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3.爱丽丝梦游仙境

搭配吐司的最佳拍档,就是印有筒隐印的苹果果酱。

——再去拿几瓶果酱吧儿子,顺便去讨个老婆回来吧儿子,那几个女孩嫁给你都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啊儿子。

我完全无视妈妈的言语攻击,默默地吃完早饭。

看了看时钟,我在家里的客厅来回踱步。看了看时钟,坐在沙发上,又看了看时钟,然后打开电视。

小有人气的天气预报大姐姐,转身面对新闻主播。

『大家好,现在是周日正午的新闻时间。对于发生在意大利各地十几年未见的大规模浓雾,意大利政府刚才已经发布了紧急灾害宣言。异常气象在受欢迎的观光胜地尤其严重,甚至无法确认某些建筑是否还在原处。幸好在这片大规模灾害中尚未传出伤亡消息。这片足以改变意大利「半岛」,「版图」规模的浓雾啊,在各地造成吃「饭」呕「吐」现象!开玩笑的啦!……咦,哎呀?』

摄影棚内的气氛瞬间结冰。

『嗯,嗯哼!下一则新闻。有关罗宋汤王子斋藤选手的帽子,在和粉丝近距离接触时遗失的事件,斋藤选手表示不会怀疑粉丝,因此不打算向警方报案。斋藤选手给你按赞啦!哇灾哇灾!……咦,啊,好的,我知道了。我们先进一段广告……』

广告结束后大概会出现一个空座位吧。加油啊,我们的天气预报姐姐(无业)。

我又看了看时间。

你怎么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时钟猛看啊,难道你又来了吗?我再次无视妈妈的嘲笑,好不容易等到门钤声响起。

我起身的姿势足以媲美亚特兰大奥运男子田径百米决赛的多诺万·贝利。我一边突显自己丝毫不紧张的模样,同时冲到走廊,小跑步来到玄关。确认镜中的自己一派轻松样后,我才开门。

穿着衬衫写着「牛乳」两个汉字的女孩,站在门廊的外面。有时候我真忍不住对她挑选便服的品味感到担心。

在微妙的沉默之后,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开口。

「午安,社长。」

「嗯,今天感谢您的招待,真是个好天气。」

我们两人都呆板地笑着,然后以正经八百的表情,又是打招呼又是向对方鞠躬。

邀请女孩到自己家里来,这种事情永远都会让人紧张呢。

之前筒隐姐妹和小豆梓来我家玩的时候,真是天翻地覆啊。

虽然当时筒隐月子和小豆梓也发生过不少事,不过最伤脑筋的还是钢铁小姐,因为她强迫我妈妈承认她脑海里虚构的弟弟。当时我因为许多事情纠葛在一起,造成我根本无法直视她的神情,也没办法在她嘴上贴胶带,让她上演了一场钢铁个人秀。

不过之后妈妈反而说,把妹可以把到假装成别人,说不定你有当皮条客的资质呢,期待你未来的发展喔。我也搞不懂妈妈怎么会这样反应,总之当时非常麻烦。

但是只有这一次,我不需要担心这些问题。

因为她不是来我们家玩的。

世界改变了,而且可能还是爱美改变的。为了洗刷我背负的冤屈,我们必须和那孩子作战。

一想到这场战争赌上我横寺同学的名誉,当然就不会有误入歧途的风险。

不多不少,整整三坪的房间内,我的书柜、书桌和计算机桌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非常适合开会。

看到钢铁小姐露出些许紧张神情、坐立不安的模样,我还以为她也了解事情的急迫性呢。

「……你在模仿什么吗?鳄鱼?」

「对呀,嘎欧!」

「最好鳄鱼是这样叫的啦!小豆生物博士听了肯定会暴跳如雷!……不是啦,你到底在做什么?」

「嗯嗯,我想确认一些事情……」

然后她就大大方方地趴在地毯上,似乎对我房间了如指掌。接着她掏出手电筒和直尺,扮演考古学教授开始挖掘。

挖掘目标是我的床底下。

在这里我想问问各位,有没有最重要的宝物被爸妈抓包过的经验呢?我从来没有喔,而且这和东西藏得隐不隐密无关。只要每天将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爸妈就不用刻意再来打扫一次:只要管理好自己的换洗衣物,爸妈就没有理由随便闯进房间来。所以我根本不用刻意烦恼宝物该藏在哪里比较好,反正只要往床底下一塞就行了。

「哇————!,不可以碰那东西!」

「别担心,这只是普通的打赌而已。不用在意我没关系,好嘛。」

「什么!?打赌是什么意思!?我当然会担心啊!就算你装可爱我也很担心!还有你那装可爱的语气是对谁的杀必死啊?」

我扑过去想阻止钢铁考古学博士,但她却一只手就把我挡住。手长的差距真不是普通的大。她的另一只手正忙着打捞装在桥子箱里的危险物品。

「你尽管放心吧,这是安心、安全又安眠的打赌。我们打赌横寺阳人是否持有不堪入目的色情书刊。别紧张嘛,高枕无忧啦。」

「高什么高啊!我睡得着才有鬼!你怎么会和别人打这种奇怪的赌啊!?」

「……还不都是月子害的。」

钢铁小姐噘起嘴来。

因为我们之前偶然提到关于你的话题,月子一直说你很好色很好色的。我虽然主张你没有月子说的那么色胚,但她却斩钉截铁地说『横寺的床底下有三十七本非常邪恶的书籍、五十四部超级下流的影片、十六件极为不堪入目的实用品与一只芭芭拉小姐』嘛。」

「不、不会吧……」

「我就说啊,我认为这些都是她胡谗的。既然我和月子以你的名誉为赌注,那我当然只能坚持到底啰。我和月子两边都不肯退让,最后就发展成十个肉包的赌注了。」

「拜托你们不要随便扯到我的名誉好吗!等我在场的时候再讨论我的名誉吧!还有你妹妹怎么会掌握这么具体的数字啊!?」

「之前不是来你家拜访过吗?她说她趁你离开的时候,在笔记本上写下了统计清单。竟然会沉溺在白日梦里,那孩子还是太嫩了。」

不会吧——!我以为筒隐木讷木讷的,想不到她这么有侵略性啊!她手上的笔记本竟然是用来检视的!从她平常的模样根本猜不到她这么精明啊!

「其他男生也就算了,横寺你可是圣人君子界的掌旗者呢。这场打赌我当然胜券在握啦,不过打赌毕竟是打赌,我得将事实摊开在阳光下,让月子帮我准备肉包……唔,这是?」

钢铁小姐缓缓拆开其中一个桥子箱,然后不解地歪着头。

她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是我前几天在书店刚添购的崭新即战力。

「什么……『体育社马尾少女,火箭欧派大战!』(注19)……?」

「…………」

「这是……」

「噢,那个啊,因为我想以军事化的方式强化我们田径社嘛。我认为还是要和全球化标准的视野相互契合,所以比起高中那些政治化的权力游戏,军事型管理的计划比较符合我们追求的目标啊。」

「是喔……火箭,欧派……?」

「那叫做火箭欧Q派,是英文。正式名称是『The_rocket_to_occupy_other_clubs』——意思是为了占领其他社团而开发的军用火箭啦。」

「为什么这些用黑线遮住眼睛的女孩都没穿衣服呢?」

「应该是被俘虏的游击队吧,可能是刺探社团活动的任务失败才会被抓。」

「这几个被綑绑的少女——」

「她们是前苏联的间谍,出身自KGB、心狠手辣的特务。」

注19 欧派原文发音有胸部的意思。

「怎么看起来有点像我。」

「……」

「只有这一页有摺痕。」

「………」

「而、而且这一页……还皱皱的……」

「…………」

「……污渍……」

「……………」

万劫不复了。

我静静地站起来,走到走廊外,随手关上房门。

走下楼梯后,我脱下半袖衬衫,将衣服里外翻过来,重新穿在身上,原地深呼吸三秒。然后我用力踱步跑上楼,

「你在老子我的房间里干什么!」

拉开嗓门大吼。

「——呀!?」

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将杂志贴在鼻头前仔细观摩的钢铁小姐,被我吓得双手高举万岁跳起来,猛然将杂志抛上天。我连忙接住杂志,打开窗户将特级危险物滑送到外面世界去。

「搞什么鬼,为什么你会随便跑进我的房间来!」

「咦,啊,噢,我,我是,横寺他,横寺的,横寺说,你的……」

「可恶~老哥那混蛋又随便带别人跑到我房间来了吗!还撒谎说我的房间是他的房间!这可是我的房间,跟老哥一点鸟关系都没有,这是我的房间啊!老哥平常不是不会进我房间的吗!受不了你给我出去!马上给我出去!」

我假装发脾气的声音,不断频频咂舌。

……拜托!虽然我觉得这次真的拗得太硬了!但是这次无论如何,一定要成功啊!不然以后要我怎么在阳光底下做人啊!

我的手仍然靠在窗上,同时战战兢兢地瞥了钢铁小姐一眼。

「——喂,每次都这样,要骗人也该适可而止吧。」

「唔……」

「不管你发再大的脾气,事实还是不会改变的。」

只见她也面向着墙壁,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太高兴。

「我当然会在这里。你应该也听你哥哥说过吧。我们要在弟弟的房间里,召开祕密会议讨论横寺问题呢。」

「……咦?」

「哎呀,你没听说过吗?真是奇怪了,看来是沟通不良产生的误会呢,真伤脑筋。不过大家都知道,我是只要决定一件事情就不会动摇的女人,所以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房间。现在我们们们们两人只能好好好好好地坐下来认认认认真开会吧吧吧吧吧!?」

她一边结结巴巴,同时不断偷瞄着我。

被我骗的同时还能急中生智反骗我一记,她会不会有点太机智啦……

「…………」

「…………」

「难道,你、你哥哥没有告告告告诉你吗?」

「……噢,对,的确有这回事。哈哈~我还真的忘光光了哩!」

「什、什么!?啊,没什么,我就说嘛!真是伤脑筋呢。」

钢铁小姐掰手指掰得啪啪作响,面有难色地斥责我。

「然后呢?你、你哥哥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想想……他说筒隐社长要来救我,愿意伸出手帮助我。还说社长既体贴又可靠,将来一定是好老婆的人选,要在种明前举办结婚仪式喔——这都是我老哥说的。谢谢你,钢铁小姐,你人真好。」

「哦哦!完、完全符合计划!(注20)」

她恢复冷静的伶俐表情,露出灿烂的笑容。

「……哎,讨厌啦,我都已经再三告诫过他,别到处张扬我的事迹,更不要随随便便称赞我了说……既然他都已经说了,真拿他没办法……真是的!等一下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横寺!」

噼噼啪啪。

钢铁小姐继续掰着手指,同时笑咪咪地努力假装自己很困扰的模样,我只好假戏真作地开始这场会议游戏。如果我不这么做,横寺弟弟可能会被这女孩展开鲁邦式飞扑(注21),压制在地上玩起香汗淋漓的摔角游戏吧。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能开得了什么正经会议才有鬼。

要怎样才能证明这是爱美许的愿望呢?这本来是我们要在会议中讨论的主题,但钢铁小姐却一直拉着她马尾的发尖,

「对了,我有听过在女孩的生日赠送戒指的习俗呢,还有我的生日是下个月喔。」

说着,

注20 这是出自「死亡笔记本」里的著名台词。

注21「鲁邦三世」主角鲁邦的特技,以蛙人姿势飞扑女孩的同时脱光衣服。

「根据这方面的书籍,比自己小一岁的男生和女孩最麻吉呢。」

诸如此类,

「我记得你喜欢的发型是马……算了没什么。」

的事情。她就像个扭捏害羞星人一样嘀咕个不停,根本没办法认真讨论下去。

……虽然讲得事不关己,但每听到这些话,就很想来场夜晚版摔角游戏的横寺弟弟也要负一些责任。这也没办法,因为那牛乳乳牛,毫无防备的牛乳衬衫一直摇来晃去的嘛。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横寺弟弟。」

「……又有什么事?」

「有没有你小时候的照片啊?我很想看看喔!……不是啦,是我觉得照片里面,可能有足以和那个爱美对抗的手段啦。这、这是女人的直觉告诉我的……」

少来啦,根本毫无关系,而且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嗯!感激不尽啦。」

我从书架最下方拿出相簿交给钢铁小姐,她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毫无关系吗?是啊,但是火箭欧Q派已经军事占领了我的内心,也就是不抵抗主义。

「还有很多,非常多照片,有好几本喔,你想看哪个年纪的?」

「这个嘛……嗯哼!」

「嗯?」

「……现在,可不可以每本都看?不、不行吗?」

钢铁小姐显然早已事先演习过无数次。听到她以可爱的语气回答,横寺军的不抵抗主义最后和主战派达成大同盟,一致同意叛逃到钢铁军那边。

我们两人将相簿全集摊开在床上,盾靠着肩开始欣赏。

「喔喔~好可爱喔!这个追着猫咪跑的幼儿园小孩是你吗?」

「对啊。」

「那么这个头发绑得像鬃毛一样的低年级学生就是你哥哥吧!」

「……对。」

「原来如此,那么这个骑在狗身上的高年级学生,是假装成哥哥的你吧?」

「……或许吧。」

钢铁小姐的判断标准究竟是什么?难道是身上穿的衣服颜色?

「小时候的你,真的好像很久以前住在我家附近的朋友呢。尤其你和他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一个嘴巴……」

「光靠脸怎么分得出来啊!」

「话不能这样说,你和他的确长得很像。该怎么形容呢,他看起来就是一副会开口说日语的模样呢,而且又是黄色皮肤的人种。」

「原来如此,这样的确很像,大概和这个国家的八成人口相去不远吧。」

「八成的话范围不就很小了?这么说符合人数有……一百人?不!八十人吧!?」

起码有一亿人左右。

除非世界是百人左右的小村子啦,但钢铁小姐似乎真以为自己住在村子里呢,好天真啊。如果对大学联考的脚步声充耳不闻的话,的确好傻好天真啊。

「话说回来,横寺弟弟。我对于自己拥有大量月子的纪录照片还满有自信的,但是你的收藏可不比我少呢,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对你说过吗?我姐姐超喜欢拍照的,被她拍到好想撞墙呢。」

「噢……那个有点特别的人吗……」

「还比不上钢铁小姐你啦。」

「既然有这么多照片,或许我可以趁横寺弟弟去上厕所的机会,偷拿一本藏在身上,然后带回家呢……然后假装自己正在看其他相簿,嗯,真是,无懈可击!」

「无懈可击的计划请在脑海里盘算好吗!你这样会害我坐立难安耶!其实没关系啦,如果你想要的话,想拿几张就拿几张吧。」

就这样,钢铁小姐一直叽哩呱啦地讲着无关痛痒的琐事,同时翻着相簿。有时候她的手会和我碰在一起,或是主动将肩膀靠着我。欢笑时的震动和体温的触感从腰际传到我的身上,现在我才深刻体会到,有Z轴的三次元世界的女孩是多么美好啊。

既温暖又柔软,如果再持续这种姿势一个小时,我的弟弟可能会变成无情无义的职业摔角手喔。

「哦,这个和横寺哥哥盾并肩的男生是谁呢?」

「他是戳太,是我……和我哥的儿时玩伴。对了,他就是爱美的哥哥。」

「嗯,他长得还不错嘛。啊……当然比不上你啰!你在我的心目中是永远的第一名,知道吗!」

「其实你真的可以不用担心这么多。」

「提到你哥哥,我完全忘记了呢,这里有没有那女孩的照片?」

「拜托别忘记好吗!是你自己说可以从相簿中寻找相关线索的耶!爱美她经常和哥哥一起合照喔。」

「线索?你冷静想一想,以前的照片怎么可能会有她的线索呢?」

「对于你无视自己说过什么话的技能,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么,那个叫爱美的女孩到底在哪里?」

「她不就在那里和这里吗,那里也有她。戳太从以前就很溺爱她呢。」

「——所以,我才问你,到底在哪里啊。」

钢铁小姐讶异地瞇起锐利的眼睛,用手指轻敲着相簿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戳太笑得很快活,爱美就在他的怀抱里。

「这男生在每张照片里,不是都只抱着一只兔子而已吗?」

「……咦?」

「你能不能别再闹了,横寺弟弟。这是兔子啊。这只兔子从小时候,就一直和你的儿时玩伴形影不离地出现在照片中啊。」

她的手指轻敲着相簿里的一张照片。快活地欢笑着的戳太,怀里抱着眼睛圆滚滚的宇宙怪兽双马尾——不对,是一只耳朵特别长、矮肥肥圆嘟嘟的兔子,大摇大摆坐在他身上。

「这张照片哪有什么『爱美』啊?」

「啊,对啊,我都忘记啦……!」

被钢铁拳头结结实实击中的冲击,让我脑袋里的指南针「咔」的一声卡住定位。好不容易回归原位的指针,指向最后的事实。

——戳太他妹妹不是一只兔子吗!

我的儿时玩伴当然是百分之百的日本人,而且是独生子。

所以为了弥补,他从懂事前就把家里养的兔子当成妹妹,疼爱得不得了。我也曾经和那只肥大的兔子玩过几次,我记得虽然是母兔子,名字却叫「弥次」呢。

戳太这绰号,也是从「色胚→色胚戳戳→戳戳→戳太」这样三段演化而来的,应该和波鲁勒萝拉这名字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旦回想起来,接下来的工作就只是确认我有多么愚蠢,以及猫神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了。

爱美一开始当着我的面许愿时,好像是这样说的:

『——现在就好,希望能解决眼前的问题~』

她将猫的玩偶——应该和猫种具备相同功能吧——握在手上,若无其事地唸出许愿内容。这种权宜式的愿望召唤了戳太,让戳太和她建立起即席性的关系。猫种的确帮她达成了『现在就好』的愿望。

但那个愿望对当时不在现场的钢铁小姐无效。因此她看到照片后,能够看出不对劲的地方;而且就算是我,在三番两次遭到指摘之后,也能够察觉到事有蹊跷。

她的愿望毫无计划可言,随便到可笑的地步——正因如此,才叫人感到害怕。

因为这些愿望都毫无计划可言,所以我根本无法掌握,那孩子究竟许过多少愿望。

我不确定她是否知道猫神的风险,还是说她不想知道:或是她其实知道,却并未将这些风险放在心上。她就像在一年举办两次的祭典会场里买薄薄的本子一样,用轻松的态度不断许下好几个愿望(注22)。

妹化、意大利化、王子化、泳装化,光是我所见到的愿望就有四个。不知道在我没发觉的私底下,她又许了几个愿望呢。

那孩子有能力支付许愿的代价吗?

如果她无法支付的话,就有人必须代替她承受许愿的风险了。薄薄的本子也不是免费的,那贵得很喔。而且买到地雷本自爆的机率也高得不得了。奇怪我扯到哪里去了?

对了——爱美她究竟在想什么呢?

不,先理清一个问题。

「爱美究竟是谁啊?」

「……你别装傻了好不好。」

注22 这里指的是日本最大同人活动Comic Market,在这里买本子一点都不轻松……

「咦?」

「就算她不是你朋友的妹妹,也是你认识的人吧。」

当我回过神来,眼神如狰狞狮子般的肉食兽系女子,彷彿要吞掉相簿似地,同时盯着好几本相簿瞧。

「你说的那个人类小女孩,叫爱美的。我大略浏览了一遍,你们兄弟以前的照片集里没有出现她,但是最近的照片里却有几张拍到她。」

「……原来相机拍得到那孩子啊!?等一下,你这么快就全部检查过了?这么多相簿耶!」

「这点小事情根本不算什么。我读书的速度比一般人快上许多,尤其是寻找穿红白条纹衣服男生的书,我读得特别快。」

看《寻找威利》(注23)不算是读书吧。

不过肉食兽小姐以期待的眼神望着我,我只好称赞她两句。她听了之后就像只特大号猫咪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样高兴。

我凑过去说让我看看吧,她就像展示自己抓到的猎物一样,得意洋洋地摊开相簿给我看。

注23 这是英国插画家Martin Handford创作的儿童书籍,读者要在人山人海中寻找穿红白条纹衬衫、戴绒球帽并拿着枴杖的主角威利。

那是国中时期的照片。到了这年纪之后,照片也少了很多,跟我随便拍的照片都混在一起。

这些杂乱照片中的一角,拍到的是摆出姿势的戳太与——

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的宇宙怪兽双马尾,一本正经的表情确确实实出现在照片中。

爱美一身纯白的长袍与帽子,一只手拿着像玩具的圣经。背景像是意大利校舍的十字架与彩绘玻璃。

另一只手上抱的,则是矮肥肥圆嘟嘟的大兔子。

她和戳太两人保持的距离,就像关系即将变得亲密的同年级学生一样。

「……啊,对了。我们好像真的见过面。」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之前丧失的记忆,被现实的照片踹飞,连接出暧昧的轮廓。

「那孩子是意大利混血——好像是某个圣歌队的。」

「圣歌队?又是稀奇事呢。」

「我总觉得……是弥次让我们凑在一起的。」

遥远的国中时期,戳太(和跟着他的我)三天两头为了寻找喜欢逃家的冒险兔,在路上东奔西跑,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

然后有一次,我们跑到了某问教堂来。

那是某个星期天,某一场弥撒,某一组圣歌队在唱着某些歌曲。这些似曾相识又好像不是的感觉,藏在脑海里的某个角落。

幻想中的紫丁香在鼻腔中散发芬芳,然后香气很快就变淡了。

「……好像,在哪里,是吗?真是模稜两可的说法呢。」

「我和她的关系没有那么好,因为我正忙着追其他女孩。而且那孩子也只陪戳太一起玩而已。况且这是好几年前的往事了,老实说,我只记得这些。」

「那女孩既然和你不亲,为什么现在又跑过来缠着你?」

「谁晓得……」

你问我我问谁。

既然没看照片就想不起以前爱美的事情,表示我和她关系不亲密。要我解释突然出现的现在爱美才真的叫做强人所难。而且原因不在我身上。如果是十年后的未来爱美,我就愿意负起责任将她抱回家。

「我猜啦,或许真相是爱美当戳太的妹妹太过瘾了,所以也想拉我一起当哥哥吧?不过还有很多地方搞不清楚,到时候当面向她问个清楚吧。」

「哦?」

「然后拜托那个圣歌队的女孩取消愿望,就皆大欢喜啦。」

「嗯……」

现在揪出犯人,也掌握她的来历了。虽然动机依旧是谜,但如果是推理小说的话,基本上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就算是美少女游戏,接下来只要随便立个和爱美卿卿我我的旗标(注24),就等着进入爱美路线啦。希望能直接发动克里姆王(注25)到十年后的新婚生活,来个常见的好结局吧!

「呵唔……」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只听到钢铁小姐发出狮子般的低吼声。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地毯上,同时抱着胳膊反覆思索。

「怎么了吗?」

「没什么。对了,我自认我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嘎?」

「晦?」

注24 立旗标( flag),美少女游戏术语。透过主角的选择而改变旗标值,在分歧点浃定不同的剥 清。另外这个词也经常用来指称「死亡旗标( flag of death )」……

注25 克里姆王,少年漫画《JOJO的奇妙冒险》第五部魔王的能力。能消除一段未来的时间,在 原作中能躲避所有将发生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不过阳人的情况比较类似电影「命运好好玩」的开关,只要按一下就能让自己直接进入下一个人生阶段。

「啊,没什么,请继续说吧。」

「我可是全世界最喜欢条理分明逻辑推论的人,但是关于爱美,有些事情我怎么想也想不透。」

「嘎?」

「晦?」

「呃,没什么……」

「为什么你从刚才一直打断我啊!」

她真的生气了,看来似乎有必要重新确认一下角色设定呢。

既聪明又是世界最强逻辑王的钢铁小姐咳了咳。

「到昨天为止,我一直认定,爱美会不会和我们筒隐家族有关。如果不是的话,她怎么会知道我们家家种的事情呢?但是,如果她的真实身分是你们以前的朋友。」

「戳太的朋友。」

「如果她是戮太的朋友,代表和我们无关的人向猫神许愿,而且还让义代利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这一切都是偶然吗?这样的逻辑我有点无法接受……」

思绪陷入死胡同的她叹了口气,紧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不管怎么想,戳太的朋友、猫种和意大利之间,似乎无法用一条线相互衔接。

看来还是少了某些拼图吧,而且肯定是发生在第一人称世界里侧的事情,我们这些外人根本无从得知。只要当事人不肯开示,我们就永远无法完成这片不公平的拼图。

傍晚时分,钢铁小姐面有难色,说她差不多该回家了。

「其实我也很想和横寺哥哥聊聊,但是他不知道突然上哪去了,希望他不要有任何三长两短……」

「……阿。」

我完全忘了这回事!怪不得她刚才一直坐立难安的模样!

我慌忙拿出自己的手机。

「哔、哔钤钤钤钤——!」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哇~有邮件耶~老哥寄给我的!住在仙女座的亲戚有急事耶!所以今天没办法回家了~老哥拜托我向钢铁小姐问好呢~」

「行动电话的来电铃声,是从自己的嘴巴里唸出来的吗?」

钢铁小姐稍微沉思了一下,然后灿烂的笑着。

「……现在的技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呢。你帮我转告横寺哥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能帮助哥哥是我最大的荣幸。」

就算我晚上头戴内裤在枕边跳森巴舞,大概也能找到理由唬过她吧。下次来试试看。还有虽然她唸q哥哥。的发音有点奇怪,不过没有当面吐槽她是我个人的正义。

走下楼梯,套上拖鞋,我送钢铁小姐到门廊外。

「到这里就可以了……对了,再次感谢你送我东西,我会视为新的传家之宝供奉的。」

「不要啦!」

最后她从相簿里抽走了三张照片。难道收集别人小时候的照片等物品这么有趣吗?

「但我还是要表示一下这份感谢之意才行。对了,再进贡月子的祕藏照片给您如何啊?」

「那、那会是睡脸的照片吗?还是打喷嚏的表情?还是流、流口水的表情?」

「哼哼,越后屋,这次的照片还要高上好几等啊。是零时差特写了蜻蜒停在她鼻头上瞬间的珍藏品呢。」

「代官大人真是通情达理啊!」(注26)

订正,收集别人小时候的照片真是超开心的啦。

这么一来,月子妹妹联盟的交易也达十次之多了。要是以为揪出一个夹层楼的小房间就能扑灭的话,那就大错特错啦。

注26 这是模仿经常出现在日本时代剧里,黑心商人和恶代官私相授受的一幕。

「我才应该感谢你呢。多亏你的指点,让我找到了今后的方向。」

「对了,有关爱美的事情。」

在夕阳下道别的这一刻,钢铁小姐不经意地说着。

「你帮我转告你哥哥——与其当面追问她的真正想法,以迂回战术旁敲侧击或许比较有效。」

「这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正面进攻可能会很棘手。」

「是喔。」

「虽然她年纪还小,但我觉得——她是相当坏的女孩呢。」

唯独说到这句话,筒隐筑紫的表情才变回在田径社开会的时候,那种认真的神情。只不过她马上又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脱口说出「这也是女人的直觉」这句可靠性大打折扣的话。

……连钢铁小姐都这么说了。可是对我而言,那孩子的笑容依然是那么百分之一百。

当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梦。

一对少年少女,倚靠在一起聊着天。

他们是结着两条发辫的外国少女,以及快活欢笑的开朗国中生。

他们两人我都认识,他们两人的关系总是那么要好。

至于地点呢——看起来似乎是假日的教会,或者是种社的祭典上,却也有点像是人人穿着泳装的市民游泳池。说不定也有可能是人群混杂的机场内呢。这是毫无脉络的梦境碎片的某处吧。

「欸欸,葛格,我们打勾勾。」

比现在更为年幼的少女,亲昵地小声说着。

她纤细的手腕里抱着一只肥大的兔子。然后她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这只疼爱不已的宝贝宠物。

「等到爱美回来后,葛格要带爱美到高中参观,还要带爱美参加祭典喔。爱美绝对绝对不会忘记这些约定的,所以——葛格也不要忘记爱美喔。」

两人小指勾在一起。说谎的人要割舌头喔,如歌谣般交织在一起,美丽缥缈梦境般的回忆。

他们两人的关系真的好好喔。

不过——那我呢?

我到底在这场梦幻景色当中的何处?

教会、神社、游泳池、机场,我的确看到那男生和爱美之间的交流,但我却递寻不到自己。

这是为什么呢—当我凝神注视的时候,出现一个响彻世界的声音。

听起来不吉利又不舒服的笑声。

在视野被笑声彻底笼罩后,我猛然坐起身。

秋天已经开始出现凉意了,但我却在梦中流了满身大汗。

出乎意料地,「迂回战术」却是从对方先发起的。

这是隔天,星期一的事情。

早上筒隐没来接我,结果我有点睡过头。当我拚命踩着脚踏车时,正好在路上遇到戳太。

当然,我和他的上学路线重叠,因此遇到他一点都不意外。

我感到意外的,是戳太身上穿的服装。

他没换上学校制服,还穿着那件像僧袍的睡衣。而且他的头发上沾满了草叶和泥巴,大概刚刚才将头钻进树篱笆之类的地方吧。

「你在干什么啊?星期一第一堂不是古文吗,阿福发起脾气来很可怕耶。」

「我等你等好久啦,来来来,有件事情拜托兄弟帮忙一下。」

我将脚踏车停在入口的图腾桩旁边。戳太睡眼惺忪地眨了眨眼,难道他整晚都没睡吗?看他眼睛肿得像什么一样。

「考考你!这世上有件事远比去学校上课更重要!」

「尽管考!(注27)要骑脚踏车前往非洲,应该很费劲吧。」

「不对啦!不,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去,不过我总得先存钱才能出发吧。但我最近为了运动会的事情而忙得分身乏术啊,上星期六,我将黑手党社的收获物带回家了。」

「噢,你那个没新人加入又游走法律边缘的社团吗……」

「然后我就没看到弥次的踪影了。弥次啊,你知道吧?我家的『小妹』啊。」

听到戳太突然说出这个字,我的脸抽动了一下。

注27 这两句话是禅宗问答时的开头语,在动画「一休和尚」里经常出现。

不过戳太似乎根本没有顾虑到周围的情况,搔了搔头继续说:

「她大概是讨厌收获物的草味才会逃家的吧,都已经两个晚上了耶。她年纪也不小了,再怎么爱逃家也太过分了吧。一想到她不知道在哪里做什么,我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啊,所以这两天我一直在找她的踪影。」

「……嗯,然后呢?」

「等一下我打算去她可能会出没的地方四处找找。帮我转告老师一下,我今天临时生病要请假。如果你方便的话,顺便帮我找找她有没有出现在学校附近吧。」

「我知道了,那我先去学校啰。」

我尽量保持自然的态度点了点头。

「对了,提到你家的弥次啊,你记不记得好几年以前,有个圣歌队的女孩在兔子牵红线之下和你关系不错呢?」

「什么意思啊?当然我是记得有个女孩很照顾我,但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子……顶多就是这样,我是没有那么深的回忆还执着啦。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找到弥次哩,拜托啦,横仔!」

戳太和我挥挥手道别。

我在上古文(阿福)和数学2B(光头胡子)课时,稍微思索了一下爱美、戳太与弥次的关系。

坐在窗边,秋天的阳光映照出窗帘上的花纹,形成复杂的阴影。

桌上的笔记本写的不是源氏物语和复数,也不是全新感觉的紧身裤泳装设计图,而是画着宇宙怪兽、迷你戳太和一只兔子。

爱美和戳太曾经是朋友。即使我的记忆不太可靠,也记得戳太对爱美疼爱有加。

爱美以前十分宠爱弥次,即使我的记忆不太可靠,也记得爱美待弥次就像朋友。

然后回到现在,爱美甫一出现,就再度成为受到戳太宠爱的妹妹。而就在同一时间,弥次也不知为何离家出走了。

爱美一出现,兔子随即不见踪影。

这两件事应该有关连吧——更进一步地说,弥次之所以会不见,应该又是爱美造成的吧?

毕竟她是那种不管什么事情都会轻易许愿的人。

如果弥次离家出走跟她毫无关连,那也让人挺担心的。就像贴上『ZHK晨问新闻』标签当作障眼法的深夜频道录像片,出现在姐姐房间桌上时一样让人感到不安。

不管怎么说,弥次究竟上哪里去了呢——而且我要如何寻找一只离家出走的兔子呢?

「……啊!」

想到这里,我转了一圈手上的自动铅笔。

如果说谁最有机会找到离家出走的兔子,眼前不就有适合人选吗?

烦恼国度的主角爱丽丝。

也就是小豆梓。

她对于小动物的爱,足以匹敌横寺阳人对泳装的执着。就算她讨厌我,但是兔子的话题说不定能引起她的兴趣,而且这还是戳太亲口拜托的大事呢。

这理由真是无懈可击啊。我开心地想着,自动铅笔在我的指间来来回回转了又转。

说不定——

我只是在想办法找机会,一个能和小豆梓说话的机会而已。

第三堂课,是对出缺勤抓非常严的学年主任。

「不过想逃课的时候还是要逃课,帮我向老师说一下。」

「我知道了,下次要找我。我愿意陪你上刀山下油锅。」

在态度一百八十度大逆转的友好副社长目送之下,我来到六号馆。

变成咖啡厅的食堂楼上是工艺教室、书法教室,以及我的目标教室。

四面墙上悬挂外国伟人的肖像画,流理台上还装设着小型的雕刻。当我悄悄溜进意大利风格的家政科教室时,

「……王子,你在做什么呀?」「偷溜进来吗?」「难道是来陪我们玩的吗?」

「对呀,要保密喔!」

「真是拿王子没办法呢!」「呀呵!」「这样感觉好刺激喔!」

穿着学校泳装的女孩子们——和小豆梓同班的女孩们发现了我。在笑嘻嘻的女孩们藏匿之下,我躲在教室后方流理台的阴暗角落。

只要透过我的女孩情报网路,要调查小豆梓班级的上课时间再溜进去,是易如反掌的事,应该说是例行公事。我将来的梦想,是开一问专门调查女孩的征信社。

「……不过今天的实习,我们班这礼拜也要进行吗……」

黑板上,大大的字体写着『利用运动会一口气掳获他/她的芳心!爱情满点手制便当的祕·诀(爱心)』。家政课的教师非常关心学生,美中不足之处在于她是个老奶奶。

撇开老师不算,几乎所有女孩都穿着学校泳装搭配围裙,眼前的绝景除非在特殊的店里花上特殊的金额,否则一辈子都看不到啊。或许这能成为我们高中的法宝,专门对付不来上学的顽劣学生呢。

当我满怀喜悦地四处张望的时候,我在对面的水槽,看到一个心不在焉洗着盘子的女孩。一个波浪长卷发的女孩,彷彿刻意违抗母校的糜烂校规一般,顽固地穿着原本的制服。

之前,小豆梓她总是孤独一人。

或许是因为她二年级才转到我们学校来,也有可能是她之前假装成「赞美时间」的千金大小姐之故。该不会是放暑假前,一直纠缠她的变态小狗所造成的影响吧。

不管怎么说,共通点的问题根源在于她的容貌。她的存在感很强烈,气质十分高尚,甚至感觉到光芒四射。她就像一朵无人能接近的高岭之花。

即便像现在这样穿着平凡无奇的围裙,身上仍然会散发出强烈的圣光……因为稍微逗她一下,她就会哭出来,让我差点忘了这回事。要是大家能够一起多逗她几下就好了。

不过呢,这学期开始之后——她不只不再搭乘(她妈妈开的)黑头车上下课,而且好像渐渐开始和同班同学交流了。

小豆梓已不再是孤独一人。至少,她没必要让自己孤独。

站在她身边的女孩,应该是同班同学吧,麻花辫的女孩帮她一起洗碗盘。虽然她们两人之间没有对话,不过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就像小学生在谈恋爱一样。

「我看看……」

看得出来,小豆梓的肩膀还紧张得有点僵硬呢。加油啊汪汪,鼓起勇气喔。不论何时何地天荒地老、不论躲在窗帘后床底下厕所天花板上,我都会支援你喔。

「请、请问一下,小豆同学的便当,是帮谁准备的呢?想问问看……」

先鼓起勇气的是旁边麻花辫的女孩,不过没关系啦。

「这、这个嘛,还没有决定啦。」

在一旁的我都听得出来,小豆梓的声音紧张得拉高了分贝。

「应该有很多豺狼虎豹愿意不惜重金买我做的便当吧?所以我根本没必要挑选啰?哎,不对,不是这样。只要有人愿意接受我亲手做的便当,任何人都好……不过可能没有人吧……最后或许只能倒掉……」

短短十秒之内的情绪起伏比云霄飞车还大。

糟了,自从小豆梓不再当干金大小姐之后,她到现在还无法掌握角色定位!看她连自己该以什么态度和同班同学说话都不知道,真的好心疼啊!

「原来是这样……」

麻花辫女孩看似为难地笑了笑,不过她人应该不错吧,我看她深呼吸之后继续说。

「不过,你可以送给你的宠物横寺王子呀?虽然你们在学校的关系是主人和狗狗,不过在自己家里就是男女朋友了吧?还是在家就立场颠倒,变成狗狗和主人呢!我开玩笑的啦!」

我不禁呛到咳了起来。这女孩还真敢说呢!

「…………没有啦,误会一场。我和他不是那样的关系。」

「我觉得你们两个很相配呢,好可惜喔。那你们什么时候才要交往呢?」

「所以说,没那回事啦。才没那回事……据说真正的鸳鸯其实很花心对吧。那些八卦流里根本不能相信。」

「……阿,抱、抱歉喔,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不用道歉没关系。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喜欢的对象——」

小豆梓有一句没一句、断断续续地回应着,同时抬起头来。她的视线不断游移,寻找刚才咳嗽的人,最后终于和我四目相接。

「咦——」

她呆呆站在原地,手中的杯子掉落地上。

可恶,我本来想等更完美的时叽再登场的耶!

「……受不了,豁出去啦!天、地、人在呼唤,呼唤着我!(注28)就算没呼唤我也没差啦!小豆梓,你的宠物鸳鸯我,前来央求你啦!」

「不要啊————!你、你从什么时候躲在那里的!?」

注28 这是「假面骑士强人」变身之后的台词。

当我威风凛凛地站起来,立即就遭到平底锅飞弹攻击,这是侵略型拒绝反应!

「你们几个!后面的,你们在干什么!」

老奶奶的斥责声从黑板的方向传来。不过现在的横寺同学是无敌的。如此这般叽哩呱啦,我只是说了我找主人有事,

「这种浪漫爱情剧要早点报备嘛!校园恋爱可是返老还童的祕诀喔!」

她用雀跃的声音支持着我的行动。我完全不懂她这番话的意思。

不过小豆梓却没放过这一瞬间的时间差,迅速脱下围裙,钻过门缝,一溜烟地消失在无人的走廊中。

咆哮小狗狗溜得还真快啊,可恶!我向刚才的女孩和老师打个招呼,然后连忙冲出去追她。

我们学校被「意大利化」的部分,基本上只有外观而已。

感觉就像某个小孩看着手边的照片想象出来的东西,而且像是粗制滥造的纸糊背景一样。变成意大利外观的只有表面而已,内部装潢和楼层跟以前的平凡校舍没两样。

不过有些地方,似乎参考了生动鲜明的观光手册吧,连建筑内部都巨细靡遗地改头换面呢。比方说,挂有许多装饰用肖像画的六号馆特别教室,悬挂大钟的七号馆钟楼——以及变成某座大教堂的三号馆也是。

「这、这是什么啊!?」

我追着小豆梓经过有喷水池的中庭,穿越钟楼下方的架空柱,进入理化实验室与体育器材室等教室综合的三号馆之后,她停下了脚步。

走廊变成了巨大柱子林立的大教堂入口。

到处都是巨人尺寸的大铁门,哪扇是特别教室的门,哪扇连接着穿廊呢,第一次见到的话根本无从辨别。一般学生们在无意识中,应该也觉得相当头疼吧。

不过咆哮小狗狗回头望了我一眼,随即又像相斥法则下弹开的磁铁一样拔腿狂奔,冲进离自己最近的一扇门内。

对了,说到小豆梓是不是一个幸运的女孩,其实她是新年参拜时老是抽到大凶的行家呢。在筒隐家玩「人生游戏」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她瞬间破产,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所以接下来会有什么结果呢,依照命运论而言,她选择的门一定会杠龟。

「唔唔唔唔,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我跟着她进入房间,来到一问天花板挑高的礼拜堂。这是没有出口的体育器材室。而且在这时期,运动会用的大滚球、棒子和记分板等物品,将整问房间塞得满满的。

「哎呀……?」

一时之间只听到呻吟声,却没看到她的踪影,原来小豆梓被网子绊倒摔了一跤。

「讨厌,放开我,到旁边去啦!」

「呃……」

「真是的,这什么啊,不要缠在我身上啦!到、到底闹够了没啊!」

今天的主秀节目,咆哮小狗狗VS障碍赛跑用网。

愈焦急挣扎愈被网子缠住手脚的她,逐渐以复杂的姿势和网子纠结成一团,最后变成全身被网子卷得动弹不得的小狗狗。可怜的小豆梓,终于连无机物都打不赢了……

我抱着沉重的心情接近她。

「你、你觉悟吧!要是你敢对我做什么坏事,我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

变成网子寿司馅料的她龇牙咧嘴,拚命鼓起身体虚张声势,看起来好像河豚喔。她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嘴一直想晈我,因此我轻轻推了一下她的盾膀,

「不要————!」

她果然就像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一样,整个人跌落在地。

「……你现在动不了了吧,乖乖别动喔,小豆梓。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坏事啦。我现在马上救你出来。」

我搔了搔自己的脸颊,蹲在她的身旁。

玩弄动弹不得的女孩那种行为,只要在杂志里面出现就足够了呢。现实世界里还是和女孩十指交错,温柔陪在她身边的玩法比较理想。

网子的两端都陷进了深处,要将她从天罗地网中救出来似乎得花不少功夫。

从大操场远远传来哨子声和阵阵的欢呼声,另一边则传来带有大钟余韵的「嗡——嗡——」声。

夹杂在两股声音中,这个模仿礼拜堂的空间彷彿与世隔绝一般,依然保持着宁静。所以,

「为什么……」

小豆梓微细的声音,就这样滚落到乱七八糟的地板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做出一堆奇怪的事情啊……」

「拜托,这次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耶!先采取奇怪行动的人不是你吗?」

「什么奇怪行动,我才没有。我只是过着平凡的日常生活,就像公鸡早上准点报时一样自然又规律。是你自己突然跑来多管闲事的。」

「你难道没有自觉吗!?你一看到我就逃,结果又跑回来近距离瞪我,现在又像看到鬼一样东躲西藏!这样哪里自然了啊。」

「唔唔唔唔……我、我才没有!我只是在找厕所而已!我只是偶然有急事,偶然被你看到而已嘛!」

「拜托不要再这样了好吗……我们像之前一样,普普通通地交往不好吗?」

突然想到,最近好久没有像现在一样,和小豆梓在如此冷静的姿势下近距离接触了……不对,这还不包括小豆梓被手铐铐住,被我追得狗急跳墙之类会被人误解的情况呢。

直率地说,是我之前太乐观了。

人类是靠话语传达讯息的。不论对方误会有多深,不论情况有多治丝益棼,我一直是这样度过大多数危机的。

只要将话交代清楚1只要告诉她心里话,我以为就能很快解决小豆梓问题。

因为我之前太乐观,才会发现得有点晚。

「我才没有逃。」

「你明明就在逃避。」

「我才没瞪你。」

「你明明就在瞪我。」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我才没有逃,也没有瞪你,我一直都,跟平常,一样啊!」

小豆梓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有时会在奇怪的地方换气。满头疑惑的我凑近观察她的表情,这才大吃一惊。

「我只是、只是觉得——不想太接近你而已,就只有这样啦!」

泪眼汪汪抽泣的小豆梓,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从她脸庞滑落。

面纸一下子就见底了。

我不小心将口袋里掏出来的棒球帽交给她,小豆梓立刻将脸凑在摺叠整齐的帽子上,「哽——」地擤着鼻涕。

哎呀,小豆梓真是的,她一定以为帽子是代替面纸吧……不过能让女孩弄得黏答答溼淋淋,帽子兄应该也感到很幸福吧。其实我更想代替它呢。

「冷静一点了吗?」

我放弃去解开那爱逞强又笨拙的网子,自己也钻进了网子里面。我抱着腿坐在小豆梓身边,和她一起以视线盯着体育器材室的墙壁。

身处于庄严的宗教画作包围之下,同时调整一下同步呼吸,然后我觉得身体也逐渐同化了。这房间果然距离世界很远,我感觉我们两个,就像被弃置在无人的太空站一样。

小豆梓的眼泪似乎不再流了,但身体偶尔还是会像抽泣一样颤抖。和她肩并肩的我能感觉得到。

「……谢、谢你。」

「不会。」

「……我、跟你说,」

「嗯。」

「我真的自认为很自然。因为你和筒隐学姐就算感情很好走得再近,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她开始一点一点地吐露心声。

「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不能太过靠近,才会试图保持一定的距离。」

「为什么?」

「因为会像豪猪一样受伤啊……我、我是说筒隐学姐会受伤喔。」

「真要说的话,钢铁小姐比较像会将豪猪放在嘴里昧滋咔滋地啃得精光,填饱肚子之后立刻倒头就睡的类型呢。」

「……你要是当着她的面说那种话,会被吃掉的可是你喔。」

小豆梓微微笑了笑,我也跟着稍稍放了心。

「总而言之,要远离你就必须知道你究竟在哪里,所以我才会找你;不过我又不

希望你太靠近我,可是这样就必须知道你到底人在哪里,所以才会找你;但是你一靠近我就觉得伤脑筋,结果脑袋就比红鱼的漩涡还要纠结……」

「你还真会自找麻烦啊。」

我也跟着微微笑了笑。

「其实你根本就不用这么做啊。钢铁小姐想交往的对象才不是横寺阳人呢。她是把我误认成别人,才会发射飞弹击沉我。」

「……是这样吗?但是,这么一来……」

「只要能化解误会,不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了吗?可是为什么,我之前都解释那么多次了……更何况,我还写了一封信解释当天的误会了呢。」

「什么信?」

小豆梓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同时鹦鹉学舌般地回答我。

「信啊,我还贴了张柴犬贴纸呢。像上个世代的人一样放在你的鞋柜里。」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有看过什么信。你该不会放错鞋柜了吧。」

「不、不会吧!」

我呕心沥血写出来的言词、灌注了满腔热情的大作,竟然有可能被不相干的外人看到……感觉有点兴奋起来了呢。真希望自己的大作能被一个穿黑裤袜戴眼镜的学妹,面无表情地将内容一一唸出来。我开始觉得自己的性癖愈来愈扭曲了,到底是谁害的呢。

「——不是这样啦!我的意思是,小豆梓真的不用想太多,完全不用操无谓的心啦。」

「嗯……如果看过那封信的话,说不定心境会有不同的转变呢……」

小豆梓摇了摇头。飘逸的波浪卷也跟着晃了晃,碰到我的耳朵,好痒喔。

「但我还是认为,我不应该跟你走得太近。」

「……为什么啊。」

「筒隐学姐的误会也可能会弄假成真。不、不对,就算不是学姐,也会有其他人——」

她的秀发又碰到了我。我瑟缩着脖子等她继续往下说,却只听到她犹豫不决地咳了一声。

「欸,『人鱼公主卡美拉』好看吗?」

「咦?」

突如其来的话题让我发出了怪声。

我、小豆梓和筒隐月子,有时候会互相借书来看。我最常带来借她们的是奥斯卡·王尔德的著作,小豆梓带自己最喜欢的漫画,而筒隐则带电影的改编小说,三人互相交换。

最近小豆梓借给我整套的『人鱼公主卡美拉』漫画。这是名作漫画『卡美拉公主』的续篇,以儒艮雷光弹粉碎邪恶魔法使,最后顺利成为公主的痛快无双恋爱动作喜剧喔!

「在那篇故事里,我最喜欢的是王子。因为他一定会选中公主,我最喜欢他这一点。」

小豆梓阖上眼睛,开始回忆漫画中的情节。

「但是,那终究只是漫画的情节。就算这世界有王子好了,他也是大家的王子。他对大家都很体贴,他和大家的关系都很好,所以喜欢他的女孩也愈来愈多。两人、三人、四人、五人——但即使王子能像宠物一样亲近自己,女孩也永远无法成为最后被选中的公主,这一点我后来才明白。不过听起来有点蠢就是了。」

所以她才会说,不想再太靠近我,是吗?

她以叙违一篇故事结尾的语气,静静地结束对话。

她的视线盯着变成礼拜堂的体育器材室尽头。那里挂着一幅宗教画,内容是背负着十字架的圣人,无私地将爱分送给所有人。

「你、你先等一下,你刚才那段话是什么意思啊,我有点听不太……」

「听不懂没关系,你要是懂了我才伤脑筋。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不行啦,拜托你,告诉我吧。不知道的话我很头大耶。该怎么说呢,意思是说——你想当哪一国的公主吗?」

小豆梓凝视着画框中描绘的圣人,同时彷彿欲言又止般张开嘴巴,阖上,看来十分忧郁地吸了口气,但果然还是吐不出半句话,只是将棒球帽当成宝物似地紧紧握着,摇了好几次头。

「我忘了。」

好不容易等到她回答,结果只有短短三个字。

「不会吧……」

言语不够,言语压倒性地不够。在我们这个没有独自的世界里,有些事不说出来,是无法传递给对方知道的。告诉我这些道理的人不就是你吗,小豆梓?

「……我一直想和你书归于好。你不在身边我会觉得很寂寞。别再担心什么距离太近太远的,你能不能抛开那些奇怪的想法,和我回到往日的关系呢?」

所以,我尽可能挤出自己的话。现在我已经可以清楚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我希望能让小豆梓明白。

我看着小豆梓。我看着她的侧脸,希望她能望向我。

小豆梓没有望向我,一直盯着远方的圣人绘画。

「——如果你让我见识到舌归于好的证明,可以喔。」

「证明?比方说呢?」

「比方说吗,对了,之前我看过一本少女漫画,邪恶的王子改邪归正后温柔地——」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暑假结束时,透过手机听到的台词改编版。

不同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喜欢漫画世界的现实世界居民,在途中欲书又止,露出暧昧的笑容。

「温柔地——主动和村姑握手,我记得好像有这一幕呢。」

从网子的包围网中脱逃时,大钟已经再度响过一次了。

「午休时间结束了喔……」

咕噜咕噜噜噜,我的肚子唱歌唱得真大声,小豆梓听了噗哧一笑。

「好像筒隐同学一样呢。」

「那个大胃女,肚子的声音是这样吗!?」

「如果两个人独处的话,有时候会像这样卸下心防,像这种时候,我觉得很可爱呢……啊,你那什么表情嘛!这是祕密,你不能说是我说的喔!」

「我不会说啊,等我吃饱了就不会说半个字!嗯~我有点想吃手制便当耶……」

「……飢饿的大野狼也不会像你这样威胁吧。要不是某人偷偷溜进家政教室的话,便当就能做好了呢——欸,对了。」

小豆梓一脸疑惑地歪着头。

「你特地溜进我们教室里,难道只是为了和我和好吗?」

「——啊。不对啦,是戳太!」

我拍了一下膝盖。我完全忘记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将爱美的事情告诉她。

在前往食堂的路上,我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包括爱美突然现身、被爱美要得团团转,以及弥次兔失踪的事情。

「呣~」

小豆梓喃喃地说着。还说了一句笨蛋。

「那女孩,她一定什么都不懂吧。即使许了愿,还不是无法改变任何事——什么事情都没有改变。」

「咦……那,你许了什么愿吗?」

「许了一点,我曾经希望自己能变得不一样。」

「然、然后有什么结果吗……?」

「就像你看到这样,一点变化都没有呢。很可惜,神明似乎没有听到我这个愿望呢。」

小豆梓开朗地笑了笑。

不过,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那个坏心眼的家伙一定会实现小豆梓的愿望。

我以研究者的视线凝视她的全身。很快的,我就发现了一般人可能会忽略掉,但绝对称得上是变化的变化。

垂直落下的陷落火山口体型,竟然微微地隆起了山谷……!

「怎么会这样啊~!」

「呀!你、你突然做什么啦?」

「你的注册商标沦陷啦!独立运动失败啦!这样你甘心吗!?其实我觉得很OK,绝对OK啊,但是你甘心这样吗,小豆梓!?」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明明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却隐约觉得受到你的侮辱了呢。」

小豆梓不理会呆住的人类地形学研究者(我),拿出手机迅速开始记事。

「我知道你想拜托我的事情了。有没有弥次的照片呢?有的话就传给我吧。野兔子相当少见呢,我会去问问这附近的流浪狗们,应该两三天左右就能掌握到消息了,你可以期待我的好消息。」

然后小豆梓像上流社会大小姐一样高雅地微微一笑。不过请大家等一下。这位大小姐,刚才说了不符合她上流身分的话。

「……等等,问问流浪狗是什么意思?」

「犬语呀。我问牠们『汪呜,汪呜!』的时候,大家都会回答我喔。我每天都在练习呢!」

「是吗,嗯,似乎满有趣呢。似乎满有趣的……」

小豆梓陷落火山口的冲击一下子就消失了,我轻轻掩住双眼眼角。

犬语。换句话说,朋友很少的大小姐透过宇宙理论进化,得到了双重母语的能力。要是随便吐槽,将会招致惨剧。

「我又感觉到你心里在想很没礼貌的事情了……我说啊,你现在的立场不是有事情要拜托我吗?」

「抱歉抱歉,圣母小豆玛利亚在上!等到您真正显灵后,我一定会在全国各地广建小豆神社,供奉您的种体的!只要触摸特定部位(希望)就会膨胀、(宝宝)发育、(自信)满满喔!真的很灵验!保佑大家的平板小豆神社!」

「……死变态,超级变态,无敌大变态!」

小豆梓白眼瞪了我一眼,随即又笑了笑。

她的态度跟之前截然不同,变得非常自然。即使我稍微投颗超速球,她也不会像之前一样内心动摇而大挥空棒。她似乎懂得辨别真心话与玩笑话的差别,始终保持开朗的微笑。

这对我们而言是非常罕见的事,当然我认为这是多亏了我们握手书和的关系。

——虽然是多亏了言归于好的关系。

但是有如煤焦油硬块的苦涩味道,却塞满了我的胸口。

在苦涩即将从我的嘴里溢出来之前,小豆梓歪着头,轻轻地戳着我的腹部——感觉我们两个就像是一对刚刚交往的朋友一样。

「我会尽我的全力帮助你。不过呢,其实我们不用这么麻烦,直接去问那个叫爱美的女孩不是更好吗?问问她究竟想做什么、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就好了啊。」

「其实这些我也想过,但是我担心她不会老实地回答我。」

「星期六,在大操场遇见过的女孩吧?看起来像是率直可爱的女孩呢。」

「咦,是吗?」

「欸,难道不是吗?她年纪还那么小,要是把她当臭鼬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就太可怜了吧。」

「是吗,希望真的是这样。这样告诉我的人只有小豆梓你呢。」

「大家都想太多了啦。有些小孩虽然会在无心之下犯错,但是我认为没有真正『很坏』的小孩。」

小豆梓以开朗的声音说着,突然彷彿想起什么事,停下了脚步。

「抱歉,今天中午我有约在先了。」

「了解。那么找弥次的事情,就等放学后再说啰?我也来帮忙吧。」

「你不用管我没关系,做你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我会负责我自己的事情的。再见啦,横寺同学。」

小豆梓像是个性温和的村姑一样笑了笑,并朝着我挥了挥手。

架空柱的下方,已经完全被钟楼黑漆漆的轮廓所覆盖。她就彷彿被缝在夜晚世界的异世界人一样,不论我何时回头,都看到她一直不停地挥着手。

……真想和她一起吃午饭呢。

涂上一层煤焦油色黑影的柏油,卡在鞋子上发出讨厌的声音。

当我还在思考许多事情的同时,放学时间已经来临了。

我跑去找小豆梓,不过她似乎已经展开了寻找肥兔子大冒险。

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况且我又不想承认其实早就已经有了结论,因此漫无目的地晃到脚踏车停车场。

就在这时候。

「阳~人~葛~格~!」

「哇!?」

宇宙怪兽飞身泰山压顶怪,从我的右前斜上方飞过来。

我猜想,她一定是认真实际模拟过,加上恰到好处的灵感,才能诞生出这绝妙的组合技。

躲藏在铁丝网中央的平衡感,扑向目标物的时机,身体起跳的角度、高度、方向,再加上不顾后果的勇气。

只要少了任何一项就无法完成这技大绝招,真是完美完全完整无懈可击。唯一可惜的是,她似乎没有考虑到降落在我身上之后的结果。

「嘎咕——!」

「唔呶——!」

突然遭受推测重量二十六点六公斤的飞身攻击,这种情况下还能站直的人除了受过训练的职业摔角手以外,大概只有受过训练的职业萝莉控吧。

巧合的是,我正好是这两个世界想要拉拢的潜力级新人,所以我将爱美抱在自己的头上,勉强用力跨出一步撑住了她。

爱美彷彿在乘坐游乐设施一样,喊着『噢噢噢——』的欢呼声。

「呢嘻嘻!这一次成功了喔!」

「不可以仰赖这种要看对手才能成功的绝招啦!」

「……因为有爱美相信葛格的力量,阳人葛格受到爱美相信的力量,这是两人完美无缺的和谐所诞生的成果喔。」

「拚命的只有我一人而已吧!」

「了不起,了~不起!」

就像坐在经常坐的指定席一样,爱美稳稳地坐在我占尽便宜的肩膀上。从她身上飘降着甜甜的香气,总觉得有点安心呢。

然后她盯着我的脸瞧,用百分百的方式笑着说道「呢嘻~能见到葛格真开心~」。她八成以为只要笑一个,我就会原谅她了吧。的确是。

「我正好有事情要找你,你来的正好呢。又来学校参观吗?」

「呢嘻嘻,对呀。爱美特地等到可怕的人不在的时候,立刻冲过来的喔。趁鬼不在的时候,宣、宣……宣战布告!」

「……你要和谁战斗啊?」

「欸欸,对了,阳人葛格。跟爱美来吧,可以看到有趣的东西喔!」

爱美像上次一样拉着我的头发,引导我前往大操场。

从西门旁边延伸过去,直到围住大操场的高栅栏底部,在拦球网与水泥墙之间茂密地生长着低矮的草。应该没有人会特别注意这里吧,在这片无趣的空间里,地上铺着一张塑胶垫。

穿着制服的女孩坐在望胶垫上,她抱着写生簿,专心临摹着画片(注29)的背景。

「筒——」

「……嘘!」

当我出声想喊她时,爱美制止了我。

我被爱美操纵着进入栅栏和拦球网的内侧,悄悄地接近她。

「哼哼哼~小燕子~没办法拒绝~王子的请求~」

她哼着音阶平板、无起伏而笨拙的鼻歌。还有「平板」「无起伏」「笨拙」这三个形容词,可不包含身体某部分的隐喻喔。

她应该非常专注于描绘画片吧,哼歌的女孩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同时附近也没有别人在看,她的歌声有愈哼愈大声的趋势。

「所~以说~噜噜啦噜啦~小燕子说~在冬天~来临之前~我会待在~王子的身边~嚏哩啦哩啦……」

具备筒隐资格检定三级的我敢如此断言。

这首鼻歌的作诃不用说,连曲调和间奏都是她独自创作的。

几天前,我才将奥斯卡·王尔德著作的童话『幸福的王子』借给她。这部歌诵小燕子和王子高贵精神的故事,筒隐似乎给予相当高的评价。她说她想将这篇故事画成画片,唸给儿童馆的孩子们听。

注29画片,日文「纸芝居」,旧名「拉洋片」。由一个人拿着圄画,说故事讲解带唱歌的一种表演型式。电视机出现之后,这种表演已经成为绝响。

「然后呢~燕子和王子~双双到天国~来到神面前~恰冶哈,锵~恰锵锵~」

……但意外的是,该怎么说呢,没想到她这么喜欢那故事,甚至还用筒隐一流的品味替故事作词作曲。

不久她开始像打鼓一样,双手拍打着素描本,头也跟着左右摇晃,开始热情奔放的鼻歌艺术。之前我也看过她在厨房这样表演呢。难道月子妹妹每天在家里,也是这样摇头晃脑的吗?

我将珍贵的影像纪录写入心中的硬盘并储存起来。等我回到家之后,再巨细靡遗地转抄在每天的筒隐纪录笔记本上。等这女孩结婚的时候,我会将这些纪录制作成影片,赠送给会场内的所有来宾。

当我订下这结婚惊喜赠礼计划之后,立刻出现一个疑问:到时候我究竟会出现在会场的哪里呢?我觉得这问题有必要慢慢思考,于是我询问头上的操纵者,差不多该撤退了吧。

「……嗯?」

我不经意地竖起耳朵听。

响起了一段小小的旋律呢,从哪里来的?

爱丽丝梦游仙境

从我头上,从爱美的口中。

「——……-」

那是张力十足的清澈高音,以及澄净透明般舒畅愉快的音量。

像是是跟着筒隐哼起来的声音,音量逐渐变大。优美清晰的回响,逐渐将筒隐的前卫音乐变成天使的旋律。

「…………」

筒隐的肩膀突然抽动了一下,随即转过头来,不过她一句话也没说。

应该是一句话也没办法说吧。

她一定和我一样,刚才的那段旋律,就像现场聆听天堂的演唱会相同的感觉。彷彿内心获得洗涤:心灵被天籁掳获一般,被不同次元的歌唱能力压倒的无话可说。

「——-」

爱美从我头上溜下来站在地上,将手放在胸口,仿彿朝向更高层次奔驰般唱出更暸晓的声音。

洒落地中海阳光的飘逸秀发,加上宛如水晶精雕般的瞳眸造型。不太平衡的矮小身躯,反而让一切呈现更完美的平衡。连细小的喉咙上下游移的模样,都保持着某种清冽

她的容貌和歌声是为了彼此而存在的,但是却也互相凌驾彼此,同时又纯粹只为衬托彼此而已。

她就像造物主在星期天所创造,宛如妖精的艺术品一般。

「——啦啦。」

噔~她蹦了一下,歌声就此结束。

在她这么一跳之前,我在原地一步也无法离开。我甚至没注意到演唱会已经结束。因为我太过于沉醉在震动大气的声音残渣了。

「……好、好厉害!刚才那是什么啊!原来爱美的歌唱得这么好啊!」

「呢嘻~像爱美这样的人呀,多到随便丢块石头都能砸到一大票喔。」

因为太感动了,感动到连拍手都忘记了。

谦虚客气的天使露出百分百的爱美微笑,指指筒隐,

「不过筒妹呢,却是超强幻觉级的大音痴喔!」

「……哇咧!」

率直的宇宙怪兽一瞬间毁了所有余韵。

「哆瑞咪发唆啦希的音阶全都分不出来啦!呱啦呱啦啪!声音明明这么好听,真是可惜了呢。」

「…………」

「筒妹是音乐界的毕卡索,可以媲美《脑髓地狱》(注30)喔。还是世界独一无二的花呢,不过是朵大王花!(注31)」

「…………」

筒隐无言地杵在原地。爱美眼睛睁的圆圆大大,恶作剧般戳了戮她的脸颊。然后又戳了戳,拉了拉。拉拉拉,拉拉拉拉嗯!捏嗯捏。

「唔捏捏,可以拉这么长呢!」

呣~捏呣捏呣捏呣~捏呣~捏呣~

一会儿左右上下里外挖掘一会儿旋转一会儿撑大脸颊,不知恐怖为何物的调皮小孩,蹂躏着雪女的脸颊。

「呀呀呀呀,好好玩喔!脸颊这么有弹力,怎么会是音痴呢?好神奇喔!要是能将音符塞进脸颊里就好了呢!」

「…………」

「筒妹的脸颊,真是好玩!爱美好想要一半喔!」

——捏呣捏呣捏呣。

注30 《脑髓地狱》,侦探小说家梦野久作于一九三五年发表的代表作,以「难以理解的内容」而有日本三大奇书之名。

注31 大王花,世界最大的花,同时以散发恶臭而闻名。

任凭爱美玩弄的筒隐依然保持着无言无表情的态度,然后她缓缓拿开捏在自己脸颊上的手,和爱美直接四目相接。

「之前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爱玛努艾勒妹妹。」

「唔~什么事?」

「我的名字,叫筒隐,知道吗?」

「嗯!所以叫筒妹。你觉得香菇妹妹比较好听吗?对了,叫爱美爱美就可以了!」

「……」

我觉得自己也能像外星人一样感应到筒隐的感情呢,如果要以拟态语来表现的话,

——不爽不爽不爽。

大概就像这样。

「爱玛努艾勒妹妹。就算……我退让个一百步,假设我是个音痴好了。」

「你有退让的余地吗?」

「我会画画、做菜速度很快,而且每天都会按摩,不论揉腰揉腿都没问题。常有人称赞我是全能选手呢。」

「爱美也会画画喔,还会煎蛋呢!我们两个一样!」

「……我可是非常精通,所以我比你厉害厉害很多。」

「唔呶?」

「所以即使、就算、万一我是个音痴也都没有关系,因为我有太多地方赢过你了。」

「是~这样吗?是~真的吗?」

面对高度怀疑的爱美,筒隐若无其事地原地踏步。

劈哧啪嚓,脚边的草皮被筒隐当成出气筒般猛踩乱踏。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脸上总是挂着冷酷面具的她会跟一个小孩认真(感觉上很认真)到这种程度。真像小孩子啊……

笑过之后,我摇了摇头。她本来就还是小孩啊。

因为她经常摆出大姐姐的架式,很容易让人忘记这一点,不过月子妹妹她确实是年纪比我小的普通女孩。「我的年纪比你大,身高比你高一些,身材也比你稍微好一点。或许歌唱能力多少,有丝毫可能性,依照场合而言,比你差了那么一点,不过我一点都不在乎。因为其他地方我远远胜过你。」

筒隐斩钉截铁地断言,而且不知为何,彷彿在说「是不是啊?」地看向我。

我想你的确是远远胜过她一点点啦。但是和小学生争高下的你可是高中生喔,先提醒一下。

「但是筒妹,」

「筒隐,谢谢。」

「爱美的运动能力应该比筒妹厉害喔。」

爱美若无其事地冒出这么一句,而且不知为何,彷彿在「呢嘻嘻~」地看向我。

这一点的确是未知数。但我觉得夹着一个无辜的人争执这些似乎没什么意义,不知道她们有什么看法呢?

「…………」

筒隐一时之间沉默不语,谨慎地评估眼前的竞争对手后。

「……没有这回事,我想我的运动能力也比你厉害。」

「爱美比你更厉害呢,说不定你会被爱美三两下就打得落花流水喔。」

「我比你更加厉害好几倍,只要一比赛就能知道谁厉害了。」

「呢嘻~那就来比吧!」

爱美满脸笑容,立刻向筒隐下了挑战书

「……我中了她的陷阱,她果然是坏女孩。」

筒隐一直将自己关在淋浴室里不肯出来。直到我去敲门,她才像丸子虫(注32 )一样抱着膝盖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游泳池边挤满了为运动会而练习的泳装女孩。附带一提,游泳池似乎也变成了情侣们的观光胜地卡布里岛还是卡布林格岛,连在户外的游泳池,都有一半覆盖在像是洞窟的低矮岩山之下。

筒隐丸子缩在艳阳照射的泳池边一角,忿忿不平地拉着她发誓绝对不再穿第二次的学校泳装下襬。然后她继续滚啊滚滚啊滚,很想就这样躲到阴影里面去。

「哎呀~刚才你不是途中还很兴高采烈的吗……」

「这就是坏女孩厉害的地方。当她提出要比赛游泳的时候的那副笑容,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就像蚁狮盯着掉进陷阱的猎物一样。」

「是这样吗。」

「因为学长被坏女孩骗了,所以才没有感觉到。」

注32 丸子虫,又名鼠妇、西瓜虫,受到惊吓会像犰狳一样卷成一团。

我望向另一边正在做准备体操的爱美。在周围女孩的疼爱下,爱美享受着被大家抚摸的满足感。大家都对小孩子好温柔喔。

我在想——那孩子现在应该是真的感到很开心吧。

说要以游泳决胜负时的她,真要说的话,更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脸上挂的不是平常的百分百笑容,而是天真到彷彿能让我掌握隐藏在那笑容背后的真面目的程度。

「我认为,爱美应该没有你说的那么坏。」

「……那是因为学长你太偏袒她了。」

「我有吗?」

「肯定的。我只答应学长可以在这世界尽情大饱眼福,可没有允许学长和特定的女孩,尤其是和那女孩从早到晚黏在一起。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吧,学长。」

「……对不起。」

「那女孩有问题,不可以接近她。知道了吗,知道就好。」

「……对不起。」

我的理想是当一只巴甫洛夫的狗然后舔奶油,所以只要被说教,我就会自然而然垂下头,这已经成为既定事项了。即使我完全听不懂筒隐话里想表达的意思。

「噢,对了,说到大饱眼福,关于那个许愿让世界变成这样的犯人。」

「……对不起,我从姐姐那里得知了大略的经过。我说不定必须为了之前的事情,向学长道歉才行。」

筒隐端端正正地坐好,低下头向我表示歉意:我们两个像是在照镜子一样地对着彼此低头。

然后她彷彿下定决心般站起来,

「不过首先,我要先将那女孩打得落花流水。最后赢的人会是我。」

身穿着深蓝色防具的战士挺直了腰杆,抬头挺胸走向游泳池。我觉得她实在太威风了,所以早就拍好照片储存起来,并且设定成待机画面以供后世流传下去。

比赛方式是五十公尺不限姿势,输了一翻两瞪眼的一回决胜负。

筒隐穿着大家称之为制服的学校泳装,爱美则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件属于自己的连身泳装。担任裁判的我则穿着制服。

两名泳装战士并排在泳池旁边的水道,彼此看了对方一眼后望向前方。

「————」

「…………」

语言对战士而书是多余的。

一触即发的寂静与世界的安宁划出明显的界线,就在此处这一瞬间,即将化为一决雌雄的战场。淋漓滴落的沉重汗珠,暗示着惨烈的死斗与残酷的结局。

「准备好了吧。预备——开始!」

我一打信号,两名战士便同时起跳。霎时之间水花四溅、空气震动,全场哗然。

——真是一场精采的胜负。

以上。

若是一般比赛的话,或许我应该使出我浑身上下所有语言能力,巨细靡遗地描述她们这场惊心动魄壮烈无比的大战。大家刚才或许也一直期待这一刻吧。

刚才我的确也屏气凝神的观战,观战了大约十秒左右吧。

身穿学校泳装的战士,

「…………噗哇…………樊噜——」

噗噜噗噜噗噜地挣扎着,一直线沉入泳池中,紧接着立刻大喘气游出水面,然后又随即往泳池底部直直地沉下去。她前进的角度和浮力的原理应该足足差了九十度吧。

另一边的连身泳装战士,

「哇~好冷喔!呢嘻嘻,我跳!!」

就像第一次跳进游泳池的古代游牧民族一样,兴高采烈地在水里蹦跳着,朝向四周到处泼水,开开心心地和身旁的同学们玩成一片。她前进的方向和竞技的概念应该整整忘了一百八十度吧。

……真是一场精采的胜负。

赢家是谁都无妨,而且这似乎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胜负。我说啊,你们不是都主张自己非常擅长运动吗?

我认真帮她们两人加油了五分钟,又望着她们比赛了五分钟,然后我坐在终点的

池畔旁,从低矮的洞窟入口呆呆地眺望着天空。今天的天气还是这么好。

有关学校泳装与连身泳装的孰优孰劣,我的脑内学术会议经过了一番争论对立归纳,然后根据泳装发表了「天不在泳装之上造泳装,亦不在泳装之下造泳装(注33)」这一番为了泳装的泳装人权宣言。紧接着镇压反对势力宣布独裁,建立神圣第三泳装帝国。直到我个人的脑内补完补腻了之后,她们两人才好不容易,真的好不容易,回到我的下方的终点线。

噗噜噗噜潜水艇和嘻嘻哈哈游牧民,几乎同时抵达终点。

「呃,两位辛苦……」

我将半死半活的筒隐拉起来。她连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地靠在我身上。

「…………」

呼……呼……她用力喘着气,眼神空洞地问着我。

注33 这是福泽谕吉引自美国独立宣言的名言「天不在人之上造人:亦不在人之下造人」。

——比赛结果是谁赢了。

「唔,这个……」

我望向爱美。她一边喊着「游泳池好好玩喔~!」同时活力十足地哗啦哗啦四处泼水,从她头上两条发辫垂落下来的水滴闪闪发着光。

如果要公正公平的判决,我觉得爱美似乎稍微早一点碰触到终点。

不过呢,我赞赏筒隐的努力。我会力挺你的,永远都会。

「——是筒隐赢了!」

「喔~!」

我郑重地宣布比赛结果,不过兴高采烈大喊万岁的却是爱美。

「筒妹真的好厉害喔!帝国军人就应该干脆地承认自己输了喔。」

「……不会,这是一场严苛的比赛。」

「好好玩喔!真希望下次有机会,我们能再一起玩!」

「对呀。我会努力练习,下次一定会遥遥领先爱玛……爱美的。」

相互竞争过后,孩子们彼此称赞对方,和平地握握手。

所谓的成长就是这么回事吧。我觉得自己正在目睹一场奇迹,当然是站在监护人的观点。真想抱抱她们两人,称赞她们是好孩子。

两个小不点并肩站在一起开始伸展运动,爱美抬头瞄了我一眼。

「——欸,阳人葛格,葛格也玩得很开心吗?」

「我?嗯,很开心。」

「是吗!爱美也觉得很满足喔。」

呢嘻嘻~地笑着。依然是百分百的笑容,她看看我,看看筒隐。

然后她继续伸展运动,同时可爱的小嘴如恶魔般咧开,

「所以呢—爱美觉得,这个愿望,可以取消没关系了!」

「咦?」

「让大家的游泳心情,取消吧!」

高声唱出这句话。刚才我也提到过,爱美的泳装是属于她自己的。她叫我们等一下,这句话说完过了大约十分钟左右,她就从其他地方拿了一件连身泳装来。

至于筒隐的泳装呢,是学校指定的学校泳装。每天上学,学生们都将泳装视为学校制服。虽然筒隐和小豆梓已经坚决不肯穿它上课,不过其他学生仍然受到爱美愿望的影响,无意识地穿着泳装。这次因为要比赛游泳,所以筒隐只好勉为其难地穿上。

这时候爱美取消这个愿望,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其一,大家游泳的心情将会消失无踪。

其二,被大家视为制服的替代物也会消失。

至于这代表什么意思呢——

所有的学校泳装,包括筒隐身上穿的泳装,全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瞬间的寂静后,四周响起了划破空气的惨叫声。

「月、月子妹妹……」

虽然其他女孩们也同时遭受非常劲爆的意外,不过我的视线却无法离开眼前的女孩。

全身上下一丝不挂,百分百的裸体。

「咦……」

规律地做着伸展运动的筒隐,用力眨了眨眼睛,回头望着我。

彷彿有几秒,甚至几十秒,这世界只有我们两人而已。

在培育人类原罪的乐园中,当亚当遇见刚诞生的夏娃时,脸上肯定带着笑容吧。为什么呢,因为我也是如此。看到自己的宝贝一丝不挂站在眼前,只要是男孩都会本能地露出笑容吧。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啦!」「到底发生什么事啊!」「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遭的女孩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部冲进屋内。

泳池边一下子静得出奇,筒隐的反应则慢了半拍。她用手掌拍了拍自己雪白而柔软的健行路线与即将结果的浑圆桃色原罪苹果,直接触摸确认一番。

然后她再一次,以溼到出水的大眼睛抬头看我。

「…………」

「总、总觉得啊,每次见到它都以惊人的速度成长呢。」

「…………」

「保持这样的成长速度,说不定能超越你姐姐呢,没有啦。哈哈,哈哈哈……」

「…………」

「是的我是骗你的我是用自己的方式在安慰你抱歉饶了我吧浮板没办法放进眼睛里啦!」

比起抹杀我这个目击者亚当,以最快速度冲进淋浴室才是双赢的选择。不过在全裸的少女夏娃发现这一点之前,这种程度的牺牲是必要的。

「我觉得你真的好坏……」

「嗯~?阳人葛格,你说的话爱美听不懂噗通噗通呢。」

这起全校学生全裸事件的后绩发展,将会深深烙印在我们高中的历史上,成为七大不可思议事件之一吧。

我和爱美靠在一起,坐在空无一人的游泳池边,呆呆地吹着风。

我们乖乖等着筒隐回来。等她换好衣服,同时平复自己的情绪。不知道她会装作若无其事回来呢,还是有如战种阿修罗降临呢?真是一段薛丁格的空白时间(注34)啊。

爱美将脚伸向水面,哗啦哗啦地踢起水来。

纯洁可爱的的缎带装饰连身泳装,散发出一股愈来愈强烈的扭曲魅力。如果是自制力比较差的萝莉恋童混合型变态,说不定会马上就被银色圈圈套住双手呢。要记得我们的座右铭是人可以变态,手不能乱摸。

「筒隐……她应该在生气吧,人的忍耐总是有极限的啊……」

「别担心啦别担心,筒妹虽然表面上没反应,其实被葛格看到的时候,身体里就像点燃一把烈火股熊熊发热呢。这些,是书上写的喔。」

「立刻将那本禁书焚烧掉!不可以在我的清纯义妹身上贴这种标签!」

「呢嘻嘻,她真的清纯吗?尤其像她那样的女孩,晚上最喜欢色鱿鱼交响曲三号

(注35)了呢……葛格你的眼神好可怕喔。」

注34 著名量子力学理论「薛丁格的猫」,意为「在观测到事实发生前,任何事情都是不确定的」。

注35 贝多芬第三号交响曲「英雄」,意大利文「eroica」,和色鱿鱼同音。

爱美在紧急时刻来个大转弯。因为万一再直直冲过去的话,就要出现死人了哩。兴奋的横寺同学因为喷血过多而幸福的死亡。

为了转换情绪,爱美的小小脚丫用力地踢了一下泳池里的水。

「不过,爱美说自己心满意足了是真的。早一步感受运动会的心情,让爱美好久没有这么舒坦痛快过了呢。这应该会成为爱美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的回忆财产吧。」

「……太夸张了吧。」

「是真的,爱美很认真喔。即使是小孩子,也知道回忆的价值呢。即使长大之后,忘记了这些回忆。即使——葛格不了解这些回忆的价值。」

「我倒是能理解玩美少女游戏时备份的重要性,我可是会珍惜自己回忆的类型呢。」

「说谎~说谎~说谎不打草稿~会被车子压扁扁~压扁扁变成肉饼~肉饼真难吃~是你的肉味道很难吃!啦啦!」

「这歌听起来好猎奇耶!」

哗啦~每当脚跟拍打水面时,波纹就会往外扩散。

将手放在泳装的胸口,如唱歌般大声朗诵的爱美,究竟有多少是真心话,又有多少是玩笑话,我完全分不出来。

在低矮的洞窟笼罩下,呈现意大利风情的游泳池畔,要看透爱美笑容底下的心思就显得有些太阴暗了。就算我不刻意看,我也无法摸透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么啊,等到其他愿望也能满足地成为回忆之后,你能不能帮葛格一一取消呢?」

「再说吧~——唔呶呶,『其他愿望』?」

她突然停止踢水。

「阳人葛格,爱美许愿的事情,葛格全部都知道了吗?」

「差不多。」

我微微点了点头。什么笑容的表面或里侧,想这些困难的问题根本没完没了。

所以,我要依照小豆梓的方法,采取正面进攻突破心防。

爱美才不是什么危险的坏孩子。

「哎呀呀呀呀!明智老兄果然好眼力呢!爱美原本以为不会这么快曝光的呢,这和之前听说的不一样喔。」

爱美丝毫没有愧疚的样子,她轻轻吐了一下舌头。

「然后呢,葛格想怎样?」

「什么叫想怎样啊?」

「既然葛格抓到了犯人,接下来想怎样呀。要用近代自由主义那一套软性温吞的攻势唬弄爱美,让爱美取消愿望吗?还是要用古代原理主义那一套粗暴与压迫的方式,在说出『对不起~请让爱美取消愿望吧』之前会一直霸凌爱美吗?哇~好可怕喔~」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从哪里学到这些词汇的?」

还有她为什么这么兴奋啊?

其实我不会对你怎样啦,我这么回答,她却以「噗噗——」回应我。不过进入个别角色路线的关键,我认为在于展现自己的包容力。

「只不过,如果让大兔子弥次失踪的人是你,至少帮葛格取消这个愿望吧。戳太他很担心弥次呢。」

「弥次妹妹,她不见了吗?糟糕了呢!」

她的话中穿插了表达惊讶的感叹符号。

「爱美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嗯~葛格怎么会认为是爱美害的呢?」

「因为你不是圣歌队的小孩吗?以前和弥次关系很好的啊。」

「哇。」

爱美惊讶地用力眨了眨眼,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圆,最后终于露出了笑容。

「葛格!该不会葛格,好不容易,终于想起爱美是谁了吗!?好棒喔!我跟你说,那个——」

「不过——我现在还是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虽然这样说不太妥当,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多多和别人玩才对。我们两个似乎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亲近呢。」

每一次的梦境都是一样的。

只有少年少女两个人,倚靠在一起说话。

头上结着两条发辫的矮个子外国少女,还有快活欢笑的开朗国中生。

他们两人的关系永远这么要好。

「……葛格好坏……」

爱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露出失望的表情低着头。彷彿受到极大的打击般,从她身上感觉得到充满失意与绝望的痛苦。

「我、我可没有坏心眼喔!这是事实吧!?」

「……或许,这是事实没有错。但是葛格可以不用说出来的。」

「这是我的错……」

「这样子,一点都不好玩……爱美讨厌,讨厌不好玩的事情——」

她这句话我之前也听过。当时她不就是喊着这句话许愿,才让世界变成现在这模样吗?

我连忙坐正,但同一时间我的视野突然横倒。爱美拉着我的右手,害我失去平衡,连同她一起掉进游泳池内。

「哇噗噗噗!」

「呢嘻嘻,声音好好玩喔!」

百分百女孩手牵着在水里挣扎的我,以让人惊讶的高超泳技引导我进入洞窟内部。

些微的阳光从入口照射进来,让空间呈现神祕的苍蓝色反射。爱美将宛如宝石光泽般荡漾的水波掬在掌中,用力往我身上泼。

「叭噜噜噜噗!」

「还是很奇怪呢—之前爱美就觉得,葛格一被偷袭,就会像被塞进布袋里的女孩一样做出好可爱的反应呢!」

「这究竟是褒是贬,还是在瞧不起我啊!?」

「怎么会呢!我是用高高在上的视线在爱护着葛格。」

「根本就瞧不起我嘛!」

「……阳人葛格,爱美跟你说喔。」

将我变一只落汤鸡这样玩了一阵子之后,宇宙怪兽突然抬头看着我。

眼睛睁得像栗子般又圆又大的稚嫩瞳眸,加上和她年龄完全不相称的完美笑容。我脑海里的一角思索着,但我还是搞不懂她究竟几岁啊。

「葛格聊刚说『不知道爱美究竟想做什么』对吧,其实很简单。爱美只要能在

葛格身边,开开心心一起玩就很满足了。——很久以前,有个和爱美很要好的葛格喔。」

「……嗯。」

「虽然爱美必须跟着爸爸回意大利去,但是葛格还是和爱美在机场打勾勾。等到爱美回日本后,要带爱美来学校参观,陪爱美尽情地玩呢。葛格说他一定会遵守和爱美的约定,所以爱美也模仿装着情书在海上漂流的瓶子一样,心中沉浸在浪漫的梦想里,在遥远的国外不断等待约定实现的一天呢。」

不过——爱美这么低喃,然后摇了摇头。

『我是没有那么深的回忆或执着啦。』

戳太这样说。这句话足以让他变成全世界萝莉塔同盟的公敌了。

当回忆产生落差时,不知道被遗忘的一方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不过——爱美准备要放弃了。」

「咦,是吗?」

「爱美觉得累了。而且在其他地方,一定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呢。」

爱美一边笑着,同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耸耸肩。如果这就是她的心情的话,萝莉塔同盟也可以放心了。

「对了对了,是这星期,对吧?」

「这星期有什么?万国泳装博览会吗?」

「……应该大致上吻合吧,是运动会喔!大家一起唱歌跳舞畅饮欢乐的日子呢!」

「噢,对啊,两者的确差不多,你还真清楚呢。」

「还好还好还好啦——」

爱美将手放在自己小小的胸前,有一瞬间低下了头。彷彿从遥远宇宙彼端漫无目的通讯的怪兽族幸存者一样,以殷殷恳切的声音说着。

「——拜托你,阳人葛格,这是爱美最后的愿望。运动会那一天可以陪爱美玩吗?这样爱美就会放弃的。」

放弃,放弃什么?

我没能听到接下来的话。

淋浴室传来开门的声音。换好衣服的学妹脚步声由远而近,我和爱美独处的时间就到此结束了。

爱美突然噤口,取而代之。

「欸欸,阳人葛格。」

「嗯。」

「你好像在流鼻水呢。」

「……哈啾!现在才想起来我还穿着制服耶!」

「哇噢!葛格为什么没在玩水前想到呢?」

「真是惭愧……为什么是我被你说教?是谁拉我下水的啊?」

「呢嘻嘻,爱美不知道!南瓜防护罩!」

我带着贼贼笑的爱美一起离开游泳池后,

「……原来你们两个趁我不在的时候玩得溼淋淋又溼答答很开心嘛,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混合着一半普通、一半修罗模式的筒隐,望着别的地方不断喃喃自语。我真想请她说明一下她究竟明白了什么。这真是不白之冤啊。

突然。

——你真的,是个超级大南瓜。

从我身后传来,冷冰冰又毫无感情的话,被恶作剧的风吹得无影无踪。

我相信爱美不是坏孩子,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我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