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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间 懦夫的赎罪

夜深了,古伊德将马车让给要回军营的沃尔弗,自己留在店内。

刚才配合弟弟的速度喝酒,似乎喝得有点过量了。但他很久没感受到这么舒服的微醺感。

笑著道别离去的弟弟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

他搜寻记忆,仍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被追过的,胸口隐隐作痛。

斯卡法洛特家的长子古伊德有三个弟弟。

二夫人之子,次子法比欧。

与自己同母的三子艾路德。

以及三夫人之子,四子沃尔弗雷德。

即使年纪差很多,母亲也不同,四兄弟感情依然很好。

母亲们的感情也不错。比起工作繁忙、不常在家的父亲,儿子们和三位母亲更亲近。

父亲雷纳托要娶三夫人时,古伊德正在念初等学院。

他听到消息后不怎么惊讶。当时已有风声传出,他们家将在他这一代从伯爵升为侯爵。他认为父亲应该是要和某个高阶贵族建立关系。

然而,初次见到三夫人凡妮莎那天,他感到惊讶不已。

她父亲是仅限一代的男爵,但她本身是平民,而且是位年轻的女骑士。

她有著黑檀般的亮丽秀发、雪白的肌肤、神秘的黑眸,以及人偶般的端正容貌──尽管她美艳动人,但家世和斯卡法洛特家并不相称。她甚至不是任何高阶贵族的养女。

父亲细心护送凡妮莎的模样让古伊德看傻了眼,没想到父亲一把年纪还会坠入爱河。

他后来听说,凡妮莎是公爵夫人艾特雅-加斯托尼的护卫骑士,不但擅长冰魔法,还能变出冰剑,他也就多少能释怀了。

不过,次子法比欧仍无法接受。

法比欧其实想当个骑士,而非魔导师。对于父亲娶新妻的事也耿耿于怀。

凡妮莎住进他们家以后,法比欧有一次竟对她说:「如果你真的是骑士,就跟我较量较量。」

古伊德也半开玩笑地说:「我也一直想和魔法骑士来场模拟战。」

艾路德因为正好和两个哥哥在一起,什么都没说就被卷入其中。他后来向哥哥们抱怨这件事,哥哥们只好拿零用钱买魔导书给他。

「我不知道该跟谁先较量,因为有可能一回合就结束了。」

听完法比欧语带嘲讽的要求,凡妮莎点点头,露出美丽的笑容说道:

「所以你们三个一起上吧。」

三兄弟都还是小男孩。他们出生在斯卡法洛特家,自懂事起就接受魔法训练,对水魔法能力多少有点自信。

法比欧更是小小年纪就学习剑术,具备一定水准。

他们认为三人一起出击绝对不会输,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没想到凡妮莎竟在后院将他们一次打倒,毫不客气地打倒,完全打倒。

惨输的模样令人发笑。

凡妮莎避开三兄弟的剑和水魔法,踩在他们变出的冰上,跃至空中,出其不意地举起拳头落在他们头上。她徒手战斗,连模型剑都没有用。

短短几分钟后,三个人全抱著头缩在地上。

后来,她还淡淡地教训他们:「身为斯卡法洛特家的男孩,这种程度怎么行?」古伊德感到很不甘,但也打从心底觉得她真是个帅气的女人。

三兄弟隔天一大早就被拖出来训练,令他大感吃不消。

凡妮莎要他们跑步以增强体力,说他们是斯卡法洛特家的男孩,要他们从基础战斗开始学起。每天肌肉酸痛的生活就此展开,古伊德有点怨恨许可此事的父亲。

两位母亲只是面带微笑地看他们练习。

不过法比欧倒是很开心能向凡妮莎学习剑术。

顺带一提,连训练时守在一旁以防出事的骑士们后来也纷纷加入训练。

即使是那些骑士,有时也会输给凡妮莎,古伊德这才理解到她真的很强。

凡妮莎和孩子们愈走愈近,她的个性说好听点是表里如一,说难听点是太过直率。

她往往会将别人的话当真,不擅长解读话语背后的意思。

这样一位不像贵族的正直女性──但正因如此,他们三兄弟才能敞开心胸和她聊天。

隔年,她和父亲生下沃尔弗雷德。

他和凡妮莎很像,有著黑发金眸和雪白肌肤,像天使一样可爱。

古伊德偷偷对法比欧和艾路德说不是妹妹有点可惜。但他们说好要一辈子对沃尔弗雷德保守这个秘密──还笑著说要一起保护这个可爱的弟弟。

身为大哥的他也有些自负,想要保护三个弟弟。

父亲同样极为疼爱沃尔弗雷德。

尽管他每天从早晨工作到深夜,仍会在夜里去看小儿子一眼。

「雷纳托老爷每次进房间都不点灯,还压低呼吸声,教人分不出是他还是坏人。」凡妮莎苦恼地这么说,古伊德和母亲们听了一同大笑。

沃尔弗雷德日渐长大。

三个哥哥开始习惯叫他「沃尔弗」。

他们虽然忙于学院的课业和贵族教育,但也很常在一起玩。

遗憾的是,沃尔弗并没有斯卡法洛特家常见的水魔法,只有身体强化魔法。

「身为斯卡法洛特家的成员却没有水魔法,真可惜。」「真不知道他像谁。」

有些人说了这样伤人的话。

沃尔弗年纪还小,听不太懂,古伊德都会代他向对方抗议。不过因为他也是小孩,对方通常只会敷衍他几句。

三位哥哥发誓,如果沃尔弗长大后还被人这样说,他们一定会坚决向对方表达不满。

后来,古伊德花在学习成为上级魔导师和伯爵继承人的时间变多了。

他过著充实的日子,弟弟们也越来越忙。

法比欧对剑术越发热衷,天天和护卫骑士对打。

艾路德想学好水魔法和冰魔法,认真念书做研究。

沃尔弗活用身体强化,向母亲学习骑士战斗技巧。

对古伊德来说,三个弟弟都有其可爱之处。

他不知道生活从何时开始出了问题。

自从他进高等学院后,二夫人就常因身体不适而回娘家疗养。

他只希望二夫人早日康复,从未怀疑她为何要回娘家、为什么那么频繁。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就该有人注意到这件事。

那一天,母亲带著古伊德,凡妮莎带著沃尔弗,碰巧就他们四个人一同前往领地。他还期待著能和弟弟一起骑马。

马车被袭击时,古伊德既震惊又恐惧。

但他丝毫没有怀疑这可能是家人或亲戚做的。

盗贼人数太多,自己有可能会被杀──他因恐惧和不安而动弹不得,母亲也使劲将他抱紧。

「没事,有护卫骑士保护我们。」母亲虽然这么说,身体却抖得比古伊德还厉害。

他没有推开母亲的手。

外头安静下来,他才出外查看,这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凡妮莎倒在地上断成两截。沃尔弗在血泊中爬行,仍想继续战斗。骑士们倒地没了呼吸。

古伊德用冰魔法逮住剩下几名敌人,交由幸存的骑士绑缚起来。

好不容易回到王都的宅邸,他生平第一次见到父亲震怒的样子。

「不原谅……我绝不原谅!」

父亲发出冰冷怒吼,紧握的右拳流出血来,变成红色冰块掉落在地。

空中刮起白色冰晶,掩盖了所有声音。

房间里的佣人们被吹得东倒西歪,有的骑士膝盖跪地,有的骑士不禁做出防御姿势。

面对父亲的威吓与杀气,古伊德也颤抖到牙齿打颤,说不出话。

袭击者是二夫人父亲的手下──父亲查明真相后立刻行动。

他率领魔导师下属中的几名精锐前往二夫人的娘家。

古伊德不晓得父亲做了什么。

隔天便传来消息,二夫人的父亲病死,当家之位由其长子继承。

法比欧也在同一天失踪。

他骑马远行时,在途中和护卫骑士走散。

据说他落马而亡,遗体在深夜运回家。古伊德见到那比蜡还白、和大理石一样硬的脸庞,便明白他是服毒而死。

古伊德不敢问他的死究竟是自杀,还是父亲的命令。

到现在仍不敢开口问。

法比欧葬礼当天,有名骑士也跟著殉死。他正是远行时和法比欧走散的护卫骑士,跟了法比欧很多年。

二夫人失去父亲和儿子,在那名护卫骑士的遗体面前泪流不止,父亲见她这样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二夫人说要进修道院便离开宅邸,古伊德再也没见过她。

不知何时起,古伊德开始反覆作著那天的恶梦。

他受恶梦所苦,醒了就吐,几乎食不下咽。

母亲很担心他,但就连母亲一靠近,他都觉得痛苦。因为每次见到母亲,他就会想起那天软弱的自己。

而母亲见到沃尔弗,也开始出现僵住或昏倒的状况。或许是因罪恶感太过强烈的缘故。

在父亲的命令下,沃尔弗和部分女仆搬到别邸。

同一天,艾路德说想多留点时间学习并研究魔法,也搬进学院宿舍。

宅邸变得悄然无声的夜晚,古伊德不经意地走向法比欧的房间。

他总觉得弟弟还在房里挥著模型剑,只要自己一喊,弟弟就会出来,这让他无比难受。

过于整齐的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桌上只放著古伊德借他的魔物图鉴。古伊德无意间发现书页之间夹了一张纸。

法比欧在纸上以不同于平时的工整字迹写了一行字。

「古伊德大人,谢谢您。」

既不是哥哥,也不是古伊德大哥。而是加了敬称的名字。

看来自己连被叫哥哥的资格都没有了。

理解到这点后,古伊德的手和纸条瞬间化为冰块。

乾脆让自己全身冻结,向弟弟谢罪吧──他无法拋开这愚蠢的想法,身上的冰越变越厚,这时他的友人兼侍从冲进房间,揍了他一顿。

友人下手并不留情。古伊德被打到吐血,当场喝下回复药水。

古伊德对友人乱发脾气、大哭、诉说这一切──友人默默听完后,用烈酒将他灌醉。

隔天中午,他忍著头痛起床,锈色头发的侍从对他说:

「早安,古伊德-斯卡法洛特大人。」

侍从平时都叫他「古伊德大人」,如今却喊他的全名。

这让他意识到,自己不只是「古伊德」而已。

他是古伊德-斯卡法洛特,是斯卡法洛特伯爵家的长子。

他害凡妮莎被杀,害沃尔弗哭泣,将法比欧逼到绝境,将其母赶出家门,害许多骑士牺牲,自己活了下来。

就算活得再难堪,再龌龊,他仍是斯卡法洛特家的继承人。

他的身分不适合大哭大闹。不,他不会再允许自己这么做。

只要获得更强的力量,更不可撼动的权力,就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

此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责地扮演斯卡法洛特家的长子──

古伊德抱著这个想法走到了今天。

喝下用来醒酒的冰水后,古伊德总算抬起视线。

他用冰冷的唇舌命令身旁的侍从。

「帮我调查今天在联合演习中围攻沃尔弗那些人的名字和家庭背景。若有未婚的人,也查清楚有没有未婚妻。」

「好的,我会传令下去。」

「我还要完整的参加者名单。也帮我调查第一……还有第二、第三骑士团和魔导部队中,有哪些人可能对沃尔弗怀有私怨。」

「这点我也会转达。」

男人点点头,从古伊德旁边走到他对面。

「古伊德大人,不好意思,能和您谈一下吗?」

对方是他多年的侍从,也是他从学院时代就认识的友人。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锈色眼眸里透著些许怒意。

「没问题,约纳斯。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这里只有我们俩,你放轻松坐著说。」

「……好。」

约纳斯在对面的椅子坐下,用比发色更深的锈色双眸直视古伊德。

古伊德将酒杯放在他面前,为他斟满红酒。

「古伊德,就算是在王城中骑士团专属的区域,也别单独行动。魔导部队的护卫们找你找得要疯了。」

「我太生气了,下次会注意的。」

「确定会升为侯爵后,嫉妒你的人也变多了。你真的要小心。」

「好,我知道。」

「真是的,把外套挂在椅子上,还用手吃牡蛎,令堂看到不知道会怎么说……」

随意挂在椅子上的外套、不习惯拿牡蛎而被壳刮伤的指尖──约纳斯敏锐的观察力在这种时候总有点烦人。

「拜托帮我保密,我是想让沃尔弗放轻松说话。不过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我很想尝试这些事。」

古伊德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说完,约纳斯依然板著脸,但终于喝了口酒。

「对了,你觉得这餐如何?吃得下吗?」

「肉还满好吃的。牡蛎的味道……我吃不太出来。」

约纳斯没说谎,但含糊带过。

古伊德刚才安排他在另一间包厢用餐,看来他不怎么喜欢牡蛎。可能是因为感受不到牡蛎的味道。

「我下次想带沃尔弗去吃好吃的牛肉。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会以护卫身分同行。」

「反正是包厢,你就跟我们一起坐吧。」

「古伊德,连你和沃尔弗雷德大人单独在包厢用餐,我都很反对。沃尔弗雷德大人是斯卡法洛特家第三顺位的继承人,万一你遭遇不测……」

「你的意思是,沃尔弗可能会为了得到侯爵地位而伤害我?」

「应该不会,但你还是要考虑自己的立场和安全。」

「只要是沃尔弗的愿望,我都想为他实现──」

「古伊德!」

「开玩笑的。」

古伊德乾笑了两声,望向窗外的漆黑夜景。

「要是那天沃尔弗没有保护我,我现在就不在这里了。」

那天的恶梦他不晓得作了多少次。

即使不再作恶梦,他也绝对不会忘记。

那天,幼小的弟弟在血泊中爬行。

他已失去右手右脚,用见骨的左手握著剑,仍想往前爬。

在断气的母亲身旁独自战斗。

古伊德后来去神殿,见到年幼的弟弟在睡梦中流泪。

他的软弱让弟弟失去了一切──古伊德承受不住罪恶感,不敢抱沃尔弗,也没有安慰他,认为自己再也没脸见他便落荒而逃。

一直逃,一直逃,将年幼的弟弟一个人推入孤独与恶梦之中。

古伊德很清楚最该被责备的人是谁。

不是娶了三名妻子的父亲。

不是一心想保护儿子的母亲。

不是被卷入娘家阴谋中的二夫人。

那一天,在那个地方,躲在坚固无比的马车中,蜷缩在母亲的温暖怀抱中,像个幼儿般颤抖,没有善用力量的是谁?被袭击后,没考虑二夫人之子法比欧的处境,不和艾路德说话,因罪恶感而逃离沃尔弗身边的又是谁?

一切的元凶,就是自己这个懦夫。

作一千次恶梦都还算太轻,后悔一万次仍不能被原谅。

他是懦夫,牺牲弟弟和英勇的骑士们,自己毫发无伤地活下来。

他认为自己理当被怨恨,弟弟想必鄙视他、厌恶他到极点。

然而,沃尔弗却没推开他的手,那么他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不,即使将来有一天弟弟想甩开他,他也不会再放手。

「这次换我保护弟弟,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这是被年幼弟弟保护的懦夫,唯一能赎罪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