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剎那间,昴错以为时间停止了。
感觉很讨厌,但对这错觉有印象。那是性命濒临危机时,大脑顺从生存本能拼了命所挤出的片刻犹豫——短短的几秒,就是分出胜负的关键。
为什么艾尔莎会在这里?连思考这个疑问的时间都没有。
该想的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应对。要冷静、尽可能地掌握事态。
站在会客室入口的黑衣杀手,会客室内坐在沙发上的昴和法兰黛莉卡,以及拿著法杖站著不动的拉姆——但,这还不是所有人。
「————」
——因为还有佩特拉。
把房门整个打开的艾尔莎,身旁站著年幼的佩特拉。脖子被刀刃抵著的少女,从圆溜溜的眼睛冒出斗大泪珠。
可以理解。是佩特拉带她到这的。被强迫要求带路,连哭泣都被禁止。
现在,佩特拉的心中应该充斥庞大的恐惧。生命受威胁,又还被迫带歹徒到昴他们所在的地方,她应该很想大喊「救救我」——
「……姊姊、昴。」
佩特拉用颤抖的声音呼唤他们。
听到那声音,自己能做什么呢?点头让她安心,跟她说哭喊也没关系——
「——快逃!!」
「————」
在那一瞬间,佩特拉喊的不是「救救我」,而是「快逃」。这让三人的思考激情起来。
——昴是对已知的威胁,拉姆对杀手的逼人鬼气,法兰黛莉卡对少女的眼泪产生反应。
「埃尔·芙拉——!」
最先攻击的,是原本就拿著法杖威胁人的拉姆所使出的风刃。
聚集的玛那化为看不见的斩击,为了切割从容不迫的艾尔莎而逼近。那风刃是无法以物理性攻击止住的。可是——
「好凉爽的风呢。不过,今天天气风和日丽,用不著那么贴心。」
必杀一击的风刃,艾尔莎只是上半身往后柔软仰躺就闪过了。黑影继续轻松躲过接连而来的攻击。简直就像看得到风——不对,不是那样。
拉姆在发出风刃时,避开了被当成人质的佩特拉。艾尔莎利用这点,钻进少女和风之间的死角来躲过风刃。
「要是连这个小女仆也一起杀的话,状况可能就不一样啰。」
「——很遗憾,罗兹瓦尔家的佣人会互助互补,这是我们的信条!」
「唉呀。」
从后方摩娑佩特拉的脸颊,令少女的纤细喉咙为之冻结的艾尔莎挑眉。法兰黛莉卡活动双腕,摆出格斗架势准备撕开艾尔莎的躯体。
她的攻击是弯曲五根指头,使出像是南拳虎爪的拳路。唯一跟虎爪拳不同的,就在法兰黛莉卡的双手真的变成了兽爪。
原本又白又细的手指变成强韧的猛兽之爪,双手就这样化做撕皮裂肉的凶器。艾尔莎的库克力弯刀和法兰黛莉卡的兽爪演奏出激烈的敲击声响,撞出火花。
「部分兽化……!亚人的血统,太棒了!」
「感谢复杂至极的褒奖……还可以做出这种事喔!佩特拉!」
艾尔莎为这预料之外的攻防战感到欢喜,而她面前的法兰黛莉卡倾斜身体。突然被叫到名字的佩特拉瞪大圆圆的眼珠。
金色带子伸至伫立的少女眼前。那是接在法兰黛莉卡裙底深处,被细柔金毛覆盖的兽尾。
「——!」
理解到那是什么的当下,佩特拉朝兽尾飞扑。凭感触得知的法兰黛莉卡收起尾巴拉回佩特拉,抱著少女脱离杀戮范围。
她一跳,艾尔莎就想用刀刃弥补拉开的距离,但拉姆可不允许。
「变成碎片飞舞吧!!」
抢回人质,失去安全地带的艾尔莎被风包围。鼓成球状膨胀的风刃封闭退路,朝中央的猎物一口气收缩,疾风开始肆虐。
「————」
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鲜血飞散,利风确实割中艾尔莎。只是——
「用手……!」
「啊啊,好痛,好痛……还以为会死呢。」
艾尔莎举起被挖下好几块肉的手臂,轻舔从惨不忍睹的伤口流出的血。
伤势凄惨,但只折损了一只手。艾尔莎以手为盾去撞风刃,将被害控制在最小程度。乍看是有勇无谋,却是最正确的做法——
「讨厌的女人。」
「我倒是很欣赏你呢,中女仆。」
艾尔莎用还完好的手旋转库克力弯刀,将之朝向不爽的拉姆。微弱闪耀的刀身一一映照出艾尔莎以外的四人。
「大中小三女仆,还有男人。我要把你们排在桌上,比较一下内脏。」
「邀请人的技巧比嘉飞还不如。所以说——巴鲁斯!」
「知道啦——!!」
抱著佩特拉的法兰黛莉卡在身后著地,拉姆就在这瞬间打信号,昴抓紧机会举起右手朝向艾尔莎。
从头到尾都旁观的他,根本无力介入战况。当然,这是理由之一 ,但最大的理由在于等待时机。
——遇到艾尔莎的时候,使出决定性王牌的时机。
「——纱——幕!!」
没有武装,没有迎击手段,准备不够、觉悟也不够,还在预料之外遭遇敌人。
可是,昴将稀少的手牌发挥到最大功能。朝自己体内不完全的魔力炉生火,在血流中点燃热度。「不准用魔法!」菲莉丝的忠告也同时掠过脑海。
将那句话咬牙啃碎的瞬间,黑色雾霭自右手掌爆发般喷涌而出。
比阴影更深沈的漆黑,将目标黑衣女子整个吞噬。那是强制让内部的生物失去所有感官能力,连根剥夺思考力和行动力的魔法。
「怎么、样……!无法理解的障壁,你跨越得了的话……」
按照预期使出魔法,昴才刚大呼痛快——就发生了。
「——叽、噫!?嘎啊啊啊啊!!」
随著某个东西被撕成碎片的声音,头盖骨和身体的正中央爆发出难以忍受的剧痛。
痛到思考都爆裂,惨叫的昴视野被红与白交替染色。玛那被不完全的门给榨干,灵魂仿佛干涸的空虚和倦怠一口气涌上来。
视野打转,双腿失去力气。就这样将意识抽离现实——
「昴——!」
在跌进黑暗的前一刻,靠著传进耳里的声音和手掌的触感来维系住意识。
闪烁的视野中,是佩特拉泪眼婆娑的脸蛋。少女的声音让昴的心燃烧。
现在可没空倒地。只有在那一瞬间忘记了神经被扯断、灵魂被刨削的痛苦。趁著「逞强」的效果还在,昴回握握住自己的手。
「——撤退!」
「我要稍微粗暴点啰!」「呀!姊、姊姊……!?」
拉姆迅速下令撤退,法兰黛莉卡也毫不犹豫地将佩特拉抱在腋下,然后用空著的手把摇摇欲坠的昴一把抱在胸前。好柔软的触感。
「真、真想在安全的时候,尽情享受……!」
「平常的话才不会让您碰呢!总而言之,从窗户——」
痛到呻吟的昴还口出轻薄,冷淡响应他的法兰黛莉卡退进会客室更里头。只要打破那边的窗户,就能跳到宅邸的前院。纱幕这招障眼法没法维持多久,因此现在需要当机立断、即刻执行——
「——呜?」
抓著法兰黛莉卡的昴,感受到背部有轻微撞击。
右肩膀,肩胛骨那一带有异样感。喘著气,转动脖子确认肩膀。那儿插著像竹签一样的东西,细长物体的尾端还在震动,证明它是刚刚才戳上去的。
——无数的这东西从黑色雾霭后方一齐朝这边射了过来。
「——法兰黛莉卡——!!」
吶喊。赶不上。
锐利闪光迸射,穿透软肉的声响接连不断——
「——唔呃!!」「——乌尔·芙拉!!」
——鬼与兽的咆哮重叠,会客室被整个炸开吹散。
2
脱离会客室,昴一行人直直朝宅邸的庭园落下。
预期的著地冲击感没有发生。这是抱著昴和佩特拉、从二楼跳到草皮上的法兰黛莉卡的厉害之处。可是,撤退的代价却格外庞大。
「法兰黛莉卡姊姊!」
发出惨叫的是被扔向草坪倒在地上的佩特拉。她的视线牢牢钉在单膝跪在庭院、背后鲜血淋漓的法兰黛莉卡身上。
「太小看、对手了呢……呃!」
痛苦喘气的法兰黛莉卡,背上宛如剑山插满细细的铁签。铁签长约二十公分,恐怕有不少深达内脏。
其威力不只法兰黛莉卡,昴也切身有感。
「好痛……唔!可恶!那家伙也跟由里乌斯一样,纱幕对她没效……!」
「不是喔。她只是被黑暗包围看不见所以就乱扔一通。直觉异常敏感呢。」
拉姆朝右肩被铁签贯穿的昴这么说。她一看昴和法兰黛莉卡的伤势,微微皱起黛眉。
「没人会用治愈魔法。贸然拔掉铁签的话会失血而死吧。」
「别说拔了……连碰和看的勇气都没了。干掉艾尔莎了吗……?」
「虽然连同房间整个炸毁,不过没有杀掉的手感。最好不要大意。」
「王八蛋……!好不容易争取到一点时间的……」
听了拉姆的回答后昴咬牙切齿,为在场人无人有治愈能力一事感到扼腕。要是以前的话,轻伤交给雷姆,重伤就交给碧翠丝——至此,他才迟来地察觉。
「雷姆和碧翠丝都……!」
两人都还在艾尔莎待著的宅邸里。
逃走的选项在这时消失。昴不能留下她们就离开。
「说什么都要救出她们……!」
即使因伤口痛楚和现状焦头烂额,昴还是全力运转大脑、摸索方针。
雷姆位在宅邸东栋,这点是肯定的。问题在经常以「机遇门」改变位置的碧翠丝。在这紧要关头,「机遇门」的特异性成了问题所在。
——现下以救出雷姆为优先,期待碧翠丝自行应对?
考虑到「机遇门」的性能,这也是可行方案之一。
其实,前些日子与魔女教开战的期间,昴没能带走碧翠丝,只能相信「机遇门」的能力,留她在宅邸里就跑去赴战。
假如条件跟那时相同,那碧翠丝遇害的可能性就——
「白痴吗我。不对,我真的是白痴。条件跟上一次完全不一样啊……」
——魔女教的目的,和艾尔莎的目的打从根本就不同。
魔女教大罪司教贝特鲁吉乌斯的目标终究是爱蜜莉雅,所以没有事先获取宅邸居民有谁的情报,因此才能够将与他的目标无关的碧翠丝留在宅邸。
可是,艾尔莎不同。那个杀戮者的目的,很明显的是屠杀宅邸内的人。
除了昴、法兰黛莉卡、佩特拉,当然也不会放过雷姆和碧翠丝。
「————」
所以要全部带走,不能剩下任何人。留下来的人就等于是等死。
因此,在烧光这个派不上用场的大脑之前,得先想出解救全员的方法——
「巴鲁斯。」
「干什么!?我现在在想要怎么带雷姆她们离开……」
拼命思考的昴,突然被拉姆叫唤。烧糊的脑浆像要从耳朵流出,昴只好盯著拉姆看,希望能有什么开辟这局面的对策。
等著粉红色的嘴唇,授予可以起死回生的策略——
「——丢下她们,就我们四人逃离宅邸。这是现下最妥善的策略。」
「——啊?」
拉姆配合昴的视线高度,坚定地这么说。昴的思考顿时一片空白。
她说什么?耳膜振动,将声波带进大脑,浸透进意识,最后理解意思。而在理解的瞬间,情感整个沸腾。
「你、你说……你说、什么!竟然!你竟然、讲这种话!!」
「大吼大叫干嘛。冷静下来。这是极其自然的想法吧。」
「管你自然还不自然!屋子里头有雷姆在!是你妹妹!!她敬爱你,你也疼爱她!受你保护是天经地义的!妹妹呀!!」
一大喊,伤口的痛楚就益发强烈。但是昴不介意。因为他的激情毫不夸张,真的灌注了几近吐血的痛苦与愤怒,无止尽地撞向拉姆。
可是,即使被昴骂得狗血淋头,拉姆依旧冷淡。
「拉姆只是正确判断现状罢了。在这失去拉姆和法兰黛莉卡,顺道失去巴鲁斯的话,对我方阵营会是很大的损失。牺牲应该要控制在最小程度。」
「所以说!就牺牲她们吗……!」
「是的。雷姆或许是拉姆的妹妹。——不过,如果是拉姆的妹妹的话,应该也会这样说吧。」
拉姆停了一下,才对著激动到说不出话来的昴说。
「——『为了罗兹瓦尔大人,请牺牲雷姆』。」
「————」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昴的心中响起某物粉碎的声响。
那足以匹敌硬是使用魔法导致不完全的门产生龟裂所造成的冲击——不,是凌驾其上的强震,从根本撼动菜月·昴的灵魂。
「我、我可不是……为了让你说这些话……」
——才让拉姆和雷姆相见的。
雷姆从这世界被抹除,不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里。即便如此,如果是彼此相爱、共享灵魂的双胞胎姊姊的话,应该还会记得些什么。
紧抓著这虚无得称不上希望的期待,昴带著拉姆回到宅邸。
——却没想到,结果是让拉姆说出自己最不想听到的话。
「在这个世界,连拉姆……连你都不能站在雷姆这边吗……」
那可能是雷姆的存在被夺去后的最大悲哀。
毕竟,昴多么希望拉姆和雷姆这对姊妹,能够继续维持相亲相爱的关系——
「——两位,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
被击溃的昴,以及浅红瞳孔始终透彻的拉姆。两人的互动被重伤的法兰黛莉卡的喝叱介入。
换算成时间才十几秒的争论,在现今的状况下只会成为致命的疏失。
「冷静一点!你们两个都是!这种时候还在吵……呃。」
「……拉姆很冷静喔。自顾自一头热的就只有巴鲁斯。要说哪边的意见正确,法兰黛莉卡应该也明白吧。」
「确实,拉姆,你是正确的。你没说错话。」
法兰黛莉卡快嘴肯定拉姆的主张。对此,昴直觉连法兰黛莉卡也要扔下雷姆和碧翠丝,因而感到失望不已。
然而,法兰黛莉卡又接著说:
「可是,我认为应该救出她们两人。」
「……你认真的?」
「嗯,当然。考虑到阵营的损失,这是你讲的吧。既然如此,果然救人才是最妥善的方案。——碧翠丝大人和雷姆,都是必要的存在。」
法兰黛莉卡这般断言,拉姆一脸诧异,昴则是整个人楞住了。不过,现场的最后一人在意见胶著的情况下慢慢举起手。
「我、我也……我也赞成去救她们!我、我赞成……!」
「……这又不是多数决定就好。小孩子就乖乖闭嘴。」
「就、就算是小孩子,我也是很棒的大人!法兰黛莉卡姊姊也说我比拉姆姊姊还要帮得上忙!」
面对拉姆冰冷的目光,佩特拉毫不退让地主张自己的意见。泪汪汪的反驳令拉姆沈默,接著看向昴和法兰黛莉卡。
「有胜算吗?」
「——!大家都知道雷姆在哪!找到碧翠丝是我的任务!」
「是呢。因为巴鲁斯和碧翠丝大人感情很好嘛。」
「为了说服你,就只有现在我不否认这点……」
虽然不是认输,但三人意见相同迫使拉姆深思熟虑。当然,都到这个时候了,昴也不能否认不管哪个方案生还率都不高的事实。
可是,自己生还,却牺牲雷姆和碧翠丝,这还有什么意义。
那样毫无意义。假如要以那种形式来更新世界的话——
「——我……」
「……人手不够。寻找碧翠丝大人和救出雷姆,都有敌人妨碍。」
「——是发起人的我应负的责任。」
呼吸沈重又痛苦的法兰黛莉卡抚摸自己的胸膛,对列举代办事项的拉姆说。她的毛遂自荐让昴和佩特拉都大吃一惊,只有拉姆了然于心地叹气。
「又像这样,主动去抽下下签了。跟嘉飞一个样。」
「你们可是我可爱的后辈。而且,我才不像嘉飞。是嘉飞像我吧。」
说完还眨眼,露出口中的利齿笑了。
从那愉快的笑容中感受到觉悟和决心,昴不禁屏息。而法兰黛莉卡就在大家面前,做出更叫人惊讶的行动。
「法兰黛莉卡姊姊……!?」
佩特拉惊叹。这也难怪,因为法兰黛莉卡抓住自己身上染血的女仆装,粗鲁地扯破。被血弄脏、冒著一层薄汗的雪白肌肤裸露出来。也因此可以窥见她华丽的内衣,虽是非常事态,但还是让昴瞪大了眼睛。
「——请不要吓到出声喔。」
忠告完,半裸的法兰黛莉卡跪在草皮上,然后在脖子上挂上嘉飞尔的项链——接著,空气变得紧绷。
「——啊。」
要是没有先前的忠告,真的会吓到叫出声来。
首先,看到法兰黛莉卡美丽的金色长发逐渐缩短。接著像是要遮蔽裸露的肌肤似的,全身皮肤开始长出金毛,骨骼也边发出剧烈的声响边变形、肥大化。
四肢撑著地面,张大的嘴巴里原本就吸睛的牙齿变得更尖锐、强大——这些全都在几秒内发生,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就是,所谓的兽化吗。」
喃喃自语的昴,面前是一头金色猛兽——兽化完毕的法兰黛莉卡。
苗条纤细的躯干长约两公尺,是猫科肉食动物。以昴的知识来说,近似猎豹或花豹,但是身上又没有黑色斑点,总体来说姿态相当优美。
假如耀眼的金毛没有血污的话,会是让人看到出神的美丽野兽。
「不是美女与野兽,是美女变野兽吗……哇,好想一起洗澡抱抱看喔。」
「请恕我拒绝与您共浴。」
「——!这、这样还能讲话呀!?」
原本想耍嘴皮子隐藏自己的惊愕,却被猛兽用低吼的神情拒绝。声音就跟兽化前的法兰黛莉卡一样,所以昴又被吓到一次。
「我还是我,跟外观不同,是很理性的。……而且,变成这样子,伤口多少也有堵起来。」
不睬昴的吃惊,法兰黛莉卡甩动身子,甩掉许多铁签。在兽化的过程中,一部份的伤口闭合,铁签因此脱落。不过,还是有些伤在,不能说是痊愈。
「法兰黛莉卡……」
「请不要在这时候问『做得到吗』。我就是要去做。」
「……嗯,知道了。现在只能交给你。拜托了。」
将战场托付给器宇轩昂、四肢立于大地的法兰黛莉卡。接受昴的请托,猛兽看向拉姆和佩特拉。
「佩特拉,抱歉吓到你了。你没有吓到惨叫,很厉害喔。」
「是……是的,姊姊,请小心……!」
「好孩子。——拉姆,之后就拜托了。最坏的情况,就从老爷的办公室脱离。」
「用不著叮咛。法兰黛莉卡才是,要是迟到了,拉姆可不管喔。」
简短的对话,可以窥见这两人与法兰黛莉卡之间的信赖。
最后,法兰黛莉卡仰望上方刚刚才跳下来、被破坏的会客室。粗脖挂著辉石项链的猛兽,像狮子般用力咬牙并弯曲身体。
「————喝!」
短促的低吼响起,下一秒猛兽已踏在破损的窗框上。
这眨眼间的速度令昴瞠目结舌。因为那外表才刚让他觉得很像地表速度最快的生物猎豹,没想到法兰黛莉卡的奔驰就轻松地超越这般常识。
跨越崩塌的墙壁,猛兽发出吼叫冲进屋里。黑色雾霭的效果刚好解除,不远处再度传来双雌开战的声响——
「别发呆!法兰黛莉卡在争取时间,还不快点去完成夸下的海口。」
「哦、哦!对呀!先是东栋的雷姆!」
艾尔莎的战斗力是威胁,但法兰黛莉卡的速度超越常识。一旦昴他们完成目的,凭她的脚程应该可以逃脱。
再来就是为了负责吸引敌人注意的法兰黛莉卡,他们的行动能有多快了——
「——这时就别抱怨我搞破坏了!」
穿过前庭,三人一口气冲向东栋。到了东栋外墙后,昴捡起园艺用的铁铲打破窗户,跳进建筑物内。泥土脏了地毯,跌进走廊的昴抬起头。东栋二楼,雷姆的房间就在那儿。
但是,抬起头的瞬间,昴就被奇妙的异样感所惑。那是——
「……门,怎么都开著?」
在他面前,一楼走廊所能见到的门全都敞开著。回头看,后方的门也一样,走廊上所有的门全都开著。
「要说忘记关的话数量也太多了。佩特拉?」
「我、我才不会那样呢!法兰黛莉卡姊姊也是!」
跟著跳进走廊,看到同样光景的拉姆询问佩特拉。对此感到困惑的佩特拉否定这质问,但跟昴的异样感根本不能比。
门开著不是问题。——问题在面前这光景很眼熟。
「上次也是像这样房门敞开……」
——在「死亡回归」前,昴所看到的宅邸内也是这样。
那时觉得很不对劲,但昴直到死前都没法阐明。即使现在再度遇到这状况,还是不解个中含意。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不吉利的预兆。
「既然不是佩特拉或法兰黛莉卡做的话……」
当然,也不会是昴和拉姆做的。更不可能是睡著的雷姆。唯一能办到的可能是碧翠丝,但她没理由这么做。有理由的人——
「——雷、雷姆!雷姆危险了!快点到二楼!」
会这么大费周章碰过每个房门的人,就只有不知道谁在何处的外人。而符合这条件的人物,目前就只有一个。
而要是这个人已经开过东栋所有房门的话——
「冷静,巴鲁斯!敌人有法兰黛莉卡压制!什么都……」
「你啊!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冷静……!」
妹妹有生命危险却还冷静自持的拉姆,与其说可靠,更让昴觉得愤怒。
可是,昴这样的急迫感情却在下一秒消失无踪。
「吼————!!」
咆哮来自建筑物外,从昴他们方才跳进来的庭院那里传出轰然巨响。
紧接著,窗户——不对,是窗户、窗框连同墙壁,宛如被挖开一样破裂。玻璃碎裂的声响四起,那东西踩著沈重的脚步声侵入宅邸内。
大到挡住走廊的巨大身躯,貌似狮子的凶恶面貌,异形怪物出现在眼前。
——「睡美人」所在的二楼,好远。
3
——状况一直在变动。
快速到眼花缭乱,超越昴的想象,踩躏他的理解力,接二连三地袭来。
「————」
踩踏地毯的异形,将长达四公尺的身躯硬是挤进走廊。
黑色体毛,像狮子的头部,有马的躯干和臀部,细长的尾巴酷似蛇。仿佛要表现残虐的性情似的,浑身散发著阴森鬼气——额头上有一只白色弯曲的角。
「魔兽……!?」
虽说是没见过的存在,但只要一眼就能明了的特征让昴战栗。身旁听到并咂嘴的拉姆拔出魔杖,举向魔兽。
「芙拉!!」
拉姆毫不犹豫所施放的一击杀向魔兽。
但是,黑色魔兽的躯体虽庞大,却身轻如燕纵身一跳,避开风刃。躲过狂风肆虐的斩击,将受害控制在最小程度的它吶喊,往昴他们冲过来。
「昴!这边!」
佩特拉一把抓住整个人呆掉的昴的手,跑进隔壁的房间。紧接著拉姆也冲进同一个房间,粗鲁地关上房门——
「退下!」
被厉声和手给推进房间深处,紧接著兽爪就轻而易举地破坏了门。弹飞的合叶和一分为二的门板飞进室内,昴立刻抱紧佩特拉。
「吼————!」
房门是给人类用的,庞大的黑魔兽挤不进来。不过魔兽毫不在意,挥舞利爪破坏墙壁,试图挤进房间里。
「呜喔喔喔!?慢著慢著慢著慢著!为、为什么、魔兽会……!?」
「不是讲这的时候!就是出现了!佩特拉,窗子!!」
「好、好的!」
魔兽猛烈扩大入口的举动吓得昴大叫,这段期间拉姆命令佩特拉打开窗户,打算从才刚进入的东栋又逃到外头。
「————」
对只能逃跑一事感到焦急。可是,在混乱中还有超越焦急的疑问。
很奇怪。这状况太不自然了。这样的局面在上一轮没发生过。
昴利用「死亡回归」改变状况许多次。每一次采取的行动不管会怎样改变局面,发生的事基本上都一样。这应该是铁则才对。
就像不管重复几次,魔女教始终不放弃爱蜜莉雅那样。
——降临宅邸的灾厄,不是艾尔莎·葛兰希尔待的话就太奇怪了。
「埃尔·芙拉!!」「吼————!!」
在昴的思考被搅成一团乱的时候,拉姆的魔法划破他身后的魔兽的脸。一个劲地在扩张入口而忘了防御的狮子顿时自头脸喷发出黑血。
魔兽往后仰,中断破坏行为。但是要让惊人的生命力告终还困难至极。
「竟然要逃给这种低能对手追,真是屈辱……!」
面对曝露丑态的魔兽,痛骂著无能为力的拉姆冲向窗户。然后一把抓住昴的脖子,一口气从佩特拉打开的窗户跳到外头。
草皮的触感。从前庭进入东栋,然后穿越建筑物来到后庭。
「咳咳!刚、刚刚的魔兽是……」
「愚蠢……不对,是基尔提拉乌。已经把它弄瞎了,应该是不会追过来。」
「可、可是……那只魔兽,有角啊!」
拉姆道出魔兽的名字,但佩特拉接著说出不该有的特征。两人的发言,特别是佩特拉的话,让昴焦急地点头。
「嗯。那种魔兽不可能是自己闯进来的野生生物吧。是被某人放进宅邸的……!」
所谓的魔兽就是所有生命的天敌,甚至并非争斗本能,而是杀戮本能的团块。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所有魔兽头部都长著角,会服从折断自己的角的对手。
若是利用这点,就有可能让艾尔莎和魔兽同时攻进宅邸——
「不过,这只魔兽的角没断……到底是谁,怎样把那只魔兽带来的!?」
「该不会——」
「——!?拉姆,你知道什么吗!?」
咬住拉姆心里有底的反应不放,结果她厉目瞪过来。
「以前的沃尔加姆那件事,难道不是单纯的魔兽骚动!?」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啦。……可是,王选开始了,现在不这么认为。」
魔兽施加的诅咒,以及因此而开始循环的宅邸轮回。
那次的事件,就跟徽章失窃的王都轮回一样,很明显是要妨碍参与王选的爱蜜莉雅。而且跟宅邸事件相关的一名少女后来就下落不明——
「——该不会,是那女生又操纵魔兽攻过来了?既然如此,这就是——」
——徽章失窃事件的元凶,和宅邸事件的元凶,同时进攻。
「——呃。」
「……啊!昴,没事吧?」
察觉到事态走向最恶劣方向的瞬间,昴整个人虚脱,还好有佩特拉支撑。
头莫名沈重是让人焦躁没错,但右肩膀伤口在失血的影响也很大。虽然没拔掉铁签,但也没好好止血就一直东奔西跑。
「——巴鲁斯。」
「不、不行……!舍弃她们逃跑这点……绝对不行……!」
「拉姆什么都还没说呢。……明白了。拉姆先去龙厩带地龙过来。」
「带帕特拉修、过来……?」
拉姆朝著因为贫血而呼吸急促的昴这么说,并以眼神示意后方——远处的龙厩。
因为绕到宅邸后方,因此靠近了位在院子后方的龙厩。假如是感情深厚的帕特拉修,那不管是逃跑还是抵抗,它都一定派得上用场。
「血完全止不住……昴,得止血才行!」
「手、手帕我给法兰黛莉卡了……」
「那,就用这个!」
拉姆冲向龙厩,这段期间昴乖乖遵从拼命的佩特拉的指示。她解开昴手上——绑在右手腕上的手帕,按在肩膀的伤口上。
「会痛,要忍住喔!三、二——!!」
「叽咕噫——!」
佩特拉还没倒数完就拔出铁签,在剧痛下昴发出怪声忍住痛。接著佩特拉利落地用手帕裹住伤口,还用上衣袖子巧妙地止血。
「得、救了……不过,一上哪去了……!」
「那样你才不会用力吧。……还好有给你手帕。」
佩特拉打自心底安心的声音,令昴长吐一口气。
被当成护身符而绑在手上的纯白手帕,现在被昴的血弄得红通通的。虽然佩特拉看起来丝毫不在意,但这反而更刺激昴的罪恶感。
「对不起……每次都让你遇到危险……」
「别说奇怪的话!我可是很感谢昴喔。每次遇到危险的时候你都会来救我!」
朝著道歉的昴破口大骂,佩特拉红著脸指向森林,继续说下去。
「我跟榴卡他们跑进森林时,昴也是一个人跑来找我们。后来听说你被咬成重伤濒死,我很担心耶……」
「————」
「所以说,没事的!这次换我救你。我们会带著雷姆姊姊、碧翠丝酱离开,跟拉姆姊姊和法兰黛莉卡姊姊一起!」
好弱啊,是因为发言过多的关系吗?
为了激励因失血和事态困窘而变得软弱的昴,佩特拉拼命诉说。看她那样子,昴再度觉得自己的愚蠢程度实在可叹。
「……佩特拉好厉害。我真丢脸。」
「哪有啊……」
「不,我刚刚的不是抱怨。因为你很厉害,所以我不能输。」
摇摇沈重的头,扬起脖子,驱赶软弱的心情。
如果力图振作,那么自身的智慧还不足以抓取到希望。
——正是现在,为了弥补不够的一切,菜月·昴要赌上所有。
抬起软垂的腰,昴朝佩特拉伸出左手。一瞬间,佩特拉犹豫是否该用被血弄脏的手去握住昴的手——
「——佩特拉,走吧。照你说的,我们大家一起离开。」
「……嗯!」
昴的果断话语,让佩特拉笑逐颜开,并握住他的手。
「啊。」而在回握这触感后,少女微微垂下眉,貌似有些伤脑筋的样子。
「怎么了?」
「不是『嗯』,『是』才对喔……不行,要说『是』。」
说完,佩特拉俏皮吐舌。
忘了说敬语。在这种状况下少女还能坚强地这么说。被她的勇气给拯救的昴不禁微笑,说:「之后不要被法兰黛莉卡或拉姆骂——」
——剎那间,来自正上方的轰然巨响与冲击,将昴的意识抹为鲜红。
4
——。————。——————意识好远。
「————」
窸窸窣窣。在被什么东西拖著走。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在地面被拖来拖去,连自己是仰躺还是俯卧都不知道。
「岩豚……哼!巴鲁斯!听得见吗?巴鲁斯!」
听不清楚。是谁在拼命呼唤。
想要答腔或回应,却都没法做到。
「原来不只那个低能儿……真丢脸。要是早点看到的话……」
「————」
「做你该做的。拉姆也会这么做。——对,乖孩子。」
拖行的速度上升。窸窸窣窣的声响变快,被拖行的力道也加大。
寻找有哪边可以动的地方。头,脖子,肩膀,腰,脚,手——左手。
只有左手握著东西。珍惜地不肯放手。有握著东西的触感。
「————」
不能放手。把残存的力气灌入左手的同时,速度又变得更快。
身体飘了起来。腰部被什么用力夹著。奋不顾身的摇摆和呼吸传达出那个存在的奉献——
「帕……拉、修……」
看不见的存在用仿佛触碰损坏之物的纤细敏感,告知自己是何人。
但就算想呼唤名字,喉咙溢出的却是虚弱的呻吟。嘴角还冒泡,有铁锈的味道。为什么自己会吐血呢?
身体动弹不得,全身的感觉变得微弱,意识远离,这代表——
「——啊。」
意识的点与点衔接起来,想起自己是谁。
菜月·昴。回到宅邸,想带大家逃离造访的灾厄。艾尔莎,魔兽,法兰黛莉卡,拉姆,佩特拉,碧翠丝,雷姆,雷姆,雷姆雷姆雷姆——
「咳、呕……!」
咕嘟一声,大量鲜血和生命被吐出。
榨干胃这种说法太小儿科,根本是整个内脏被搅拌的痛苦。无法阻止喉咙溢出东西,变得空荡荡的内脏就这样流出来。
呕吐,狂吐,吐不停,一直吐,吐到没东西好吐了,终于——
「——我、是……」
想起睁开眼皮的方法,眨眼数次后才脱离黑暗的世界。
现实刺进眼球,眼泪伴随尖锐的疼痛流出。泪水是透明的还是血红的也没法判定,但可以肯定一件事。
——那就是包围菜月·昴的世界,被染成血红色。
「————」
昴的身体上下左右地晃动。
因为漆黑地龙衔著昴的腰,在宅邸庭院内拼命奔驰。
「————!!」
接著换听力恢复。顿时,狂大声响整个挤进耳道,让人怀疑听力是否故障了。
高亢、急骤、笨重,全都在激起生理上的厌恶感。响彻耳内的是媚声、咆哮、吼叫——通通都是追在后头的魔兽的鸣叫。
有张开黑色翅膀的巨大老鼠。有特征是醒目黑色斑点的狰狞青蛙。有从身体长出无数脑袋的多头蛇。自己就被这些数都数不完的异形给团团包围。
——魔兽使者。脑内只浮现这个单字。
「————」
衔著昴的帕特拉修拼命找出活路,但即便是地表最快的地龙也孤掌难鸣。面对魔海战术,路被挡,制空权被夺,只要停下来就没救了。黑鳞身躯已经有无数撕裂伤,淌著大量鲜血。
再过不久就会到达极限。——不对,早已到达极限了。只是帕特拉修跨越极限,为了昴而燃烧生命的残灯余火罢了。
「吼吼————!!」
格外巨大的咆哮响起。紧接著,比速度变慢的地龙大一倍有余的躯干并排在旁。
脸上受伤,凹陷的眼窝还在流血的黑色狮子——刚才的魔兽,但忘记名字了。
不过,它那一爪,就算想忘,昴也永远忘不了。
「————」
视野被笼罩。对方胡乱挥出一击,但却直接命中地龙侧腹。魔兽不是靠视觉,而是其他感官——嗅觉,吸引魔兽的气味。
像爆炸的冲击迎面而来,鲜血染红世界的速度比自觉还要快。
但是,冲击却没影响到昴。因为在爪击命中之前,地龙扭动脖子,将昴的身体拋向空中。
「帕特——」
直到最后连一声都没吭,很有那心高气傲的地龙的气概。
旋转的同时血花四散,根本没机会凝眼细看血花的来源,昴的背就撞破东西,边发出巨大声响边撞击地面。
「这、里是……!」
咳嗽的他额头皮破血流,因此失去右边的视力。即使如此他还是立刻发现了。
自己被丢进宅邸的二楼——就是一直心心念念的东栋二楼。
「————」
对于爱龙最后的奋不顾身,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血流太多了。仿佛决心和觉悟都跟血一起流光。无法涌现活力。脑袋也没法运转。连心灵,都在慢慢死去。
就算这样,还是有一处,让这样的昴不会失去力气的地方。
左手有握著东西的触感。不可以放手,即使心死了,也只有这个不能死。
想起了在一切都瓦解之前,自己握著谁的手。
「佩特、拉……」
视线投向手掌握著的触感。手腕,手肘——就这样,没有了。
「————」
理应握著的少女之手,只到手肘就没了。
被扯断,变得支离破碎又变形——
「——喔喔啊啊啊啊啊啊!!」
菜月·昴没能守护任何一样东西。
5
——凝视残肢断肘过了多久呢?
「————」
思考停止,脑袋整个放空。
讽刺的是,这段期间视力和听力慢慢地恢复。然后,迫使昴理解状况已经恶劣到无以复加,逼使他奋起。
昴的状态,严重到右肩的伤看起来还称得上可爱的地步。
左脚关节肿成一倍大,左手貌似被什么给压烂而整个扁掉。同样的冲击也袭向了佩特拉吧。因此她才会只剩下手肘。
「————」
凭视觉了解到的惨状就到这样。但是,听觉所带来的情报更加无可救药。
颓倒在二楼走廊的昴,可以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魔兽咆哮。没必要去细数数量和种类,反正都是无路可逃。声音不断地将心灵逼到死路。
害死佩特拉。也看到帕特拉修临死前的样子。拉姆在那之后就不知去向了。假如继续奋战,精明的她或许有可能幸存——
「——啊啊,终于找到了。」
昴发现了这么说著,歪头看向自己的黑发女子。
以跪在走廊正中央地毯上的昴来说,女子站著的位置是正前方尽头。
本来由法兰黛莉卡负责牵制的杀戮者。而她出现在这里,就意味著——
「法兰、黛莉卡……」
「那个大女仆?放心吧。因为我有充分享受到。可以的话,很想亲眼确认兽化时的内脏会有什么变化,可惜没机会。」
「……我、没问这个。」
没人问她这件事。可是,用不著问也知道的事被她亲口肯定了。
激战过是不争的事实。艾尔莎的斗蓬已经不在,黑衣处处都裂开,白霜肌肤被血染红。——尽管如此,状态还是好到堪称健在。
「你受了那种伤,还能上到这边,真佩服。」
「要、犒赏的话……就用、你的命吧……」
「在我听来像是想要我的人生,可以想成这是求爱吗?」
「如果……可以立刻踩在脚下的话,算是吧……」
艾尔莎扭曲话中意义,昴不屑地响应,然后背靠墙壁硬是站起来。左脚已经烂到不能用了,左手整个歪七扭八,正可说是满身疮痍。
「都这样了,血的香气里头还混著愤怒的气息……你的肠子,一定是顶级品。」
「脑子、有问题的人……搞不懂、你在、说什么啦。」
艾尔莎恍惚地抱著自己的身体,朝著拼命站起来的昴吐露热情呼吸。不管说什么或采取任何行动,都只会愉悦这个美艳杀戮者的心。
明知如此,昴还是站起来。是因为——
「你,是受谁委托攻击我们……?」
「委托人的事我是不会说的。这方面的礼仪我好歹还懂。因为你比预期的还要早回来,所以处理方式跟委托的稍微不一样。」
「不一、样……」
「女仆两名和『家里蹲』一名,要配合你回来的时间一同料理。」
露出血色微笑的艾尔莎,将库克力弯刀的前端对准昴。她所说的计划,就是在上一轮所发生的宅邸惨剧的答案。
那个时候,在宅邸等著昴回来的,一定也是佩特拉她们的尸体——
「已经、够了……」
昴摇头,拒绝强行推销残酷的艾尔莎。这样的回答令她不悦皱眉,遗憾地说:
「是喔。这样啊。那就结束吧。被梅莉抢先的话可就叫人火大。在事情演变那样之前,用你的火热来安慰我吧。」
「————」
「结束了。我会让你见到天使的。」
说完,艾尔莎的身影下沈。她压低身子疾驰,低到像是在走廊上快速爬行。黑影直直地冲向昴。好快。根本不觉得能够迎击。
但是——
「——谁说要被你杀了。」
拖著烂掉的脚,昴抢先抵达身旁的门——雷姆的寝室。
这判断令艾尔莎蹙眉。因为就算逃进房间,也不过是拖延茍延残喘的时间罢了。尽管如此,只要能看到她这个反应,勉强也算聊表宽慰了。
——已经不可能破解这次的轮回了。不可能。所以放弃了。
伤势过重,性命垂危,想守护的人没一个保护到,命运即将划下休止符。既然如此,至少不让艾尔莎称心如意,用这小小的抗拒来报一箭之仇。
「————」
「猎肠者」和「魔兽使者」都没到过雷姆的寝室。
绝对不让他们侮辱睡在这儿的她。只有这点绝不通融。
即便是在要结束的世界,也不会让任何人再次夺走雷姆——
打开房门,跳进寝室里。
抬起头寻找睡在床上的雷姆,结果却整个人楞住。
——因为是书架林列的禁书库,迎接了下定决心迈向轮回终点的昴。
6
呛鼻的古书气味,像是在劝告吵闹的来访者。
整个房间充斥著书架和塞满书架的书本。气味和视觉给予的最初情报,让昴发现自己并非踏进了想去的房间。
——然后,这个迟来的认知招致致命的结果。
「——唔!?」
满脑子都是「为什么」的那瞬间,昴感觉到自己被风包围。
风用力把靠在门上的昴吸进房间里。叉开双腿使劲站稳却没发生效果,昴就这样倒进房间里。
紧接著,听到正后方传来门用力关上的声音——
「——等、等一下!!」
扑向牢牢关起的门,昴拼命地想撬开它。但是,半毁的手没法传达意志给门,徒让剧烈声响刺激焦躁罢了。
然后,满身是血、拼命想到门外的昴的身后——
「——再怎么想出去也没用啦。」
是声音和脚步声。回过头,看到少女穿过书架之间,往这走来。
奶油色的长卷发,奢华又闪耀的晚礼服。稚嫩惹人怜爱的脸蛋,现在寄宿著冷漠无情,笔直地瞪向昴。
「碧、翠丝……」
「真是惨不忍睹。你会把书库地板弄脏,少乱动……」
「现在!立刻开门!让我出去!!」
昴不容分说地朝冷眼眺望他的少女——碧翠丝大吼。
弄脏房间什么的,他根本听不进去。让失血的手继续滴著血,他说:
「为什么,现在才出来!?为什么是现在!?让我回去!现在就让我回去!!」
「……回去能干嘛?现在的你,究竟能做什么?」
「什么都做不到,这我自己最清楚!!可是,就算如此……!」
还是得回去那里,回到位在东栋二楼、她睡著的寝室。
昴原本要进入的房间,因为「机遇门」发动而到不了。
通往寝室的房门变成禁书库的入口,而且门已经放弃该项任务。也就是说,那扇门已经重拾原本的任务,恢复成通往雷姆寝室的门。
「我说——!」
「已经太迟了。」
「什么太迟了!?哪有什么事太迟了!!现在立刻让我到……」
「——贝蒂说,已经太迟了。」
昴原本放声大喊以对抗往上冲的恐惧,但在听到她这么说后陷入沈默。
面对瞪大双眼,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的昴,碧翠丝继续说下去。
「——就在方才,你已经失去回那房间的理由了。」
听到这宣告,昴真的失声了。——失去出声的意义。
碧翠丝淡淡的语气、残酷的话语,如实地告知真实。
「——啊。」
回过神来,昴当场瘫坐在地。
双手垂落,头往下垂,剧烈耳鸣在头盖骨内回响。
吵闹得更大声、更尖锐,搔刮大脑到要破裂的地步。
到无法思考的地步。到可以不必理解便能了事的地步。
干脆直接把这条命也拿去。明是如此——
「……你、在干嘛?」
昴出声。用微弱得像在耳语的声音朝身旁出声。
「惨不忍睹,看不下去了。虽然讨厌,姑且就帮你治疗吧。」
回答他的少女就在身旁,用带有淡淡光晕的手掌盖住昴的伤口。
光芒缓和了一直侵蚀昴、持续主张自身存在的痛苦。以伤势严重的左半身为重点,带著热度的感觉逼退痛楚。血不流了,骨头回到正确的位置,被挖掉的肌肉纤维愈合,被扯断的神经——
「——别开、玩笑了!!」
「——呃。」
昴用残存的所有力气吼叫,拒绝碧翠丝的治疗之光。
趁碧翠丝被熊熊气势给吓到时,昴一个翻滚拉开跟她之间的距离。血液脏了禁书库的地板,嘴角还挂著血沫,昴就以这副怒气冲冲的姿态瞪著她。
「我不、不需要你治疗伤口……!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你看起来惨不忍睹,贝蒂看不下去……」
「为什么,是我!?要救人,如果你想救人……为什么不救佩特拉和法兰黛莉卡!?还有拉姆,和雷姆!?你的话,可以救大家……!」
有碧翠丝的力量,要甩开敌人和逃跑都是轻而易举。
然而直到最后关头她都没有现身,拖到现在,就只放昴进入书库——
「你明明救得了……!我是笨蛋,我很弱小……我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成,可是你应该办得到…… !但是,你为什么……!」
「为、为什么贝蒂得那样做……贝蒂根本没有理由去救谁啊。谁理你。谁理你们啊…………!」
「既然如此……那你有什么理由…救我啊……!?」
碧翠丝厌恶地摇头,否定了昴的恳求。而昴在她的否定中再添加了否定,举起烂得不成原形的左手。碧翠丝语塞,表情凄楚。
——感情即将爆发。
「谁……拜托你救我了啊……!?」
「——。」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都怪你,一切可能都要完蛋了耶!?一切都被覆写,这个可恶的现实将确定成形……!」
为什么拖到一切都太迟的现在才现身?
假如艾尔莎知道昴转移过来,那她也会察觉到「机遇门」这机关,进而死追著碧翠丝不放。然而为什么,碧翠丝偏偏要救活一脚踏进棺材的昴?
为什么,要拯救放弃这个轮回、期望死去的昴呢?
「我该死,我真的该死……!你应该要杀了我的啊……!!」
该死的时候却错过死亡的机会,这样的机缘对菜月·昴而言毫无价值。
因为,一如字面意义所述,昴就是得毫不吝惜地消费自己的生命,才能得到重新再来的权利。
而直接面对他发自灵魂的沈痛吶喊与恳求的少女,双目圆睁道:
「不、不懂……不知道啦……」
碧翠丝在不能理解与恐惧交杂下拼命摇头。
她的答案让昴用力咬牙。既然如此,就这样吧。自己不会再求她了。
「那就这样。既然……既然你不帮忙的话……!」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拜托人的选项可以选。自己应该早就知道这点才对。
昴扫视周围,看到靠近入口、碧翠丝老是坐在上头的梯凳。他用力踹梯凳,让它撞向墙壁。
「你干嘛……!?」
碧翠丝惨叫,对昴的暴行感到惊讶。
啪卡一声,木制梯凳凄惨碎裂,变成好几块碎片散落一地。而昴就从中选了最大又尖的碎片捡起来。
「————」
这不是昴第一次自杀。只消一块这样的木片,也能轻易要人性命。只要一口气用这个穿透喉咙,菜月·昴就会再度得到机会。
——这是昴在异世界中,第三次选择自杀。
第一次是在宅邸轮回中,为了取回无可挽回的事物而带著觉悟自杀。
第二次是以王都为开头的轮回,为了拯救被世界遗忘的雷姆而带著悔悟自杀。
而现在,第三次,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悲哀与愤怒,带著要挽回一切的悲愤自杀。
有意义的「死亡」。有价值的「死亡」。除了「死亡」以外,一切毫无价值——
「——不行!!」
然而,就在顺应决心要触击喉咙的瞬间,娇小身躯飞扑过来妨碍。
碧翠丝掀起裙摆,奔过书库,硬是使力阻止昴自杀。她搂住握著碎片的右手,咬昴的右手掌,试图夺取凶器。
「你……!干什么……!」
「不让你死!贝蒂,不会让你死在这……!」
「——!够了!快放开我!」
情况演变成推挤,两人也开始大声争执。
可是,现在的昴连拨开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都办不到。
两人拼命互抢,身体用力撞击书架,接著一同倒地。都分不清楚在冲撞下发出呻吟的是谁了,只知道达成目的的是碧翠丝。
「呼哈、呼哈……!」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碧翠丝把碎片扔到远处后,就这样跟昴拉开距离。愤恨地瞪著少女、趴倒在地的昴则是连动都没法动。
「为什、么……」
想自杀却被妨碍。不过,结局不会变。因为失血过多,昴很快就会死。
碧翠丝的行动前后矛盾。实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是厌恶有人死在自己眼前吗?还是单纯不想要昴自杀?抑或是不想扯上关系?
搞不懂,全都搞不懂。虽然不懂,但——
「——咦?」
发生的凈是无法理解的事,于是不想正视一切的昴移开目光。
撇离碧翠丝,撇离禁书库,又或者是不想看自己的弱小无力,所以目光撇离逼至眼前的「死亡」
不过,撇离视线后,昴在视线尽头发现了「那个」。
「————」
——「那个」就掉在坏掉的梯凳残骸旁边。
质朴的书封,厚重的装订,大小跟字典差不多,所以带著走会有点不方便。不过黑色书本释放的不祥气息强烈到让人完全不会留下这些印象。
昴曾看过「那个」好几次。看到「那个」被握在狂人的手中。
「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魔女教徒才会有的「福音」。贝特鲁吉乌斯持有的「福音」,应该被放在前往「圣域」的龙车上才对,不应该在这里的。
——不对,要认清现实。那本黑色魔书其实被藏在梯凳里。
「————」
像是要肯定昴的惊愕般,身穿礼服的少女捡起书本。
少女把书抱在胸前,安心吐气,还用手指摩擦书皮。
温柔得像在抚摸怜爱之物。碧翠丝眼神冷静,抱著福音书不放。
009
「……你为什么,看起来…很珍惜那本书?」
「————」
「那是,魔女教的人才会有的书吗……不是、吧?只是,外表像吧?」
「————」
「说你把书藏起来,也是我太早这样断定了……是我自以为是,乱生气,所以……」
「————」
「你为什么……不否认呢……」
只有现在,昴忘了逼近的「死亡」和失血的痛苦,殷切诉说。
只要一句否定就够了。只要一句话,就能一扫昴的不安。
昴只恳求如此,而碧翠丝也如他所愿,只讲了一句话。
「——贝蒂没被指示该怎样回答那个问题。」
碧翠丝摊开抱在胸前的书本,边扫视内容边冷漠地这么说。
听说「福音」对魔女教徒而言就是教典。书籍记载了持有者的未来,基本上就是预言书。这是贝特鲁吉乌斯说的。
因此,魔女教徒会遵从「福音」的记述,将文字化为事实。
将这件事,搭配上刚刚碧翠丝的回答的话——
「那本书,写了什么……叫你这么做,是吧……」
「这个问题,书中没有。」
「没有书,就什么都不会做了吗……?既然如此,干嘛藏匿我?」
「这个问题,书里也没写。」
「那现在,你跟我说话的事呢?还救了快死掉的我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
目光始终在书上的碧翠丝看都不看昴,只给予空泛的回答。
她回以称不上是答案的答案,将自己的心顽固地封印在书中。
那跟洋娃娃没两样的姿态,以及封印感情的双目,令昴害怕到肺部像是痉挛,头晕目眩到甚至忘了呼吸的方法,好不容易才放声说:
「什么都……一切都非得按照那本书上所写才行吗!?」
「……正是如此。所有一切,都遵照福音的引导。那才是贝蒂活著的意义,贝蒂只是为了这么做才存在的。」
「那么……你想救我,也是因为书上叫你这么做啰!?解救被诅咒的我也是!帮助无法自行振作的我也是!跟我斗嘴互骂,像白痴一样吵闹的时光……全都是多亏了那本书吗!?」
「——不是说了吗!正是如此!!」
过去曾责备她的同一根舌头,这回则恰好激起了少女对想要求助的昴的怒意。
碧翠丝气到脸红脖子粗,圆溜溜的眼珠瞪著昴,指著他说:
「从以前到现在,贝蒂做过的事,看过的事,说过的话!全部,都记载在这上头。你,你这个家伙,怎么可能打动贝蒂的心。少狂妄自大了,人类!」
「————」
「贝蒂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母亲。跟母亲的联系,就是贝蒂的一切……!像你这种、像你这种……人类,人类、人类……!!」
碧翠丝感情溃堤,源源涌出。
那是庞大的激情洪流,一时说不出话的昴只能被冲著走。
见昴沈默讲不出话,碧翠丝用力把书抱在怀里。
「不准碰贝蒂,人类。别过来这边,人类。谁要理你啊,人类。讨厌。讨厌死了。——最讨厌你了!」
这次少女含泪的叫喊,清楚地拒绝昴这个人。
混乱和失意,逐渐埋没心头。这份拒绝就是这么硕大。
——自己毫无根据、顽固地相信两人之间拥有羁绊。
即使双方始终不肯好好认可对方,但还是相信彼此之间有著联系。
因为以宅邸为起头的轮回中,昴被碧翠丝救了好几次。
在死去又重来搞得心灵崩溃的日子里,是她拯救了自己。
不管是以怎样的形式都好——
「那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不曾说出口的话,但昴又没能说到最后。
「——呜。」
视野大幅扭曲,昴呕出东西。
直觉那不是血也不是胃液,而是生命本身——时间到了。
失血过多,派不上用场。重伤,毫无价值。背叛,白死一趟。福音书,杀戮者,魔兽使者,愤慨而死。
没有完成使命,菜月·昴就要死在这里。
「————」
这时,在濒死的深渊中奇迹般地听见了声音。
将死之耳听见的,恐怕是开门声。接著是脚步声,有人进入房间。脚步声看到倒地的昴,叹气道:
「——真遗憾。」
声音好远。似乎对死人没兴趣,脚步声意图直直前进。
走向抱著书的少女。声音的主人,黑衣死神,悠哉前进。
——那样的邂逅,少女与杀戮者相遇,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
「唉呀。」
是女人发出的惊讶声。染血的手抱住杀戮者的长腿。
临死前的昴用尽全副身心,做出毫无意义的绊脚石行为。
「……碧、翠、丝……」
「真棒。你被疼惜著呢。」
瞬间,刮起一道风。紧接著,抓住脚的手脱落。——连同手腕的整只右手。
连血都没流。凶刃翻转,黑光是刺向昴的头,还是脖子,还是身体?总而言之就是某个地方。
它一定是朝某个致命的部位刺下去——
「————」
在最后的光景中,看得到少女悲痛屏息的表情。
——但那已经跟逝去的菜月·昴毫无瓜葛了。 第三章『朋友』 1
听得见洪水般的浊流声。
剧烈的水声。从上而下,顺从重力,遵照流向,遵循命运,往下直落的瀑布。
那是在耳里,或者在头盖骨里头响个不停的轰隆巨响。激烈的浊流搅拌脑髓,同时将昴的意识导向清醒。
有光,看得见光。然后,开阔——
「——啊。咦?咳咳!」
尝到喉咙紧缩的感觉,呼吸频率因此整个乱了调的昴呛咳作呕。
吸进空气,再吐出来。不过就是重复这样做,却连做法都完全忘记。昴就像条离开水的鱼一样痉挛,流著口水复活了。
「咳呼!啊哈!」
整个人倒在地面成趴卧姿。手掌贴住粗糙坚硬的地面,手臂使力,以跪地叩首的姿势将氧气和理解送进肺部,照著顺序回想呼吸的方法。
痛楚缓和,吐掉失去去处的唾液。身体就这样取回了真实感和稳定,原本欠缺的氧气循环到脑子——意识清醒起来。
「我、我死掉……了吗……」
一边喘气一边低语,再度确认其实无须确认的事实——自己「死亡回归」了。
没错,「死亡回归」这件事用不著确认。那是昴的价值。重要的不是回归本身——而是回归到「何时」和「何处」。
「啊……」
昴抬起头,仔细环顾周围,然后立刻察觉。
还记得这片眼熟的黑暗,飘荡冷冽空气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氛围。这里是遗迹内的石室。粗糙不平的石砌地板,还有在朦胧黑暗中通往深处的石门。
——以及,倒在昴身旁、楚楚可怜的银发少女。
「爱蜜莉、雅……」
刮去额头上的薄汗,在黑暗中找到昏睡却一脸痛苦的爱蜜莉雅。确认周遭状况到这边,昴心中也知晓了大概。
过去的时间,失去的性命,降临的灾厄,难以置信的背叛——这些事情接二连三如浪涛般袭来,把昴的心逼到绝境。
「重生点没有变……」
克服自身过去后醒过来的地方——菜月·昴又回到了坟墓里。
作为什么都没能挽回的报偿,回到的时间点是还没失去一切的时候。
「——呼、哈。」
理解到这事实的当下,安心感在昴的胸中扩散。
忍不住轻抚胸膛的左手还健在,没有被压扁。看看右手腕,上头还绑著佩特拉的手帕,一片纯白,没有一丝血痕。
确定后,吐出一口又长又深的气,再次抚摸胸膛——然后错愕。
「——骗人的吧。」
「……呃、啊。」
都不担心痛苦的爱蜜莉雅,而是先确认自己平安无事。昴对自己的思维感到错愕。
爱蜜莉雅在「试炼」里头被迫面对过去,现在也都还在受苦。而这段绵长持续的痛苦时光不会有成果,仅是难过、徒劳无功的时间。昴很清楚这点。
然而,现在的昴却是在目睹她的苦痛下,安心地抚摸胸膛。
——还好自己回来的时间点,是爱蜜莉雅受苦的当下。
「什么跟什么……这才不是正常人会有的想法……」
硬生生吞下呻吟,昴咬牙切齿,对丑恶又脆弱的自己燃起怒火。
竟然把珍惜的人、重要的事、应该优先的事摆在后头,这还有什么脸救大家。
就是因为这种愚蠢的态度,才招致了宅邸的惨状不是吗。
「总而言之,先叫醒爱蜜莉雅……」
理清状况,确认「死亡回归」带来的情报,拟定排除问题与障碍的对策,这些现在都先放到一边。
现下要优先叫醒爱蜜莉雅,安慰脱离恶梦后痛哭流涕的她,带她到外头。
这样做才是正确的。——这样子做,顺序才对。
先是爱蜜莉雅,然后是坟墓、「圣域」、宅邸。要像这样,依序、确实地处理。
「要正确地,一个一个处理……」
为了拯救大家脱离那个可怕的灾厄命运。
下定决心,巩固心意,做好觉悟,为了摇醒爱蜜莉雅而伸出手。
昴本人完全没察觉:自己的脸上不带感情。
2
在坟墓叫醒爱蜜莉雅后的发展,几乎没什么改变。
安慰被过去折磨、在悲愤和悔悟中崩溃的爱蜜莉雅,带她到外头。跟在坟墓外担心两人的拉姆和嘉飞尔他们打照面,然后一同回到临时住所。
「——?干嘛一直盯著拉姆的脸看,巴鲁斯?」
「……没什么。想说你长得很漂亮。」
「下流。」
路上,听了昴直视自己的理由后,拉姆眼神轻蔑、用鼻子喷气。
因为「死亡回归」了,一切当然回到原本的状况。但看到拉姆平安无事的样子,就是会偷偷安心,而她那酸人不嘴软的态度也让昴更加放心。
「————」
回到暂居的琉兹家,把爱蜜莉雅带到寝室,就尽完男人能做的事了。虽然心疼被恶梦所魇的爱蜜莉雅,不过还是轻柔地将她放在床上。
「——啊。」
躺在床上,察觉昴的手要离开的爱蜜莉雅叫了一声。朝著不安的脸庞微笑,好让她安心,接著把剩下的事都交给拉姆。
今晚,爱蜜莉雅交给拉姆就行。拉姆肯定能让她放松。
这段期间,昴有该做的事。那就是——
「——跟罗兹瓦尔约好的对谈。」
爱蜜莉雅挑战坟墓的第一个晚上,罗兹瓦尔就安排好要与昴对谈。在上一轮,昴借此机会提议隔天清晨回宅邸。而这要求获得罗兹瓦尔的许可,因此昴和拉姆得以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宅邸,结果却是全军覆没。
昴救不了任何人。同时,还带了好几个疑问回归——
「——菜月先生?菜月先生,有在听吗?」
「……抱歉,我没在听。」
背靠著建筑物,集中精神思考的意识被叫回来。转过头,呼唤昴的人是诧异皱眉的奥托。
地点在琉兹家外头,只靠篝火和星光照明的半夜,昴准备动身和罗兹瓦尔会谈,正在沈思的时候。
「干嘛,占用我宝贵至极的时间,是想说什么?」
「不要一开口就突然削落人家的干劲好吗,你这个人!……我就只是问问而已。」
「问问?问什么?」
「还什么咧,就是你现在不要紧吧?」
奥托重复询问,这次换昴一脸诧异。什么要不要紧。就是不要紧才听他讲话,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吧。
是洞察了昴的内心吧,奥托挥挥手说:
「哦,不是啦。我问的『要不要紧』不是指时间啦。我也知道菜月先生接下来会很忙,时间十分宝贵。」
「嗯啊,正如你所说。我现在也很担心爱蜜莉雅酱,整个人坐立难安。所以说也没啥闲功夫陪你演短剧……」
「——我想说的,就是那个啦。」
迂回的说话方式惹得昴嘟起嘴巴,打算快快把话题作结。但是,却被奥托反咬一口,紧接著问:
「可以吗?因为坟墓里头发生了异状,菜月先生才带爱蜜莉雅大人出来。我想,你现在八成因为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而整个脑子乱糟糟的,不过我还是要问。」
「——?好啊,给你问。」
「那我就不客气了。——菜月先生,你不要紧吧?」
装模作样到最后怎么又回到这个问题?昴这次是真的感到疑惑。
话虽如此,也不是不明了奥托的担忧。同样进入坟墓的爱蜜莉雅,出来的时候精神崩溃。因此也难怪他会狐疑昴是不是哪里也有问题。
所以说——
「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本人现在状况绝佳精神百倍。我懂你因为爱蜜莉雅出状况所以在担心,但我没事。还是说,我哪里看起来怪怪的?」
「……不,从头到尾都没怪怪的地方。看起来十分冷静。」
「对吧?所以说……」
「正因为爱蜜莉雅大人陷入那种状态,所以说,你这样反而危险吧?」
才要主张自己没问题,就被奥托的追究给堵住嘴巴。
「————」
奥托眯起眼睛,像是要看穿昴的黑瞳。
他担心的,是昴目前的心境。确实,因为「死亡回归」而事先得知未来会发生什么事的昴,无法和位在过去的延长线上的他共享感受。
还在一开始的他们,和已迈入第三轮的昴之间,所受的心理影响有著极大落差。
「意思是,你认为我冷静过头咯?」
「嗯,就是这样。我不认为这是坏事。只不过……」
「——不,多亏了你,我有自信了。谢谢你,奥托。」
「咦?」
昴打断奥托,缓缓摇头。
虽然被他质疑太过冷静,但考量到昴现在置身的状况,这反而是好事。
「这是发生了很多事,我还能冷静思考的证明。」
「不,我认为,在『看起来很冷静』,以及『能够冷静行动』之间,有著非常大又深的鸿沟存在……」
或许是这段对谈并非对方预期想听到的内容吧,奥托带点踌躇的意味这么说。但是,昴却在与他的互动中更加坚信自己的想法。
经历了宅邸的惨状,内心深处的怒火仍旧熊熊燃烧之时,脑袋还是有在运转。
「对象是罗兹瓦尔,这回可不是被他四两拨千斤的场合了。」
支支吾吾、语带保留的对话烦死人了。至少在这一轮,有太多事想问罗兹瓦尔。
在前一轮,摆架子拿翘的碧翠丝也是,绝对不能再——
「——呦~打扰一下呗?」
才刚立下新的决心,就有人介入两人的对话中。
走进暂居处入口露脸的人是嘉飞尔。他边敲响犬齿边走过来,昴搓搓自己的鼻子说:
「是嘉飞尔啊。……你也是个行动模式相当无法捉摸的家伙呢。」
「啊~?在讲啥鬼话?」
「我才听得懂的话。性情像猫一样变幻莫测的家伙应付起来很伤脑筋呢。」
面对昴含混的回答,嘉飞尔不愉快地皱起鼻子。
性情像猫一样变幻莫测,是昴对嘉飞尔的评价,但这不是讲假的。这个晚上对昴来说已经是过第三次,而每次嘉飞尔的态度都不同。
当然,根据昴的行动,除了他以外的爱蜜莉雅等人,反应全都会有细微变化。但唯独嘉飞尔的变化非常特别。
意见一百八十度大翻转,好恶整个颠倒,听得懂人话和顽固的态度交替出现。这种变化,强烈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变了个人。
就像这次,他刻意亲自来找昴说话,也是之前所没有的反应。
「明明之前我没叫你的话,你就马上回去了……。怎样,要找我讲什么?我之后可是有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就是跟那家伙想些奸计吧。俺可不觉得有什么好期待的。」
「被当成共谋奸计我很意外。不过,没什么好期待这点我不否认。」
「你们两个怎么对边境伯讲话这么出言不逊啊……」
不信任罗兹瓦尔,这点是昴和嘉飞尔的共识。
两人的态度,让至今尚未和罗兹瓦尔见面的奥托寄予同情。昴则是朝不懂罗兹瓦尔是何许人也的奥托耸肩。
「你不懂啦,奥托。罗兹瓦尔那家伙,可以吐嘈的地方太多了。要是不能理解,光吐嘈你就会累死了。」
「你现在是认真这么讲的吗?还是这些话可以听过就算?」
「跟罗兹瓦尔那家伙讲正经话……?小哥,你脑子没问题吧~」
「现在应该是我被担心吗!?边境伯那边没问题吗!?」
「所以说,他就是那种人。」
被两人这样讲,奥托终于也开始认真烦恼起自己要见的是什么样的人。他抱著胸,嘴巴念念有词演练跟当事人见面时的应对。
「虽然越来越不安,但要一招逆转胜就只能靠这个……不不不不,可是我赌上人生一切的对象,被他的同伴讲得不像是正常人……」
「好啦,你就慢慢烦恼吧。至少,今晚是说不上话了。」
一想到之后预定要跟罗兹瓦尔交手的话题,要让奥托去打声招呼实在过于勉强。而且,昴也没有这份从容。
一定没有像现在这样稍微忘却未来的不安、嘴角上扬的从容。
「欸,够了。虽然三个男人聊八卦也不赖,可是你有事吧?要讲什么?」
「喔~都忘记了。这样简直像『酷酷鲁是冒失鬼』。」
昴修正偏移的话题,催促嘉飞尔进入主题,嘉飞尔这才一敲手。不过,他翠绿色的眼睛却意有所指地瞄向奥托。
「不过呢~欸——给那边的小哥听到好吗?由你判断吧。」
「……听到这开场白,代表是跟『圣域』有关的话题?」
「要不然本大爷跟你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讲啊~」
「搞不好是要跟我套拉姆的情报呀。她喜欢的类型是身高高、地位高、学历也高的三高男。还有,喜欢化妆成小丑的样子。」
「别说了……俺又没问,而且听了叫人郁闷……」
嘉飞尔看起来倒真的是挺难过的,所以昴怜悯地收起了更毒辣的嘴炮。
这部分姑且不论,他还是感谢嘉飞尔的细心。虽然就算忘记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要是把奥托卷进阵营内部的问题,那可就过意不去了。
毕竟奥托只是被牵扯进来的人,总要让他平安回归日常生活。
「就是这样,我们接下来要谈恋爱话题。时间也晚了,你就到前面的大圣堂过夜吧。那边可是有跟村民一起避难、你做生意的敌人喔。」
「呜呜……被认识的人看到的话,我偷跑却搞砸的事一定会被拿来耻笑的……!是说,不对啦!我说,菜月先生,我……」
「——慢著。」
可怜兮兮的表情转眼就变成不肯罢休的拼劲,奥托往前一步。但是,昴却在那之前先出声,挫了他的锐气。就奥托来说,为了要给罗兹瓦尔良好印象,所以想主动牵扯昴他们的事务。他的心情不是不能理解,但——
「拜托了,奥托。等明天再说。」
「咕唔唔……知、知道了啦。我会老老实实地去跟大家睡,在同行的嘲笑声中入眠的!」
见昴态度强硬,领悟到他不会退让的奥托委屈地脱下帽子,边用力捏边朝大圣堂走去。
垂头丧气的背影,带出一股完美无比的哀愁。
「多么适合寂寞背影的人呀……」
「那家伙啊~本大爷也有想过啦,这样好吗~?」
「很好啊。反正那家伙不管变成怎样都睡不好啦。」
听到目送奥托离去的昴这样回答,嘉飞尔歪了歪头。「哼,算了。」接著他丢出想法,轻拍昴的肩膀。
「俺有事想说。换个地方。跟俺来。」
态度不容分说,嘉飞尔也不听回应就昂首阔步。朝著他的背影抓头的昴,无可奈何地低语。
「饶了我吧。……又是不一样的发展喔。」
3
嘉飞尔走在前方,昴跟在后头,两人进入森林深处。
夜晚的森林很危险,这是一般常识,其中又以「克雷马尔堤迷路之森」格外危险。因此这次的夜游散步实在叫人不安。
「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少讲恶心巴啦的话。不过就走在晚上的森林里嘛~」
「觉得晚上走在森林里很危险的人类,出乎你意料的多喔。不只腕力,我鼻子也没灵到可以闻到远方有外来者喔。」
「哼!在讲白天的事啊。你还在记恨?」
「没有啊。毕竟真正受害的,就只有被弹额头的奥托而已。」
而且对昴而言,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早已是几天前的事了。就算假设昴和奥托是朋友,气到现在也未免嫌太久了。
「更何况我跟那家伙非亲非故的。我不过就是他的救命恩人而已。」
「那个小哥也很辛苦呢……」
他不知何故同情起奥托,昴只当左耳进右耳出,继续观察嘉飞尔。
矮个子,看起来瘦小,但其实肉体锻链得很扎实。虽然体格并没有超脱一般人类的常识范畴,但这是他个人见解,也不是多靠得住。原本这个世界的生物,身体外型跟能力就不一致。像是娇小的雷姆还甩得动铁球呢。
因此,在昴盯著嘉飞尔的背影看的时候,思索的是其他事。
「——你多久没跟法兰黛莉卡见面了?」
突如其来的话,让嘉飞尔肩头震了一下。
法兰黛莉卡和嘉飞尔,两人的姊弟关系已获得证明。还从当事人口中听到这份关系不算良好。
只有法兰黛莉卡对「圣域」的立场还不明朗而已。
至少,她跟艾尔莎是敌对的。因此法兰黛莉卡找她进宅邸的可能性是零。——不如说,其他人更有可能找上艾尔莎联手。
因此,也算是为了确定法兰黛莉卡确实是我方的人——
「……为~什么本大爷非得跟你讲这种事不可?」
「原本就觉得问不到,但姑且还是问看看罢了。想说搞不好你会回答。」
「哼!这个白天的时候就讲过了吧。那家伙跟这里头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家伙从这里离开后,就跟这没牵扯了。」
「就是这点。」
嘉飞尔看都不看昴一眼,咬牙切齿地声明。而昴就在这时叫停。
这是在得知法兰黛莉卡与嘉飞尔之间的关系后,就一直惦记在心头的事。
「嘉飞尔,我知道你跟法兰黛莉卡是姊弟。」
「……是那王八还拉姆说的?可恶,嘴巴真不牢。」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吧。而且拜此之赐,我刚刚才会那样问你。既然你跟法兰黛莉卡是姊弟,那法兰黛莉卡应该也是『混种』可是,为什么她却在外头?」
「————」
包围「圣域」的结界,将人类与亚人之间的后代——「混种」给幽禁起来。
因此,爱蜜莉雅和嘉飞尔等居民都被结界给困住,而为了得到自由,才会有挑战「试炼」的公式成立。至少,听琉兹的说明应该是这样。
既然如此,和嘉飞尔是血亲的法兰黛莉卡却没被结界囚禁,太奇怪了。
「要达成这匪夷所思的情况,一定是有什么旁门左道。知道的话就跟我说。」
「问了又能怎样?没通过『试炼』结界就不会开启,这一点不会变的。」
「我只是想知道。知道的话选项就会增加。我是那种想先得到所有情报,再为如何破关伤脑筋的类型。」
「————」
谈话期间嘉飞尔都没回头,因此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还是可以知道他一定一脸不快,这从他的背影传来的压迫感就能得知。尽管如此,没耐心的他没有中断对话,就代表他在迷惘。——会这么想,是自己偏心吧。
「……到了。」
没有回复昴的嘉飞尔边说边用手拨开挡住路的长春藤。谈话期间两人持续在步行,目的地因此比答案抢先一步到达。
可是,刚刚的对话要是被含糊带过,那就伤脑筋了——
「不要太欺负嘉小子了,昴小子呀。」
张开嘴巴想要催促答案的昴,先被稚嫩的声音给叫住。一看,嘉飞尔拨开长春藤的后方,是森林里头一处开阔的空间。
天空挂著弦月、布满星辰,大自然的光芒倾泄而下的空间,酝酿出某种梦幻氛围。在月色与星光下,有美少女站在那儿的话,就更梦幻了。
「……只不过,我的攻略对象在书中,可加注了『外观年幼除外』这条。」
「嘴巴不饶人的孩子呢~。不可爱的地方跟罗兹小子有得拼喔?」
「这样说就太过份啰。我可是以讨喜和不轻言放弃为卖点耶。」
对难听的评价回以苦笑,昴踏进月下广场。假如对手只有嘉飞尔,那解除警戒是一著坏棋。
「如果有监护人在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呿!」
闹别扭咂嘴后,嘉飞尔就通过昴身旁走向广场中央,站到站立在那儿的少女——只有外表是少女的琉兹身边。这固定班底老是站在既定位置,令人发噱。不过此时昴却觉得不对劲。
琉兹的服装跟在临时住处分开时不一样。原本是黑色,现在却是穿白色贯头衣。
「唉哟,琉兹小姐。你该不会换过衣服了吧?」
「因为要在这时间保持清醒对老人家来说很辛苦嘛。连累昴小子一并熬夜真是过意不去……」
「我会看深夜动画,所以是不觉得辛苦啦……有事找我的是琉兹小姐?」
「要这么解读也没关系喔。嘉小子是老身的随从啦。」
仿佛要肯定琉兹的话,嘉飞尔当场交叉双臂,看起来可靠无比。面对那副表明自己不会插嘴的模样,昴闭上一只眼,稍稍仰头往上望。
凉风徐徐。树叶摇动的声响。清澈夜空镶嵌繁星点点。
「……好地方。简直就像是森林里头的秘密基地。」
「就只是草地啦。要称作基地不嫌空旷过头吗?……虽说对老身而言,这成了舒适宜人的理由。」
「这么说来,这里是琉兹小姐歇息的地方咯。才半天的时间,感情就好到被邀请到这种地方。这代表被告知秘密的机会也不小咯?」
「很会说大话呢~」
琉兹面无表情,只有用字遣词老成。与她的对谈还算平稳。
话虽如此,昴跟他们共度的时间太短。仅凭半天的时间就以为可以消弭隔阂,未免也理想过头了。个中必有源由。
「嘉飞尔的反覆无常,和我的疑问起了良好反应……是吗?」
令他们的态度变化的原因,顶多只想得到这点。
虽然每次嘉飞尔态度都有改变,但都朝坏的方向走的话,昴也会很头痛。这一轮算是抽到好签。既然如此,就想得到相对应的回馈。
「不管怎样,作为即将与罗兹瓦尔唇枪舌战的前哨战,要是能和你进行有意义的对话,我就很高兴了。」
「用罗兹小子当基准负担太重了吧。算了,老身会努力回应期待的。」
以苦笑的口吻这么说的琉兹敲敲自己的腰杆。虽然心里想著没必要装老人到这种程度吧,但昴说出口的是其他事。就是——
「刚刚我也问过嘉飞尔,那件事琉兹小姐能回答吗?」
「……法兰黛莉卡能够离开『圣域』的理由,是吗。虽然昴小子已经问过嘉小子了,但知道后昴小子打算做什么?」
「虽然说,关于这部分,我的答案是『知道以后再来考虑』,不会改变……但这样的话。」
打破惯例穿越结界的法兰黛莉卡,不像是受罚遭驱逐出境的样子。既然旁门左道行得通,如果可以适用于「圣域」全体居民的话——
「利用那个方式,带『圣域』的人到结界外头。白天的时候你用灵魂出窍的理由驳回,不过法兰黛莉卡的方式是不用接受『试炼』也OK的吧?」
「理论上是这样。可是,昴小子这么想避开『试炼』的理由是……」
「我不想让爱蜜莉雅接受『试炼』。这完全是出自我个人的任性。」
「————」
昴抓抓脸,如此回答。琉兹垂下眉尾,看似忧虑。
受过去折磨的爱蜜莉雅没法克服「试炼」,只能一直痛苦。至少接下来这几天都会是如此,这点昴很肯定。
「以她的状况,我不觉得有办法跨越过去。所以说,我不想让她去挑战。」
「『试炼』是可以摆著不管。但是,苦难降临时是不会挑选时机的。安稳的日子也不可能永远持续。每次面对苦难,也不可能一直逃避……」
「我没说要一直逃避,是要为了好好迎击而做准备,所以先撤退……要说的话就是战略性撤退啦。就像琉兹小姐说的,在不利的场合下与苦难相遇的状况是免不了的……但就是为了尽可能不演变成那样,所以才该努力吧?」
面对滔滔不绝试图说服的琉兹,昴回复逃避的正当性。
背对苦难并不可耻,至少昴是这么认为的。更重要的是,纵使现在背对过去,爱蜜莉雅也绝对不会就这样到此为止。
「即使不是现在,爱蜜莉雅迟早有一天要面对过去。『试炼』让她意识到这点。所以说,不管是决定忘记还是跨越,爱蜜莉雅终究要做出选择。既然如此,那么尽可能排除障碍就是我的任务。」
「……明明就打算逃避,却唯独不避开最痛苦的难关哪。」
「因为发自内心对她深深著迷的我确信,她不会逃避,而会打胜仗回来。」
虽然不知道这是否适合作为话题延续至今的结论,但昴还是这么说,露齿一笑。那笑容令琉兹感慨良深地眯起眼睛。
从外表看不出年龄的老人家,可能在嘲笑乳臭未干的小子想得太天真美好。
「——老太婆,你兴趣很恶劣耶。」
这样抱怨的,是一直没出嘴、双手在胸前交叉的嘉飞尔。原本闭著眼睛的他睁开一只眼睛,盯著身旁的年幼老女人说:
「速速讲清楚啦。简直就跟『佳德基·古雅德瑟安多隐居山林』一样~」
「为我说话是很令人感激,但我完全听不懂是跟什么一样。」
「嘉小子想说的,是才没有旁门左道这么好的事。这件事,是拖延结论的老身的错。这是老人家的坏习惯啦。」
解释神秘惯用句后,琉兹用手指绕著自己的浅红色头发。接受这答案的昴,用目光要求她详细说明。
「法兰黛莉卡能到结界外头,终究是个案。那孩子没有满足被结界囚禁的条件,所以才出得去。就这样而已。」
「被结界囚禁的条件?是什么?除了混血还有吗?」
「不,没咯。被结界囚禁的条件就只有一个,无一例外。」
琉兹虽然有反省自己讲话在兜圈子,但现在讲的又更不明不确,让昴皱眉。
试著解读她的话。包围「圣域」的结界发动条件没变,亦即问题不是出在结界,而是出在法兰黛莉卡身上。那么法兰黛莉卡要不被结界影响的话……
「只要法兰黛莉卡不是『混种』就行了,对吧?」
「严格来说,结界判断是否为混血的基准,在于『血统浓度』。要是人类与亚人的血统各半,就会被结界囚禁。可是……」
「要是不到一半……好比只达四分之一的话,就不会被结界限制?也就是说……」
说到这,昴停下来,看著嘉飞尔。对方嘴角下垂,一脸不高兴地敲响牙齿,接著说了下去。
「就是那样~啦。本大爷跟法兰黛莉卡的父亲不是同一人。——本大爷叫嘉飞尔·霆杰尔。跟那家伙报上的姓氏应该不一样。」
至今从未报上的姓氏,佐证了昴的推论。
嘉飞尔报上的姓氏,与法兰黛莉卡的姓氏确实不同。法兰
黛莉卡·鲍曼——这是她对昴他们自我介绍时报上的姓名。
「法兰黛莉卡的血统较薄……所以才能到结界外吗。」
「因为是人类母亲和混血父亲生下的小孩。所以说,那孩子能够自由进出这森林。」
「哼!自由进出?别笑死人了!」
琉兹严肃点头,嘉飞尔却焦躁地用力咬牙。他用拳头抵著额头上的白色伤痕,眯起翡翠色瞳孔。
「什么自由进出。这十年来,法兰黛莉卡一次都没回来过。她早就舍弃这里了。所以那个女人已经跟这里无关了。」
「嘉小子……」
不屑地说完,嘉飞尔就一脸苦涩地别过目光,拱起背,缩起原本就娇小的身躯。站得直挺挺的琉兹则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然后,琉兹重新面向昴。
「就是这样。拖这么久又没结果,真的很抱歉。」
「……哪里,没事。选项确实消失了,但总比不能用的选项一直卡著位置好。不过,讲到底,又回到『试炼』上头了。」
不能说不灰心。但是,刚刚说的话不是单纯在逞强。得知法兰黛莉卡与嘉飞尔之间的复杂关系,也不算损失。
只是问题绕了一圈,最后又回到最初的课题。
要解放「圣域」就必须突破「试炼」——看到这答案,就觉得被无形的命运给嘲笑。
只不过,这次可不能一直被命运嘲笑。
「琉兹小姐,嘉飞尔。其实我有个提议。」
「……提议?是什么?」
「我待会也会对罗兹瓦尔说,也必须要得到爱蜜莉雅的谅解……不过我决定先跟你们两位说。是十分重要的事,还请麻烦不要外传。」
竖起手指贴著嘴唇,昴朝著他们叮咛。对于这样的开场白,两人都很讶异,不过也因此绷紧神经。
「————」
在前一轮中,法兰黛莉卡被牵扯进宅邸的攻击里,因而洗刷了她的清白。
可是,设置转移陷阱的幕后黑手,她依旧不肯坦露。虽然法兰黛莉卡不知道「维持现状派」的存在,但幕后黑手与该派系恐怕不无关系。
因此,要是昴的提议泄漏出去,就给了幕后黑手可趁之机。为此,情报只想给代表「圣域」的两人知道。
「这一点,可以答应我吗?」
「约定吗。昴小子不是说过这是你讨厌的字眼吗?」
「契约和誓约,因为发生了很多事的缘故,让我越来越讨厌它们。不过,约定不同。因为这个词会被认为是必须要遵守的……所以说,想拜托两位。」
就算只是口头约定也无所谓。昴相信即使是口头约定,他们也不会视若无物。
见昴要求立下约定,两人沈默半晌。不过,琉兹代替不吭声的嘉飞尔来个老人家才会有的叹气,接著点头。
「明白了。老身两人绝不松口。昴小子要说什么都行。」
「帮了大忙。多谢。」
朝允诺的琉兹道谢后,昴也看向嘉飞尔。虽然他一样不说话,但也没否定。视这态度为肯定的昴继续说下去。
「我想说的事跟『试炼』有关。不想让爱蜜莉雅去挑战,我这个意见还是没动摇。希望两位也能认可。」
「啊~?别开玩笑了。公主殿下不接受的话那结界怎么办啊,混帐。就算她哭著说以前的事好可怕,但就只有这件事……」
「知道啦。所以说,由我代替她接受『试炼』——怎么样?」
「————」
打断露齿威胁的嘉飞尔,昴一鼓作气翻开自己的手牌。
其内容不但让嘉飞尔目瞪口呆,连琉兹看起来没表情的脸颊都僵硬了。见两人这种反应,昴开始说明在坟墓里发生的事。
「我为了救爱蜜莉雅而踏进坟墓时,整个人都没事吧?那是因为我有接受『试炼』的资格……坦白讲,其实我已经突破『试炼』了。」
「你通过『试炼』了……!?」
在上一轮,把爱蜜莉雅送进琉兹家之后的对话再度出现。那时候,嘉飞尔也像这样,对昴拥有资格一事感到震惊。
因此,他身边的琉兹的反应也在昴的预想之内。
「变得有点麻烦了。你是在这么想吗,琉兹小姐?」
「每一字都戳中内心,老身不否认。不过,昴小子的意思老身懂。」
与惊魂未定的嘉飞尔不同,琉兹很快就接纳了冲击。尽管如此,嘉飞尔还是朝沈思的她投以不知所措的目光。
那是在征求判断的眼色。接收到的琉兹小声吐气。
然后——
「昴小子呀,老身也有重要的事要说。」
「是什么?」
「在这边,要请昴小子乖乖听话。」
「——。————。啥?」
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
只等著其中一个答案的昴,虽然耳膜被话语振动,但理解速度却慢得要命。不,就算不慢也赶不上吧。
要说为什么的话——
「——呃、呜!?」
「不要乱动喔。那样只会找苦头吃。」
嘉飞尔抓住昴的脖子,连同身体整个往上抬。
昴在超脱常轨的臂力下双脚腾空,握力压迫喉咙,导致他无法呼吸。
「咯、啊、呃……什、啊……!」
「昴小子在想为什么对吧。不过,老身不会乞求谅解。」
琉兹缓缓摇头,语带寂寥地这么说。
不明所以。为什么,突然就做出这种暴行——
「老身会遵守约定,绝不外传。赌上琉兹·席玛之名发誓。」
声音变得好远。琉兹说了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取而代之的,是意识集中在嘉飞尔的火烫手掌上,现实与梦境的界线即将消失。
就像线被扯断一样。——是哪里搞错了?
「————」
在什么都不明了的情况下,昴的意识栽了跟斗,直直坠入黑暗中。
4
——一开始勾起意识边缘的,是水滴连续滴落的声响。
「————」
隔著一定规律落下的水滴,在无声之中,给人声响偌大无比的错觉。顺从错觉,原本休眠的大脑再度开始活动,这才有了血液行遍全身的真实感。在血液循环下强烈感受到手脚麻痹,于是试图扭动身子——却发现连这都做不到。
「——唔!?」
顿时,意识当场清醒,昴恢复自我。于此同时,再度确认到本应看得见的双眼却什么都看不见,应该要能动的手脚却动弹不得。
——该不会我眼睛被戳瞎、手脚被切断了吧!?
最坏的想法掠过脑海,但在因这急躁的结论而绝望之前,他先感受到了头部的压迫感。
牢牢遮住双目的感觉,八成是遮眼布。手脚不能动,也是因为被绳子绑住吧。双手被反绑至背后,连脚踝都被紧紧捆住。
还有,嘴巴被塞了东西堵住。确认到这边,就算不情愿也被迫知道——自己被监禁了。
「————」
昴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态感到混乱,同时活用大脑,试图理解现状。
假如「死亡回归」的地点不会变更,那重生处理应在坟墓的石室才对。也就是说这件事与「死亡回归」无关。既然如此,在失去意识前发生了什么事——
「————」
跟嘉飞尔前往森林,与琉兹交谈到一半,就被施暴——
「——想说过来看看状况~这么刚好你就醒了。俺挺走运的。」
这是紧接在昴记忆复苏、掌握现状后发生的事。
简直就像算准时机,声音从头上洒下。腹部贴地的昴抬起头,即使看不到,却还是朝对方的位置发出声音。
「啊——咿——呜……」
「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八成是在叫本大爷的名字吧。等一下。现在帮你把嘴巴的东西拿掉。先跟你说,就算你高声呼救也没用。」
有脚步声接近。有人蹲在身边,手摸向昴的嘴畔。那只手解开绑得很紧的封嘴布,解放昴的嘴巴与舌头。
「这样子……」
「——有人吗——!!我在这里——!!救命啊——!!」
「蛤~?王八蛋,不是叫你不准大呼小叫吗!」
嘴巴一解禁就打破告诫的昴,双颚被蛮力强行闭合。在嘉飞尔的握力下脸颊骨痛得吱嘎响,昴忍住呻吟,说:
「就、就算叫我不准大呼小叫,但天底下哪个被绑架的人不会呼救……!」
「管你是骂人还是大叫都没用啦。这里是连『圣域』的人都不会来的藏身处。听好了,不想再被塞住嘴巴的话就给俺闭嘴。」
非常靠近,恐怕是他和眼睛被遮住的昴脸凑著脸所下达的忠告。接受的昴不再吵闹,也为不会有救援一事倒抽一口气。
「就这样子,老老实实地待著别吵。如果不想吃苦头的话。」
咂嘴的嘉飞尔投射带刺敌意。虽然沈浸在敌意中,还是必须再度问他这么做的用意,昴因而咬紧牙根。
为什么要绑架自己?包含琉兹的想法在内,全都得问清楚。
「……首先,作为我逃跑时的参考,能详细告诉我这里是哪吗?」
「哼!很从容嘛,鳖三!还以为你会惊慌失措呢。对你稍微另眼相看了。」
「就算发脾气情况也不会好转,这是我最近学到的。要慢慢增加问题的范围,让你按部就班回答。……我睡多久了?」
「……这点小事就回答你吧。半天,现在是火刻正当中。」
面对昴摊开底牌的交涉,嘉飞尔降低音调回答。
才过半天,这点凭饥饿程度可以相信他。这样一来,外头的爱蜜莉雅他们应该察觉到昴不见了——
「我有自信不是那种会被晾了半天还没人想到的角色。你们是怎么蒙混过去的?」
「那才不是你该管的问题咧。比起那个,你更该在意的是其他事情吧。——还是说,没必要?」
嘉飞尔的声音突然就变得杀气腾腾,昴皱起遮眼布底下的眉毛。
现在的嘉飞尔,话中带著蛮力与不协调感。那是断定与确认。嘉飞尔从昴身上确定了某件事,可是昴对此却毫无头绪。
所以嘉飞尔刚刚那句话,听在昴耳里就是不对劲。
「这次不耍蠢啦。方才的勇敢跑哪去啦,啊~?」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假如你对我的作为有什么意见,能否说清楚讲明白呢。就像讲给拉姆听那样。」
「还真是随便的挑衅。——俺最喜欢随便的挑衅了。」
用力吐一口气后,嘉飞尔揪住昴的衣领把他拎起来。
动弹不得的昴只能任由对方把自己压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然后,锐利的触感——是嘉飞尔的指甲吧,抵在喉咙。
「不怕死呢~。你们这群王八每个都以脑袋有问题而出名啊~」
「慢、著……我是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你、看我哪里不顺眼?」
「少装傻了!浑身上下都是瘴气,你以为装傻有用吗!——蛤~?你这个魔女教徒!」
「——啥、啊?」
被指甲用力按压,昴的喉咙破了一层皮。虽然感受到像针刺的痛楚,还有破皮的伤口在滴血的触感,但昴把分散给痛楚的注意力给拉回来。
超越以往的震惊与冲击,朝昴的大脑里敲进超越理解的东西。
「你离开坟墓的时候,臭味变得更浓了。不过~管你是瘴气浓还是普通人,都是罕见地惹人厌。正所谓『可疑的皮特罗被无罪赦免』啦~,所以说,本来打算你什么都不做的话就放过你……结果竟然敢说要代替公主殿下接受『试炼』~?」
「————」
「这可不好笑。就算是无心之语,谁要听你这家伙的话啊,王八蠢蛋!」
「无心、之语……?」
「对啦。弄一堆很严肃的课题,讲一堆有的没的藉口,但是你的态度里头哪里有担心爱蜜莉雅大人过了?还有那个,跟本大爷最讨厌的家伙一样的眼睛。——除了自己想看的东西以外,其他都看不见的眼睛。」
这什么没来由的误解!要是能这么放声大叫就好了。
但是,对于「死亡回归」后所怀抱的感慨——并非关怀爱蜜莉雅,而是因为掌握自己确实「死亡回归」了而感到安心,这个事实导致昴无法反驳嘉飞尔的疑惑。
再加上他所说的强而有力的话,让某件事在昴的脑子里苏醒。
过去,也曾发生过酷似这状况的场面。
「我、我的身体,散发魔女瘴气……?」
「对啦。别以为装傻有用喔。你的那个——太异常了。」
「……你说,是从、坟墓出来后,才变浓的。」
原因出在接受「试炼」,不对,是「死亡回归」。每次以魔女之力复活。包围昴的魔女气味和颜色都会变浓厚。
而那股气味,「雷姆」是这样称呼的。
「魔女的、遗香……!」
「哼!很有意思的称呼呢。很适合嘛,魔女的遗香!从你体内流出来的这股臭不可闻的魔女臭气!」
在昴挤出声音后,嘉飞尔就粗鲁地将他扔向地板。
没法采取受身姿态,肩膀就这样直接撞上坚硬地面。昴痛到差点呻吟,但他硬是把懦弱的声音吞下肚,再次诅咒事态的恶劣程度。
过去,雷姆怀疑昴,甚至逼死他的原因就出在这里。
——魔女的遗香,这个东西再度横亘在昴面前,形成障碍。
「————」
「你进坟墓里干嘛?有什么企图?既然是魔女的坟墓,绝不会是正经事吧~」
每次回来,嘉飞尔的态度都有所改变。原本以为这是因为他的反覆无常,但并非如此。
嘉飞尔的态度会有所变化,原因出在包围昴的瘴气浓度产生改变。
所以在第一轮,他才会对瘴气最薄弱的昴提议攻克坟墓;而之后瘴气浓度增加,他对昴的不信任也随之涌现。这次的路线会走到被监禁,也是这个原因。
——而这样的事实,对昴而言是麻烦至极的状况。
「————」
既然原因出在「死亡回归」,那么随著重生的次数增加,跟嘉飞尔的关系就会恶化。要再补充不利要素的话,重生地点在坟墓——要改善关系的时间压倒性的不够。
第一次见面时,同样以瘴气为理由敌视昴的雷姆,至少还给予犹豫期来评鉴昴。但是,没耐性的嘉飞尔可不会这么做。
假如他认为昴身上的瘴气很危险,那就算立刻排除昴也不奇怪。
「慢、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先把我关起来……?」
「啊~?」
「说我、异常……既然你判断我进坟墓很危险,还像这样……把我关起来,太奇怪了。为什么、不收拾我……?」
「收拾!哼!随随便便就吐出了和身分很相符的字眼嘛!」
面对昴的疑问,嘉飞尔用力吐气,憎恨地咂嘴。
「本大爷要是能那样的话,老早就动手了。可是,就是不行~」
「办不到……?」
「因为你这家伙,巧妙地讨好了身边的人吧。要是随便对你出手,要是像『特斯拉城寨陷落』一样爆发的话,俺可敬谢不敏。」
又出现神秘惯用句了,不过这次可以从前后文猜测到意思。
嘉飞尔害怕的爆发,是那些知道昴出事的人——八成是爱蜜莉雅和阿拉姆村村民会因此排斥「圣域」。
但是,会将这件事视作危险,就代表——
「意外的,你们手中没什么力量呢……。我既是危险人物,同时也有威吓力啊。」
「爱耍小聪明的家伙。但要是不那样的话,也没法动歪脑筋吧。」
声音更靠近了。是蹲下来的嘉飞尔脸凑近倒地的昴吗?在这个距离感下,嘉飞尔抓住昴的头,继续追问。
「老实说,『试炼』的事吓到俺了。不过,说通过也太吹牛了~。结界根本就没有变化。你的谎言早就曝光啦~」
「哦,那个啊……其实,坟墓的『试炼』似乎共有三个。」
「在这种状况下还敢回嘴。就你这个胆子,俺很佩服。」
「唉,也难怪你不信啦……我也是,把对话顺序完全搞反了……」
诉说自己有接受「试炼」的资格,宣告已跨越「试炼」,但其实关卡不只一个。朝怀疑自己的人这样开诚布公,说是最糟糕的作为也不为过。
「……我的事,怎么解决?」
「说是看爱蜜莉雅大人的反应啦~。反正就是先继续监禁,不要把你搞死就好……不过结界解开后,瘴气的事再商量看看。」
听到嘉飞尔宣告不杀、继续监禁后,昴吞了口口水。
掠过脑海的,是剔除繁杂感情后的各种问题。
——挑战「试炼」的爱蜜莉雅,可疑的罗兹瓦尔,肯定他的拉姆,没反应的帕克,袭击宅邸的艾尔莎,共犯「魔兽使者」,不肯告知幕后黑手的法兰黛莉卡,被惨剧吞噬的佩特拉,现在也还在沈睡的雷姆,抱著魔书的碧翠丝。
然后还要加上视瘴气为危险的嘉飞尔,以及与他持相同意见的琉兹,因为昴不在而险些擦枪走火的阿拉姆村村民。
「哈。」
搞什么啊?这是要怎样?为什么?要怎样做才好?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突破或打破塞满障碍的状况?
与其要在被监禁的状态下「卡关」——
「——唔!?」
「——不会让你如愿的。」
口中被塞入异物,昴惊愕得剧烈作呕。然而,这么做的嘉飞尔毫不犹豫地把堵嘴物快速塞回昴透不过气的嘴巴里。
这样一来,就出不了声。于此同时——
「才不让你自杀咧。王八蛋,你以为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
冲动下想要咬舌自尽,却被嘉飞尔妨碍。被套上堵嘴物的双颚失去自由,连要擦拭从嘴角流滴的口水都没办法。
自杀这条路、「死亡回归」这一招被断绝。
嘉飞尔有让昴活下去的理由。因此,不能让昴死掉。
「本大爷最不爽你的,就是你这态度啦。」
「啊——咿——呜……!」
「不只瘴气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你那双眼睛,就跟罗兹瓦尔那家伙一模一样。」
说完,嘉飞尔朝呻吟的昴踹了一脚。在坚硬地板上滚动,撞到墙壁的昴最后仰躺,拼命地重复紊乱的呼吸。
「吃饭和大小便由俺负责。——少给俺做些可疑的举动。」
用恐吓做收尾后,嘉飞尔的脚步声就远去了。
「啊噎!啊~咿~呜——!啊噎噎噎!!」
扭动身子,朝远去的动静出声。但不成话语的声音根本拦不住对方。
就这样,拼命发出的声音传达不出去,嘉飞尔的气息消失无踪——
「啊——咿——呜——!!」
——昴的超恶劣监禁生活拉开了序幕。
5
空虚的时间过去,缓慢地削减昴的心神。
「————」
嘉飞尔离开,陷入真正的监禁状态后几个小时——其实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几个小时,不过外头、「圣域」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回想跟离去之际的嘉飞尔的对话,状况绝对称不上乐观。
——在这种时候,我到底在干嘛?
连要自言自语都被堵嘴物给堵住,昴只能边流口水边在心中自嘲。
必须解决的障碍堆积如山,然而关键的昴却啥都做不了,只能在这儿像只毛虫般匍匐于地。
「————」
要是相信某人,向对方掏心掏肺就能解决问题吗?好想知道答案。
对爱蜜莉雅的爱情,对罗兹瓦尔的不信任,对碧翠丝的悔悟,对嘉飞尔的愤怒,对艾尔莎的憎恨,纠结、缠绕、打转,把昴的心搅得黏糊糊的。
遮眼布绑得死紧,到了发疼的地步。什么都看不见,昴只能把问题的矛头对准自己的心。堵塞在心里的是谜团和疑惑,也就是无计可施。
想法碰壁,行动受阻,欲自杀都不可得的昴被焦躁感侵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定会来临的灾厄正随著倒数计时逐步逼近。
「————」
内心被焦躁火焰焚烧的同时,宅邸的惨剧在昴的脑里复苏。
无人得救的悲剧,尽管如此,收获并不是零。知道法兰黛莉卡和偷袭无关,还知道来袭者有艾尔莎和「魔兽使者」。
而最大的收获,在于偷袭宅邸的时间点会根据我方的行动而有所变化。
上一轮和上上轮,宅邸遇袭的时间差了将近三天。关于时间点方面,艾尔莎曾说溜嘴——「变更预定」,这个情报颇丰。
偷袭,是在等某人回宅邸的时候执行。
以现阶段来说,最慢会在第五天——这在第一轮昴回宅邸的傍晚获得保证。
但是,这个事实同时孕育出其他问题。
不论何时回去宅邸都会遇袭,又不可能带雷姆她们避难。所以只能当场击退来袭者艾尔莎和「魔兽使者」。
然而我方的战力却只有拉姆和法兰黛莉卡两人,根本就不够。依现状来说,除去那两人之外,称得上战力的就是爱蜜莉雅、罗兹瓦尔和嘉飞尔这三人。
罗兹瓦尔受重伤;爱蜜莉雅被结界挡住;嘉飞尔除了结界,缺乏信任感也是问题。
又或者是,如果借助留在宅邸的最后一名战力的话——
「噎啊、哦噫呜……」
像哽咽般道出少女的名字。
——结果,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碧翠丝的定位在哪。
拿著「福音」,高喊之前的所有作为都是遵从书中记述的碧翠丝。
互相找架吵,只要一碰面双方都会臭著一张脸。即便是在这样的关系中应该也孕育出了什么,但这全都是昴的自作多情。
——真的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碧翠丝高声肯定。
她用含泪的声音,断定这一切全是虚构。
即使她说到这种地步,昴还是希望她的话都是骗人的。
临死之际看到的泪眼和听到的哭声,都让昴对碧翠丝的话存疑。
「啊、喔噎……」
就算之前的一切全都是按照书中所写。
即使宅邸的惨剧是遵从书中记述而引发的。
——现在,好想听听你的声音。
「————」
没人过来。什么都听不到。自己被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昴就在无止尽的黑暗中,继续描绘渺茫的希望,持续紧抓不放。
——就这样,昴置身于黑暗的期间,时间依旧流逝。
被醒不过来的恶梦所魇。力有未逮而后悔的那瞬间,在梦中重复了无数次。
只剩手肘前半的佩特拉。在昴看不到的地方被斩杀的法兰黛莉卡。下落不明的拉姆。只被告知为时已晚的雷姆。最后是死前的碧翠丝。
「————」
鲜红一片的光景,不断重复。
倒在赃物库地板上的爱蜜莉雅。喉咙被玻璃割破的罗姆爷。被无情的一击给割开的菲鲁特。因诅咒而衰弱至死的雷姆。被魔女教屠戮的阿拉姆村村民。挤在仓库里的孩童们。眼球被挖出来的佩特拉。死后被化妆的拉姆。全身被蹂躏的雷姆。被二度屠杀的村民。为了保护他们而被刺杀的拉姆。被白鲸的巨躯给压烂、被雾给消灭掉的讨伐队。被「怠惰」的手扯成四分五裂的兽人们。被爆炸给吞噬的村民和讨伐队。——尸体、尸体、尸体,被死亡包围,见证到最后,重复后悔。
「————」
扭动身躯,紧紧绑住手脚的绳子带来痛楚。疼痛很好,现在正需要这个。
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中,后悔的景色重复上映。
在什么都听不见的无声中,没能得救的人们不断重复演出临终场景。
因为无能为力而数度品尝过的绝望复苏,损耗昴的灵魂。
「————」
一个人被留在黑暗中,早已不是第一次。
曾被扔在冰冷无光的洞窟里。
可是,那时候心灵被愤怒与憎恨支配,还有濒死的雷姆作陪,所以正确来说昴不是一个人。
现在,才是孤独无依。
孤独腐蚀心灵的滋味,昴如今才真正初尝。
「————」
被监禁的期间,其实不是没和人接触过。
就如嘉飞尔说的,他有不能让昴死掉的理由。为此,他会送食物来,也会照料昴的排泄需求。
虽然称不上舒适完善,至少有人照料。但不能因此就归类在上乘的监禁生活中。
原因在于,这个照料者的存在,无助于治愈昴的孤独。
「————」
啪搭啪搭,听见光脚走在地板上的声音,察觉到有人接近。
每天两次,有时三次,照料者会来喂食昴。
「————」
照料者大概是默默地将金属托盘放在地上,然后慢慢抬起昴的头,卸下堵嘴物。只有这一瞬间,是可以咬舌自尽的机会——
「——啊咕。」
小拳头机械性地塞进昴的嘴巴里。
拳头封住双颚的动作,这段期间对方就用空著的手从托盘上拿起盘子,然后将盘中食物从嘴巴缝隙灌进去,强行喂食。
食物很像是冷掉的汤。根本没有品尝的余裕,只能拼命地吞咽侵入喉咙的物体,边喘气边吞入胃袋中。与其说进食,更像是单纯灌食。
结束后,堵嘴物又会毫不留情地再度套上昴呛咳的嘴巴。照料者也不擦拭被汤汁弄脏的脸,而是直接确认昴的裤子里头——有无排泄物,然后就迅速离去。
这段期间,照料者从未和昴说过话。
一开始昴试图隔著堵嘴物和他说话,但对方完全没响应。
照料者给人的印象,就是毫无意志的人偶。
「————」
与这种照料者的接触,慢慢把昴的心逼进绝路。
正因为知道有人在,反而加深了昴的孤独。
时间逐渐过去。这不是错觉。无法挽救的事即将发生。
现在是几点?是哪一天?发生什么事?没发生什么事?会变得怎样?
——自己到底要过多久才能死呢?
感受脸颊上的汤汁逐渐干硬的不快感触,昴这么想。
人的心会因为黑暗与孤独而衰弱。以前不知道在哪听过这种话。
听到的当时,昴八成是嗤之以鼻。心灵又不是可以跟别人比较的东西,但屈服于黑暗与孤独实在是很荒唐愚蠢。
是不知道那是透过怎样的测试得来的结果,但自己不会变成那样。
毫无根据,只觉得自己才不会那样。那么想著,只当成无稽之谈来看待。
「————」
然后,实际被扔在黑暗与孤独中,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现在,昴满脑子只想死。
思考寻死的方法。渴望「死亡」。
说不定,那渴望跟「死亡回归」无关。
黑暗好可怕。孤独好恐怖。自己才不想知道这些事。
憋气的话会不会死呢?一直用绳索摩擦手腕,靠失血死掉怎样?如果头可以撞击地板的话,什么时候会死?下一秒,地板会不会裂开然后摔死?
到处都有散落的汤汁。若是引来蛆虫,让它们吃光自己怎么样?有听说过老鼠会去咬受伤的虚弱病人的手指和耳朵。为什么它们现在都不把自己当成食物呢?
连自己都忘记自己是什么,认为自己只是单纯的肉块——
「————」
因为太过迷恋死,所以很慢才察觉。
是脚步声。有人在接近。又到了照料时间吗。加深孤独的机会又来了。
听见有东西在敲击坚硬的地板,慢慢朝倒地的昴过来。现在,自己是仰躺还是趴卧都不知道,反正对方就是过来了。
饿死,饿死怎么样?顽固地拒绝进食,缓慢地等死。尝试看看,拒绝照料者伸出的手——
「——我是有想过状况会很糟,但没想到恶劣到这种程度。」
一瞬间,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振动耳膜的声音。原来这世界除了自己污秽的呼吸和心跳声外,还有其他声音吗?好像遇到什么未知生物,过了很久很久才理解到那是「人声」。
是谁的声音?好像几百年没听见的人声,而且还是听过的声音。
「——啊。」
「唉哟,请不要出声。现在可是危险关头,我可不想在这被看守的人抓到。你们都是不轻言放弃的个性吧?」
对方用不客气的口气响应昴的呻吟,并且对他倒在地上的身体做了些什么。一声轻响,昴知道困住自己手脚的拘束被解除。手跟脚都可以自由活动了。
原本趴著的身躯被翻转成仰躺。呼吸好困难。为什么呢?
「我要拿掉堵嘴物啰。还有遮眼布也一并拿掉。」
「————」
造成呼吸困难的原因被剥除,口水从嘴角溢出。于此同时,一直绑在头部的遮眼布也被卸下。解放感逼出眼泪,昴眨了眨眼皮。
眼皮发出像是撕开浆糊的声音后打开。黑暗随著时间一并变得明朗——
「不管怎样,你还活著叫人松了一口气呢,菜月先生。」
——说完,奥托·思文在睽违数百年的光景中灿笑。
6
看到眼前的脸,昴不发一语,只是发呆。
「你那什么脸?那奇怪的表情像是看到不可理喻的东西,无法相信自己的脑子所下的判断,到最后怀疑自己到底是作梦还是看到幻觉。」
「……就是那样。」
仰望手插腰、表情有点愤慨的奥托后,昴勉强这么说。
喉咙干痛,全身因衰弱而感到倦怠,甚至连空气都觉得很沈重。一直被捆绑的手脚和身体只要动一下就会痛,监禁期间没察觉到的不舒服都发生了。
但就算如此,他还活著。而且——
「——你来救我,真的是出乎我的预料又预料之外呢。」
「唉呀,我懂。老实说,我在这里是很不可靠的人吧……」
「怎么说呢,因为你没存在感到让人根本没想到你……不夸张,明明过了这么久……你的名字和身影从来没浮现在我脑海过……」
「你这个人!!都这种样子了,削弱别人的干劲却还是那么不手软呀!」
「不要、叫那么大声啦……这是你自己说的耶……」
奥托发出哀嚎般的声音,对昴的叮咛一脸不能释怀的样子。不过,这种互动真叫人怀念。看样子,在这边的真的是奥托本人。
「我还在想,孤独过头而看到幻觉的话……要是第一个出现的人是你,那该怎么办啊……」
「在喉咙和体力都很艰辛的状态下,却只讲得出这种话吗。拿去,水啦。」
为了让损人不嘴软的昴闭嘴,奥托递出金属制水壶。接过的昴一口喝到剩下一半。不过有一部份其实流到脸上,拿来洗脸了。
用冰凉的水滋润喉咙,再粗鲁地洗洗脏掉的脸后,心情多少也像样了点。
「好啦,差不多能好好说话了吧?」
「咳咳……勉勉强强、啦。可以先问一下吗?现在,是第几天?」
「这个问题,如果是以菜月先生你下落不明那一晚来开始算的话,已经过了三天啰。建筑物外头是晚上……现在是『试炼』的时间。」
「三天……唔!而且,『试炼』还在继续!?」
奥托的回答,以及附加的情报让昴脸色大变。
三天后的晚上,就是过了宅邸的时限半天后。而且会继续挑战「试炼」,跟昴被监禁后的「圣域」状况有直接关连。
昴的反应,让奥托一脸疲累地摇头。
「菜月先生的心情我也懂,但爱蜜莉雅大人也有自己的考量。解除结界依然是有其必要,这点没有改变……」
「……可以告诉我,我不在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其中是有发生我也不太详细的事情啦……」
奥托先丢了一个奇怪的开场白,然后才娓娓道来。
昴失踪的那晚,亦即以他下落不明这件事为契机。
「很理所当然的,菜月先生失踪的事立刻传开来了。毕竟听说那一晚你跟边境伯有约,就算没那个约定,菜月先生在这里也是知名人士。」
「奉承话就免了。继续。」
「我才没说奉承话呢……总而言之,因为菜月先生下落不明,聚落慌乱起来。特别是爱蜜莉雅大人,慌张到失了心神,甚至隔天没有去挑战『试炼』。」
「爱蜜莉雅她……」
听到她这样,让人担心她的心境如何。昴不在她身旁,自然也无法照看她第一天在「试炼」所受的心灵创伤。
事到如今,才在后悔没能温柔鼓励、安慰她。
「……我继续啰,菜月先生。」
「……嗯,拜托了。」
之后,奥托平淡又客观地说明「圣域」发生的事。
昴会失踪,被认为是因为在晚上进入迷路之森。但即使拉姆动用到「千里眼」却还是找不到人,爱蜜莉雅也曾到森林里搜索。阿拉姆村的村民也集合有志之士,组成搜索队在森林里寻找。
而且嘉飞尔他们也毫不吝惜地协助这样的活动——
「想不到会来自导自演这一套。……外头的状况,进行得很顺利嘛。」
巧妙地在昴失踪这件事上蒙混过去,但只要有人揭开秘密,纸就包不住火。可以窥见嘉飞尔做事都是临时抱佛脚。
「不过,爱蜜莉雅停止找我这件事是事实……」
「那是爱蜜莉雅大人的考量,和边境伯说的话导致。」
见昴在疑问中低头,奥托竖起食指左右摇晃。
「是边境伯向爱蜜莉雅大人建议。说既然靠少数人在森林里无法找到线索,那就只能派出大规模搜救队。因此,就得优先解放『圣域』。」
「派出搜救队、搜查森林……然后爱蜜莉雅就接受了?」
「好像是边境伯立下正式誓约,说绝对不会做出『不重视创下讨伐白鲸和击败魔女教大罪司教这等功勋的菜月先生』的行为。」
奥托尴尬地低垂眼帘,但昴的内心一片混乱。
嘉飞尔的推托之词姑且不论,罗兹瓦尔的态度有太多谜团。
原本这一次,昴打算主动进攻质问罗兹瓦尔:在宅邸爆发惨剧之时,拿著「福音」的碧翠丝是如何参与其中的?最了解她那个精灵的想法的人,应该是和她缔结契约的罗兹瓦尔。
这一轮的目的本来是不让他隐匿实情,要他把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五一十地如实招来。谁知道却杀出嘉飞尔和琉兹这两个程咬金——
「因为有那誓约,因此昨天和今天,爱蜜莉雅大人都气势汹汹地挑战『试炼』。只不过,却都没能通过『试炼』,因此好像非常痛心疾首的样子……」
「……打从刚刚,我就不时觉得在意。」
「喔?是什么?」
话被打断的奥托抬起眉毛,昴说。
「没有啦。你的话听起来似乎不是很肯定。为什么你的说明,像是听人说的?」
置身在事件核心就另当别论,但奥托好歹也是跟「圣域」相关的当事者。可是,他从刚刚讲的话一直都有是从他人那儿听来的感觉,这是为什么呢?
「啊~你问到了呢。……是有点难言之隐啦。」
听了昴的疑问,奥托的举止变得明显可疑。他一边用手指搔自己的脸,一边生硬地苦笑。
难言之隐,到底是什么意思?昴稍稍做好心理准备。
「是什么?如果是这个当下,因为一连串的惊奇报告正持续不断,就算混进来可能也不会引人注意哟?我推荐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像是你的存款余额之类的。」
「假如是债务账本,给菜月先生看的话,你可能会吓破胆喔。」
「不要打哈哈。」
昴虽然语带轻浮,但他可不允许奥托趁势逃避话题。
从视线察觉到昴的意图,奥托不抱希望地叹气。
「没有啦,其实呢……我也跟菜月先生一样,被嘉飞尔盯上了,所以一直在『圣域』里头四处逃窜。」
「——啥?」
「所以说!如果菜月先生是被监禁的被害者,那我就是被追杀的逃亡者!那些情报全都是我边逃边收集的……所以,那些话确实都是听来的。」
俯视楞住的昴,奥托看起来万分疲惫,垂下肩膀。
听了说明后,昴眨了眨眼,直盯著奥托看。这时他才终于察觉:眼前的奥托浑身脏污,衣物还破破烂烂。
就旅行商人的立场而言,给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因此奥托平常都将自己的外观打理得很整洁。昴甚至也曾听他说过那可是商人该有的常识。
但如今奥托却是满脸汗水尘土,头发都没整理的状态。帽子塌了,衣服处处都有扯破的洞,靴子满是泥土,最值得附带一提的是——
「——你,臭死人了!臭到刺激我眼睛了!」
「说得有够直接,不过这点不是只有我,你不也一样!?」
「哦哦,对喔,确实如此。……确实是这样呢,哈哈。」
昴无力地笑了,把自己的袖子贴在鼻头。果然如此,真的很臭。
遮眼布和孤独,视觉和听觉被封闭所造成的影响格外地大,但本以为平安无事的鼻子似乎也遥遥逸脱常轨了。只是,变成这样的最大原因不是出在自己的体味。
是因为有更独特、会刺鼻的恶臭弥漫在周围。
「可别说,该不会这个臭到呛鼻的味道是瘴气的臭味吧……?」
「虽然不知道为何你会突然提到瘴气,不过用不著担心。魔女的坟墓确实在附近,但那个危险的东西不会飘过来的。虽说这个臭味的原因不能保证安全。」
「你知道瘴气?」
「如果有足以让人知道是瘴气的量飘散开来的话,会让生物的脑袋变得怪怪的。我所知道的仅止于此。」
像是能够判别瘴气的发言,让昴瞬间警戒起来。但奥托接下来的说词让他解除了戒心。反正,臭味与瘴气无关——
「说起来,这个地方有够臭的。让人不想待太久。」
「以别的意义来说我也有同感。我想在看守回来之前尽快离开这里。」
「看守看守的,讲那么多次很可怕耶。不过,在那之前……」
奥托压低音量,盘算逃脱的步骤。可是,在顺著他的方针之前,昴有必须要先确认的事。
就是方才所提到的——奥托在「圣域」中的立场。
「我先问你。为什么你会被嘉飞尔追著跑?你浑身上下骯脏破烂,就是因为四处逃窜吧?」
「————」
「你救了我,我真的很感激。老实说,在看到你的脸之前,我已经被逼到觉得死了还比较好的地步。不过……」
说到这边昴停了下来,凝视沈默以对的奥托。
很难得的是,近在眼前的奥托也一脸认真,正面接受昴的注视。然后昴继续说下去。
「我找不到你帮助我的理由。虽然以道理而言,好像有可能。」
不是想要怀疑奥托,而是他的行动让昴纳闷。
搞到浑身破烂,还与「圣域」的最大战力嘉飞尔为敌,都到这地步了却还来救昴。当然,也是可以牵强地解释。
在这边卖昴恩情,处理了「圣域」的问题的话,他就是爱蜜莉雅阵营的大恩人。罗兹瓦尔也会认为他的贡献最大。如此一来,本来就想见到边境伯的奥托也达到了目的。
不过,那只是刚好切合现在的状况。若是要分在打赌、一决胜负、赌博这一区的话,情势也太过险恶了。
必败无疑、看不见胜算的行为不叫打赌,只能说是自杀。
假如他这个行为不是「自杀行为」的话,事情又另当别论,但——
「你,不是喜欢自杀的类型呢。」
「——有那种因为喜欢才自杀的人吗?」
「谁知道。」昴歪头回应奥托的疑问。
至少,这里就有一个男的,这三天来都在想著去死。
没错,这三天期间,昴不断地祈求「死亡」。边祈愿「死亡」,又重看一遍至今所见过的诸多「死亡」。昴对奥托说的话是真的。不开玩笑,昴在这三天里从来没想到过他。
这在某层意义上,代表昴信任奥托。
恶劣状况重复持续到最后,不希望出现什么理由让自己必须警戒奥托。
那是带有逃避意味的信赖。
「所以,回答我吧,奥托。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问话虽平静,对现场的两人而言却是分水岭。
昴屏息,等待奥托回答。听了昴的问话,奥托也吞了一口口水,回望凝视自己的黑瞳。
然后——
「——我会被嘉飞尔追著跑,原因出在菜月先生身上。都是你害的。」
「……我害的?」
「那天晚上,我不是看到菜月先生最后见的人是嘉飞尔吗。在那之后,菜月先生就下落不明,所以当然会怀疑到他身上。对他来说,我的目击证词也很碍事,想让我保密吧。」
这个说明,昴完全同意。
也就是说,嘉飞尔是为了封口才会追著奥托跑。事情演变成这样,为了打破现状,奥托自然会想到救出昴让事实曝光。这很正常。
「因此,他就对我说,只要我不说出菜月先生最后是与他见面,他就不会加害我。也拿了魔石之类的东西给我看,说是保证金。」
可是,昴的理解却迅速被奥托本人给颠覆。嘉飞尔不是靠蛮力,而是用话语和保证金来封口。
这样一来,刚刚的同意就不成立。因为那对奥托来说,是获得人身安全的选择。
「可是,你却拒绝了?还因此被嘉飞尔追著跑?」
「唉呀,比起气势逼人的选择,跌跌撞撞的选项比较可爱……」
「正经点!你是白痴吗?为什么!要这么做!?你……」
——走这险桥的理由是什么?
假如有什么逼使他这么做的契机的话。
「你,搞什么鬼……」
「我说啊,菜月先生。」
打断讲话断断续续的昴,奥托抚平自己的灰色头发。
然后,将塌掉的帽子恢复成原本的形状,同时说。
「——想要救朋友,有那么奇怪吗?」
010
——一瞬间,不知道他讲了什么。昴心中的时间停住了。
迟了几秒,拖了数秒,时间才再度起动。
可是,即使动了还是无法平息混乱。没法理解他那句话的意义。刚刚,奥托究竟对昴施了什么魔法?
——砰友?砰友是什么?那类人,至今为止有过吗?
「为、为什么一脸惊讶呆在原地啦,你这个人。」
「没有,突然出现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那个叫砰友的,是谁啊?」
「你从头到尾都搞错结论啦!不是砰友是朋友!朋友!」
「朋…友……朋友!?谁和谁!?」
「我!和菜月先生!!」
奥托跺地,手轮流指著自己和昴。
不过,这举止让昴又瞠目结舌一次。昴的反应让奥托不耐烦地抓头,说:
「啊——算了!确实!我会来到这是因为我们的利害一致!你会安排我见边境伯,我则是帮忙协助爱蜜莉雅大人离开,说到底我被魔女教抓到的时候就是菜月先生你们救了我!」
「————」
「可是,去掉那些利害关系,我认为菜月先生就只是朋友。虽然平常对待我的方式有可议之处,但那也是朋友的距离感吧。」
讲到一半开始害臊了吧,抓头的奥托视线从昴身上撇开。
而听他说话的昴,则是毫无反应。他的沈默,使得奥托满脸诧异。眼神会略带不安,也是因为昴对自己的话不做任何表示。奥托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自以为是。
看著奥托用眼神呈现各种表情,涌上昴心头的是——
「——噗哈!」
「怎么?」
「哇哈哈哈哈!朋、朋友?朋友啊!啊啊,这样啊这样啊!奥托,你想跟我作朋友啊!」
「什么——!?」
昴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粗鲁地狂拍面红耳赤的奥托肩膀。即使如此,大笑的冲动还是没消失,昴抱著肚子、双脚跺地。
「噗哈哈,朋友!啊啊,可恶耶!奥托,你喔~这个家伙!」
「好痛好痛!怎样啦!?对啦,说出口的我是个大笨蛋啦!早就知道菜月先生会笑了!可是,也没必要笑到那种地步吧!」
「不是不是不是,我是不笑会受不了啦。不是因为你很好笑。……是我自己蠢到爆炸,让我傻眼到只能捧腹大笑。」
用左手擦拭在爆笑中涌出的泪水,昴就这么抱持著还未消失的冲动,端正姿势。
面前是后悔说两人是朋友的奥托。但是,面对他的表情,昴只有感谢,和无可救药的自嘲。
——说什么自己无法理解奥托。说什么自己不知道有啥可以相信。
奥托视昴为朋友,并据此为理由,出手相助。而在他面前,并非相信他的心肠,而是先怀疑他的自己,有多愚蠢啊。
被状况玩弄到连周遭人们的心情都不了解,只相信有坏人而不相信有好人,自己真的是大白痴。
透过几次的「死亡」重新调整世界,才恍然大悟。
——战斗还没有结束,还没有到达必须舍弃一切的地步。
「菜月先生?」
不明白昴自嘲与自省的意思,奥托头上冒出问号。
对此昴摇摇头,怀著雨过天晴的心情深吸一口气。
「抱歉。奥托,你是我的朋友。——谢谢你来救我。」
然后对朋友说了见面第一句就该说的话。 第四章『生命的价值』 1
昴被监禁的地点,位在远离聚落的森林深处——能让「克雷马尔堤迷路之森」发挥本领的深绿僻地。
走出建筑物的瞬间,肌肤沐浴在暌违三天的外头空气中,昴反复深呼吸。
「不过话说回来,真的有够臭的。……这究竟是什么的味道啊?」
「谁知道。跟腥臭和腐臭不一样,不过刺鼻这点是一样的。感觉有点像是油或药品之类的……」
「考量到刺激性臭味这点,应该是阿摩尼亚那种的吧。算了,之后再考究。」
回望监禁自己的建筑物,扯掉这个臭到叫人印象深刻的话题。
建筑物是白色,很有历史感的石砌造物。材质和年代感觉都很接近坟墓,不过保存状态比坟墓还要好。恐怕是受到了包含臭气在内的环境影响。
「我被关起来的时候就有想到,里头连只虫或老鼠都没有呢。」
「一定是因为环境很奇特。我本来也是打算用加持的力量碰运气找出菜月先生的位置,但要是没察觉到这股不对劲的话,真的很危险。」
「不对劲?」
「要是认真起来,我的加持是可以听到各种动物的声音,不分虫鱼鸟兽的。毕竟这世界上不可能有全然安静的地方。要是有的话,觉得可疑是人之常情吧?」
奥托闭上一只眼睛眨眼,昴则双手抱胸,然后感动地说:
「嗯,你真精明。我是真心不了解为什么你都没有出头天。」
「是褒还是贬,不能只选一个吗!?」
「你为什么没有出头天?是因为有不能对人说的严重缺陷吗?」
「竟然是用贬来结案!?」
奥托碎念昴对他的功绩称赞不足。对此昴以苦笑回应,并且感叹。
奥托的加持——「言灵加持」,是可以和任何生物沟通的能力。利用这个加持,他能和地龙对话,直接听取鸟和昆虫的意见,得知安全的路径。
「你就是用那个加持找我和躲避嘉飞尔的吧。你那能力果然乱方便一把。」(注:方言,就是方便的一逼的意思)
「也不尽然只有好处啊。它们也只是上谈判桌,谈判的结果还是要看我。要是惹它们不高兴,被骗的我可是会直接被带到悬崖边的。」
「大自然的生物好可怕!」
由当事人口述给没有加持的人的告诫。将其铭记在心,昴总之先把对白色建筑物的兴趣搁置在一旁。虽然在意那是什么地方,但就算想破头也不会出现答案。现在有比那更需要去思考答案的问题。
「例如,我们回到大家那边,揭露嘉飞尔的企图。」
「……其实,我不推荐你这么做。」
「是喔,为什么?」
「呃,我刚刚说明的时候解释不够。菜月先生不见所造成的影响,比字面上的意思还要大……」
奥托像是难以启齿,不但别过视线,双手手指也在胸前互相接来点去。这娘娘腔的举动惹来讨厌的预感。「讨厌,好可怕。」昴先丢了这一句开场白,然后又问:
「虽然可怕,但说吧。我不见之后,其实是怎样的感觉?」
「没有啦,事实跟我的说明没有相冲突喔?只是,真实情况该说是比说明的还要激烈呢,还是有点严峻呢……」
「讲重点!」
「因为爱蜜莉雅大人被逼到绝境,避难的村民们又不安到极点,要是这时听到菜月先生被监禁的话,累积的情绪会一口气爆发的!」
举双手投降的奥托,自暴自弃地暴露真实状况。
而他说的话让昴的嘴巴一张一合,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问:
「情况,有那么严重吗?」
「……自己对身边的人而言是多重要的精神支柱,对此菜月先生最好要再多有点自觉。详情我不清楚,不过爱蜜莉雅大人联络不上契约精灵,而且村民们不也是第二次被菜月先生拯救了吗。」
「那是,这个嘛,是这样啦……」
「真是不可靠的回应呢。」
奥托叹气耸肩,但昴可没法轻易点头。
爱蜜莉雅的不安,昴懂。帕克不在后,绝对站在她这边的人就只剩下昴。话虽如此,就算去掉「试炼」,爱蜜莉雅也没理由仓皇到这种地步。
阿拉姆村的村民也是。自己是帮忙他们解决了魔兽骚动和魔女教的问题,被他们感谢的感觉虽然不坏,但这样太过头了。毕竟昴曾眼睁睁看他们死亡好几次,所以觉得他们对自己的评价太过。
只不过,假如这两件事都是真的,那状况可说是非常麻烦。
「我出现的话『圣域』会发生大暴动……那,说真的你为什么找我?就算找到了,也不能解决任何事啊。」
「那要我放著不管让你等死吗?这个理由不行吗?」
「————」
「好痛好痛好痛!干什么!?为什么不发一声就打人啊!?住手好吗!?」
昴不是用巴掌,而是用拳头敲奥托的肩膀,涌上来的感情也一起敲进去了。
总而言之,揭露嘉飞尔的阴谋作战法只好放弃。昴也不希望与「圣域」的关系恶化。当然,他也不打算哭著入眠就是了。
「在这边坦白事实不是上策,是吗。没办法,只好执行Plan B。」
「扑累逼是什么?」
「啊?哪有那种东西。要是讲话的期间有想到就好啰。」
毕竟在逃脱之前,满脑子只想著死。即使因为机缘造化,被人从死心里头给拉出来,但脑袋的思考区块还没能起作用。
「不过,你跟我不同,心中确实有计划。你应该不是那种只是为了救朋友,就脑袋空空不考虑后果直直往前冲的人吧?」
「呜哇!呜-哇!突然讲那什么话啦,真是的!不过,我当然不是什么都没想就跑来啦?」
被期待就会想要回应,奥托也跟昴一样耍嘴皮。
他露出坏坏的笑容,稍微压低声音说:
「菜月先生本身对嘉飞尔来说就是烦恼之源。明明没用处却还让你活著就是证据……所以说,你只要把他的烦恼根源收走就好啦。」
「你的意思是?」
「让菜月先生逃到结界外。只要有结界,包含嘉飞尔在内,原先的住民就没法追你。等结界解除、条件齐备时,烦恼的火种也等于泡水了。」
因为「圣域」的结界尚未解除,因此要是在内部发生暴动就会造成致命的伤害。
奥托的提议很简单。为了避免暴动,先让能够星火燎原的火种——昴到外头去。这样一来,要解救被当成人质的村民就不难了。
「问题在于,办得到吗?正所谓『知易行难』。」
「讲那种有典故的话,简直就像嘉飞尔呢。不管怎样,这一点可以说你用不著担心。因为早就有可靠的协助者了。」
「协助者?」
「对。多亏有她,我才能边逃边了解里头的情报。就算听其他生物提起,它们也很难理解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情势变化。」
加持在这方面也不是万能的,这主要是因为生物的价值观不同。
不过,有协助者存在还是叫人有点吃惊。「圣域」似乎也不是团结一致。虽说也能理解置身在化为火药库的「圣域」中,不希望火星狂扑过来的心情。
「不过,逃脱啊……」
「是的,那是最好的选择。我懂你很想直接跟爱蜜莉雅大人说你没事……」
「会有那份心情是正常的……讲是这样讲啦。」
没法反驳奥托的计划。担心爱蜜莉雅的心情还可以忍,可是,会犹豫是否要就这样脱逃,则是因为别的事。
「总而言之,我想跟协助者碰个面。就算要逃,机会也只在爱蜜莉雅挑战『试炼』的这段期间……也就是说,只有现在。你是这个意思吧?」
「真的很难得,菜月先生竟然会想得那么快。我跟协助者约好在森林外头碰头。所以先去那边吧。请不要迷路了喔。」
肯定昴的判断后,奥托朝向森林竖起耳朵,发动「言灵加持」的力量,倾听周遭生物的耳语。
「————」
有时候,奥托会发出不是人类会发出的声音。似乎是加持让他说话时会配合说话对象的频率。好想知道他跟蝙蝠是用超音波对话的吗。
等奥托谈判完,两人就动身去见协助者。要仰赖价值观迥异的昆虫和小动物说的话来穿越阴森的森林,比想像中还要耗费精神。
「没想到,会带我们到人类不会去的巢穴……」
「因为对方不是人类嘛。不过,这样的辛苦也即将要结束了。」
昴疲累吐气,头发沾满叶子的奥托这样回答他。听到如此积极的回答,昴抬起头,正前方有微弱的火光——是聚落的篝火。
有篝火,就代表爱蜜莉雅正在坟墓里进行「试炼」。其实可以的话好想直接冲过去,陪在她身旁——
「……可是不行。对了,你说的协助者是谁呀?」
「约好碰头的地方就在这里。她很守时,应该已经到了……」
「——等到都打瞌睡睡一轮了。人家都等得不耐烦要变成老太婆了。」
「——咦?」
突然有人加入对话,让昴倒抽一口气。
有人踏草接近。往那边看过去,刚好看到分开草丛现身的粉红色头发少女正在拂拍短裙裙摆。然后——
「只不过,拉姆就算变成老人还是会很可爱就是了。」
语毕,拉姆用一贯的态度朝著昴他们轻哼。
2
抵达与协助者会合的地方,结果现身的人是拉姆。
昴对此惊慌失措、浑身僵硬。拉姆则是眯起浅红色双眼注视他。在那危险的视线中吞了一口口水,昴快速朝身旁的奥托使眼色。
「……奥托,我数到三就分开来逃跑。你负责担任大吼大叫吸引敌兵的诱饵,我则是安静无声离去的匿踪者。有异议吗?」
「充满异议啊!?是说,干嘛那么警戒……」
「笨蛋,我们被盯上了。看看拉姆的眼神吧。她想杀了我们两个。不会错的。我在宅邸偷懒的时候,她也老是用这种眼神看我。相信我吧。」
「要我相信一个平常就被人用充满杀气的眼神盯著看的人类什么地方呀!?」
昴小声告知逃跑的盘算,可是奥托的反应却很迟钝。对上拉姆时,直觉太差可是会要人命的。很遗憾,但奥托已经算死了。
「然后,我会把死去的你放在心上,成就你解放『圣域』的遗志的……!」
「玩笑可以到此为止,先继续话题吗?浪费时间,就是浪费人生喔。」
「这种被当作浪费的感觉,好像我已经死了!」
奥托紧咬拉姆的冷漠不放,但对他这种态度,拉姆回以冰冷无情到可怕的目光。被视线切成碎片的奥托徒劳无功地被炸沈。
看完单方面的应答,昴接著说下去。
「不管怎样,看奥托拼了老命却又不焦急的样子……你就是他说的协助者?」
「协助者听起来立场是对等的。要说使唤者。」
「感觉奥托变得超像使魔的。」
被当成使魔的当事人虽然不满,却没反驳,所以算是默认。称呼姑且不论,拉姆帮了奥托一把似乎是事实。
也就是说,她也是不希望「圣域」发生暴动,要昴逃到外头的人——
「拉姆会和奥托联手,真是叫人无法想像。」
「算是吧。不过,就接受这事实吧。」
「就那样吧,不过我也认为还有其他观点。而且那个观点还比较正常。」
「————」
「你会要我逃跑,是罗兹瓦尔的指示吧?」
昴刻意逼问,沈默的拉姆表情顿时冻结。
她是主动帮助昴,这想法确实会让人心头热起来,但昴非常了解像她这种实用主义者是不会出手的。拉姆的行动源头,都来自于对罗兹瓦尔的忠诚。因此,她这么做的用意,背后一定是有罗兹瓦尔的考量。
「————」
「不否定是吗。虽然不晓得奥托知不知情呢。」
「我是跟菜月先生做交易。才不会做逾越的事呢。」
「这样一讲,是拉姆先主动找你啰。如果这也是罗兹瓦尔的指示,那应该还讲了其他事吧?那家伙,是基于什么想法在行动?」
「……明明是巴鲁斯,血液循环得倒是很快呢。」
听了奥托的自我辩护,昴更确信自己的想法。拉姆叹气,里头似乎含有些微的疲累与著急。
「真不像你会有的态度耶。」
「那是拉姆的台词。被人监禁在不知名的地方,还能这么沈著冷静才叫不可思议……应该说,令人毛骨悚然。」
「不要讲毛骨悚然这种话嘛,我会受伤的。还有,我会看起来很沈著冷静是因为我大笑过了。」
虽然遗憾,不过方才和奥托的互动让昴恢复了精神。假如虚张声势也算在精神内的话,现在的昴毫无疑问很有精神。而就在这股精神持续的期间——
「我想要刚刚那问题的答案。那答案会决定我接下来要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只有逃离这里的选项吧?讲白一点,不管菜月先生有没有被人发现,状况都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了哟?」
「你说的我懂。我也很感谢你来救我。但是,就这样被人扁一顿作为这回合的结束,我等于进入早就输却又输得拖泥带水的路线了。」
奥托的意见打从一开始就没变,坚持要昴逃跑。可是,昴知道这样一来状况只会越来越糟。要打开局面,除了豪赌别无他法。
而这场赌局的庄家,就是眼前的拉姆。
昴满怀觉悟的目光,让拉姆的美目往下看。然后——
「……嗯,如巴鲁斯所想。去救巴鲁斯是罗兹瓦尔大人的指示。只不过看上奥托是拉姆自身的判断。」
「意思是他符合你的目光啰。」
「单纯是觉得要是没有妥善使唤的人,只会白白送死罢了。」
「呃……没法否定!」
「给我否定啊!!」
奥托破口大骂。但有鉴于整起事件的背景,拉姆的推测很正确。要是没有拉姆的协助,拒绝嘉飞尔要求的奥托根本没有活路可走。
到时,昴就会进入因长期监禁而成为废人的路线吧。
「看来是亲身感受到了拉姆的伟大呢。」
「那跟接受又是不同次元的事了。……而且,想问的事增加了。你说你遵从罗兹瓦尔的指示,那个指示是要让我逃到外头吗?」
「……指示内容是『出手帮忙』。不过,以『圣域』的现状来看,让巴鲁斯逃到外头才是最妥善的方案吧?」
「确实如此。——那你准备让我怎么逃走?」
要如何从即将爆炸的火药库中取出火星呢?对此拉姆抱住自己的手肘,说。
「简单。爱蜜莉雅大人挑战『试炼』的期间,嘉飞都不会离开坟墓。趁他的注意力不在的期间,让巴鲁斯骑地龙穿越结界就行。」
「很简单呢。不过,真的不用准备我的替身吗?」
「这种时候越单纯的方法越好。少磨磨蹭蹭的。」
拉姆立刻背对他们,走在前头引导昴脱逃的方向。顺从她的指示尽快离开「圣域」才是正确答案——假如问题只发生在「圣域」的话。
但却不是如此。所以说,如果没法到达其他正确解答的话——
「——拉姆,计划变了。逃跑留到后面再说。」
「菜月先生!?你说什么呀!?」
「我没说不逃。但是,当嘉飞尔在坟墓的时候,并不只是动身脱逃的机会而已。这也是做其他事不会被妨碍的大好时机。」
昴用力指向哀嚎的奥托。这举动让奥托安静下来,取而代之则由回过头的拉姆看向昴。
「你打算做什么?」
看不见感情的双眼和冷漠的嗓音,质问昴的意图。
在视线下深深吐一口气后,昴歪起嘴角回答。
「——三天前被妨碍的事,现在不做,以后可就难了。」
3
「——罗兹瓦尔,这次一定要你全盘招供。」
开口第一句就是这种话的昴,让罗兹瓦尔眯起自己的一对异色瞳。
地点在琉兹家的寝室,身负重伤而躺在床上的罗兹瓦尔,对稀客突如其来造访一事未显一丝惊讶。简直就像早就知道昴会跑来。
事实上,他还深深点头,宛如肯定昴的感觉般,说:
「暌违三天再见面,你奇迹似地生还了,不过却是剑拔弩张地回来——呢。」
「少打哈哈。现在的我可没闲功夫配合你的恶劣玩笑。这跟你受重伤没有关系。我已经做好不惜行使实力的觉悟。」
「原来如此,考量到这三天吃到的苦头,所以才变这样吧。唉呀呀呀唉——呀,就算我主动慰劳也只会惹人嫌吧。那就快点进入主题啰。」
面对急匆匆闯进来的昴,罗兹瓦尔面露笑容后摇摇头,接著目光朝向昴身后关上的门。
「带你来的是拉姆?我有命令那孩子去帮你。」
「是啊。所以说,我才能畅行无阻进来这里。要是我说想逃走的话,她就会让我逃走吧,不过那个选项被我延后了。」
「——嘿-」
听到这回答,罗兹瓦尔闭上一只眼睛。剩下的黄色视线,让昴轻轻湿润嘴唇。
——延后逃离「圣域」的计划,先和罗兹瓦尔对谈。
当然,奥托是强力反对,极力主张这行为只有危险可言。不过昴劝退他,拜托拉姆安排,小心翼翼地在不被「圣域」的居民目击到的情况下来到这——就为了与罗兹瓦尔对谈。
「听好了,罗兹瓦尔。虽然迟了三天,但你不会改变心意把誓约作废吧?」
「严格来说,立下的誓约只限那天晚上有效——喔……不过,好吧。我又不是精灵术师,挑语病可不是我的兴趣——呢。」
本来要对谈的那天晚上,罗兹瓦尔有立下不说谎的誓约:如果对自己不利就保持沈默,但只要开口说话就一定是真的。
昴善加利用这点。说来讽刺,但真的被前一轮的罗兹瓦尔给说中了。
「『圣域』的状况我知道了,包括我留下来会有危险这件事。因此,以脱离这里为大前提,我想问一些宅邸的事。」
「呼嗯,宅邸的事啊。只要是我知道的——就可以。」
「不如说,这是只有你能回答的事。——我想问的,是碧翠丝的事。那家伙为什么在宅邸……不对。」
讲到这边,昴自己中断问题。因为知道这种问法没有用。
罗兹瓦尔已经闪避过相同的问题了。虽然觉得这样好像又听从了罗兹瓦尔的建言,心里不太痛快,但必须「巧妙」发问才行。
状况跟上一轮有决定性的不同。这次添加了不容他蒙混过去的情报来发问——
「……我换个问法。那家伙,碧翠丝她……是魔女教徒吗?」
昴挑选字词,边换气边压抑心跳,问出这个问题。
决定性的不同,在于这一次知道了碧翠丝持有魔书。亦即,她被怀疑跟魔女教有关。
「————」
平静接受昴的疑问后,罗兹瓦尔沈思片刻。
这股沈默长得令人讨厌,逼使昴越来越心急。
不久,他在焦急的昴面前吐气,道:
「为什么,会认为碧翠丝是魔女教徒呢?」
「……因为我在那家伙的房间看到了。」
「看到什么?」
「还用说!那家伙……有书!她有『福音』……!」
清楚明白地喊出不想说的话,昴的声音里头混杂著愤怒。带著悲痛的叫喊,正是昴想质问罗兹瓦尔的疑问。
怀抱「福音」,高喊自己是遵照书中内容、拒绝昴的碧翠丝。
假如她真的是服从「福音」的狂信教徒,是促成了宅邸惨剧的人的话——
「——到时,那家伙就是我们的,也是我的敌人。」
把碧翠丝看做敌人,视为应该排除的障碍。
「很可靠的话呢。实在是充满觉悟的话语。」
听到昴的宣告,罗兹瓦尔重重点头,然后闭上眼睛。
「……只不过,用那么难过的表情这么说,欠缺说服力哟。」
「——唔。」
「要你和那孩子敌对,太残酷了。对总是微笑看著你们吵闹的我来说,也是如此。因此,我想伸出拯救之手。」
「拯救之手?你对我?……可疑的程度到达世界最高等级了啦。」
感觉心中所想被掌握,昴边脸颊抽搐边挤出内心话。被看穿是在逞强吧。罗兹瓦尔对昴的恶言没做任何回应,只是竖起指头说:
「你所看到的书,确实很类似魔女教徒持有的『福音』。你会因此怀疑碧翠丝也是难怪。不过,我可以保证。」
「保证……?」
「那孩子,不是魔女教徒啦。她跟那些追求不存在的爱,自愿跳进大瀑布的人无关。不过书的性质是类似的,这点是事实。」
「——啥!她不是魔女教徒……!真的吗!?」
罗兹瓦尔的回答,让昴吃惊到差点跌倒。
在这一轮中,这可是头一个好消息。因为证言出自罗兹瓦尔所以让人有点不安,不过这边有不说谎的誓约来弥补。
「碧翠丝不是魔女教徒……如果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用不著势不两立,没必要放弃。不用放弃那名少女——
「慢、慢著!我不想空欢喜一场。问题不是她属于哪个势力。既然那家伙不是魔女教,那那本书呢?为什么她会有『福音』?」
「因为那个地方是收集所有魔书的禁书库……就算这样讲,在道理上说不过去吧。所以我就直截了当地回答……那本书不是『福音』啦。」
「不是……?可是,那家伙的确叫那个是福音书呀?」
「因为没有正式的名字啰。所以说,那孩子才用劣质品的名字来称呼那本书。」
碧翠丝的拒绝到现在还萦绕耳际。不过罗兹瓦尔否定了对那难以忘却的叫喊非常执著的昴。一脸了然于心的他,在昴说了「是吗?」之后接下去。
「我不知道你了解到什么地步,但魔女教徒持有的『福音』是瑕疵品。记述的次数有限,内容含糊不清,解读的方式也很随性。那么不亲切的书本,竟然是揭示持有者命运的指标?不觉得太牵强了吗?」
「……你倒是很了解嘛。我只听说它是可以预知未来的教典。」
「魔女教徒到处都有,尤其我又是负责管理与魔女相关的『圣域』的人,对上他们也不是一两次了。在化为焦炭的遗骸中,也曾发现书的残骸。只不过,内容都只有持有者看得懂,因此不可轻信。」
「这么说来,在我记忆中……」
昴也持有一本「福音」,但却看不懂内容。
看起来像外国的书写体文字,无法转化成情报传进脑子里。就算试著回想看过的页面本身,但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效果感觉跟妨碍认知的袍子很像……也就是说,虽然不到常见,但那种书并不稀奇。所以碧翠丝有也不奇怪?」
「——不对喔,碧翠丝的书是完成品。是最接近举世仅现存两本、记载真正未来的魔书『睿智之书』的东西。」
(注:此处很有可能是“是举世仅现存两本、最接近记载真正未来的魔书“睿智之书”的东西”,台版翻译可能有所混淆)
闭著眼睛的罗兹瓦尔,说出了昴没听过的书籍名称。
然后,在坦白碧翠丝的书本真面目后——突然感觉气温急速下降,昴不禁身子一硬。
原因来自于面前低头的罗兹瓦尔。他身上的阴森之气让昴屏息。
「罗兹、瓦尔……?」
「抱歉。稍微想起以前的事,就忍不住笑了。」
「……那、那是想起以前的事的笑意的话,可真会让人失去追问的动力啊。」
「不有趣的往日回忆还是留待下次再聊。现在时间应该很有限吧。」
当罗兹瓦尔挂上松懈气氛的微笑,原本紧绷的空气顿时消失。
紧张的气氛一解除,昴也跟著虚脱,但被他那不寻常的态度刺激出的恐惧并没有消失。只是昴硬是咬牙忍住那股恐惧,强迫自己保持意识。
即便在这段期间,「试炼」依旧正迈向终结,届时嘉飞尔就会回来。
在那之前要将对谈结束。燃起使命感的昴重新面向他。
「虽然很想详细询问你刚刚说的『睿智之书』,不过梗概怎样都好了。我现在需要的,是如何说服持有书本的碧翠丝。」
「只要你痛哭流涕拜托她的话,她不就肯听了?」
「就说不要开玩笑了!我不是在跟你讲笑话,我是认真在问你。」
「我个人认为这个答案称不上是开玩笑喔……」
攻略顽固的碧翠丝,是要突破宅邸惨剧的不可或缺之举。就算带她逃跑的选项消失了,只要有她的协助,战况就能变得有利。
像是把雷姆和佩特拉这些无法战斗的人员藏在禁书库,也可以让她们直接到阿拉姆村去。
「而且那孩子就算对上法兰黛莉卡,应该也能轻松击退她。」
「……我已经不怀疑法兰黛莉卡是敌人了。」
「唉呀,你本来因为辉石那件事而在怀疑她的,现在却突然改变看法了?」
「……嗯,是啊,没错。」
「很不可靠的回复呢?假如不安,带拉姆回去也行。她应该不会拒绝。」
法兰黛莉卡的嫌疑被洗清,终究只存在于曾回到宅邸的昴心里。
就罗兹瓦尔来说,他认为昴对回宅邸一事感到不安源自于法兰黛莉卡的叛意,和持有魔书的碧翠丝这两者吧。
因此,提议拉姆同行就成了再自然不过的走向。假使撇除「已经试过却失败了」这一点的话——
「——『罗兹瓦尔说了,发问吧。』」
「……啊?」
这唐突的发言让思考的昴傻傻地张开嘴巴。躺在床上、撑起上半身的罗兹瓦尔仰望昴,重复一遍。
「我说的是,『罗兹瓦尔说,要你发问』。要是你这么不安,那回宅邸后就跟她讲这句话。碧翠丝听了应该会有反应。」
那是在第一次的轮回中,要离开「圣域」回宅邸之前,跟昴关系恶化的罗兹瓦尔透过拉姆所转达的传言。
因为「死亡」的冲击,所以在第二轮的时候完全没想到的话——
「……原来如此,看起来你觉得这句话还不够呢。」
「慢、慢著。不够是指……不对,在那之前,这是……」
「那么,就继续吧。或者,这样说比较确实?」
不理睬陷入混乱的昴,罗兹瓦尔面露微笑。然后他像平常那样闭上一只眼睛,只用黄色瞳孔看著昴,说:
「——你就说自己是『那个人』就行了。」
「那个、人……?」
「让碧翠丝发问,你再这样肯定。这么一来,那孩子一定会成为你的伙伴,毫不吝惜地帮助你的。」
他的话中带著强烈的确信。这股确信,使昴回望罗兹瓦尔的眼睛,但静谧的黄色光辉让人看不透想法。
不过那句话里头蕴含著力量,让昴相信他说的是事实。
「这是怎样?为什么你敢这样说死?」
「因为对碧翠丝那孩子来说,这是无法颠覆的契约。」
「——契约。」
震动耳膜的单字,让昴感觉原本闷烧的怒意再度炽燃。
契约、誓约、盟约、约定——这些东西到底要束缚多少心灵才够?
「那家伙说她会在宅邸……在禁书库里,是因为契约。你跟她到底交换了什么样的契约……」
「你误会啰,昴。我跟碧翠丝并没有交换任何契约。」
「……什么?」
愤怒到颤抖的昴问道,罗兹瓦尔却摇头否定,然后触碰裹住自己胸口的绷带,对楞住的昴说:
「我再说一遍。我跟碧翠丝之间,并不存在契约关系。那孩子会住在本家是因为利害一致……守护禁书库的契约,是她与其他人缔结的。」
「其他人……!?那,那个人是谁!」
「这是碧翠丝的私人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应该问她。」
与慷慨激昂的昴相反,罗兹瓦尔的回答渐渐失去热度。「可恶!」他的态度和回答让昴用力跺地。
「又是这样!那家伙叫我问你,你又叫我问她!互踢皮球也要适可而止!我想知道答案啦!」
「抵达答案的钥匙我已经给你了。再来只等你插进钥匙孔转动而已。箱子里头……不对,不会让你做出从旁窥视书库里头的不识趣之举的。」
罗兹瓦尔用言外之意,主张自己不会改变意见。
面对他顽强的姿态,昴狠咬牙根,硬生生将气愤推回肚子里。
「……照昨天的速度来看,爱蜜莉雅大人差不多要离开坟墓了。成败姑且不论。好啦,你要怎么——做?」
刻意停用小丑腔调到刚刚,罗兹瓦尔恢复原本的语气扫兴地这么说。
虽然火大,但他说的没错。时间紧迫,离宅邸遇袭的时间只剩下半天。就算要帕特拉修全速奔驰,也不能再继续久留。
可以对抗两名灾厄来袭者的战力,就只有留在宅邸的法兰黛莉卡,和接下来要回去的昴和奥托,加上拉姆——
「……碧翠丝真的会照你说的那样做吗?」
「我立过誓约,绝不说谎。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
「要是不管用,我就揍你的脸。不管会被人怎么说我都会这么做。给我记住。」
昴的单方面约定让罗兹瓦尔罕见地睁大眼睛。当然,失败的话就代表昴这条小命不保,届时这个约定在下个轮回就不存在了。
不过,昴会记得。所以现在先在这宣告。
「明白了。随你高兴。假如你能和碧翠丝结成同盟,一定能成为解决『圣域』问题的莫大助力。」
「不要在人要走的时候讲这种意义深远的话。明明不打算再多透露了。」
「这点程度有什么——不好的。——因为我好像无法企及。」
移开视线的罗兹瓦尔,稍微降低声音低语。后半段听不清楚的昴反问:「你讲啥?」但罗兹瓦尔耸肩。
「自言自语罢了。好啦,依依不舍就留待后头。要是因为你迟到而栽跟头,我可不会遵守让你揍我的约定啰?」
「……罗兹瓦尔,最后我只问一件事。」
「——问吧。」
昴没有被罗兹瓦尔开玩笑的态度所惑,而是正经八百地凝视他。接受锐利视线的他,也用异色瞳映照昴的身影。
彼此的眼中有彼此,昴递出这一晚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不是我们的敌人吧,罗兹瓦尔?」
「————」
慢了一拍后,罗兹瓦尔才回答。
「当然。——你们,是我的同伴呀。」
4
结束密谈后,昴前往位在「圣域」偏远处的会合地点。
已经在那儿做好逃脱准备的奥托与拉姆,带著帕特拉修等著和昴会合。走在路上的昴时而偷偷摸摸,时而大胆快跑。
「呼哈……可恶,侧腹好痛……!」
只不过,赶时间的昴双脚很难健步如飞。
原因在于被监禁的这三天,饮食和环境都太差,肉体衰弱的程度出乎意料。但是,牢骚之后再说。因为回到宅邸,会有更严苛的状况在等著自己。
「就算,跟罗兹瓦尔说的一样……」
就算碧翠丝真的会回应昴的呼唤,但她是否真的能对抗艾尔莎她们还是未知数。不管怎样,抵达宅邸并不意味昴的责任结束。不如说,是终于要战斗了。
「————」
看看右手腕上绑得紧紧的手帕。即使被监禁依旧不离身的手帕脏到发黑,还有醒目的绽裂以及血迹。尽管如此,归还手帕的约定可没有脏。力量涌现。那个约定的效果再度给予昴力量。
「……只有那个——」
尽管不喜欢契约和誓约这些字眼,但昴本身也以约定为依归。
根据罗兹瓦尔所言,碧翠丝也被契约束缚。对非人的精灵少女来说,契约的意义一定远比昴认知的还要长久沈重——
「所谓的契约,到底是什么鬼……我——」
掠过脑里的,是至今听过的许多约定。
爱蜜莉雅与帕克的契约,让碧翠丝与禁书库连结的契约,罗兹瓦尔今晚所立的誓约,露格尼卡王国与龙缔结的盟约,昴和佩特拉的约定——
然后,昴对雷姆、雷姆对昴施加的,宛如诅咒的——
「——菜月先生!」
旁边传来的声音,让横冲猛撞的昴停下来。
一面喘气一面看过去,是正朝这边招手的奥托和站著不动的拉姆。看样子,自己似乎太过专心思考,导致跑过头了。
边擦汗边走过去,在两人后方,背著行李的帕特拉修也在。看他们已经整装待发的样子,昴长吐一口气。
「怎么了呀?才想说你终于来了,却又直接跑掉,我很焦急耶。」
「……抱、抱歉。我在想事情,不小心就冲过头了。」
「巴鲁斯不对奥托恶作剧吗?看来病得不轻啊。」
「我想对你的判断基准提出抗议啦!」
两人以平常的态度迎接回来的昴。但是,毫无从容的昴不搭理他们,使得两人讶异皱眉。
「不是跟罗兹瓦尔大人谈过话了吗,怎么还一脸阴沈?」
「我说,只要跟罗兹瓦尔说话就会恢复精神的标准,能不能不要套用在每个人身上?」
「可是,那表情很要不得耶。你可是冒著危险去见边境伯。请不要说自己一无所获喔?」
「收获很多啦。虽然很多……」
重新回顾起来,那真的好吗?——尽管已事到如今,但他的收获不免也让人这么想。
当然,是开启了解决卡关的可能性。因为得到了对抗的策略,昴在这一轮免于什么都没做,只能轻言放弃的下场。
完全防范宅邸的灾厄,救出雷姆和佩特拉,还可以改善跟碧翠丝之间的关系。可是——
「……为什么,胸口这么不舒服?」
只要让碧翠丝成为同伴,救了法兰黛莉卡的话,也就能处理「圣域」的问题。只要让她吐出幕后黑手,剩下的问题就只剩下通过「试炼」而已。
而且那个「试炼」,要是爱蜜莉雅不行的话,由昴代为达成即可。
「一切都条理分明。可是为什么,我会……」
「在你烦恼的时候打岔很抱歉,但我们现在赶时间。不能再待下去了。」
奥托毫不留情地切断昴的犹豫。虽是无情的判断,但他说的很对。昴的犹豫不是该在这边解决的问题。
一切都是在脱离「圣域」、回到宅邸后才会成立的问题。
「带走龙车的话就太醒目了。所以由我和菜月先生一起共乘帕特拉修酱,不介意吧?」
「你留在这里也是危险。我没……啊,慢著。」
奥托朝帕特拉修招手,准备要共乘。昴要他等一下,然后转过身。背后的拉姆眯起眼睛问:「干嘛?」
「出了『圣域』,我们会先去宅邸。因为不能放著法兰黛莉卡不管。不过,就只有我和奥托的话……」
「战力远远不够。——也就是说,希望拉姆跟去?」
「我跟罗兹瓦尔说了。你来的话……就是,叫人安心。」
要是能说服碧翠丝,获得法兰黛莉卡的协助,再加上拉姆的话,就是这一轮可以筹备的最高战力了。昴也这么想。
昴描绘出最完善的方案。面对邀请,拉姆考虑了一下,马上就叹气了。
「没办法。」
「可以吗?」
「拉姆被罗兹瓦尔大人命令要帮助巴鲁斯。」
比想像中还要果断地接受,这反而让昴不知所措。但是,拉姆抱著手,继续道。
「要一起去是可以啦,但要怎么做?地龙只有一头,我们却有三人。」
「……啊。」
「巴鲁斯和奥托虽然只称得上半个人类,但质量上却是两个人。果然要一头地龙载三个人,太残忍了。」
「半个人类是怎样!?」
撇开奥托的悲叹不管,昴为拉姆正确无误的意见抱头苦思。
先前没考虑到移动方式。假如是帕特拉修,就算追加体重轻的拉姆应该也是游刃有余,但在那种情况下,搭乘方式就——
「考量到安全,让拉姆夹在我跟奥托之间做个三明治……吧?」
「顺道提一下,还有让某个人下龙用跑的选项喔。」
「这个方案,从疲劳和体力层面来看,就决定是奥托了……」
那个选项的画面将会极其悲惨。当然,奥托猛烈反对——却没听到他反对的声音。这太不自然了,昴和拉姆狐疑地看向他。
被两人盯著看的奥托,面容僵硬直盯著另一边瞧。
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是照耀聚落的篝火——
「——你们感情很好,边散步边聊天啊。机会难得,也让本大爷加入吧?」
背对摇曳的红色火焰,一道橘色身影走过来。
——人影敲奏锐利牙齿,边笑边释放惊人气魄。
「————」
顿时,帕特拉修低鸣,对人影表露怒意。高尚地龙进入临战姿态的样子,让人影开心地加深笑意。
「哼!都被那样对待了还不怕啊。那头地龙,是个好女人呢——。就是所谓的『越是闪亮马阁利札退越远』啦。」
「嘉飞尔……」
挤出声音的昴,因出现的人影——嘉飞尔而浑身战栗。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早因胆战心惊而不见踪影。
造成昴被监禁的直接主因。一看到他就想起那暗无天日的三天,恐怖也再次苏醒。昴抓著肩膀,咬紧牙关,藏住畏惧后抬起头。
「……现在,你正在进行『圣域』代表的工作吧。在这边摸鱼打混可以吗?」
「本大爷的立场,就是守护这个『圣域』。要是遇到有威胁的人,完成本分是应该的吧。你们这些家伙,逃不过『圣域』的耳目啦。」
「『圣域』的耳目……?」
「就只是被摸得一清二楚而已啦。喂,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啊?」
皱著鼻子的嘉飞尔询问昴的目的地。对此,昴犹豫是否该老实回答,结果——
「——巴鲁斯接下来要逃到『圣域』外头。待在里头对嘉飞来说也只是麻烦,这样对大家都好吧?」
「……拉姆。」
「事先声明,这是嘉飞的过失。拉姆可是特地代为处理,所以应该要感谢拉姆。」
拉姆挺起胸膛,用极度挑衅的方式朝嘉飞尔表达方针。昴一瞬间对她的态度感到危险,不过却又觉得那才是正确解答而闭上嘴巴。
拉姆说的很对。昴的存在对现在的「圣域」来说就只是枚炸弹,这点嘉飞尔应该也懂。所以不引爆炸弹,扔到外头才是上策。
因此,嘉飞尔烦躁地用力抓自己的头。
「我们这边都被看穿啦。真不可爱的女人,但就是这点好。」
「……也就是说,可以看做是会放我们一马吗?」
听到他边叹气边吐出的话,昴为找到一线光明而睁大眼睛。被抓语病的嘉飞尔不开心地说:
「啊-?不只是有魔女臭味,还很麻烦的家伙。留你在这徒增事端,这点本大爷也知道啦。只是也有『合辛的巴那夕阳』这种事。」
「这样啊。虽然还是听不懂你那神秘惯用句,不过你懂事明理就……」
曾被监禁的事不会消失,但至少利害一致这点达成共识。不过,正当昴对嘉飞尔放大家一马的话感到放心时——却被走上前的两人打断。
「怎、怎么了,你们两个?」
「没教养的巴鲁斯或许不知道呢。」
「『合辛的巴那夕阳』,是拿传说商人合辛使小国巴那沦陷的轶事作比喻的格言。——用在逼迫对手全力攻击或彻底投降二选一的时候。」
「全力攻击或彻底投降……不会吧!」
面露警戒的拉姆和奥托说的话让昴脸色大变,看到这一幕的嘉飞尔双手环胸,用力扭动脖子让颈骨咖咖作响。
然后,翡翠色瞳孔闪著好战光芒,露出锐利尖牙。
「嘉飞!你打算做什么?是蠢到不懂拉姆在讲什么吗?」
「你才是该注意用字遣词吧,拉姆。迷恋你跟不会撂倒你完全是两码子事。听到没,让那边那个家伙回到他原本待的地方。」
「你、你很坚持要监禁我耶。或许听起来很像在讨饶,不过我真的是瘟神。光是放著就是损失,要脱手的话最好趁现在免钱喔。」
「『贪图小钱会灭亡』啊——这也是合辛语录喔。」
没有比免费更贵的东西。嘉飞尔用这格言断然拒绝昴的提议。他顽固至此的态度叫人无法理解。他对昴这么执著的理由是什么?
「像你这种来路不明的家伙,可不能放到外头。留在里头,放在最强的本大爷手边才是最妥当的。」
「这判断,可能会惹罗兹瓦尔大人不高兴。毕竟,巴鲁斯对罗兹瓦尔大人来说可是——」
说到这拉姆停住,别有含意地斜视昴。不明白这视线意义的昴困惑不已,不过拉姆重新面向嘉飞尔。
「没用的佣人。……丢掉也行。」
「都这种状况了,大姊就别好胆讲这种话了啦……」
话说到一半立刻放弃包庇自己的拉姆,让昴忘记状况浑身乏力。
不过,却有人听到这番话后反应跟昴全然不同。
「罗兹瓦尔会不高兴……?」
「————」
顿时,鸡皮疙瘩掉满地的感觉让昴全身紧绷。一眼望过去,拉姆和奥托也都面颊僵硬,紧盯著眼前的嘉飞尔。
「那个家伙,有为这里和老太婆他们著想吗?根本没有。那家伙,只关心自己!拉姆!连你也不被重视!」
「嘉飞,罗兹瓦尔大人……」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管那家伙去死!俺说最后一次!把他交过来!俺要把他捆起来,你们就安静——」
生起气来的嘉飞尔不听人说话,破口大骂。他猛烈的斗气直接膨胀,给人他的肉体变大一倍的错觉。
但是,就在那一剎那,状况像反弹一样发生。
「——拉姆小姐!」
「快走!!」
「哦哇啊!?」
听到紧迫的声音的同时,有人的手臂绕过昴的身躯。是奥托。他不容分说地扛起昴。
「帕特拉修——!?」
迅猛跑起来的帕特拉修,像捞金鱼一样让昴和奥托攀上自己的背。
昴为这意想不到的展开而目瞪口呆。奥托抱著他,勉强握住缰绳——抓紧提升速度的帕特拉修,一口气冲出夜晚的聚落。
「你这鳖三——!!」
「你没时间看别处吧,嘉飞!」
「——!不要妨碍誓约——!!」
隆隆怒吼,以及盖过怒吼的汹涌狂风。
两者激烈相撞,爆炸。昴的大脑根本追不上,只能抓紧身边绷著脸的奥托的胸口,大叫:
「等、等一下,奥托!为什么把拉姆留在那!?」
「再这样下去你就危险了!这是我跟拉姆小姐的判断!」
奥托怒吼回应,昴咬牙切齿凝视身后。篝火被踹倒,视野变得模糊。不过还听得见刮起剧烈狂风与怒骂声交错的声音。
为了挡住彻底裸露敌意的嘉飞尔,考量到战斗力的话这是最恰当的解答。可是理性可以理解,感情却不能接受。
「——呃!!」
疑问和混乱在脑中交杂,另一方面,尖锐高亢的声响敲击耳朵。
声音源头近在身旁,具体来说就是含著自己手指的奥托。高亢的口哨声响彻夜晚的「圣域」,而且奥托还重复两、三次。
「刚刚的口哨,是什么的信号!?」
「……我不太想用到的手段。要是能不用就解决是再好不过。」
「不要讲得那么莫测高深!我担心拉姆,别再让我更混乱……」
擅自和帕特拉修结盟,拟定逃跑手段的奥托都到这地步了是在隐瞒什么。不过粗声粗气的昴马上就发现了。
「——啊。」
不是在后头,而是前方。地龙急驰的路线上逐渐有亮光点燃。
那不是篝火的红色火光,而是结晶灯的白光,照亮迷路之森的路标。
而化身为路标,在黑暗中手持光源的是——
「阿拉姆村的……」
「——我说过了吧。有可靠的协助者!」
奥托说的话,让昴内心受到冲击,进而感到胸闷。
协助者,奥托是这么称呼为了救昴而出手相助的人。昴原本以为协助者就只是指拉姆而已。
「——昴大人!请务必平安无事!」
通过光芒旁边的瞬间,手持结晶灯的男子大声这么说。当然,是见过的面孔。是寄居在大圣堂,期望与家人重逢、将希望寄托在爱蜜莉雅突破「试炼」的村民一员。
协助者不只有他。在聚落和森林中,发光的数量有多少,就代表同伴有多少。
「你不是说大家知道的话会暴动……」
「其实,早就开始了!但为了你,大家才决定默不作声!既然菜月先生要逃,他们不想成为你的绊脚石!」
「————」
不懂意思。奥托的叫喊,村民的顾虑,昴都不懂个中意思。
为了什么要这么做?绊脚石?谁是谁的绊脚石?只见黑暗中,浮现无数光点。
「————!」
村民牺牲奉献做出一条光路,帕特拉修简短鸣叫向他们表达敬意。
即使是知道迷路之森正确道路的帕特拉修,要是被夜晚的黑暗吞噬的话也有可能走错。白光击溃那股不确定要素,顺著白光的地龙速度逐渐追上风。
「这边!往这里头!昴大人!」
「奥托先生,昴大人就拜托了!」
「还请别比老人家先死啊,昴大人……!」
有许多声音投向光是要振作起身心就已经几乎拼尽全力的昴。每道声音全都是拼命又努力地呼唤昴的名字。
「为什么大家要做这种蠢事……」
「就算昴大人说这种话,也没有说服力喔!」
无法处理涌上来的情感,昴哽咽地说,却被投以苦笑。抬起头,前面是特征醒目的大树——树根那边站著好几名村民。
「直直穿越这里,好像就是结界了!逃到那边就行了!」
「你们呢!?」
「阻止追兵!没什么,只是帮昴大人争取逃跑时间的话,总有办法……」
有五道人影,是青年团的成员。五个人的装备都很寒酸,但还是决定凭毅力与骨气绊住嘉飞尔几秒。这是他们的判断。
拉姆会留下来,也是盘算嘉飞尔对心上人应该会手下留情吧——
「吼———!!」
咆哮震动森林,下一秒昴就被剧烈冲击波给吞噬了。
5
「——。———。————啊。」
耳鸣过去后,昴缓缓张开眼睛。
一张开眼,脑袋就大幅摇晃。整个人倒在地面上,尽管如此,三半规管依旧让人迷失自己在世界的定位,只能像被波浪摇晃一样左摇右摆。
烟尘覆盖住视野。倒过来的胃让什么东西逆流了出来。是先前喝过的水,还有胃液。又酸,又苦。用袖子擦拭,把头放倒。
「——啊。」
在倾斜九十度的世界里,有被挖开的大地和折断的大树,以及蹲下的影子。
——被金色体毛覆盖的东西,就昴看来像一只巨大老虎。
「————」
猛虎趴低、弯曲身子,用翡翠色瞳孔俯视昴。
体长大约有四公尺,跟昴所知道的老虎相比身形大上一倍。四只脚又粗又健壮,闭上的嘴巴长著口腔无法完全收纳的成排尖牙。
011
只消一眼,就能以视觉明了那存在本身就是威胁。
「……呜。」
这股冲击,这种状态,自己曾在极近距离下品尝过。在上一轮宅邸被魔兽攻击、失去佩特拉的那场惨剧中。
「————」
昴拼命转动脖子,看向周围。折断的大树根部,倒著五名被冲击吹出去的年轻人。还有近在身旁的奥托的呻吟,以及帕特拉修的气息。
大家都勉强保住一命,没有人死。不,是被留下一条小命。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对方是——
「嘉、飞……尔……」
巨躯的下腹部,挂著一条特色鲜明的布片。昴马上就发现那是嘉飞尔腰巾的一部份。脑内浮现兽化后的法兰黛莉卡的姿态,同时也连结了她与嘉飞尔是血亲这个事实。
——眼前的猛虎,就是兽化后的嘉飞尔。
嘉飞尔只花几秒就突破拉姆的防线,迅猛地追击昴他们。不知道他兽化后的战斗力多强大,但绝对不是昴敌得过的。
是时候了,他想。已经逃不掉了。但是,只有一件事绝对要做到。
「我会、乖乖、照你说的做……但是、不准、再伤害……」
不准伤害其他人,不准杀了其他人。——只有这个,一定要说清楚。
即使是外表看似狰狞的兽化状态,依旧是可以沟通的。法兰黛莉卡证明过这点。既然都现出了这种样貌,代表嘉飞尔是认真的。可是,昴也是认真的。
就算要被拖回那片黑暗中,也不希望再有人受伤。
——跟「死亡」相比,那片黑暗算什么呢,菜月·昴。
「————」
硬是撑起身体站起来。承受昴的坚毅视线,大虎沈默不语。
不过,距离逐步缩短。近到能感受野兽呼吸时,昴吞了口口水。就这样,等待嘉飞尔的判断。等他解除兽化,变回原本的样子——
「——咦?」
世界突然变得缓慢。大脑在极限状态下觉醒,在理解之前抢先运作。
在这缓慢的世界里,猛虎举起前脚,亮出锐利的钩爪。想要立刻挪动身体,但大脑觉醒的地方仅限意识,效力没有到达肉体。
比一般利器还要尖锐的爪子,挥向昴的身体给予致命伤——
「——你这个大笨蛋!」
声音来自侧面,于此同时一股冲击把昴撞飞。
眼前散开一片朱红。世界的迟滞还在持续,血红混在夜晚的黝黑中,人影发出哀嚎倒下。是保护昴而倒下的人影,倒下的奥托·思文。
他的胸部和腹部被爪子挖出洞,喷出的鲜血溅到昴的脸颊上。
「什……」
伤口,鲜血,保护,大老虎,投降,黑暗,嘉飞尔,对昴,钩爪,伤害奥托,「死亡回归」,佩特拉,兽化后,要求,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嘉——飞——尔——!!」
顺从在腹中爆发的感情狂吼,昴被猛虎的暴行气到双眼充血。
激情煮沸大脑,激愤将体内的血液化为燃油,愤怒之火冲进绕行全身的燃油,连锁炸开的热度烧尽思考、感情和性命。
叫喊,狂吼,发出不成声的声音。现在,菜月·昴只有愤怒与憎恨。烧毁吧。烧死眼前的怪物。假如愤怒与憎恨可以化为力量,那就把他扯成碎片吧。
「吼————!!」
但是,声音不具有颠覆命运的力量。
昴的吶喊被凌驾其上的野兽咆哮盖过,几乎反被扼杀。事实上,猛虎吼出声的同时还举起爪子,要使出方才招呼奥托的同样一击。
头盖骨被贯穿,肋骨碎裂,性命连同内脏被挖出,变成稀巴烂死去。
「————」
闭上眼睛,迎向逼至眼前的「死亡」,昴发誓要在下一个世界给他报应。自己一定会报仇的。愤怒之火没有熄灭。铁定要咬碎他!
在灵魂上头刻下憎恨,昴等待那瞬间。然而,该来的终结却没降临。「死亡」的时机偏离了。为什么?昴睁开双眼,瞪向大虎。
猛虎依旧举著爪,动作没有改变。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翡翠色瞳孔不是盯著昴,而是朝旁边看。
顺著视线看过去。视线尽头有东西飞过来,砸中猛虎的头。落在地面发出轻微声响的,是毫无奇特之处的石头。
扔出石头的,是额头冒血、晃悠悠站起来的阿拉姆村年轻人。
「给我离开……昴大人,你这个、怪物……」
挤出声音、痛得呻吟的年轻人表达自己的坚强意志。
面对不可能赢的猛兽,这个抵抗是多么拙劣、微弱又虚幻。但不只是他,其他年轻人也站起来,捡起脚下的石头和树枝,当作武器。
「喂、喂……」
他们在做什么?要怎么制止他们的有勇无谋?
他们的怨恨是朝向哪呢?是丢向猛虎吗?
不知道。——可是,之后的结果,单纯到小孩子都想得出来。
「————」
猛兽挥爪,鲜血喷溅。连续重复两、三次。
不忍听闻的临死惨叫,肉被挖出的水声,昴尖叫到喉咙快要撕裂——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啊———!!」
紧紧抓住眼前的野兽,用力咬住他厚重的毛皮。被甩开来。门牙因为刚刚的冲击折断了。思考过热。吐出牙齿和血,飞扑过去。尾巴从旁边敲过来,整个人轻而易举地被打飞,倒在地上成大字形。
现在不是躺著的时候。站起来,快站起来,要死的话你应该要比任何人都先死。
「给我、慢著……要死的、只有我……其他人……!」
如果要杀,先杀了昴就好了。
原本嘉飞尔的目标就只有昴。勇敢又和善的他们没有理由被夺去性命。完全没有。明明没有的——
「——呜、啊?」
咬牙切齿、吐血的昴身体被举起。
紧邻身旁、染血的黑色鳞片。是帕特拉修。流淌惊人血量的她,证明了她保护昴免受猛虎的初始攻击。伤口很深,几乎是半死不活的地步。尽管如此帕特拉修还是像在宅邸时那样,即使濒死也要保护昴。
「够了……已经够了。够了啦,帕特拉修……」
恳求她停下。但慈悲深怀的地龙拒绝了抓著自己的昴的请求。
她衔住昴,黄色瞳孔宿著坚强意志。让人联想不到濒死的潜力充斥双足,地龙再度迅猛奔驰。
丢下为了保护昴而进行殊死战的他们,脱离战场。
「————」
不要丢下大家!昴想这么喊。
硬是回过头的瞬间,远方的最后一人飞出去。翡翠色双眸在黑暗中猛烈摇曳,紧追逃跑的昴和地龙。速度太快了。
距离又再缩短。逃跑也没意义。为什么帕特拉修要逃跑呢?
「——啊。」
帕特拉修双颚使力,用力扭动脖子把昴丢出去。昴整个人朝前方飞出去。至少让主人稍微远离威胁也好,举动中包含著她这样的牺牲奉献。
然后,飞舞在空中的昴发现,怀中有什么在发光闪烁。
「————」
是辉石。法兰黛莉卡的辉石。收在怀里的石头闪耀著蓝色光芒。
昴顿时理解到,帕特拉修并非随便带著自己逃跑。她将昴送到结界,送到猛虎獠牙、嘉飞尔的威胁碰不到的地方。
「帕特拉修!」
在旋转的视野中寻找她,呼唤她的名字。奇迹似的,两者的视线交会。
在像爬虫类的黄色细瞳中,看见不应有的慈悲光芒。
「————」
追上来的猛虎利爪,从旁打中漆黑地龙,将帕特拉修分成两半。
连惨叫都没发出,忠龙直到最后都为昴鞠躬尽瘁,最终殒命。
「————」
又是一样。跟宅邸一样的结果,朋友死了,爱龙死了,脑袋和血液因此沸腾。
在地面打滚。光芒闪烁。是越过结界了吗?谁管它啊。杀死帕特拉修的猛兽、害兽逼近至眼前。跨越结界,顺从杀意飞扑过来。
「————」
即将剧烈碰撞。
在那之前,光芒膨胀,将菜月·昴染成蓝色。
——转移发动了。
6
恢复意识时,昴一开始感受到的是不舒服的刺激性臭味。
「————」
只要嗅过一次就难以忘记的刺鼻恶臭。
近似药品的臭味让昴皱起脸,在冰冷的地板上撑起上半身。咳嗽,浑身都在痛。他咳得更加剧烈,手贴著墙壁慢慢站起来。
手腕上,是被干掉的血迹和呕吐物弄脏的手帕。昴借此得以确认时间过了多久,以及「死亡回归」没有发动。自己没死。世界犹是惨剧的后续。
——脑海里浮现在猛兽爪下接二连三倒地的人们,以及爱龙的末路。
「……呜、唔。」
自己活下来了。因为某种因缘,所以幸存下来了。
现在好想立刻去死的悔悟堵塞胸口。不过,昴压抑咬断舌头的冲动,身体靠在墙壁上,踉跄往前走。
恶臭让昴轻易理解到这里是哪里。
追随记忆,拖著脚,牵著遗憾,昴走向出口。
是监禁自己的建筑物。不知道为何会飞到这里。但是,直觉到原因出在辉石和碰触结界这两件事上。
「——唔!」
抓住藏在怀里的辉石,扔出去。石头发出轻响,滚到远处。这个石头已经没有价值了。这个世界也没有任何价值了。
——这里是结束的世界。这里有的,是必须结束的世界。
「————」
在给予自己「死亡」前,昴要看著这个世界是怎么结束的。
必定要见证到最后,咽下去,化为粮食。
这是该死的时候却未遂的菜月·昴应尽的职责。
前方就是建筑物的出口。触碰的白色墙壁好冰,冰到手指都没感觉了。从外头照进来的光芒逼使眼睛眯起。看样子夜晚已在不自觉的时候结束,白昼来临。
自己在这里,嘉飞尔没察觉到吗?那个怠惰的家伙。昴边吐著白雾,边踏到外头——
「——啊?」
——整片的银色世界,让昴尝到超乎预料的冲击。
7
理解,绝望,几度重复更替。
——烙印在昴的灵魂上,描绘出地狱的圆画。
为了重新修正那张图而不断奔走,昴打算竭尽全力。而事实上,经过两次的「死亡」,照理来说应该可以让画笔碰到图画才对。
但昴全然不知,在画笔碰到图的瞬间,图画的内容被改画成别的地狱绘图。
「——哈、呼哈。」
在银色世界中,呼吸变成白雾,踩踏白雪的昴手撑在膝盖上喘气。
自出了建筑物后,漫无头绪地走了几个小时。昨晚,昴能平安无事回到聚落,都多亏了奥托的加持帮忙带路。
而没有加持的现在,位在「克雷马尔堤迷路之森」最深处的这里——纷飞的雪花让景色为之一变,却不给任何可以帮助昴的存在。
「可、恶……!」
消耗体力走动,体温又被雪景的低温给夺走。昴心想至少要预防体温下降,于是拿佩特拉的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再度迈步。
「跟佩特拉的约定,还没……」
太阳升起,代表造访宅邸的惨剧已无从避免。
什么都做不到。没能解救佩特拉和法兰黛莉卡。一定也没法救雷姆。碧翠丝继续抱著魔书,奥托死了,帕特拉修也死了,拉姆怎么样了呢?嘉飞尔,罗兹瓦尔,他们在想什么?爱蜜莉雅她——
「可是,我……」
取回一切。重新再来。自己有责任让一切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这是只有昴能做到的事。昴必须去做的事。
只有昴必须持续去想著那些为此而失去的一切。
只有昴的心底必须持续记得那些为此而支付的牺牲。
只有昴必须继续支付为了这些而需要花费的代价。
支付对等的代价吧。不断累积牺牲吧。然后取回一切吧。
「————」
搞清楚应尽的责任与义务的瞬间,眼前的森林敞开。
以为会永远持续的景色结束,被大雪埋没的聚落闯进眼帘。
不讶异。早就做好觉悟了。就算此时那只大老虎突然出现在眼前,自己也只会烧烙憎恨笑著死去。内心老早就冻结了。
可是,与他的觉悟相悖,猛兽并未出现。不对,不仅如此——
「一个人、都没有……?」
熄灭的篝火被雪覆盖,「圣域」里头完全感受不到有人的气息。
因为是人口很少的聚落,这种说明不适用。因为这里给人的感觉是毫无人烟。
像现在,白银积雪上任何足迹都没有。因为没有人走过的迹象。
「下雪……没人在……」
手掌贴著脸,指甲搔著面颊,昴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
「圣域」充满寂静。没有人的气息,也没有虫鸣鸟叫。就只有偶尔风摇晃叶子的声响,朝耳膜告知些微的变化。在这个世界,什么都听不到——
「——啊?」
在无声世界、一片银白的地狱里,出现了变化。昴因此呆若木鸡。
一开始,昴还以为是因风吹而滚动的白色毛线球。
可是,很快就知道那不是毛线球。因为那玩意滚到昴的脚边,微微颤抖。然后朝著瞪大眼睛的昴竖起两只长耳朵。
长长的耳朵,又白又柔软的毛皮,短短的手脚,两颗红通通的眼睛。歪著头,忙碌地蠕动嘴巴,唧唧地叫。
「兔子……?」
在昴眼中那是兔子,而且还是小得夸张的兔子。
差不多就跟握住的拳头一样大,跟老鼠这类小动物差不多大。特征的长耳朵跟真的兔子相比又太短,搭配圆滚滚的尾巴,所有的部位组合成一种小巧可爱的生物。
在虫类、动物、地龙、人类、一切都被雪覆盖而消失的「圣域」中,突然出现的兔子。
「为什么这里有兔子……是兔子吗?」
谜题无穷无尽地衍生,情报量压迫大脑,使昴觉得想吐。脚边的这只兔子是否会成为得知「圣域」发生何事的线索呢?
怀著溺水者捉住稻草的心情,把手伸向兔子——
下一秒,昴的左手从手腕处被整个扭断。
「……啊咧?」
杂乱的断面喷出鲜血,暗红色血管垂落。那又白又细的线是肌肉纤维还是神经呢?不管是哪一种,人体被破坏的光景是万分猎奇。
逃避失去左手的现实恰恰两秒后——不同次元的剧痛冲破大脑。
「嘎、啊!?呜喔啊——!啊啊啊、嘎呃嘎啊啊啊——!!」
012
世界泛白发热。
意识被痛楚支配后「好痛」丧失了认识「好痛」现实的能力「好痛」为什么非得品尝到「好痛」这样的痛苦「好痛」原因是出自哪「好痛」发生什么事「好痛」为什么「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痛到扭动身子,把冒血的左手插进地面。昴下意识地啃咬雪,不明所以地咀嚼泥土和冰块。品尝泥土,咬碎冰块,为了寻求发生什么事而挪动视线。脚边,白色的毛线球——毛皮上散落著红色斑点,嘴巴动呀动的。
嚼著嚼著,从正在动作的小嘴巴里可以看到昴的手指。昴理解到,被吃了。
手被吃掉了。
「咳、嘎———啊啊——!!」
不想去理解,不想去感觉,但理解和痛楚都逼使精神发狂。
心灵像玻璃艺术品一样龟裂、粉碎成像沙砾一样的残骸。
「咯、噫呃咯咿咿咿!!」
然而,碎裂的心灵却被痛觉逼著清醒。
小腿肚有烧烫的感觉。以锉刀毫不留情刮削骨肉的刺激让人翻白眼。暗红色泡泡在喉咙深处涌出,整个人像离水上岸的鱼一样痉挛。没有昏厥。没办法昏厥。痛楚太强烈。痛楚太痛了。残酷的痛楚强迫意识保持清醒。
唧唧。耳朵听到无数的唧唧叫声。
那些高亢的声响数量庞大,昴被数不尽的气息给包围。眼球已经扔下工作,放弃去看四周。多亏如此才得救了。
幸好还有在运作的只有耳朵。自己不可能忍受得了这副光景。
「————」
牙齿啃咬全身。陷入身体的牙齿触感,让昴理解到自己正被集体进食。
大叫。倒地仰躺,朝著天空放声大叫。顿时,毛茸茸的某种东西钻进张开的口腔,舌头被咬断,喉咙被蹂躏,食道到胃的路径被那东西从内侧开怀大嚼,吞吃殆尽。
从肛门入侵的利牙,跟从嘴巴进入的东西在体内相遇。双方像在比赛似地分朝左右吃遍内脏,逐步将菜月·昴变成肉末。
活生生被生物咀嚼、变成残破肉片的真实感。
不可怕。也已经感觉不到痛了。都不知道意识在哪了。
正在被吃。慢慢被吃光。左眼被吃掉了。耳朵也已经没了。内脏被吃得一干二凈,现在,连脸皮都被剥掉。头盖骨开了洞,牙齿刺向脑髓——
——。
————。
————————。
——————————————————————啊。
8
肉体再度组织、建构起来。
被撕扯掉的脸颊肉,被剥掉的脸皮,被咬碎的头盖骨,被咀嚼的神经,被舔吸的血液,被残暴的食欲给蹂躏的灵魂——全都恢复原形。
「——啊。」
血液通过手指,昴全身痉挛、剧烈跳动。
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呻吟的昴口吐白沫,眼球朝四面八方转动。
不会痛。没有失去什么的感觉。四肢都还连在身体上,维持生命所需的必要内脏全都还在体内。肉体恢复了。但是,被吃光抹凈的精神变成怎样?
在保有「被吃掉」的记忆下,有谁可以回来正常的世界?
「噗、噗、噗……!」
简直就像癫痫发作似的,昴用头撞击地面。撞击力道被坚硬地面反弹回来,头盖骨内的大脑在摇晃。一瞬间,咀嚼的残渣平静下来。为了追求平静,于是重复撞击。
——为什么?
不是肉体也不是精神,而是灵魂拒绝认识现实。
最重要的意志决断机关拒绝再度启动,菜月·昴因此回不来。
灵魂所追求的,就只有对「为什么」这个无尽反复的问题的解答。
发生什么事?有什么事?为什么会变那样?为什么只能变那样?现在的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变成怎样?该怎么做才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得不到答案,连问题都很含糊。面对这样的命题,灵魂只能一味地恸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溺于现实,被恶梦折磨,看不见活路,只能一个劲地问「为什么」。
正是那个——
「——你再度获得了资格。」
微微颤抖的昴,耳畔听到这样的低喃。
「邀请你——参加魔女的茶会。」
下一秒,才刚回来的菜月·昴,灵魂再度与现实分离。 第五章『魔女们的茶会』 1
在青青草原里的小山丘上,吹著让人联想到春天的凉爽微风。
清爽的风摇曳昴的刘海和长得很高的绿草,朝晴空中有积雨云的遥远彼方吹过去。
「————」
用手指触碰被风搔痒的额头,昴眯起眼睛对抗强烈日照。接著,视线慢慢从天空下移,重新面向前方。
不知何时,昴已经坐在白色椅子上。
像扶手椅一样大的椅子,和眼前的纯白小餐桌。隔著餐桌坐在对面的,是同样坐在椅子上,交叠修长双腿的人影。
除了长发和少部分没被衣物遮盖的皮肤很白以外,其他地方都裹著黑色的美少女——
「——才怪咧。其实你不过就是死了四百年之久却没法成佛的地缚灵。」
「才又见面就把我当成幻影,真是何等招呼。第一,我的情况是享寿十九岁,因此外表应该是和你很相配的,楚楚动人的少女才对。」
「享寿十九岁听起来普通地有种沈重感耶。……我不该笑死人。对不起。」
「——?意外地顾虑耶。真不像你,但我们的交情好像没有深到可以这么说。」
昴低著头,将手放大腿上,握拳又张开。这让少女——魔女艾姬多娜兴致盎然地眯起眼睛。她手撑在桌子上,手掌托腮,朝昴送出挑衅的秋波。
「同一个客人被我连续邀请到茶会两次,很难得呢。这不多见。你可以自豪喔?」
「主人少正大光明地对客人说这种话啦。要是害得我不想老实感谢你的话怎么办?」
「唉呀?所以你本来打算老实感谢我的啰?」
「呜呃……」
被说中的昴,视线移离含笑的艾姬多娜。因为方才的精神状态,嘴巴不听使唤说溜了嘴。不过,问题正是出在「方才的精神状态」。
「我应该在坟墓里……」
连要说出口都会怕,因此「发疯了」这三个字没吐出来。
事实上,昴的精神完全崩溃了。这次的「死亡」严重到在昴的灵魂中刻下不会消失的伤口,击溃重复多次的「死亡回归」的经验。
自己已经习惯「死亡」,这种话是撕裂嘴巴都说不出口的。但是,一直以为自己至少是有觉悟的。
然而,这种想法却被轻松推翻————
「明明是这样,我现在却好好的。正常到很恶心的地步。」
「讨厌这样?你比较想丧失平静、失去理智?还是想丢人现眼地嚎啕大哭?」
「……我想说的并不是那些。你应该知道的,艾姬多娜。」
「是呢。刚刚是我太坏心了。忍不住就想欺负你。」
昴的声音里头一掺进责备之情,艾姬多娜就像投降般举起了双手。然后,魔女扇扇手,歪著脑袋说:
「不过呢,邀请你来茶会,可不单纯只是要恶作剧。而是不这样的话,你的心灵会崩溃瓦解……这你有自觉吧?」
「所以我才会想要老实道谢啊。结果你……」
「原来如此。自己的言行招祸惹事,这点从我生前就没变呢。那么要不,这次我诚心诚意地听听你的感谢吧。——来,尽量说吧。」
艾姬多娜浅浅一笑,挺起胸膛摆出接受道谢的姿态。昴盯著那张有点自鸣得意的脸,然后叹出又深又长的气。
假如她从头到尾的言行都是不假修饰的话,那她真不愧是魔女。「魔」性之「女」。
「——?怎么了?我随时都可以喔?」
「……我来到这里就变正常,是多亏先前喝的茶吗?」
「嗯,对呀。我用茶的形式让你的魔女因子运作,促使你安定下来。其效果就算出入茶会也不会消失。……对了,感谢的话呢?」
「这样啊。稍微放心了。所以可以认为这效力到了外头也会持续啰?」
「毕竟是精神状态嘛。既然恢复了平静……假如可以记得在这的事,那就算回到梦境外头,内心也能保持平稳吧。欸,感谢呢?」
事不关己的回答让昴屏息。
假如记得在这的事,这是艾姬多娜说的。而事实上这是有困难的。这从让自己忘记与魔女二度接触的誓约就能证明。
誓约会让昴忘记艾姬多娜。其结果,昴也会迷失自己。
「——艾姬多娜,没有更改誓约的方法吗?」
「嗯?」
「有没有就算离开这里也不会忘记你的方法?只要『基于誓约所以我会忘记你』的前提还在,我的心灵就很脆弱易坏。对吧?」
「是没错啦……」
「还有,不单是我心灵的问题。就算没这件事,我也想记得你。」
「——咦?」
没错。这不单单只是心灵的问题。记得艾姬多娜的存在,对解放「圣域」和改写地狱图画而言是必要的拼图。
因此,昴手撑桌子,脸凑近到呼吸几乎相触的距离。
「假如需要代价,我什么都付。取而代之——」
「————」
「你不能躲在我的记忆里。」
「——。好、好啦……」
昴的强硬要求,让艾姬多娜格外生硬又战战兢兢地点头。
013
虽然觉得她的态度不对劲,但她的回复是肯定。太好了!昴拍手叫好。
「你说的喔!万岁!我可不接受你说话不算话!」
「我不会做那么恬不知耻的事啦。虽然不会做……但我觉得你有点卑鄙。」
怎么突然被当成卑鄙小人?昴不解。他那反应让艾姬多娜有点不开心地别过脸。接著,魔女用手示意对面的座位。
「总而言之,你的意思我懂了。先坐下吧。我们慢慢谈。」
「啊啊……可是没那个时间了。比起那个,解决誓约……」
「——希望你不要误会了,菜月·昴。」
艾姬多娜出声呼唤对她悠哉的态度感到心急,想催促她的昴。昴中断了话语。
她的声音,不知为何有难以违抗的力量。
然后,见昴吞了口口水,艾姬多娜——魔女继续说。
「改写誓约,确实不是难事。我也不讨厌你堂堂正正说出难以启齿的事。不过,搞不清楚立场的发言我可无法接受。」
「————」
「你终究是被邀进茶会的客人。而这里是由我支配的梦之城堡,我的领域。在这儿若是被提出太任性的要求,可是事关我的颜面。」
平静的语调没有变化,但声音的力量却有改变。
足以一扫方才的气氛,深不可测的暗色瞳孔仰视昴。
——在那儿的,是超乎常理的存在「魔女」。
「……啊,呜。」
她给人的压迫感就像灵魂被一把抓住,让昴想起对艾姬多娜的第一印象。那是面对远远凌驾白鲸和「怠惰」的威胁所感到的畏惧。
「强欲魔女」艾姬多娜,是眼前由白与黑构成的魔女之名与头衔。
「被邀至茶会的你,行为举止要符合来宾的礼仪。懂这道理吧?」
精神体不该会流汗,但昴却觉得自己冷汗直流。魔女一个劲地抚摸自己的白发。在喉咙与舌头越来越干的感觉下,呼吸变乱的昴勉强挤出答案。
「所谓的…来宾的…礼仪是……」
「很简单。我是主人,你是客人。——按照这个规矩来。」
继续释放压迫感的艾姬多娜缓缓伸出手,纤细柔软的手指触碰桌子,然后在桌面上轻弹三下。
手指示意桌上一处——没被碰过、冒著蒸气的茶杯。
「……啊?」
「既然是茶会的客人,就该先立下接受招待的证明。不是吗?」
「……!很难懂耶,你这个人。」
「因为我是魔女呀。把我跟普通女生拿来比,那些女生很可怜耶?」
让情势照自己的意思走的艾姬多娜微笑,压迫感随之解除。虽然是在报复客人的无礼之举,但总觉得以此而言昴所受的精神痛苦也太大了点。
「可恶……知道了啦!」
咂嘴后,昴一把抢过茶杯,一口气喝光里头的液体。都不知道冲泡好多久了,适口的温度却没变化。不愧是魔女茶会的主要道具。
喝得又快又急,根本没去品尝味道。喝完后昴用力用袖子擦嘴唇。
「好啦,喝光了。这样一来,可以认可我是茶会的参加者了吧?」
「这么热情地喝光我的体液……嗯,有点害羞呢。」
「呜呕恶!我都忘了——!!」
第一次的茶会中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喝下多娜茶,结果现在又发生同样的事,昴整个人跪倒在地。
看到当场拼命呕吐的客人,主人魔女耸肩以对,然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一拍手。
「对了,感谢的话呢?我记得还没听到。」
「谢谢你泡这种脏茶!臭魔女!」
虽然是依她所说的道了谢,不过艾姬多娜对那谢词感到相当不满。
2
茶会再度开始,昴和艾姬多娜隔著桌子面对面重新坐好。
跟上次一样,即使拼命呕吐也无法吐出被吸收的多娜茶。昴只好当作没发生,用使命感取代呕吐感,面对茶会。
「被拒绝到这种地步,提供体液的我的少女心受伤了。」
「真正的少女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提供体液这种话。不提这了,赶快继续谈重要的事。誓约那件事,你答应——不对,你会做吧?」
「你排斥『约定』这个字眼?不管怎样,我当然会做。」
带著玩笑的对话叫人在意,不过得到保证后,昴安心许多。
就算梦醒,也不会忘记艾姬多娜的存在。
在被称为魔女实验场的「圣域」里,这一定是能通往答案的必备钥匙。
既然这一点得到允诺,那还有一件事想向魔女确认——
「——艾姬多娜,你到底知道我多少事?」
「如果是知道,那就仅限我所知道的事。如果是想知道,那我想知道这个世界的一切。」
「不要搪塞。你应该察觉到了,我在这里很奇怪。」
「没那回事喔。是因为你满足了被邀请至茶会的条件:在我的领域所及的场所内,强烈渴望『为什么』。那股渴望吸引我的强欲——」
玩弄文字的艾姬多娜,惹得昴再度手撑桌面。
陪她开茶会是可以,但是自己可不打算陪她演闹剧。
「很奇怪吧。毕竟对你来说,应该才刚跟我分开。」
「————」
「我完成『试炼』……跨越过去回来了。然而却又马上来到这里。」
本次轮回的重生时间,设定在刚通过第一「试炼」之后。
昴就算回去了,应该也是在坟墓的石室里。那时才刚跟艾姬多娜结束对话,因此对魔女来说,这次的再会应该是快得惊人——
「脑袋好的你,不可能不觉得奇怪。假如不觉得,那就是……」
「……就是?」
犹豫接下去该怎么说时,艾姬多娜推了昴一把。昴吸气,吐气。
艾姬多娜对这场再会不抱疑问的理由,就是——
「——因为你知道为何会这样子。」
「————」
昴的追问,艾姬多娜保持浅笑,沈默以对。
——这个疑问的根据,源自于在进行第一「试炼」的期间,跟艾姬多娜在暂时性的教室里交谈,而她告诉他那个世界不过是仿照的赝品时。
在「过去」传达给双亲的答案,如今依旧没变,还清晰地留在心头深处。
因此昴在意的不是那个,而是构筑那个世界的方法。艾姬多娜参照昴的记忆构筑出异世界,甚至重现了学校的制服。
假如那是在坟墓里永眠的「强欲魔女」的能力的话——
「——你有能力看到我的记忆。所以说,不觉得这个状况奇怪。」
假使是能够参阅记忆的能力,就会知道对昴来说,这次的相遇不是紧接著在教室分别之后。当然也会知道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天,包括输去了一切、迎接「死亡」那些事。
——还有菜月·昴透过「死亡回归」,回到这个时间点这件事。
「————」
犹豫堵住昴的话。再讲下去就危险了。心脏正剧烈跳动。
——要是说出口,昴就会触碰禁忌。
说出「死亡回归」,会违反魔女订定的唯一禁令。
一旦打破禁令,昴就会被迫品尝极限痛苦。
又或者,魔手会夺去昴重要的人,就像要了爱蜜莉雅的命那样。
「呼、哈……呼哈……!」
汗水逐渐湿润精神体的额头,顺著脸颊,滑到下巴,最后滴落。
肉体反应了灵魂的状态,重现得惟妙惟肖。昴被逼到了这副境地。
现在,逼迫昴的心灵的,不是对禁忌的恐惧,而是「未知」。
面对未知的事态,昴的舌头拒绝将之化为语言。因为,不知何故,现状跟至今他所经验过的「死亡回归」的回溯状况完全不一样。
昴要是主动说出禁忌,心脏就会被抓。
昴要是打从心底想要对某人坦白,魔手就会夺取那个人的性命。
既然如此,要是有人从别的角度参透了「死亡回归」并说出口,那会怎样?
那是过度未知、无法想象的事态——
「就试试看吧。」
「——!?」
艾姬多娜一派轻松地对畏惧禁忌与未知的昴这么说。
最初她的轻松让昴楞住了,接著涌现愤慨。艾姬多娜不知道:尝试这种事,会带来多么大的损害。她根本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但是,面对昴的愤怒,艾姬多娜摇头说:
「渴望结果而面对,是尊贵的行为。正因如此,才有想要的价值。」
不知道昴的迟疑,不知道被害甚至会波及于自己——不,不是那样。
魔女艾姬多娜,看穿了昴迟疑的理由。
她知道危险的不只有昴,也有可能波及到她自己。魔女是明知如此却还叫昴做。她能这么说,是因为她所脱口而出的信念是不会动摇的。
知识欲的化身「强欲魔女」,为了看不见结果的行动,甚至不惜赌上性命。
「你可能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喔……?」
「到那时,我就会期待你会在我的尸骸前面痛哭流涕吧。」
昴犹豫得快到极限,艾姬多娜依旧一派轻松地回应。
连那态度都是为了不让昴的决定掺入多余的私人情感而有的顾虑。
与其说那是对昴的体贴,不如说是她的决心所产生的结果——为了不让里头混有杂质,因此魔女释出诚意。里头别说期待了,连愿望都没有。
只求最纯粹的结果。她这态度,让昴看到了魔女的真实样貌。然后,下定决心。
她那对自身毫不存疑的生存方式,让昴感觉自己的器量被一笑置之——
「艾姬多娜,我会『死亡——』」
说出禁忌的话语。
以前也曾说过好几次的话。那是打破规则的惯例字眼。
自愿成为诱饵吸引魔犬和白鲸,为了欺骗魔女教徒,这个字词讲过好几遍。
每次都没法讲完,世界的时间会暂停——
「『——回归』。」
紧闭双眼的昴,咬牙忍耐即将造访的剧痛。
可是,那悲壮的觉悟没有机会发挥效果。
「……咦?」
睁开眼睛。世界没有变化,时间也没暂停,痛楚也没降临。
接著,昴看向前方的魔女。
「呼嗯……」
坐在椅子上,换腿交叠的魔女微微蹙起端整容貌上的眉毛。不过,反应就只有这样。即使凝视魔女的胸膛,也没看到变化。
「……被你那样盯著看我会害羞的。虽然我对外表还颇有自信,但对身材就没有了。我跟赛赫麦特和密涅瓦不一样啦。」
「我又不是因为那个理由才盯著你看。不对,比起那个……」
面对出乎意料的态度,昴在思考停止的状态下顺著她的话回答。
用手遮住胸部不给昴看的艾姬多娜,不适用于禁忌的罚则。
这件事,让思考开始慢慢运作,同时手按住嘴巴。
因为牙齿在打颤,声音在颤抖。
「我、我只要死了,时间就会回溯,世界重来一遍。我叫这现象为『死亡回归』。」
「我听到了。还有,在听到前我就先看过了。原来如此,十分稀有的状况……」
「我!会『死亡回归』!『死亡回归』!『死亡回归』!!」
「等、等一下!?」
见昴重复述说禁忌之词,艾姬多娜为之惊愕。
魔女失去方才的从容,瞠目结舌下试图让昴冷静。
「冷、冷静点。你的心情我了解……」
「我!会『死亡回归』!我死了好几次、好几次,都会重新复活再来过!我!会『死亡回归』……!」
「就说我知道了!所以,好好的……」
「我会……!『死亡回归』,已经,重来好几次……!」
「————」
忍不住一直大叫大喊的昴,双目滚出热泪。
沿著脸颊滑到下巴,泪珠落地。——那不是汗滴,是泪水。
「我……一直……!」
梦见了无数次。好几次都苦恼著想要这样叫喊。祈求了不知多少次。
「死亡回归」不能对任何人说。
所以只能一直孤独对抗——
「我啊……!」
「——我知道。」
坦白化为哽咽,叫喊变成半咆哮。
听著昴的声音,魔女静静点头。
魔女站在泣不成声的昴身旁,手指插进黑发里头。
接著,用纤细柔软的手掌,轻柔地抚摸昴的头。
「我知道你一路走来的足迹。因为我看到了。」
「————」
「可是,我只能看。所以可以的话,希望你亲口说出来。你至今为止都想了些什么,怎么去感受,暗藏多少心事,我都想知道。毕竟——」
魔女摸著他的头,停顿了一下,才接下去。
「——我是想要知晓这世间一切的『强欲魔女』艾姬多娜呀。」
3
昴断断续续说的话,听起来应该是结结巴巴的吧。
不过,魔女花了很长的时间,专注倾听昴笨拙地说话。她一次都没插嘴,也没催促。
只在安静听到最后,确认说完的昴低下头后,才开口:
「——真过份。」
简单三个字,蕴含藏不尽的嫌恶。
她的话,让昴一时之间感到不安。走过的足迹让魔女骂人,使得昴胆怯。不过,见昴这样的反应,艾姬多娜摇头说:
「不是的。抱歉让你误会。我刚刚说的,不是对你说的话的感想。而是对让你历经种种苦难的存在感到怒不可遏而已。」
「让我历经种种苦难的存在……」
「——『嫉妒魔女』。」
艾姬多娜接近呢喃的声音,让昴停止动作。
在以为身体、呼吸甚至心跳都停止的错觉中,艾姬多娜眯起黑眼。
「你应该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让『死亡』的你复活进而扭转局势的能力……不对,是不容许你拥有『死亡』的安宁的这股力量,毫无疑问是『嫉妒』的能力。」
「……因为一路走来有很多人都跟我说过魔女的事。虽然我从未直接遇过那个魔女,但从每次出现的『手模』可以猜想到是谁。」
要给予触犯禁忌的惩罚时,会在时间停止的世界中现身的黑影女子——
影子在给予痛苦当惩罚的时候,也会怜惜地抚摸昴。一开始只有一只手,但现在已经可以看见双手和胴体的轮廓。感觉对方越来越接近自己。
每次触发「死亡回归」,就会觉得离幽会时刻又接近了一点。
「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那么执著。你知道原因吗?」
「谁知道呢。因为不是只有我,其他人都没法理解『那个』的想法。就算真能理解,我也会拒绝。」
别开视线的艾姬多娜辛辣地说。她这态度让昴挑眉。
「你明明说想知道这世间的一切,却唯独不把『嫉妒魔女』算在内。不过,毕竟是杀了自己的人,这也难怪啦……」
艾姬多娜是超然的存在,置身在人类无法到达的境界。
连死后仅剩灵魂的状态都能构筑出一个被她称为是「梦之城堡」的世界,超越人类的魔女却跟普通人类一样会因为对他人有好恶而夹带私情。
感觉窥见到她人性的一面,昴觉得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不过,当事人艾姬多娜却丝毫不察昴这样的感慨,而是叹气道:
「我想你应该也是恨意满满,不过一讲到『那个』我就没劲。所以说,聊些别的吧。有想问的事,尽管问不要客气喔。」
「其他事啊……」
被要求转换话题,昴陷入沈思。老实说,蛮扫兴的。
藉由表明「死亡回归」的能力,昴打破了之前包住自己的闭塞感,仿佛苦闷的世界获得开放而充满解放感。
因此,原本期待会有戏剧性的变化。但是,艾姬多娜只是很自然地肯定「死亡回归」的原因出在「嫉妒魔女」身上,也敞开心胸让昴问话商量。
毫无起伏的发展,让昴觉得刚刚哭成那样的自己简直不像真的。
「例如,对了。好比说,将这权能——强加不会结束的苦难在你身上,让『死亡』重新来过的能力——解除的手段,有没有兴趣知道这类话题?」
「……就算有那种手段也只叫人伤脑筋,我没兴趣啦。」
看昴语塞,魔女提议,但昴毫不犹豫地摇头。
「死亡回归」的能力,确实是强加苦难于昴。但尽管如此——
「虽然火大,但我需要『死亡回归』。没有这个,就会有许多无法到手的结果,还会有很多救不到的人。」
「————」
「没有这个能力,会有很多人无法得救。所以说,我需要它。」
说完,昴再次自觉到:「死亡回归」是自己唯一的武器。
于此同时,想问的事油然而生。那是一直以疑问呈现的想法。
「艾姬多娜,你觉得我的『死亡回归』有次数限制吗?」
「……原来如此。这是理所当然会有的疑问呢。」
自来到这个世界,昴已经体验超过十次的「死亡」经验。
品尝痛苦与失去后,昴藉由「死亡」让世界重来。每次「死亡」都会有的恐惧,正是怀疑这次是否是最后一次「死亡」这般理所当然的感情。
「理所当然啊……」
本来一生只会有一次的「死亡」,昴却已经颠覆这个常规许多次了。
每次的死,昴都是在达成目的半途中尝到崩溃的绝望感。——假如是将那股绝望感留到最后,所有一切都将猛然溃灭的话,那「死亡」是多么恐怖的事啊。
那股亵渎「死亡」的能力,给昴带来了多少犹豫呢——
「这一点,我先声明,这终究只是我的推测。你的权能的原理我只能做笼统的猜测。所以首先希望你原谅我给的只是含糊的答案。」
「……好,让我听听。」
「你的『死亡回归』,是在特定条件下方能发挥的能力,而次数限制嘛——」
昴屏息,等待答案。
笔直地凝视看著自己的艾姬多娜的眼睛,每字每句间那小小的间隔久得像是天荒地老,让昴焦急难耐。
而让人这么心焦的结论,终于——
「——恐怕是没有。」
「————」
「你的『死亡』没有尽头。不管死几次、断气几次,你的灵魂都会回溯到之前的时间强迫你重来,直到你打倒导致『死亡』的命运。不管被杀的时候有多凄惨,身心被击溃到什么地步,都会重来。」
在理解艾姬多娜的结论之前,昴的脑内一度被空白占据。然后才在摊开的空白中塞入结论,一点一点磨碎,渗透、理解。
做到这里以后,话语终于和带著颤抖的呼吸一齐倾泄而出。
「——这样、啊。」
「没想到你就这样平淡接受了。」
「反应薄弱,没有配合你的喜好?那可真抱歉。」
昴苦笑。终于恢复成能够苦笑的精神状态了。昴就这么带著苦涩的笑容,让思绪绕著被魔女肯定无次数限制的「死亡回归」转。
那在昴的设想之中,是最好的结论。但是——
「——严格来说,并非没有次数限制。你说的『特定条件』是?」
「……虽然很恼火,但让你『死亡回归』的权能来自于魔女的执著。只要那个魔女的执著没有断绝,你便无法拒绝『死亡』。——只是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就是了。」
「明明就连被执著的理由都不知道耶?突然被拋弃也没什么好奇怪。」
「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你不是有这种感觉吗?」
面对揶揄似的语气,昴无法回嘴。实际上,那是一股莫名其妙的确信。
不允许昴「死亡」的魔女,同样也不许自己放掉昴。那毫无根据的绝对确信,像一根楔子般深深钉在昴的存在深处。
「……这是为了什么而有的能力?你怎么想?」
「为了不让你死掉的能力。不容许你犯错的能力。」
「魔女是为了什么……『嫉妒魔女』为什么要把这种能力给我?或许你讨厌去想象,但你知道吗?我的能力的意义。」
越讲越快的昴,为这占据心头的诡异确信感到畏惧。
看到昴一点一点,或者说始终失去从容的态度,艾姬多娜皱眉。
「——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什么事那么可怕?」
「我害怕?对啊,很怕!我很害怕!我怕的是……」
艾姬多娜名为「好奇心」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切开昴名为「畏惧」的患部。切开后,代替鲜血流出来的,是卡在胸口深处、黏糊糊的感情。
恐惧,后悔,不安,悲叹,负面情感一股脑地溢出。
「就算死了,也能回来……我不想变成依赖这点,毫不在乎死掉几次的人。虽然我不想这样……但要是只能仰赖这个,那我也只能靠它了。可是——」
就算「死亡」没有次数限制,但逐渐成形的魔女影子迟早会跟昴对峙。
而且「死亡回归」不是万能的,也是会留下无法挽回的事态。
他所留下的,至今也仍无法挽救的就是——
「——我救不了雷姆。」
昴唯一的武器「死亡回归」,无法救回雷姆。
昴忘不了在知道失去雷姆后,自己在沈睡的她面前持刀刺进喉咙里的冲动。
也忘不了发现回归的时间点就是要刺进喉咙的那瞬间,当时的绝望。
「为什么没法救雷姆呢?假如『死亡回归』是让我能够矫正命运的能力,为什么要让我回到无法挽回的地方……!」
「那就是你的恐惧源由吗。……既是后悔的源泉,也是欲望的基础呢。」
双手紧握到指甲陷进肉里,昴咬牙切齿的声音让艾姬多娜眯起眼睛。
听到魔女的话,昴抬起头。两对黑瞳视线交错,魔女说:
「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一件更残酷的事。」
以此作为开场白,魔女对表情僵硬的昴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根本不在乎你后悔没救到的少女命运如何。」
「——!」
「『那个』所期望的,是不让你被卡在命运的死胡同中。权能是为此而生的手段,根本没有为你以外的人著想过。想要利用那股力量为了拯救其他人而奔走的,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是你自己的期望。这部分……和『嫉妒魔女』没有关系。」
「啊……」
「所以说,我重新讲清楚吧。」
昴已经受到冲击,艾姬多娜却继续诉说残酷。
这么做,对现在的昴而言是必要的。白与黑构成的魔女一时闭上眼睛,那是忍住痛苦的表情,接著黑瞳再度映照昴。
「未来,不管有多少阻碍,你必然都可以透过无限挑战来打开命运之路。可是,假如你容许用众多的牺牲来改变命运的话……」
「——那么,我将再也没机会挽回被牺牲掉的事物。」
「……就是如此。」
艾姬多娜断言。「嫉妒魔女」所在乎的,就只有昴的命运。
只要昴能够跨越「死亡」的命运,那其他人事物都微不足道。
她相信不管状况看起来多么无计可施,无限挑战都能让昴打破命运。
然后总有一天,每次重来就会变深的影子终将成形,两人将会重逢——
「——好啊。你要这么做、只偏袒我的话,那我决定了。」
「————」
「你给我的『死亡回归』,这个恩惠……我会用到爽的。」
当最后抵达魔女的跟前时,自己不会遗漏任何人事物。昴要做给她看。
「好,决定了。我下定决心了。——讲到背叛他人的想法,我可是天下第一。」
推测变成确信,愤怒点燃觉悟与决心,菜月·昴奋起。
既然「死亡回归」不救昴以外的人事物,那昴就去救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事物。
要是魔女不在意,那昴便在意。为此不惜利用魔女的爱。
在意,好在意,紧紧抓著不放。累积,跨越,一肩扛起。
——办到的话,就是菜月·昴头一次向「嫉妒魔女」报上一箭之仇。
「……这么简单就重新振作了。遇到这么绝望的状况,也太有勇无谋了吧你。」
「我才没有多简单就重新振作了咧。假如像之前那样的话,我现在可能要拼命地用胶带贴好我破损的心。不过……」
现在,「不是独自一人」这点意义重大。自己可以不用一个人面对「死亡回归」。
光只是这样,昴的心就非比寻常地被拯救了。
然后,要说这得感谢谁的话——
「————」
「嗯?怎么了吗?不过什么?接下来呢?欸,下一句是?」
「你一定是知道还这样问的吧……?」
心情大好又饶舌催促的艾姬多娜,让昴不耐烦地咂嘴。连这举动都被猜中,魔女果然早就洞穿一切。
自己得以坦白,有人倾听。艾姬多娜的存在是莫大救赎。
但这些事,昴绝对不会直接对著她说。
「总而言之!你的意见很值得参考。这也帮助了我做出觉悟。这点要先说声谢。」
「就这样?你想对我道谢的部分就只有这些?欸,怎么这样?」
「吵死了!闭嘴!就是只有这样!前进到下一个话题啦!」
朝著啰唆的魔女怒吼,昴粗鲁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然后,仰视不满的魔女,接著说:
「拜托,借我你的智慧。我只能仰赖你了。」
「还真方便。虽然这样讲,但我身为茶会主人,自认已经充分招待你了。假如你想再要求我更多……」
「我知道。我在一开始的誓约时就有讲过,需要什么代价我都会支付。所以说,这点也包含在内,请助我一臂之力。」
手贴膝盖,昴深深低头鞠躬。当然,这样不够的话,他愿意跪地叩首。自尊这玩意在这时没什么价值可言。
为了粉碎魔女的意图,而借助魔女的智慧。——这是救大家的最妥善方案。
「————」
俯视堂堂正正低头拜托人的昴,艾姬多娜沈默片刻。
不过,没多久,魔女本人似乎耐不住这股沈默,率先叹息打破寂静。
然后——
「……你可能有说服魔女的才能喔。」
嘴角上扬,露出微笑,魔女无可奈何地这么说。
4
想找魔女商量的内容根本多到说不完。
但是,这个时候,昴首先确认的却不是那些事。
「我明白我是在『死亡回归』后立刻被叫来茶会。可是,我在这跟你说话的期间,外头会变得怎样呢?」
「我之前没说过吗?这里是梦之城堡,我跟你现在都是只有灵魂的存在。在这儿的期间,不只与外头,甚至连时间都被隔绝。虽然不能说时间完全没有走动,但是对外的影响是微乎其微。所以反过来说,大致上也不会有被外头给吵醒的情况发生。」
「这样啊。……既然如此,就能避免发生放任爱蜜莉雅躺在冰冷地板上几个小时的状况啰。这是好消息。」
既然重生点没有变更,那昴的身体现在还躺在石室里。身旁就是正在进行「试炼」的爱蜜莉雅,现在她应该正在做著醒不来的恶梦。
要是这次的邂逅会拉长她的恶梦就太可怜了。昴本来这么担心。
「你对公主的可笑担忧是多余的。所以,想借用我的智慧解决的问题是?不会是怕公主四肢发冷吧?」
「是会担心,但你说话很带刺耶。怎么了呀?」
「没有呀?只是要我来说的话,追完魔女紧接著就在意起其他女生,以一般观点来说会让人觉得这有问题吧。」
「我不记得有追过你,而且刚刚说把魔女拿来跟一般人比很失礼的人,可是你喔。」
光是毫无印象的「嫉妒魔女」对自己执著就已经叫人很棘手了,这边要是被艾姬多娜死咬著方才的顽皮话威胁的话,可就伤脑筋了。希望她的戏弄适可而止,到此为止。
就如艾姬多娜说的,自己有该问的事,想要认真地商量。
深深叹气后,昴抬起头,以正经八百的表情面对解决事态的方法。
「这一次,发生的都是我不知道的事。而其中最叫人摸不著头绪的,就是最后面……吃了我……吃死我的家伙。」
「————」
「说来丢脸,我被巴掌大的兔子给杀死。看样子它是杂食性的,饲主可能很坏吧,所以它肚子好像很饿。也因为这样,我被吃得干干凈凈……」
光是想起来也让人毛骨悚然的体验,昴刻意讲得很俏皮。
虽然用婉转的方式表达,但其凄惨程度根本是笔墨难以形容。全身都被牙齿啃咬,肉和骨头甚至血液都被吃光抹凈,被蹂躏的记忆在昴的灵魂上留下浓厚的色彩。
那已经到了要是没有茶会和艾姬多娜的干涉,昴的心一定会因此崩溃无法重组的地步。
「说是饲主,未免也太滑稽了。其实,达芙妮根本没教『多兔』任何礼仪。」
「……大兔?」
「正确来说不是『大』,而是『多』。多兔以讹传讹成大兔。魔兽『大兔』,是『暴食魔女』达芙妮所留下的负面遗产,也是三大魔兽之一。」(注:日文的「多兔」与「大兔」发音一样。)
「三大魔兽中的大兔,之前由里乌斯有提到……」
昴有听过。那是在讨伐完白鲸,与由里乌斯会合后,于谈话中出现的魔兽名字。说是其威胁与白鲸相当,一点都不辱没三大魔兽之名。
现在听艾姬多娜说,才知道那是过去的魔女所制造出来、给人添麻烦的遗物。
「三大魔兽……?才刚打倒白鲸,又马上出现一个?饶了我吧……」
「你的苦难连我都不禁同情。而且,大兔是最麻烦的对手。」
超乎预料的灾难让昴抱头哀嚎,艾姬多娜的表情也莫名阴沈。
「看你的表情,我有讨厌的预感。……白鲸和大兔,哪一个强?」
「单纯用战斗力比较的话,白鲸是压倒性获胜。可是以状况来说,该优先看重的不是战斗力,而是讨伐的难度。这点是大兔压倒性获胜。」
「讨伐难易度啊……是不好打倒的意思吗?」
跟讨伐白鲸一样,最佳结果当然是把大兔也给干掉。
艾姬多娜朝著打这如意算盘的昴竖起食指,说:
「听好啰?你们似乎是把三大魔兽想成是比普通魔兽稍微麻烦的生物。」
「哪有,我知道它们才不是和那么可爱的评价相符的家伙咧……」
「要说符合三大魔兽的词汇,那就是『天灾』。」
话被打断,但昴却没法嘲笑艾姬多娜接著说出口的话太夸张。
正因为是与白鲸直接对峙过、了解其恐怖之处的昴,所以面对魔女的话,他笑不出来。
「大兔基本上是群体行动,食欲没有饱足过的它们会吃光一切。对大兔来说,其他生物全都是食物。除了啃食其他生物好满足饥饿之外,它们没有其他任何欲望。它们就只是吃。被它们吃过的地方会变成一片荒野。你应该亲眼目睹过了。」
「一片荒野,难道……你是说那个『圣域』!?」
艾姬多娜所说的大兔特征以及造成的损害,让昴面色一变、放声大叫。
在无人的「圣域」里,那群兔子贪食昴全身。而同样的,要是聚落的人们也被那群魔兽的牙齿啃食,结果就是成了那片无人的光景的话——
爱蜜莉雅、罗兹瓦尔、琉兹,包括兽化后的嘉飞尔也不例外。
每个人,都被那牙齿群起围攻,品尝被吃的丧失感和痛苦,然后殒命——
「喔、恶……!」
想到的瞬间,昴胃痛如绞,涌现一股呕吐感。正因为亲身体验、鲜明地感受过,所以能够理解大家尝过的痛苦。
蝗灾——这个单字掠过昴的脑内。
所谓的蝗灾,指的就是大量蝗虫所引发的灾害现象。严格来说不是由蝗虫,而是突然产生变异的大量蚱蜢吃光田地里的作物,导致歉收进而引发饥荒的灾害。
大兔的习性,近似昴所知道的蝗灾。
只不过,它们跟蚱蜢不同,不是吃农作物而是啃食生物的血肉,是真正的天灾。
「有、没有……击退的方法呢?」
「很难吧。大兔只有一只的时候是没多强。问题在其生育力……只要一只就能无限分裂繁殖,不管怎么杀都杀不完。」
「一只就能……无限繁殖!?它是阿米巴原虫吗!?不、不对,等一下!它们是群体吧?既然如此,打倒群体的首领就能瓦解它们吧?」
人类世界的法则:擒贼先擒王。只要干掉头头,剩下的集团就是一盘散沙。而以动物世界的法则而言,群体中的首领死了以后可能就是由第二名递补上去而已。不知魔兽的生态是像哪一边。
听了昴的推论,艾姬多娜耸肩道:
「很遗憾,虽然我说它们是群体,但大兔本身没那种概念。我说过了吧?它们是只要一只就能无限分裂繁殖的魔兽。也就是说,追本溯源的话它们是同一只。无数只大兔共有饥饿感,假使没猎物可吃也会自相残食好捱过饥饿。它们就是这样的存在。」
甚至连同族意识也没有,如此怪异的生态让昴说不出话。
确实,捕食其他生物以维系生命是生物的常理。但是,个体就会分裂繁殖,而且为了满足饥饿而互相取食个体,这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以活著的生物而言,大兔完全就是可能性已告终结的怪物。
「假如要消灭它们,就只能一口气歼灭所有的大兔。但那跟让降下的雨滴一点不留全数蒸发的行为没什么两样。我是这么想的。」
夸张的比喻,但就是有这么荒唐。
听了艾姬多娜的说明,打倒大兔的难度之高让昴感到晕眩。若是讨伐困难到这种地步的话,大兔来袭的时候除了逃跑以外别无他法。
但是,要逃离现身在「圣域」的大兔群——
「——有结界挡路。只要有那个,爱蜜莉雅他们就没法到外头。」
这样的局面,简直是演练到了十面埋伏、面面俱到的地步。
大兔的生态和「圣域」的环境,再也没有比这更契合的恶意了。
宅邸有杀手,「圣域」有大兔,不同的威胁将会在第五天造访。
在那之前,必须解除「圣域」的结界,解放爱蜜莉雅他们。
在那之前,要将必要的战力聚集到宅邸,击退艾尔莎她们。
——这就是昴在这个轮回必须做到的职责。
「————」
办得到吗?这种软弱的话绝对不能说出口。下这决心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昴。
不管是怎样的灾难挡路都会跨越过去,他这样发誓过。
可是,与决心和誓言相反,面对这事态,该从何著手才好呢——
「——艾姬多娜?」
陷入思考迷宫的昴,突然察觉到坐在对面的魔女有异。
原本悠哉坐在椅子上跟昴交谈的艾姬多娜,微微皱起眉头。就昴的想法,那是在犹豫什么的表情。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坦白讲,我不是很推荐就是了。」
「可是,那意味著可以打破局面……对吧?」
艾姬多娜闭上眼睛,不肯定也不否定昴。但那态度本身就是肯定。
以庞大知识量为傲的魔女,想到了昴没发现的可能性。昴一探出身子,艾姬多娜立刻伸掌斥退,牵制他。
然后,魔女朝碰了一鼻子灰的昴说:
「我希望你听进去。我不推荐这个手段,因为真的很危险。」
「我知道很危险,但是……」
我有「死亡回归」,就算是昴也说不出口。可是,虽然言词支吾,但真正的意图想必有传达出去吧。接收到的艾姬多娜摇了摇头。
「危险的不是外头,而是这里。你在这个地方,会遇到危险。」
「在这边……?你到底是要说什么……」
「——我给你机会和『暴食魔女』达芙妮对话,如果我这么说呢?」
「————」
对方给出不可能的提案,昴呼吸的节奏被打乱。
昴面前的艾姬多娜表情认真不减。这不是开玩笑的气氛。既然如此,魔女说的就是真的。但就算是讲真的——
「魔女应该全都死掉了,哪有可能跟那个魔女讲话。」
「那不然,现在在这里跟你说话的我是什么?这个状况要如何说明?我是身故之人,事到如今用不著说你也知道。」
「是那样没错啦……」
「赛赫麦特,密涅瓦,缇丰,卡米拉,达芙妮——」
在口浊的昴面前,艾姬多娜触碰自己的胸口,怀念地呼唤这些名字。
那是已成为过去式的魔女之名,在之前的邂逅中昴有听到。
「——死去的她们,灵魂跟我同在这个梦之城堡。在肉体被灭,被波尔卡尼卡封印之前,我自己搜集的。为了不要失传。」
「你搜集了灵魂……所以,可以叫她们到这里……?」
「用我的存在作为附身之物的话,就行。这段期间,就如同字面意义所示,我跟她们会交换。」
「真的吗……!」
假如真如她所说,那就太厉害了。而且最重要的,若是能跟「暴食魔女」说上话,就有可能得到打倒「大兔」的线索。
可是,与见到一丝光明的昴成对比,艾姬多娜却是一脸不高兴。
「……明明是你自己提起的,怎么却那么怕咧?」
「就说了,太危险了。你可能对魔女是什么样的存在有所误解。你只知道我跟『那个』,而我们都对你没有敌意。」
「其他的魔女,会对我有敌意吗?」
「……搞错应对方式的话,分别会有危险、安全、很危险、强烈危险、绝对危险吧。」
「在这阵容里头,让我反而在意那个安全的人。……『暴食』呢?」
「是绝对危险那位。」
艾姬多娜闭上眼,为魔女们的难以应付揉揉眉心。不过,她对那些魔女的态度蛮亲密的,魔女之间的关系应该不差。
昴也是有几个虽然关系友好、立场却不同的朋友。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你的担心我懂。不过,拜托你的话,你还是会帮这个忙吧?」
「假如你真的希望,那我也无法阻止。而且,以我个人而言——你与她们相对面时会擦出什么样的火花,我不能说没有兴趣。」
说完,艾姬多娜凝视昴,双眸的黑暗闪耀著没有极限的好奇心——而昴没被压过去,翘起嘴角响应。
面对魔女的笑容,就以身为被邀请至魔女茶会之人的自豪响应。
「顺便问一下,在这边死掉的话会怎样?」
「这个世界只有邀请你的精神,所以是与死亡无缘的世界。当然,假如受到让精神体以为会死亡的伤,那就算回到肉体,心灵还是一样会千疮百孔。」
「也就是说会变成废人啰。这风险不是比外头更大吗?」
「那,就别做了?」
听到有可能会变成废人,昴不禁大声起来。艾姬多娜回以挑衅的笑容。
她的笑容点起了火苗。他不会却步的。
「我要做。」
「——那就祝你有好表现了。」
她最后的笑容,让人不清楚她是否真心为昴的奋斗祈祷。
因为里头那宛如孩童欢喜期待结果的愉悦强欲,太过强烈了。
而且,昴立刻就失去了在意这件事的从容。
「————」
艾姬多娜的微笑,突然溶进空气中。组成魔女的粒子散开,艾姬多娜的存在分解开来,然后再度组成完全不同的样貌。
那是眨眼间的事。紧接著,隔著桌子出现在昴对面的是——
「哦~终于见到面了~」
「……啥?」
「啥?还啥咧,你什么意思啊。你喔~真是个冷淡的家伙~」
说完,在昴面前摆动光溜溜双腿的人鼓起腮帮子。
坐在那儿的是十岁左右的女童——很难令人联想到是魔女的人。
5
褐色的肌肤,开朗讨喜的面容,天真烂漫的女童。
深绿色的头发,又大又圆的红色眼珠。在细部以蓝花做点缀的白色连身裙看起来楚楚可怜,头上也别著跟衣服同样的蓝花发饰。
天真无邪,宛如具现这几个字的女童,让昴倒抽一口气。
如果方才和艾姬多娜交流的内容是正确的,面前的女童正是——
「你……不,您也是魔女吗?」
「嗯~你听多娜说的吧~?你是——我~记得是~凹!是凹——!」
多娜指的是艾姬多娜,凹就是指昴吧。
女童的回答一如她的外表年龄,甚至还更年幼。昴不禁退缩。确实如艾姬多娜所言,与魔女应对是一番苦战。
「那应该不是得和小孩应对的意思吧……你跟艾姬多娜聊过我?」
「该怎么说咧~基本上~是在多娜里面听到的~」
「艾姬多娜里面,真是叫人在意的情报……总而言之,可以进行最低底限的对话真是太好了。虽然很直接,不过兔子……」
想问大兔的事而探出身子的昴干劲十足。然而,面对他的态度,女童却歪起脑袋瓜,打断他的话。
「对了~凹你啊~是坏人吗——?这个,我一直很在意耶——」
「……坏人?」
意图不明的发问,让昴不禁楞住。于是,女童晃动碰不到地面的双腿,让椅子前后摆动。
「你是坏人,或者不是咧~我问你这个啦~。是——哪——个——?」
「坏人的……意思是?不对,我根本不明白你问这干嘛……」
「嗯嗯~知道了~。既然如此,就来确认吧——」
看到她展露无邪的微笑,昴深感与魔女对话有多困难。
女童不睬他的感慨,直接跳下椅子,赤著脚踩在草上走近昴。「嗯!」接著露齿一笑,伸出手。
「……是要握手吗?用握手就能知道什么吗?」
「嗯~!」
「知、知道了知道了。要是你满意了,可以听我说话吗?」
感觉完全就跟与小女孩互动没什么两样。一边对那股比阿拉姆村的小孩们还要幼稚的氛围感到退缩,昴牵起女童的手。她的手很小,手掌柔软,不过体温很高,是幼童的手。原来精神体也是有体温的啊,正当想到这边的时候——
「——罪过唯有透过痛苦才能获得救赎。」
「什么?」
听不清楚。昴打算再问一次她在说什么,但却先受到了轻微冲击。伴随著手腕被扯下的感觉,另有一股卸下重担的解放感。
发生什么事?昴注视著女童。女童则是满脸笑容,胸前抱著一只手。
是从肩膀处断裂,裸露被扭断的断面的成年男性的手——昴的右手。
014
「哦~不会痛就代表不是坏人~。太好了呢——」
事态太异常了。昴看向自己的右肩——被夺去整只手的伤口,断面不甚整齐,被扯断的手就如女童说的,没有感受到疼痛。
不只不会痛,也没有流血,应该说毫无感觉。
内含骨头和血管的伤口鲜明裸露,让人想到陈列在肉铺的食用肉。
发生在自己肉体上的异常,使昴扯开喉咙尖叫。
「哦、啊啊啊啊啊啊!我、我……我的手啊——啊!?」
「不会痛吧~?叫那么大声被知道的话,会被多娜讨厌的喔~」
「你、你、你——!?。在说、什么……还、还我!手还我————」
女童态度随便,无法接受她的异常世界观的昴脑子失灵。他当下的判断是取回女童抱著的手,想到的是得立刻接回肩膀上。
人体并非那么就能简单治愈的,但现在昴已经混乱到忘了这点。
总而言之必须要拿回手。为此,昴试图抓住女童——
「——过错会化为楔子,不容放过。」
下一秒,昴的双腿、膝盖以下的部位像玻璃一样碎裂。
先是失去右手,然后是两只小腿,昴的身体顺著原本冲向前的力道往前倒下。腰部受到冲击而裂开,胸部也产生龟裂,颜面被斜斜压扁。
「嘎、啊……!怎、么会……」
「明明不是坏人,但你认为自己是罪人呀~。凹~很温柔呢~实在是~好可怜~。很~难过吧~对吧~」
不管是碎裂的双腿还是皲裂的身体或脸,都不会痛。就只是破碎,然后失去。
蹲下来的女童,温柔地抚摸倒地的昴的头。手的力道,呼唤昴的声音,都有著真心的慈悲,让人涌现恐怖感。
无法理解她。无法容许她的存在。无法适应她的异常。
「缇丰的目的完成了~。再来是——……咦?啊~知道了~」
站起来拍腿的女童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昴没法去在意。女童也已经对昴失去了兴趣。
昴往上看,视野中的女童消失,取而代之看到的是万里晴空。
「————」
不会痛,是因为在这里的不是昴的肉体,而是只有灵魂的精神体吗?方才有被提点:精神体要是受到以为会「死亡」的伤,状况将会无法挽回。
没事的。我忍得过去的。昴是这样想的,结果成了这副德性。
手脚、腰部、身体、脸部、头部的裂痕扩散加大,最终散为粉尘,化做一场梦——
「——第~一!打遍人世的不讲理!」
有声音。在碎裂成灰尘之前,昴听到格外响亮的嗓音。
声音继续说下去。威风凛凛,毫不害臊又雄壮威武。
「——第~二!蛮不讲理的诸恶行径谁管它啊!」
原本听起来很远,渐渐地靠近,但还是铿锵有力。
「——第~三!无论美丑,既在人世即为所有!!」
逐渐粉碎的昴听到人声。
变成粉尘的手脚,已经缺损的躯干,承受到的伤能与「死亡」匹敌的灵魂。
伴随地鸣闯入昴睁大的双眼里的,是某个旋转的东西。
是拳头。雪白纤细的手指握成的少女之拳——
「——给我!平安无事!回来呀——!!」
拳头命中仰躺的昴的鼻梁,冲击贯穿后脑勺,炸裂大地。草原出现撞击坑,还喷出烟雾,揭示这一击的破坏力。
「——!?」
发生什么事了?不知道。不过,原本将死的意识被连根抓起,硬是被强迫回头。像是在说要死还太早了,就这样被硬生生抓回来。
不仅被抓回来,还被狠揍。拳头乱舞,像雨点一样不断穿透昴。
被冲击贯穿、包围,完全丢失了方向感。意识染为一片空白。视野里头只有无止尽的拳头,以及挥舞拳头的少女的脸——是一张被滂沱泪流濡湿的侧脸。
少女的眼泪闪著亮光,散落到空中。每一拳、每一击,少女都是边哭边殴打濒死的昴。殴打,殴打,打个不停。
「我的拳头能让世界再生!我的愤怒会凈化世界!!我的愤怒!这个拳头的抚慰!就是我的答案——!!」
015
洪荒之力。符合这称呼、使出浑身解数的一击,贯穿昴的颜面。
爆裂开来了。遭遇这冲击,昴对此有著确信。
「——。————。————咦?」
可是,原本确信的爆裂没有发生。
头盖骨好好的,连应该碎裂殆尽的性命,全都不受拳头的影响。
——不对,有影响。无论是手、脚、身体、脸、头,上面的裂痕都消失,并恢复原状了。
即将碎散化为梦之尘土的灵魂,被维系下来。
「这、这究竟是……」
「手和双脚都没事呢!不愧是我,做得漂亮!!」
盘腿坐在地面确认手脚没事的昴,听到背后传来威风凛凛的声音。
昴连忙转头看过去,声音的主人已经站到近得可以碰到的距离来了。仰视面前的对象。然后,闯进昴眼帘的是——
「……胸部?」
「——唔!你、你在看哪里啊,大色鬼!」
因为太近了,所以不是看到对方的脸,而是先被胸部挡住视线。昴傻眼的声音让胸部的主人尖叫并往后跳。这样一来总算是看到她的全身了。
「说、说话的时候请看著对方的眼睛说呀,看眼睛!真是的!就因为男人全都一个样,所以不能信任!」
对男人的本性表露怒意的,是一个又没见过面的少女。
美少女闪耀的金发绑成一束,在头旁边扎成了侧马尾,一对清澈的蓝眼鲜艳无比。她穿著重视活动方便的短裙,再套上一件以白色为底的外套。看起来跟昴同个世代,但个头相当矮——不过胸部和屁股都很大,充满肉感魅力。
因为当事人的态度很爽朗,所以应该说是健康的性魅力吧。
由于少女汹涌的气势以及她的所作所为,昴打从心底犹豫著开口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就在这段期间,少女产生了变化。眼尾微微上扬的蓝眼睛急遽湿润。
「你、你在哭吗……?」
「我才没哭!我只是生气!没错,我在生气!都怪缇丰啦!我本来没想出来的,她却害你受那么重的伤……!缇丰大笨蛋!我也讨厌让那孩子这么做的世界!我最讨厌大家了!」
跺地流泪的少女,脚底下的大地剧烈震动。仔细朝周遭放眼望去,施加在昴身上的打击其实造成了莫大损害。
与艾姬多娜开茶会的山丘被夷平,桌子和阳伞早已不翼而飞。伤害大成这样,昴却没受到什么影响,实在是太奇怪了。
不过,从她刚刚的话和现在的态度,可以猜想到眼前的少女是何人物。
「谢、谢谢你救了我?不过,照这发展,你也是……」
「我是『愤怒魔女』密涅瓦!不是什么需要报上姓名的人物喔!!」
「你这不是报上姓名了吗!」
「总而言之!伤治好了!我的任务结束了!不要再受到被虫咬的小伤了!这可是你跟魔女的约定!」
「不要那么随便就讲出魔女的约定啦!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背过脸的少女——魔女密涅瓦生气的样子可爱非凡。
可是,果然还是证明了她的异常。粗暴疗法——完全如同字面意义所示的结果。被打成那样,周遭都被破坏殆尽,伤势却被治愈了。就算是不可思议的现象也要有个限度。
只不过,被粉碎,被治愈到这种程度,感觉就只是好好被玩弄的展开而已——
「哼……!知道了啦!」
突然,瞪著天空的密涅瓦像是在跟看不见的某人交谈,昴对此皱起脸,而最后她指向昴。
「听好了!有得到这次教训的话就别再做蠢事!小心下次我治疗大家喔!」
「不要讲得像是要杀光大家啦……」
被她指过来的手指以及蕴含强烈意志的声音给压倒的昴,好不容易才做出仅像是在发牢骚的回答。而在他眼前,密涅瓦的身影像暑气一样摇曳——
「……看到你的脸,有种回到老家的安心感呢。」
「……真是叫人有点复杂的评语。我也在想该不会说不下去了吧,正感到有点慌呢。」
出现在虚脱的昴面前的,是面露尴尬的艾姬多娜。魔女用手指绕著自己的白色长发,不太敢看昴。
魔女怯场的态度,让昴叹息。
「你的忠告是正确的。差点死掉收获却是零。……真丢脸。」
「那是无可厚非……不说这了,回到原本的问题。本来是要帮你和达芙妮牵线,但就在我要让出身体的时候,缇丰就先偷跑……」
「嗯嗯?慢著,她不是达芙妮,是缇丰?」
对名字感到不对劲的昴歪头,话被打断的艾姬多娜点头。
「一开始出现在你面前的魔女是缇丰……『傲慢魔女』。我想跟她接触过的你应该知道,她就是那样的孩子。因为很想见你所以就先冲出来了。」
「所以说,我差点被毫无关系的幼女给杀掉啰……」
严格来说不是「死亡」,而是有变成废人的风险,但结果都一样。不管怎样,她是真的想见自己吗?其实是想杀了自己吧。
「救了差点死掉的你的,虽然已经自报姓名,不过她就是『愤怒魔女』密涅瓦。按照先前的说明,那孩子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魔女了。」
「那可真是…嗯,这样啊……全新感受暴力傲娇系治愈巨乳萝莉。虽然多亏了她我才没有死……」
说到这,昴看向四周。草原的光景丕变,小山丘已不成原形。
从昴的视线察觉到他的要求,艾姬多娜苦笑,然后弹响手指。
顿时风起。于此同时,世界仿佛落幕般被黑暗包围。然后布幕升起——又回到了跟一开始一样的梦之茶会。
「哦哦……你真的是魔女耶。」
「都跟你有过那么多对话了,你还怀疑这点,真叫我惊讶。所以呢,要怎样?」
「什么怎么样?」
「要继续吗?这次不会有人阻碍,我敢断言一定可以让你和达芙妮面对面……不过,达芙妮比缇丰还危险喔。」
昴吞了一口口水,忍不住对艾姬多娜的话产生了畏惧。
「……假如『愤怒』是安全,那『傲慢』是哪个?」
「缇丰是『很危险』吧。跟卡米拉和达芙妮相比的话,还能对话。」
「听你这样讲会让我解读为自己正在被警告耶……」
自己和据称可以沟通的缇丰根本没什么曾成立像样对话的印象。要是有比缇丰更难沟通的对象,那这次性命就真的有危险。
就算不是这样,对方可是创造了本能只有杀戮的魔兽。有可能打从一开始,昴就只是在挑战毫无胜机的无谋之举。
而一想到这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战斗——
「——那么,我就必须把它撬开。」
假如单论胜负,没有菜月·昴赢得了的对象。为求胜算而挑战,方是昴的战斗方式。
「决心很坚定呢。知道了。」
从昴的眼中看到挑战的气概,艾姬多娜宛如放弃般吐了口气。
然而,魔女在这边竖起食指。
「就只有一件事我要先说清楚。绝对不可以解开达芙妮身上的束缚。」
「束缚……」
「再来,就是禁止触碰她。可以的话最好连眼神交会都避免。」
「感觉是个就算我全部遵守也还是会死的恶劣家伙耶!」
到头来,关于「束缚」这个无法听过就算的单字,她却啥都没说明。
但是,在追问之前,艾姬多娜已经准备妥当。魔女的身影摇曳,存在消散,融入世界替换成别的魔女。
然后,在紧张到浑身僵硬的昴面前,那个缓缓出现了。
「……喂喂,这再怎么样也太超过了。」
脸颊抽搐的昴,在那个面前吐出颤抖的声音。
假如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就是「暴食魔女」,那真的是很难无视的样貌。
「——你想~问达芙妮什么事呢~昴~噜?」
娇滴滴的嗓音,「暴食魔女」——达芙妮以鼻子轻哼,这么说道。
——魔女躺在棺材里,被链条和拘束衣五花大绑,双眼还被黑色眼罩盖住。
6
并非茫无头绪,而是外观有著太多让人困惑之处的魔女。
棺材——形状近似被称为「铁处女」的拷问器具。魔女躺在纵向立起的黑色棺材中,外观年龄大约十三、四岁。
长及背部的灰色头发绑成两束垂马尾,身穿白色衣服,再以漆黑拘束衣和铁链固定在棺木中。遮住双眼的眼罩以脸部中心为交叉点。与其说她的样貌危险,不如说她的外型和至今为止的其他人比起来有种压倒性的魔女感。
016
「因为一直被多娜吵才出来的~人家本来睡得正甜~……因为~不想清醒太久~请不要说无聊的话喔~」
「哦,好喔,谢谢你特地出来。刚刚的话,比起『暴食』更像『怠惰』会说的呢……你是 『暴食魔女』吧?」
对方看不见自己,要是站得远远的有点不方便吧。不过,因为艾姬多娜方才有忠告,因此昴只慎重地往前踏出一步。
顿时,棺材中的达芙妮轻轻抽动鼻翼,喃喃说道:
「啊……这个,对达芙妮的身体来说是猛毒。——百足棺。」
「——呃!」
一叫唤,面前的光景就让昴的喉咙深处发出惊讶之声。
简单来说,就只是达芙妮朝背后移动,像是要拉开昴缩短的距离。只不过,移动方式超乎昴的想象。
束缚达芙妮的棺材下半部,突然浮空离开地面。原因来自棺材底部长出的脚——像是蜘蛛或螃蟹等节肢动物的脚。那些脚抬起棺材,往后方移动。
会动的铁处女——但比起这说法,那更像是生物才会有的动作。
「那、那个……我可以问那个,是什么吗……?」
「哪个~?麻烦要讲得让看不见的达芙妮听得懂喔~」
「就是……十分有造型美的棺材。以我狭隘的见识来说,棺材通常没有脚,也不会像昆虫以迅速的动作移动。」
棺材发出叽吱声,像坐下一样在目的地著地,长出的脚再度缩回里头。很像乌龟将手脚藏进甲壳的动作,但诡异程度根本不能比。
昴为这光景吞口水,达芙妮则是点头表达理解。
「哦~如果是说百足棺~因为达芙妮不能动嘛~所以才做了这个孩子啰~。是靠达芙妮的汗水和尿尿来活动的,很方便哟~?」
「突然就出现了不想听的体液话题。」
总之就是以宿主的废弃物质为食进而活动的生物吧。想说是她表达方式差,所以就先在脑中思考理解,但果然还是太异常了。
最异常的地方,就是「做了这个孩子」这部分吧。
「待在昴噜旁边~达芙妮的身体会受不了~……因为昴噜,身上有达芙妮很~喜欢很~喜欢的气味……让人很想吃掉~」
「想吃……你是指性方面的?」
「本性的意思……」
达芙妮红著脸,陶醉地回答。但她说的恐怕不是昴所说的意思。
表达法很可爱,但魔女毫不犹豫就说出「想吃昴」这种话。而且是完全按照字面,除了捕食以外没有其他层面的意思——也就是说,她不排斥吃人。
以常识伦理赢不了对方。为了掌握步调,昴先发制人。
「我明白,对我们彼此而言讲太久都没有意义。既然知道了,就让我速速发问吧。是关于你所制作的三大魔兽的事。」
「三大魔兽……?」
「——!就是白鲸、大兔还有黑蛇这些魔兽呀!它们是你做的吧!?」
她的态度像是没印象,昴著急了,边凶边讲出魔兽的名字。听到名字,达芙妮的头朝左右摇摆几次后,才说:
「哦~是鲸鱼~兔宝宝~还有蛇蛇吗?」
「我刚刚就说了……」
「谁叫昴噜用奇怪的名字称呼它们。人类取的名字~人家没听过啦~那些孩子~是自己从达芙妮身上跑出来的~」
在棺材里头扭动身躯的达芙妮,试图闪躲昴的愤怒。看样子,她似乎没有创造生命的自觉。
——明明达芙妮创造魔兽的行径,可以说是跟神的能力相匹敌的。
「那么,为什么要做出它们……」
「——?你说什么~?」
「为什么!要创造它们!是你把它们放到这世界上的!」
没法忍受她那事不关己的态度,昴朝著魔兽之母怒吼。
他气到红著脸,指著达芙妮大叫。
「自从你死后,过了四百年!你知道魔兽有多猖狂吗!?不是死了几个人,是死了几十个、几百个人!至今牺牲人数都还在增加!」
脑子里浮现的,是在鲁法斯平原上与白鲸的激战。
丧妻的威尔海姆的叫喊与执著,参与那场战斗的战士们悲叹与愤怒的日子——这一切的起源,都源自于眼前的棺材魔女。
「为了什么!你是为了什么制造出那种怪物,制造出白鲸!?」
「——?大~的生物,不是比较有吃的价值吗~」
「——呃、啥?」
昴的话咄咄逼人,达芙妮打从心底觉得莫名其妙的表情却阻断了他的怒意。这样的态度让昴气势空转、呻吟不已,达芙妮则是越来越显疑惑。
「白鲸,很大~哟?那孩子,拿来吃的话不是可以喂饱很多人吗~?」
「你说什么……?」
「大兔啊~不管数量要增加到多少都可以~。只要有那孩子在~大家都不用饿肚子啰~很厉害不是吗~?」
「刚好相反,是很多人被大兔吃掉了呀!!」
达芙妮说的话简直支离破碎。要是单纯就她的字面意思来理解,就能知道她创造魔兽的理由在于想解决粮食问题。为了拯救受饥馑所苦的人们,因此催生魔兽供作粮食。——而那些魔兽,却造成大量牺牲。
「你的贴心造成反效果了!什么被魔兽喂饱,被吃掉的人还……」
「想要吃对方~却没考虑到自己被吃的可能性~这样不会太任性了吗~?」
微笑的达芙妮朝著苦瓜脸的昴说,口气极为理所当然。
「————」
吞下这番话,努力去理解,而后终究了解到自己无法理解。
被外表和语言能通给骗了。以为这是人与人之间的对话。
但是,这是误解。眼前的少女,绝对不是「人类」。
「那是动物的法则吧……」
弱肉强食——达芙妮的行动理念源自于此。而且她并非从强者吃弱者的世界中找到价值,她的焦点自始自终都集中在「进食」上。
艾姬多娜说达芙妮很危险,还说她是没法对话的存在,现在昴知道理由了。
因为昴和达芙妮的价值观天差地远。
她是魔女,她们这些魔女,是在这世界上仅有七人的真正魔女。
「昴噜也是……大家~不会把『暴食』想得太简单了吗~?」
「————」
「食欲啊~可是为了存活而拥有的最重要欲望喔~?毕竟~不满足食欲的话就没法活下去嘛~」
「————」
「就算没有安稳,就算不被爱,就算不能吐露感情,就算无法保有自尊心,就算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算没有渴望什么,也不会死掉不是吗~。可是……」
「————」
「要是不吃东西~人就会死翘翘喔~?」
七宗罪里头,唯有「暴食」与性命直接攸关。
「暴食」的真正意思,是沈溺在超出需求的食欲中。但是,此时此刻达芙妮所说的,却是为了生存所需的食欲。
那是不容否定的真理。可是——
「你说的,有一部份是正确的。这我认同。可是,那跟……」
「昴噜也试著饿到极点的话,一次就能懂了哟~就能知道达芙妮说的话的意思~就会懂达芙妮和兔宝宝是活在怎样的世界里~」
饿到极点。确实拿这一点来当引证的话,昴就没法回嘴。
昴不曾饥饿到性命垂危的地步过。在原本的世界,在现代日本的一般家庭里,基本上不会有粮食断绝的危机。即使被召唤到异世界,也很快就遇到爱蜜莉雅,幸运地被捡回罗兹瓦尔宅邸。
这一生中从未为食物所困。因此,无法真正理解达芙妮的话。
——没法了解现在也被饥饿难耐的痛苦给折磨的魔女的心情。
「请问,是你的饥饿,诞生了大兔这怪物吗……」
「因为那些孩子啊~特别是在达芙妮饿到前胸贴后背的时候~参考这点才生出来的~……所以能够理解它们互吃的心情~」
「……你都不会良心不安吗?让自己创造的魔兽品尝到那样的饥饿感。」
「——?就算兔宝宝肚子饿,但达芙妮吃了就不会肚子饿啦~?」
「……问你的我是个白痴。」
毫无交集。不管谈到什么程度,都不可能跟这魔女互相了解。
对达芙妮来说,即使是自己亲生的魔兽,也不过是自己肚子饿的时候抓来食用的储备粮食。自己诞生的,自己吃掉。终极版的自给自足——完全就是大兔的母亲。
面对这样的达芙妮,就算说破嘴可能也没用,但——
「如果我说我想歼灭大兔,你能教我方法吗?」
「咦~你想要消灭兔宝宝~?那孩子~很弱又方便食用,而且还会增加~是达芙妮的自信作耶~」
「既然你要强押吃或被吃这种弱肉强食的理念,那我希望你也能认同为了活下去而要杀掉对方的生存本能。」
达芙妮用超出常识的理论来闹别扭,昴也用诡辩来反驳。
价值观不同的话,根本没法对话。乍看之下昴和达芙妮之间成立了一来一往的对话,但其实双方都没接住对方发出的话语。
不过——
「——大兔啊~为了寻找猎物就得仰赖玛那喔~」
「……你这是吹什么风?」
「因为~既然为了活下去就要吃~那就得认同为了活下去而杀啰~这不是~很合乎道理嘛~?」
达芙妮老实说出大兔的特性,让昴吓一跳。
没想到达芙妮竟然认同昴刚刚的诡辩,还不住点头表达赞同。一时嘴快的反驳,似乎弥补了价值观的差异。
撇开为此惊讶的昴不管,身为魔兽之母的达芙妮,淡淡陈述小孩的特征。
「它们的习性是会被玛那总量多的地方吸引~可以用很强~的魔法使者来当诱饵~就能聚集它们~到时,就能一举消灭吧~?」
「……我听说它会无限繁殖。难保不会有离开群体的个体吧?」
「就算数量多~意识就只有一个~。它们整个群体~共有一个意识喔~。它们并不具备为了不被消灭而采取行动的智慧~」
「这样啊。既然如此,扫荡之后不会发生灾难恐怖片里头那种幸存者又再繁殖的既定情节啰……」
那是怪物灾难电影的约定俗成,以大兔的特性而言,可不是闹著玩的。
不过,刚刚的情报对应付大兔有莫大帮助。虽然还没有能够确实除兔的方法,但已经够作为奔走的依据,也稍微能看到光明。
「呼哇啊……达芙妮~可以回去了吗~?」
达芙妮打个呵欠,朝满脑在思考讨伐大兔方法的昴这么说。
彻头彻尾走自己的步调——不,是对周遭没兴趣吧。
达芙妮跟大兔一样,完全是只需她一人,其存在就已完结的魔女。因此,她对昴和大兔的未来不感兴趣。
有的就只有不会饱足的饥饿感。这点,连对死后的她都意义重大。
「嗯啊。过程姑且不论,你说的很有参考价值。谢谢啦。——还有。」
一个是活人,一个是死人,而且活著的时代也不同。
若不是以这种形式,昴跟达芙妮会是绝对不会交错的并行线。
所以说,撇除价值观差异等种种,就这样分开也不成问题。
本来不会有问题的——
「——我会消灭大兔的。白鲸已经被杀了。别抱怨喔,母亲大人。」
「————」
「这四百年来,先不说你觉得好还是不好,它们肆虐了这么久,已经够了。——我要让它们不留痕迹地消失。」
彼此之间有著价值观的鸿沟——明知如此,昴还是这么说。
因为很想朝玩弄自己到最后的魔女,放出不知碰不碰得到对方的箭矢。
而昴的宣战布告,让达芙妮产生之前都没有过的反应。
「……不过是人类。」
沈吟里头,失去了方才娇滴滴的气质。
魔女的嘴巴朝旁边大幅咧开,头一次展露「食欲」以外的明确想法。
「——办得到的话~就试试看呀~」
裸露锐利牙齿,吐出红舌后,「暴食魔女」愉悦地嗤笑。
7
「————」
被强风吹拂,昴不禁举起手遮住自己的视野。
草原被阵风刮过。目光追著随风起舞至空中的野花花瓣,然后看著花瓣被日光吞食,才收回视线。眼前是——
「——做出了无理的要求,抱歉,艾姬多娜。」
「用不著道歉。她们在这里,应该偶尔也要和我以外的人交谈。当然,不是你这种人的话,就没法站在我们面前了。」
「……我要吐了。」
「吐就能解决的话还好呢,可是有很多人没法靠吐就解决。」
跟达芙妮交换、现身的艾姬多娜,就著开玩笑的举动耸肩。
至少,昴在第一次见到艾姬多娜时曾感受到压迫感,不过还不至于想吐。这点,在面对其他魔女的时候也一样。
对她们的异常感到恐怖。但是,没有本能上的拒绝。就是这股差距。
「那么,达芙妮的话对你而言有收获吗?」
「这个嘛。……首先,在众魔女中,你是让我收获最丰硕的。」
「哈啊……。唉呀呀呀,不行啦,真是的。竟然想用这种甜言蜜语讨我开心,这样看轻我,我会很伤脑筋的。」
听到昴感慨深远的回答,艾姬多娜对他嗤之以鼻。接著,魔女哼著歌,在桌子上张罗新的茶和像是饼干的点心。
哼得不是很好听。不管怎样,是个很好懂的魔女。
「不过,不知道是混了你的体液还是其他东西的饼干,我敬谢不敏。」
「我没放头发进去哟?」
「我不得不一一质疑你的发言啦!」
从今以后,再也不在这个茶会饮食了。昴在心中这样发誓。
与下定决心的昴成对比,苦笑的艾姬多娜眯起眼睛。被她的暗色瞳孔凝视,昴不舒服地皱起脸。
「我不是很喜欢你那对像是看穿一切的眼睛。」
「假如只要用看的就能知道对方的一切,那我可以目不转睛地看你看到烧焦的地步也无所谓哟。……话说回来,你到底有没有自觉啊?」
「——?你讲什么?自觉?」
「状况造成的扭曲啦。举例来说……假如你有那个意思的话,就算对方是缇丰,你还是可以再度和她平心静气地交谈。要是对方说想跟你聊聊的话啦。不是吗?」
看昴歪头不解,艾姬多娜拋出疑问。闻言,昴把头歪向反方向,苦苦寻思。魔女想说什么?还是想让自己说什么?
「……要是有事想说的话我会听,但这怎么了吗?」
「你被缇丰搞得那么惨耶?一般人是没法接受弄碎自己的手脚还想杀了自己的人的,就算那些伤完全痊愈了。」
被她指摘的瞬间,昴顿时屏息。
这样的反应,让艾姬多娜兴致盎然地加深瞳孔的黑暗。这段期间,昴慢慢想起怎么呼吸。
「好像不是没自觉呢。」
「……不就是有没有注意到吗。确实,我对我现在的想法有点不正常这点有所自觉。可是就算讲出来,然后咧?」
差点被缇丰杀掉。但就算放任怒意,说出「不原谅她」这种话又能怎样?
昴曾被雷姆杀死。也曾被拉姆割断脖子。
尽管如此,昴还是原谅了她们。因为怜惜她们的心情胜过对她们的愤怒。与其待在没有她们的明天,昴选择与她们共度明天。
「当然,雷姆她们和才刚初次见面的魔女们的状况不一样。缇丰那家伙不道歉的话,我才不和她说话咧。帮我跟她这样讲。」
「……明白了。虽然不知道她是否听得进去,或者还会不会想见你,但你的话我会好好跟她说的。」
昴抬头挺胸地这么吩咐,艾姬多娜则充满志气地担下了这件事。点头响应她的答复,昴突然俯视自己的双手。
哪里怪怪的。手掌一张一握,昴诧异皱眉。
「怎么著?总觉得痒痒的、怪怪的……」
「——看样子,清醒的时间要到了。」
「清醒?……哦,呜喔。」
昴感觉头晕,上半身一晃。明明坐在椅子上,却觉得像突然站起来一样目眩,昴眨著眼,想知道发生什么事。
清醒,意思就是会脱离梦之城堡。不过,奇怪的是——
「你不是说过,没有你的许可是没法离开这里的吗?」
「是没错,但有例外。例如,外头的人叫醒肉体的时候。……不过好奇怪。这次确实是聊了很久,但这种状况不多见。」
「外头叫醒我……?那该不会!」
听了艾姬多娜的说明,想到可能性的昴惊讶得瞪大眼珠。
现在的昴,只有灵魂被邀请到艾姬多娜的梦境中。容器肉体现在应该还呈大字形躺在坟墓的石室里。内外的时间流动有差距,但昴估计是不可能有人察觉有异而进入坟墓的。
也就是说,最有可能叫醒昴的,就只有一个人。
「爱蜜莉雅正要叫醒我?不对,等一下,原本……」
此时,昴察觉到奇怪的地方。爱蜜莉雅确实在坟墓里挑战「试炼」。因为昴在这里,就是在那段期间发生的事。
可是,假如「试炼」与梦之城堡是同时进展的话——
「你不是自封为『试炼』的考官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嗯?」
「我的意思是,爱蜜莉雅也在挑战『试炼』吧?可是,为什么你没去监督而是待在这儿?这不是很奇怪吗。」
「……哦,那件事啊。毕竟,已经看到结果啦。」
「看到结果……」
直截了当的应对让昴接不上话。因为他现在才察觉:艾姬多娜会对爱蜜莉雅的「试炼」漠不关心,是因为参照了昴的记忆。
就昴所知,爱蜜莉雅接下来的这三天,都无法通过「试炼」。
原本想说只要多花点时间就行,但现在时间却被大兔所夺。
「所以说,她的挑战结果我没兴趣。就算从错误中重来,也没法期待她用三天就打破壳吧。或者,是你就有可能?」
「————」
「既然是决心要重复轮回的你,有可能让胆小的公主展翅飞翔喔?」
挖苦、讽刺的措辞,让昴闭上眼睛。眼底浮现的是爱蜜莉雅因「试炼」而心碎啼哭的脸。为了让她跨越「试炼」,要重复几次的「死亡」,让她露出那种表情多少次呢?
这样的残酷之举是不该做的。这是昴的强烈希望。
「像是中了你的挑衅,真火大。不过我不会让你再弄哭爱蜜莉雅了。」
「不……嗯,不是我弄哭她的喔。」
「为了这点,由我来挑战你的恶质『试炼』。原本之前我就这么打算了,是因为有妨碍所以才没做到,但下次会成功的。」
「用不著讲到恶质这种地步吧……」
艾姬多娜闹别扭的抗议,频频朝昴的决心泼冷水。
不管怎样,昴向艾姬多娜的宣告绝无虚假。
「试炼」正是昴在这一轮的期望。本来就已经跨越第一个「试炼」了,只要再突破第二个和第三个「试炼」,就能让「圣域」从结界中获得解放。
之后就是赶回宅邸,藉助碧翠丝的能力击退艾尔莎她们。
为此不管要他挑战几次都行。再来挂心的是——
「——嘉飞尔。」
那个会兽化成大老虎的男人。只有对待他的态度,如今重来了也难以决定。
每次发动「死亡回归」就会变浓的瘴气,在昴和嘉飞尔之间衍生了争端,这是事实。不仅如此,嘉飞尔丝毫不管压倒性的力量差距,就朝拉姆、奥托和村民们挥出利爪。
即便乞求讨饶他也充耳不闻——面对这样的对象,即便状况有变,但有办法和解吗?
「……没办法。」
至少以现在的心境,昴无法原谅嘉飞尔。当然,他不是自己要积极敌对的对手。如果可以,应该要避免与他对立。
凭武力不可能取胜。要拉拢他成为同伴,又没那么简单。
「可恶,糟糕……意识真的在晃动。」
思考的期间,意识摇晃。在梦之世界,有种要陷入沈眠的错觉。见昴这样子,艾姬多娜也说:
「看样子到此为止了呢。这次对我来说也是非常有意义的经验。因为上一次你都没发问嘛,这次稍微见识到『强欲魔女』的厉害了吧?」
「是呢。……嗯,真的帮了大忙。不管是方针方面还是心灵方面。」
跟上一次相比,这次虽然待得比较久了,但跟艾姬多娜交谈的时间还是很短。
这段期间,昴呈现了许多自己不曾给别人看过的面貌。最重要的是坦白了「死亡回归」一事,以及修复了被吃而死的心灵创伤。
被魔女拯救到这种地步,在外头的世界就算被怀疑精神状况也不奇怪。
「以魔女之力重复『死亡』再接关,又被其他魔女拯救心灵啊。」
「怎么?」
「没事,刚刚是我自言自语。——艾姬多娜,我还想再来这里的话要怎么做?」
「————」
「死亡回归」让昴一定会回到坟墓。
可是,要被邀请进艾姬多娜的领域,必须要符合资格。这次是强烈的求知欲与拼命挣扎为契机,得到了开启梦之门的钥匙。
「我知道这很任性。可是,未来还会有想要借用你的智慧的时候。你博学多闻,再加上……」
「——知道你的『死亡回归』,是吧。」
「……嗯,就是这样。」
之前没人知道昴的「死亡回归」,更遑论在知晓的情况下商量事情。但眼前的魔女艾姬多娜就可以。
艾姬多娜比昴还聪明,是为了通过这次的轮回所必需的力量。
「被人拜托倒也不赖。不过,活人不应该太信任和仰赖死人。尤其对方是魔女,就更是如此了。」
「意思是,不行啰?」
「没说不行呀。只是觉得恐怕很难吧。」
面对眼中带著灰心和期待的昴,原本苦笑的艾姬多娜绷紧脸颊。
「受邀至茶会的条件会越来越严格。第一次是看我高兴,第二次开始就不能这样了。你已经被邀请第二次。条件是发自内心的求知欲大到传到我这边。第三次的求知欲又要比第二次更强大。——你觉得办得到吗?」
「就是声音要比这次还大。也就是说,要死得比被兔子吃掉更具有冲击力啊……就算是假设而已,我还是不太想啦。」
原本在这次的时间点,自己迎向了足以叫人发狂的「死亡」。
在忘我的境界,仿佛自存在的根本撼动灵魂的莫名咆哮——要凌驾其上的话,那将会抵达何等痛楚与丧失感的尽头啊?
「你拒绝的话,这可能就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了。不过,如果你是按照计划挑战『试炼』的话,就不在此限。」
「——?哦哦,这样啊!还有这招!」
昴拍手。他懂艾姬多娜想说什么。就是除了茶会以外的交谈机会。
跟第一次的「试炼」一样,既然魔女会等在第二、第三个「试炼」里,那只要昴代替爱蜜莉雅挑战「试炼」,就能在那儿见到魔女。
「在那儿就行、吗。话虽如此,总不会在那里招待人喝茶吧。」
「如果你说什么都要的话,我也是可以在那边泡茶啦……」
「不了,看到制造过程只会更让我喝不下去,所以还是算了。」
昴一伸掌拒绝,艾姬多娜露出至今最失望的表情。
不知道是什么促使魔女提供自己的体液给他人服用。不会是自己的一部份变成他人的一部份会使她兴奋吧?真是罪业深重。
不管怎样,至少掌握了下次见面的机会。再来,离去之前该做的事还有一件。
「差不多要真的清醒了。艾姬多娜,在那之前麻烦了。」
「——?」
「唉哟,就是那个呀!茶会的代价啦!你自己说的耶!」
「啊,哦,代价。当然,魔女茶会的附属物。要是忘了可就伤脑筋了。」
有一瞬间为她是否真的忘记了而著急,不过艾姬多娜这么说完后妖艳微笑。
要是平常,昴是很想在这边提议「等自己出人头地以后再支付」好让对方忘记代价的事,但这次的代价里头包含了「誓约」,所以不能等闲视之。
更新誓约,在保留与艾姬多娜开茶会的记忆下,回到梦境外头。
要是最糟的状况发生,忘记了与达芙妮的对话的话,等待著自己的就只有再度被大兔食用殆尽的未来。
「上一次,是要你保密茶会的事。这次,既然你希望解除那个誓约,又接受了我的热情款待,那就得跟你要求相对应的代价。」
「一想到你的帮忙,我就很怕要支付什么。」
「像是你死后,灵魂要被收集到这里,跟我们开永远的茶会……」
「抱歉啊。我是不会死的。」
「对喔。越来越觉得『那个』的执著很讨厌。」
这应该只是玩笑话,但以终极选项来说还是高得让人胆寒的代价。永远留在这里跟魔女度过,光想就止不住颤抖。
假如取代的提案是那种等级的代价——昴还是感到很不安,艾姬多娜则是朝他伸出手,说:「既然如此,之前就注意到了,那就选这个吧。」
说完,艾姬多娜的手指触碰绑在昴手腕上的白色手帕。
是佩特拉给的,就算到梦之世界也跟了过来,约定好要平安回去的信物——
「什么那就选这个……这只是手帕耶?又没什么特别的。」
「既然没什么特别,那给我也没关系吧?不过就是手帕嘛?」
「不,是没错啦……可是这个是……」
艾姬多娜固执紧咬不放的态度,让昴边护住手腕,边含糊其词。
手帕所代表的约定,要在还给佩特拉的时候才算完成。因为内含佩特拉祈祷昴旅途平安的愿望,所以不能轻易交给别人。
安全回去后把手帕还给佩特拉,对昴来说也是目的之一。
「而且,代价是物理性道具很奇怪吧?这里可是精神世界,就算拿到外头世界的东西也没法用吧?」
「直觉很敏锐呢。确实,你就算在这把手帕交给我,回去外头时,你手腕上的手帕也不会消失。不过,手帕里头有心愿。」
「手帕里有心愿?」
跟昴的比喻性想法不同,艾姬多娜一脸认真,肯定地点头。
「送你手帕的人,是发自内心在担心你。祈愿你平安无事的心情,会成为保护你的力量。我那个时代也有这种咒语,可不能小看喔。」
「我才没小看咧。……不过,这样啊。」
昴连同手帕握住手腕,感受那个可爱少女的关怀。温暖的心情盈满胸腔。
一定要将少女从悲剧的命运中拯救出来。昴重新说给自己的心灵听。
「这里虽是我的领域,但并非一切都随心所欲。就像不能对你随心所欲那样,我也拿那手帕里头的心愿没辙。所以用不著担心啦。」
「你的引言叫人在意,不然,你是要拿这个手帕的什么当代价?」
「确认其中那份心情的存在,还有小小的干涉……吧。」
回应昴的疑问后,艾姬多娜用玉指触碰佩特拉的手帕。接著魔女静静闭上眼睛,低著头站在他旁边。
这距离感和魔女的香气叫人不舒服。快点结束啦。虽然内心这样祈祷,但不知情的艾姬多娜花了足足十秒才抽身。
「好。这样一来,我确实收取代价了。这是我跟你的新誓约,不要忘啰。」
「……话是这么说,本来『忘记』才是我们之间的誓约呢。」
用挖苦来带过尴尬,昴远离艾姬多娜一步。
昴的视野已经扭曲,除了艾姬多娜以外,世界早已变形。
「那,多谢了。下次在『试炼』见吧。」
「要是你能顺利挑战坟墓就好啰。」
没进展的事却被她干脆地点明,昴不禁苦笑。然后,这次真的有脱离梦境的感觉——
「——菜月·昴,假如你真的来到第三次的茶会。」
「咦?」
被漂浮感包围的瞬间,身影逐渐消失的艾姬多娜说了些话。
逐渐雾化的魔女对反问的昴投以微笑。
「——到时,换我有事想问你。」
「————」
最后用这启人疑窦的话当告别,魔女消失在昴的视野中。
胸口留下烦闷的感觉。不过,昴挥别它,抬起头。
漂浮感消失,分不清是上升还是坠落。
只知道梦结束了。而在梦的尽头怀抱的决心是——
「——下次,不会搞错的。」
带著觉悟喃喃自语后,先是划开水面的声音,接著视野一口气化为纯白。 第六章『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1
「呜恶!咳咳!咳恶!」
清醒的瞬间,昴因为口腔里的尘土苦涩味而夸张呕吐。
跪在冰冷地板上,泪眼汪汪地拼命呛咳,努力吐出混有沙粒和泥臭味的口水。
「这个,每次都要来一遍吗……唔!」
吐出异物后,咒骂事态的昴摇摇头,督促意识醒转。
慢慢回想睡著期间发生的事。宛如雾霭散去,记忆苏醒——
「我被大兔给干掉了……回来后,进了茶会……」
茶会和魔女—— 一冒出这关键字,眼皮底下就浮现个人特色丰富多样的魔女们。昴知道艾姬多娜履行了誓约。
下意识地触碰手腕。是布的触感。佩特拉的手帕还好好地在这里。
「……艾姬多娜有遵守约定啊。真是的,头衔根本是诈欺的魔女。」
不知是叹气还是感慨,总之昴微微吐气。
相对她的身份而言欠缺魔女感的艾姬多娜,在这次的轮回中是少得可怜的伙伴。知识丰富, 智慧过人。而拜托她的机会不多,就只有茶会和「试炼」——
「——但取而代之的,得到了最大的优势。这很重要。」
手贴胸膛,昴再次为能够坦白「死亡回归」一事发自内心颤抖。
尽管有「只能在那个地方,只能对艾姬多娜和其他魔女」的限制条件,但是,能坦承以对、 以「死亡回归」为谈话基础的商量对象,是自己至今想都不敢想的。
拜此之赐,也得到了大兔的情报,并推定「死亡回归」的特性。
昴所拥有的权能,原因出在「嫉妒魔女」。想必总有一天跟魔女对峙的时刻会到来,但换句话说也像带回了特大号的灾厄话题。
「现在,就先仰赖你的力量。管它几次,就尽量使用我的性命吧。」
假如这样能够接近答案,那正是昴的期望。为了未来,这样的交易根本是便宜了。
用袖子粗鲁地擦擦嘴角,昴当场站起来。原本表情充满了强烈决心,但却因为不对劲而转眼变成诧异。
想起方才在梦之城堡的对话。茶会结束的原因是——
「因为爱蜜莉雅叫我起来……应该是这样的。」
正确来说,似乎是外头的干涉唤醒了昴的意识。不过,跟设想的情况有些微的差异。而这件事在现状下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坟墓的石室里、第一「试炼」场所——看不到爱蜜莉雅的身影。
「……骗人的吧?」
愕然失声,昴环视昏暗的石室。
可是,「试炼」房内到处都没有爱蜜莉雅的身影。以往在被昴摇醒之前都为恶梦所苦的她根本不在现场。
「是先醒过来,想叫我起来,然后……然后?」
——然后丢下没有醒过来的昴,离开这里了?
那不像是爱蜜莉雅会做的事。比起到外头求助,爱蜜莉雅更倾向扛起无意识的昴走到坟墓外头才对。
或者,是她的精神状况跟平常不同,甚至让她做出平常不会做的事?
「——!」
昴迟到现在才察觉。
自己是第四次在这坟墓醒过来了。但是,之前爱蜜莉雅从未比昴先清醒,这次是第一次。爱蜜莉雅被过去的恶梦挖开心灵而伤心透顶,而昴却没能安慰她。
「不会是精神错乱而冲到外头了吧……!」
想到因为过去而失魂落魄的爱蜜莉雅,很难说那种事不会发生。
坟墓外头有拉姆和奥托。就算爱蜜莉雅啼哭不已,他们两人应该也会安慰她。而且,外头还有——
「嘉飞尔和琉兹小姐。」
原本转身要走向坟墓入口的脚硬生生停下。才刚「死亡回归」,昴身上的瘴气浓度恐怕是暴增,但却还没想到任何对策。
要是瘴气浓到超出前一轮,不知道嘉飞尔他们几时会动手。搞不好才刚踏出坟墓就会被攻击。
「……想也没用,只能出去了。」
担忧爱蜜莉雅是否平安无事,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而且,若每次回来瘴气就会变浓,那每一次的误判就会导致状况变坏。昴的解释要能被接受,仅限于轮回次数还不多的期间,这次说不定是最后了。
以昴的感情层面来看,也觉得很难说服急性子的嘉飞尔。但是,说不定还是可以对明理的琉兹说瘴气的事是误会。
「这次,就在对谈赌上一把——!」
赌上只限于这一轮的可能性,昴藉此硬是推动一时止步的双足。只要踏出一步,之后就不会犹豫。踢著坚硬的地板,他一口气跑了出去。
脚步声在冰冷的坟墓空气中回响,急著到外头的昴的呼吸声也混在里头。入口处吹进温暖的风,觉得厌恶的昴边挥赶暖气边往外冲。
才咬紧牙根,前方就看到被月光照亮的入口。跃过爬满通道地板和墙壁的藤蔓,昴抱著不管看到什么都不会动摇的觉悟到外头。
冲出坟墓后,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会是爱蜜莉雅,还是嘉飞尔呢?
「——啥?」
紧急煞车的身体硬生生停下。身子整个往前倾,好不容易才重新站起。
不过,被出乎意料的惊讶打击到的心,没法轻易重新站起。
「————」
啼哭啜泣的爱蜜莉雅,或是对冲出来的昴充满敌意的嘉飞尔,昴原先描绘的这两个最糟的可能性,结果却都不存在。
爱蜜莉雅,嘉飞尔,甚至拉姆、奥托跟琉兹,都不在外面。
在那的只有——
「——影子。」
昴忍不住发出的低喃,清楚地描绘出眼前的光景。
坟墓外头,被结界包围的森林「圣域」,全都被漆黑影子给吞没。
2
影子——眼前的光景只能这样形容。
原本可以从坟墓入口一览无遗的风景丕变。坟墓前面的广场,可以瞭望到的聚落,为了照亮夜路而点燃的篝火,全都不在视野里。
仰望天空。上头是缺损的皎洁月亮,还有无数的闪烁繁星。
就连月光和星光,也完全无法影响把「圣域」染得漆黑的影子。
「————」
昴屏息,坚定地步下坟墓阶梯,走向眼前的广场。鞋底一接触影子,就感受到肉眼看不见的草和土的触感。看样子不见的一切并非沈入影子,但是鞋底到脚踝处一带都被影子盖过了。
顿时,这不舒服的影子让昴毛骨悚然,于是他震响喉咙大喊。
「爱、爱蜜莉雅!爱蜜莉雅,你在哪!你在哪里!?快回答我,爱蜜莉雅!」
眼前的不确定,映入眼帘的变形世界,都让昴恐惧。
本来抱著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怕的觉悟,但却被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不讲理现状给淹没、覆写过去。
爱蜜莉雅没有回应。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人。
「拉姆!琉兹小姐!奥托也好!你们在吧!快出来啊!」
假如现在是刚接受完「试炼」,那自己叫的人应该都在现场。当昴安慰心慌失措的爱蜜莉雅,带著她到外头的时候,他们都会在外头迎接。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应该要这样的,但现在没一件事是按照昴的经验走。
「白痴吗我……不对,我是白痴。现在是怕的时候吗。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像浇一盆冷水那样,先让头脑冷静……!」
用力咬唇咬到破,血流到下巴。置身在异常状况下的昴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内心凌乱,感情用事,被耍得团团转浪费时间,这些自己已经敬谢不敏。
——不是在坟墓里、在艾姬多娜的茶会上,下定决心了吗!
勇敢挑战这不可解释的状况,就算没法找到正确答案,也要踏出一步,让手更接近答案,下次好报一箭之仇。自己要在这样的决心下重复「死亡」。
「……先确认爱蜜莉雅他们去哪了吧。」
道出应该做的事,昴先决定好挑战影子的方针。
先去聚落吧。要先去收容阿拉姆村村民的大圣堂呢,还是罗兹瓦尔在疗养的琉兹家——先去近而且人数多的大圣堂吧。就先去那。
顺从这想法,昴在影子中举起脚准备迈步时——
「——呜?」
准备起跑的瞬间,才第一步昴就停止了动作。不是因为害怕。停止的理由,是眼前突然吹过来的风。
温暖的风有颜色。是黑色,跟包围「圣域」的影子很像。
「————」
风像是舔遍昴全身一样擦过,来到背后。脖子被轻搔的感觉让人起鸡皮疙瘩,昴慢慢地转过头。
用肉眼去追踪风。虽是愚蠢之举,却有意义。
「啊。」
落入黑暗中的「圣域」,除了昴以外没有人在的广场,被影子覆盖的大地上。
有道影子,静静地站在那里,近得呼吸都快碰到。
明明站得那么近却没感觉,被对方接近到这距离却没察觉,都来到这么近了却没出声,明明都近到可以凝视彼此了。
看不见对方的脸。但是,那张看不见的脸,反而是最显而易见的身份证明。
「——!?」
下一秒,覆盖整片大地的影子爆发性地膨胀,勉强能称为「圣域」的光景完全崩坏,被黑影之海吞噬,黑暗涂销掉森林、聚落和世界。
但是,面对如此庞大的异状,昴却丝毫不在意被影子吞噬的世界。
他的意识被眼前的存在、不应有的邂逅给夺去。
「你……」
声音颤抖,没法继续说下去。昴说不出话,换影子开口。
以再也不能更明白的形式,表明自己的心思。
「——我爱你。」
话语中充满连世界都要为之融化的火热情爱,影子如此低声倾诉。
3
面对影子的侵蚀,门和墙壁这种物理性屏障根本毫无意义。
石砌墙壁,年代久远的木门,金属制棚架,处处都有摆放、用途不明的孩童手工艺品,日积月累的心情,都逐渐被影子染色。
「——唉呀呀呀。实在是~不走运。用不著知道『试炼』成功与否了。」
置身在逐渐被影子吞食的房间里,眺望著被侵蚀的住居,躺在床上的人物透出这样的感慨。
声音里头没有心焦,也没有对影子的惊讶。就只有虚无,以及认命。
虚无和认命,是分别浮现在该人物左右异色瞳中的感情。不过,两者的情感绵远深长到他人无从窥知的地步,足以让人感觉到岁月的密度。
耗费漫长时间努力,结果是走到了这份虚无和认命。就是这样的感情。
「爱蜜莉雅大人挑战坟墓的『试炼』,而你去帮她。这样一来,状况一定会改变。……只是,看到那改变的似乎不是我。」
叹气,慢慢撑起上半身,那人下了床。房间地板已经被影子吞食,侵蚀也开始蔓延到那人的脚上。
影子毫不留情地绕住脚踝,慢慢往上蠢动,准备涂灭那人的存在。
影子的侵蚀应该会带来相当大的痛楚,可是即使脚被影子腐蚀,那个人依旧面不改色。—— 不,他的脸色被隐藏在涂白的妆容底下。即便如此,他的表情仍旧没有丝毫动摇。基于他那令人惊叹的,又或者该说疯狂的精神力。
影子罩住双足,侵蚀到达腰部。这段期间,那人解开缠绕住上半身的绷带,裸露柔韧肉体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染血的绷带落到脚边,影子抢著吞食。那个人看都不看,而是朝床上伸手,挪开枕头,取出底下的东西。
然后,珍而重之地抱在胸前。宝贝地抱著黑色书皮、没有书名的书本。
宛如抱著心上人,仿佛那本书就是心爱的某人。
抹得朱红的嘴唇,弯出诡异笑容,喃喃道。
「假如你选择地狱,我很欢迎。假如你走向地狱,我会欢喜同行。假如你想活在地狱中,那我便渴望那地狱吧。」
无人听到他的低语。
一切都只是打发时间、没有意义又毫无价值的戏码,永远不会被人听到的自言自语。
但是,自言自语演著独角戏、用力抱紧书本的那个人又说。
在没人来的地方,以没人听见的声音,就只对一个听不见的人述说。
「——下次,别再搞错啰。菜月·昴。」
以这句话作结,笑容被影子吞没,书本落地—— 一切都沈入黑暗,消失。
《完》 后记 大家好,总是承蒙各位的照顾。我是长月达平,也是鼠色猫。
这次也谢谢您购买和翻阅Re:Zero第十一卷!虽然说对于为了决定是否要购入而翻到后记来看的人我的顾虑也是Re:Zero,但都来到第十一卷了事到如今哪还顾虑什么,还请认为作者在后记已毫无顾虑。总而言之谢谢啦!
在前一卷抵达第十卷大关,再来故事也进入了第四章,令人很有成就感。不过在这一卷,我又得到了另一种成就感。
那就是,从这一卷开始,剧情将与内容超前的网络版有大幅不同。当然,在作品要出书之时,每一卷我全都重新誊写成比较好懂的内容,但包含故事主干的剧情在内,则是从第八卷开始有所变动。
不过,第八至第九卷的变动终究不出细部的变更,这点我有自信。剧情大改造是从这一卷开始,以看得出的形式表达出来。
我想这是投稿到网络上的作家会有的烦恼。果然,作品一度问世后,要改写成不同的内容给读者们看,是需要勇气的。用与网络版不同的形式所描写的书籍版第四章,我很期待各位看完后的感想喔!
虽然讲了很多,到头来好像还是会被人说:「结果内容只是求感想嘛~」嘿嘿其实正是如此。因为想要所以才写出来,还请各位实现我的心愿。
写在推特我也很开心,不过真要说的话我还是期待信件。粉丝信的收件地址就写在本书的最后面,请仔细确认。这一点任何一个作家的书应该都一样,要是您能提起勇气寄出感想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好啦,花了很长篇幅和心力在要感想上,接下来就进入惯例的致谢吧。
责任编辑I大人,这一年内该出的书全都平安无事出版了。这一集还多了改造的时间,给您添了诸多麻烦,但多亏您的帮助还是顺利出书了。一直以来真的很感谢您。明年也请多多指教。
负责插图的大冢老师,在前一卷劳烦您设计第四章的新角色,结果在这一卷又一口气跑出更多新角,承蒙您的功力了。不过,大罪魔女的造型全都非常出色,感谢您。
设计师草野老师,本集以令人会心一笑的日常一幕为封面,这在Re:Zero很少见(笑) 虽然是以场景图作为封面,不过将画面印象完整保留下来的同时还设计得这么美,谢谢您!与Re:Zero相关的十六本书都劳烦您了!今后也烦请多多指教!
漫画版的マツセタイチ老师和枫月诚老师,文章没法包含之处全靠两位弥补,真的非常感谢!第二章终于进入高潮,第三章也即将进入精彩场面,漫画版也是热闹非凡!还请务必也看看两位老师诠释的Re:Zero!作者我也超努力的!
其他还有MF文库J编辑部的各位,各家书店和营销人员,每次都很谢谢各位。有大家的协助才能有这本书。
然后前阵子Re:Zero的动画办了庆功宴。动画工作人员和配音员全都齐聚一堂,许多人都对我温言暖语,让我非常开心感动。我又因此充满了活力,觉得还要更加油才行。各位相关人士,真的辛苦了。
今后Re:Zero也要加油!各位,谢谢你们!
最后,要向购买本书、享受故事的诸位读者献上感谢。
作品变成动画是作者的梦想。因为这个梦想实现了,因此作者想要见到下一个梦想。Re:Zero还没结束。
跟这本书同时期出版的,还有与暁なつめ老师的《为美好的世界献上祝福!》的合作书籍, 明年二月会有以「雷姆」为主角的企划活动(编按:以上皆为日本地区限定),不只2016年,2017年开始也请各位继续关照Re:Zero!
那么,期待在下一卷第十二卷再相见。谢谢——!
2016年11月《动画庆功宴后的隔天,燃起干劲中》
017018
「法兰黛莉卡姊姊!这次由我们主持下集预告耶!」
「好好好,不要太兴奋雀跃了,佩特拉。不可忘记女仆时时刻刻都要端庄娴熟。腼腆也是很重要的喔。」
「是~法兰黛莉卡姊姊。不过呀,和法兰黛莉卡姊姊一起主持,让人很放心呢!」
「我也很高兴能跟佩特拉一起喔。好啦,这次是有什么事呢?」
「我看看……首先,跟这本Re:Zero11卷同样在十二月发售的,是Alive版的Re:Zero漫画第四卷喔!要说是什么故事的话……」
「对昴大人、爱蜜莉雅大人以及佩特拉而言很难过的故事还在持续呢。不过,正因如此,后续的情节才能闪耀光辉……总之是很重要的故事。再来呢?」
「是!再来就是重要的合作企划!由暁なつめ老师的《为美好的世界献上祝福!》和《Re:从零开始的异世界生活》的奇迹合作企划!」
「收录两位作者的对谈,以及两部作品的担纲绘师的访谈,还有漫画版的漫画家老师精心绘制的合作漫画,里头充满了不能错过的要素喔。」
「合作书籍《Re:从零开始的美好世界生活》, 让人从现在就开始引领期盼了呢!」
「Re:Zero本传的后续、第十二集预定在明年三月出版。未来的目光也离不开Re:Zero呢。」
「就是说啊!再来还有什么呢……」
「最后是……明年二月开始会在秋叶原与涩谷举办特别活动『雷姆之日』。这个可得告诉大家呢。」
「雷姆之日……是那个雷姆姊姊吗?」
「为了庆祝那孩子生日,所以举办了『Re:从零开始的雷姆生日生活2017 in Akihabara&Shibuya』。详情请见官网或官方推特,往后的情报应该会陆续公布在那才对……」
「除了庆祝雷姆姊姊生日,好像还会贩卖纪念品和摆设各种展示品。还会有很多为了这次的活动而全新绘制的图片,让人觉得雷姆姊姊真的非常非~常被大家疼惜著呢。」
「佩特拉。」
「所以说,为了让雷姆姊姊早日恢复,我从现在开始也要更努力。对吧,法兰黛莉卡姊姊!」
「——是啊,当然啰。就像对你跟拉姆那样,我也还有很多事情要教导雷姆呢。为此,我跟你都得孜孜不懈。我会严格指导你的喔。」
「是!请多多指教!」
「回答得好。——唉呀,真可爱。」
(编按:上述皆为日本地区限定的活动时程) 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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