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第四章 异论(Dissent)

罗德·法夸尔赴任已有一段时间,随着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言行逐渐为人所知,学生间也渐渐产生了波澜。他们一开始都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法夸尔,但后来渐渐出现了赞同他行动的人。

“——所以说!从地点扩张到二层地下时开始,那就原本该是老师负责的工作了!让学生独自闯入连学校都不知道的地方,不管怎样都太荒唐了!即使从深层跑出来什么东西也一点都不奇怪啊?!”

“魔法师的战场本来就是那样的啊!连冲入未知的气概都没有的家伙还有脸自称是金伯利学生?!想要在老师的带领下享受安全安心旅行的话,这种窝囊废现在就转学去费瑟斯顿吧!”

友谊厅里回荡着吵吵嚷嚷的议论。而且不是一处,而是从好几次传出。今天也穿着可爱女装的学生主席提姆·林顿在大厅墙边看着这情景,抱起胳膊哼了一声。

“——真是热烈。批评教师的那方就是传说中的法夸尔派吗?”

“嗯,听说最近以三年级以下的学生为中心人数急剧增加。低年级学生大多数没有自信保护自己,之前Mr.伦巴第的那件事令他们很是震惊。连完全未知的地区都交给学生搜索是不是不太好?前去救助的的行动是不是反而正确?金伯利向来的做法是不是根本就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把他们的主张总结起来就是这样。”

站在旁边的密里根耸了耸肩膀。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校内的现状非常令人苦恼。

“这种意见本身与我们‘在迷宫内创造秩序’的方针有许多一致之处。但是把那位Mr.法夸尔捧为神轿,实在是令人为难。他本人的举止太过挑衅,我们无法公开支持。我们现在好不容易能通过泰德老师和达斯汀老师来和教师方沟通意见了呢。”

“……也罢,不管他们闹得多凶,只要法夸尔人头落地就全完了。就算不死,他也不过是暂时派来的临时教员,等时候到了自然要离开金伯利。考虑到这些,任谁都该知道那样大吵大闹不是聪明的做法——也就是说的魅惑将这份冷静都夺走了吗?”

提姆再次确认到对方的棘手,带着警惕低声说。然后他不再观察低年级,转身离开。

“我可万万不想陷入那种东西里。……学生会和之前一样继续与法夸尔保持距离。能利用的时候就好好利用,但要互相密切协助的话还是乖乖选泰德老师和达斯汀老师那边。反正他们肯定也在拿为难呢。”

“同感。虽然我也好奇异端猎人总部想要让校长失势的心思,但那更是我们学生无法出手的领域。那边交给老师们,我们还是默默地负责校内和迷宫的安保吧。”

密里根也和他一起走了起来。虽然方针已经确定,但还是有抹不掉的担心,令走在前面的提姆皱起眉头。

“如果法夸尔不再折腾就好了。……不过看来他还想继续胡闹一番呢。”

将时间稍微拨回到早上。剑花团的成员们因为和平时完全不同的原因,并排站在校舍内通往迷宫的绘画前。

“——那么出发吧。目的地是三层的最深处‘图书馆前广场’。虽然路上大家都已习惯,但务必不要大意。到达之后的课程才是重头戏。”

雪拉提醒注意后纵身跃入画中。钻过黑暗后,不等落地便检查周围情况。确认没有紧迫的威胁后,转向跟来的同伴们。

“先由我和奥利佛打头。皮特,你和卡蒂一起走在队列中央。……奈奈绪,不好意思,可以拜托你殿后吗?”

“嗯,包在我身上。”

奈奈绪微笑着同意。雪拉从她的回答中一眼就看出她明白了自己的意图,带着感谢微笑。于是伙伴们按照雪拉指示的顺序排成队列,在已经熟悉的迷宫一层的通道里快速奔跑。他们默默前进了一段之后,雪拉觉得差不多到了时候,看向旁边的奥利佛。

“……升上四年级,在迷宫里上课也变得稀疏平常了呢。在现场集合真是有金伯利的风格,你不这么觉得吗?”

“嗯,是啊。”

奥利佛的回答非常冷淡,一句话也没再多说。考虑到昨天那件事,这本应是雪拉早就预想到的反应,但她依旧几乎压制不住心中的慌乱。自从入学以来,雪拉还从来没有被他这样冰冷地对待过。

“……那个,奥利佛。事到如今你可能会觉得我这样做很自私——但能请你允许我为昨天的事情道歉吗?我实在是太没有考虑到你的心境了。但是,也请你听我解释,我也是考虑了许多才——”

“有什么好道歉的?那件事我都同意了,你没有什么可内疚的吧?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如果是因为我事后的态度,那你不必在意,忘了就好。那有一半是迁怒。”

奥利佛打断她的辩解。比想象中更严厉的态度令雪拉倒抽了一口冷气,但她依旧不愿退让。

“……既然说有一半是,那至少有一半不是吧?这其中应该有我的过失。关于这一点请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够了吧。这件事到此为止,雪拉。”

“……唔……!”

奥利佛不允许她有任何挽回,就单方面结束了对话。雪拉只得闭上嘴巴继续前进,从背后注视着她的皮特轻轻叹了口气。

“……看不下去了。那家伙也是,稍微隔一段时间不好吗?这才刚过没多久,当然说什么都会被顶回来……”

皮特自言自语,旁边的卡蒂咬住嘴唇。她的身体通过昨晚奥利佛的处置已经完全恢复,但还没有整理好心情,现在看到眼前的景象十分心痛。因为他们两人产生摩擦的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她自己。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雪拉那样焦急……”

“可不要连你都失落下来啊,卡蒂。不要忘了这里是迷宫。……我跟你说,那完全是雪拉闯的祸,你一点也不必在意。”

皮特语气坚定地断言。卡蒂当然感谢他的回护,但同时也觉得丢人。……从昨天开始,她就是没有朋友关怀就一刻也熬不下去。虽然不希望继续添麻烦,但她不断想要摆脱出来的尝试又全都是徒劳。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皮特慎重地察觉到她这仿佛呆立在苦恼死胡同里的心境,又将意识转向其他方向。

“——喂,奈奈绪。”

“——嗯?”

队列后方的奈奈绪略微抬起眉毛。皮特不是在用声音唤她,而是限定朝她释放魔力波来呼唤。皮特不让身旁的卡蒂察觉,继续用同样的方法对背后的朋友说:

“事先声明,我这只是纯粹的疑问,一点也不打算责备你。在此基础上我想问:昨天那件事,你为什么不阻止?你应该能够预想到奥利佛的反应。恐怕不只是优先让卡蒂恢复吧?”

这是他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带着的疑问。雪拉的提议虽然能有效地缠住奥利佛,但奈奈绪也拥有能够将其踢开的卡牌。如果当时她要求顾虑奥利佛的心境,那雪拉也就无法继续追击。但是她没有那么做,而是放任了事情的发生。考虑到奈奈绪的性格,皮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奈奈绪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后回答。这样长时间的犹豫在她身上同样十分少见。

“……需要许多准备。最近,在下也这样觉得。”

“准备?……什么意思?”

“为了在下于某处横死之时,能够迅速地将奥利佛交接给卡蒂。”

这回答令皮特目瞪口呆。同时他也听出,这不是一时的武断,而是她深思熟虑后确定的方针。

“在这里不知何时便会发生那样的事。您也知道的吧,皮特。……当然,在下不打算白白抛弃性命。这在下可以向您保证。

然而——在下是武人,因此同时也下定决心。当那个时刻到来时,不会将自己的顺序排在后面。……不会让诸位之中的任何一人,比在下先死。”

“……”

皮特在通道上继续跑着,陷入了沉默。他想要反驳,但这样的决意无可奈何地充满奈奈绪的风格。在他选词择句的时候,奈奈绪继续阐述自己的意志:

“那么必然地,当在下毙命时,就会将奥利佛独留在世上。到那时,希望他能够没有顾虑地与卡蒂相伴。……昨天那件事就是第一步。在下是这样思考,才付诸行动的。”

“……原来如此。啊,我总算想通了。”

皮特带着叹气的语调说。虽然起因不同,但奈奈绪也有和雪拉在某种意义上相似的想法。为了给自己死后做准备,想要缩近奥利佛和卡蒂之间的距离。她确信那是迟早会到来的未来。所以昨晚她接受了那个提议。明知会发生磨蹭,也相信这样做能对他们两人今后产生帮助。

“……我一开始说了不打算责备你。那句话取消。我回头会狠狠地教训你,你给我做好心理准备吧。……另外——”

“嗯?”

奈奈绪歪过头。她早就想象到说出来会被皮特劝阻,但没想到还有别的。当然有。只不过不是奈奈绪而是皮特一方的问题。奈奈绪还不知道。在对朋友内疚这个意义上,他现在背负着比雪拉还要沉重的东西。

“你下次教我切腹的礼节吧。……我感觉最近会要用到。”

“什么?!”

听到这意想不到的要求,奈奈绪不禁忘记使用魔力波而是出声做出了反应。卡蒂惊讶地回过头,但皮特开口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凯也在前面。不要露出垂头丧气的面孔让他担心啊。……相对的,你可以随时来依靠我。”

虽然是在掩盖悄悄话,但说的内容毫无疑问是对朋友的关心。卡蒂热泪盈眶,她立刻擦掉泪水看向前方。——她也自知以现在的状态没法和凯好好说话。即便如此,至少也要以更好一些的模样站在他面前。

穿过之前解救皮特时也横渡过的大沼泽到达三层末尾时,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同年级的同学。从人数来看,大约已经到了三分之二,他们正在嚼着干粮喝着水,在上课开始前以各自的方式休息。最里面已经能看到负责这堂课的法夸尔,但不知为何西奥多也站在他身旁。从他们之间的微妙气氛来看,大概是负责监视法夸尔不让他做奇怪的事情吧——奥利佛推测。

五人加入其中等了一会儿,凯也比他们晚了十分钟左右出现。他加入了以瓦卢瓦为首的五人小队,和前两天一样巴尔泰姐弟和麦可蕾也一起同行。奥利佛略微抬手向凯打招呼,同时不禁在意皮特的反应,偷偷看向他,但皮特只是轻哼一声一句话也没说。奥利佛略微放下心来,至少他没有想要找对方的茬。

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同年级的学生基本全员到齐了。看到后微笑着向学生们走过来。

“你们都按时集齐了呢。不愧是四年级学生,潜入到这里早就是家常便饭了啊。

——那么。所以我们今天的课程要用到这个‘图书馆前广场’。我们将在这里再现四层‘深远的大图书馆’里的禁书中的记录,让你们观摩学习其中的内容。光是看会觉得无聊,因此也适当加入实习。有我在肯定能保证所有人生还,但也请大家保持适度的紧张感。”

法夸尔说着,左手拿起一本厚书。奥利佛之前来的时候是由担任门卫的死神再现禁书内容,但从刚才那些话听来,这次是根据法夸尔的意志行使同样的事情。教师们拥有迷宫功能的一定使用权限,这次的利用也一样。奥利佛一边想象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一边和伙伴们交换眼神做好准备。

“那么就开始吧。——‘福尔赛克小镇’。”

以法夸尔的声音为号,他手上的书中飞出几十张书页,在空中旋转飞舞。同时周围的景色急剧变化,回过神来的时候奥利佛他们已经站在了不知是哪里的朴素小镇中。周围的普通人有的在街边的商店里卖东西,有的在用牛车运货,还有的在公共水井边汲水,经营着各自的生活。看着那片恬静的景色,与凯同行的吉和麦可蕾诧异地说:

“……城镇?”“什么嘛,这么闲适。”

“不要大意,天空中随时都会打开‘门’。”

蕾莉亚举着杖剑督促他们提起注意。其他的学生们也几乎全都保持临战状态,法夸尔看着他们笑了:

“真是有心。不过在这一章还不需要戒备。在我的课上不会二话不说就让你们战斗,而是会按顺序说明。

首先,眼前的景象要追溯到大历零年再往前八百年左右。是与现在的联盟直接相关的历史开始之前。那时魔法师之间跨国的联系还很稀薄,他们大多数都作为‘驻村’或‘驻镇’和普通人一起生活。总之就是很朴素。据说在那时,他们大多数也不是统治阶级,而是更接近于导师、顾问的立场。”

行走于过去中开始讲述。同时景色流动,映照出这个小镇的一角,那里出现了一位似乎是古代魔法师的老人,正在为受伤的普通人施展治愈。现代也经常会有这样的情景,但与魔法师更加倾向于统治阶级立场的现代相比,奥利佛觉得他们双方的距离感要近得多。也许有人会将其称为美好的古典时代。

“当然异端从这时起就存在。总是有人会被社会排除在外,找不到容身之处,因为痛苦而向‘外面’乞求救赎。不管在哪个时代,在应对它们的威胁时无一例外是以魔法师为中心。不过,由于人数较少,在此时普通人士兵也相当活跃。”

景色再次大幅度改变。从和平的小镇变成了士兵们呐喊着挥舞剑和长枪的战场。战斗的对手是人类和犬人、哥布林等亚人种组成的集团,大约就是异端。魔法师作为指挥官在队列后方手持魔杖进行指挥,挑选战局的关键地方和时机发射大威力魔法。看到这和现代迥然不同的战场情景,不少学生皱起眉头。法夸尔敏锐地发现了他们,说:

“你们刚才感到疑问了吧?定是在心想:『这样能行吗?』少数魔法师和其他占大多数的普通人士兵——在你们的认知中,异端远不是这种程度的战斗力就能应对得了的。有时需要毫不吝惜地泼洒一流魔法师的生命才能阻止侵略,这样的战场上根本没有普通人出场的余地。你们一直是这样被教导的,现代确实也正是这样没有错。”

听了的话,学生们也在心里点头,并再次诧异于眼前的景色。虽然士兵们是在奋不顾身地与异端势力斗争,但所有人都觉得这战场实在太过轻松。既没有异形魔兽像雪崩一样冲来,也没有空中的‘门’像暴雨一样撒下甚至分辨不出是不是生物的威胁。放眼望去,异端都不过是身体一部分发生异变的人类和亚人种,这样的话这种程度的战斗力确实就足够了。虽然要付出些辛苦,但和人类之间的战争基本没有区别,也不需要特地设立异端猎人这样的专门职务。

“可是,在过去确实有过这样的时代。在这个时期,靠着远远少于现在数量的魔法师就成功保护住了世界。那么——大家认为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比质不比量,他们每个人都非常强大吗?

不,并不是那样。虽然有很多魔法技术现已失传,但从纯粹的战斗力来看,现代的我们要远胜于古代的他们。学习的人越多,技术发展的速度也就越快。随着在血腥的历史中不断积累起战斗,现在的我们也不断变强。这是毫无疑问的。”

法夸尔接着回答自然会产生的疑问。常有人会高估古代的魔法,他们的言论有时也会有极小的一部分正确,但即便如此,“随着历史积累和人口规模增长,魔法技术也不断发展”这个整体倾向不容置疑。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产生又消失的古代文明中的任何一个,其综合势力都远远不如现代的联盟,这是通常的看法。虽然也不是没有对此表示异议的学说,但魔法界向来对它们嗤之以鼻。

“那么,过去的他们为什么能够守住世界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异端威胁的规模要比现在小得多。”

法夸尔说出了单纯的解答,那也符合眼前的情景。过去的异端没有现代这样的威胁,因此稀少的魔法师也足以应对。

“再加上,这件事不仅限于异端。就连‘舶来者’定期从异界来访的次数在那时也非常稀少,不能和现在相提并论。而且基本都是小规模的,渡来会给人类聚居地带来大规模损害的‘东西’的情况极其少见。

……你们是不是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在和现代相比严重缺乏战斗力的这个时期,若是遭到了现在这样势头的攻击,世界根本不堪一击。然而——这简直就像是异界一方在等着我们成长一样。”

法夸尔咧嘴笑着说。奥利佛心想他果然可怕。即使已经大致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也会被他的讲述无条件地吸引。

“实际上当然不是那样。这个时期异界并不是有意控制侵略,而是有某个原因导致他们无法大举进攻。也可以说成是条件还不齐全。现在则满足了那个条件,所以侵略就变得如此激烈。

那么条件是什么?将比古代多许多的威胁招致当今世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许多学生已经预想到了他接下来的话。然而——却从这里开始完全偏离了。

“——是『祈祷的数量』。由于被社会排斥疏远、向‘外面’乞求救赎的人数增加,他们的‘祈祷’也越积越多。正是这看不见的积累促使连接这个世界与异界的‘门’形成。所以古代不会发生现在这样大规模的入侵。毕竟人口规模要比现代小得多,异端的数量也不可能超过一定限度。

当然,这个数字会便随着社会稳定度而起伏,但要问是不是在太平盛世下就不会产生异端——事情也没那么简单。因为那种时候人口也会增加。必须把比例和总数分开考量。”

“——什——”“喂,那是……”

“请等一下,Mr.法夸尔。”

在学生们面露惊愕时,欧布莱特举手。他的表情比平时更加严肃。那不是作为普通学生,而是作为父亲是异端猎人领袖的名门嫡子的表情。

“抱歉也许是我学业不精产生了误会,您说的内容似乎大幅度偏离了定论。……和古代比起来,现代有更多的异界威胁到来,是因为这个世界和其他世界的‘距离’比之前更为接近,而这种变化也是异界众神心中的侵略意图所产生的。也就是说『是对方主动接近』——在天文学中,这样解释应当属于常识。”

“嗯,一般来说是的。换句话说那是个『弥天大谎』。是为了肯定当今社会才适当编造出来的荒唐故事。”

法夸尔毫无顾忌地说。欧布莱特的表情更加严肃,学生们之间议论纷纷。在这样险恶的气氛中,突然转过身,问向默默站在那里的同事:

“我要继续说这个话题了,可以吗?麦法兰,你不阻止我吗?”

“……随你便。按照金伯利的惯例,只要涵盖了必要的内容,剩下的时间要教什么都交由各位教师自行判断。你把这些时间用来说些没有意义的奇谈怪论,事情就仅仅是这样而已。”

西奥多闭上眼睛淡淡地回答。他乍看上去毫不介意,然而——奥利佛知道,现在这个状况他只能这样做。如果现在阻止法夸尔发言,那只会反过来增加他的说服力。既然不能用自己的行动主动加深“被隐藏起来的不合适的真相”这个印象,西奥多就只能放任。

法夸尔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将视线转回学生们身上。——现场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了。

“既然得到了许可,那我们就把话题转回来吧。——虽说荒唐,但也难怪你们会相信。毕竟要证明这件事颇为棘手。是我们招来的,还是对面主动接近的——难办的是,两种说法都可以解释同一事象。在过去,这两种说法曾经产生过激烈的讨论,当时将其称为‘招来说’和‘接近说’的对立。然后经过各种各样的事情,前者被否定,现在也少有人再次将它翻出来重新探讨。这就是真相被埋葬于黑暗的悲伤过去。”

法夸尔哀叹着耸耸肩。这些几乎不可能在金伯利讲述的内容,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我也能理解这难以接受。因为换句话说,这意味着一个不太合适的事实:异端这个当今世界最大的威胁,其增加是因为魔法社会本身的自体中毒造成的。……没有节制地催生人口,为了喂饱这些人而残酷地驱使压榨大量亚人种奴隶,全然不去救济社会上的弱者而是将他们丢弃放置。将这些牺牲全都作为燃料丢入火炉中,为了追求更大的成果只顾探求魔道——谁都能看出这样的社会必然会增加异端。他们在困境中不断增加,‘祈祷’也变得更多,因此就打开了更大的连接异界的‘门’。”

他说完结论拔出魔杖咏唱咒语。于是学生们周围的空中浮现出几张图标。斜向上延伸的线段旁边和下方,以一定间隔写着数字。

“回到招来说和接近说的真伪上来。只要对照一下转化成了数值的记录,哪边是正确的就像火炎一样清晰。——每年由异端引发的事件数量, ‘门’打开的数量和大小,全都和联盟的发展及人口规模成正比。怎么样,比起将原因归咎为‘异界之神的意图’这样无法观测的东西,你们也觉得这样更能令人信服吧?”

他拿出自己准备的根据促使学生理解。在面对图表感到困惑的学生们之中,这次是安德鲁斯高高举起手。不管对方是老师还是,金伯利学生都不会老老实实地将他们的发言照单全收。

“恕我冒昧,Mr.法夸尔。谁也无法证明您准备的这些图表没有经过肆意加工。……不如说,这原本就是您个人渠道的信息吧?有好几个地方都和我所知的数字明显不同。”

“哦,不愧是Mr.安德鲁斯。看来你为了不被我忽悠,认真地事先调查过预备知识。——嗯,确实是那样。我准备的这个图表和异端猎人官方发布的数据有很大不同。这也是当然的,『他们事无巨细地操纵了数字』。为了不让人将它作为根据把‘招来说’重新翻出来,他们做得仔仔细细彻彻底底呢。”

法夸尔露出苦笑回答。安德鲁斯也早就预测到了他的反驳,一点也不惊讶。但是,的舌头还没有停下。

“这张图表中使用的数字,是由我独自的情报网统计而来的。具体来说是利用了遍布联盟全土的弟子们。所以,如果要说我自己可以随意歪曲的话,那确实是如此。可是——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得到正确的信息吧?毕竟在当今社会,存在这种东西会叫人为难。不能依靠任何地方的发布。除了我信任的孩子四处奔跑得来的信息以外。”

“姑且认为有一些道理。……但是,您有什么证据足以让我们相信这些?”

安德鲁斯一步不退地问。不必等待回答,言外之意就是对方的主张全都是疯话。法夸尔看出学生坚定不移的心,沉吟起来。

“看来你还需要追加。不过——所有人都是如此吗?”

说着,他环视学生的面孔。安德鲁斯此时也反应过来看向周围。——法夸尔是世间少有的两级往来者大魔法师,他的演讲也不可能是普通的言语罗列。在轮到内容如何之前,“法夸尔说的”这个事实本身就带有异常的力量。

以一年级时品尝到的苦涩经历为食粮,安德鲁斯至今为止不断锻炼心灵,因此他没有动摇。但是并不是所有学生都有同等的防备。光是安德鲁斯看到的范围,就有好几人明显被抓住了心。尽管并没有因此就迅速化为法夸尔的傀儡,但也明显朝那个方向迈出了一大步。安德鲁斯转回视线狠狠地瞪向法夸尔。面对他的剑拔弩张,游刃有余地摇了摇头。

“不用那么生气,我并不是要让你们立刻就相信。你们只要将这些当做我的主张保留在脑海里的角落就行了。……说到底,就算我是招来说的支持者,接下来的课程内容也不会有太大区别。因为很遗憾——由此无法得出你们不必与异端战斗的结论。”

说着,他再次举起左手的书。学生们察觉到气氛变化,连忙重新提起戒备。——不能全被对方的话语吸引注意力。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变成战场。

“那么就开始吧。第一课题——‘落在哥什瑞的怪岩’。”

法夸尔见他们做好了准备,便同时进入原本的课程。周围的景象第三次变化,时代和地点再次改变的街景包围了学生们。陈旧记录中的普通人们全都仰望头顶。看到漆黑的“门”正在那里缓缓打开,学生们的脸色顿时变了。从他们视线前方的黑暗中,降下不可思议的多面体,数量轻松超过五十个。

“还记得这种压迫感吧?和你们去年遭遇的‘舶来者’一样,它们也来自规律天下。明年该界将有‘大接近’到来,因此你们现在应当最先学习如何应对这类威胁。打起精神来吧。”

法夸尔的声音宣告开战。同时四年级学生们迅速分为前卫和后卫,后者又分担区域在地面上画出魔法阵构筑结界,根据之前‘舶来者’时的体验采取防御架势。看到他们的模样,微笑着点头。

“嗯嗯,很好。在行动中要考虑侵蚀的风险,这没有错。不过,光是防守的话,动作会渐渐被限制住哦?不要忘记,对方首先就会扩张领域。”

这条忠告他们也早就明白。对火力有自信的学生们走上前,之前都会担任后卫的凯也积极加入其中。那些多面体在他们眼前像骰子一样滚动,被它的某一面盖了章的地面接连变质。相邻的“面”互相连接,转眼间便形成相同的立方体。

它正在增加复制体——凯这样理解并感到可怕,他洒下器化植物的种子,让咒根大范围爬行。带刺的根覆盖地面,缠住多面体,让它们的动作接连迟钝下来。由于有诅咒的力量和凯的魔法干涉,这些根不像普通地面那样容易受到“侵蚀”。多面体被绊住后,其他学生们的咒语立刻倾注而下。

“哇,很能灵活利用嘛,Mr.格林伍德。面对如此异质的对手,现在的你还难以找出适当的媒介去‘诅咒’它们。但是用带诅咒的器化植物攻击,则和平时没有区别。不用挑对手这点真是可靠。”

法夸尔悠闲地说着评价,在此期间,多面体集群穿过集中炮火,一边增加复制体一边逼近四年级学生的阵地。之前的“舶来者”那时也是这样,规律天下的眷属对于“损坏外形”类的伤害都有很高的耐性。学生们再次确认到这一点开始选择咒语,然而……

“斩断吧(古拉迪奥)!”

奈奈绪一跃而出,用咒语居合一闪将先头的五只一下子一刀两断。背后的学生们露出苦笑。这实在不用讲究什么适合不适合,纯粹就是靠着她超乎寻常的魔法威力和切断咒语的锋利程度。看到她一目了然的超规格举止,法夸尔抱起胳膊哼了一声。

“你身上感觉不到任何迷茫,Ms.响谷。感觉无论对手是什么,要做的事情都一样。……这样的孩子能给其他孩子也带来勇气,冲淡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我愿将你评价为前线喜爱的人才。虽然令我想起某人,有点生气。”

带着某种复杂感情的这句话令奥利佛有些在意。但他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可以分向那边。除了正面的多面体群以外,还有一些多面体从其他角度迂回而来。奥利佛用咒语迎击,期间皮特放出小型魔像,飞到地方附近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和光线。那是在试探这些没有明显感觉器官的敌人是靠着感知什么而活动。法夸尔理解他的意图,插嘴说:

“Mr.雷斯顿,用魔像试探当然没问题,但接触时要小心。即使隔着使魔有时也会被侵蚀。不要用遥控,而是以自动为主,被抓住的个体也要立刻彻底切断通道。其他孩子们如果要使用使魔的话,也要同样注意这些。”

听到忠告,皮特立刻切换魔像的操纵模式,和他一样在试探的密史脱拉也慌忙撤回分身。在此期间,战斗依旧在继续,四年级学生们不让敌人接近,单方面倾注咒语。由于一开始就正确应对,那些多面体被压住势头,无计可施。学生们用收束咒语仔细将散落的碎片烧毁,法夸尔见胜负已分,抱起胳膊微笑。

“花了八分多种歼灭完成。……这个有点太简单了呢。是啊,你们相当能干。

那么就跳过几个阶段吧。第二课题——‘库阿努港的落日’。”

通过宣言,禁书的书页纷飞,周围的景象再次切换。这次是沿海的大型港口,那里满是正在给帆船装卸货的人们。就在他们的上空,比刚才还要大一圈的“门”正黑黢黢地逐渐打开。四年级学生们立刻展开行动,法夸尔开心地说:

“我本来没想在今天让你们对付这个,这种程度大概是你们现在能够应对的极限吧。不过放心吧,不管怎样都有我在。”

当然,没有人会把这种保障当真。按照金伯利学生铭刻在身心里的思想准备,奥利佛和同学们开始连续的战斗。

中间遇到好几次窘境,在战斗了将近一小时后。恢复原状的“图书馆前广场”上,四年级学生们气喘吁吁地全员生还。法夸尔迅速给负伤的学生们施加治愈。虽然有人受到“侵蚀”,但这里终究不过是虚拟的再现,不会对事后产生影响。救治在短时间内就完成,回过神来的时候,学生们全都身心平安地站在那里。

“——恭喜你们撑了过来。好的,课程到此结束。给努力了的孩子们发些奖励吧。你们做了很多运动,肚子都饿了吧?”

法夸尔咏唱咒语挥动魔杖,不知从哪里准备出的每人一份的午餐篮子出现在学生们眼前。他们战战兢兢地打开盖子,只见里面是夹着五颜六色食材的大号长棍三明治,表面还用酱汁写着慰劳的话。这和之前激烈战斗造成的反差令学生们苦笑,于是气氛缓和下来,所有人都开始吃饭。这也不像是金伯利会有的景象,奥利佛等人正感到困惑,他们的朋友拿着自己的篮子走了过来。

“甚至还在这里准备了午餐,真是太周到了。”

“——凯。”

奥利佛倒抽一口冷气转过身去。他的心中同时涌起想哭的心情和想要趴在地上道歉的心情,但他用理性勉强将两样全都压住。于是所有人围坐起来开始吃午饭。在许久没有体会到的亲切中,凯拿出面包打开话头。

“抱歉啊,战斗的时候没能和你们汇合。这次我们这边比较危险,麦可蕾还大声喊了好几次‘呀!’、‘完蛋了要死啦!’啊好疼!”

从后面飞来的小石子砸中凯的头掉到地上。他捂着后脑勺转过头,正好看见和巴尔泰姐弟一起吃午餐的麦可蕾愤恨的侧脸。没想到她居然听到了,凯苦笑着重新转向奥利佛他们。

“那家伙真是顺风耳……。总之就是这样,至少一起吃个午饭吧。我也想知道你们的情况。”

“啊,好的。当然……”

奥利佛有点发愣,勉强点头。他不知道的凯的交友关系就展现在眼前,这让他心情十分复杂。凯又看向其他人,首先便看到了缩起身子躲到皮特后面的卡蒂。以她为中心撒发出的难以形容的气氛令凯皱起眉头,他又说:

“——垂头丧气的。你们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出事了呢。……啊,是因为那个吗?因为抢我做好的布朗尼而吵架了?”

“嗯……阿不,那个大家一起分着吃了。所有人最后都很舍不得。”

“你的点心吃完了就没了,真是头疼。赶紧回来再烤啊。”

奥利佛苦笑着回答,皮特又加上不客气的要求。凯从他冷淡的举止中感到未曾改变的亲爱,他闭上眼睛点头。

“我想渐渐有眉目了。……抱歉让你们久等。”

“没什么好道歉的。……大家时刻都在想念你。”

雪拉说出衷心的话,凯也回以微笑——然后他重要将意思转向一开始就模样最奇怪的朋友。

“……那,卡蒂你是怎么了?今天当皮特的跟屁虫吗?”

“别在意,她好像是早上用变化咒语失败了。脸上长了浓密的胡子,不好意思露出来。”

“……才没有长……”

皮特随口胡说,卡蒂从他背后探出脸来否认。有了回应,凯姑且放下心来,再次环视好久没说过话的伙伴们。不只是卡蒂,所有人身上都能看出气氛和平时不同。他终究想象不出原因,重重叹了口气。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真的发生了许多事呢。不过我不会在这里过多询问就是了。”

“害你担心,真的很抱歉。……可是,我说这个不是要岔开话题,你周围的模样也大不相同了呢。居然和Ms.瓦卢瓦、巴尔泰姐弟还有Ms.麦可蕾一起。虽然知道你们在熔岩树形那件事中有了缘分——”

“嗯,交往之后就发现他们的脾气都很好。我一个人的话也会胡思乱想,因此很感谢他们。对吧,阿妮?”

“——喂,弟弟,拿着这个。我去把他揍一顿。”

“坐下,麦可蕾!凯,你也不要因为离得远就随便煽风点火!”

麦可蕾拔出魔杖就要站起来,吉连忙拉住她,同时告诫凯。凯也觉得玩笑开得太大,连忙道歉。奥利佛看着他的模样,低声说:

“你完全和他们混熟了呢。……我放心了。不过——说实话,有点嫉妒呢。”

“怎么,奥利佛,我不在就寂寞得不得了了?”

凯抱起胳膊开着玩笑地笑了。他以为会收到苦笑,没想到奥利佛老老实实地点头。

“说的没错。……就好像房间里少了一盏大灯,我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平时那盏灯有多么照亮、温暖我的心——”

听到这些感慨的话语,凯喘不过气来。奥利佛忍着泪水晃动的眼睛,从平时的他身上根本想象不到的虚弱模样深深地刺痛了凯的心。他忍不住伸出手去。他的身体抛开内心,想要无条件地抱住对方的肩膀。注意到自己这些想法,凯立刻握紧拳头,毫不犹豫地打向自己的脸颊。他突然的行动令卡蒂吓了一跳站起来。

“——凯?!”

“……好危险……。刚才真是不得了……”

“什么危险?!刚才好大一声!有没有打断牙齿?!”

雪拉连忙为了治愈拔出魔杖。但凯背对她站起来,将还没吃完一半的长棍三明治丢进篮子里。

“抱歉,我也有些古怪。趁箍子不小心松开之前先走了。

——啊,不过。在那之前。强推(伊库斯托堤托尔)。”

凯在离去时拔出魔杖射出咒语。毫无警惕的奥利佛被打个正着,按照凯的意念飞向旁边。

“——咦?”

“奥利佛!”

雪拉连忙接住了他。被她的手臂包裹着,在背后感受着她的体温,奥利佛茫然地看向凯。凯瞥了一眼他们俩说:

“——是你们两个吵架吧?虽然不知道理由,但你俩赶紧和好吧。拖时间也没用。你们俩从一开始就意气相投得要死。”

凯留下这句话做礼物,站起来离开了。奥利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默目送他的背影,雪拉紧紧抱住他的身体不愿离开。

“——……唔……”

“……雪拉……”

隔着肩膀传来了细微的哽咽声。奥利佛发现她在背后哭泣,再次失去了言语。皮特和奈奈绪、卡蒂一起看着他们,平静地说:

“凯说的对。……奥利佛,我不会要求你原谅她,但至少骂骂她吧。

她已经受到足够的惩罚了。……对雪拉来说,没有比受到你冰冷对待更让她难受的事情了。”

因为处于同样的立场所以才能发自内心地这样说。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补救。听到这句话,奥利佛沉默了,背后又响起哽咽。让她哭泣,我到底在做什么啊——奥利佛反省,他心中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停滞的感情,终于再次动了起来。

回到一层,目送奈奈绪她们走向校舍后,奥利佛和雪拉两人前往秘密基地。虽然可能会翘掉下午第一节课,但他们两人都不在意。显然眼前的事情要更加优先。

他们默默地一起走进工房的起居室,没有准备茶就坐到沙发上。然后又沉默了一会儿。雪拉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话,只能放弃地照直说出自己的心境。

“……那个,奥利佛。……该从哪里开始说呢……”

“你不必烦恼。……相对地,能让我先说两句吗?”

奥利佛接下了先手。他已经决定这次要和她说什么了。沉默只是为了做好心理准备。说这些话,他需要作出非同寻常的觉悟。

“我有件事想要向你坦白。不过这件事……即使是在伙伴们之间,希望你也不要告诉其他人。目前只有奈奈绪知道。”

“——我不会透露给任何人。向我们的剑花发誓。”

雪拉立刻按着胸口回答。奥利佛也知道,对她来说,那是比世上任何其他契约都要沉重的誓言。因此他相信并点头,深呼吸一次。——不会全说出来,也不需要说得详细。只简洁地说明要点。他这样决定,并开口说了出来:

“我曾经被强制进行违背意愿的性交。在我还小的时候,因为家族原因。

而且——还在那时失去了一个女儿。”

“——!”

雪拉的表情仿佛暴露在暴风雪中一般冻住了。奥利佛尽可能将感情排除出声音,淡淡地继续说:

“这就是我对性接触感到抗拒的原因。我从二年级开始就反复强调避孕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我不希望任何一位朋友品尝到类似的痛苦。

因为这样的过去,我不太能接受所谓的‘魔法师的性习俗’。即使有合理的地方——不,特别是被人以合理为理由要求时,我的身心更会强硬的拒绝。……昨晚那件事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就是这个缘故。”

坦白到此就结束了。考虑到过去发生的事情,这个总结实在过于简短,但依旧能从对方的反应看出该说的都已经说清楚了。雪拉深思熟虑,想象力准确而丰富。因此她能从刚才的话中想象出来。即使不知道详细情况——也能想象出他遇到的那件事中罄竹难书的悲哀和凄惨。

“……居然是,这样……”

雪拉吐出无比苦闷的声音。她在脑海里再次解释了昨晚那件事。一下子就反转了。作为魔女的胜利,被替换为了对朋友做出的最糟糕的暴行。

“……我现在,终于,真正意义上理解了。我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我是多么深深地、重重地,多么残忍地、残酷地伤害了你……”

“你不要想得太沉重。那伤口原本就存在。你只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挠了一下……”

“——无知!这种话怎么能成为辩解……!”

雪拉尖叫到一半停住了。她察觉到以自己的立场不允许放任感情,停了下来。然后她用暴风雨中的大海一般波涛汹涌的心拼命思考。现在应该做什么?她应当怎样面对眼前自己亲手伤害的那颗心?

“……不,这样不对。就连这样责备自己也只会令你痛苦。……时间,请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来挑选出不是用来让自己轻松,而是能关心到你的话语……”

她做出请求并陷入思考。她知道这是个没有尽头的难题。实在无法期望能够疗愈,就连在得知后分担陪伴都不容易。道歉和安慰肯定都没有任何意义。那么,该说什么才好呢?在这些不可能的基础上,她能做到什么呢?

不一会儿雪拉得出了结论。不管怎样挣扎,她都无法带去任何起色。

那么——就只有她也一起沉沦了。去往他站在的同一个谷底。

“……完成了。考虑……还有觉悟。”

“——?”

雪拉用沉重的声音说。奥利佛一时间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雪拉笔直地注视着身边的他,眼睛和眼睛像相对的镜子一样映照着彼此——走下了通往深渊的第一节台阶。

“我也想要向你坦白。……虽然会有点长,但能请你也不要告诉别人吗?”

雪拉要求。虽然话语简短,但她已经做出了等同于从悬崖上跳下的觉悟。

奥利佛也看了出来。她试图做的不算道歉也不是抚慰,而是均衡。也就是——她也打算拿出和奥利佛说出的过去同等的东西。

“我保证。……向我们的剑花发誓。”

他也以和对方相同的东西起誓。雪拉点头,开始诉说。

那是在大约十九年前。事情发生在历史积累甚至超过金伯利的世家中的世家——麦法兰本家的宅邸中。

“——呵呵、呵。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有朝一日能够亲眼见到。”

老龄的魔女笑着。由各种各样的魔法防护多层保护,连大气中的妖灵密度都在控制之下的医务室里。她望着初浴中的曾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刚出生时还尖尖的耳朵正一点点变圆的样子。

“……毫无疑问是半精灵。而且还是在半精灵中都少见的可变型。除了文献记录以外,就连我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而第一个就是初浴中的婴儿,而且还是有我血统的子孙……”

魔女带着无比喜悦和感慨说。产婆将婴儿从初浴中抱起,仔细擦干她娇小的身体,用襁褓包住恭敬地递给母亲。递给那位憔悴地躺在处置台上的,将精灵血统代入麦法兰家的当事人。

“你辛苦了,米沙克雅。生下这孩子,你对麦法兰家——不,对魔法界的功绩无可估量。你的话,也许还能亲眼看到结果——”

“你先闭嘴,小丫头。”

魔女被一句话阻止,闭上了嘴巴。家族中没有其他人能这么对她说话,但面对她——米沙克雅的话,麦法兰的家主也只能闭嘴。对方作为魔法师活过的岁月更长。如果是在开会的时候,还能拿身份序列做盾牌,但这里是孩子出生的时候,她才是最大的功臣。即使多少有些无礼,也没有办法责备她。

“真是的,让我费尽工夫。我的肚子里就那么舒服吗?你赖得也太久了,我差点都要一把撕开取出来了。”

米沙克雅对怀里哭泣的孩子微笑着轻声低语,然后转向旁边。看向在分娩过程中一直默默不语的丈夫。

“抱吧,西奥多。我会去向祖先道歉。”

“……嗯。”

西奥多表情僵硬地点头,将亲生骨肉抱在怀里。看到丈夫脸上露出的恐惧,米沙克雅苦笑。即使是只身一人闯进她的乡里的时候,西奥多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她知道这个男人早已忘记了死亡的恐惧。但是——让他害怕的东西,现在就在他的臂弯中。

“……?”

目不转睛地盯着婴儿,于是充满恐惧的眼睛里涌起了泪水。这件事令西奥多感到困惑。见丈夫不知那是什么眼泪而感到诧异,米沙克雅仿佛看穿了一切一样说:

“怎么样,和预想中不同,感到了怜爱吧?”

这句指点令西奥多感到胸口被塞住了。——他并不是第一次有孩子出生。有他血统的孩子用双手的手指都数不过来。但是——所有的那些,西奥多都不被允许将他们当做是亲生骨肉。因为他们是分享血统的家族的孩子,西奥多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的父亲。

多次重复后,不知何时便习惯了。对烦恼感到厌倦,连忧伤都忘记——所以,他觉得自己肯定无法去爱。即使现在得到了能称为自己的孩子的对象,他的心也会依然冰冷而停滞。自从得知妻子怀孕那时起,男子最为害怕的,便是自己无法对于怀里这小小的身体产生任何感情。

但是,他错了。何止是产生波澜。从亲手抱起自己孩子的那个瞬间起,之前没能倾注的感情全部决堤而出。他可以爱这个孩子——光是这个事实就让他止不住地流泪。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打湿了婴儿的脸。米沙克雅静静地看着这情景,露出微笑。

“这样就好。把你无法给我的那份爱也倾注到这孩子身上。……包括你无法倾注的那些孩子的份。

名字呢?我让你想了吧?”

米沙克雅像留了作业的老师一样问。西奥多用颤抖的手臂抱着女儿,紧紧盯着她的脸回答:

“……米雪拉。……我选择了发音和你名字相近的……”

“原来如此。以你来说做的很好。”

米沙克雅咧嘴笑了,她伸出双臂。西奥多看出了她的意思,将婴儿交给她。踏入人世的精灵望着重新抱回怀里的小小身体,向着自己的孩子低语:

“抱歉,米雪拉,把你生在了一个糟糕的世界上。之后你可以随意痛恨我这个母亲。……但是,我爱你。唯有这件事我绝不让步。”

她将孩子抱在胸前说。不管前方等待着的是多么残酷的未来,爱都确确实实地存在在这里。

精灵是由世界律保障的长生种,但在成年前的成长速度和人差不多。半精灵米雪拉也一样。在诞生后过了几年懂事后,她便像几乎所有孩子那样开始对身边的各种东西感到好奇。

“——爸爸,我没有兄弟姐妹吗?”

某天,她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在宽广的起居室里,西奥多正和女儿一起坐在沙发上休息,他露出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微笑。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呢。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因为你的情况有些特殊。”

他含糊地回答,抱起女儿。早上刚刚编好的纵卷发轻柔地摇晃。西奥多看着女儿有些不安的表情,轻声地问:

“……没有哥哥或妹妹,你觉得寂寞吗?……”

“不,一点也不。我有爸爸和妈妈在。

不过——如果有兄弟姐妹的话,那些孩子也许会寂寞。我突然这么想。”

纯粹的温柔令男子的心揪紧了。西奥多同时涌起爱意和悲伤,紧紧抱住女儿。

“雪拉,你是个温柔的孩子。……我真是觉得,你当我的孩子太浪费了。”

“为什么?爸爸明明这么温柔。”

什么也不知道的雪拉微笑。西奥多心想:希望她能一直带着这样没有阴霾的笑容,永远什么也不知道。同时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个缥缈的愿望。

雪拉在父母的关爱中茁壮成长。在她八岁生日那天,曾祖母觉得时机已到,将她叫来工房。为了向继承了精灵血统的人——同时也是作为麦法兰家嫡子诞生的曾孙,教导她的宿命。

“——米雪拉,你知道排列在这里的这些名字是什么吗?”

老龄魔女让雪拉走到桌边,向她展示卷轴。看着那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的名字,雪拉歪过头。一眼看过去,她只能看出那些大概全是男性的名字。

“这些是你子宫的预约。是以后也许会和你生孩子的对象。你现在就全部记下来。不久也会安排你和所有人见面。”

这无比残酷的定数,魔女却说得轻描淡写。雪拉思考这句话,对照自己拥有的少许知识。

“……是未婚夫的意思吗?这其中的某个人,会成为我未来的丈夫——”

经过冥思苦想,雪拉说出她认为最妥当的解释。考虑到她的年龄,这样的理解力已经足够优秀,如果是正经人家的女儿,这应该就是正确答案。然而曾祖母却笑着摇头。这里是麦法兰家的宅邸,不用说也知道是与“正经”相距甚远的地方。

“真是个令人莞尔的误会,米雪拉。……很遗憾,这个名单不是伴侣的候选。不过其中若是有中意的对象,你也可以随意养在身边,大概不会有什么人拒绝。

这些是更加单纯的,你要分享血脉的对象。为了将精灵的血统在人世间扩散、固定下来而选出的各家的孩子们。当然,他们已经经过了相应的筛选。比方说,这其中安德鲁斯家的儿子你已经见过了吧?”

雪拉听到这句话,想起前一阵见过的同龄的男孩子的面孔。——雪拉想要和他交朋友,和他说了许多话,但是在大人们面前比赛咒语后,对方的表情就一直很僵硬。雪拉现在依然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说以后要和他生孩子则更加没有实感。曾祖母不等她理解就继续说明:

“虽然数量极其稀少,但历史上也有过和你一样的半精灵。然而他们的血统都没有维持到现代就消失了。……这其中有各种理由,但简单的说就是血统没能融合。能和精灵正常生孩子的人类并不多。因为如果没有高超的魔法素养,双方的因子就无法正常结合。”

雪拉也知道这些原委。还知道就魔法界所知,她是现在活着的唯一“完全的”半精灵。精灵和人类之间很难生出孩子,即使有了孩子,以生殖能力为首的身体机能也大多会出现缺陷。

和拥有高超魔法素养的人类之间,这个问题有缓和的倾向,西奥多就是满足了这个条件,才和米沙克雅生出了她这个孩子。雪拉理解自己也被要求做同样的事情。于是也就理解了这个名单上的数量代表的意义。

“若是普通的世家,恐怕会私藏血统,重蹈覆辙。然而——麦法兰家不同。我们重视过去的失败,告诫自己不得独占血统,定下了积极出借你的子宫的方针。因此你也要理解并做好准备。做好和这个名单上所有人生孩子的打算。”

魔女毫不掩饰地说。向着自己的曾孙说:为了应对失败,要增加数量。为此,要和有希望的对象尽量多孕育孩子。纯血的精灵一辈子能生下的孩子数量较少,但半精灵继承了人类的优点,没有这个问题。因此她毫无顾虑的宣布:你是绝佳的母体。

道理是说得通的。逻辑上没有任何破绽。所以,雪拉也一定程度上理解并点头。此时她还太过年幼,无法想象这个过程会是怎样的残酷。

不过,虽然年幼,但她依旧担心。——看起来,眼前名单上的对象都是著名家族的子嗣。即使不是所有人都成功,和他们生下孩子的可能性也很高。那样的话,她就会有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丈夫和孩子。虽然魔法师没有一夫一妻的规则,但这样也太极端了吧?

“我知道了,阿婆。可是——这样的话,我有一件事有些在意。”

“什么事?说来听听。”

“对象这么多,我一个人实在爱不过来。肯定会让孩子们感到寂寞,那样如何是好呢?”

听到这无比纯洁的问题,魔女眯起眼睛,然后忍不住笑了。不是笑眼前的曾孙,而是笑教育她的父母。养育的方式太过天真。明知到瞎教这些温柔或关心,也只会过后让她本人受苦。

“看来你还没有明白,米雪拉。……这件事啊,一开始就没有把情爱视作问题。那点小事,他们各家里都有办法解决,更进一步说的话,根本无所谓。根本不能和‘让精灵血统在人世间固定下来’这件伟大的事业相提并论。

没有实际感受的话,你不如去参考父亲的生活方式。虽然有男女之别,但他也是你的前辈。……看着他学习你自然会知道,今后该怎么做。”

曾祖母的话令雪拉困惑,但她还是点头。虽然她完全无法将浮现在脑海里的心爱父亲的模样,和刚才听到的内容重叠在一起。

在曾祖母迅速的安排下,机会不就便到来了。父亲在前一天带着沉重的表情要她一起去,于是雪拉和西奥多一同来到了某个世家的宅邸。然而她依旧不清楚这次访问的意义。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你会带传说中的女儿一起来。”

会客室金碧辉煌,连家具的细节都极尽奢华。雪拉和父亲在其中面对一位魔女。浓重的熏香虽然不至惹人不快但也颇为刺鼻,就连放在眼前桌子上的香草茶和蛋挞都散发出甜腻过头的芳香。雪拉觉得这空间令她不习惯。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她感到其中有着有别于普通欢迎的意图。

“我本没有这个打算,但啰嗦的老奶奶硬要塞进来。……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拜托你也让她一起,当她是来社会参观的吧。”

“我当然欢迎她来做客。不过不能保证在教育上是否合适。

……嘻嘻,真是可爱的孩子。能看出她虽然有了知识,但肯定还什么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年没有过了?表情这么天真的孩子来到这个家里。”

魔女看着雪拉妖艳地笑。雪拉觉得那个笑容令人一点也不想回以微笑,她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喝了口茶,那味道令她皱起眉头。西奥多默默地将茶杯从她手中取下放回桌子上。他不想让女儿喝这种调合得等同于媚药的香草茶。

魔女用自己那杯茶润湿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父女俩。仿佛在考虑该如何招待这对客人。过了一会儿,她说出直接的确认。

“……原样做给她看就行了吧?既然是社会参观。”

“请你注意节制。就像我事前通知的那样,我今天不打算久留。”

“哎呀,真遗憾,我还仔细准备了一番呢。……也罢,总不能连寝室都带她一起去。”

魔女说着站起身,绕过桌子坐到西奥多身旁,在雪拉的另一边。雪拉对这个位置关系感到困惑。就在她面前,魔女熟稔地用手抚摸西奥多的脖子——然后毫不犹豫地靠近嘴唇。在此过程中西奥多一动不动。魔女在目瞪口呆的雪拉面前长长地接吻,然后退开身子妖艳地笑了。

“那么就稍微说说话吧。……既然不打算久留,那至少陪我喝喝酒吧?”

说着,魔女从腰间拔出魔杖挥了一下,酒瓶和一套酒器便从房间深处的架子上浮起来。桌子上排列出三只玻璃杯,魔女亲手拔开瓶塞向两只中注入蒸馏酒,最后一只则倒满红葡萄汁聊表心意。父亲同时露出面具似的笑容开始和魔女谈笑,雪拉看着仿佛是遥远异国的景象——

雪拉度过了极其奇怪的不到一小时时间,在傍晚时分和西奥多一起离开宅邸。她有太多想问的,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就这样默默走着的时候,在院子正门处遇到了一位男性。

“——”

那名男子看上去比西奥多年纪大一些,一看到他便露骨地皱起眉头。西奥多无视他的反应,淡淡地打招呼。

“——你好,Mr.沃尔波尔。抱歉都要走了才和你打招呼。”

“……没关系,我本来就不想和你见面。幸好你不要留宿。”

男子说着快步经过两人身边。然而在擦肩而过之后——他停下脚步背对着西奥多,用带着憎恶的声音说:

“事情办完了就快走。……你今天是用什么表情对我妻子谄媚的?麦法兰家的种马。”

雪拉脸色变了。虽然听不懂他这么说的意思,但从语气中可以听出那是不堪入耳的咒骂。她正要转过身去,西奥多拉起她的手加快脚步。似乎比起自己被骂,让这些话脏了女儿的耳朵更加令他难以忍受。

两人一直走到宅邸消失在小山后再也看不到了,才终于停下脚步。雪拉看向面无表情伫立的父亲,开口说:

“……爸爸,刚才那位是……”

“抱歉,雪拉,可以先让我清理一下嘴巴里吗?”

西奥多打断她的话,从怀里取出魔法药的小瓶,迅速漱口。仿佛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忍耐其中的不快感。

雪拉看着他的模样,在旁边静静等待。一会儿,西奥多收起空了的小瓶,表情认真地转向女儿。

“……就和你想象的一样。先见面的女性是我以后要分享血统的对象,刚才的男性是她丈夫。虽然正事还早,但在那之前还有各种步骤要做。毕竟家族和家族的交往中有很多麻烦。”

西奥多带着疲惫说。听到这些早已看出的内容,雪拉回顾刚才那段时间:就连只在旁边看着的她都觉得非常不舒服。那么就可以想象当事人父亲是忍受着多么的不快。接着——她将那模样和自己的将来重叠在以前。

“……也就是说。我以后也要像今天的爸爸这样?”

“你不需要特地前去。我是因为本身以脚下轻快为卖点,今天才会主动到访。以麦法兰家的地位,原本应该对方上门。也没有必要赔笑脸讨人欢心,那反而是对方的工作。……没兴趣的话,你只要默默喝茶就行了。”

西奥多用干巴巴的声音说。当然,他也知道这些都无法成为任何安慰。如果是会以粗鲁对待或魅惑眼前的对象取乐的那种人的话也就算了,可他和他的女儿都完全没有那种气质。然而,就算是这样,他们也无法逃脱血脉的责任。

虽然立场不同,但在这个意义上刚才的女性也一样。她的责任是尽可能笼络西奥多,引出自家的利益,这与她自己的心情毫无关系。她看起来已经习惯,但也不知道是否开心。或许她早已分辨不出了。西奥多也理解,成熟的魔法师就是这样的。而且根据情况不同,他自己也会那样做。

西奥多转过身,从微微隆起的山丘的半山腰看向远处夕阳渲染下的普通人的街道。雪拉自然也看向那边。男子觉得,这美丽的景色是唯一的救赎。和女儿一起度过的无可取代的时间,不至于全是不愉快的记忆。

“我这样做也是一种惩罚。因为过去犯了一个大错,所以比起其他亲戚,必须更多地承担给其他家族分享血统的职责。……阿婆现在依然在生我的气。即使那件错事最后诞生了你这个奇迹,她的怒火也依然没有消退。”

眼睛映照成橘红色的西奥多低声说。父亲和母亲的相识并不平和,这个事实雪拉也知道些片段。然而她从来没想过要详细询问。对她来说那一点也不重要。因为父亲和母亲都在,而且两人都爱着她。

但是,她心中一直盘踞着一个疑问。她觉得现在是个好机会,便问了出来:

“……爸爸,我有两个问题想问。”

“——什么问题?说来听听。”

“我知道您不喜欢刚才的女性,今天是因为麦法兰家的职责才来的。可是——那爸爸您也不爱妈妈吗?”

雪拉仰望父亲的脸,盈着泪水问。西奥多眯起眼睛。他并不惊讶。他早就预想到这是终有一天会到来的无法回避的问题。

“这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呢。……我尊敬她的实力和性格,作为搭档我们也不是合不来。只是——要带着和对你说时同样的确信对她说‘我爱你’,这对我来说非常困难。因为我是在背离这些时遇到她的。”

这不是一句话就能回答的问题。雪拉看出这其中有现在的自己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感情,又因为聪明得足以看出而沉默下来。即使现在刨根问底也只会令父亲痛苦。

所以,她辛苦地将感情重新收回心里。告诉自己光是没有得到“不爱”的回答,现在就应该满足了。西奥多也看出她的心意,因此对自己无比绝望。——为什么无法回应她呢?明明今天一直到现在这一刻,女儿都没有说过任何一句任性的话。

“……我知道了。……那么,另一个问题……”

雪拉收起感情抬起脸,再次看向父亲。看着她的视线,西奥多害怕她接下来的问题。他心想,如果再体验一遍同样的绝望,他也许就无法忍受自己现在的模样了。

“……您不想抽烟吗?爸爸……”

结果是非常意外的问题。短短几秒的沉默后,心中涌起的羞涩令西奥多露出苦笑。

“……真是惊讶,我明明没有在你面前抽过。”

“因为偶尔能感到留下的气味。……每当那时,爸爸总是看起来有些难受。”

雪拉悲伤地看着父亲说。西奥多看不下去她那仿佛随时会哭出来的表情,抱紧了女儿。他知道这个拥抱等同于逃避。

“——不必担心。因为现在你就在我眼前。只要这样拥抱,讨厌的心情就全都不见了。……烟是没法这么做的时候,没有办法才抽的。”

和心情相反,男子的嘴里流畅地说出安慰的话。然而事情不能到此结束。他自己怎样现在无所谓,原本就没有值得关心的价值。所以——现在要说的是眼前的女儿。

“——雪拉,我心爱的女儿。”

“我在。”

雪拉平静地回应。于是西奥多也知道她已经察觉,接下来要说重要的话。男子自知自己是最糟糕的父亲,将这些话说了出来:

“我想聪明的你肯定已经明白了。恋爱、爱情或是家人——这些你全都不被允许以寻常的形式获得。”

“……是。”

雪拉重重地点头。何止是不满,她甚至没有说出一句丧气话,然而这个事实却反而令西奥多痛苦。——这样一个聪敏温柔的孩子,他接下来要将她推下地狱。要推着她的后背,让她踏上不断远离常人幸福的魔道。这个事实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所以——至少。但愿在这条艰险的道路上,她能够获得照亮前路的明灯。

“愿你寻得良友。……唯有这个,是我们也能拥有的东西。……唯有这个……”

他用颤抖的声音,告诉女儿他自己也曾经拥有的明灯。这句话深深地刻在雪拉心中,指出了她爱的方向。不依托于血统价值的关联,能够纯粹的作为一个人托付真心的关系。能够做到这些的心爱友人——她在未来无可奈何地寻求着。

“——以上就是我的身世。”

雪拉说完,轻轻地长出一口气。奥利佛也默默地盯着她。

雪拉心想:自己这横在遥远深处的过去,做梦也没想要有一天会告诉朋友。但是,这是今后也继续做他朋友的唯一手段。若是不将这件事说出来,她就再也无法笔直地注视他的眼睛。

“……你的过去,其实就是我的未来。虽然在很多方面有相似之处,但在决定性的地方似是而非。也可以理解为,这些就原样成为了我们现在的区别。

直白地说,我已经适应了。可是——你现在依然在拒绝、抗争。……事情就是这样吧。”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对。正是因为在同样的深渊中面对面,才能够看出两人之间的不同。

对奥利佛来说,过去是现在依旧在流血的伤口。然而——雪拉已经不把那看做是伤口,表现得仿佛那以缺损的形状成立的心原本就是那样的生物。这同时也是她伤害到奥利佛的原因。她没能明白,要求和自己一样的形状,对奥利佛来说等同于受到第二次致命伤。

“有一件事,我理解了。……我会这么受你吸引,不仅是因为我们处于同样的深渊而产生的亲近感。若只是这样,其他世家出身的学生也都一样。所以,答案是——你身处这样的深渊,却依旧拼命地想要坚持住。……我们毫不自知便抛弃的东西,你现在依旧珍惜地抱在怀里……”

雪拉觉得这很伟大。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希望。他抱在心中的东西,一定是再也无法复苏的亡骸。明知已经不会有任何回应,却依旧不断爱它并向它诉说的尸骸。

正因为如此,她期望。想要将那模样紧紧抱住。

“我能——拥抱你吗?奥利佛。……如果我还有这个资格的话。”

她张开双臂问道。奥利佛点点头靠近,轻轻和她贴在一起。雪拉觉得最大的缺损仿佛这样就补上了。不能失去。这么重要的东西,她再也不愿放开。

“……我心爱的人……”

听到这自言自语,奥利佛颤抖,用力回抱她的身体。为了不让两人之间留下任何缝隙,为了不让冰冷的风吹进。直到她能在这转瞬间得到满足——他一直紧紧拥抱。

『让他等太久了。』一想到刚才课上看到的奥利佛的模样,凯就这样痛彻地感到。

把情况想得太乐观了。他在过去只有一次看到朋友那么软弱的模样。只有在二年级有一段时间陷入原因不明的严重低潮的那时。

“““““哈哈哈哈哈哈!”””””

“——唔……!”

在昏暗的咒者工房中,哲尔玛的诅咒人偶拿着剪刀或剃刀接连向凯发起攻击。它们的尖利笑声和少女趣味的造型组合在一起,实在令人毛骨损然。凯用器化植物制造出咒木人偶迎击。

这是利用使魔的单纯的连续战斗训练,但意外地困难。哲尔玛使用的自动人偶当然很强,而更加难办的是诅咒守恒原则。每当打倒敌方的人偶,凯操纵的咒木人偶中就会相应积攒诅咒。

“……啧……!”

用诅咒驱动的使魔原本就难以控制,加入异质的诅咒更增加了失控的风险。凯必须考虑人偶自身的诅咒容量,适度的接收诅咒,一边在体内控制它们一边战斗。人偶失控自然会立刻完蛋,而接收太多诅咒又会使得人偶的战斗力不足。使用诅咒这把双刃剑来战斗意味着什么,这个课题考验就是对其本质的理解——然而,

“……怎么能原地踏步!”

凯下定决心,送出一只诅咒人偶做诱饵。趁敌方人偶被它吸引注意力的时候,凯的另一只使魔把双臂合起来变成棍棒横扫。两只敌人被一口气打碎,剩下的一只用剃刀切碎做诱饵的咒木人偶后转过身来。但是——它却在这时由于诅咒过度流入而动作变得迟钝,凯早有预料,立刻发动追击。他让咒木人偶整个身子撞上去,推倒敌人将它牢牢抱住,然后全身迅速长出树根侵蚀敌方人偶的身体各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内部结构被入侵的咒根破坏,人偶不久便失去了用来活动的机构,停止大笑倒下了。同时,凯在造成失控前迅速接收使魔受到的诅咒。他不加拒绝地接受猛烈的不快感,安抚诅咒让它平静下来——做完这些后,他长出了一口气。在旁边一边看书一边等待的哲尔玛惊讶地抬起头。

“居然已经完成了?现在才刚过中午,那应该是要花上一整天时间的课题啊。”

“呼、呼……不能浪费时间!哲尔玛老师,拜托你赶紧出下一个课题!”

凯就着完成的势头转身要求下一个。面对气势汹汹的他,哲尔玛抱起胳膊叹气。

“你的干劲真是太棒了。——但是很遗憾,不行。”

“啊?为什么啊!我还能继续啊!”

“看了就知道,但是没有课题可给你了。我之前没说,其实刚才那是结业考试。”

凯一时间无法理解老师的话僵住了。哲尔玛看着他的反应露出苦笑继续说:

“在知识、技术、心态等各个方面,你现在都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咒者。我以咒术名门沃伯克的名字保证。……哎呀,早就觉得你学得快,但没想到一个多月就到了这个程度。我太理解瓦蒂亚为什么会执着于你了。”

哲尔玛面露理解地自言自语,凯的大脑也渐渐理解了她的意思。他注意到现在自己已经站在了之前一直在快步赶往的地方。

“……结业……?……那么这样就……”

“你可以认为是完成了携带诅咒进行日常生活的最低限度的准备。为了不传染应该怎么做,传染了的时候应该怎么做——你的大脑和身体已经全都记住了吧?基本上就是不要遗漏地实行这些做法。虽然不可能和成为咒者前完全一样,但你也可以重新和朋友交流了。你可以尽情感谢我哦?”

哲尔玛开着玩笑说,凯含着泪看向她。——这样总算可以回到伙伴们身边了。即使不能触摸,无法拥抱,至少可以陪伴他们倾听他们的诉说。随着他感受到这些,感谢也油然而生,他表达了出来:

“——非常感谢您……!”

“嗯,坦率就是好。……不过,进行得太顺利,我的忽悠才只说了一半,实在可惜。我本来还想让你更加紧紧地粘着我,搞不好还能从瓦蒂亚手里把你抢过来呢……

也罢,这也是你不同寻常的自制力带来的成果。现在就满足于一位将来有望的咒者诞生于世上这个事实吧。……虽然不算是感谢你让我教得有价值,不过作为结业纪念,我有一个大号的礼物要送给你。”

说着,哲尔玛挥动魔杖打开房间门,不久便有三位男女走进来。他们所有人凯都认识。是三位毕业后留在金伯利当职员的学长。

“……格温学长,夏侬学姐……还有利弗莫尔学长……?”

“嗯,今天的课题难度有点高,为了防范诅咒失控,我让他们在隔壁房间待命。……凯,你运气真是好。即使找遍整个联盟,也没有其他学校能有好几位这种水平的慰灵者,而且还不是教员而是职员。你可要多多夸奖自己决定入学金伯利的判断啊。

话虽如此,他们也没有太多闲工夫。赶紧开始吧。……以你们的抚慰,即使是这种水平的诅咒应该也能平息一周左右。”

“明白。”

格温点头,架起心爱的中提琴,利弗莫尔坐在房间里的钢琴前。夏侬走到凯身边,让他坐在椅子上,轻轻触摸他的肩膀。

“我要,接触你了哦,凯。……放下心来……好好放松。”

“咦,啊……”

就在凯困惑的时候,演奏开始了。凯被那音色抓住了心,一动不动,这时哲尔玛说:

“你不必回答,就这样听我说。——前几天大卫老师来找我商量。考虑到你的才能,这个二选一实在太残酷,能不能再多给你一些时间。

他都那样说了,我也不能轻易拒绝。之前给瓦蒂亚的亲传弟子收拾残局的时候让他帮了忙,我作为瓦蒂亚的代理也欠了他不小的情。……再加上,我也同样不希望你重蹈伦巴第的覆辙。”

伴随着温柔的旋律,夏侬和凯领域重叠,抚慰他体内的诅咒。凯由于太过舒服,自然而然地脱力,哲尔玛的声音继续溜进他的耳朵。

“具体的做法是这样的:今后你每个月都能得到两次他们的慰灵。这样你体内的诅咒就能得到平息,暂时失活,在慰灵效果持续期间过上和成为咒者前没有什么区别的生活。……总之就是有点奇怪的身兼二职。这样你每个月有一半时间可以和朋友随心所欲地接触,也可以亲手照顾魔法植物。虽然可能免不了被骂做不上不下——但这种程度你也会欣然接受吧?”

凯呆呆地听着。察觉到他一时间难以置信的心境,哲尔玛加入了一些说服力:

“再多说一点的话,这在金伯利也是不寻常的特别待遇。首先是这是期待你才能的表现——进一步说的话,也是因为你在熔岩树形中带领全部遇难者『幸而生还』,教师给的报酬。如果你们死在那里,现在的情况就有些棘手了。相当于送给外人批判校长的材料。呵呵——我之前说过的吧?『咒者只要活着就了不起。』这就说明,你也不例外。”

咒者拿出自己擅长的笑话,露出微笑。于是凯心中终于涌起了一些真实的感受。在这个过程中,演奏依然在温柔地继续。

“真是讽刺。让你吞下诅咒的是伦巴第,但也正是因为给伦巴第‘送终’的功绩,你才能享受现在的这个待遇。虽然你也可能因为别的契机而成为咒者——但不可能有别的缘由和发展,使你还能够取回一半的日常了。从那位既是敌人也是师兄的对手身上,你不知不觉间获得了许多东西。

……真是的。我真心觉得诅咒和祝福没有太大区别。更何况这世间的因缘都是由这两者搅合在一起形成的。将它们全部吞下——你又会连接到哪里呢?”

凯的眼睛里流下一行泪水。哲尔玛转身走开。

“不识趣的杂音就到此为止了。和体内的诅咒一起暂时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中吧,。……那个别名你也恭敬地暂时收下吧。因为那同样是给你的诅咒——也是同等的祝福。”

哲尔玛最后留下这样的话离开房间。除了温柔旋律以外的所有东西都从意识中消失——凯静静地,沉浸在那音色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