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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罪与爆料大会

妲莉亚出了王城后,先去租衣店归还衣服,再到商业公会向伊凡诺和嘉布列拉报告刚才的状况。

两人原本面露担忧,但王城中发生的事让他们越听表情越怪。妲莉亚也觉得自己在说明时,像能剧面具一样表情僵硬。

原以为全部说完心情会轻松一些,却有种更把自己逼进死胡同的感觉。

他们不断说著「辛苦你了」、「恭喜你越过一座高山」,妲莉亚在他们的安慰下,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回到绿塔。

今天就什么都别想,早点休息吧──正当她这么想时,门铃响了。

不知为何,她立刻就知道是沃尔弗。

她快步下楼,打开家门,只见青年一脸憔悴地站在那里。

他的容貌依然俊美,表情却神似她前世养的狗闯祸后被骂的样子。

看见那个表情后,妲莉亚一点都不想责备他了。

「今天真的很抱歉!我在反省了……」

青年低下头,递出一束美丽又可爱的花。

红玫瑰、铃兰、粉红色的鳞托菊被包成了圆滚滚的形状。

妲莉亚双手接过绑著红缎带的花束,闻到淡淡的玫瑰香气。

「好,这次就算了。」

「谢谢……!」

「不过你要是再让我身陷足癣疑云,我连在绿塔里也要喊你『沃尔弗雷德大人』。」

「别这样,我下次不敢了……」

沃尔弗的表情太过悲痛,她不禁笑了出来。

青年看见她的笑容松了口气,将藏在背后的水蓝色盒子递给她。

「这是泡芙,请你吃。」

「谢谢。太好了,我很喜欢泡芙。你要不要进来一起吃?」

「好,谢谢你的邀请。」

他们爬上二楼,终于恢复成平时的互动模式。

妲莉亚坐在沙发上,解开水蓝色甜点盒的蓝缎带。

盒子里有鲜奶油泡芙、卡士达泡芙、洋酒风味的卡士达泡芙,三种口味各两个。

下面的扁盒子里则装著花朵、动物等各种造型的砂糖。

她用比平常更好的茶叶泡了壶红茶,和沃尔弗一同享用。

妲莉亚首先挑选的是经典的卡士达口味。

沃尔弗则选了洋酒风味的卡士达泡芙。

今世的泡芙比前世大一些,形状也比较扁。

她小心地拿起泡芙,从重量就能感受到馅料有多扎实。为避免内馅溢出,她从边缘轻咬了一口,卡士达的甜味和香草的香气在口中扩散。

这个泡芙的卡士达味比她以前吃过的还浓,应该是用上等的牛奶和鸡蛋做的。甜度虽然高,但泡芙皮带有咸味,为味道增添了亮点。

她原本打算边吃边喝红茶,却完全忘记这回事,吃完一整个泡芙。

「这泡芙好好吃。」

「你喜欢就好。」

看见妲莉亚陶醉的笑容,沃尔弗感到心满意足。

不枉费他戴著妖精结晶眼镜,在贵族街的知名甜点店排了三十分钟的队。

「妲莉亚,再吃一个吧?」

「你应该可以轻松吃下三个左右吧……」

「不,我没办法吃太多甜食,吃一个就够了。但这个泡芙不大,我应该吃得下两个。」

妲莉亚最近很在意自己的腰围,所以感到非常犹豫。

是不是该延迟享受,留到明天再吃呢?

可是,还是现做的最好吃。尽管泡芙可以冷藏或冷冻,但现在吃才是最佳选择。

当她犹豫不决时,沃尔弗露出灿笑拿起盒子请她吃。

她最后吃了鲜奶油泡芙,美味极了。

「你喜欢什么花?」

妲莉亚还沉醉在鲜奶油泡芙的余韵中,沃尔弗突然这么问道。

「每种花我都喜欢……尤其是玫瑰、栀子花这种有香味的花朵。」

「你的名字是从大丽菊(dahlia)来的吧?」

「对,是我父亲取的。他选了旧的读音『亚(ya)』,而非现在通用的『阿(a)』。因为名字的关系,很多人都以为我喜欢大丽菊,但大丽菊没什么香味。」

「原来如此……那你喜欢什么点心?」

「泡芙和起司蛋糕,其他点心我也喜欢。你呢?」

「咸奶油饼乾、虾饼……还有沙巴翁。」

很像爱酒之人的回答,这些几乎都是下酒的零食。

他最后提到的「沙巴翁」是将蛋黄和砂糖打到起泡后,加入白酒煮成的甜点。他之所以喜欢,一定是因为这道甜点是用白酒做的。

妲莉亚喝著红茶喘了口气后,想起离开王城时的事。

「抱歉,我今天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了错,差点给你添麻烦。」

「犯什么错?」

「兰道夫大人告诉我,在走廊上不能走在骑士正后方,要走在斜后方稍微靠近一点的位置……我不知道的规矩太多了,之后会向其他商会的人请教。」

「『兰道夫』……?」

沃尔弗从称呼他「古德温先生」到改称他「兰道夫」花了两个月。而且是在魔物讨伐部队朝夕相处,才有这般成果。

妲莉亚和兰道夫只从部队的建筑走到了停车处,为什么这样就能叫他「兰道夫」?沃尔弗知道没必要计较这种小事,但还是很在意。

「是,他说王城中有些单位很讲究这种事。我身为商会长当然要了解王城的礼仪,你又是商会保证人,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不愧是兰道夫……我完全没注意到。」

「兰道夫大人也是贵族吗?」

「他是古德温伯爵家的次子,讲『东方国境伯爵』你应该比较清楚吧。」

「他提醒我之后说『这是为了沃尔弗,也是为了自保』。是位很棒的朋友呢。」

「……嗯,我很感谢他。」

沃尔弗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难为情。妲莉亚和兰道夫都只是在为他著想而已。

他今天一直抓不到自己的步调。一定是因为发生太多不习惯的事了。

「五趾袜和鞋垫应该会在王都流行起来。你说不定能像令尊一样被推荐为名誉男爵呢。我们队长很有可能推荐你。」

成为名誉男爵后,无论金钱或地位方面都更有利。

然而妲莉亚却一脸苦闷地说:

「我才不想因为这种事被推荐为男爵……」

「为什么?成为名誉男爵对你魔导具师的工作也有帮助吧?」

「的确有帮助,但魔导具师获封爵位时,通常会以获得推荐的产品,或那个人当时最有名的魔导具当作外号。像我父亲就被称为『热水器男爵』。」

「原来如此,我第一次听说。」

原来魔导具师成为名誉男爵后还会有外号,他觉得这样满帅的。

「我若受到推荐,不就会被称为『五趾袜男爵』或『鞋垫男爵』了吗……如果偏偏被叫作『足癣男爵』就更糟了,我才不要。」

「噗!」

沃尔弗今天第二次克制不住,喷笑出来。

眼见他笑到呼吸困难,妲莉亚不悦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线。

「『沃尔弗雷德大人』?」

「对不起……拜托别这么叫我……」

青年拚命忍住笑意,肩膀不断颤抖。

◆ ◆ ◆ ◆ ◆ ◆

沃尔弗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从包包里拿出三瓶回复药水。

「这是天狼手环的谢礼。」

「我不是说过只要两瓶吗?」

「嗯,但我觉得能多摆一瓶在工作间以防万一。毕竟我也有可能在组装魔剑时手滑。」

妲莉亚原本想问他,这是不是在为多送一瓶药水找藉口,但想想还是算了。万一他们两人同时受伤,或受伤的面积较大,多一瓶药水确实比较保险。

她老实道谢后接过药水,打算放在工作间的显眼处。

现在吃晚餐还有点早,但已是餐厅开门的时间。

妲莉亚冲动地吃了两个大泡芙,吃不太下晚餐。

她为沃尔弗切了点储备的肉和蔬菜,和上次一样边烤肉边喝葡萄酒。

即使是一顿没什么特别食材的平民烤肉,青年仍细细咀嚼,吃得很开心。

妲莉亚喝著酒,偷偷欣赏他的吃相,形成前所未有的餐桌风景。

「这种喝法不太正统,但你要不要试试看?」

沃尔弗餐后坐在沙发上,妲莉亚将一瓶用布包著的白酒递到他面前。白酒太冰了,她没办法徒手拿。

「这是白酒吧?」

「对,这是将白酒冰到快结冻的『冰温酒』。为了防酒瓶在冷冻时破掉,要先把酒塞拔起来,但香气也会因此减退。」

这个国家的平民不太在意葡萄酒的温度。

葡萄酒的运送和保存都很困难。有时也会买到品质不太好的酒。即使买相同品牌,也会遇到味道较酸、较涩等不符喜好的情况。这种时候妲莉亚就会把酒冰起来,做成冰温酒。

「冰温酒……我没尝过呢。那我就不客气了。」

沃尔弗接过酒瓶,小心注入两个酒杯中。

即使将酒杯拿到面前也闻不太到酒香。

「期待这杯初次尝试的酒,愿罗塞堤商会欣欣向荣,乾杯。」

「……愿商会欣欣向荣,天天平安,乾杯。」

她苦笑著和对方碰杯,将酒杯举至嘴边。

冰凉的酒碰到嘴唇,经过喉咙,流进胃里。凉意流过的感觉消除了闷热的暑气,使人身心舒畅。

起初是类似冰块水的感觉,稍后才有淡淡的白酒味在舌尖扩散。

变冰的喉咙开始感觉到酒精的灼热时,隐藏的酸味和香气才苏醒过来。

比起品尝味道,她更想感受喉咙的沁凉感,第二口不小心多喝了点。

「……我第一次喝到会辣喉咙的白酒。」

青年眯起金眸,盯著空酒杯。

妲莉亚为他注入满满的第二杯酒,回道:

「我很推荐这种喝法,尽管香气会变少,但喝了很凉爽。」

「夏天喝这种酒,全身冰冰凉凉的好舒服……」

「对啊,也很适合冬天洗完澡时喝。特别是长时间泡澡后。」

「妲莉亚,你真会享受……但这真的很棒。我乾脆向家人要一点冰魔石,在房间里冰酒好了……」

「这种喝法即使不会喝酒的人也能喝,所以推荐给别人时,最好提醒对方别喝太多。会喝酒的人也要小心别喝醉了。我就见过父亲的朋友喝到不能动或突然笑出来。」

「冰过的酒就是这点恐怖,我也小心点好了。」

喝酒本来就是要以喝得开心为主。要是喝太多,搞坏身体就不好了;如果喝到会骚扰别人或完全醉倒,也会给人添麻烦。懂得节制很重要。

「沃尔弗,你在军营会喝酒吗?」

「会。我经常和今天出席的兰道夫、多利诺一起喝。有时也会和其他队友喝。」

「你会和他们聊魔剑吗?」

「很少,因为大家都觉得魔剑离自己很遥远。我们都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或抱怨各自的烦恼。另外,为了炒热气氛,我们还常发起『爆料大会』。」

「爆料大会?」

这个字眼听起来很不妙。

他们聊的该不会是和骑士团内部或王国政治有关的危险话题吧?

「用女性的话来说就是『讲秘密』吧,但可能有微妙的不同。我们喝醉后很常玩这个游戏。玩法是每人轮流说一个自己说得出口的秘密,大家不能把听到的事说出去。」

「无论说的人或听的人好像都很需要心理准备……」

「不,没那么严肃啦。其实我们一群男人聚在一起,聊的都是女人。像是初恋、喜欢的女性类型、上娼馆的经验……咳咳,念书或工作时的失败经验等等。透过诉说这种难以大声宣扬的事增进彼此的伙伴意识和亲近感。」

不晓得这算是女生恋爱话题的进阶版,还是退化版,总之两者很类似。

沃尔弗和伊凡诺的「胸派或腰派」话题可能也属于这一类。

「这些秘密都不会被人说出去吗?」

「目前还没发生过。若有人敢说出去,我们之后就不会信任他了。若真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大家也不会说出口。而且通常玩个两三轮后,所有人都醉倒了,游戏也就不了了之。」

沃尔弗接过第二杯冰温酒,笑著问她:

「妲莉亚,要不要玩玩看爆料大会?说什么都可以。」

「我愿意接受挑战。」

「轮到的人要先说一声『爆料大会』。听者则要将惯用手手掌朝下,放在桌上或地板上。前辈说这个动作代表『我若把秘密说出去,你可以砍我的手』的意思。」

「好恐怖的规则。」

妲莉亚不打算把秘密说出去,但听到如此极端的做法仍觉得傻眼。这就是骑士风格吗?

「这是我提议的,要由我先开始吗?还是公正地掷硬币决定?」

「掷硬币好了。」

「掷出正面就由你先,背面就由我先,可以吗?」

妲莉亚表示同意后,沃尔弗熟练地弹起硬币,再用手背接住。闪亮的银币正面朝上,刻著王国的名字和麦穗。

「正面,妲莉亚先。说什么都行。」

「爆料大会。呃……我母亲回到娘家生下我后,继续住在娘家,又生了个比我小一岁的弟弟。」

「令堂比较喜欢待在娘家吗?这种常回娘家的太太在贵族圈也很多。」

「对。我母亲的娘家是贵族,她太喜欢娘家了,最后和我父亲离婚,将我交给父亲后,就待在娘家和『我弟弟的父亲』再婚了。因此我并不认识自己的母亲。」

「……对不起,勉强你说这种事。」

「不会,一点都不勉强。反正你之后一定会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件事,不如由我先告诉你。我们两家早就断了关系,我的父母也都过世了。」

妲莉亚拿著还剩很多酒的酒杯,手指逐渐变冰。她在杯外留下指纹,歪起嘴唇说:

「母亲原本似乎很爱父亲,甚至主动嫁给他,但我出生后她对父亲的感情好像就变淡了。尽管如此,父亲从未在我面前说过母亲的坏话。应该说,他几乎不曾提起母亲。但他一直保留著母亲的嫁妆。」

这是在喝酒闲聊,对方又是值得信赖的朋友。

所以,她也将接下来这番话当作说过就忘的抱怨。

「我对母亲完全没印象,但听说我的发色和她一样。那个人拋弃了父亲,而我继承了她的血脉……老实说我觉得被悔婚或许是件好事。因为我无法确定自己的情感,在谈恋爱或结婚之后会不会改变。」

母亲离父亲而去,妲莉亚绝不想变成她那样。

如果热烈的情感总有一天会化为泡沫,妲莉亚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要有这种错觉。她不想因此伤害别人,或被人伤害──她脑中一直有这样的想法。

实际上,她最近的确很少想起和她订婚两年的那个人,甚至觉得做魔导具比较开心。

她无法断言自己不像母亲那样寡情,这就像一根小刺般卡在她心中。

「我不知道你的情感会如何……但我认为你就是你,和你父母是不同的。而且小孩也不可能一直跟随父母的脚步。」

「……说得也是呢。」

沃尔弗慎选用词平静地说完,妲莉亚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她含糊应了声后垂下眼眸。刚才说得太激动,以致她现在觉得有点尴尬。

「不知配不配得上你的故事,但我也来说说家人的事吧。让你听听贵族的爱恨情仇!」

「贵族的爱恨情仇?」

沃尔弗突然激动地说完,一口气喝光杯中剩下的酒。

「我母亲是伯爵的三夫人,婚前是公爵夫人的护卫骑士,可能因为长得很漂亮,又有冰魔法能力,而嫁给我父亲,却生下了不太会魔法的我。父亲似乎对我不感兴趣,我向母亲学习了剑术,加入魔物讨伐部队一直到今天……这些我大多都说过了吧?」

「对,你说过。」

「接下来是爆料大会。我十岁某天前往家族领地的途中,马车遭到袭击,包含母亲在内共有二十人身亡。在母亲和骑士们的保护下,我、大夫人和哥哥活了下来。后来我一直怀抱失去母亲的痛苦,认为自己不该和任何人有牵连。不久前我才知道,原来哥哥比我更痛苦,因为他认为他害我失去了母亲。我太幼稚了,从来没考虑过哥哥的心情。」

沃尔弗诉说著惨痛的回忆,脸上却挂著不带悲伤的笑容。

「幸好我现在知道了。不然我还是那么幼稚,以为只有自己痛苦,一直在逃避。」

「沃尔弗……」

「我太弱了,所以才想得到魔剑。」

「你已经很强了。」

「这样还不够。我的目标是面对人类时,无论有多少敌人,我都能赢;面对魔物时,可以尽量迅速将之打倒。我不会魔法,能让我拥有这般力量的只有魔剑……不,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

他的话语中透著自贬,那股情绪消退后,留下的是极为认真的表情。

「我最初是因为不想再作恶梦,不想再梦到倒在地上的母亲、无能为力的自己。不过,如今我更想变强,赢过母亲。所以想得到魔剑。」

「你想赢过你母亲?」

「对,我母亲是冰魔法剑士,实力非常强。」

「连现在的你也赢不了她吗?」

「我连用想像的都没有胜算。不过天狼手环让我感觉更接近她了。」

沃尔弗若能和母亲切磋,一定会发现那是错觉。然而,母亲用厚重的剑和冰魔法连续出招的印象仍深植在他心中。

「那么我们得努力开发出厉害的魔剑才行,一起加油吧。」

「谢谢,我很期待。我也会加倍锻炼的。」

妲莉亚的话语让沃尔弗放松表情,露出微笑。

她明知道这个目标很困难,但听到对方很期待,她又有了动力,个性真是单纯。

「沃尔弗……我有时也会作恶梦,梦到周围明明有人,我却无法向任何人求助,一个人趴著死去。」

她语带犹豫地说出自己回想起的「恶梦」,但这其实并不是梦。

这是前世的她最后一段记忆。就某方面而言,这或许是她最深的秘密。

「你若再作这个恶梦,就把我召唤到梦中吧。我一定会救你的。」

「要怎么做?」

尽管沃尔弗好心想帮她,但这个方法完全不可能实现。不,实现了反而更恐怖。

「或许可以开发这类魔导具?」

「别说傻话,『进入别人的梦境』已经超出魔导具的范围了。」

「我相信你能开发出来!一定可以!」

「就说没办法了!」

沃尔弗一如往常地拚命开她玩笑,她大声呛了回去。

两人的谈笑声持续在塔内响起,直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