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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会议

「你们两个回来啦。」

多莉笑容可掬地为我们打开门,却维持著开门的姿势眨了好几下眼睛,有些不安地皱起眉头。

「爸爸,出了什么事吗?你的表情有点可怕耶。是外面很冷吗?还是梅茵太重了?」

「多莉,太过分了。」

我不高兴地鼓起脸颊,父亲就苦笑著把我放下来:「梅茵太轻了,应该再重一点。」然后摸了摸我的头。父亲散发出的紧绷气氛缓和下来后,多莉也放心地轻声笑了,接著向我道歉:「抱歉、抱歉。」为我拍去头上残留的雪花。

「回来的时候有点在刮暴风雪,冷死我了。」

我在心里面为一秒钟就改变了气氛的多莉拍手鼓掌,一边噘起嘴巴抱怨外头的寒冷,多莉也学我嘟起嘴唇。

「爸爸都抱著你了,还把你包在大衣里面,怎么可能还冷嘛。像我就没办法这样。」

多莉说完,父亲就回道:「当然可以啊。」一把将多莉抱起来。「应该没办法走到大门喔。」我笑著说,走向卧室放托特包和大衣。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晚餐。

「你们回来啦……那先吃饭吧。」

什么都还没有开口说,母亲似乎就从父亲凝重的气息和表情察觉到了异状。她只皱眉了一秒钟,就微笑著开始把饭菜端上桌。

「好了,开动吧。」

在母亲的催促下,我们吃起了比起平常要安静许多的晚餐。明明什么都还没有说,父亲就已经眉头深锁,母亲低垂著眼皮,多莉则不知所措地察看大家的模样,气氛变得非常沉重。我喝著热汤,观察三个人的表情。

……真的该告诉大家这件事吗?要是说了我只能再活一年,爸爸会不会抓狂啊?该按怎样的顺序说明才好?可是,魔导具的价格真不想告诉大家……

吃著吃著,却越来越在意饭后的事情,心脏开始怦咚怦咚狂跳。

「我吃饱了。」

先把碗盘都收走,母亲再泡了具有镇定效果的花草茶,咚咚地放在桌上。

「那么,要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母亲边说边在父亲身旁坐下,但父亲微微摇头,淡褐色的双眼直视著我。现在父亲眼里完全看不见平常那种傻气的笑意,严肃得让人觉得恐怖,我不禁咽了口口水。

「是梅茵有话要说。」

父亲话一说完,全家人的目光都投在我身上。明明只是和家人说话,我却紧张得喉咙开始发乾。该从哪里开始说明才好?该怎么说明,大家才会比较容易理解呢?这种问题一直在脑海里头打转,应该要向家人说明的关键字句却完全想不出来。我开始平白地冒汗,越是心急,脑袋越是一片空白。

「呃,是关于我生病的事,那个……」

我一张一合著嘴巴,苦恼著该怎么开口,父亲忽然眯起眼睛。

「你的病不是待在公会长家好几天,治好了以后才回来的吗?」

「呃,我先说结论吧。这个病是治不好的。」

脑筋一片空白的我不由得跳过了所有说明,直接只讲了结论。但是,这等于在家人之间投下一颗震撼弹,沉默一瞬之后,所有人都睁大眼睛,大声地倒吸一口气。

下一秒,父亲以几乎要踢飞椅子的气势站起来,一掌拍在桌上。

「……什么意思?!公会长还说治好了,他骗了我们吗?!」

「梅茵,你的病并没有治好吗?!」

正前方的父亲和旁边的多莉都往我逼近,我挥著手想让两人冷静下来,要他们坐下。

「你们冷静一点,先坐下来吧。因为我知道的事情也不多,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会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

父亲「咚」地重新坐下,牙关紧咬到彷佛都能听见叽叽叽的声音。母亲大概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用颤抖的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后,催促我说下去。

「嗯,那你好好说明吧。」

看见身旁的多莉也朝杯子伸出手,我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后说了。

「听说我身上的这种病叫作身蚀,是种非常罕见的疾病。」

「我从来没听说过。」

父亲听了点点头,但多莉紧握著杯子,小声喃喃说道:

「……之前梅茵跟我说过,这种病要治好非常花钱。」

这次换双眼圆睁的母亲猛然站起来,脸色无比惨白。一定是意识到了他们并没有付钱给公会长这件事吧。虽然我很想隐瞒魔导具的金额,但恐怕不可能。

「妈妈,我会继续往下说明,先听我说吧。」

母亲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慢慢坐回椅子上。感觉到所有人都面向著我,我首先开始说明身蚀这种疾病。

「身蚀这种疾病,是体内会有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流动,而且还会不断成长增加。当我非常生气,或者沮丧得丧失求生意志的时候,热意就会在体内乱窜,会有一种自己要被吃掉的感觉。」

「被吃掉……」

多莉脸色铁青地望著我,再看了看我的指尖和发尾,检查著我有没有哪个部位真的被吃掉了。

「平常我也可以让身蚀的热意依照我的指示流动喔。只要在想像中把热意往身体的中心深处压进去,我就能平安无事,但它还是会不停增加。」

「增、增加的话会怎么样?」

多莉全身瑟瑟发抖地握住我的手。

「就会再也压抑不了,一鼓作气冲出来,像要冲出我的身体。虽然在冲出来之前,我会先被吞噬掉……所以这次就是这样,热意大幅增加以后,我被困在里面,差一点要被吞没。是公会长利用魔导具,替我吸收掉了热意。这次虽然吸走了不少,但以后还会再度增加,听说绝对不可能根治。」

多莉「呜~」地呻吟,用好像随时要哭出来的湿润双眼瞪著我。与其说是瞪,其实更像是在强忍著不让眼泪掉下来。看到多莉这样,感觉我会跟著她一起哭,所以我别开视线,又喝了一口茶。

「还有,芙丽妲说了,是因为那种奇怪的热在一点一点吞噬我,所以我才长不大。还说要治好身蚀就需要魔导具,但魔导具只有贵族大人才有,所以非常昂贵,只有像公会长家这种与贵族阶级有往来的人才买得到。」

「所以,梅茵可以得救……果然还是多亏了公会长吗?」

失去了情感可以宣泄的对象,父亲泄了气般用沙哑的声音问,我轻轻点头。

「嗯,公会长让给了我一个他为芙丽妲搜集的魔导具。可是,他也说了不会再有下一次,所以要我自己决定以后要怎么做。」

「以后要怎么做?所以有方法可以治好吗?!」

父亲往前倾身,眼中闪烁著希望的光采。快要哭出来的多莉也双眼发亮。家人充满期待的眼神让我非常难过,但也只能说出方法就只是活下去的那两个选择。

「只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和贵族签约为他们卖命,另一个是和家人生活直到死去为止……」

「为贵族卖命?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无法理解似地皱起了脸。多莉大概也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怔怔地歪著头。母亲依然面如死灰,紧紧地握著杯子,用力到指尖都泛白了。

「芙丽妲是因为和贵族签了约,让给了她魔导具,现在才会这么健康。她说因为他们家是富裕又有权力的商人,才能和条件比较好的贵族签约。但像我和贵族没有往来,就算签了约,延长了生命,也不知道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

「……这样算哪门子的活著啊。」

父亲有气无力地低喃,我也用力往下点头。因为拥有过丽乃这段人生,我无法接受那种要对贵族言听计从,无法随心所欲的生活。

「梅茵,那钱呢?公会长并不是白白就让给你魔导具吧?」

母亲像是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问了。果然没办法不在意这件事吗?我在心里嘀咕,点了点头。

「但我已经付完钱了,所以不用担心。」

「多少钱?」

「虽然很贵,但毕竟这笔钱延长了我的寿命,所以……」

「所以到底是多少钱?你不是要把事情都告诉我们吗?不准隐瞒。」

我一直支吾其辞,母亲就动了怒,眼尾都上扬了。我「呜」地小声呻吟,稍微别开视线,嗫嚅地说出价格。

「……是两枚小金币和八枚大银币。」

听到相当于父亲两年半薪水的金额,所有人都瞪大眼睛,惊愕得张著嘴巴。

「两枚小金币和八枚大银币?!你怎么有这么一大笔钱……」

「……是班诺先生买下了『简易版洗发精』的权利。不管是制作、贩卖还是决定售价,都是属于班诺先生的权利,相对地他为身蚀……」

「咦咦咦?!『简易版洗发精』有这么值钱吗?!」

平常总是负责榨油制作的多莉震惊得放声大叫。因为只是榨乾从森林里采回来的果实,虽然付出了劳力,却不用花到半毛钱。多莉大概完全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花一大笔钱买下这种事吧。

「嗯,好像是卖给贵族大人的话,可以赚到很多钱喔。现在还有工坊……」

我开始对多莉说明班诺还成立了制作丝发精的工坊,父亲就一脸肃穆地摇摇头,目光犀利地瞪著我。

「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别提了。我想问的是以后要怎么办。这个病确定会复发吧?」

「嗯。」

「……还能撑多久?听你的语气,你已经知道还有多久时间了吧?看你这么拚命转移话题,就是不想让我们问这件事吧?」

「爸爸怎么会知道呢……」

想不到父亲这么敏锐,我忍不住叹气。父亲光是听到身蚀治不好,就激动得踢开椅子,拍打桌面,我实在说不出口自己只剩下多久时间可活。虽然我这样想,但父亲已经问得这么直截了当,我也无法再逃避。

「我是你爸爸,当然知道……好了,别再转移话题。」

淡褐色的双眼充满威严地注视著我。看到父亲心意已决,绝不让我敷衍带过,直到我回答前都不放弃的眼神,我死了心地据实以告。

「……大概还有一年。他们说离下次有生命危险,大约还有一年的时间,所以要我好好想清楚。」

屋内霎时弥漫著快要让人窒息的沉重静默。我还以为父亲会激动吶喊,但他只是用力皱起了眉,低垂下头。打破沉默的,是多莉的呜咽声。

「呜……梅茵、会死掉吗?再一年的时间?……怎么可以!」

多莉不再忍耐,开始放声嚎啕大哭,跳下椅子跑过来抱住我。我也张手抱住多莉,安慰地轻拍她的背。

「多莉,你冷静一点。其实我原本早就已经死了呢。多亏了芙丽妲和公会长把魔导具让给我,我才能再活一年的时间喔。」

我说这些话想安抚多莉,结果好像是火上加油。多莉的眼泪更是不停地掉下来,左右摇头说:

「呜呜……不要说什么你原本已经死掉了这种话!居然只剩下一年的时间!我不要!呜呜……梅茵好不容易变得比较健康了!现在还可以一起去森林!我不要梅茵死掉!」

丽乃那时候是因为突然遇到地震就离开人世,所以我没有亲眼目睹到亲人的哀伤。那时候我也让家人这么伤心地难过哭泣吗?一定惹他们哭了吧。而现在,我又再一次惹哭了重新得到的家人。不管转生到哪里都这么不孝,我真为自己感到惭愧。

「多莉,不要哭了嘛,拜托你。不一定要魔导具,我会找找看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控制身蚀的。」

「要是找不到怎么办?!到时候梅茵就会死掉吧?我不要!」

被多莉紧紧抱著,哭著耍赖,我也跟著难过起来。眼眶深处开始发热,明明想要忍耐,却连我也掉下了眼泪。

「多莉……不要哭了。我才想哭呢……」

「呜呜……对不起喔,梅茵。那我也帮你找,看有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治好梅茵的病……呜……可是……虽然一直要自己别哭了,但眼泪就是停不下来嘛。」

我也流著眼泪,反覆地拍著努力想停止哭泣的多莉的背。父亲语气平静地问我:

「梅茵,那你的想法是什么?你也可以选择像芙丽妲小姐那样活下去吧?」

「嘶嘶……连贵族会怎么对我都还不知道,我一点也不想离开家人身边。呜……而且芙丽妲说,她是因为和她签约的贵族允许,才能够直到成年前都和家人一起生活。可是,那如果签约的贵族不允许呢?」

答案显而易见。

「那就表示马上会被贵族带走吧?我想愿意等到成年的贵族应该非常稀少。」

「……是啊。」

我完全不知道贵族都是怎么利用患有身蚀的小孩。但是,在签完契约后还愿意多等一段时间的贵族,恐怕少之又少。如果签完约的同时就要被带走,那一旦选择签约,能和家人相处的时间就会变短。

「所以,我想和家人继续一起生活,就算之后死掉也没关系。呜……因为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跟家人分开嘛。」

「梅茵……」

母亲的眼中也浮现泪光。她稍微背过脸,不想让我们小孩子看见地擦拭眼角。父亲则是完全的面无表情,静静地注视我。

「因为还有一年的时间,所以我想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留下后悔……我可以和家人待在一起吗?还是说,和贵族签约比较好吗?」

「梅茵要和我在一起!不可以走!」

多莉似乎说出了大家的想法,父母听了都只是点点头。看到家人都同意我留在家里,我高兴得擦去眼泪,嘿嘿笑了。

「然后,接下来是想和大家商量的事情……」

「还有吗?」

母亲猛地转身面向我说。但刚才的说明,只是要让他们明白我病状的现况,还没有讨论到正题。明白病况以后,才要开始商量。

「是关于我工作的事。」

「你不是要当商人吗?」

父亲纳闷地皱眉。父亲没有情绪激动也没有失控,只是平静地听著我说话,让我感到十分安心。于是我说: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但我对未来的想法好像太天真了,也没有好好想过……因为以我的体力,根本没有办法工作吧?欧托先生也说了,我可能会给店里的人造成麻烦。」

「欧托那小子……」

父亲用带有焦虑和愤怒的声音小声咕哝。但欧托只是诚实地提供给我客观的意见,可不能害他被迁怒。我慌忙再补上欧托提出的替代方案。

「所以欧托先生建议,我可以在家里做些书信和资料的代笔工作,同时和之前一样,把商品卖给班诺先生,偶尔也去大门帮忙,这样对我的身体比较好。」

「这倒是。欧托说得没错,梅茵待在家里是最好的。你不要勉强自己。」

这次父亲的嘴角扬起了笑容,有些开心地断然说道。母亲和紧抱著我呜咽啜泣的多莉也大力点了好几下头,赞同父亲的意见。

「可是,我已经答应要进班诺先生的商会当学徒了,可以反悔吗?」

对于在这座城市工作没有多少知识的我,就是想问父母这件事。我将会违反约定,但这样子没关系吗?

「你还没有正式成为学徒,况且要是工作的时候突然病倒,对方才头痛。所以只要好好说明,应该就没问题。」

「这样啊。虽然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这样很可惜,但还是以身体状况为优先,再找找看其他工作吧。」

首先可以找班诺商量,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在家里做的工作。到了春天再详谈吧。

「呵啊啊啊啊啊……」

因为谈了很久很久,谈话一结束,我就打了一个大呵欠。母亲见了轻轻拍手。

「要是事情都说完了,就快点上床睡觉吧。时间很晚了。」

「嗯,晚安。」

「呜……呜……晚、晚安……」

我和还在嘤嘤抽泣的多莉走向卧室,一起爬上床。

「多莉,别哭了。你笑起来比较可爱喔。明天开始再一起做很多事情吧。」

「嗯、嗯。我要和梅茵一起玩很多的游戏,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安抚著多莉,钻进被窝。多莉也马上钻进我的棉被里头,说著「哪里也不可以去喔」,紧紧地抱著我开始睡觉。只要她能放心就好了,所以我任她抱著,闭上眼睛。

本来还以为父亲会更加歇斯底里,或者大吵大闹,结果出乎我的预料,父亲非常认真且寡言地听我把话说完。可以理智地讨论,真是太好了。我安心地吁口气,意识也渐渐地模糊飘远。

为了让多莉放心,我就让她抱著我睡觉,结果却被多莉勒得醒过来,差点无法呼吸。我急忙拿开多莉的手臂,挣脱她的怀抱。

……差点就没命了。不是因为身蚀,差点要因为无法呼吸而一命呜呼。

我揉了揉脖子,眨眨眼睛。平常在半夜里醒来,房内都是一片漆黑,今天却有一道光照进来。我揉了几下还想睡的眼睛,发现不是我看错也不是作梦。

房门半掩著,原来是炉灶里的火还在燃烧。因为没有听见说话声,所以应该不是父母亲都还没睡。看向昏暗的床铺,母亲似乎已经睡了,有一团向上隆起的块状物。

……是妈妈忘了熄灭炉火吗?

我灵敏地滑下床铺,放轻脚步声不吵醒多莉,走向厨房。

在只有炉火的昏暗厨房里,父亲正独自一人喝著酒。此刻的父亲完全没有记忆中一喝醉酒就红光满面的模样,只是沉默地大口喝酒,一个人静静哭泣。

彷佛听见了无声的恸哭,我悄悄别开目光,安静地回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