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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光之胎动】

Episode 09

片刻耽搁不得,必须尽早将她救出。

誓护借着手电筒的亮光,在洞窟般的通道中快步前进。

身体好沉重。同奥德拉铃兰那伙人彻夜战斗后,誓护已经精疲力尽。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未停住脚步。

(这是,我的罪过……)

犯下过错。判断失误。自己本性中的天真,害她身临危机,进而陷入绝境。

因此,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将她救出。

救出那个纤细柔弱、而又逞强好胜的少女。救出朋友。我——

今夜,艾可妮特落入了教诲师的手中。

直到方才不久,誓护才得知此事。在微不足道的因缘交错下,出于某种程度上的体贴,艾可妮特丢下誓护回到冥府,随后落入陷阱之中。

她以叛徒罪名遭到逮捕,面临处刑之虞。

必须前去帮她,现在马上。

心中的焦急化作能量,誓护在地下通道中疾驰着。通往冥府之<门>——Terminal,就在这条通道的最深处。

正当此时,誓护双手上的两枚戒指放出了光芒。

戒指的设计为双蛇交缠之形象,呈现出灰色的暗淡光泽,乃是由异世界技术结晶而成的神秘指环——“普尔弗里希的钟摆”。

如今,这教诲师的指环正在左右无名指上涌动着光芒。

戒指上的蛇蜿蜒游动,缠绕在誓护的手指上。发出的光芒和热量令人痛得发麻。力量在流失。犹如血液抽走般的错觉。仿佛要在肉体凡胎的誓护身上吸出本不应有的魔力一般。

出人意料的痛苦令他闭上双眼,在这一瞬间,某副情景在眼底深处呈现出来。

Episode 43

一座古老的洋馆中。

书架嵌在墙壁的一面上,地上堆满了凌乱的书籍。桌椅、沙发,品味出众的各色用具无不古色古香,仿佛历经了数百年的时光。

这里是异空间。虽与人类世界有所相连,但于根本上是一块遗世独立之地。无论是人类,还是教诲师,或是其它各种威胁,均无法触及此处。

Magister·克里姆的古书店。

这里是号称神之力现实化产物的星帝藏书(Grimoire)的保管场所。

高出地面一层的阁楼上,两名男子正在整理书籍。他们是一位黑发青年,和另一位略微年长于他的灰发青年。

其中一人,灰发的那位青年回头向房间中央说道。

「星(Stella),过来帮忙。」

「哎呀,真不体贴人,好不容易才刚坐稳当呢。」

藤编的隔断对面,一位从头发到靴子全身一色白的女子坐在组合桌椅边。正如方才话中所说,她正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优雅地啜饮着红茶。

灰发青年叹口气道。

「别耍性子。既然你也是古书店的一分子——」

忽然,三人一齐望向入口处。

随即,啪嚓啪嚓的断裂声响起,脚下传来摇动。

咕咚、咕咚,摇动时有时无地持续着。这并非是建筑物的摇晃,而是如同空间本身在颤抖一般的根源性震动。

黑发的青年没能经受住这震动,在阁楼上摔了一个屁股蹲儿。

「十(Cross),你没事吧?」

「灰(Ash)先生……这是啥啊啊啊!」

他惨叫着从阁楼上滚落下来。叫作灰的青年纵身跃下阁楼,将摔落的青年扶了起来。

灰扭头望向桌椅那边,纯白之女——星这时已经放下红茶杯,正死死盯着入口处的门。

摇晃越来越猛,愈演愈烈。

三人都明白了。

门的外面,有什么东西在。

压倒性的存在感明确地昭示着这一点。这份沉默的威压,犹如巨型兵器行将诞生。隐秘的杀意奔泻而出。暴力带来的压迫感唤醒了近于畏怖的情绪。

随后,大门在吱呀作响中缓缓开启。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少年。

金发光彩夺目,眼眸恰似祖母绿石。肌肤光润可人,双颊微微泛着健康的红晕。

这是一位足以将其误认为少女的美少年。他身缠不详气息,却又带着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神圣光辉。

少年走入店中。他每走一步,空间便微微发颤。这里的空间在整体上,即领域本身,意欲将少年排除在外。然而少年却悠然踱步,未受到丝毫阻挡,亦未被逼退半分。

黑发的青年抬头望着年长的青年。

「灰先生,这是……」

「你头一回见到吗。也是啊,这是——」

灰眼神一冽,将锐利的目光投向少年。

「既非教诲师,亦非人类之存在——“污秽”之显现INVERSAS。」(译注:inversas,拉丁语,意为“逆转”)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少年望着灰嫣然一笑,如同天使一般动人。

宛若天籁之音,少年轻启朱唇。

「速速更正,看守人。余乃光之王,将于卑俗之僭主手中夺回王权者也。」

星哎呀哎呀地叹着气,谄笑着讨好起少年来。

「陛下,您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爬出来了啊,从那受诅咒的深渊之底。」

「听说,继始原之书(Ignis)其后,连魔刃之书(Aegis)也已现身于世间。」

「没错哦,已经不在这里了。」

「是吗。」

呵呵呵……少年流露出由衷的笑意。

「纵是教诲师,仍不能威胁到持有Aegis之人。余等亦是如此。不过——」

少年嫣然一笑。

「区区一介凡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其玩弄于股掌之上。心似钢铁之人,从未有之。」

「您的念头还是像以前一样卑鄙下流,是阴谋打算抓住桃原君的弱点呢。」

星一脸遗憾,如此告知于他。

「不过还是晚了一步,小祈已经不在这里了。」

「什么——」

少年不可思议般眨了眨眼睛。

「Aegis之主已经去往冥府……可是,不应有其他人类离开店中。」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呢。」

「那就用强相逼,如何?」

少年带着孩童般恶作剧的表情说道。

「纵然身为阈界(ende)之住民,汝等仰赖于藏书,能与余为敌乎?」(译注:ende,德语,意为“结束”)

「——为了对付某个存在这种想法的小傻蛋——」

星啪啪拍起手。

「我们可是雇了保镖哦。」

冷不防,店子深处似乎有个人在那里。

随着星发出信号,位于深处的阁楼前方出现了一位青年。

他银发耀眼,上面缀满了鲜红色的缨络。又面如冠玉,美貌无双,修长挺拔,身形匀称。墨色的妖气缠绕周身,凸显此人凶恶之极。

「教诲师——」

少年似乎吃惊不小,大眼睛瞪得溜圆,凝视着青年。

「可憎的地狱之锅看守人……」

话音刚落,他便噗嗤一笑,满脸愉悦。

「流浪者么,看着面生啊。汝以为这厮便可阻挡于我?」

「试试看怎样?」

笑靥如花的星挑衅道。少年收起笑容,瞪向青年。

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起青年,好似在品评优劣。与此同时,青年赤红的瞳孔中渗着寒光,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少年。

空气凝滞了。空间的震颤渐渐剧烈起来,犹如地震,又恰似小型台风,将古书店晃得吱呀作响。

少顷后,少年耸耸肩膀,语道。

「……哼,算了。」

言罢便主动解除了紧张态势。随后他挤出笑容,略带讽刺之色。

「禁军正在躁动不安呐……呵呵呵,明白与否,看守者们。余现今犹在肝肠欲裂。这等折磨,汝等明白与否……明白与否?」

刹那之间,他绝美的容颜痛苦地扭曲起来。

突然,少年的存在感平缓下来。方才那巨大的压迫感销声匿迹,如同釜底抽薪般一路收缩。

「冥府的蠢货们上演着预言中的闹剧。“以西结之脊柱”贯穿三界之日不远矣……届时,方是余等之时代降临之日。向汝等之主人据实禀告吧,真正的王者行将君临,定将此世变作王道乐土!」

正当少年诅咒般地大声宣告时,他的身体为熊熊烈火所吞噬。

肉体瞬间燃尽,化为虚无。

就这般轻而易举,少年失去了踪迹。

其人已去,空余满场默然——。

Episode 10

「没事吧,誓护先生。」

耳边传来声音,誓护恍然回神。

旋即便对上一双近距离窥视着自己的小小眸子,目光中充满了担心。

乘坐在誓护肩膀之上的,是一位正如字面意思所说的『小小』少女。一位身高未足十五厘米,人偶般的少女。

这位粉发粉瞳、色彩搭配着实有些奇异的少女背着一本足足有自己那么高的书,正坐在誓护的肩膀上。

她的名字是伊诺塞茜娅,自律型魔法书(Grimoire)『魔道全书』之伊诺塞茜娅。(译注:inocencia,西班牙语,意为“无辜”)

也是随后即将前往冥府的誓护唯一的旅伴。

「现在……」

此时,誓护依旧恍若身处梦中。意识朦朦胧胧,偏偏心脏那晨钟般的砰砰鼓动是如此真切。

脑中浮现起无数疑问。

现在,眼前所目睹的东西是什么呢?

伊诺塞茜娅似乎看不见。要说是白日做梦……未免太过真切,很难将其归为臆想或者幻觉之类。或许是“钟摆”所呈现的昔日情景(Fragment)?可是,当下的情景好像并未在眼前的空间中化作可视,而是直接投影在誓护的脑海当中。较断片似乎有所不同。

不,说起来这到底是不是过去的场景呢?

说不定,是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呢……?

「誓护先生?」

「……没事,没什么。赶紧吧。」

是呀,现在不是思考这种费解问题的时候。

「啊,誓护先生,这边左转。」

誓护再度迈开脚步,伊诺塞茜娅坐在他肩上如此指示道。

这是第几个十字路口了呢?走下刚才那段楼梯后,迷宫般错综复杂的通道就不见尽头。

这里是埋藏在古书店地下的空间。称之为地下室,未免太过广阔,太过复杂怪异。说是巨型迷宫倒更为恰当。

「<Terminal>还没到吗?」

誓护相当焦急,向伊诺塞茜娅询问道。伊诺塞茜娅吓了一跳,在空中胡乱挥动着双手。

「对不起都怪我太没用了!」

「不,也不是要责怪你啦……」

「Terminal已经快到了。准确来说,是疑似Terminal——啊!对不起是我不好!竟然敢居高临下地作出订正!」

「啊啊……算啦,没事……」

突然觉得好累。才刚与奥德拉大战一场,本来就已经很累了。

『冥府的住民,是通过<门(Terminal)>来到人界的哟。』

方才不久前,星如此说明道。

据她所言,这是一种近似把肉体保存在异空间、单独将意识『转写』到人界的行为。他们位于人界的肉体并非真身,只是映射而已。因此返回冥界也非常简单,只须令意识回到本体即可。

然而,身为人类的誓护——星对这部分解释得非常含糊——采用同样的方法是无法前往冥府的。他必须将自己『转写』到那一侧。

由此一来,他便要通过秘藏在这间古书店的<疑似Terminal>前往冥府。听说,“钟摆”勉强算是可以维持他在那一侧的存在。

誓护听得云里雾里,可既然她说实际上是可行的,他又非去不可,便只好乖乖按她所说的做。

「啊、誓护先生,那里!那个房间!」

伊诺塞茜娅指向前方。通道尽头似乎是一间大厅。只见大厅中央有个类似柱子的东西,隐约散发着青白色的光芒。

誓护战战兢兢地走进大厅。

那个看上去像是柱子的东西属于瀑布的一种,只不过是从地面落向天花板而已。令人惊讶的是,神秘的液体正散发着青白色的光芒,逆着重力向上流动。

而后,这瀑布产生的源头,乃是一册古书。

或许,是魔法书吧,恐怕是这样。

(这就是疑似Terminal……?)

在那座诡异瀑布的前方,一位青年正等待着誓护。

「来了啊。」

他露出友善的笑容。这副堪称绝代的端正美貌似曾相识。在方才所见的『白日梦』中,清清楚楚地见过他的容颜。

他有一双红色的眼睛,秀发光泽顺滑,宛若银丝,缕缕鲜红夹杂其中。

而且,这副面容莫名地与她有些相似。

「你是……」

「许久不见,也算不上呢。」

声音甜美而润泽,曾经在哪里听过。

誓护基本上得到了确信。是呀,就是这个人物。

「你是,克里瑟派勒姆——」

青年露出苦笑。

「那个名字我已经不用了,还是叫我伊吹伶人吧。」

「那个、先前,真是非常感谢你!」

回想起之前的战斗,誓护慌忙低下头来。伊诺塞茜娅惨叫一声,从誓护肩上跌落下来。

「多亏有您帮忙,才能打败王者。还有,到现在为止的事情也是。您帮过我和艾可妮特好多次了,对吧?」

「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啊。至今为止,你保护艾可妮特不知道多少次了。我一直想要向你传达我对你的感谢之情。」

听对方说得如此直白,誓护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别开了目光。伶人用热情的眼神地望着他,如此说道。

「小祈那件事,就交给我好吗?」

誓护心中一惊,摆回视线,只见对方面色非常认真。

事情太过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誓护半张着嘴,一脸呆相,凝视着伶人美丽的容颜。

「你保护过我的妹妹,不惜拼上性命。所以,我也会保护你的妹妹,为此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言辞中洋溢着炽热的感情,他如此宣告。

「我,一定会找到小祈的。」

「……我能,相信您吗?」

「相信我吧。我本应是即将成为丽王之人。既然丽王以其名起誓,便已与事实同等无异。」

「……我相信您。」

真是喜出望外。誓护眼角一热,连忙眨起眼睛。他能感觉到,伶人的话语中饱含真心。除自己之外,还能有人为祈祝挺身而出——得知此事,誓护无比欣喜,并感到鼓舞。

伶人莞尔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说道。

「不介意的话,和我握握手好吗?」

「握手?」

「为了让你的智慧与勇气,也能感染到我。」

虽然觉得有些无礼,誓护还是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伶人受他影响,也露出了苦笑。

「很可笑吧?」

「您真是一位不可思议地人——教诲师呢,伊吹先生。」

并不可笑。我很高兴。誓护微微一笑。

「教诲师们都常常这样说呢,就连艾可妮特也是,『区区人类如何如何』『一介凡人如何如何』。然而,你却向身为人类的我表示敬意。」

「一点也不可笑。我曾经所爱之人,就是人类啊。」

「咦,星小姐——?」

不知不觉说出了这个名字。这回伶人忍俊不禁。

「誓护先生,星可不是人类哦——啊!不好意思我真是的,又多嘴多舌了!」

安抚着吵闹不休的伊诺塞茜娅,伶人眼睛望向远方不知何处,静静道。

「只是,已经再也无法见面了。大家都爱着她。他也……」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渐渐消失,只留下苦涩的余音。

伶人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呢。这件事,一定也与艾可妮特的心灵创伤(Trauma)有所关联。他舍弃了丽王六花的地位,舍弃了自己的名字,还舍弃了艾可妮特,如今像这样留在人界,其中必有隐情。

心中好奇。无可抑止。不过,现在不是询问详情的时候。

而且——

直觉告诉誓护,那个与伶人过去有关的『什么』,迟早会改换面目再度登场,将自己同艾可妮特卷入其中。

「不好意思,耽误你半天。行了,去吧。」

伶人催促道。伊诺塞茜娅听后,也转过头来向誓护说道。

「好了,走吧!」

「嗯。伊吹先生,祈祝的事就拜托你了。」

「彼此彼此。艾可妮特就交给你了。」

嘿地一声,伊诺塞茜娅跳进瀑布,转瞬间便融入液体消失不见。誓护确认“钟摆”还在自己手指上后,紧紧抱住魔书Aegis,跃入光芒当中。

Episode 11

誓护与伊诺塞茜娅消失在水溶性空气的另一边。

过后光柱渐渐收敛,伶人凝视着残余的光芒。这时,星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这样好吗?许下那种约定。」

伶人依旧注视着光芒,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所能做到的事情,也就仅此而已了。」

「不是这个意思。」

星噗嗤一声笑了。

「其实你也想去对吧?同桃原君一起。」

「……那是自然,我想助他一臂之力。即使再堕落,我也是银莲花家的王子克里瑟派勒姆。我的雷霆,可不是初出茅庐的艾可妮特能够相提并论的。」

说到这里,他黯然摇头。

「可这就变成我在保护艾可妮特了。正因为如此,我……没有这种资格。艾可妮特,一定也不希望这样。」

「是这样的吗?」

「一个人一旦遭人抛弃呢,星,就会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啊。」

「你明知如此,还要抛弃那些孩子们吗?」

他嘎吱一声咬紧了牙齿。

伶人慢慢转过头来,鲜红的眼眸望着星。

简直像要发疯一般,他的眼眸中波光涌动,泫然欲泣。

「……我那时不知道啊,星。我那时候还不知道。」

星哈地一声叹了口气,然后走到伶人身边,轻轻地、温柔地搂住了他的脑袋。

伶人任由她抱着,有气无力地喃喃道。

「我和他许下约定,说起来惭愧,并不是百分之百出自善意。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考虑,必须要保证小祈的安全。」

「……这样啊。我还以为她在那帮孩子们手里是安全的来着。」

「光之王狡猾的很,未必能永远安全。你说对吧?」

星颔首同意,轻轻放开了伶人的头。

「三界合一(Armageddon),必须将其扼杀在襁褓之中。我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成为阈界住民的。」(译注:Armageddon,地名,出自启示录16:16,基督与魔鬼决战之地,代指世界末日)

「……说真的,这样好吗?」

星难得一见地用充满挂虑的纤柔目光望着伶人。

「倘若Armageddon降临,也许就能见到真理惠了呀。」

伶人凝神遥望远方不知何处,紧紧咬住双唇。

随后,他仿佛要一吐满腔情怀那般,喃喃道。

「那样一来,便同他一般了。……同他,是呢。」

Episode 29

霎时间,一阵肃静骤然降临,艾可妮特醒了过来。

脚下够不到地面。她还未睁开眼睛便已明白,自己被吊在了空中。

她缓缓抬起眼睑。首先进入视野的是遥远的大理石地板,远得让人感觉无所依靠。生丝般的白线将地板埋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白线从艾可妮特的双臂一直缠到胸部和腰部,将她吊了起来。艾可妮特全身赤裸,然而丝线裹起她的躯体,仿佛为她穿上了一件礼服。不知是受力分散均匀呢,还是魔术产生的效果呢,万幸的是她并未感到疼痛。

时不时,鲜红的光芒会从线上滑过。犹如血液一般,那是艾可妮特的魔力。她正在被强制吸走魔力。身体好沉重。她想要用引以为豪的闪电将这一切烧尽,生成电压的那侧却已被人接地。

艾可妮特放弃了无谓的努力,目光再次打量起周围。

这里,曾经是艾可妮特所熟知的地方。

银莲花王家宫殿正门口的大厅。

太阳高悬空中。光芒自天窗射入,令场中的黑暗无所遁形。抬目远望,澄澈的碧空透过露台一览无余。

寂静无声。

这番沉寂是怎么回事。仿佛心脏停止了跳动,催人胆寒的不协调感——

「风停了……吗?」

话音刚落,她便被自己的话吓得心中一惊。

对呀,听不到风的声音。带来恩惠的风,停了。

艾可妮特出生以来一次也未曾停过的,那十三星树的风。

「星树沉寂着……感受不到魔素(mana)的存在……」

这座都市,修筑在生命力满溢的巨树之上。鸟语花香,涌泉汩汩——这种迹象,生命的气息,完全销声匿迹了。

星树产生魔力的根源所在——魔素,似乎已经断绝了供应。空气的密度给人一种十分稀薄的感觉。

心脏仿佛被握在一只冷冰冰的手中。

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可怕的预感。她预感到,某个极大的危机似乎已经降临。

如果真有所谓毁灭的预兆,说的便是当下。历经数万年时光的银莲花王都,已经迎来终焉之刻了吗?

比起身受拘束一事,都市的异常变化更加令她心惊胆战。而恰逢此时。

「您醒了啊,花乌头之君。」

大厅入口处传来某个人的声音。

衣料窸窣作响,一位美丽的少女走了进来。

「……兰踯躅之君。」

如同镶嵌着宝石的艺术品那般绚烂的美丽容颜——这是她所熟悉的面孔。紫金二色斑驳相间的秀发惹人目眩,让人联想到含有剧毒的可爱花朵,又或是美丽动人的蟒蛇。而初雪般滑腻的玉臂上,刺着类似化学式那样繁复的纹身。

美貌少女文雅地「哦呵呵」笑着,酒红色的眸子里充满了沉静祥和的气息。

「请别客气,叫我阿扎莉亚就好。那天,您该是说过吧,说要当我的朋友。」

这是女神的微笑,胜过世间任何名画。她全身散发着高贵的气质,险些让艾可妮特相形见绌。

丽王六花之一,杜鹃花家,是冥府中以版图最大为荣耀的名门中的名门,阿扎莉亚是其当主。她如此年轻,便统治着整个世界的三分之一区域。

当她的朋友。以前确实曾经那么说过,但归根结底不过是客套话而已,并非发自真心。彼此都应该是这样。

艾可妮特是丽王六花之一,银莲花家的公主。虽然出身决不输给对方,但她尚未继承家督之位,如今又作为叛逆者遭到追捕——她与阿扎莉亚之间,隔着比地表上的沙漠还要宽广的鸿沟。按道理说,两人不可能成为朋友。

艾可妮特几乎快被阿扎莉亚的迫力镇住了。她暗中自责,随后倔强地抬起脸庞,出言讽刺。

「这些,就是你对『朋友』所做的事情吗?」

她摇晃起身体,强调着绑住全身的线。

这时,阿扎莉亚的微笑荡然无存。

「哎呀!还请您原谅则个!」

她嘴里说着戏文般的台词,脸上露出煞有介事的慨叹之色。

「您可别以为这种事是出自我的期望呐?要是能将我这悲愤欲裂的胸口,剖开给您看看该多好啊。」

「哼。玩笑话还是打住吧。」

「怎么说是玩笑话呢……」

她继而眉头一紧,露出受伤般的表情。看她还在装模作样,艾可妮特心下不爽。

阿扎莉亚双手合在胸前,作出祈祷的样子,说道。

「我想要助您一臂之力……这可是毫不掺假的真心啊。」

「胡扯!抓住我的正是<Aspergillus的卷线车>——这可不是那种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仪式定理。你很早以前就打算抓我了,所以一直在做准备对吧!」(译注:卷线车,糸巻き车,一种幼儿玩具。Aspergillus,意为曲霉菌)

「哎呀,还请您原谅则个!在灵庙的布告上,您可是犯了企图谋反的大罪。除了这样也别无它法了啊。」

艾可妮特发疯般扭动起身体。阿扎莉亚说得在理。倘若明知艾可妮特即将现身她还无所作为,那才是令人可耻的疏漏——不仅如此,也许还会被人当作是艾可妮特的同党。

即便发火也无济于事。艾可妮特稍事冷静,言道。

「哼……我要回来这事,你知道得还挺清楚。遭人追捕的我居然故意跳入危险的漩涡当中,一般来说怎么也想不到吧。我自己倒是没有那种打算罢了。能察觉到我回来,你的洞察力值得称赞。」

「洞察……?」

阿扎莉亚悲色再添一分,叹息道。

「哎呀,好可怜,花乌头之君。原来您不知道啊……」

「……什么啊。你说什么呢?」

「并不是我洞察到了什么。而是这座星树的执政官德拉西娜,用她的魔性预测到了未来。我只是听从她的进言,准备迎接你的到来而已。」

「——骗人!」

强硬的面具轻而易举地彻底化作碎片,艾可妮特狼狈不堪。

「你骗人,这不是真的!」

「哎呀,好可怜……!」

阿扎莉亚用饱含同情——至少在表面上是——的目光望着她,说道。

「不过,能救出您的方法,只有一个了。」

「你说什么,救我的方法?」

阿扎莉亚的话听着像是劝诱,艾可妮特则是回以冷笑。

「没有那种东西。能够拯救我的……」

只有誓护,还有我自己。

至少,身为敌人的阿扎莉亚是没有办法救出艾可妮特的。

「不,有办法哦。」

阿扎莉亚从容摇头,举手投足间透露着游刃有余。

随后她露出妖艳的笑容,开口道。

「可以把您迎入我们杜鹃花家啊。」

「————!」

艾可妮特一时张口结舌。

然后瞬间便明白了对方在说什么。

「你说要把我……变成你的眷族?」

震惊继而化作熊熊怒火。

「把我艾可妮特变成眷族!把伟大的丽王六花之首、古老血族银莲花家的公主变成眷族!」

「哎呀!还请您息怒。」

阿扎莉亚祈祷般合起双手,抬头望向吊在空中的艾可妮特。

「当然,仅仅是表面上而已。您还是我的朋友——我对您所怀有的尊敬和友情,决不会有所变化。」

「说谎!你要是心怀敬意,怎会作下这般怂恿?你这是在侮辱我!」

「哎呀,要如何您才能明白呢?我是真心的……!」

她摇头不止,一脸难过地叹着气。

阿扎莉亚俯首垂头,下沉的双肩上突然升起紫色的妖气。

金色的粒子当空乱舞。鲜艳的紫色和金色形成了鲜明对比。这色调与她的发色相同,绚丽而饱含剧毒。

「您明白了吧,花乌头之君——不,艾可妮特。」

她缓缓抬起目光。看到她眼中冷彻的寒芒,艾可妮特不知不觉中畏怯了。

「我啊,不想让您枯萎凋谢呢。」

阿扎莉亚的妖气刺着艾可妮特的肌肤,犹如绝对零度的冷气一般。奔涌而来的只是她巨大力量的冰山一角。年仅六岁便登上杜鹃花家当主宝座的天才少女——兰踯躅之君阿扎莉亚。这极具暴力性的魔力,向全部魔力遭到封印的艾可妮特身上压来。

事到如今,艾可妮特才明白自身的处境。

穷途末路。与巨龙颚下动弹不得的无力小猫毫无二致。

自己都觉得自己太愚蠢了。出于天真的想法返回冥府,正好中了陷阱,所有力量遭到封印。自己本不想依靠誓护,不想让他卷入更深,却落得个这种下场。

尽管如此,艾可妮特仍未逃避。

她咬紧牙关,决心对抗命运。

艾可妮特受他影响太深,以至于在这种关头仍不放弃。

即使手无缚鸡之力,身处绝境,誓护也决不灰心丧气。而自己,是他的『朋友』。

艾可妮特毅然俯视阿扎莉亚。

「你这威胁还真不值钱啊,兰踯躅之君。我艾可妮特可没那么廉价,受到区区这种威胁便为你俯首效劳。」

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便自然而然地笑了起来。

「我不会放弃,也不会任人残杀。因为,我是……」

誓护的,那个死心眼人类的,朋友。

「真是遗憾呢,花乌头之君。」

阿扎莉亚明显是气馁了,叹息道。

「我本不想说这种话的。如果您不『嗯』地乖乖答应,我就——」

她露出优美的笑容,张口说出了可怕的话。

「必须得灭掉这座星树了啊。」

多么卑鄙的胁迫!居然把百姓当做人质!

「卑鄙!无耻!这是丽王应有的行为吗!?」

「战争时期嘛。肯定有讲不通道理的时候。」

阿扎莉亚若无其事地微笑着。

「您真是深受万民景仰啊。有人打算违抗灵庙旨意,意欲将您夺回呢。嗯嗯,我的五感已经捕捉到了,星树上蠢蠢欲动的叛乱分子的气息。我有义务将这帮人士一扫而光。」

貌似不情不愿——然而脸上的笑容却莫名地恍惚着,阿扎莉亚开口道。

「我要,杀个一干二净哦?」

霎时间,沉甸甸的巨石压向艾可妮特心头。

若是自己一人,倒还好。若是仅仅自己一条性命,她还能背负得动。

可是。

要让十三星树居民的几万条性命为自己陪葬……这种事……

「我给您时间,艾可妮特。您这么聪明,我期待着您的答案。」

阿扎莉亚无情地宣告,然后迅速转身离开了大厅。

艾可妮特只得紧咬双唇,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Episode 14

放眼望去,繁星满天,黄砂漫漫——

夜空下的沙漠正中央,一棵高度足足有四百米、大小超乎现实的巨树巍然耸立。

那是教诲师的都城,星树(Portal)。

枝繁叶茂,犹如森林,外观好似一座山。相当于斜坡的位置上,白色的街区熠熠生辉,美丽夺目。

巨树顶峰附近,宽阔的螺旋阶梯盘旋而上,仿佛将树干的尖端围成了一团。在阶梯的两侧,并排伫立的石柱散发出庄严的气息,让人不由联想到古老的神殿。

这个地方,教诲师习惯上将其称为『列柱回廊(Terminal)』。

沿着阶梯走到尽头,便是一座高高凸起的石造平台。青白色的光柱直射天际,恰似一把巨大的长枪。光柱的本来面目是一种比空气还要轻的液体,作用是将巨树的生命力与魔力转化为<门>的功能。

如今,那座<门>——Terminal的前方,摆着一把小小的折凳。

一位少女正坐在折凳上。这是一位与艾可妮特同龄,容貌秀丽的少女。一头红紫色的长发,唯有发梢附近如同花瓣纹路一般略带白色。少女睡眼惺忪,总给人一种无精打采的感觉。她身穿几乎等于只裹着一块布的暴露服装,外面披上闪耀着金属光泽的红色铠甲。

在少女周围,数位身披黑色甲胄的教诲师正在东跑西窜,他们是驻守在这座都市的杜鹃花家的士兵。这些人的动作总感觉有些生硬笨拙,很难称得上是令行禁止、整齐划一。前来报告之人,下达指示之人,无论哪个都像是生涩的新兵一般,带着明显的不协调。

身着红色铠甲的少女呆呆盯着Terminal,向队长级别的士兵询问道。

「还没发现、逃亡者、吗?」

不知是不是个人癖好,她说话总喜欢在诡异的位置停顿。

「对不起,苏维妮尔大人。事实,就是这样。」

「是吗……」

唤作苏维妮尔的少女,既没有出言责备也没有大发牢骚。只是面无表情地,用惺忪的眼睛久久凝视着Terminal。(译注:スプニール是スヴニール的另一种写法,Souvenir。根据本书人物的命名规律,与植物有关的就是一种叫做Souvenir d-Anne Frank的玫瑰,法语,意为“安妮弗兰克的纪念”。安妮弗兰克是二战时期犹太人,死于集中营,著有反映纳粹暴行的《安妮日记》)

如此便没有下文了。被晾在一旁的士兵如坐针毡,开口道。

「像那样的老鼠就一只,苏维妮尔大人还弄得这么辛苦啊。」

不知是不是出于关怀,他朝着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少女露出了逢迎般的笑容。

然而,苏维妮尔却丝毫不为所动。

「因为是、职责所在。」

「就算说是职责,辛苦总不是假的吧。天马上可就亮了啊。您通宵值班,一直守在这种——充其量就算是只老鼠它躲进去的地方可是已经好久了。」

「Grimoire……」

「是?」

士兵似乎不明白她嘴里嘀咕的话是什么意思,遂面露疑问之色。苏维妮尔看上去没什么信心,略微歪起脑袋换了一种说法。

「会出现、拥有特别、力量的人类……也许。」

「出现……从人界那边过来,是这个意思吗?」

士兵「怎么会呢!」一笑置之。

「您过虑了。人类还活着的时候——不、就算已经死了,他们最多也就是去地狱。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呢。」

这位士兵终究不过是一介下级官吏而已,并不知道Grimoire的存在,也不知道有人类能够操纵它。两人话不投机是必然的。苏维妮尔好像也懒得跟他解释,便将头扭向一旁。

就在这一瞬间,夺目的光芒四散而出。

苏维妮尔反射性地回过头来,只见<门(Terminal)>的光芒愈来愈强。

青白色的水流愈加汹涌,以奔腾之势被吸入天际。

众位士兵惊得大叫。苏维妮尔反应灵敏,迅速向那位一脸呆相愣住不动的队长级别士兵下达了指示:

「注意闪光弹!联络艾克尔雷尔——联络、全军!」

随即站起身来。她猛地向虚空中伸出手,从异空间里召唤出了爱枪。

不久后闪光弹在头上炸开,绽放出猛烈的火光,令满天繁星黯然失色。

紧随其后。

一位年轻人穿着苏维妮尔未曾见过的装束,穿过<门(Terminal)>猛然冲了出来。

Episode 15

有个人待在繁枝茂叶的阴影下,仰头望着照亮半边天际的闪光。

列柱回廊(Terminal)稍微沿斜坡向下一点的位置。仿佛要攀上巨树一般,修筑着一个石制的坡面。这个地方位于距离王宫的中间地带,树梢密集,初具森林形貌。按人类的感觉来说,气氛类似于后山的小道。

如今,有个影子始终悄悄站在这个视野不佳的地方。

「来了吗……」

影子——男子严肃地喃喃道。

纵然这个世界通用的常识与人界不同,这名男子的衣着也算是奇异。

自前额垂下的布遮住了他的容貌。布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目>的形状,简直像是独眼的怪物。他长长的头发是像嫩叶一样的绿色,薄布做成的衣服类似于日本的僧侣。他身上未穿铠甲一类的东西,左手中却挂着一把刀。

男子放出的妖气略带绿色,如同嫩草那般。然而,这妖气绝非只有嫩草的清爽,还带着草的苦味。草会割破人的手指,他的妖气中也有着切碎万物的凌厉。

在他身旁,一艘小船浮在空中。一名头戴黑色兜帽的船夫单手握桨,坐在船中。

船夫抬头望着闪光,用随意的语气地对“独眼”男子说道。

「多半是,跑来一个不怕死的。」

言罢一笑,看了男子一眼。

「您要如何行动呢,柃大人?」

「你问的问题没有意义。」

男子始终抬头望着闪光,用没什么起伏的低沉声调答道。

「路只有一条,只得沿着它前进。」

「难道不该观察一下情况?还不一定是本人呢。」

「没有查明的必要。那一位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

男子回头望向船夫。不管实际上能不能看见,反正蒙面布上的独眼是在注视着船夫。

「你在这里等着他们,决不许令其顺利通过。」

「谨遵命令,千夫长阁下。」

船夫终究还是绷紧脸色,行了一个正式的敬礼。——也许在教诲师眼中,这幅场景非常不可思议吧。凤尾船的船夫不属于军队编制,他们没有敬礼的习惯。(译注:凤尾船,即Gondra,水城威尼斯的一种非常流行的船)

蒙面男子重重点头,转向列柱回廊(Terminal)的方向。

呼地一声,他猛吐一口气。

瞬间过后,他的身体有了十几米的高度。

他跳跃了。踩着树枝,跳向更高处。其动作如滑行般迅捷。

男子钻进闪光造成的漆黑阴影中,不消片刻便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