这张脸,他总是觉得有些异样感。拉纳克深深地吐了口气,于方才假寐的王座上重新坐正。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什么梦?」

「以前的梦。你还是少女时的事情……大概吧。」

梦中的她,还是个不可靠的孩子。拉纳克转了转僵硬的脖颈,试图回想起那段落在记忆彼端、模糊不清的往事。魔女闻言,却只是露出苦笑。

「你真是奇怪。比起这个,明天就要行动了呢。」

为了变革大陆的一步棋,如今已然准备就绪。拉纳克以饱含感慨的目光看向女子。

「多亏有你。这样一来,大陆将迎来和平的曙光,魔法师的生活也能不再受到威胁了。」

失去的国家已经不会再回来,铎洱达尔是早就灭亡的王朝,将毁灭之国的王位得到手也没有意义。那是没有选择他的国家。

所以他才会新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度,为了让人们能在今后的未来安心地生活。

曾是少女的魔女闭起眼睛,露出微笑。

「如果那是你的愿望。」

要是没有她,拉纳克的理想就不会实现。因为她拥有能将所有梦想转变为现实的力量。那是他引颈盼望,却始终无法得到的力量──

「……艾缇。」

「怎么了?」

听到这道比平常低一阶的声音,她天真无邪地回应。

拉纳克闻言,瞬间回神。他也不清楚自己刚才在想什么、打算说什么,只是有种苦闷的情绪在胸口扩散的感觉。

所以,他这样说给自己听。

「我会守护你的,艾缇。」

他要从其他人类手中,守护成为魔女的少女。非得是这样不可,因为现在的她是受到人们忌讳且嫌恶的可悲存在。

拉纳克对自己的答案满意地点头。

──即使如此,他刚才吞下的苦涩滋味依旧没有完全消散。



转移到塔伊利西方堡垒的四大国军队约莫有五万兵力。

以对付仅仅数百人的库斯克尔来说,这样的兵力看起来实在过于庞大,然而这是众人考量到对手拥有未知力量而做的决策。

缇娜夏逃走的那晚,奥斯卡逼问了鲁斯托,让他将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得知自己至今处于被动状态,无谓地浪费许多时间后,奥斯卡的心情奇差无比。魔女指定的日子就在明天,现在开始进军究竟能否赶上「那个」未知的事情?

奥斯卡的内心焦躁不已。如今已是黄昏时分,他前往堡垒入口,与将军们一同确认明天开始的进军路线。他抬起头时,突然注意到冲过来的希尔薇娅。她一来到国王面前,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

「陛下,侦察兵发现并收留了一名平民少女。她当时似乎是在这里通往库斯克尔的街道上,遭到一群魔法师追赶。大家现在都聚集在会议室了,烦请陛下前来一趟。」

──被保护下来的那名少女自称琉璃。

她是第一座遭库斯克尔烧毁之城的幸存者,那时受到一名隐居山林的魔法师保护才活了下来,但是因为险些被库斯克尔的魔法师发现藏身之处,而选择离开那里。她在前往堡垒的途中,果不其然被魔法师发现,遭到他们追赶。

奥斯卡在前往会议室的路上听著少女的身世,不禁佩服地说道:

「遭到魔法师穷追不舍,真亏她还能平安无事啊。」

「或许是因为她是小孩吧?无论如何,实际状况得听听本人怎么说。」

一抵达会议室,希尔薇娅便替主君打开门。奥斯卡踏进里面后,发现室内已经聚集了他国的王族及指挥官。

年幼的少女正站在中央。她目不转睛地看著奥斯卡半晌后,露出明亮的开朗神情。

「是王子殿下!原来王子真的存在呀!」

「……我可不是王子啊……」

奥斯卡不禁反驳后,又突然想到不需要特地解释,配合少女的说词就好。然而,少女继续抓著这个话题不放,说道:

「骗人!我有看过你的样子,让我看的姊姊还说你非常强!」

「让你看?」

「姊姊从坏魔法师的手中救了我,是个非常漂亮的人喔。因为我一直哭个不停,她就跟我说了很多话,还让我看许多东西。她把手放到我的额头上后,脑海里就会浮现景色,就像是亲眼看见一样呢。」

少女笨拙地解释著,奥斯卡却依旧从中察觉到线索。他弯下膝盖,让自己的视线与少女齐平。

「她是黑发吗?」

「嗯。眼睛的颜色也是,就像没有亮光的夜晚。」

听到一如预期的回答,奥斯卡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个神出鬼没的女人……」

奥斯卡站起身,以手掌扶著有些脱力的脑袋。

魔女出手救下遭魔法师追赶的少女的地点,似乎是从堡垒骑马约莫一小时会抵达的草原。

军队一天亮便离开堡垒,然后在魔女出没过的地方前停下,先由魔法师们前去侦察。不久前的亚斯杜拉平原之战中,军队就是因为贸然前进而落入敌人陷阱,他们必须避免这样的惨剧重演。

然而,魔法师们归来并前往指挥官们聚集的帐篷报告时,都说「没感觉到任何异常」。奥斯卡向前去调查过的杜安招手,将他叫到帐篷外面。

「真的什么状况都没有?」

「其实我有感觉到周围传来微弱的魔力,但没发现任何构成。但是坦白而言,若由缇娜夏大人施术,我们确实无法识破。」

「果然是这样啊。」

其他人的意见渐渐统一,开始讨论继续进军,通过这片草原。现在绕远路确实无法在今天之内进入库斯克尔。既然如此,就算明知有陷阱,还是应该继续前进吗?

正当奥斯卡苦恼地思索时,背后传来年轻女性向他搭话的声音。

「既然拜托别人办事,就请不要随便移动。」

「……适任的人出现了啊。」

回头望去,只见封闭之森魔女一脸不悦地站在那里。

露克芮札手扠著腰,瞪视奥斯卡。

「我已经去全部的城镇看过了!真是麻烦。」

「抱歉。那么结果如何?」

看到站在法尔萨斯国王身旁密谈的美女,经过附近的士兵和待在稍远处的指挥官都频频望向这里,眼神流露出饶富兴味的意思。然而,身为当事者的两人谈得入神,丝毫不以为意。

「没什么,只是感觉那孩子真的很拚命呢。城镇的居民之所以像是消失不见,只是因为她将人们的时间变得极端缓慢,处于类似时间停止的状态。然后施加了一层防护结界,让人感知不到他们的存在。所以居民不是消失了,人都还好好地待在镇上。感觉敏锐的人应该会察觉到气息吧?」

「喔,原来如此……」

奥斯卡想起斯兹特报告调查结果时,曾说过「感觉有某种东西存在」。听露克芮札所说,那些城镇如今处于存在著许多透明人的状态,看不到也摸不到。如此惊人的事竟遍及八座城镇,而且有些城镇还是同时变成空城的。思及此,奥斯卡再次体认到魔女的恐怖之处,甚至感到佩服。

接著,他进一步询问同为魔女的女子。

「解得开吗?」

「我才不干,太麻烦了。况且只要时间一到,法术就会自动解开的样子。大概再过一个小时,所有城镇都会恢复原状喔。」

「真的吗!?」

「千真万确。那我先走啦。」

「等一下。」

奥斯卡抓住准备转移离开的魔女,向皱起眉头的女子问道:

「抱歉,既然你都来了,能请你看看缇娜夏是否在前方设置了什么魔法吗?」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除了你,没有人办得到这件事了。」

假如要识破魔女所设置的魔法,自然得需要同为魔女的人出手。

然而,露克芮札只是态度冷淡地回答:

「就算有,你们也没时间绕道而行了吧?反正不是杀人的术法,大可放心。」

魔女说完后,吐了吐舌头。两人所在之处距离草原还很遥远,但她还是察觉出前方设置了什么魔法。奥斯卡叹了口气。

「果然有啊。和那家伙为敌,实在没什么好事呢。」

「你分明早就知道,事到如今说这什么话啊。光是这次的关键人物是那孩子就是个大问题了,现在就连我也牵涉其中。这事情要是被知道了,肯定会变得更麻烦。你想自掘坟墓吗?」

「现在不是能选择手段的时候,之后的事情我会设法处理的。」

他有自信能让其他国家的人闭嘴。露克芮札听出这名国王的言外之意,一脸傻眼地说:

「拜托你别乱来啊,这可是会影响到未来喔。而且真要说的话,我比起你更希望以那孩子的愿望为优先。」

「但那家伙根本不顾自己不是吗?」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改变立场。我不会出手帮忙的,你自己想办法吧。」

魔女的这番话毫不留情,却很有道理。奥斯卡不禁皱起眉头。

露克芮札愿意提供情报,却不会出手。这想必是身为魔女的她为自己设下的底线。她的态度像是在撇清关系,但其实是基于尊重个人自由的想法。

奥斯卡明白这点,所以即使不情愿,还是压下不满点了点头。

「知道了,我会自己解决的。」

「真是好孩子~」

露克芮札开怀大笑。然而下一瞬间,魔女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转而严肃地低语。这是奥斯卡第一次见她露出如此真挚的表情。

「那孩子不会保护自己,请你成为她的盾牌。」

「……好。」

「这次的转机中,幸好有你陪在那孩子身边。」

魔女琥珀色的瞳眸浮现出慈爱的影子。但她很快便闭上眼睛,然后再次露出平常的嫣然笑容。

「你就好好努力吧。」

留下一句简短的话后,她的身影就消失了。遭到两名魔女玩弄于鼓掌的奥斯卡,吸了一口气后转换心情,走回帐篷之中。

会议结果出来,尽管怀疑前方设有陷阱,五万大军依旧按照原定计画开始进军。

但为了以防万一,王族与指挥官等要人都统一待在阵形中央。奥斯卡也将行军一事交由其他将军率领,让亚尔斯、美蕾蒂娜、克姆、杜安、卡普及希尔薇娅等人聚集在自己周围。就算有魔法陷阱,只要有他们在,应该就能应对大部分的状况。

话虽如此,众人警戒著前进了大约一个钟头,依旧没有发生任何特殊状况。由于一路上毫无变化,就连指挥官们也渐渐放松戒心。

然而就在这时,最前列的部队派来的传令兵冲进阵中。

据他所说──「无论前进多久,景色都没有变化」。

「这还真是夸张啊……居然能封锁如此广大的空间。看来我们在不知不觉间,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这和森林中的妖精常用的伎俩很像,但规模如此巨大的魔法可说是史无前例。」

听到报告后,卡普感叹地说道。这番话实际上有一半以上都算是称赞,但奥斯卡听了之后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他彷佛听到缇娜夏说:「你们就在同一个地方绕圈圈吧!」

「那家伙的存在本身就是犯规啊。该怎么做才能解开?」

「只要看到构成的关键并将之破坏,应该就能解开封锁了。以规模来看,缇娜夏大人现在应该没有亲自维持术法,而是配置了纹样或作为核心的某个东西来维持。只要能找出那些媒介,或是……唔,问题是最重要的构成本身完全看不见呢。」

「我也看不见。」

众人面临了束手无策的状况。奥斯卡忍不住诅咒了一下无情的露克芮札。

另一方面,军队停止前进后,应该下达指示的中心也陷入一片混乱。奥斯卡环视一圈,只见各国的将军、王族及内臣们散落在周围,纷纷为了交流情报或寻求解决办法而讨论著。人群之中,奥斯卡看到了鲁斯托的身影,不禁面露难色。

归根究柢,都是因为这个男人替缇娜夏争取到时间,才会导致事态恶化至此。奥斯卡心中一阵焦躁,忍不住有些迁怒。

就在他拚命压下这股情感时──「那个男人」突然现身了。

男人披著一身黑色魔法师长袍,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人群中心。见众人的目光纷纷聚集到自己身上后,男人优雅地屈膝行了一礼,以清晰的声音朗声打招呼。

「初次见面。我是库斯克尔的魔法师长,名叫巴尔达洛司。」

「什么……!」

几人迅速拔剑,现场气氛立刻变得杀气腾腾。巴尔达洛司刻意地耸了耸肩。

「哎呀,请等一下。若是杀了我,你们可就没办法从这里出去啰。这是我等国王的新娘一手创造、堪称艺术品的完美结界,你们不可能从这里面离开的。」

「可恶的小丑……你到底想做什么?」

赛扎鲁的将军恶狠狠地出言威吓,巴尔达洛司却只是一笑置之。他似乎很享受自己被赋予的角色,以装模作样的口吻回答。

「这次承蒙各位提出归属库斯克尔的申请,专程聚集于此,本人实在是不胜惶恐。那么,希望各位务必亲眼见证我等国王支配这座大陆的时刻……恕我冒昧,还请容我带各位前往观礼。」

巴尔达洛司快速地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

「不过座位有限,实在无法一次招待所有人。我想想……如果只是这几位贵宾,应该能好好招待呢。」

「谁会答应你的邀请啊!」

「少得意忘形了!」

这番傲慢的邀约,令现场骂声四起。巴尔达洛司却毫不介意,脸上依旧挂著犹如面具的笑容。奥斯卡将手放在阿卡西亚上,往前踏出一步。

「知道了,带我去吧。」

「陛下!?」

克姆发出近似惨叫的声音,巴尔达洛司则满意地瞥了奥斯卡一眼。

只见黑衣魔法师大大摊开双手,手中随即浮现复杂的构成。

「我当然会带您去……可是其他贵宾也得同行。各位没有拒绝的权利,毕竟要是没有你们这些观众,我们也很困扰呢。因为你们──」

转移构成发动。以巴尔达洛司为中心,开启了将大约五十人都纳入范围内的转移门。在一片惨叫和惊呼声中,巴尔达洛司的声音被掩盖得模糊不清。

然而,奥斯卡彷佛听到了对方接下来的话语。

『你们将是我等用来对付新娘的人质。』

与此同时,男子露出了不祥的笑容。

众人经由转移门,被传送到一望无际的荒野中央。

混杂著沙尘的风吹袭著大地。

他们站在乾燥荒野中的腐朽遗迹里。

堆积著沙尘的圆形广场有一半都快崩塌,其中还竖立著几根同样濒临倒塌的白色石柱,脚下的石板也几乎龟裂、剥落。半毁的广场中央有一座十几阶的石梯,爬上去后是一块比周围高出不少的区域。平台上放置著一座古老祭坛,以及无人的崭新宝座。

奥斯卡站在广场中央,扫视了一圈。

「真是典型的埋伏啊。」

周遭静谧的景色,教人不禁联想到遥远的往昔。广场的外侧区域耸立著呈钵状的石阶,犹如俯视著他们般。让人升起时间风化之感的外围建物,就像是石化的花瓣。

如今,古老的石阶上并排站著三百多人的库斯克尔魔法师,他们正以冰冷的目光注视著转移至此的「来宾」。人群之中甚至夹杂著有翼的中阶魔族,以及不少受到使役的异形生物。

奥斯卡冷静地观察著这幕景象。相较之下,其他人有些瞠目结舌,有些则恐惧地呆立原地。奥斯卡看著前方,呼喊部下的名字。

「亚尔斯,如何?」

「不太妙,毕竟人数实在相差悬殊。」

被带来的人约莫五十人,无论如何都难以正面应战。奥斯卡环视其他部下,然后拔出阿卡西亚,以能让他们听到的音量下令。

「我有守护结界,不用管我,保护好自己。」

不论发生什么事,只要缇娜夏还活著,身为契约者的他就不会死。

可是奥斯卡并没有让部下送死的打算。他重新握好阿卡西亚的剑柄。

就在这时,他们的视线前方──也就是中央石阶的上面,一名男子在其他魔法师的陪同下现身了。

男子一头白发,穿著显眼的华丽服饰,在周围人的服侍下走了出来。巴尔达洛司站在祭坛旁边,恭敬地低头,为男子让出道路。奥斯卡定睛凝视那名现身的男子。

「拉纳克……」

听到这个名字,周遭的人纷纷脸色一变,错愕地看著男子。他身为四百年前的人类,却不管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岁左右。病态的白发与肌肤,让他看起来犹如梦中才存在的人物。

拉纳克俯视著「观众」,露出微笑。

「欢迎各位莅临毁灭的铎洱达尔大圣堂。」

众人闻言,纷纷环视周围。四百年前被歌颂为魔法大国、以异样的力量为傲的国家,凄惨地灭亡后化为残骸,沉默于这片荒地之中。拉纳克坐上废墟中崭新的石制王座,开口道:

「今天邀请各位前来,是因为我有个提案。如今大陆上不仅憎恨我国的塔伊利,各地都不断上演著残酷的歧视与争斗。神是不公平且反覆无常的,拥有力量却不管事。所以人们才会互相残杀,因憎恨而杀、因深爱而杀。」

平淡的声音既不温柔,也不存在著威严,就像是毫无感情的人偶。

拉纳克垂下如玻璃球的眼睛。

「现在,就让我们终止这一切吧。立下规定,禁止一切争斗。只要违反规定,无论身在这座大陆的何方、拥有什么身分,都会立即受到惩罚──我已经得到足以惩罚罪人之力了。」

「什么?」

奥斯卡不禁惊愕地提高音量,其他人也因拉纳克的最后一句话而哑然失声。

甚至有人怀疑起拉纳克是否疯了。换言之,那句话等同他宣称要成神。

见观众纷纷露出狐疑的眼神,拉纳克微微勾起唇角。

「想必各位也知道,这座大陆上有五处被称为『魔法湖』的庞大力量滞留地。那是由自然的精气、魔力及无数人类的灵魂所形成。而今魔法湖的术式只是持续积累周围的生命力,将之聚集于一处。然而,只要以构成连结这五座魔法湖,就能形成笼罩整座大陆的大网。如此一来,我就能待在这里监视整座大陆,甚至足以操控天候。听起来不坏,对吧?」

──完全监视大陆、控制天候。

那简直就是恶梦般的未来。要是平常的缇娜夏站在他身旁,肯定会说「才不好!」吧。奥斯卡想像著怒气冲冲的魔女,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身后的亚尔斯随即以苦涩的声音提醒。

「陛下……」

「不,抱歉。不要紧,我会认真处理的。」

魔法湖是铎洱达尔灭亡之际生成的产物。追溯源头,是拉纳克在四百年前理应吸收的力量。当时,他因为这股力量过于庞大而无法控制,现在恐怕是想再次将之据为己有。

奥斯卡等人早已在魔兽事件中,彻底领悟到这次至关重要的魔法湖之力。那头魔兽不是特地制作出来的兵器,而是偶然生成的生物。光是从魔法湖中孕育而出的魔兽就有如此惊人的力量,若是拉纳克真的控制住所有魔法湖,确实有可能获得等同神祇之力。

「会有这样的想法,可见那家伙相当不妙啊。」

就算他的理想多么崇高,也必须阻止他完全监控大陆。毕竟支配者自以为是的想法,不知何时会变得疯狂。

拉纳克从王座上起身,微微一笑。

「距离构成完成,还需要等上一个钟头左右。尽管这段期间可能有些无聊,但希望你们务必见证这一刻。因为接下来将是全新时代的开端。」

见观众们全都倒抽一口气,拉纳克更加开怀地笑道:

「那么,先向各位介绍我的新娘吧。毕竟要是没有她,可没办法组织如此大规模的术式呢。我借用了她的力量作为触媒,才得以成就这般伟业。艾缇,过来吧。」

拉纳克轻轻挥了一下右手,转移门便在他的身旁开启了。一名女子从中走了出来,身边还跟著三名魔法师。

女子身穿一袭白衣,任谁一看就能知道她是「新娘」。出众的美貌甚至让人忘却现场异样的状况。

长襬礼服上叠著好几层蕾丝,乌黑的长发中编入与礼服同色的花朵。女子的容貌就犹如雕刻家穷尽一生所打造的艺术品,一双低垂的暗色瞳眸隐隐带著忧愁。

只见她缓缓抬眸望向拉纳克,同时注意到石阶下的观众们──一瞬间露出惊愕的神情。跟随著她的三名魔法师中,除了一名较为年轻的少女,另外两名男女同样变了脸色。

巴尔达洛司看到新娘的表情,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拉纳克则是笑容依旧地歪了歪头。

「怎么啦,艾缇?」

「他们突破了我的术式?」

「不是。是我协助巴尔达洛司,把他们带来这里的。因为我想让大家一同见证这个时刻。」

「……这样啊。」

缇娜夏转过身,像是要让随侍左右的随从安心般露出笑容,接著退到拉纳克后面一步的位置。在她往下坐的同时,下方出现一张以白石制成的朴素椅子。

拉纳克将手轻放在她的肩上,开始缓缓咏唱。



遗迹中只剩下咏唱声回荡四周。奥斯卡趁著这段期间,思索著该如何采取行动。

距离构成完成还有一个小时,必须在那之前设法阻止他。

可是他一旦杀向拉纳克,待在外侧的魔法师就会立刻采取行动。他们想必不会只针对自己,而是直接杀死在场所有人。以如今的人数差距,己方势必无法全身而退。

「有什么破绽……」

奥斯卡望向自己的肩上,那克正在微微伸著懒腰。他将视线移回赠予自己这头龙的女性,只见那双暗色眼眸落在脚边,没有看向任何人。奥斯卡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她,思考著魔女的目的究竟为何。



帕米菈努力隐藏住内心的动摇,看著自己的主人。

没想到他们会把其他国家的人带来。

这究竟是拉纳克自己、还是巴尔达洛司提出的想法,如今也无从得知了。无论如何,她实在不愿去想像这么一来事态会如何变化。

「请给我们力量……请守护我们……」

帕米菈默默地祈祷著。

然而,唯独国王的咏唱声响彻这座腐朽的圣堂。



──四百年是相当漫长的岁月。

漫长到足以令精神倦怠。然而,缇娜夏克服了这点。

最初的一百年,除了露克芮札以外,她甚至没办法好好和人说话。

她不仅失去国家、遭到重要之人背叛而变得无依无靠,还接二连三地遇到试图利用她的人。每件事情都不断地打击著她的心灵,令她不禁憎恨起这些折磨她的人类。

然而,当她成功封住这股恨意的同时,她变得不再期待或爱上人类。因为这些情感只会让她再次忆起想要烧毁世界的强烈憎恶。

后来她盖了一座高塔,并与那些成功登上塔顶的人见面后,开始稍微喜欢上人类了。

他们很有意思。

努力而拚命。

那些美丽跃动的生命令她心生羡慕。

她不禁心想「人类中存在著品格上的差异吗?」,同时思考著「为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呢?」。

再这样下去,她究竟要累积多少岁月才能死去?

是否能得到自己不惜消磨灵魂也渴望的东西?

待在塔上的每一天都平稳而毫无变化,自由且孤独。

她寻找的东西不论经过多久都找不到,甚至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怀抱著妄执的自己,只是日复一日地度过无尽的时光。

可是有一天──她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男子悦耳的咏唱回荡于耳边。

这道声音就像摇篮曲,陪著她长大。当她独自待在城内的离宫、被迫不断地学习时,正因为有他在身边,自己才能忍受这段空虚的童年。

那是温柔地守护著她的声音。

缇娜夏闭上眼睛,追溯从自己身上萃取而出的魔力,感觉到编织而成的庞大构成。

这会是改变一切的魔法、为了开始终结的咏唱。

她所追寻之物就在这之后。



看著过去灭亡的国家景色,并没有唤起拉纳克的乡愁。

那是即使处于黑暗时代,依旧拥有广大领土、让他国无法侵略的魔法大国。据说历代最强的国王甚至能驱使好几位高阶魔族,只身一人就足以匹敌一支大军。所以拉纳克心想:自己将来也要成为那样的存在,守护铎洱达尔这个国家。

然而不知何时起,他对祖国的热情全都烟消云散了。他想不起来,那份情感是在知晓自己没被选上时流逝的,还是在国家灭亡时消失的。

长久的睡眠似乎令他的记忆与情感都出现断裂,导致他就算目睹往昔的景致,也彷佛隔了一层薄纱,无法唤起真实感。对拉纳克而言,只有魔女如今传递至他身体的体温才是真实的。他调整呼吸,慎重地继续编织咏唱。

「沉默荡漾于叹息之海,吾选择无数伸出的手。既非早晨也非黑夜,那双眼睛将无处不在。」

拉纳克借用来自缇娜夏的无尽魔力产生构成,将其如丝线般搓揉在一起,然后将接连成形的小构成与其他构成相系,逐渐扩大规模。

与此同时,他透过法则干涉五座早已掌握座标的魔法湖,并将它们联系在一起。扩大的构成从魔法湖中汲取到更多的魔力,促使湖泊之间同步。前所未见的庞大魔法以整座大陆为范围开始展开,随著大规模的魔力运转,废墟缓缓刮起旋风。

拉纳克的咏唱响彻整片区域。

「吾命令最初诞生之湖。吾为定义者,将汝的出现以『怜悯』命名,定位于黎明。」

──一切结束后,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个念头忽然闪过拉纳克的脑海。

他至今一直思考著要「透过魔法平定大陆」,并没有特别思考过在这之后的事。拉纳克望向坐在旁边的缇娜夏。

为了她,在这块土地盖栋宅邸,打造一处能让她安心生活的场所或许不错。她从前就爱著自己出生的祖国,想必这点至今也没有改变。所以希望她今后能在这里过上平稳的生活,从义务及孤独中解脱,获得真正的自由。

「吾命令第二座诞生之湖。吾为定义者,将汝的出现以『嫉妒』命名,定位于早晨。」

如此巨大的构成在这座大陆上可谓史无前例,必须仔细地注意术式。尽管辛苦,却是值得的。因为一旦术式完成,争斗就会从大陆上彻底消失,无论任何人都能拥有正确的生存权。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熬过漫长的沉眠稍微有了意义。

「吾命令第三座诞生之湖。吾为定义者,将汝的出现以『否定』命名,定位于正午。」

他对于像现在这样经历艰辛后坐上王座没有不满。

若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不太能回想起来自己曾经是个怎样的人。他爱著什么、恨著什么,为什么会对她做出那种行为,全都无法理解。尽管是同一个人,他却像是陷入梦境般,无法定义自己。

「吾命令第四座诞生之湖。吾为定义者,将汝的出现以『憧憬』命名,定位于黄昏。」

每当他回想过去时,脑海中总是浮现美丽少女的身影。在他的记忆中,少女一脸腼腆,显得有些害羞。他认为自己必须守护她,而她肯定就是因此而存在的。

「吾命令最后诞生之湖。吾为定义者,将汝的出现以『憎恶』命名,定位于深夜。」

──为什么会活了四百年之久?为什么没有死去?

他不明白四百年前的自己是抱著什么想法才靠著魔法陷入沉睡,但现在的他认为:会不会是因为想再见她一面呢?

拉纳克的心中涌起温和的感慨之情,低头看向自己的新娘。

不知何时起,她正目不转睛地仰望著自己。

那双暗色的瞳眸浮现出凌厉的光彩。

拉纳克见状,不禁为之胆怯。

他有某种预感。

咏唱中断。

缇娜夏扬起嘴角。

那张脸就像是陌生的女性。

见新娘突然起身,库斯克尔的魔法师们一阵骚动。

拉纳克放在她肩上的手被拍开后,步履蹒跚地后退了几步。

「艾缇,你做什么……」

缇娜夏没有回答,依旧挂著美丽的微笑看著拉纳克──正确来说,是看著他组织的构成。接著,魔女优雅地伸出手。

「来吧。」

巨大的构成回应这句话,被缇娜夏吸了过去。

新的干涉使席卷废墟的风骤然停止。

拉纳克愣了一下,试图留住构成,以惊愕的目光看向魔女。

「你在做什么!怎么会──」

魔女忽然吐了口气,环视周围。

瞳眸中蕴含著过于沉重的乡愁,眺望这片灭亡国家的残骸。

「太久了……」

遥远且美丽的声音响起。

缇娜夏以足以诱惑任何人的微笑,向拉纳克说道:

「我一直在找你……我真的很想见你。总算见面的时候,我高兴得都快哭了。」

爱惜著男人的目光类似由衷的恋慕之心,却又有哪里不同。

魔女纤细的手指继续动摇著男子支配的构成,试图将它彻底吸引过去。犹如花瓣的嘴唇低喃著充满热情的声音。

「我真的很需要你……因为知道我真正想要的……魔法湖的定义名的人,就只有身为召唤者的你。」

魔女微微一笑,性格丕变。

原本惹人怜爱的少女笑靥,化为妖艳而残酷的强者冷笑。

她以深渊般的瞳眸凝视著拉纳克。

「这样一来,四百年前遭你杀害、灵魂融于魔法湖而受到束缚的人民,总算能获得解脱了。」

来自久远的宣告,诉说著魔女即使历经悠久时光,也无法抹灭的想法。

拉纳克终于恍然大悟。

魔女摊开白皙的双手。

「过来吧。」

构成被吸到女子的手中。拉纳克拚命地试图留住,构成却如凋零般从他手中滑落──终于被转移到魔女的支配之下。

她嫣然一笑,灌注魔力,改变构成的组成。

不是用来支配魔法湖……而是将之解体并升华。

「艾缇,你……」

拉纳克什么都无法思考,甚至搞不清楚自己仅存的记忆。

她应该是自己必须保护的人才对。

曾经的她是柔弱且孤独的少女,如今则是遭到所有人忌讳的魔女。假如自己不保护她,少女便无法生存下去。非得是这样不可。

所以她的力量足以赢过自己──是绝不能发生的事。

拉纳克从漫长的沉眠中清醒,愤怒与憎恨逐渐涂抹掉梦中的他。

随之涌上心头的,是他四百年前的那份情感。

他当时为何会切开少女腹部、难以抹消的激情终于复苏。

「艾缇……你又要背叛我吗?」

「说什么背叛。我之所以不愿死去,就是为了今天。」

魔女高声宣告:

「来,开始赎罪吧。」

连结过去与现在的宣言响彻四周。

看到就算经过四百年也依旧阻挠自己的女人,拉纳克怒火中烧地大吼:

「你这家伙……休想得逞!」

他开始组织攻击魔法,缇娜夏却将单手举到前面,挡下了他发出的攻击。失去构成的国王大声怒吼:

「杀了这个女人!……不,让她失去战斗能力!就算砍掉她的手脚也没关系!」

缇娜夏往后跳了一步,与神色大变的拉纳克拉开距离。魔女露出无畏的笑容。

「好久没看到了呢,那个表情就和当时的脸相同。你总算清醒了吗?」

「少胡说八道了,臭丫头!」

雷纳特与帕米菈迅速地站到缇娜夏两侧。缇娜夏瞥了他们一眼,弹响右手指头,空中随即浮现黑曜石,围在她的身旁。魔女的右手倏地指向楼梯下的观众,四十颗黑曜石立刻转移到所有观众身旁,围住他们后张开结界。

「啊啊……果然!」

帕米菈抱头苦恼,雷纳特则是叹了口气。原本那些魔法具中灌注了许多构成,是缇娜夏用来保护自己的结界。为了升华五座魔法湖,就算是她也必须集中注意力,进行长时间的咏唱。因此在那段期间,需要结界用来完全抵挡朝她袭来的无数妨碍。

然而现在有其他人在场,缇娜夏自然无法对他们置之不理,两人对此早已心知肚明。魔女小声地向两旁的部下低语:

「帕米菈、雷纳特,你们别管了,快逃吧。」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一边弹开从外侧袭来的魔法,一边立刻回答。

「我不要。」

「恕我拒绝。」

用来同步魔法湖的大魔法已经发动。要是就此放弃构成,势必会出现比铎洱达尔灭亡时更加猛烈的魔力风暴,席卷整座大陆。所以只能趁现在改写拉纳克的构成,藉此升华魔法湖。而能办到这件事的人,就只有缇娜夏而已。

帕米菈与雷纳特为了守护主君,迎击著国王底下的侧近们。拉纳克似乎不想消耗自身的魔力,只是一脸狰狞地退到手下后方。

雷纳特以无咏唱生成空气刃,击退还没结束咏唱的两名魔法师。帕米菈正要展开追击时,似乎察觉到什么,在他的侧面张开防御壁。紧接著,一道黑色的火焰猛烈地撞向防御壁。

「……唔!可恶……!」

那股魔法形成的压力比想像中更强,帕米菈只好拚尽全力强化防御。即使如此,无法完全挡住的热浪依旧袭向她。帕米菈被压制得踉跄了几步,看向施展攻击的对手。

只见狂魔法师巴尔达洛司站在眼前,脸上洋溢著喜不自胜的笑容。

「果然背叛了吗!有意思!」

巴尔达洛司的手上再次点燃黑色火焰,朝著正在升华构成的魔女发动攻击。雷纳特情急之下试图前去保护主君,无数的攻击魔法却往他的身上倾注而下,令他脱不开身。

「缇娜夏大人!」

帕米菈预感到一切都来不及了,不禁发出惨叫。

然而──膨胀的黑焰并没有击中魔女。

缇娜夏以有些困扰的眼神抬头仰望眼前的男人。

「你也该稍微依靠我了吧。」

站在那里的,是唯一能杀死她的男人。

奥斯卡看向石阶下方,亚尔斯正好砍倒库斯克尔的士兵并冲上石阶。杜安等其他魔法师则是移动到结界外,与敌方的魔法师们交战。那克早已改变体型,在空中与五位魔族缠斗。

至于他国的人中,尽管不少人还呆立于结界内,但是约有半数的人很快就掌握事态并迅速展开行动。有的人为了守护身为这起攻防战的关键人物──魔女,而在结界外浴血奋战,有的人则是登上石阶、冲向王座前方。

现场陷入混战之际,巴尔达洛司瞄准站在魔女身前的男子,释放出光之枪。然而,魔法打中奥斯卡的结界后,立刻四散消失。

「什么!?」

奥斯卡无视一脸惊愕的巴尔达洛司,看向缇娜夏。身穿新娘礼服的魔女一边将构成改写为用于升华的组成,一边回望男子。

──他来到自己身边了。

光是如此,就有股不可思议的安心感盈满她的心头。缇娜夏感觉喉咙深处彷佛涌上热意。

「你希望我怎么做?」

听到男子的提问,缇娜夏伏下眼眸思忖著。

完成咏唱必须花费约莫三十分钟的时间。照眼下的状态,不知能否撑到那个时候。就算坚持住,想必也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但是,这里无疑是她的国家。

魔女再度仰望奥斯卡,暗色的瞳眸中浮现出他熟悉的光彩。

「只要给我十分钟的时间。」

「知道了。就照你的意思吧。」

得到对方毫无迷惘的回答,缇娜夏点了点头。

然后,她为了覆盖这一切,开始了新的咏唱。

奥斯卡背对自己该守护的魔女,重新面向巴尔达洛司。只见狂魔法师开心地笑著。

「阿卡西亚的剑士吗?我听过许多传说,但不知道真实性有多少呢?」

「谁知道呢?我没兴趣听就是了。」

话落,奥斯卡随即冲向巴尔达洛司。

然而男子彷佛早已预料到这个行动,瞄准他的脚边击出火焰镰刀,火刃贴著地面滑行而去。

奥斯卡一旦闪避,火焰就会毫不留情地吞噬后方的魔女。然而他没有闪开,而是将火焰魔法的构成逐一击碎。

阿卡西亚的刀刃让凶猛的火焰四散飞溅,啪叽啪叽地落到石板上,将地面烤焦。巴尔达洛司见状,舔了舔嘴唇。

「挺灵巧的嘛。我还以为你是依靠结界、只管横冲直撞的剑士呢。」

「因为我不希望这家伙被打扰。」

守护结界与缇娜夏有连带关系。奥斯卡不知道魔女待会儿打算做什么,因此不想让她消耗多余的力量。

看到以阿卡西亚挥出一剑就将攻击魔法弹开的国王,巴尔达洛司嘲笑著说道:

「就让我见识一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吧。你继续守在那里不动,或许很快就会死喔?难得初次目睹『魔法师杀手』的丰采,真可惜啊。」

「很不巧,我受过某个毫不留情的家伙锻炼过,会将你的第一次变成最后一次的,放心吧。」

「话说得这么好听,你大可放马过来啊。」

巴尔达洛司说话的同时,于空中生成出超过二十颗的火球。

──区区剑士,只要与之拉开距离并毫不间断地发动攻击,一切就结束了。

就算是王剑阿卡西亚,只要砍不中自己就无须畏惧,更何况他还得一边保护动弹不得的魔女一边战斗。巴尔达洛司丝毫不认为自己会败北。

「好啦,给我烧焦吧。」

犹如大雨的火球瞄准奥斯卡倾泄而下。

巴尔达洛司目睹著这幕景色,同时抬起右手,企图组织下一个构成。他对自己的优势深信不疑,却于下个瞬间睁大双眼。

「我来啦。」

对方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跨越无可想像的距离。眼前的白刃犹如镜面,反射出耀眼的亮光。

就这样,巴尔达洛司还来不及思考,首级就连同防御结界遭到奥斯卡一刀砍断。

见魔法师长凄惨地喷出鲜血、就此命丧黄泉,库斯克尔的魔法师们无不惊愕不已。

拉纳克在他们身后气得大叫。

「召唤魔族!杀死这些家伙!」

站在外侧石阶上的魔法师们接受王命后,陆续开始咏唱。王座前方有一人也开始咏唱,但很快就遭冲上前的亚尔斯砍杀。帕米菈与雷纳特同样加入战局,因此原本待在王座周围的侧近们,已经有半数以上的人失去了战斗能力。

然而相对地,外侧的魔法师们逐渐转移到中央,其中还掺杂著几位零星的魔族。

「不可能!艾缇露娜大人怎么会背叛!」

酣战之中,朵莉丝放声大喊。

她没办法攻击缇娜夏,也无法像帕米菈他们那样保护魔女,只是一脸错愕地杵在原地。少女遭到转移过来的魔法师们推挤,退到了后方。

她眼睁睁地看著自己年幼的梦想遭到蹂躏,却没人对她伸出手。战场上唯一有意义的,就只有力量、鲜血与意志。

朵莉丝泪眼盈眶,不久后便背对著厮杀的众人跑走了。见少女边哭边跑离荒野,一名库斯克尔的魔法师举起手,准备朝她发射出燃烧的箭矢。

然而下一秒,他的身体就遭一旁的美蕾蒂娜一刀砍倒。美蕾蒂娜受到杜安与卡普的结界保护,杀进外侧的石阶。当她要更加深入敌阵时,一颗魔法光球击向她的眼前。

「可恶……!」

美蕾蒂娜反射性地闭上单眼的同时,试图以剑砍落光球。

但光球在刀刃碰触到之前,就被结界弹开了。只听杜安傻眼地说:

「别模仿陛下,一般的剑怎么可能砍断魔法。」

杜安说话的同时,以小型雷电击中库斯克尔的魔法师。

「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吧?」

美蕾蒂娜往左一踏,砍断防御雷击之人的手臂。她避开发出惨叫后倒地的男人,继续挥剑攻击。杜安从后面以冷静的声音向她提醒:

「你冲得太快了,稍微放慢一下速度。」

美蕾蒂娜耸了耸肩,退后两步后挡下蜥蜴人挥下的锐爪。尖锐的金属声响彻混乱的战场,她就这样与蜥蜴人互击三个回合后,将剑插进了被鳞片覆盖的胸口。

另一只蜥蜴人试图抓住她手中的剑,却遭赛扎鲁的将军从背后一剑斩杀了。美蕾蒂娜抽回剑身,向对方点头示意,将军随即轻轻挥手回应。

鲁斯托持剑立于战场上。他看到毫无迷惘地应战的法尔萨斯阵营,不由得吞下叹息。

当精神集中于战斗上时,会令人失去对时间的正确感觉。有时觉得时间流逝得太快,有时又会觉得那一刻犹如永久。感觉就像是在看不到出口的浓雾中,不断地往前走著。

他与袭击而来的魔族激烈交锋的同时,抬头望向石阶上的魔女。尽管距离遥远,还是能清楚看见女子身穿一袭纯白礼服的倩影。

美丽的魔女闭起眼睛,口中持续进行咏唱。鲁斯托注视著那张美丽的侧脸,不由得出神。就在他分心之际,一支小型的魔法长枪擦过他的肩膀。鲁斯托望向长枪飞来的方向,只见一名看起来还是少年的魔法师,以带有恐惧与憎恨的表情瞪视著他。

「去死!去死吧!你这个禽兽!」

悲痛的惨叫声无疑是对他喊出的。

鲁斯托亲眼目睹了塔伊利几百年以来日积月累的憎恨,不倒抽一口气。

少年胡乱地组织著构成,将魔法击向鲁斯托。火球卷起漩涡、火星四溅地袭来,犹如憎恶的化身。鲁斯托以嘶哑的声音低语:

「这就是塔伊利的罪孽吗……」

不将人当作人看、持续夺去一切的业障。

他们打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互相投以扭曲的憎恨。

不断重演的悲剧会有结束的一天吗?能够将这病态的歧视终结吗?

鲁斯托在火焰面前闭上了眼睛。然而,即将吞噬他的火焰竟突然消失无踪。转头望去,只见法尔萨斯的男魔法师挥了挥手,像是在说「这只是举手之劳」。

「要思考事情的话,请留待之后再说,现在当务之急是撑过这场恶战。」

「……知道了。」

尽管对方的口气失礼,却是不争的事实。鲁斯托吞下充满胸口的苦涩滋味,与少年拉近距离。当少年慌张地打算击发魔法时,鲁斯托以手肘击向他的腹部,接著撑住倒下的对手,将他轻轻放到地面上。他压抑住想要深思的意识,抬起头来。

然后举起握在右手上的剑,迎战新的敌兵。

飞舞在空中的有翼魔族急速下降,将爪子伸向魔女。

然而,魔族忽然之间就遭魔法火焰缠身。希尔薇娅与克姆一边发动魔法一边爬上石阶,冲向持续进行漫长咏唱的魔女身旁。

缇娜夏认出两人后微微一笑。希尔薇娅看到一如往常的魔女,不禁有些哽咽。

「我绝对会保护您的!」

有办法以一己之力守护重要之人者,就是所谓的魔法师。希尔薇娅开始咏唱。

「正午之星、黑夜之花啊,肉眼不可视之物啊,吐出气息、画出螺旋。」

希尔薇娅施展的只是会令人涌起睡意的构成,以魔法来说是相当初阶的技能。

然而,身为宫廷魔法师的希尔薇娅,将单纯的效果强化到堪称异质的境界。理应对同为魔法师者不具太大影响的魔法,转眼间就扩散到周围,轻视敌人的库斯克尔魔法师们踉跄几步后,接二连三地倒下。希尔薇娅进一步组织构成。

而在她身旁,克姆为了代替到前方应战的奥斯卡,站在魔女前面。他张开防御结界的同时,听见了魔女的咏唱。

「……二重咏唱!?」

克姆不禁惊呼出声,在周围战斗的魔法师们闻言也回头望去。从他们惊愕的神情来看,想必也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二重咏唱是与铎洱达尔一同灭绝的远古魔法高等技术。

根据记载,二重咏唱就是一段咏唱中乘载著两个构成,藉此同时施展两种魔法。然而与之相对地,比起分别进行两次咏唱,二重咏唱需要耗费数倍的构成力,是一种究极的魔法技术。而缇娜夏进行的二重咏唱中,一个就是用于升华魔法湖的构成,至于另一项魔法─

「而且这是……」

克姆理解到另一种魔法为何后,不禁哑然失声。帕米菈来到他的旁边,将他的未尽之言说了下去。

「铎洱达尔的……王位继承……」

魔女彷佛回应这道声音般将手掌朝下,然后右手伸到眼前。

下一瞬间,发出白光的圆环以她为中心浮现。圆环转眼间增幅,直到扩展至石阶边为止。逃离战火、浮在空中的拉纳克见状,异常激动地大吼:

「艾缇……!你究竟要愚弄我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然而缇娜夏并没有回答。

只见现形的巨大圆环中,数道白光描绘出复杂的花纹。圆环的光芒逐渐增强,在一点钟的位置亮起明亮的光,接著是两点钟、三点钟……以顺时针的方向逐一点亮。

环绕一圈后,最后于十二点钟的位置点亮。

杜安于外侧的钵型阶梯上望著这幕景象,喃喃自语道:

「那该不会是铎洱达尔的……难道说要将十二位都召唤出来吗?怎么可能……」

奥斯卡挥舞著阿卡西亚,与好几位魔族交战,并将袭来的蜥蜴人身体一刀两断。他挥了一下剑刃、甩掉上面的鲜血,同时回头看向魔女笑道:

「已经过了十分钟吗?你会让我见识到什么呢?」

双方阵营的人一边战斗,一边观察著魔女这边的动静。

惊为天人的魔力卷起漩涡。

魔女即将于此展示出真正的力量。任谁都能本能地察觉到,此刻将成为历史的转捩点。

缇娜夏中断咏唱,高声大喊。混战中响起了美丽的声音。

「出现吧!遵循古老契约,与铎洱达尔联系的精灵们!吾名缇娜夏-艾斯-梅亚-乌尔-艾缇露娜-铎洱达尔!以汝等之王宣言定义……于此现身吧!」

白色光芒充满空间。

过于炫目的耀眼光芒覆盖所有人的视野。

力之奔流涌现,混杂著沙尘的风形成漩涡、拍打著脸。

气氛骤变,热气与冷气交互推挤、形成浊流。

当这一切现象消去之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铎洱达尔传承中的十二精灵。

他们是被称为『铎洱达尔精灵』的存在。

那是记载于魔法史上的传说,由铎洱达尔的初代国王召唤后,封印于国家的高阶魔族们。他们在新王即位时,会响应国王的魔力,被选出一到三位,受到国王使役。

但是在现代的魔法史研究中,认定「使役数位高阶魔族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要使役全部的十二位精灵,理应是不可能的。任谁都这样认为。

直到他们亲眼见证这不可能实现的光景。

立于圆环上的高阶魔族们之中,一名朱色头发的男子缓缓开口。

「好久没出现了啊。」

「是吗?我还睡不饱呢……」

「喂,是说国家已经毁灭了耶。」

「毕竟人类创建的东西都很脆弱嘛。」

精灵们擅自闲聊起来,周围的人们见状不禁哑口无言。精灵们的外观相异,有老人模样的,也有年轻男女和小孩子。尽管姿态酷似人类,却绝对不是人类。从率先开口的精灵一头赤红的发色,以及他们超然的魄力,都可见他们不同于人的真正姿态。

要是放任不管,他们说不定会一直聊下去。此时,魔女出声打断了他们。

「我下令……」

听到女子的声音后,所有精灵立即屈膝跪下。位在十二点钟的白发老人以庄严的态度开口:

「吾等主人,请尽管命令。」

「歼灭敌人。没有战意者不用管,可能的话别杀了他们。」

「遵命。」

十二位精灵起身。有的依旧闭著眼睛,有的则明显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朱色头发的精灵似乎是旧识,以揶揄的口吻向缇娜夏说:

「小姐就算长大了,依旧很天真啊。」

「还不快去。」

魔女像是要赶走他们似地挥了挥手。以这道声音为契机,十二位精灵分散开来。

下一瞬间,受到召唤的近百位魔族几乎都惨遭消灭。



精灵现身令库斯克尔的魔法师们彻底失去战意。

混乱的战场中,他们畏惧著非人者的力量,陆续投降或是逃之夭夭。

现场唯独魔女的咏唱仍在持续著。如今已经没人能威胁到她,只能观望著眼前缜密、膨大且超越人类极限而编织出的构成。

战斗规模转眼间缩小。拉纳克拋下战场,在自己过去毁灭的遗迹间穿梭,气息紊乱地逃亡著。

他逐渐远离喧嚣,但由于几乎无法集中魔力,就算有心施展转移也做不到。不知是因为以缇娜夏为触媒所组织的构成遭到夺走,还是靠魔法长眠造成的反弹,他体内的魔力已然七零八落。

拉纳克以带有血味的喉咙发出声音。

「……艾缇……艾缇露娜……」

他一味地呼喊少女的名字。如今已经分不清楚,声音中蕴含著憎恨、还是其他情感。

拉纳克仅仅是觉得,只要呼喊她的名字,自己和这个世界就还能透过纽带相系。他的口中不断低喃著,从额头滑落的汗水渗进乾燥的沙地中。

他行走在一望无际的荒野,周围忽然笼罩上一层阴影。

拉纳克仰望天空,只见一头红龙飞在上方。龙一看到拉纳克便开始下降高度,接著一名男子从龙背上一跃而下。

男子手持一把双刃剑,剑身打磨得犹如镜面光滑。拉纳克很清楚那把剑的来历,那是这座大陆上独一无二的武器。

他隐藏起紧张的情绪,向挡住自己去路的男人笑道:

「嗨,又见面了呢。明明已经分出胜负了,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想问你一件事。」

奥斯卡重新握好阿卡西亚的剑柄,那张端正的脸孔毫无感情,犹如刚日落的夜空色瞳眸摇曳著难以消除的怒火。

「你想问什么?如果想知道真相,不需要问我,直接去问艾缇露娜就好。」

这次的战争也一样。她肯定掌握了更多资讯,暗中展开行动。一无所知的只有他而已。

「艾缇知道一切,所以才会怜悯我。明明同样身为国王候补,我却力有未逮。」

要是她只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少女就好了。那是将成为新娘的她该尽的职责,可是她的才能、努力却背叛了一切。她若只是个脆弱的人类,就不会演变成这种状况。

「铎洱达尔会毁灭,也都是她的错。因为有那家伙,我才会……」

「──她直到最后,应该都还相信著你。」

男子冰冷的声音充满威严,拉纳克不禁为之震慑而一时语塞。

他并非从话语中理解到什么,只是直觉地认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这趟漫长而扭曲的旅途终点就在眼前,令拉纳克回顾起自己一事无成的人生。

奥斯卡淡淡地询问:

「切开她的腹部时,你在想什么?」

「……哈。」

拉纳克脸孔扭曲,似乎想笑。

于脑海中苏醒的,是无比深刻且鲜明的丑恶景象。

少女哭叫著向他求救的声音、从娇小身体涌出的鲜血与脏腑、令人恶心的臭味。

拉纳克的手中彷佛至今依旧残留著她肠子的触感,不禁目不转睛地凝视著自己的双手。

怜悯、嫉妒、否定、憧憬、憎恨。

他附加于湖泊的定义名,都是献给那名少女的情感。

她是支配自己的一生、应该由他支配一生的女人;曾经令他怀抱慈爱之情、无比纯真的存在,让他想要珍惜那双天真地伸向自己的手。

可是自己却无力珍惜她。

所以……才想得到超越她的力量。

『拉纳克,待在我的身边,别丢下我一个人。』

『不要紧的,艾缇。我会守护你的。』

浅梦总有一天会醒来。四百年来一直沉浸其中的过往梦境,终将在现实面前烟消云散。

──她想必不会再回头望向自己了。

那天夜晚,他因为渴求力量而践踏重要事物之时,自己就随著纯真的少女死去了。

拉纳克抬起头,露出狰狞的笑容。

「没有任何想法哦,那家伙就只是道具而已。」

所以不需要再继续呼喊她的名字。

拉纳克闭上眼睛,封闭感情。

然后在阿卡西亚挥下的最后一瞬间,他于口中……呼唤著少女的名字。



位于大陆中央地带的国家──赛扎鲁中,一名居住于此的卖柴少年忽然涌起不可思议的感觉,抬头望向东边的天空。

传说中,从前邪神与其崇拜者,在沿著东部国境而生的那片森林里建立了村落。

──后来,村庄的遗迹形成了所谓的「魔法湖」。

少年不由自主地眺望遗迹所在的方向,看到空中忽然亮起光芒后,不禁瞠目结舌。

他以为只是错觉,然而下一瞬间,森林的另一端却有白光扩散开来,缓缓地朝天空升起。

「……那是、什么?」

眼前的现象既不可思议又美丽动人,彷佛神明真的存在般。

少年目睹此情此景,倒抽了一口气。

明明没有起风,柔和且暖和的空气却逐渐弥漫这一带。光芒接连升起并消融于空中,看起来正慢慢减少数量、变得稀薄。少年入迷地看著神秘变幻的光芒,呆立于原地。

不久后,缓缓飞上空中的光芒全都渗入天空、消失不见了。

没剩下任何东西。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如既往的广阔蓝天,少年自始至终只是茫然地注视著这一切。



巨大构成从魔女白皙的双手离开后,成功地升华了魔法湖并消失在空中。

缇娜夏结束漫长的咏唱,以不带感情的眼神眺望著战后的景象。

战场上弥漫著血肉的烧焦味,到处可见焦黑的尸体和人们倒卧在地的背部。她目不转睛地望著战斗留下的无情爪痕,人类临死前的惨叫声仍在脑海中回荡。

──要哭很简单。

但是她不想这么做。毕竟就这么表现出来的话,她感觉情感会离开体内、宣泄而出。可是这里所有的死亡,都是她该全权背负的罪孽。

于战斗中幸存的人望著眼前的魔女,目光中蕴含著不可思议的激昂情绪。那是基于抱持著相同目的共同战斗者所共通的感慨。

然而在结界内畏惧的人们不同,他们都以饱含恐惧的眼神瞪视著魔女。帕米菈与雷纳特站在魔女身前,替主人阻挡那股强烈的敌意。

缇娜夏想开口对遍体鳞伤的部下说「已经够了」之际,若有所觉地抬起头。

那双暗色的瞳眸捕捉到归来的那克。男人从红龙身上下来后,一看到她便笔直地走了过去。缇娜夏不发一语地在原地等著。

途中,冈杜那的将军拦住了奥斯卡。

「你身为阿卡西亚的剑士,应该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吧。」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弥漫起紧张的气氛。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奥斯卡受到委托来讨伐魔女。

奥斯卡轻轻点头,朝著魔女迈出步伐,然后站在敌意一览无遗的帕米菈与雷纳特面前。两人为了守护主人试图组织构成,魔女却从后面出声阻止他们。

「谢谢你们,请让他过来吧。」

听到主人的命令,两人踌躇片刻,却仍是让出一条路。

奥斯卡通过他们之间,站在缇娜夏眼前。

缇娜夏打算叫他的名字,却又把话收了回去。

她知道奥斯卡已经即位,成为法尔萨斯的国王。既然如此,就更不能让世人得知他与魔女有关系。他是走在正道之人,肯定会成为名留青史的名君。

所以自己只要成为他的垫脚石后消失即可。缇娜夏希望藉此诞生的崭新未来中,他能够获得幸福。

「所以请你……」

缇娜夏险些脱口而出,听到自己这句低喃后,立刻抿起嘴巴。

她不知道自己打算说什么,但是一直以来硬是吞下的情感差点就表露在脸上了。残留在喉咙的热度感觉很舒服,能带著这种感觉死去,对她而言就太幸福了。

缇娜夏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莞尔一笑。

她为了升华魔法湖而耗尽魔力,现在只是勉强站著。

可是她想站到最后,而且绝不哭泣。

魔法湖消失、拉纳克死去,而自己也将迎来死亡。

这样一来,铎洱达尔的亡灵就会消失。错乱的命运经过四百年后,终于能恢复原状。

缇娜夏像是在等待亲吻般,微微抬起头。

等待著阿卡西亚贯穿自己的瞬间。

奥斯卡向闭上眼的魔女伸出手,抚上那光滑的脸颊。

「你还记得自己替我解开露克芮札的术式时,我说过什么吗?」

这句疑问没有得到回应。

他将阿卡西亚的剑刃轻抵在缇娜夏纤细易折的白皙脖颈上。

下一瞬间,魔女的身体倒在了奥斯卡的怀中。



「艾缇,过来。」

听到从远处传来呼喊自己的声音,她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站在漫长的石廊中间,凝视著彷佛无限延伸下去的前方。

「快过来,你很寂寞对吧。」

令人怀念的少年嗓音似乎是从背后响起。她露出微笑,回想起从前的记忆──尽管习惯孤独,却想寻求他人双手温度的自己。她的心中满溢著不知是自嘲还是寂寥的情绪。

「艾缇。」

──名字会定义一个人。

被呼喊的名字会成为自己。

所以无论回忆中的人多么温柔地呼喊这个名字,她也不会再回头了。因为那是很久以前就死去的小孩的名字。

「再见,拉纳克。」

她只是看著前方,迈出步伐。

前方究竟有什么?终结之后,会有什么延续下去?

白皙的赤脚踏在石板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她走在沉默的廊道中,迎向等待的未来。



缇娜夏醒了过来,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正确来说,她知道这是哪里,却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缇娜夏甩了甩沉重而迟钝的脑袋,从床上坐起来,恍惚地望向窗外的蓝天。

这时,房门被人无声地打开了。缇娜夏回头看向站在那里的女性。

「帕米菈……?」

「缇娜夏大人,您醒过来了吗!」

帕米菈冲了过来,跪在床前并握住缇娜夏的手。她彷佛要确认手心的温度般,将白皙的手贴在自己的额上。

「您睡了整整一周……我实在很担心您。」

「原来我还活著啊。」

「那是当然的呀!」

尽管遭到斥责,她还是无法涌起真实感。身穿睡衣的缇娜夏把脚放到地板上,试著缓缓站起身。然而或许是身体还很虚弱的关系,她没办法顺利保持平衡。帕米菈立即撑住了她差点倒下的身体。

「谢谢……对了,我为什么会在法尔萨斯?」

「这之间发生了很多事。不管怎样,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勉强,请继续休息吧。」

两人身处之地,正是缇娜夏在法尔萨斯时的个人房间。这里理应被清空,如今一看,却与她离去前完全相同。缇娜夏顺从地被帕米菈推回床上,坐在床铺边缘,问起另一名魔法师。

「雷纳特呢?」

「他在研究室。要叫他过来吗?」

「不,他没事就好。」

既然帕米菈没事,雷纳特应该也安然无恙。尽管缇娜夏这么心想,问清楚后还是松了一口气。魔女长吁一声后,抬头看向观察著自己脉搏的女性。

「帕米菈,我有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

「我想去房间外面……请你帮我洗澡和更衣。」

听到尚未完全康复的主人提出这个要求,帕米菈露出苦涩的表情,勉为其难地点头。

入浴夺走了些许体力,但同时将累积的东西冲洗乾净,令缇娜夏感到非常舒服。意识稍微清醒后,思考也变得清晰许多。缇娜夏回到房间,以魔法吹乾头发,穿上帕米菈拿来的长襬洋装。

「脚好像有点没力……没办法好好走路呢。用飞的或是施展转移,应该比较好行动。」

「请您好好休息!」

帕米菈近似悲鸣地提高音量。门外的人像是听到这道声音般,打开了房门。只见身为城堡主人的男子板著一张脸走进房内。

「你啊,身体状况还没恢复,就别出来到处走动。」

「奥斯卡……」

男子同样这么叮嘱道。帕米菈则与他错身而过,行了一礼后离开房间。

缇娜夏以魔法浮上空中后,降落到奥斯卡面前。男人像是对待孩子般,抱起魔女稍微消瘦的身体。缇娜夏触碰他的脸颊,开口询问。

「我为什么还活著?」

「马上就提这个啊。你看起来挺有精神的,需要我钻一下太阳穴吗?」

「那真的很痛耶,请别这么做。」

奥斯卡将她抱回床铺,让她坐在角落,自己则是拉了张附近的椅子就座。

「我本来就不打算杀你。应该说,别让我这么做,会令我心情很不舒坦的。」

「对不起。」

「总而言之,我想对你说教的事情堆积如山,应该会花上半天左右,你就做好觉悟吧。」

「……对不起。」

缇娜夏宛如被训斥的孩子般垂下头,奥斯卡向她伸出手,以手指轻轻梳理那头如黑色丝绸的发丝。才刚弄乾的头发,还残留著些许温度。

魔女注视著他的脸。那双深蓝色的瞳眸一如既往地笔直凝视著自己,不同于严厉的话语,目光中蕴含著怜爱之意。

缇娜夏看著那双眼睛,胸口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怀念之情。

「我可以触碰你吗?」

「随你喜欢。」

缇娜夏缓缓浮起身子,双膝跪在他的双腿之间,两只手环住男子的脖颈。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孤独对身为魔女的自己是理所当然的情感。

所以一发现终结一切的良机,就毅然决然地投身其中……但是她感觉离开这座城堡的一个半月,实在太过漫长了。

她承受著周围的人对自己投来的畏惧目光,每天只是一味地等待时机成熟。然后,她终于等到了那一天,报答当时自己无法守住的人民。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就算消磨殆尽也无妨。

因此她忍住了想要叫喊出声、想要宣泄而出的焦躁及自嘲。每当犹如泥泞的情感烧灼著体内的脏腑,让她快要疯掉的时候,她都会告诉自己没有那种资格。

就和她孩提时期孤身待在城堡离宫时相同。

没有任何人待在她的身边,一切责任都由自己承担。这是她早已习惯的现实。

可是这样的每一天,不知为何……寂寞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回来了呢。」

「那当然。」

缇娜夏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确实传来的体温与她离开时一样,毫无改变。

她涌起想要倾吐的冲动,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只是感觉胸口洋溢著舒服的暖意,安稳到令她想就这样在男人的怀中入睡。

濡湿的睫毛轻轻搧动,缇娜夏露出微笑。

「发生了……许多事呢。不管是从前的事,还是现在的事。」

「这样啊。」

「即使如此,我……」

缇娜夏说到这里,将接下来的话吞了回去。她有预感,对方肯定知道自己的意思。

奥斯卡摸了摸在自己颈边吐出热气的魔女的头,低喃道:「这么说来……」

「你已经是我的未婚妻了。」

「为什么啊!」

「不这样说的话,怎么可能在那种状况下带你回来。除了那些主张杀死你的人之外,还有许多人因为见识到那般惊人的力量,想要得到你。」

「请尊重我的意见!」

「好啦,好不容易解决了,剩下半年你就好好尽责吧。」

听到这番一如往常强势的发言,缇娜夏离开男人的身体,沉重地叹了口气。

然而脸上的笑意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纤长的睫毛轻轻摆荡,她注视著男子道:

「仅凭所愿,我的契约者殿下。」

见契约者一本正经地点头,魔女露出天真的微笑。

然后缇娜夏再次抱紧他,在他的耳边低语:「谢谢你。」



在废墟的战斗结束后,奥斯卡很快就集结诸国要人围桌讨论。

「──那么事不宜迟,各位立刻开始协议战后处理吧。包含该怎么处理那家伙。」

法尔萨斯的国王如此宣布,稳重的态度中潜藏著无法消除的威严。以鲁斯托为首的各国代表领悟到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后,不禁为之屏息。

众人回到塔伊利城堡后立刻展开的这场协议是有时间限制的。魔女因耗尽魔力,被戴上法尔萨斯的封饰,沉睡在另一个房间中。在她清醒前不决定好该怎么处置她的话,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于是,会议在所有人都理解此事的前提下,看似风平浪静地展开了。首先是以鲁斯托为中心,讨论各国此次出兵的补偿,以及决定该如何处置遭到俘虏的库斯克尔魔法师们。讨论到最后,终于提起关于魔女的议题时,率先发言的是四大国之一──赛扎鲁的将军。

「关于魔女……无论理由为何,她终究是与库斯克尔挂勾的重罪之人。即使撇除这点不谈,肯定只有现在有机会杀死她……我建议减少大陆的一个威胁。」

象徵魔女时代的五名魔女中,实力最强的正是缇娜夏。

众人都已在先前的大战中深刻体会到她的力量,而且她还能使役十二位高阶魔族,可见是无法放任不管的存在。

同为四大国之一的冈杜那代表也对此表示赞同。沉默的现场中,弥漫著认同的氛围。

奥斯卡环视众人后,将交握的手放到桌上。

「那家伙是否为重罪之人还有讨论的余地。关于居民消失的城镇一事,我国已经确认所有国民都在刚才的战斗前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什么?」

「她恐怕是在城镇成为宣战目标时,就以不可视的魔法保护了整座城镇。我希望各位迅速去确认其他城镇的状况。」

奥斯卡早已知道结果,却还是这么说道。与会众人纷纷困惑地面面相觑。

其中唯一不感到惊讶的人是鲁斯托。他无力地举手回答:

「塔伊利这边也确认过国内城镇的状况了。凡是她出手袭击的村庄,确实都没有出现牺牲者。除了一开始被烧毁的城镇外,其他居民都安然无恙……她大概是知道此事后,才为了减少伤亡而主动加入库斯克尔那方。」

她若无其事地接下骯脏的工作,并以那股力量将人们隐藏起来。

魔女不惜这么做也要站在拉纳克的身旁,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场的众人正是见证人。

身为亡国女王,为了人民而生的魔女。

知晓她极为笨拙却真挚的美丽一面后,各自肩负著自己国家的人们都涌起复杂的感慨。

冈杜那的第三王子战战兢兢地开口:

「她是那个铎洱达尔的继承者吧?既然如此,她想必拥有许多现今早已失传的魔法知识。我认为趁她失去意识时将之处分,恐怕言之过早……」

「可是她一旦清醒,我们就无法阻止她的行动了。她可是魔女啊。」

赛扎鲁的将军一脸苦涩地提出警告,奥斯卡却一派轻松地宣告:

「让她待在我的身边,就能防止这个问题了。那家伙在魔女当中算是能沟通的对象。况且,我想不用说明,各位也明白法尔萨斯是最适合胜任的国家吧。」

「……阿卡西亚。」

──法尔萨斯传承的王剑,是唯一能杀死魔女的武器。

现在用来困住魔女的也是与王剑相同材质的封饰,而法尔萨斯国王正是这座大陆上唯一有可能驾驭魔女之人。冈杜那的将军有些犹豫地询问:

「可是这样一来,不就等同于法尔萨斯将魔女的力量据为己有吗?既然她是能沟通的对象,想借用那股力量的国家肯定比比皆是。」

「如果她是那种有人拜托就愿意借出力量的家伙,就不会生活在那座塔里了。只要我们不做什么,她就只是个成天浮在空中看书的无害存在。若是搞错分寸,也会被那家伙拒绝。库斯克尔的使者就曾招揽过她,但被一口回绝了。」

「库斯克尔的使者曾经招揽过魔女?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因为让那家伙下塔的人就是我。」

听到奥斯卡的这句话,鲁斯托不禁瞪大双眼。

其他人的反应也差不多,似乎想说什么,却一时之间无法开口。奥斯卡缓缓环视众人后,调整好坐姿,接著说:

「关于这次的事情,虽说那家伙有她自己的想法,但还是得怪我监督不周。我在此郑重地向各位道歉,并保证今后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

低沉而稳重的声音令会议桌掀起波纹。法尔萨斯国王此话一出,其他大国的代表们纷纷交换了一下眼神,思考该如何出招。奥斯卡明白这么做甚至会危及到自身立场,却还是淡淡地继续说道:

「以此次事件为鉴,我会讨论到各位愿意接受为止。拜托了。」

他表现出退让一步的姿态,却能感受到绝不改变主张的意志。赛扎鲁的将军疑惑地询问:

「恕我失礼,你为何愿意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呢?」

所谓的魔女,是活生生的灾厄根源、应该受到忌讳的异端。身为国王的他,为何会为了守护这样的存在而行动?听到这个可说是理所当然的疑问,奥斯卡微微露出苦笑。

「原因很单纯,因为那家伙是要成为我妻子的人。」

「咦……?」

现场再次弥漫惊愕的气氛,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奥斯卡身上。

在饱含无法理解的目光注视之下,年轻的法尔萨斯国王只是轻轻一笑,于这场漫长的会议中,总算拿起眼前的茶啜饮一口。

于是这天傍晚过后,魔女的处置便交到了奥斯卡手上。



「居然把我带回城里,那个人肯定乱来了对吧……咦?真的不要紧吗……」

「我想这部分无须担心,毕竟他连我们都一并收留了。」

缇娜夏在床上一边喝汤一边听著事情的来龙去脉,帕米菈则苦笑著说道。

奥斯卡确实一意孤行地坚持到底,但最后其他国家似乎都认同了他的提议,不再多说什么。缇娜夏闻言,决定今后在国外时要安分一点。

帕米菈接著说起主人应该也很在意的另一件事。

「至于投降的库斯克尔魔法师则是由塔伊利收留,不过据说在那之后就让他们回到库斯克尔了。鲁斯托王子决定将那里作为魔法师的自治领地,严令不可侵犯。」

「……咦?真是意外呢。」

「他应该是听了缇娜夏大人的说教而感触良多吧。况且以这次事件为契机,塔伊利的国民中也开始掀起声浪,针对迫害魔法师一事提出讨论。听说是因为就连有力人士中也有人的孩子因出生就带有魔力,而惨遭国家杀害。」

「喔喔……这样啊。确实会有这种结果呢。」

最后,这次战争的主要牺牲者,便是塔伊利一开始被烧毁的城镇居民,以及死于亚斯杜拉平原之战的士兵们。然而与此同时,那个国家或许有更加重大的事物宣告终结了。对于他们而言,要正确地理解新的观念,想必今后还得花上很长一段岁月吧。

缇娜夏听闻这件与自己有关的历史变革,不禁心生感慨。魔女将喝完的盘子还给帕米菈后,最后提起了另一个在意的名字。

「那么,你知道朵莉丝后来怎么了吗?」

「掌握不到她的行踪……不过她肯定在哪里过得好好的。」

「这样啊……」

──没办法拯救一切。

就算拥有魔女的力量,这也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如同时间无法倒退、不能唤回亡者般,世上确实存在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实现的领域。

就算实现了心愿,果然仍无法顾及所有事情。所以她很久以前就下定决心,自己不该妄想拯救所有。她选择以魔女的身分活下去时,便想著比起活著的人,自己更该为那些亡者而活。

即使如此,她认为感到悲伤是自由的。尽管那只是一种伪善或自我满足,也不改其自由的本质。

缇娜夏仰望床铺的天幕,叹了口气。

赎罪结束,想达成的心愿也都实现了,所以就算明天死去也无妨……可是自己与他的契约还没结束。

今后,她打算成为那名不杀死自己的男人的力量之一,暂时活在这个世上。

一想到这点……她就稍稍觉得「我还活著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