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第三章『盘中棋』

帝国历四三一年一月下旬──雷恩哈尔特在庭园散步。这里是位于帝都第一街区的帕拉提姆宅邸庭园。雷恩哈尔特停下脚步,视线转向人工池。人工池的水面有一半覆盖着冰。去年这时候池水是完全冰封的,但今年似乎是暖冬。

说到这个,今年也还没下雪。冷风吹来,人工池起浪,枯草沙沙作响。只要使用神威术-活性,也有可能让枯草恢复青翠。据说有部分贵族或商人捐献重金,请神殿在冬天让百花齐放。

雷恩哈尔特注视着枯草,轻轻摇头。神威术不该轻易使用,即使草恢复青翠,但现在是冬天,所以很快又会枯萎吧。而且冬天的庭园别有一番意趣。

雷恩哈尔特漫不经心地望着庭园。因为还有战争后续的处理,之前每天都过得很忙碌。身为第一近卫骑士团团长的自己,今天能像这样优闲度日,想到死去的部下就觉得这样运用时间很奢侈。就在雷恩哈尔特思考着这种事时──

「真是的!原来在这种地方吗!」

庭园响起莉菈的声音。似乎是因为穿得很厚,莉菈比记忆中的模样还要圆润。莉菈撩起裙子,大剌剌地走近。

「穿得那么薄,要是感冒了要怎么办!」

莉菈在雷恩哈尔特前面停下脚步,粗声粗气地说道。雷恩哈尔特看着脚下,枯草被踩烂了。虽然应该不能算是垂死抵抗,但叶子的尖端从他的鞋底下探出。

「雷恩哈尔特大人在看什么?」

「看枯草──」

「啊~啊!都是因为你待在这种地方,才会变得这么冰!」

莉菈用双手夹住雷恩哈尔特的脸这么说道。似乎是想要弄暖雷恩哈尔特,莉菈的手前后搓揉。因为手满是干裂,感觉像被锉刀磨。

「话说,雷恩哈尔特大人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欣赏冬天景观喔。」

「咱从之前就觉得,雷恩哈尔特大人明明很年轻却像老头子。」

「会吗?」

「那当然。年轻人都会到外头玩。」

莉菈挺胸说道。那是坚信自己正确的态度。

「而且窝在家里,身体会荒废。」

「唔嗯,莉菈会去玩吗?」

「那当然。」

哼哼──莉菈从鼻子发出得意的声音。雷恩哈尔特稍微瞠大眼睛。莉菈获得公爵家收留当仆役是有支薪的。但是,莉菈与玩这个词无法连想在一起。

「玩什么呢?」

「去新市街。」

「玩什么呢?」

「就说了去新市街玩喔。」

雷恩哈尔特连续问同样问题,莉菈讶异又疑惑地皱眉头。

「莉菈不肯告诉我具体玩什么吗?」

「什么嘛,原来是那个意思吗?不直接问哪听得懂啦。」

莉菈露出愠怒的表情。雷恩哈尔特自认是直接问了,但沟通是一门相当困难的学问。

「那么不擅长讲话,能胜任队长的工作吗?」

「托优秀部下的福,就凭我也能胜任喔。」

「唉~雷恩哈尔特大人的部下真辛苦。咱也得加把劲才行。」

莉菈这么说完,秀起二头肌。

「所以,莉菈在新市街玩什么呢?」

「随便逛街,吃饭。啊啊,说到这个,有巡回艺人演戏喔。」

「哦,是怎样的戏码呢?」

「雷恩哈尔特大人有出场。」

「莉菈,我不是演员喔。」

「那种事咱知道。咱是指戏的角色……是角色对吗?算了,总之,在戏中有雷恩哈尔特大人的角色。咱不知道雷恩哈尔特大人做什么工作,所以稍微吓了一跳。尤其是雷恩哈尔特大人为了保护亚尔佛特大人,迎战大军的那幕,咱以为心脏要停了。」

「……原来如此。」

雷恩哈尔特稍微顿了一下之后点头。出现亚尔佛特的名字,就表示戏码主题是帝国与神圣雅鲁哥王国的战争吧。

「……太快了。」

雷恩哈尔特小声低语。是某人试图操作舆论吧。帝国臣民虽然没有直接的政治影响力,但任何君主都无法无视舆论。只要人民怀抱不安,光是那样国家就会混乱。

就莉菈的说法听起来,似乎并没有煽动不安。既然如此,幕后黑手是军务局或亚尔科尔宰相其中之一吧。雷恩哈尔特殿后的剧情,肯定是出于想美化旧贵族印象的盘算。

「莉菈,在戏中有克罗洛这个角色吗?」

「没有。克罗洛怎么了吗?」

「没事,看样子似乎是我误会了。」

莉菈露出讶异又疑惑的表情,但没追问。说到这个,克罗洛现在怎样了呢?雷恩哈尔特仰望天空。自从在前线基地分开以后就没见面。希望克罗洛过得好──

「啊啊,说到这个,老爷子在找你喔。」

「老爷子吗?」

莉菈突然想起来似地说道,雷恩哈尔特歪头纳闷。问题来了,有什么事呢?宅邸的维持、营运应该都交给老爷子处理──

「老爷子说了论工欣赏之类的话。」

「论功行赏吗?」

「就是那么说。」

莉菈稍微愠怒地说道。

「话说,论功行赏是什么?」

「论功行赏就是……简单说就是受到传唤。」

「传唤是大事吧!」

莉菈惊讶地瞠大眼睛。

「雷恩哈尔特大人,立刻去老爷子那里!」

「我想不需要那么急。」

「老爷子在找你就是在急!」

莉菈抓着雷恩哈尔特的手迈步走去。她嘀咕着「真是的,没有咱就什么都不会」。雷恩哈尔特轻笑。在她心中,自己仍旧是相遇时那样──不对,仔细回想起来,几乎没有受她照顾的记忆。

从相遇时就是这样。恐怕在相遇的瞬间,莉菈就觉得自己是不成才的弟弟,这样的认知一直都没变吧。或许到死都不会变,雷恩哈尔特叹了口气。



「──!」

克罗洛发出不成声的惨叫,从床上跳起来。他坐起上半身扫视周围。这里是自己在帝都的克罗德宅邸的房间。克罗洛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在克罗德宅邸,开始回想至今的经过。

在那之后──回到前线基地的克罗洛一行人接受治疗。是贝提尔帮忙安排医生的。接受过治疗,到了要回艾拉奇斯侯爵领地的时候,帝都派了使者过来。使者表示,因为要论功行赏,希望克罗洛来帝都。于是,克罗洛将之后的事交给米诺,来到帝都。

克罗洛吐气,倒回床上。全身是汗,湿湿黏黏很恶心。克罗洛仰望着天花板深深叹气──

「「克罗洛大人!早安!」」

门伴随着碰的一声打开,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冲了进来。两人不是穿军服,而是女仆服。跟蕾拉穿过的那套不一样,尺寸很合身。两人就这么飞扑到床上,床发出轧轧声。

「克罗洛大人,已经早上了。」

「早餐准备好了。」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躺卧在床上说道。

「你们两个都早。」

克罗洛一边向两人道早安一边伸懒腰。

「我们可以陪克罗洛大人睡回笼觉。」

「当女仆消耗的心力跟当士兵不一样。」

亚妮朵德显得高兴,德妮卜则是显得疲惫。

「不过话说回来,克罗洛大人睡到流了好多汗。」

「昨晚也频频梦呓。请医生看或许比较好。」

「我想大概是精神问题,看了也没用。」

克罗洛露出微笑。虽然他自认为有笑了出来,但亚妮朵德与德妮卜露出痛心的表情低下头去。自己大概笑得很勉强吧。

「……我要起来了。」

「可以再多睡一下OK的。」

「不然今天睡一整天也OK。」

「今天受到传唤,要到城堡论功行赏,不能再睡了。」

克罗洛小声叹气。如果可以,是很想接受两人的好意,但那样来帝都就没意义了。而且,即使身体不舒服也应该工作。

「我们懂克罗洛大人的心情,但请再多睡一下吧。」

「克罗洛大人起床就得准备早餐。」

「……你们两个赶快下床准备早餐。」

「「──唔!」」

彷佛从地底响起的说话声,吓得亚妮朵德与德妮卜跳起来。只见麦拉站在房间入口,双手交抱胸前面带笑容。

「我们的工作是叫克罗洛大人起床。」

「克罗洛大人还躺在床上。」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一噘嘴说完,麦拉就快步走过来。克罗洛忽然觉得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呢?克罗洛纳闷,随即想到答案。是脚步声。人称无音杀人术的麦拉的她发出了脚步声。只见麦拉抓住亚妮朵德的头,直接拎起来。亚妮朵德固然娇小,但麦拉居然单手拎起来──握力与腕力非比寻常。

「要直接粉碎头盖骨还是准备早餐,选一个。」

「呜、呜喔喔喔喔,听得见头盖骨被挤压的声音!」

「有空说明状况就赶快回答!」

「我、我我、我选择粉碎头盖骨!」

「就这么想睡吗!」

亚妮朵德的话吓得德妮卜瞠大眼睛。

「不、不不、不是!这、这是身为情妇的自尊!」

「了不起的决心。前提是你没吃定我不敢粉碎头盖骨。」

「啊,对不起。得寸进尺了。我立刻准备早餐。」

麦拉一加深笑意,亚妮朵德就爽快推翻前言。麦拉不以为然地叹气,放开手。亚妮朵德趴在地上,气喘吁吁。

「身为情妇的自尊也太卑微了。」

「那种、话,应该要等到头盖骨快要粉碎以后、再说。」

德妮卜表示看不过去,亚妮朵德狠瞪德妮卜。

「那么,两人去准备早餐。」

「「是~」」

两人懒洋洋地说完就离开房间了。「唉~」麦拉无以复加地深深叹气。脚步声也好、叹气也好,尽是少见的反应。克罗洛尽可能不要刺激麦拉,轻轻下床。然后──

「少爷,你头发睡到都乱翘了。要不要梳头呢?」

「我吃过早餐就要洗澡了,不要紧。」

「有句话说,再亲也要有礼仪。」

「我知道了。麻烦你。」

克罗洛小声叹气,在椅子坐下。麦拉快步走近,动手梳起克罗洛的头发。麦拉似乎相当烦躁,动作很粗鲁。

「那两个人……」

麦拉歇手,轻声说道。

「那两个人很差劲。我没看过那么没用的女仆。」

「何、何必讲得那么难听。两人是担心我才留下来的。」

「是!是!听说两人是担心少爷才跟来的时候,我很佩服;在两人希望接受女仆修业的时候,我也满心感动!但是,之后就不行了!」

麦拉粗鲁地梳头,每次都一阵痛楚,头发被扯掉了。多么恐怖啊,麦拉是魔鬼。

「早上睡过头是理所当然。打扫会漏掉房间的四个角落,煮饭会偷吃。去买东西会蒙混找零金额。这不叫差劲要叫什么?」

「那、那个,麦拉小姐,再轻一点……」

「我本来认为菜女仆才是最下等的女仆,但那两个人才是最下等的女仆!是废女仆!」

头发被连连扯掉。克罗洛忍不住提高嗓门提醒,但无法平息麦拉的怒气。不仅如此,怒气愈来愈升温。不妙,头发面临危险了。

「最后竟然!叫我老、老太婆!是,我的确是六十岁的老婆婆!最、最近二十年缺桃花!认识的人都当祖父祖母了!但是,之前都忙着开拓南部边境,这是情有可原吧!假如我有时间,区区结婚!区区结婚!」

唔叽叽──!麦拉咬牙切齿,手自然停了下来。好机会,得找别的话题平息怒气,自己的头发只有自己能拯救。

「麦拉小姐那么想结婚吗?」

「不,并没有。」

克罗洛一问,麦拉就迥然变了一个态度,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同时用力握紧拳头。看样子似乎成功平息了怒气,这样头发就高枕无忧了,克罗洛觉得心情轻松了一点。

「我姑且确认一下,结婚的条件是?」

「并没有条件,但年收入有两千五百枚金币最好。」

「哦~这样啊。」

克罗洛虽然应声,但年收入两千五百枚金币,是有领地的下级贵族等级的收入。总觉得门槛颇高。就在这时,麦拉把手放到克罗洛的肩膀,克罗洛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说到这个,少爷的收入──」

「「盯──」」

麦拉的话被亚妮朵德与德妮卜的声音打断。麦拉深深叹气,转过头去。克罗洛也跟着转头。只见亚妮朵德与德妮卜从门后看着这边。麦拉扶着太阳穴轻轻摇头。

「你们两个,早餐准备到哪里去了?」

「我们有不好的预感就回来了。」

「结果不出所料。」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从门后跳出来,摆出宛如歌舞伎演员的姿势。

「居然对年纪可以当孙子的人出手,不可原谅。」

「女人不管到几岁都是女人,但这跟那是两回事。」

「你们两个讲话真愉快呀。」

麦拉笑嘻嘻地踏出步伐,两人就胆怯地倒退。

「唔,脚擅自动了起来!这就是上了年纪的精灵施压!」

「啊哇哇,施压更强了!」

「去准备早餐。」

呜唔唔──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发出哀号。

「对手太强。」

「只能战略性撤退。但是,在那之前……」

亚妮朵德走上前,放肆地指着麦拉。

「这里没老婆娘的事了!」

「──!」

风吹过亚妮朵德与德妮卜之间,响起咚的一声。是麦拉投掷短剑。不知道隐藏了多大的威力,短剑没入墙壁相当地深。

「遗言只有这些吗?」

「撤退!」

「拜托克罗洛大人调停!」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飞快地转身离开房间,脚步声匆匆忙忙。「真是的。」麦拉低语,重新面向克罗洛。

「那么,这就继续。」

「不要对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太过分喔。」

「恕难保证。」

麦拉这么说完,再度梳起克罗洛的头发。这次动作很细心,是因为愤怒到达极限,反而冷静下来了吧。这样就能放心交给麦拉梳头。就在克罗洛思考那种事时,麦拉停下了手。

「怎么了吗?」

「虽然非常难以启齿……」

麦拉苦恼地说道,克罗洛的心跳加速。该不会,不,怎么可能,难道是──不不不,是自己多心了。要数质数让自己冷静。

「一、三、五、七──」

「侧头部有落发的部分……」

「不会吧!」

克罗洛慌张摸向侧头部。指尖感受到光滑触感,的确如麦拉所言。克罗洛感到晕眩与反胃。没想到这个年纪就秃头──

「失礼了,这似乎是伤痕。」

「──!」

克罗洛倒抽一口气,因为他想到了原因。是赛西莉,是被赛西莉踢的部位。怎么会有这种女人,救她一命却恩将仇报──

「可恶,赛西莉!」

克罗洛握紧拳头懊恼地说道。总有一天一定要算这笔帐──



「好吃!超好吃!」

「吃过这么好吃的料理,就回不去原本的生活了!」

克罗洛跟麦拉一起进入饭厅,就看到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已经就座用餐。养父浮现彷佛看好戏的表情。麦拉迅速走上前。

「你们两个!」

「「──!」」

麦拉一喝,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就离开食堂。麦拉追着两人,从门口探出身子。

「去准备浴室!敢偷懒就剥了你们背上的皮!」

「「知道了!」」

从走廊响起两人的声音,麦拉深深叹气,然后回到饭厅,板起脸来。因为两人几乎把料理吃完了。养父笑嘻嘻的。

「哎呀~两人吃相真豪迈。」

「是、是,看就知道了!」

麦拉不耐烦地说完,动手叠起盘子。克罗洛小心不要刺激到她,在养父对面的位子坐下。

「也请老爷提醒她们!」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会提醒。」

养父用完全不当一回事的语气说道。毕竟两人认识很久,麦拉似乎知道养父无意提醒,气呼呼地前往厨房。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添了大麻烦……」

「嗯,还好,别在意。以前那家伙也──」

「我没那么差劲!」

「呜嘿,顺风耳。」

从厨房响起麦拉的声音,养父缩起头。

「真是的,老人家就爱美化自己年轻的时候。」

「我无话可说。」

养父语带抱怨,克罗洛拒绝评论。

「嗯,总之,怎么,你好像没怎么睡。」

「看得出来吗?」

「当然,我好歹是父亲。」

养父不自在地重新坐好。从神圣雅鲁哥王国生还以后,克罗洛就睡不好。不仅很难入睡,即使睡着也会频频醒来,还经常作恶梦。梦见雷欧、贺尔斯、里萨多──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精灵女子死去的光景。不对,不只那样。还会梦见与雷欧、贺尔斯、里萨多讲话之类的平凡日常往事。真要说起来是后者比较难受,因为梦醒之后会有强烈的失落感铺天盖地袭来。

「父亲,为什么……」

「什么?」

克罗洛一呼喊,养父就探出上半身问道。为什么里萨多会牺牲自己?为什么没停下脚步?为什么将遗物托付给自己?为什么──就在克罗洛自问的时候,死亡的光景重上心头。被长枪打破头的雷恩。被烧死的精灵女子。被长枪、被神威术杀死的精灵与兽人。瞠眼死掉的贺尔斯。全身被长枪贯穿也绝不停下脚步的里萨多。为什么──克罗洛抠抓胸口。

「──喂。」

「──!」

在养父呼喊下,克罗洛回过神来。

「为什么部下牺牲自己,如果是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喔。」

「原来父亲也一样。」

「那是当然的吧,我又不是神。虽然我年轻时也烦恼过,烦恼了半天,结论只有死人的心情没人会知道,只是发觉了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而已。」

「父亲是怎么克服的?」

「问我怎么克服……」

养父尴尬地搔搔头。

「这个嘛,试过各种方法喔。鬼扯歪理自我催眠、顺从愤怒杀敌、喝酒、抱女人……应该说,其实并没有克服吧?」

「没克服吗?」

「该怎么说,就是,没有『我从部下之死走出来了』的感觉。」

克罗洛一反问,养父就放远目光仰望天花板。

「有时也会一个人喝酒陷入感伤。」

「原来是那样。」

「所以,要怎么面对很重要吧。」

「怎么面对,吗?」

「久等了。」

克罗洛一低语,麦拉就将面包与清汤端上桌。他没什么食欲,这样正好。克罗洛舀汤,往嘴里送。喝了之后,稍微瞠大眼睛,立刻舀第二口。真好喝,调味清爽却充满层次。

「味道如何呢?」

「好喝,嗯,好喝。」

「那就好。最近少爷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

麦拉满足地微笑。克罗洛觉得害她担心很抱歉。

「这样似乎就不会在论功行赏的途中昏倒了。」

养父托腮,轻轻地笑了。



克罗洛做好登城准备后来到屋外,就看到屋外停放着双马厢型马车。那是刻着皇室徽章的厢型马车。马车周围围着多名骑兵,骑兵身穿白色军服,应该是近卫骑士团的团员吧。更外围是素昧平生的群众──围观群众。

克罗德宅邸所在的第四街区是富人居住的区域,真要说起来是平民比较多。刻着皇室徽章的厢型马车来到这种地方,有人围观也无可厚非。一名男子下马,围观群众就拉开距离。

男子走近克罗洛,停下脚步,挺直背脊敬礼。「哦。」围观群众不禁惊叹,男子的敬礼就是这么美。稍后克罗洛也敬礼,很遗憾并没有博得惊叹。男子解除敬礼,克罗洛也跟着解除。

「艾拉奇斯侯爵,我来迎接您。」

「辛苦了。」

「那么,这边请。」

克罗洛在男子的催促下搭上马车。从车窗向外一看,玄关站着养父、麦拉、亚妮朵德、德妮卜四人。克罗洛轻轻挥手,然后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就使劲挥手。这孩子气的举动惹得克罗洛苦笑。

厢型马车缓缓驶动。因为没有讲话对象,克罗洛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度过时间。帝都街景流逝而过。虽然这辆马车比戈尔帝魔改过的厢型马车难坐,但顺畅前进。真不愧是刻着皇室徽章的厢型马车。

克罗洛忽然想起养父的话,想要试着以自己的方式面对部下之死。就算只会放不下,也比擅自决定部下的想法好。这么思考就觉得心情稍微变轻松了。

厢型马车改变方向,就这么笔直前进。过了半晌,艾尔佛克城映入眼帘。厢型马车越过吊桥,穿过格子门──通过城门。之后厢型马车的速度变得徐缓,在庭园一角停住。就在克罗洛发呆等待时,车门打开了。开门的人不是近卫骑士而是女官。女官长得很美,但给人距离感。

「我带您前往谒见厅,这边请。」

女官这么说完,文静地迈步走去。克罗洛慌忙地跟了上去。艾尔佛克城的庭园很大,并且经过精心修整。当然城堡里也是。克罗洛在女官带领下抵达门前。门巨大而豪奢,这里恐怕就是谒见厅吧。两名骑士随侍在门旁边,雷恩哈尔特、塔乌尔、里约、贝提尔集合在门前。

「唷,克罗──」

「喔喔!艾拉奇斯侯爵!」

贝提尔挤开里约走近克罗洛,紧紧握住克罗洛的双手。里约露出愠怒的表情。被挤开会不高兴是当然的。

「贝提尔副军团长阁下,之前非常谢谢您。」

「不会不会,我身为副军团长只是做了当然之举。」

之前是指贝提尔帮忙安排医生治疗负伤者,不然会有更多人死于伤势恶化吧。

「话说,情妇怎么了?」

「如果是板娘,我请她跟副官一起回艾拉奇斯侯爵领地了。」

「是吗,那还真是抱歉了。」

「不会,很快就会见面了。」

「感谢你的谅解。」

贝提尔突然放手。并不是主动放手,而是因为被里约挤开。里约挽住克罗洛的手,感觉还很生硬。

「这是做什么。」

「贝提尔副军团长阁下,可以不要妨碍情人相会吗?」

贝提尔愠怒地说完,里约也愠怒地回敬。「呣呣。」贝提尔懊恼呻吟,最后倒退了,似乎是屈服于里约的气势。

「你们两个真的──」

「当然正在交往。」

「是、是吗?我还以为皇女,哎呀,算了,那种事因人而异。」

贝提尔无精打采地告退。说到因人而异的同时,大臀肌──臀部的肌肉使力。克罗洛觉得不澄清误会也没关系,只要能保持目前的良好关系就好。

「虽然我无意妨碍他人的恋情……」

雷恩哈尔特停顿,视线转向女官,女官顿时脸红。态度差真多,明明对克罗洛一直摆出保持距离感的态度──她略显慌张地行一礼之后离开现场。

「能不能稍微看场合呢?」

「小弟知道。」

里约听了雷恩哈尔特的话,跟克罗洛分开。里约不满地噘嘴,似乎并不服气。克罗洛不禁觉得那很可爱。雷恩哈尔特冷不防将视线转向克罗洛。他盯着克罗洛看──

「克罗洛阁下,气色似乎不好?」

「最近没什么食欲……还有稍微睡眠不足。」

「唔嗯,如果不嫌弃,要不要我派人送我爱喝的香茶过去?这茶有镇静效果。情绪亢奋睡不着的时候,喝了这茶会睡得很好。」

「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是吗。」

雷恩哈尔特丧气地说道,这稍微刺激克罗洛的罪恶感。

「但是,改变心意就告诉我一声,我随时等着。」

「谢谢关心。」

克罗洛行一礼,走近塔乌尔。克罗洛挺直背脊敬礼,塔乌尔也挺直背脊敬礼回应。

「塔乌尔阁下,之前非常谢谢您。若不是塔乌尔阁下赶来,所有人早就精疲力尽而死了。」

「没什么,不足挂齿。身为并肩作战的伙伴,只是做了当然之举。」

克罗洛一道谢,塔乌尔就笑了,那是略显悲伤的微笑。塔乌尔是痛心部下之死吧。就在这时,两名骑士互看,其中一人开口:

「可以了吗?」

「唔嗯,拜托了。」

贝提尔一点头,两名骑士就转头推门。门伴随着沉重的声响打开,门的另一边是宽敞的空间,红毯笔直延伸。

「我们走吧。」

贝提尔迈开步伐,接着依序是雷恩哈尔特、里约、塔乌尔,克罗洛走在最后。克罗洛踩上红毯,不自觉缩脚,红毯就是如此柔软。两名骑士苦笑,克罗洛因为羞耻而脸颊发烫。他再度踏出步伐,走在四人后面转动视线。谒见厅大到装得下第四街区的克罗德宅邸,尽管如此,却只有一直线延伸的红毯与王位,不对,包含王位的台座。只有三样东西吗?感觉很杀风景,甚至感觉很空虚。

但是,地板擦得像镜子一样亮,王位则是精雕细琢,好像光是那张椅子就价值连城。而且红毯两侧是成排的宫廷贵族。虽然没有认识的人,但光看服装就知道那些人位居要职。似乎是因为那个缘故,克罗洛感到压迫感。

克罗洛看向前面,王位周围有六名男女。左右是秃头老人与妙龄女子。秃头老人恐怕是亚尔科尔宰相吧。女子则是──能跟宰相并列的人物不多,可以合理推测她是亚尔佛特的母亲吗。如此一来,剩下四人是军务局长、财务局长、尚书局长、宫内局长吗?

亚尔佛特深深地坐进王位,浮现僵硬的笑容。既然安排亚尔佛特在这个场合坐在王位,可见是打算让亚尔佛特当新皇帝吧。被士兵恫吓会胆怯、看到篝火会脱粪的人当新皇帝不要紧吗?虽然克罗洛这么觉得,但上头的人也不是期待他的本事才拱他出来的吧。

贝提尔停下脚步,克罗洛等人也停下脚步。雷恩哈尔特与里约分别站在贝提尔的左右,塔乌尔站在克罗洛的旁边。贝提尔单膝跪地,其他三人也仿效他。克罗洛稍迟跪下。亚尔科尔宰相走上前,瞥了克罗洛等人一眼。

「贝提尔副军团长,报告。」

「是,宰相阁下。我们──」

在亚尔科尔宰相的催促下,贝提尔开始报告这次的战争。虽然大致没说错,但扭曲了事实。就算省略亚尔佛特看到篝火脱粪一事是情有可原,但加油添醋稍微过头了。光听报告好像亚尔佛特是优秀的军团长一样。就算事前协调过,仍不禁佩服居然没人吐嘈。

「──以上。」

「唔嗯,必须奖赏特别有功者才行。」

贝提尔报告完毕,亚尔科尔宰相将视线转向克罗洛。

「……艾拉奇斯侯爵。」

「是!」

亚尔科尔宰相指名,克罗洛简短回应。

「你在这次战争负责殿后,亚尔佛特殿下非常感谢你的献身。关于这点,老夫、殿下的尊堂──法娜阁下也一样。」

亚尔科尔宰相用眼神示意,女子──法娜上前一步。

「艾拉奇斯侯爵,感谢您拯救儿子脱离险境。」

「叩谢抬爱。」

克罗洛单膝跪地行礼,亚尔科尔宰相再度开口。

「我们要表扬功绩,赐予你卡德伯爵领地。」

「是,叩谢隆恩。」

克罗洛再度行礼。卡德伯爵领地是参加舞会时路过的领地之一,位于艾拉奇斯侯爵领地西边。从厢型马车车窗看到的印象,那里是只有小渔村的穷乡僻壤,但临海的领地很有魅力。这样就吃得到海鲜类,而且只要开辟港口或许就能贸易。

「那么,虽然才刚结束战争……」

听了亚尔科尔的话,克罗洛轻轻摇头。不成。刚才还满脑子想着新领地的事,但战争还没结束。虽然才刚受到那么大的损害,不至于立刻下令出击,但是──

「这次我国与神圣雅鲁哥王国缔结谈和条约。」

脑中一瞬间空白。

这是在说什么?

「大家都知道,我国与神圣雅鲁哥王国在国境附近重复着数不清的小规模冲突。这次战争是对那件事表明不快感。」

亚尔科尔宰相继续说道,但克罗洛处于混乱的漩涡之中。不合常理。假设亚尔佛特一行人回来帝国以后开始交涉,那样也才过不到二十天。那么短期间内就缔结谈和条约很奇怪。克罗洛冷不防想起行军第二天的事。那时,克罗洛思考过,只要让商人无法在东西街道轻易往来,或许就能削弱神圣雅鲁哥王国的国力,也思考过,为什么帝国不做能做的事。

战争就是从小处累积妨害。除此之外还可以增兵、练兵,该做的事数不清。尽管如此,这次却只给了一个月左右的准备期间,累积的要素太少了。但是,如果是早就在台面下进行交涉,事情就说得通了。帝国从一开始就无意占领玛鲁卡布市街。就算顺利占领玛鲁卡布,肯定也会制造不得不撤退的情况。

因为亚尔科尔宰相的目的是与神圣雅鲁哥王国谈和,并非胶着的战争。再加上缔结谈和条约,就连亚尔佛特继承皇位所需的实绩都有了。一切都正中这名老人的下怀。

克罗洛浑身颤抖。他压抑恐惧、掩盖罪恶感、一心不想让部下死去而战斗了。尽管如此却力不从心,让许多部下战死了。那一切都是在棋盘上。克罗洛他们不知道自己是盘中棋,死命作战。

克罗洛握紧红毯。因为太用力,指甲剥落。杀意涌上。杀掉吧,杀掉这些家伙。作势站起来的下一瞬间,被按住了头。是塔乌尔。塔乌尔按住克罗洛的头。

「放开──」

「要忍耐。克罗洛阁下的命不只属于自己。」

「──!」

克罗洛本来要顺从激动甩开手。但是,塔乌尔的话让他多少恢复了冷静。没错。有人等着克罗洛。激动行事会给大家添麻烦。

「艾、艾拉奇斯侯爵,对、对这次谈和有什么想法?」

「──!」

亚尔佛特问道。没神经的话激发更多杀意。为什么要问那种问题?真要说起来,要不是你吵着要撤退,当时就能更安全撤退了──水滴落在红毯上。那是血泪。克罗洛用手背擦掉血泪,抬起头来。然后拼命浮现笑容。

「臣民会……感谢亚尔佛特大人的英明判断吧。我的部下肯定也很自豪成为和平的基石。」

「是、是吗?那、那就好。」

亚尔佛特松了一口气,克罗洛作呕。这是闹剧,为了这种闹剧,部下死了。自豪成为和平的基石──才不可能有那种事。他们应该不想死才对,应该想活着才对。被那样用过就丢,怎么会自豪。克罗洛低着头,肩膀颤抖。



「艾拉奇斯侯爵!」

「──!」

大叫声响起,克罗洛回过神来。一阵风吹来,风很冷。克罗洛看向风吹来的方向一探究竟,就看到穿着白色军服的男子。

「什么事?」

「抵达宅邸了……」

克罗洛一问,男子就讶异又疑惑地皱起眉头说道。克罗洛看向男子背后,他的背后的确是克罗德宅邸。不知何时回来了吗?记忆从论功行赏的途中就变得模糊。

「艾拉奇斯侯爵?」

「啊,不好意思。我现在就下车。」

克罗洛下了厢型马车,差点屈膝跪下。男子抓住克罗洛的手。

「您还好吗?」

「啊、是,我没事。」

听了克罗洛的话,男子浮现怀疑的表情。但是,男子应该是认为自己的工作结束了吧,他行一礼之后就转身骑上自己的马。克罗洛漫不经心地目送他们。就在那时,背后响起喀嚓的一声。那是开门声。转头一看,亚妮朵德与德妮卜正好出来。

「「克罗洛大人,欢迎回来!」」

两人充满朝气地说完,扑抱克罗洛。克罗洛抱不住两人,当场站不稳。

「论功行赏结果如何?」

「获得奖赏了吗?」

「啊,嗯,得到卡德伯爵领地了。」

「「喔喔!那真厉害!」」

两人绕到克罗洛前面,互相击掌,发出清脆声响。

「想必大家也……雷欧、贺尔斯、里萨多也一定很高兴。」

「我们也要努力支援克罗洛大人。」

「──唔!」

克罗洛感受到宛如头被狠狠揍了一拳的冲击,当场倒退。两人很欢喜,认为雷欧、贺尔斯、里萨多──大家的死有意义。不对,并不是那样,那场战争是闹剧。克罗洛等人的奋战没有意义。战争始于棋盘上,终于棋盘上。但是,那种话不可能说得出口。

「「嗯?怎么了吗?」」

「没、没有,没事。」

克罗洛发出心虚的声音回答两人的追问。可恶──克罗洛在心中咒骂。我这个三流演员,连这种程度的即兴表演都不会吗?

「呣呣?该不会是怀疑我们的忠诚吧?」

「别看我们这样,我们可是忠心耿耿。」

两人浮现微愠的表情。克罗洛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不舒服,觉得反胃,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把早餐的面包与汤吐出来。

「「我们为了克罗洛大人……」」

克罗洛继续倒退。希望两人别这样,真的希望两人别这样。快吐了。被削掉头的雷欧、被烧死的精灵女子、睁眼而死的贺尔斯、被长枪贯穿仍奔驰的里萨多的身影──在战场看过的死亡景象闪过眼前。

「「死也愿意!」」

「──!」

克罗洛忍不住呕吐了,呕吐物哗啦啦地洒了一地。总觉得好像听到两人的声音,但听不清楚她们说了什么。

「克罗洛大人,怎么了?」

「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比较好。」

「──!」

两人靠了过来,死亡景象再度闪现。克罗洛倒退,转身背对着两人跑走了。不对,是逃走了。总觉得好像终于理解为什么里萨多会壮烈成仁。是克罗洛害的。世界人权宣言──里萨多也一定像亚妮朵德与德妮卜那样期待,所以才壮烈成仁。

克罗洛一直害怕提倡理想。因为提倡理想就会树敌。克罗洛本来这么认为。但是,真的只有那样而已吗?其实是因为发觉世界人权宣言的危险性吧?这个世界跟克罗洛原本的世界不一样。但是,只要这个世界经历过跟原本世界相同的历史,几百年后应该就会产生世界人权宣言──产生人权思想。克罗洛将本来应该要在遥远未来产生的思考带进了这个世界。

那对克罗洛而言是理所当然的知识,对这个世界正在受苦的人而言却是救赎。会让那些人觉得即使牺牲自己也想保护。会引诱那些人赴死。那是毒。侵蚀思考的猛毒。于是那些人奋不顾身保护了克罗洛。但是,用性命交换保护的人,却是没发觉自己是棋子的呆瓜。

「父亲,我做不到啊。」

眼泪滚落。养父说面对部下之死很重要。做不到,根本无法面对死。不敢提倡理想,也没有能力实现。无法承受部下之死──再多任何一个人都不行。

想去某个遥远的地方,克罗洛萌生那种念头。不对,不是这样。并不是想去某个遥远的地方,是想去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蕾拉的脸庞忽然掠过脑中,但克罗洛轻轻摇头。去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吧。

这么心想的克罗洛以城门为目标──因为碰到肩膀之类的理由被小混混缠上,被揍了一顿之后,被丢到巷弄,连钱包都被偷了。别说是去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了,连帝都都出不去。

自己渺小到很可笑,克罗洛笑了。部下为了这种男人死了,眼泪停不下来,笑着哭了。继续这样躺着就能死了吗?克罗洛仰望天空。只见一名浅褐色皮肤的少女俯视着克罗洛。

那是名眼神凶恶的少女,年龄大约十五岁吧。头发很短,身材曲线很苗条。从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来看,可以知道她并不富裕。少女一跪下就动手翻找克罗洛的怀里。

「……钱包已经被偷了喔。」

「──!」

少女吓得绷紧身体,然后大口吐气。

「怎么,原来你还活着啊。」

「姑且算是。」

「呿,这次学乖了就别在这种地方乱晃。」

少女咂舌以后远离克罗洛。虽然无关紧要,但这句话说得好像是自己教训了克罗洛。少女转身走掉,但很快又回来了。

「我说你啊。」

「我叫克罗洛。」

「嗯哼~克罗洛是吧。算了,名字不重要。为什么你会倒在这种地方?看你的装扮是贵族吧?」

「我本来要去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然后?」

「被小混混缠上,被揍了一顿之后丢在巷弄,钱包也被偷了。」

「这样不行吧!至少也要走出城门吧!」

少女大叫。克罗洛无法反驳,她说得对。

「但是,这个嘛,我也不是不懂你的心情。」

少女这么说完,再度跪下。

「……原来贵族也不好当。」

「贵族也不好当喔。」

少女嘀咕说完,克罗洛同意。

「那么你呢?」

「我是孤儿喔。大可不必同情。像我这样的小鬼在帝都多得是,就算获得同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少女拨起头发,大口叹气。

「如果钱包没被偷就能给你钱了。」

「就说了不要同情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自己挣饭吃喔!」

「对不起。」

「明、明白就好。」

克罗洛一谢罪,少女就有些害羞地说了。

「唉?为什么你想去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部下死了。」

「哦~部下死了就表示你们是军人吗?」

「对啊。」

「我说啊,那是你需要在意的事吗?」

「──!」

脑中变得一片空白。一回过神来,克罗洛已经爬起来,抓住少女的胸襟。不妙,克罗洛一瞬间恢复冷静。但是,停不下来。

「是被我杀死的!因为我不经大脑,说了理想……说了这个世界不存在的价值观,部下才会死掉!」

克罗洛大叫,手放开少女。

「……活下来的部下也说愿意为了我而死。」

「我不清楚情况,但我想果然不是你需要在意的事。」

少女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说道。

「你并没有要求他们为你而死吧?」

「但是,我说了理想──」

「天底下哪里有只听了理想就愿意死掉的笨蛋啊。」

少女打断克罗洛的话。语气彷佛在说「你根本就不懂」。

「我想你的部下是基于自己的意志行动的喔。」

「但是,我不说理想或许就不会死。或许现在也活着,有一天结婚、生子……假如活着,应该会有那样的未来才对。」

「……原来你很喜欢那些家伙。」

少女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话,克罗洛受到冲击,宛如心脏被一把揪住。克罗洛不自觉看向少女的脸。少女露出愣怔的表情。

「我说错了吗?」

「没说错。我……很喜欢雷欧、贺尔斯、里萨多。」

「那些家伙一定也很喜欢你。」

少女的话不可思议地触动克罗洛的心弦。克罗洛忽然想起蕾拉。在医院慰留她的时候,自己的想法是不能原谅歧视吗?不对,那时候只是拼命要慰留蕾拉而已。世界人权宣言只不过是借口。会想到能否尽量改善部下置身的环境,也只是单纯讨厌自己喜欢的人受到不当待遇。

眼泪夺眶而出。自己很喜欢雷欧、贺尔斯、里萨多。想再次见面、想当面表达自己很喜欢他们、想见死去的部下。但是,他们不在了。他们死了。克罗洛放声大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大概过了相当久吧。眼睛周围很刺,喉咙很痛。但是,感觉不错。

克罗洛抬起头来,发现少女眼睛很红。

「我才没有跟着哭喔!」

「我知道。」

少女宛如辩解般说道,克罗洛点头。克罗洛擦了擦眼角,缓缓地站起来。

「我是笨蛋,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总之振作点。」

「嗯,谢谢。」

克罗洛踏出步伐。为了他们能做什么?应该为了实现他们的心愿而行动吧。但是,他们走了,无法倾听他们的心愿,只能自己尽力思考该怎么回报他们。养父想表达的意思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在踏出巷弄之前,克罗洛停下脚步转头,少女表情一愣。

「话说你的名字是?」

「维尔娜喔。」

「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怎样?」

「为什么你回来了?」

「喔喔,那个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女──维尔娜害羞地别过脸去。

「我想跟贵族讲话看看。」

「所以,感想是?」

「啊~总觉得很普通,原来是普通人。」

「那当然啰。」

克罗洛苦笑,离开巷弄,没说再会。他出了巷弄,迈开步伐。起初身体痛得不得了,但不知何时克罗洛跑了起来。

从身体深处涌出力量、涌出热情。不干净的街道看起来很美。蕴含腐臭味的空气感觉很新鲜。好想跟某人传达这份心情。

克罗洛在热情驱使下不断奔跑,抵达了克罗德宅邸。在门前,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垂头丧气地杵着不动。

「亚妮朵德!德妮卜!」

克罗洛提高嗓门呼喊,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就惊讶地抬起头来。两人如果是平常会跑过来,现在却依旧沮丧。所以,克罗洛主动走近。

「……亚妮朵德、德妮卜。」

「克罗洛大人,对不起。我们,就是……」

「没考虑克罗洛大人的心情。」

亚妮朵德含含糊糊地低语,德妮卜接口说道,两人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似乎害她们担心了,克罗洛觉得自己真是没用的家伙。该道歉吗?不对,有应该先做的事。

「……亚妮朵德、德妮卜。」

「「──!」」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倒抽一口气。因为克罗洛抱紧两人。

「我喜欢你们。」

「哦、喔呜,讲得那么正经严肃也很困扰。」

「但、但是,不、不错……我也喜欢!」

「这是多么心机!但是,我也同意。」

德妮卜一诚实大叫,亚妮朵德就摆臭脸。但是,立刻缓和表情。两人也抱住克罗洛。喀嚓一声,开门声响起。克罗洛看玄关,只见养父与麦拉走出来。

「父亲!麦拉!」

「「咦!」」

克罗洛大叫,推开亚妮朵德与德妮卜。两人发出困惑般的声音,但克罗洛不在意。他要传达这份心情。

「我喜欢你们!」

克罗洛在激情驱使之下冲了过去,麦拉迅速上前。克罗洛本来想要抱养父,不自觉放慢速度。本来要穿过麦拉旁边,但被麦拉绕到前面。克罗洛只好抱紧麦拉。似乎是因为感动,麦拉打了一个哆嗦,也抱住克罗洛。

「我想已经二十年没有被人这样热情拥抱了。虽然跟少爷有年龄差距,但少爷要求我就无法拒绝。啊啊,老爷,请原谅。麦拉是脆弱的女人。」

「热情拥抱的人看起来是你喔?」

「是错觉。」

养父吐嘈,但麦拉立刻否认。

「麦拉,放开我。」

「再一下下,再一下下就好。啊啊,那么不可靠的少爷竟然成长得如此杰出……果然人要栽培。」

麦拉低语,克罗洛战栗了。克罗洛一心以为麦拉是想要虐待死自己,没想到她居然是要这个打算。

「麦拉?麦拉小姐?差不多可以放开我了吗?」

「…………真拿少爷没办法。」

麦拉不情不愿地分开,然后转身背对克罗洛,仰望天空。她似乎在反刍记忆,不时浑身颤抖,有点恐怖。克罗洛轻轻摇头,重新转换心情冲向养父。

「父亲!我喜欢──」

「就说了我的屁股不会给你吧!」

养父大叫,挥下拳头。「咿!」克罗洛尖叫着躲开。养父大概是没想到会被躲开吧,他感到意外地瞠大眼睛。

「真亏你躲得开,我有点伤心喔。」

「啊,抱歉,我不会再扑抱了,请不要折手指。」

养父折着手指靠过来,克罗洛一边倒退一边恳求。

「别客气,我正好想活动筋骨。」

「拜托请饶了我。我被小混混打,现在全身都在痛,肋骨或许断了。咳、咳,突然呼吸困难……」

「开玩笑的,别那么拼命。」

「原来是这样。」

养父厌倦地说道,但不能大意,仍残留着引诱克罗洛大意的可能性。直到养父放下手,克罗洛才松了一口气。

「你好像终于能面对了。」

「大概……但是,今后也会不断思考。」

养父凝视着克罗洛,眯起眼睛。那是彷佛怀念从前的眼神。养父突然抓住克罗洛的头,左右摇晃。他该不会是想摸头吧?虽然这份心意很难能可贵,但颈骨有危机。养父冷不防停手。

「老实说我以为你会逃走。你跟我不一样,个性纤细,而且把部下当成伙伴。我以为你会无法接受部下之死。」

「抱歉害父亲担心了。」

「不需要道歉。总之,我之前都小看你了吧。因为你给我的印象就是哭哭啼啼。我一点都不觉得你会成长。真是的,世间父母都是这样吗?」

养父这么说完,难为情地搔搔头。

「『一点都不觉得』是不是太过分了?」

「不能怪我吧。是因为你有太天真的部分。」

「唔、嗯,那我无法否定。」

「你的天真就像一种病,所以更加恶质。」

「「病!」」

养父的话吓得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倒退。克罗洛对两人的好感度稍微下降。

「不是那个意思啦。这家伙活在跟我们从根本就不同的价值观。或许有些人会觉得很中意,愿意为了这家伙助一臂之力。」

「「那有哪里不行呢?」」

「没有不行。只不过,『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跟『使一件事变得理所当然』是不一样的。弄错这点会很悲惨。」

「「原来如此。」」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

「有时天真会杀死自己。不仅是别人,甚至连自己都会侵蚀。喏,很像一种病吧?」

「唔嗯~这个比喻差强人意。」

「希望更浅显易懂一点。」

「我觉得比喻得很好了。」

养父尴尬地搔搔头。

「然后,虽然我想继续问『选哪边?』,但你好像下定决心了。」

「嗯,虽然我想会一再烦恼。」

「有什么关系。想要做惊天动地大事的人都多少会烦恼。」

「父亲也是吗?」

「那当然,我也──」

「老爷看起来什么都没思考喔?」

「笨蛋,那是,你,就是那个,那个……我是假装什么都没思考。」

养父近乎强辩地反驳。有个多嘴的女仆似乎很辛苦。

「总之,吃饭,洗澡,然后喝酒吧。」

「先治疗。」

养父竖起拇指说完,麦拉就看不惯地叹气。



「那么父亲,晚安了。」

「喔,我再喝一下再睡。」

克罗洛向养父道晚安之后离开了饭厅。虽然只是一边讲话一边小酌葡萄酒,但感觉轻飘飘的。所谓飘飘然就是这么回事吗?不管怎样,那是好酒,还想再一起喝酒。

克罗洛爬上楼梯,前往自己房间。他伸手握住门把,就这么停住不动。不知道为什么。有股不祥的预感。克罗洛静静地开门,探头看向里面。眼睛对上了。有人从房间里面看着克罗洛。克罗洛静静关上门。然后──

「居然关门也太扯了!」

「Reaction Please!」

「……什么反应?」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从房间冲出来,克罗洛不自觉低语。两人究竟期待怎样的反应?总觉得光是静静关上门就算是很努力了,他反而希望两人称赞自己。

「就这样,我要睡了。」

「「等一下!」」

克罗洛正要进房间,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就按住门。

「今天我想就这样睡个好觉……」

「我们非常懂克罗洛大人的心情。但是,罔顾买了新内裤来的德妮卜的心意是怎么回事!」

「呀啊啊啊!」

亚妮朵德瞪大眼睛,德妮卜放声大叫,因为亚妮朵德掀了德妮卜的裙子。德妮卜立刻挥开亚妮朵德的手。

「看到了?」

「不,没看到喔。」

德妮卜涨红了脸,克罗洛这么回答。没说谎,很遗憾没看到。

「当然,我也穿了新内裤过来。」

「既然如此就应该露自己的内裤才对。」

德妮卜侧眼看着亚妮朵德,气恼地说道。

「我最近有点性欲减退,没自信应付两人……」

「不然只有奉侍也OK。」

「既然如此就拜托你们好了。」

克罗洛决定接受亚妮朵德的提议,因为突然3P门槛很高,这个提议正好。届时判断不行只要重新来过就好。

「两位请先。」

「「打扰了。」」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走进房间,克罗洛确认走廊没人之后便关上门。转头一看,两人坐立不安地站着。克罗洛走近床,在床缘坐下。亚妮朵德与德妮卜靠了过来,两人在克罗洛前面停下脚步,作势要脱女仆服。克罗洛不自觉叹气。两人根本不懂。

「女仆服别脱。」

「「会脏。」」

「女仆服,别脱。」

「「……是。」」

克罗洛重复叮咛,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就点头了。

「呃~接下来要请两位奉侍──」

「直接说出来很害臊。」

「心脏跳得有点快。」

亚妮朵德双手夹着脸颊,德妮卜则是手按胸口。两人似乎都很紧张。有新鲜的感觉,很棒。

「首先,请让我看内裤。」

「……虽然想问理由,但问了也没用。来,请。」

「直接说出来就觉得害羞。」

亚妮朵德很豪迈,德妮卜则是略显迟疑地掀起裙子。亚妮朵德的是简单款式,德妮卜的则是蕾丝内裤。克罗洛发出哦的一声,探出上半身去看德妮卜的内裤。德妮卜大概是很害羞吧,她稍微夹紧大腿。这个反应很生涩,克罗洛不自觉地流露笑意。

「克罗洛大人明白德妮卜的心意了吗?」

「非常明白了。话说──」

克罗洛伸手滑过德妮卜的臀部,德妮卜稍微颤抖。

「在哪里买的?」

「在皮克斯商会,呃,买的。」

克罗洛一问,德妮卜就浑身轻颤回答。

「在艾拉奇斯侯爵领地?还是在帝都?」

「在、在帝都。」

「哦~店员没说什么吗?」

「什、什么都没说。」

「顺便一提,我也是在帝都的皮克斯商会买的。」

「款式很单纯,但心呢?」

克罗洛挺起身,视线转向亚妮朵德。德妮卜松了一口气。

「凡事单纯最好。话说,要持续这样到什么时候?」

「这么说也是。那么,差不多要请你们奉侍了。」

亚妮朵德发问,克罗洛就站起来脱掉裤子,然后将脱掉的裤子摺好放在床上,重新坐回床缘。亚妮朵德与德妮卜放掉裙子,盯着克罗洛的胯下看。虽然很害羞,但害羞是大敌。

「你们两个都坐地板。」

「感觉克罗洛大人很讲究坐地板这个指示。」

「我比较喜欢再普通一点。」

两人似乎都有微词,但乖乖在地板坐下,呈高跪姿势。就在克罗洛烦恼该不该下指示的时候,亚妮朵德动起来。触摸克罗洛,轻轻游移。

「虽然说性欲减退却还挺有精神的。」

「托亚妮朵德的福吧。」

「克罗洛大人嘴巴真甜。我就鼓起劲奉侍吧。」

亚妮朵德开心地说完,开始奉侍,用手与舌头服务。托亚妮朵德的福,完全恢复精神了。德妮卜目不转睛地盯着亚妮朵德的服务看。过了半晌,德妮卜战战兢兢地开口:

「我、我也想服务。」

「接下来好戏才要上场……没办法,就让给德妮卜吧。」

亚妮朵德叹着气说完,让出位置。德妮卜起初默默注视着克罗洛,最后下定决心移动到先前亚妮朵德所在的位置。德妮卜小心翼翼地触摸克罗洛,手动起来。

「再用力一点比较好。」

「我、我知道。」

「这次太用力了。」

「能不能稍微让我自由发挥──」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冷静。」

因为两人快吵起来,克罗洛介入。在这种状态吵架会很困扰。

大概是因为闲着没事才会吵起来吧。克罗洛把双脚张得更开。

「这次两个人一起。」

「跟妹妹面对面总觉得难为情。」

「我也一样。」

德妮卜显得不满,但亚妮朵德不客气地偎过来。两人再度奉侍。

「还有,下一个准备也拜托了。」

「「下一个准备?」」

两人停下手与舌头,可爱地歪头表示疑问。但是,似乎很快就理解意思,惊讶地倒抽一口气。「没办法。」亚妮朵德轻声说道,朝下半身伸手。接着,德妮卜也不情不愿地跟着做。两人重新继续奉侍。克罗洛感到深深满足。如果要举出不满,就是从克罗洛的角度看不清楚两人准备的样子吧。

「已经可以了吧。」

「大人不满吗?」

克罗洛低语,亚妮朵德抬起头来反问。

「你们两个面对面躺在床上。当然,内裤不要脱掉。」

「克罗洛大人实在不枉费我们奉侍。」

亚妮朵德爬上床,仰躺下来。

「快,德妮卜也过来。」

「唔、嗯,我知道了。」

德妮卜战战兢兢地爬上床,趴在亚妮朵德身上。

「跟妹妹面对面果然很难为情。」

「呜唔唔,脑袋好像快要沸腾。」

「看来你们两个都准备OK了。」

克罗洛看着两人的内裤低语。他爬上床,跟两人缩短距离。接着拉掉两人的内裤绑绳,最初是德妮卜,接着是亚妮朵德。当然只解开单边。内裤布料掀起。

「哪一个先?亚妮朵德先吗?」

「随时请便。」

「果然德妮卜先吧。」

「──唔!」

克罗洛将分身挺进德妮卜。不知道德妮卜是吓了一跳,还是其他理由。德妮卜往后弓起身体,酥软地靠在亚妮朵德身上。

「德妮卜,你好重。」

「我、我才没那么重。」

德妮卜挺起身,克罗洛开始缓缓抽送。德妮卜没有反应。虽然自己有反应──克罗洛加快速度。

「唔呣呣,看妹妹拼命忍耐的模样,感觉很不可思议。」

「不要特地说──啊呜!」

德妮卜大叫一声,双手捂住嘴巴。亚妮朵德扬起嘴角一笑,开始抚摸德妮卜的耳朵。德妮卜浑身颤抖,克罗洛加快动作。不久德妮卜到达极限,开始放声呼喊。不过话说回来,亚妮朵德没发觉吗?下一个受攻击的人是自己──



帝国历四三一年二月上旬──躂躂声响起,是马车的声音。不是这个声音,蕾拉尽管这么心想仍抬起头来。载货马车从眼前经过。果然不是克罗洛,从一开始就觉得不是。

尽管如此仍会失落,是因为怀抱着希望吧。克罗洛从哈谢鲁出发以后过了两个月。起初只有非轮值日会站在城门,后来变成五天一次、三天一次──米诺回来以后这变成每天的功课。

「……克罗洛大人。」

蕾拉小声低语,想起米诺的话──雷欧、贺尔斯、里萨多的死讯与克罗洛的苦战,她抿紧嘴唇。克罗洛明明遭逢那么大的苦难,为什么自己却连陪在他身边都不能呢?蕾拉当然知道理由,因为是克罗洛决定的。

但是,尽管如此,仍无法消除为什么的念头。为什么不能陪在他身边?为什么当时没有更坚持?

为什么满脑子想着克罗洛?真的尽是为什么。跟着克罗洛学习,应该稍微变聪明了才对,「为什么」却愈来愈多。甚至觉得或许她只是自认变聪明,其实更笨了。蕾拉低头叹气。这时有个白色的东西忽然飘落到地面。蕾拉反射性地仰望天空──

「……雪。」

她不自觉低语。雪从铅色天空飘落。蕾拉稍微瞠大眼睛,本来以为今年不会下雪,还真意外。就在蕾拉仰望天空的时候,厢型马车经过眼前。反正这次也不会是克罗洛,蕾拉这么心想,继续仰望天空,但厢型马车缓缓放慢速度,最后停住。

蕾拉如梦初醒般地看向马车,车门打开。蕾拉心跳加速。克罗洛缓缓地走下马车,他穿着军服,披着披风。他下到地面,视线转向蕾拉。得主动走近才行。得说欢迎回来才行,尽管如此蕾拉却无法走近,也说不出话。

克罗洛停下脚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伸手可及的距离。

「……蕾拉。」

「──!」

克罗洛呼唤名字,蕾拉倒抽一口气,浑身颤抖。只是听到对方呼唤名字就这么开心,蕾拉痛切感受到自己是克罗洛的女人,咒骂起自己的肤浅。

雷欧、贺尔斯、里萨多──上战场的伙伴有四成死了,自己却为了克罗洛活着回来而喜悦、为了还能获得宠幸而喜悦。这不叫肤浅要叫什么?而且,那种自我厌恶之情实在太过微小。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克罗洛大人。」

蕾拉哽噎难言地说着。接着,克罗洛走上前,抱紧蕾拉。那是轻手轻脚有所顾忌的抱法。蕾拉也抱住克罗洛,眯起眼睛。

「我,好担心。」

「对不──」

「噗──噗──!你们要抱到什么时候!」

「下雪了,赶快回侯爵宅邸吧!」

克罗洛的话被打断。是亚妮朵德与德妮卜的声音。克罗洛放开蕾拉。「啊。」蕾拉不自觉出声,想到两人明明两个月没见了就忍不住噘嘴。

「你们两个先回去,叫大家集合!」

「「瞭解!」」

克罗洛提高嗓门说完,亚妮朵德与德妮卜就坐上马车。厢型马车缓缓驶动,亚妮朵德从窗户探身出来。

「今晚也在侯爵宅邸共度火热的夜晚吧!」

「危险!危险!」

德妮卜把亚妮朵德拉进厢型马车。只是那样,蕾拉就知道两人,不对,三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了。蕾拉早有心理准备才自愿委身于这种关系,这也无可奈何。

「要、要不要一起走段路?」

「是。」

克罗洛发出稍微紧张的声音说道,蕾拉静静地点头,两人并肩迈开步伐。穿过城门,经过板娘之前的店的时候,克罗洛搂住蕾拉的肩膀。只是那样,心脏就加速跳动。尽管觉得肤浅仍压抑不住喜悦。两人经过济贫院前,再通过广场──

「……我有事要跟蕾拉道歉。」

克罗洛低声冒出这么一句话。蕾拉脑中掠过亚妮朵德与德妮卜的事,但从他的口气察觉是别件事。究竟要对什么事道歉呢?

「蕾拉记得我的第一场仗吗?」

「……是。」

蕾拉隔了一下之后回答。那时候,克罗洛以仅仅千人的兵力击退了神圣雅鲁哥王国军的一万大军。蕾拉不知道那次作战是对是错,但是,如果没实行那次作战,我方早就凄惨地曝尸荒野,哈谢鲁也已经遭到蹂躏了吧。光看结果,克罗洛是对的。然后,在战场,结果就是一切。

「那时候,我……」

克罗洛语塞。他一言不发地迈步前进,下定决心开口。

「想要把责任推卸给你们、推卸给蕾拉。」

「…………是,我早就知道了。」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蕾拉勉强挤出这句话。那时候,克罗洛浮现了好似放心的表情。那是在贫民窟看过很多次的表情。那个表情,跟弱者发现比自己更弱者时的表情很相似。

「我心想,啊啊,又来了吗?所以,既然道歉了就好。」

「对不起,但是,既然蕾拉早就发觉──」

「我是肤浅的女人。」

蕾拉打断克罗洛的话。

「克罗洛大人展现的温柔,让我觉得那个表情或许是骗人的……我不想失去克罗洛大人的宠爱。还有……」

蕾拉语塞。这不该说出口吧,说出口就会失去宠爱吧。那种念头束缚身体、束缚心灵。

但是──蕾拉心想。克罗洛说出了应该想隐瞒的事实,想要在表白一切之后向前进。既然如此自己也应该面对才对。即使不期望的未来在前方等待。蕾拉下定决心开口。

「我认为只要克罗洛大人怀抱罪恶感,我就能长久获得宠爱,所以才一直刻意不提那件事。非常,抱歉。」

蕾拉停下脚步,抓住克罗洛的手。然后,克罗洛停下脚步,重新面向蕾拉。罪恶感驱使蕾拉别过脸去,蕾拉强忍住。

「或许克罗洛大人不相信,但我的爱只属于克罗洛大人。」

「……蕾拉。」

克罗洛呼唤名字,蕾拉绷紧身体。

「你觉得我的爱是真爱吗?」

「我觉得是真爱。」

「我也觉得蕾拉的爱是真爱。」

克罗洛这么说完,搂近蕾拉。听得见「铿──铿──」的声音,那是戈尔帝他们在侯爵宅邸工房打铁的声音。不知何时他们似乎已经来到侯爵宅邸附近。该庆幸吗?这里就不必在意他人的眼光了。

「蕾拉,我爱你。」

「我也爱克罗洛大人,我的爱只属于你。」

两人互诉衷情,不约而同地相吻。

那是甜蜜、令人神魂荡漾的吻。



克罗洛走上阶梯,在途中回头。侯爵宅邸入口门厅一片寂静,部下──米诺、蕾拉、亚妮朵德、德妮卜、戈尔帝、白朗、灰朗、泰虎、凯恩、菲伊、板娘、艾琳娜、席翁、艾莉莎站在那里。

「……我有事想告诉大家。」

克罗洛静静地切入正题。他这么自认,但声音比预想还要洪亮。

「在这次的战争,我们失去了雷欧、贺尔斯、里萨多等等众多部下。他们的性命换取主力部队平安回到帝国,我受封卡德伯爵领地。」

没有人出声,就连菲伊都浮现阴郁的表情。克罗洛烦恼着,该不该告知帝国与神圣雅鲁哥王国缔结谈和条约一事,但是──

「帝国与神圣雅鲁哥王国缔结了谈和条约。」

除了亚妮朵德与德妮卜之外,众人哗然。

「居然这么快成立谈和条约──唔!」

米诺似乎跟克罗洛得到相同结论,倒抽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这样就搞不懂俺们是为何而战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简单说,就是上头的人预谋。」

菲伊百思不解地歪头,凯恩夹杂着叹息低语。

「那太过分了。」

「是啊,很恶劣。」

菲伊懊恼地说完,凯恩板起脸。

「唔,那么雷欧阁下是为了什么才……」

「贺尔斯、里萨多也死了。」

「我们,悲伤。」

泰虎充满惋惜地低吼,白朗与灰朗无力地垂下尾巴。

克罗洛等大家平静下来之后开口:

「军人会死。士官也好、士兵也好,都不例外。但是,死是结果,我不认为死是军人的职责。假如,有人说军人的职责就是死,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别闹了,我们不是棋子,我们是人。既然要利用我们,应该也有该讲的道义、该守的信义才对。但是,帝国不讲道义。欠缺信义。」

克罗洛说到这里停顿。

「我讨厌帝国。因为是亚人、因为是平民,因为那种理由,帝国就蔑视我重要的人,不可原谅。我也无法喜欢奴隶制度。但是,我并不是想消灭帝国。所以,我要改变这个国家。我想要改变这个国家。不分亚人、平民、贵族,所有人都具有同等价值与意义,我想要将帝国打造成这样的国家。」

克罗洛表明决意,静寂笼罩入口门厅。知道世界人权宣言的人──米诺、蕾拉、亚妮朵德、德妮卜、戈尔帝、白朗、灰朗、泰虎略显兴奋,不知道的人──凯恩、菲伊、板娘、艾琳娜、席翁、艾莉莎则是似乎很困惑。打破寂静的人是凯恩。

「你是疯了,不对,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喔。」

凯恩似乎很困惑地说道,克罗洛苦笑了。接着开口的人是艾琳娜。她面有难色皱着眉头。

「虽然你说要改变帝国,但要怎么改变呢?」

「基本路线是维持现状喔。首先透过农业改革与交易让自己的领地变富庶。」

「是吗,我稍微安心了。」

「我的领地不富庶就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吧。还有就是产业活性化,只要产业活性化就会产生雇用需求,只要生活基础安定,平民……这也包含亚人,地位就会自然提升。」

「听你这么说,就觉得好像能轻易办到。」

板娘双手交抱胸前,连连点头。

「你知道知易行难这句话吗?」

「这点道理我还知道。」

艾琳娜的讽刺惹得板娘浮现愠色。

「不管再怎么努力,凭一介地方领主之力不可能改变帝国。要改变这个国家就得当上皇帝才行。」

「嗯,我想立志当皇帝也是一个办法。」

「──!」

艾琳娜倒抽一口气,大家也都浮现惊讶的表情。这是当然的,克罗洛没有皇位继承权,要当皇帝的方法有限,被当成谋反也不奇怪。

「如果必须当皇帝才能达成我的目的,我就会那么做。」

「意思是皇帝也只是过程之一。」

「这个嘛,是啊。」

艾琳娜板起脸说完,克罗洛同意。

「我今后会想方设法,其中包含参加战争累积功绩。途中也会出现牺牲者。希望大家想清楚这点之后决定今后的去留。」

入口门厅再度笼罩在寂静之中。并不是因为困惑。

是因为大家理解,克罗洛是在问「愿意同行吗?」。

「我的生命已经奉献给克罗洛大人。」

「俺会遵守约定,相随到地狱。」

蕾拉跪下,米诺紧接在后。

「在下虽然不懂困难的道理,但打算继承雷欧阁下的遗志。」

「要让领地富庶就需要我的力量吧。」

「「我们,跟克罗洛大人一起。」」

泰虎、戈尔帝、白朗与灰朗跪下。

「晚了一步!」

「呜呜,好糗。」

亚妮朵德与德妮卜手忙脚乱地当场跪下。

「更晚了一步!」

菲伊跳起来当场跪下,仰望凯恩。

「凯恩阁下不跪下吗?」

「你跪下我才觉得意外……」

「克罗洛大人飞黄腾达就是我们飞黄腾达。」

嗯哼──菲伊振奋地说道,口气彷佛在表示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或许是我想得太难了。」

「哪里有很难的要素?」

「没事,我自言自语。仔细想想,我承蒙克罗洛大人救回一命。没办法,直到最后都奉陪克罗洛大人吧。」

凯恩搔搔头,单膝跪下。克罗洛移动视线看艾琳娜她们,只见艾莉莎双膝跪地。

「那么轻易就决定服从好吗?」

「这条命是老爷救回来的。」

板娘不以为然地说完,艾莉莎就伤脑筋地笑了。

「而且,我早就决定要为老爷鞠躬尽瘁。榭菈打算怎么办呢?」

「我、我……你打算怎么办?」

「为什么问我啦?」

板娘欲言又止,问艾琳娜。艾琳娜以闹别扭的语气反问。

「我想听你的意见当作参考。」

「我的答案只有一个喔。」

艾琳娜这么说完,双膝跪地。板娘惊讶地瞠大眼睛。

「你惊讶什么?我是克罗洛大人的奴隶,只能服从吧。」

「是吗?」

板娘浮现怀疑的表情。

「我不当克罗洛大人的奴隶就保护不了自己。」

「喔喔,原来是那么回事。」

板娘虽然点头,但似乎不怎么信服。这也难怪,因为她不知道艾琳娜在舞会上试图杀害前未婚夫。恐怕艾琳娜的叔父也已经得知艾琳娜存活了。虽然派刺客过来的可能性不高,但站在艾琳娜的立场,会警戒也是当然的。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我吗?」

板娘双手交抱胸前发出「嗯~」的沉吟。克罗洛用嘴形表示:勿-忘-约-定。

似乎是出于羞耻心,板娘的脸涨红。

「唔、嗯,我、我就到还清债务为止。到还清为止。」

「脸很红喔?」

「因为这里很热!」

板娘粗声粗气回应,双膝跪地。最后剩下席翁。克罗洛仔细想想,总觉得大可不必叫她来的。席翁环视周围,战战兢兢地跪下。

「可以吗?」

「咦,是,那个,克罗洛大人并没有违反掌管丰饶的黄土母神的教义。我想协助也没问题。虽然纯粹是个人见解……」

克罗洛一问,席翁就含含糊糊地低语。

「讲得那么好听,其实是为了捐款吧?」

「没、没那种事。」

「哼,这可难说了。」

「好了好了,就算是个人见解,愿意协助都很开心。」

艾琳娜嗤之以鼻,克罗洛打圆场。虽然很像健康食品的广告,但愿意协助都值得感激。克罗洛清了清喉咙,注视着部下。

「今后要开始看不见未来的战斗。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劳力,也不知道会累积多少牺牲。就连能不能获得回报都不晓得,更无法期待神的庇佑。」

这是缺东缺西的战斗。而且,敌人没有实体。要改变众人的价值观、改变社会。这就是这样的战争。

「尽管如此,我相信值得一战。」

克罗洛静静地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