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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你所不知的我

这天,被派到邻镇跑腿的少年回到自己的城镇后,先是呆站在入口处。眼前是一如往常的街景,然而无论是原本应该车水马龙的大道及店内,还是他的家中,到处都不见人影。

少年为了寻找人们而在镇上徘徊。就在他确认空无一人后,因这非比寻常的事态而感到不知所措。这就像是一场恶梦,让他不禁心想或许是自己误闯了其他非常相似的城镇。

但是数年来未曾消失的墙壁涂鸦,以及陈列于店家窗口的老旧人偶,都是自己相当熟悉的景致。

他抱著些许希望,再次返回家中确认。

厨房的餐桌上摆著应该是母亲事先准备好的中餐。

他闻到怀念的香味后,眼泪不禁夺眶而出。餐点依旧相当温热。

他边哭边吃,然后为了告知邻镇这项消息,抬起疲累的双脚拔足狂奔。



亚斯杜拉平原上的战斗颠覆了大部分人的预想,迎来极为凄惨的结果。

塔伊利原本一万人的兵力,扣除五百多名逃兵后,无一幸免。另一方面,库斯克尔在这场战争中只有不到五十人牺牲。得知这个结果后,诸国重新体认到魔法师的力量,同时改变了对库斯克尔的看法。

然而,诸国改观的原因不只是因为这场发生在亚斯杜拉的战争。

亚斯杜拉平原之战开打的同一时刻,除了塔伊利以外的四大国,都有一座城镇遭到袭击。

情况与塔伊利同时遇袭的那五座城镇相同,只有建筑物完好无缺地保留下来,所有居民都忽然间消失无踪了。传出灾情的都是大型城镇,至今认为事不关己而袖手旁观的国家,如今也不得不认真思考库斯克尔当初寄来的书信了。

法尔萨斯将于四天后举办国王的即位典礼之际,奥斯卡收到了城镇遭到袭击的报告,不禁面露难色。

即位典礼原本是得邀请各国要人盛大举办的仪式,但由于目前处于非常时期,预定只在国内简单举行。众人筹备典礼的同时,重臣们也专心地关注大陆局势。

「所以状况如何?」

士兵斯兹特一脸紧张地站在奥斯卡面前,报告关于居民消失的城镇状况。

「与塔伊利的城镇相同,建筑物看不出任何损坏。感觉就像是……人刚从里面消失一样。有的店家桌上甚至还摆著热腾腾的浓汤。」

「真是离奇的现象。」

「只不过,虽然完全不见人影,但……有时会感觉好像有某种东西存在。」

「那是什么感觉?」

「该说是气息还是触感呢?总之,会频繁地感受到,可是没有任何人在场。」

「……原来如此?」

事情愈听愈觉得古怪。奥斯卡很想亲眼确认,但现在要是这么做,肯定会惹来众怒。他让斯兹特退下后,向待在执勤室一隅的杜安问道:

「你怎么看?」

「老实说,该怎么做才能办到那种事,我完全没有头绪。」

「你认为是那家伙干的吗?」

「恐怕是。若不是的话,也挺令人伤脑筋的。毕竟这就代表还有其他魔法师能办到那种事。」

「说得也是。况且露克芮札说过,其他魔女与这次事件无关。」

缇娜夏待在这座城堡的半年间,奥斯卡自认为见识过她许多超乎常理的举止,已经明白她有多么与众不同了。然而,当她实际站上战场时,奥斯卡才知道那股力量是如此地深不可测。就连身为魔女契约者的他都这样想了,对魔女之力一无所知的他国,如今想必打从心底感到恐惧,毫无真实感吧。

「真是的,不懂分寸的家伙真让人伤脑筋。」

「反过来说,证明她抱有足够的觉悟吧。」

杜安冷静地指出问题核心。正因如此,她才会选择从法尔萨斯离开。

奥斯卡重重地叹了口气。同样在场的亚尔斯闻言,说道:

「听说赛扎鲁决定出兵了,冈杜那似乎还在犹豫。」

「这样啊。」

奥斯卡跷起脚后放在桌上,以舌头湿润乾燥的嘴唇。

──答案打从一开始就明摆著。

他只是在寻找行动的时机,而那个时刻已然到来。奥斯卡轻笑一声,把脚放下后站起身。

「先组织好军队,即位典礼结束后立刻出发。」

亚尔斯与杜安收到指示后,恭敬地低下头。



自从美丽的守护者消失踪影后,他就反覆思考著一件事。

──「缇娜夏是从何时开始考虑到现在的事态」?

她肯定比法尔萨斯还更早掌握到谁是库斯克尔的国王。

所以才会让完成任务的猫型使魔消失,并急著帮奥斯卡解咒。

但是他认为,缇娜夏在做好这些准备的同时,一定是基于别的理由才锻炼自己。她当年因为力有未逮而惨遭蹂躏,恐怕是不希望奥斯卡与自己遭遇相同的事,因此离去前替他留下了选择的权利。

她依旧是那个用情至深、总是不顾虑自己的笨拙魔女。持续留在永恒时光中的她,如今终于选择采取行动,投身于等待自己的命运之中。

而她所思索的未来……肯定不是为自己留下后路的未来。

既然如此,他现在该做出什么选择──

奥斯卡从城墙的露台上低头俯视城镇,同时思考著这件事。

即位典礼顺利结束后,民众以热情的欢呼声回应公开亮相的年轻国王。他从小就想像著这幕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光景,然而现实远比想像中平淡,这只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必经阶段罢了。

比方说遭到魔女诅咒,又让另一名魔女成为自己的守护者,在历史上恐怕都是极为特殊的案例。然而在他眼中,这两件事只是他从懂事起就背负的重担,以及这项重担所延伸出的结果。他仅是做出当时的最佳选择,无关私欲。

可是──唯独选择缇娜夏是基于他的私欲。

这是孩提时代的他所无法想像的未来,所以接下来的每一步肯定都至关重要。

奥斯卡向民众挥手后回到城内,一群部下立刻前来随侍在侧。新王一边走在廊道上,一边针对预定从隔天展开的塔伊利远征,向魔法师长克姆、亚尔斯及杜安下达指示。

「做好准备,至少让转移魔法随时都能使用。毕竟对方是群魔法师,最坏的情况下起码让我能够单独行动,这样或许还能设法应对。」

「遵命。不过让陛下亲自出马真的是最后手段……」

「塔伊利就是打算使用最后手段。我们法尔萨斯为了自己而动用这个方法,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阿卡西亚被称为「魔法师杀手」,当这把剑的持有者对上魔法师时,都能多少取得优势。除此之外,当然还必须仰赖剑士自身的本领,而缇娜夏早已将足以杀死魔法师的技术全部传授给他了。因此只要他有意除掉对方,连魔女都可能成为剑下亡灵。

──但他是否动手就另当别论了。

众人一边讨论著作战计画一边在走廊上移动。此时,谈话室中冲出一名少年。

少年挡在奥斯卡面前,摊开双手大喊:

「你要去打倒魔女对吧!也带我一起去!」

听到这句话,在场众人顿时哑口无言。正当奥斯卡微微皱起眉头时,斯兹特从走廊另一边跑了过来。

「你在做什么啊!这可是在陛下面前耶!」

斯兹特边说边用双手架住少年,然后对奥斯卡低头致歉。

「实在非常抱歉,在您面前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

「是你的弟弟吗?」

「不,他是传出灾情的镇上小孩……当时似乎碰巧待在外头才逃过一劫。因为他无处可去,我就先收留他了。」

「原来如此。」

大概是斯兹特前去调查居民全都忽然消失的城镇时,将这名小孩带回来的吧。双手仍旧被架住的少年大声嚷嚷著:

「我听说了!杀死大家的是魔女对吧?我也要去!我要报仇!」

「我拒绝。小孩子就乖乖去学习吧。」

刚即位的国王冷淡地回应,少年却似乎不打算退让。他从斯兹特的手中挣脱,对国王出言不逊地说:

「那你把那把剑借给我!我去杀死魔女!」

「你啊……」

奥斯卡抓住少年的衣领,将他举到能与自己平视的高度后,一脸无奈地看著拚命挣扎的少年。

「普通人就算拥有这把剑,也会瞬间就被那家伙杀死。听懂了就老实点。」

「因为你不打算杀死魔女,我才这么说的!带我去!」

见少年的态度如此没有分寸,周围的人不禁皱起眉头。克姆瞪视著少年,警告道:

「怎能用这种口气对陛下说话……」

「无妨,不过这句话倒是挺有意思的。你说我没打算杀那家伙?正是如此。」

「你这样也算国王吗!」

「我说啊……要是魔法师或魔女真心要攻击城镇,根本不会在意建筑物是否会损坏,只要击出几发大招就完事了。可是她选择了麻烦的做法,特地只让人类消失得一乾二净。你好好思考这背后的用意吧。做事不经大脑,可是会连能见的人都见不到喔。」

听到国王指出的疑点后,少年顿时瞠目结舌。他默默地沉思半晌后,战战兢兢地开口询问:

「意思是……妈妈还活著吗?」

「大概吧。我就是为了问这件事,才要去见魔女的。」

少年被放回地板上后,踉跄了几步。尽管有了渺茫的希望,但他或许是害怕期望愈大、失望愈大,又以责难的口气质问奥斯卡。

「可是……大家真的死了该怎么办?」

听到这句提心吊胆的疑问,奥斯卡眯起眼睛。

端正的脸庞变得面无表情。

那是背负著悠久历史与重担的一国之王所拥有的眼神。

少年被这股王者自然散发的威严震慑,不禁倒抽一口气。

奥斯卡沉下夜空色的眼眸,说道:

「到时──我会杀死魔女。」

亚尔斯听到主君的声音,不由得感到一阵战栗。

因为那是不含一丝虚假的真心话。



皎洁明月高挂空中的深夜时分,帕米菈走进主人的房间。一看到试图编织长距离转移构成的魔女,立刻质问道:

「艾缇露娜大人,您要去哪?」

女子就站在房间的正中央,听到帕米菈的声音后猛然回头。

「原来是帕米菈啊,不要吓我啦。还有,请别那样叫我。」

「失礼了,缇娜夏大人。」

缇娜夏犹如被发现恶作剧的孩子,吐了吐舌头。

如今只有帕米菈知道,眼前的魔女只是表面上做出符合「国王新娘」的言行举止,本质上其实截然不同。

自从被派到魔女身边并照顾她几天后,帕米菈便察觉魔女似乎隐瞒著某些事。于是她不厌其烦地抓准两人独处的时机,不断再三追问并发誓效忠,终于得到对方的信任。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您这边。如果无法信任我的话,就请杀了我吧。』

帕米菈语气坚定地表明自己的心意。魔女起初面有难色,只是沉默不语,但最终还是败给她的毅力。

『我知道了……总之,只有两个人独处时,请你别叫我艾缇露娜。』

一脸困扰地微微苦笑的缇娜夏,显得比以往的她更加稳重有礼,想必这才是她的本性。帕米菈看到主人这样的变化,也感到很开心。

话虽如此,目前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缇娜夏的力量确实强大,但她孤身一人在这个国家实在太过孤独了,帕米菈希望至少还有其他稍微能信任的对象。那个名叫雷纳特的男人会愿意成为其中一人吗?

无视眉头深锁的帕米菈,当事人缇娜夏再次开始编织中断的构成。

「我稍微出门一趟。要是有人来,请帮我敷衍一下。」

「咦?那个……」

帕米菈正要询问她的去处,魔女的身影却在下一瞬间从房间完全消失了。

「缇娜夏大人,真是的……!」

没人听到她的这声叹息,只有一轮明月于青白色的天空彼端沉默地注视著。



从露台远望,是一轮赤红的明月。

塔伊利的王太子鲁斯托仰望著犹如染上鲜血的月亮,感到格外地讽刺。扎成一束的头发在背后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在亚斯杜拉平原之战中,失去了将近一万名的士兵,这都得怪他自己的判断太过天真。鲁斯托忍受著腹部深处涌上的苦意,仰望著月亮。

──塔伊利长久以来迫害著魔法师。

那是持续千年以上的血腥历史,也是他们信仰唯一神伊利堤尔迪亚的历史。伊利堤尔迪亚被称为『分割世界之刃』、『沉睡白泥』,将拥有魔力的人类视为「贪得无厌的污秽」与「疯狂幼苗」,认为他们是不该诞生的存在。实际上,据说在伊利堤尔迪亚面前,拥有魔力之人将无法维持精神及肉体的正常状态,犹如发疯般失控地伤害人们。

人们看到那般景象后,开始畏忌神明、忌讳魔法师。如今的塔伊利依旧存在著这种倾向,因此国内的魔法师们遭到严重迫害,为此屡次起义,然而这些行动全都受到拥有压倒性数量的王国军镇压。

库斯克尔独立之初也是如此,所以大家都认为这个新兴国家不会长久。只是因为国王的指挥有天真之处,他们才能存续至今。

鲁斯托对此抱持著同样的想法,然而他强行派出的军队竟得到全军覆没的结果。

他后悔地心想:自己不该小看敌人,应该组织规模更大的军队,并亲自站上前线指挥。但是一切都太迟了。一周后,法尔萨斯、赛扎鲁及冈杜那的国军将抵达塔伊利的城都。鲁斯托反对父王呼叫援军,因此无论如何都想在援军抵达之前拿出成果。

「明天再组织军队攻打好了,这次就由我亲自指挥……」

鲁斯托暗自下定艰苦的决心,仰望天空──却忽然发现月亮下的天空产生了扭曲。

「唔……!」

他反射性地拔剑。

那道扭曲是魔法师进行长距离转移时会出现的现象。他至今看过这幕景象好几次,每次都能在魔法师现身的瞬间砍杀对方。然而,这次出现的扭曲位于无法触及的空中。若是手边有弓就好了,但为时已晚。

鲁斯托只能紧咬牙根,看著空间扭曲的范围扩大。

下一瞬间现身的是──魔女。

他立刻明白眼前的女人就是袭击塔伊利城镇的魔女。

因为她曾出现在目击者面前,并主动说出自己的身分。眼前女子的发色和瞳色,都与报告中提及的模样相符,唯独美貌远远超乎鲁斯托的想像。

女子犹如月光幻化而成的人偶,他甚至不禁困惑地心想:为何这名违背神明旨意的存在,会拥有如此脱俗的容貌。女子纤长的鸦羽轻轻摆动,低垂的眼眸射穿了他。

「鲁斯托王子?」

那是一道犹如冷水的清澈嗓音。

那双无比深沉的暗色双眼,好似蕴藏著足以吞噬人类的深渊。

女子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强烈,鲁斯托甚至有种呼吸停止的错觉。没想到仅是瞥了一眼,内心就深受蛊惑。

他喉咙乾哑,一时之间无法言语。数息之后,终于以嘶哑的声音开口回应:

「可恶的魔女,来此何事!」

她轻轻点头,浮在空中简洁地说道:

「继续对库斯克尔出手也没有意义,我希望你打消进军的念头。」

「无耻之徒少胡说八道了!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魔女感受到露骨的侮辱及敌意,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白皙的指尖指向鲁斯托。

「再两个礼拜,一切就会结束了。要是援军赶到,我希望你在那之前别让他们进军。」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魔女没有回答。鲁斯托感到困惑不已,不知该如何解读她这句话。

这是单纯要争取时间,还是有其他含意?

浮在空中的魔女面无表情地回望著他。黑色的薄丝绸礼服随风飘逸,好似整个人会倏然消失般。

──鲁斯托想确认她是否真实存在。

他以乾渴的喉咙发出声音,往前踏出一步。

「不过是个魔法师……有求于人的话就下来这里。」

「不过是个魔法师?是你们的态度招致今天的结果,你们为何就是不明白呢?」

魔女扬起一边嘴角,露出残酷的笑容。

鲁斯托看著她冷艳的容貌,感受到令人战栗的恐惧与亢奋。不禁想像自己因这非人女性的白皙双手,堕入无底深渊的模样。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是保持沉默就像是承认自己败北,于是他刻意摆出嘲笑的嘴脸回应。

「魔法师以私欲打乱神之世界,那股力量就是罪恶。给我下来,我就听你的话。」

鲁斯托不认为她会听从这个命令。

然而魔女竟缓缓下降高度,与他的视线齐平,但依旧浮在他触及不到的半空中。

鲁斯托终于得以从正面看她。女子浑身散发著强烈的威压,身躯却不可思议地娇小。彷佛只要搂过来,就能轻松地将她拥在怀里。这个念头令鲁斯托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

魔女的表情微微一变,苦笑著说:

「你比我高大许多,有些事做起来肯定比我灵活。可是,我若因此羡慕你、甚至试图排斥你,难道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吗?──以神之名狩猎异能,只是因为人类的软弱罢了。」

或许是因月亮形成的阴影,使她的容貌显得非常悲伤。

暗色眼眸犹如夜晚的大海,波涛汹涌。鲁斯托想要确认女子的眼中是否映照著自己的身影。

「……这是诡辩。你们的力量并非人类该有的。」

人们各有所长是理所当然的事,但魔法师的「异常」远远超乎这个范畴。其中最为特异的就是魔女,她自己应该再清楚不过。魔女轻轻吐了口气,忽然问道:

「你曾经朝婴儿的头挥剑吗?」

「……什么?」

「你曾经目睹年幼的孩童哭闹不休地抓著母亲,两人一同被处以火刑的光景吗?」

「你在说什么……」

鲁斯托感到喉咙乾哑,早已猜出对方接下来会说的话。魔女看著一脸铁青的他,果断地说道:

「一直以来对这种事坐视不管的就是这个国家。这并非因时代背景而生的疯狂行径,而是这个国家本就视为理所当然的行为。我曾亲眼目睹更为凄惨的景象。不是别国,就是你们国家的真实状况。」

鲁斯托哑然失声,但是魔女的语气并不严厉,只是平淡地继续说下去。

「你身为王位继承者,理应学过历史、钻研过其他国家的政治。那么你应该知道,自己的国家在这当中有多么特殊。黑暗时代结束后历经三百年,唯独塔伊利残存著如此残酷的选民思想。这种行为就等同胡乱啃噬自己的肠子,我想你应该会理解这个道理才对。」

──即使双亲不具魔力,也会有一定的比率生出拥有魔力的小孩。

塔伊利认为他们一出生就违背了神的旨意,因此长年排斥这些孩童。他们从不思考这个行为是否正确,因为这是「不能去思考的事」……如今,女子却指出他们要「面对这个问题」。

魔女拨开黑色长发,纤细的指尖发出白光。光变化为蝴蝶的形状后,展开美丽的翅膀消失于夜晚的庭院。女子做完这番动作后,告诫似地说道:

「无论是怎样的魔法师,只要使用魔法就会受到法则束缚。不管如何挣扎,逝去的人们和国家都无法失而复得。这对人类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事实上,魔法师并没有你们所想的那么超乎常人。」

「……你这个魔女在说什么蠢话……」

「即使是我,也有个男人能轻易地砍倒我。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话落,女子莞尔一笑,有一瞬间流露出欣喜之情。

但是那抹微笑很快就消失了。鲁斯托依旧绷著脸,魔女从正面凝视著他,道:

「我给过忠告了,你自己仔细想想吧。」

魔女冷不防地摊开双手。鲁斯托察觉她打算施展转移后,反射性地大喊:

「如果你希望我牵制援军,明天就再来拜托我一次!到我这里来!否则我不会听你的要求!」

这句吶喊没有得到回应。

魔女未经咏唱就生成构成,倏然消失。只有一阵风轻轻吹过,彷佛那里打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

鲁斯托想著将自己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子倩影,一时半会无法离开露台。

当他总算回到房间时,打算明天组织军队的念头已然消失了。



第一次与她相遇时,她还只是个在摇篮中沉睡的婴儿。

犹如白雪的肌肤十分柔软,他当时还想著:「那对睫毛真长啊。」

拉纳克只知道她是为了成为王子妃──也就是自己的新娘,而被带来城中扶养的孩子。直到数年后他才意识到,对方的耳朵及指头上配戴的封饰代表什么意义。那时的她已成长为惊为天人的美丽少女──而且每个人都注意到她出类拔萃的才能。

对拉纳克而言,在彼此的道路产生分歧之前,她一直是自己「应该守护的少女」。

「──四大国的联合军啊,真是壮观呢。」

被联合军视为敌人的库斯克尔国王,事不关己似地说出这番感想。

拉纳克慵懒地坐在王座上,仰望著天花板。空荡荡的大厅没有任何摆设。尽管库斯克尔城盖得十分气派,但与他国不同,处处都能感受到欠缺历史洗涤的氛围。

这点就连关键的国王本人也一样。拉纳克的神情不见恐惧或愤怒之意,他只是淡淡地低喃:

「明明这么做也毫无意义,一切只会向著该有的方向发展。」

「陛下,已按照您的吩咐,完成所有同步的准备了。」

一名魔法师跪在王座前禀报后,拉纳克指向空荡荡的大厅,空中瞬间浮现以蓝线绘出的大陆地图。同席的几名魔法师倒抽一口气,凝视著眼前的景象。

地图上共有五处闪烁著亮光的地方。

这些点以光线连结,进一步分出线条,扩散到整座大陆。

拉纳克眺望这充满幻想的景致,微微一笑道:

「这就是……新大陆的模样。」

听到国王这句话,魔法师们纷纷憧憬地注视著那幅大陆地图。

在场想必很多人理解到,描绘其上的复杂线条其实就是魔法构成。正因如此,他们才因其庞大的规模为之战栗。历史上从未有过足以覆盖整座大陆的构成,听闻此事的人恐怕只会认为那是纸上谈兵而一笑置之。

然而,拉纳克知道唯独自己能实现这件事。一旦完成,所有人类的生活将完全改变。他一脸满足地眺望著自己所画的构成图。

「这样一来,大家的痛苦也会消失,这里将成为比现在更适合居住的世界。」

国王的这席话令魔法师们露出无比感动的神情。但是,其中一人不禁战战兢兢地提问:

「可、可是,这样的构成真的有可能实现吗……」

「不要紧,因为有艾缇在啊。」

刚好就在这时,大厅的门被打开,黑衣魔女走了进来。

如画中走出的美丽女子注意到众人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后,挑起纤长的睫毛,微微歪了歪头。她犹如人偶般面无表情,开口询问国王。

「拉纳克,怎么了吗?」

「我们正好聊到你。你愿意协助我改变这座大陆吧?」

「协助拉纳克吗?当然愿意呀。」

她轻巧地回答,悠然穿过房间,坐在墙边的长椅上。距离王座只有十几步的那个场所,是她的固定位置。见女子背靠著椅子扶手、阅读起书籍,拉纳克以温柔沉稳的眼神凝视著她。

「无论是多么复杂且巨大的构成,都得遵循基本法则。只要魔力充足,再逐一构成就行。对吧,艾缇?我以前也是这么教你的。」

「因为你总是比我先学到嘛。」

她的脸没从书本抬起,只是微笑著回应。

他们是生活在同一座城堡,同样作为国王候补而受到栽培的伙伴。尽管已是四百年前的记忆,对拉纳克而言却恍如昨日。与身为魔女而活了许久的她不同,拉纳克这四百年来的大半时间都靠魔法陷入沉睡。他做著等同永远的浅梦,让身体进入休眠状态。虽然偶尔会感受到带有她气息的使魔经过附近,却无法给予回应。因为他陷入沉眠的期间,身体因巨大魔法的反弹而差点毁坏。

即使如此,他依然平安回来了。或许是因为经历漫长的睡眠,他的记忆与思考有些模糊不清,但没有忘记重要的事。

──那就是守护她。这是他从孩提时代就始终如一的职责。

「因为你是乖巧的好学生,老师们也很夸奖你呢。明明休息时间总是跟在我背后绕来绕去的,却能立刻就学会我教的事情……」

比拉纳克小五岁的她是个爱撒娇的黏人孩子,却拥有异于常人的天赋。

她当然不是空有才能,肯定也拚命地精进自己。然而,拉纳克同样很努力。

「你是优秀的孩子,没过几年老师们就没东西能教你了……」

她刚年满十岁时,便已无人能教她魔法了。老师们纷纷主动请辞,害她变得孤身一人。在那座城堡中还愿意对她伸手的人,就只剩下拉纳克。

「可是,你比我来得更……」

拉纳克的眼神突然失去光彩,以空洞的瞳眸注视著同为国王候补的魔女。

缇娜夏率先注意到异状,目不转睛地回望著拉纳克。

像是要随时起身、看清什么般──其他魔法师看到魔女异样的眼神,不由得冻结了。但她只是以沉稳的声音问道:

「拉纳克?怎么了?你想起什么了吗?」

听到她的声音,拉纳克缓缓眨了眨眼睛。不知不觉间,他的额头与手心都渗出了汗水。

他感到体内残留著一股恶寒,彷佛不慎触碰到某种不祥之物。拉纳克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看来还是不行呢,我好像还身在梦中。」

「这不是梦。」

「我知道。」

不管是从前的国家已经灭亡,还是经过四百年后决定建立新的国度,都是现实。

只不过,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忘了某件事。他有种预感,那对他而言或许是难以切割的情感。

拉纳克向从前的少女询问。

「艾缇,你没生气吧?」

「生什么气?」

缇娜夏不知何时又将视线移回书上。乌黑长发垂落至地板,那副模样莫名地像是一轮盛开的花。魔女的美貌令人心醉神迷。拉纳克看到完全长大成人的她时,感到既开心又寂寞。

拉纳克注视著她,轻轻挥了一下手。见国王指示旁人回避,在场的魔法师们立刻匆匆退出大厅。只剩两人独处后,拉纳克改以明确的说法说道:

「就是四百年前的事。我们最后在一起的那个夜晚。」

这是两人再会之后,至今都没提及的话题。缇娜夏被这么一问,显得有些诧异。她犹如猎豹般以优美的姿势缓缓起身,望向拉纳克。

「怎么现在才问这个?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我不会忘的。」

即使许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唯独这件事他不会忘记。拉纳克记得很清楚,当自己切开少女纤瘦的腹部时,她那既惊愕又恐惧的表情。无论是之后的悲鸣、啜泣,还是令人心痛的哀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但是相对地,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抱持著什么感情俯视少女?这份情感已在朦胧而漫长的沉睡中磨耗殆尽,至今都回想不起来。

「我认为你在生气,所以很在意。」

「我没生气。」

她立刻回答,然后像在表示要结束这个话题般,再度将视线移回书上。

见她明显拒绝谈论这件事,拉纳克只好改变话题。

「你认为靠强大的力量压制,有办法消除争端吗?」

「我想这是有可能的,但没办法解决根本上的问题。」

「但或许能拯救现在身处不幸的人们。」

「嗯。」

没办法顺利整理思绪,拉纳克不禁以手指按著额头。他自己也隐约察觉到,或许是因为过于漫长的沉眠,导致记忆与人格等方面都有断裂。他忍受著自己即将消散的感觉,凝视眼前将成为自己新娘的女人。以单一个体而言,她拥有著大陆上最强大的实力。

「艾缇成为魔女后,没想过要做这种事吗?」

「没想过。毕竟那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就算有人会死也一样?」

「人总有一天会死。况且,我若是作为抑止力介入世界,或许会扼杀人类的思考。」

这句话昭示著她近乎完全不干涉的原则,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显得极为冷酷,然而这就是她选择的道路。拉纳克只知道那名对任何事物都很温柔的少女,不禁又升起落寞的心情。

「我打算做的事情也只是一厢情愿吗?」

「嗯。」

「真冷淡啊。」

「你别问就好了啊。」

魔女说完后笑了出来。然后她收起笑容,换上严肃的表情。

「可是拉纳克找了我,我才能稍微介入塔伊利与魔法师之间的争斗喔。」

「艾缇。」

「所以谢谢你。这是我的真心话。」

她这么说后浅浅一笑,看起来很开心。如果她的这张笑容是真的,那究竟什么才不是真的?

拉纳克也跟著莞尔一笑。

「只要你开心就好。」

为了斩断连锁的悲剧,就必须在某处引发某件事,而现在就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仰望天花板。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会保护好你。」

即使全世界都忌讳她的魔女身分,至少还有自己站在她身边。否则她就会和孩提时代一样,只能孤单一人吧。拉纳克像是要说给自己听般,反覆说著。

「我会保护你的,艾缇。」

彷佛唯独这点是他历经四百年也未曾消失的感情。

即使她已不再是年幼的少女,这份感情也不会改变。

因为名为艾缇露娜的少女──就是为了自己而生的脆弱存在。



拉纳克说「我稍微睡一下」后,便回去自己的房间了。缇娜夏也跟著离开大厅。

当她来到城堡走廊后,护卫雷纳特立刻上前随侍在侧。他担心地看向主人。

「国王的状况……」

「不要紧。他大概还没从梦中清醒吧。」

「梦吗……?」

这座城内,负责服侍缇娜夏一个人的魔法师,就只有雷纳特和帕米菈两人。他得到魔女的信任后,大致知晓了主人的过去。正因如此,他才担心国王是否又会一时心血来潮而加害主人,然而缇娜夏本人的反应却很平淡。

「雷纳特,你知道这座大陆的魔女为何全都是女性吗?」

「咦?那不是因为……叫做『魔女』吗?」

雷纳特似乎以为这是在玩文字游戏,缇娜夏却笑著摇了摇头。

「虽然你也算是实力高强的魔法师,但男性体内的魔力其实很不稳定,要倚赖强大魔力度过永恒的时光是相当困难的事。像正常人一样寿终正寝自然没有问题,然而一旦跨越百年的时间,肉体和精神就会出现破绽。所以没有男性能成为魔女这样的存在,因为在到达那个阶段前就会自我毁灭了。」

听到主人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恐怖的话,雷纳特露出僵硬的笑容。

「意思是,国王他……」

「他的精神受到影响了呢。虽说是用魔法进入沉眠,但对他身体的负担还是太大了。他目前的精神徘徊在约莫十五岁时的记忆,非常不稳定。正因如此,他才会对我这么温柔。因为在那个人的眼中,我一直是无力的小孩。」

看到缇娜夏露出苦笑的侧脸,雷纳特不禁皱起眉头。

──关于自己的过去,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

然而从那些只言片语中,雷纳特还是察觉到一件事。从前的缇娜夏是真心仰慕著拉纳克,并将他视为真正的家人。这样的她面对和从前一样温柔的「哥哥」时,会有什么想法呢?雷纳特感到一丝不安,却无法从她的表情看出端倪,于是他改而询问起其他事情。

「国王方才说的事情,真的有可能成真吗?就是那个覆盖整座大陆的魔法构成──」

「办得到哦。只要使用我的魔力的话。」

听到主人乾脆地回答,雷纳特顿时说不出话来。缇娜夏的手指弹了一下编成辫子的一缕头发,接著说:

「就算过去也有人想过以魔法彻底支配大陆,却从来没有实现。以能力来说,铎洱达尔的初代国王或许有可能成就这项伟业。毕竟只有他能完全驱使十二位精灵。不过相较于今日,当时的魔法构成十分粗糙,恐怕还是有点难度。大约是从第四代国王开始,构成的研究才有所进展。」

「那个,缇娜夏大人……」

任由她继续说下去,话题可能会扯到铎洱达尔史上。魔女察觉到他的未尽之言,清了清嗓子。

「虽说有这个可能,然而事情一旦成真,将彻底改变这座大陆。小国恐怕会直接毁灭,库斯克尔则势必与四大国展开全面战争。可是,拉纳克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这么一来,到时酿成的死伤可能比黑暗时代还要惨烈。」

「这……」

这肯定是前所未有的事态。雷纳特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历史的转捩点上,不禁一阵战栗。

但是,身为当事人的魔女依旧十分冷静。这时,缇娜夏像是突然想起般,换了个话题。

「话说回来,我拜托你的东西处理得怎样了?」

「您需要四十颗黑曜石对吧?今明两天就会准备好了。」

魔女拜托他取得的物品,是形状尽可能完好、颜色深沉的石头。缇娜夏闻言点了点头。

「为了以防万一,你记得先准备好自己的防御阵。」

雷纳特默默低下头。这并非自暴自弃,对他而言,该优先保护的人并非自己,而是主人。他当时就像强迫对方接受般,向眼前的女子宣誓效忠,但魔女还是笑著接纳了他。因此他无论如何都想报答对方。

此时,柱子的阴影处传来了讽刺的声音。

「两位这是在商量什么啊?」

那是令人感到甩不开的湿黏嗓音。雷纳特看到现身于此的人,不禁皱起眉头。

来者正是魔法师长──巴尔达洛司。这座城堡中,国王禁止任何人随便接触缇娜夏,唯独巴尔达洛司总是有事没事就来找她麻烦。

对于这名拥有血腥经历的男子而言,魔女纤瘦的胴体,以及与身形不符的庞大魔力,都无可避免地挑起他残虐的兴趣。缇娜夏目光冰冷地看著毫不隐藏自己阴险欲望的男人。

「我打算做个首饰,只是拜托他帮我准备石头而已。」

魔女微微偏头回应,巴尔达洛司随即咧嘴笑道:

「首饰啊……黑曜石确实很适合你的头发和眼眸。不过既然是新娘,挑别的颜色应该比较好吧?像是珍珠白……或是石榴红。」

「新娘子配戴红色的首饰也很奇怪吧。」

魔女说完就要从巴尔达洛司面前通过,男人却不肯罢休地挡住她的去路。他眯起原本就很细的眼睛,目光犹如盯上猎物的爬虫类。

「我认为红色也很适合哦,很衬你的血色。你美丽的肢体内究竟隐藏著多么鲜艳的内脏,实在令我很感兴趣呢。」

「去问拉纳克吧。」

这句话听起来格外讽刺,但连雷纳特也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雷纳特窥视著主人的表情,只见她依旧泰然自若。魔女接著向男人命令道:

「退下。你若是无法靠自己的脚行走的婴儿,不如由我帮你好了?」

巴尔达洛司露出愉悦的笑容,后退一步将路让开。雷纳特感到极不舒服,替主人挡住男人的视线,同时迈出步伐。



塔伊利在亚斯杜拉平原吃了大败仗后,暂缓进军库斯克尔的计画。在王太子鲁斯托的命令下,只是先组织好军队,但士兵们仍停留在城都中。

除了本国军队,前来支援的大国行军也开始聚集到城都。

奥斯卡抵达塔伊利的城堡后已过四天,至今依旧不断开会,迟迟未能进军,一行人感到愈来愈焦虑。事情无法有进展的最大原因,就在于鲁斯托。他坐拥最大的军权,却反覆主张「慎重行事」,导致讨论总是毫无结果。分明是他们主动求援,现在却迟迟不出兵,奥斯卡很想将满腹怨言一吐为快。

而且出兵一事没有进展就算了,鲁斯托的妹妹契齐莉雅还几乎每天跟在自己身边,让奥斯卡的忍耐力已经濒临极限。他无奈地看向拥有华丽美貌的公主,说道:

「你跟到这种地方,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我想见你,不行吗?」

只是看她嫣然一笑,脑袋就开始隐隐作痛。奥斯卡以带有讽刺意味的眼神回望她。

两人如今正在奥斯卡于塔伊利城内被分配到的客房中。

刚日落的天空转变为明亮的夜空,染上与他眼瞳相同的色彩。奥斯卡忍住叹息,暗自心想著:「等一下绝对要教训一顿放这女人进来的家伙。」

或许是因为他的态度明显很困扰,契齐莉雅轻轻挑起眉毛,站起身后绕到他的身边。她越过扶手靠在男人的身上,以好似带毒的红唇凑近他的耳边低语:

「请别露出这种表情。你要是太过冷淡,我也有自己的考量。」

「哦?愿闻其详?」

「在法尔萨斯时,你带在身边的那位女魔法师就是『苍月魔女』吧?或许哪天就会有人发现,但我若是现在就让此事流传出去,应该会影响到你的立场吧?」

面对女人试探性的眼神,奥斯卡只是勾起唇角,脸上毫无笑意。

──他确实想过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

可是,契齐莉雅为何会在这时注意到这件事?流传于塔伊利的目击情报中,应该只有提到魔女是一名黑发黑眼的美丽女子。像缇娜夏一样拥有一双深邃黑眸的人虽然罕见,但并非完全没有。只凭这一点资讯,理应不会联想到她才对。

「如何?让你改变想法了吗?」

契齐莉雅凝视著奥斯卡,脸上挂著深信自己处于优势的愉悦表情。她顺势将双手绕过奥斯卡的脖颈,依偎在男人身上。令人窒息的芳香刺激鼻腔,诱惑著男人。奥斯卡以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将她的脸拉近自己,让女人的红唇与自己的嘴唇相叠。

这深情的长吻,彷佛要融化她的灵魂。契齐莉雅接受著男人的亲吻,陶醉在获胜的喜悦中。男人的脸离开后,改而在她的耳边呢喃。低沉的嗓音令她全身震颤。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或许只是非常相似的女性不是吗?」

「找这种藉口可是没用的喔……因为我看到那个女人了,不可能会认错的。」

奥斯卡的指尖滑过女子白皙的脖颈,感受到鲜血在柔嫩肌肤下的脉动。

「在哪?实在很难相信呢。」

契齐莉雅听到这个疑问,尖声笑道:

「你就这么在意那个妖女吗?毕竟是魔女,想必用了迷惑男人的魔法吧?那个女人每天晚上都会前来拜访兄长大人,完全没发现被我看到了,真是个淫乱的女人呢。」

「……啊?」

听到这句话,奥斯卡抚摸著契齐莉雅脖颈的手险些将之拧断。

他在动手前踩住煞车,一把将女人推开后站起身,接著抓住她的下巴往上一抬。奥斯卡低头看著一脸茫然的契齐莉雅,眼神丝毫不留情面。

「告诉我鲁斯托王子的房间在哪。」

迫使对方屈服的声音,展现出不容分说的魄力。

他虽然要求对方「明天再来」,却丝毫不认为魔女会再次造访。

然而,女子很守规矩地出现了。她同样待在月下,飘浮于自己绝对无法触及之处。

她每次出现,都会向鲁斯托倡导歧视他人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她时而拐弯抹角地比喻,时而直接点到痛处。她的态度既不是鄙视、也并非在恳求,只是淡淡地编织话语。她不会久待,一旦问答结束就会突然消失踪影。

然而鲁斯托不舍和她相处的时间就此结束,每晚都会告诉她:「明天不来,我就出兵。」

要是能坦白说出「我想再见到你,想继续听你说话」,那该有多好?可是魔女是敌国的人、应该忌讳的魔法师,这句真心话违背了塔伊利的历史,因此鲁斯托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自己筑起的最后防线。

即使如此,他已经动摇了。这该归咎于她的存在,还是话语本身呢?这点无从得知。不过反覆听著她主张的这段期间,鲁斯托渐渐不晓得为何非得杀死魔法师不可了。

──到魔女所定下的两周期限还剩三天。

只要在那之前牵制住军队,是否会有什么改变?

鲁斯托走到露台,仰望夜空。此时,房间传来敲门的声音。

「兄长大人……是我。」

鲁斯托听到契齐莉雅的声音,尽管对她这么晚来访感到匪夷所思,还是走到门边替她开门了。

然而门一打开,他顿时惊愕得僵在原地。

只见妹妹一脸铁青,身后站著佩带宝剑的法尔萨斯国王。青年的肩上还坐著一头体型娇小的红龙。鲁斯托勉强发出声音询问道:

「……请问有何要事……」

「委托我讨伐魔女的不是贵国吗?」

男子以挑衅的眼神回问。鲁斯托察觉到这句话的意图,不禁全身僵硬。奥斯卡穿过他的身旁,径自走进室内。见他笔直地走向露台,鲁斯托慌张地追了上去,契齐莉雅则一发现奥斯卡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后,便快速地逃离现场了。

鲁斯托向踏出露台的擅闯者大喊:

「请等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装傻会令你的处境更难堪啊。」

奥斯卡冷淡地回应后,拔出阿卡西亚。剑身反射月光,发出耀眼的白色光芒。那是用来杀死魔法师、塔伊利极度渴求的剑。

然而对鲁斯托来说,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憎恨那把剑。阿卡西亚的剑士是魔女的天敌,绝不能让两人见到面。可是他该怎么告诉对方才好?

奥斯卡无视陷入混乱的鲁斯托,仰望著天空。

月下空无一物的空间产生扭曲。

「别过来!」

鲁斯托对著空中大喊。

奥斯卡打算开口呼唤魔女的名字。

然而,下一瞬间转移至此的,却是有著一头浅金色头发的陌生女子。

「我还想说您每晚都上哪去,原来是在做这种事情吗!?」

「是啊……」

帕米菈傻眼地说,魔女则有气无力地垂下肩膀。缇娜夏将身体靠在椅背上,抱怨起最近这阵子不断与她重复问答的对象。

「他看起来明明不是那么笨的人啊。理解程度实在很差……每次都说『我听不懂,明天再来』。要改变根深蒂固的价值观果然很难呢,真是受不了。」

见主人边发著牢骚边伸懒腰,帕米菈感到一股庞大的疲劳感袭向自己,叹了口气。

「您不需要奉陪那种男人。就算您容易被人牵著鼻子走,也请有个分寸。」

「对不起……」

缇娜夏一脸歉疚地垂下头后,拿起放在桌上的黑曜石。旁边的雷纳特一边苦笑,一边磨著石头。

帕米菈则是双手扠腰,独自气愤难耐。她一听就知道,塔伊利的王太子根本是被主人迷得神魂颠倒,只有魔女本人毫不知情。她很想告诉对方「你凭什么传唤我们重要的主人?」。主人诸事繁忙,才没时间与笨蛋继续拉扯不清。

然而,她的主人只是转动著手中的黑曜石,喃喃说道:

「可是只要他的态度软化,将来绝对会对魔法师有好的结果吧。魔法师的出生与血缘无关,塔伊利不改变国家的观念,悲剧就不会消失。」

帕米菈与雷纳特听到这句夹杂叹息的感慨,理解了主人的意图,不禁深受感动。

──如果魔法师的出生只是基于血缘,塔伊利迫害魔法师的历史想必早就终结了。毕竟只要拥有魔法师血脉的家族,全部移居到没有歧视的国家就好。

然而,有无魔力并非只由血统决定。而且出生便拥有魔力的孩子们中,约五成的人不学习控制力量的方法,就会伤到自己或身边的人。悲剧的幼苗随时都存在于各个角落。

帕米菈微微露出苦笑,以温柔的眼神凝视著主人。

「总之,今晚请您专心制作魔法具。毕竟时日所剩不多,塔伊利王子那边就由我去果断拒绝他吧。请您告诉我转移座标。」

「拒绝……?拒绝什么?」

「…………」

帕米菈对迟钝的主人感到有些傻眼,但至少成功问出座标了。缇娜夏一脸担忧地看著组织构成的帕米菈。

「你若是出事,我也会过去的。」

「不用担心。雷纳特!请你好好看著缇娜夏大人!」

「用不著你提醒。」

于是帕米菈独自转移到塔伊利的城堡。

转移过去后,她从空中俯瞰到城堡、庭院,以及王太子房间的露台。

露台上有两名男子──其中一人佩带的剑,帕米菈也曾在书上看过。

「王剑阿卡西亚……魔法师杀手……」

那把甚至能杀死魔女之剑的持有者,为何会在主人每晚造访之处严阵以待?

──理由根本无须思考。

「可恶,居然算计主人!」

帕米菈感到怒火涌上心头,双手伸向前方。

她的掌心产生强光,魔法流泄而出。

转移过来的女子一看到阿卡西亚就勃然大怒,手中击出白光。奥斯卡啧了一声,挥剑一击粉碎了对方的构成,接著命令肩上的龙。

「那克!捉住她!」

收到王命的龙立刻变换体型。那克飞上天空的同时,体型变得如小屋般巨大,伸出利爪袭向女子。浮空的女子还没稳住身体,但仍是以简短的咏唱挡下攻击。

与此同时,奥斯卡瞄准女子的脚,投掷出短剑。

这是对付浮空魔法师的惯用手段之一。不需要让她受重伤,只要能让对手因痛楚而难以集中精神,大部分的魔法师都会无法继续飞行。

然而,女子同样以魔法抵销了攻击,可见本事相当高超。

尽管如此,那克趁著对方在这一瞬间产生的破绽,以巨大的翅膀击中了她。

「唔、啊……!」

女子发出痛苦的呻吟,但依旧停留于空中。龙再次对她伸出利爪。就在巨大的钩爪即将捉住她时,双方之间产生了扭曲。

下一瞬间──又有另一名女性转移到空中。

她张开防御壁弹开龙爪,接著发出惊呼。

「那克!?」

漆黑的长发于空中飘逸,苍白的苗条肢体于月下浮现。

她缓缓转头望向露台,一名男子的身影随即映入眼帘。

魔女茫然地呼喊出男子的名字。

「奥斯卡……」

「过来。」

男子一脸不悦地伸出了手。

看到对方伸过来的手,缇娜夏依旧浮在空中,身体却僵住了。

她知道奥斯卡已经抵达塔伊利城。

然而,她认为即使如此,也不太可能见到面。或者,她内心某处其实早就料到有可能像这样不期而遇。

魔女失魂落魄地看著从前的契约者。

男子蓝色的眼眸有著捕捉她的力量。彷佛理所当然般在他怀里笑著的记忆,忽然掠过脑海。那段理应不远的日子,现在竟如此令人怀念。

缇娜夏的嘴唇不住颤抖。假如就这样什么事也没发生,她或许就抓住男子的手了。

──然而就在这时,另一个人的声音打破了场上的空白。

「逃啊!快点!」

鲁斯托拔出自己的剑砍向奥斯卡,却被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地以阿卡西亚挡下。帕米菈见状,抓住僵住不动的缇娜夏肩膀,说道:

「缇娜夏大人,我们走!」

帕米菈仰望天空,空中顿时浮现转移阵。那不是用来让个人转移的构成,而是一道用于传送多人的门。只见雷纳特从中探出头,向两人大喊:

「我没办法维持太久!动作快点!」

帕米菈拉著缇娜夏的手往上升。那克看到自己的前任主人忽然出现,不知所措地望向奥斯卡,等待他下达新的命令。奥斯卡让鲁斯托的剑从手中弹飞后,呼唤出魔女的名字。

「缇娜夏!」

魔女以非常不安且为难的眼神看向他。

然后就这样被雷纳特与帕米菈拉走,消失在转移门内。

奥斯卡看著魔法师们消失的天空,暗自咬牙切齿。

──错过了绝佳的机会。

他本以为能夺回缇娜夏。只要可以确保她的安危,其他事情根本无所谓。与她交谈之后,再找到妥协点就好。

但是因为意想不到的阻碍,一切都化为白纸了。奥斯卡压抑著烧灼腹部深处的焦躁感,将阿卡西亚收回剑鞘。

那克变小后回到他的身边。奥斯卡摸了摸龙的头慰劳它后,瞪视著鲁斯托。

「好啦,麻烦你说明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鲁斯托咬紧乾燥的嘴唇。

赤红的明月照在露台上。

关键的日子正默默地逼近。



「缇娜夏大人,您有没有受伤?」

转移到魔女位在库斯克尔的房间后,帕米菈观察著主人的模样,出声询问。

魔女面无血色,茫然地看著他们两人,半晌后才回应帕米菈的话。

「我没事。倒是你……」

「只是稍微撞到而已,请不用担心。」

魔女听到这句话后,犹如虚脱般瘫坐在地。雷纳特与帕米菈慌张地跟著跪了下来。

「真的不要紧吗?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不……只是稍微吓了一跳。」

雷纳特皱起眉头,询问主人。

「您认识阿卡西亚的剑士吗?」

魔女听到这个问题后,身体微微颤抖,暗色的眼眸充满了陌生的感情。

「那个人……是我的契约者。是经过我锻炼,唯一……能杀死我的人。」

她希望留给这个世界、留给今后的历史某个东西。

那就是他──创立新时代的王。

魔女没有继续多说什么。她阖上眼睛,封闭住自己的情感。

而在隔天,联合国军──开始朝库斯克尔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