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第一章『拙稚的谈判』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linpop

录入:slashloaf

修图:bulbfrm

1

这次的『死亡回归』现象,对昴来说是第三次的轮回现象。

第一次是被召唤来的第|天,跟偷徽章事件有关的路线。

第二次是在罗兹瓦尔宅邸,以魔兽骚动为主的路线。

「这次是第三次……可是都死了两次了还啥都不知道,我到底在干嘛!?」

至今的路线中,昴都是透过『死亡回归』并整理从中获取的情报,才能在走投无路的事态中开辟出新的局面。

可是这一次,昴却是糊里糊涂地迎接两次『死亡』。

就连导致轮回的『死亡』全貌都一无所知。

不过,即使是在如此无可救药的回圈里,也靠『死亡回归』得到唯一确切的情报。

「贝特鲁吉乌斯·罗曼尼康帝……!」

他是魔女教高阶干部,率领一个异常者团体,同时也是在村庄和宅邸引发惨剧的一切元凶。

抹杀那个可恨的狂人,是昴现在所有行动力的泉源。

为了脱离轮回,有必要捞光散落在记忆湖底的所有碎片。

——同时朝憎恨里添加第一次和第二次的死亡,好培育杀意之炎。

「首先最重要的,是我被允许干涉的确切时间限制。」

宅邸和村庄被魔女教攻击,都是在昴抵达村庄的半天前。

很讽剌的是,昴抵达村庄的时间,在两次的死亡回圈中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倒推来算,时间被控制在五天……不对,四天半吧?」

说出口,就为这少得可怜的时间咬牙。

考量到从王都移动到宅邸的时间,实际上的可用时间不到两天。可是却要在有限的时间内阻止魔女教——扼杀贝特鲁吉乌斯。

「感叹留待之后。……先考虑怎么突破轮回,这是这次的胜利条件。」

绝对要避免宅邸和村庄发生惨剧。原因出在魔女教,这次命运丢给昴的难题,其标准解答是——

「杀了贝特鲁吉乌斯。」

只要杀了狂人、诸恶的根源、卑鄙恶毒的杀人犯,就能拯救一切。

而要完成这项简单的条件,答案也很简单——亦即力量。

要对抗贝特鲁吉乌斯率领的魔女教,那自己这边也必须以团体挑战。

一想到这边,就觉得爱蜜莉雅阵营里的战力实在非常贫乏。话说回来,昴从未看过领主罗兹瓦尔率领私人军队过。

可能是因为他本人强到爆炸,所以才不需要守护领地的战力吧。

「仔细想想,罗兹瓦尔在魔女教进攻时,跑到哪里去了呢……?」

不管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的回圈,昴都没有见到罗兹瓦尔的身影。

他是个不管外观还是战斗方法都很华丽的魔法使者,若认真应战的话,一定会在宅邸周边留下战斗痕迹。可是却都没有看到过。

「魔女教是趁罗兹瓦尔不在的时候进攻的?不是的话,就是罗兹瓦尔突然被暗杀或是遭遇奇袭导致无法应战?」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魔女教的准备可说是万分周全,前者的话就只能叹息罗兹瓦尔很会挑时间。

「……还有第二次的最后,破坏宅邸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也还是不得而知。」

回想起『死亡』之际——拥有让人错看成宅邸的巨躯四足兽。

野兽的吐息足以冰冻世界,昴就是被那股冷气给冻死的吧。假如那个怪物也是魔女教的战力的话……

「这样看来,战力远远不够啊。」

魔女教徒,贝特鲁吉乌斯,还有可能留在最后才动用的吹雪怪物。

果然战力压倒性的不足。就算要搁置不理也有必要充实战力。

——应该要从哪寻求战力,昴已经了然于心。

2

结束顺路去王都中层、商店和露天摊贩绵延成行的商业大道之行后,昴和雷姆回到库珥修宅邸,是在夕阳照耀的时分。

「两位回来了。」

在变成朱红色的天空底下,于宅邸正门迎接手牵着手的两人的是威尔海姆。穿着黑色礼服的老管家,眯起蓝色瞳孔看着挨近的两人。

「昴殿下,虽然有人说花心是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但我个人不太赞同这样的行为。」

「你在说什么啊,威尔海姆先生。这是为了防止我迷路,雷姆才会握着我的手啦。对吧,雷姆。」

「是的,当然是如此。因为昴的注意力散漫,要是眼睛和手离开的话就会害雷姆非常担心。所以即使在屋子里也不可疏忽大意。」

「不,我觉得这样讲太过份了哟。」

威尔海姆半开玩笑,昴和雷姆也俏皮地回应,只不过雷姆的回答带着认真。昴边苦笑边瞥向宅邸门前。

「好像又有谁来会见库珥修小姐啦?」

会这么问,是因为在铁制正门旁边停靠着一辆龙车。

车体的装饰欠缺奢华却带有纤细,仿佛表现出龙车车主的品格。连拉客车的红色地龙,覆盖鳞片的肌肤看起来都光泽饱满。

驾驶的礼服也很笔挺,除了以目致意外,完全不开口聊天。

「嗯,正是如此。自从参与王选之事公开后,要求拜见库珥修大人的人士就源源不绝。虽说也有库珥修大人亲自召见的人。」

「还有来对未来可能成为国王的人逢迎谄媚一下的人吧。唉呀,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还真是辛苦呀。」

直截了当道出事实的昴,让威尔海姆忍不住苦笑。

接着,老人收敛表情。蓝色的瞳孔仿佛在探索,紧紧凝视昴的双眼。

「昴殿下。您私底下有了什么心境上的变化吗?」

「唉哟?怎么突然讲这个。才过两、三个钟头我就变成型男啦?」

「您的眼中有修罗蛰伏,而且货真价实。」

这句话,让原本不正经回应的表情转变。

掩护用的笑容,转为『货真价实』的笑容。

「讨厌耶,威尔海姆先生。讲得好像我有什么奇怪的变化呢。」

「很难说是微小的变化吧。眼中会有那样微暗的光芒,需要相当的理由和契机。——这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在点头的威尔海姆的眼中,昴看到了至今未曾察觉的光芒。

威尔海姆也有个无法原谅、让他杀意沸腾的人物。因此才会觉察到昴的憎恨之炎吧。

「你会疏远我吗?」

「不。昴殿下就请做您想做的事。跟方才离宅的您相比,现在的您更令我欣赏。」

互换黑暗微笑的两人,交情已到不需表白心意,只凭表面即能理解。

「昴,表情不好看。」

「欸欸欸……我说好痛好痛好痛!等一下,雷姆小姐!会被扯掉啦!」

耳朵被拉扯的痛楚,强制中断阴沉过火的谈话。

「请不要让雷姆不安。」

「喂喂,这个超稀有的雷姆要求太笼统了吧。不过,放你一百二十个心,雷姆。因为一切我都会好好处理的。」

跟不上话题而不安的雷姆,得到昴灌注最大限度的和蔼笑容。

在知道应做之事后,现在的昴没有任何不安要素。

——只要杀了必须杀的对象就行,多么轻松啊。

但为什么,雷姆会露出如此不安的表情呢?

就在眼露困惑的雷姆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

「看来,客人似乎要回去了。」

如威尔海姆所言,穿过宅邸玄关的男性正走向这边。

这人身材高,留着一头色泽黯淡的金发。身上穿着质地优良的礼服,佩带着不至流于庸俗的装饰品。年龄约三十左右。容姿散发出精明能干的氛围。

男性悠哉地沐浴在三人的视线中走到门前,抚摸整齐的山羊胡。

「唉呀呀呀。有生面孔来迎接我呢。」

柔和的微笑和沉稳的语气,以及自然溜入心里的低沉美声。男性亲密地看过来,但不记得看过昴吧,所以眉头自然地皱起。

「这真是失礼了。敝人是拉赛尔·费罗。以后我们就认识了。——菜月·昴殿下。」

「……你太客气了。能顺便请教一下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吗?我以没个性为卖点,要是名声太响亮会害羞到不敢在外头走的。」

「我有一点门路。在王选会场里,自称是候补者爱蜜莉雅大人的骑士的人可是很出名的。只不过,我还知道该名人物目前正在库珥修大人的宅邸里头疗养。」

面对警戒的昴,拉赛尔毫不矫情地回应。

但是,那样的回答反而让昴更加警戒。意图让人提防的话术,给人的印象是没法喜欢这个人。

「拉赛尔殿下,您和库珥修大人的对谈进行得顺利吗?」

在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气氛中,威尔海姆从旁打岔。

拉赛尔耸肩摇头。

「不,很遗憾。库珥修大人很严格。那位大人对我等的视线锐利,意见尖锐。以前就这样了,不可能轻易过关吧。」

「这样啊。真遗憾。若是您不让步,其他人也很难同意。」

「拥有公爵家的地位和威尔海姆殿下,这样的条件叫人觉得其他的候补人选很可怜。……您现在的称呼是威尔海姆·托利亚斯吧。」

拉塞尔的一席话让威尔海姆收下颚,低垂皱纹深刻的脸。

「如今的我冠上妻子的家族姓氏,实属过于狂妄。」

「您也是还是这么严格。就没法活得那样的我来说是耀眼无比。不过还是要请您让我声援了。」

结束局外人听不懂的对话后,拉赛尔走近门前的龙车。然后在上车前他又转过身来,说:

「要是库珥修大人这次的目标达成的话,对我等来说是可喜可贺。对威尔海姆殿下来说就成了悲愿吧。就先期待着啰。」

留下这番话后,拉塞尔坐进龙车。沉默的驾驶行礼后就驾驶车辆离去,与操纵者一样不亲切的地龙跑起来安静得叫人吃惊。

「威尔海姆先生,刚刚那人是?」

目送远去的龙车,昴向威尔海姆询问方才的人的身份。

「拉赛尔·费罗。掌握王都商业工会的财务长。头衔虽然不过是一家商店的老板,不过却精明能干到能够牵动王都财富在表面和私底下的动向。除了名字,昴殿下最好认为您其余的情报也被掌握住比较好喔。」

「呜恶—。又不是女生,被那样的大叔了解我可雀跃不起来。」

「呼嗯,这我有同感。那么——」

轻松回应觉得扫兴的昴后,威尔海姆重新面向他们。

「今天的来访者,方才的拉赛尔殿下应该是最后一位了。我想差不多该进屋子里头……不过昴殿下似乎有话想说?」

威尔海姆刻意备好开场白,让昴尴尬地抓抓头。

不过,想到能早点起头,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好意思,今天的最后来访者是我。我有话想和库珥修小姐说。——议题是:能否助我方一臂之力。」

3

「今天最后的来访者是你,真有意思啊。」

毫不介意行程被打乱的库珥修,心情似乎很好,说完还笑了。

背靠会客室的椅子而坐,男装库珥修优雅地交叠双腿。她抚摸着深绿色长发,琥珀色的瞳孔眯起像在窥探昴的内心。

其眼光之锐利,若是以前的自己肯定会狼狈不堪吧。昴心想。但现在和雷姆两人并肩而立、正面与她对峙的昴却不觉不安。

站在库珥修背后,摇动猫耳朵的菲莉丝不满地瞪着昴。

「很幸运的,离晚餐还有点时间。在那之前都不成问题,就陪陪你吧。」

「事前什么也没说,突然就占用别人的时间喵。昴啾应该要五体投地到陷进地面,才能感谢库珥修大人的宽大胸怀。」

「别担心。我不会要求你感谢或是陷进地面的。」

「讨厌,库珥修大人的大丈夫气概令人神往,叫人家打心底着迷……」

菲莉丝恶言相向,库珥修出言告诫,主仆俩上演平常的滑稽戏码。

「瞎扯闲聊只是浪费时间,库珥修小姐似乎也不喜欢那样。」

带进话题需要慎重,但绕个弯子说话的话库珥修会不高兴吧。

「既然是你要求面谈,那就由你来起头吧。——你想要什么?」

真的是话说得很直接的人。

舔湿干掉的嘴唇,昴深呼吸后说:

「魔女教的不肖之辈企图袭击罗兹瓦尔领地。为了击溃他们,我想借用库珥修小姐的力量。」

昴单刀直入地坦承为达目的所需的条件。

为了对抗魔女教的战力——既然不能期待罗兹瓦尔,那就只能从别处拉来。而昴知道库珥修符合这项条件。

「原来如此。魔女教啊。」

室内的每个人都对昴说的话做出反应,而当事人库珥修是点头以对。嫣然一笑中富含魅力,昴为她新的面貌感到微微惊讶。

这样的反应和昴的设想不同。不过,至少揭开了序幕。

抚慰快速跳动的心臓,昴等待库珥修的下一个反应。

「怎么了?我应该说过,场子由你主持喔。」

面对严正以待的昴,库珥修微笑着歪头。这样的反应在预料外,昴显得有些狼狈。

「没有啦,我的话……刚刚说完了。」

「你不会是觉得丢出要求就结束了吧?你做出这要求的理由是?请求后要怎样?回应你的要求,我能得到什么好处?不说明这些就称不上谈判。」

凝视出不了声的昴,库珥修闭上一只眼,像是感到无聊。

光这个动作,就让昴认知到自己的大意。

「说的对。对不起,是我失礼了。因为,就是呢,我也没有这种正式谈判的经验,所以有点手足无措。」

「理解自己的不成熟也是必要的。用不着在意。但是,面谈只到晚餐为止。——这点,你可别忘了。」

展现自身宽大的同时又提醒还有时间限制,这糖果和鞭子使用得恰到好处。

「首先,想要借用战力的理由,就是……单纯战力不足。对上魔女教徒的数量,我方的人数完全不够。结果就是无法对抗其来袭。」

「确实很单纯。但是,只要有梅札斯卿不就足以弥补了吗?他单人歼灭集团的能力在露格尼卡是首屈一指。魔女教的人数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若对方是聚在一起就没话说,可是却不是如此。罗兹瓦尔只有一个,两个地方同时遇袭的话就分不开身了。」

至少,魔女教会攻击村庄和宅邸这两处是肯定的。

也记得听到过好几次『赶人』的字眼。他们很有可能攻击所有通过的龙车和商人。

「原来如此。倒不是不能理解。可是,那样就是梅札斯卿这位领主失职了吧?为了守护领地,维持武力是领主的义务。假如过于相信自己的力量而疏忽了这点,就不得不调降边境伯的评价。」

「这方面只能如你所言。总而言之,基于上述的理由,我方没法对抗魔女教的攻击。战力上需要人数弥补就是这个原因。」

不但战力不足,还潜藏有罗兹瓦尔不在的可能性。昴继续协商。

瞥了一眼威尔海姆。如果要求如愿,威尔海姆是说什么也想借用的战力之一。

察觉到昴的视线,库珥修吐气似在深思。

「不过,魔女教啊。果然出动了呢。」

「是啊。唉呀,身为半妖精的爱蜜莉雅大人身份浮上台面的时候,就可以预料到会有这种事了。」

库珥修低喃,菲莉丝同意,互相点头的主仆令昴皱眉。

但比起质问这件事,昴的意识先被拉向隔壁。坐在旁边默不作声抿着嘴唇的雷姆散发出剧烈的感情余波。

意图排除感情的侧脸,反而证明了她内心的愤怒。

雷姆厌恶至极的魔女教,对现在的昴而言是最大的敌人。昴的眼光一定也跟她一样危险吧。

「事情我了解了。接下来是选择我们为协助者的理由……及根据。」

「选择库珥修小姐作为协助者,坦白说是就现状而言成功的可能性最高。一方面这么关照我和雷姆,关系上又比其他候补者更容易联手。」

这方面的问话,有部分答案是早准备好的。

不过要说真心话的话,有比库珥修更好商量的对象。但以现状的接触难易度以及昴自身的心情为优先的话,其结果就是现在的场面。

「我很好说话啊。」

「嗯,是的。所以说,才找库珥修小姐……」

「菜月·昴,容我订正一件事。」

接受昴的回答,库珥修竖起手指同时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把你们当客人对待似乎招致了误会。这点我道歉。」

「……误会?什么意思?」

「我没有把你们当敌人对待。但是,爱蜜莉雅对我来说已经是政敌。懂吗?我跟爱蜜莉雅已经是敌对状态。」

「可是,你不是像这样迎接我们进屋子……」

「那是因为订了契约,里头包含对你们的待遇,所以才会招待你们进屋子。但在外头,互相竞争的立场没有改变。」

在第一轮的世界里,库珥修对撕毁契约的昴做出清晰的敌对宣言。那可以说是诚实,也可以说是毫不通融。

「也就是说,不可能联手合作,是这样吗?」

「这跟那无关。我应该说过,菜月·昴。既然要交涉,就要揭示双方都能接受和同意的好处。但从刚刚到现在我只确认到理由和前提条件,却没有听到根据以及我方出借战力能得到的利益。不过——」

说到这库珥修中断话语,手靠在扶手上撑着脸颊。

「根据的话,可说是没必要说明。在爱蜜莉雅的身份被百姓得知时,就能预想到魔女教会出动。不管是可靠的情报来源,还是假想的产物,全都是接近确证。」

魔女教出动,这个交涉前提条件库珥修毫不怀疑。

那应该是这个世界特有的常识,对昴来说很有利。

「如此一来,谈判的焦点就在于双方的利益。你们的情况,借用我们的力量可以排除掉魔女教的威胁。那我们呢?还请让我听听。」

「就、就单纯助人……」

「若只因为这样就能动员他人,可说是某种理想呢。」

视昴的答案为痴人妄想,库珥修趁势用锐利的视线瞄准致命伤。在被猎杀之前,昴拼命地运转脑袋。

「啊—还有呢。例如这次帮忙我们脱离险境,就能让我们欠下很大一笔人情……」

「——接受这个提案的话,就意味着爱蜜莉雅脱离王选,你是理解到这点才做出这发言吗?」

「咦?」

插过来的尖锐针砭,让昴目瞪口呆。

「当然的吧?把自己领地的危机整个丢给别的领主处理,其问题大到超越有没有成王的器量。无法用法理和武力守护领民,那又要怎么肩负一个国家呢?菜月·昴,我还要订正一个谬误。」

立起手指,库珥修指向哑口无言的昴,像是剌他一刀。

「你是背负着爱蜜莉雅的命运在进行交涉。你的发言全都牵涉到她,你的发言就是爱蜜莉雅的发言。下判断不应轻率,说出口的话不容翻转。」

「……啊…呜。」

「了解的话,我再问一次。——要是因这次事件欠下人情,就意味着爱蜜莉雅阵营败退。这样真的好吗?」

事到如今,昴才开始理解到自己置身之处的真正意义。

昴并非在不需要任何责任的轻松讨论会,而是在一句发言就牵连到许多人的立场、左右王国趋势的大舞台上。

「可是,就算那样……」

迟来的自觉在双肩挂上名为责任的重担。但是,昴咬紧牙根。

就如库珥修说的,要是以现在的条件借用她的力量,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失态——爱蜜莉雅的王选将在此告终。

可是,要是不借助库珥修的力量,那等着的就是魔女教狂热信徒的蹂躏和惨剧。

天平摇摆不定,痛楚和不协调不断地造访昴的大脑。

用力搔抓头发的昴烦恼、痛苦,最后做出答案。

「——就算是那样,我也希望你帮我们。」

「……那意味着脱离王选喔。」

「留得青山在才有意义吧。要是死了,就全都没了。」

垂下肩膀,对自己的软弱无力感到灰心和失望的昴回应。

要是死了,就结束了。

村子的惨状,身旁的雷姆惨死的样貌。自己没有勇气再看一次。

低下头,忍受屈辱,只要这样就能保住一命的话那就该这么做。

「明白了。——既然如此,卡尔斯腾家不会出借任何战力给你。」

4

——有一瞬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昴整个人冻结在原地。

「——啊?」

尽管声音透露疑问,但那只是离理解太过遥远、不带有意义的单纯杂音。不过库珥修接受,交叠修长的双腿。

「重复一次。你的要求,帮助梅札斯领地——进一步来说,出借战力给爱蜜莉雅的提案被我否决。」

库珥修再度做出简单易懂的发言,好让昴理解。

有条不紊的内容,反而让人感觉被瞧不起,这使得昴激动起来。

「开什么……!为什么会变这样……!?」

「第一,你所揭示的好处,苦恼到最后接受爱蜜莉雅脱离王选的条件……在这场交涉中并不构成好牌。懂吗?」

「为、为什么?劲敌减少了对你们来说应该是很大的回报……」

「我都说了你还没察觉吗?不管龙有没有出手,爱蜜莉雅都会退出王选。」

「你在说……」

你在说什么呀,本来想这么说的昴终于察觉。

「如你所言,没有人帮忙爱蜜莉雅就没法守护梅札斯领地。要是放着不管,爱蜜莉雅就会脱离王选,与我的干涉无关。」

「————」

「不如说,我随便出手,导致被其他候补人选视为我与爱蜜莉雅的退选有关才是问题。如你所知,以现状来说在王选里头立场最有利的就是我。此时若做出踢出其他候补者的举动,不可避免会被其他阵营一齐视为眼中钉。」

静静地作壁上观,库珥修就能毫发无伤地得到昴所揭示的好处。

所以没有必要特地冒着风险去做出火中取栗的行为。

但是,那样的话——

「你要眼睁睁地看魔女教攻击罗兹瓦尔的领地……让他们屠杀那个村庄吗W」

昴大叫。但是库珥修用冰冷的视线贯穿他。

「容我订正一个错误。还有,不要改变话题,菜月·昴。」

「呃……!」

「没有力量守护领地的是爱蜜莉雅,因无能而失去百姓的也是爱蜜莉雅。不是拒绝你的我。」

没有力量,无能——残酷的字眼造成昴有种被痛殴的错觉。

得反驳库珥修的主张才行。然而浮现脑海的就只有幼稚的情感论,而不是对抗她的正论的力量。

「看样子,你想说的已经没了。」

库珥修看向会客室的门上方、闪耀着鲜黄的魔刻结晶,确认时间后说:

「马上就要地之刻了。晚餐时间到了。就如一开始说的。」

库珥修准备起身离去的态度,让昴在焦躁感的催逼下冲动出口。

「慢、慢着!」

伸出手制止要为话题划下休止符的库珥修,昴死命地鞭笞脑袋试图继续交涉。

「你、你真的要舍弃他们?村子里的人没有任何罪过,也没有被杀死的理由啊!」

可是,昴道出口的终究只是动之以情的柔弱攻势。

听到这幼稚拙劣的感情论,库珥修的眼阵浮现微微失望。

「我应该说过。力量不足的不是我……」

「明明知道却还丢着不管!这不就是罪恶吗!?既然有力量,能救的人为什么不救!?救人有什么错!因为是别人的领地就事不关己吗!?」

「人家只是默默听着你就……」

「菲莉丝,没关系。」

「可是,库珥修大人!他刚刚说的太超过了。」

「若不回应他露骨的气概,有违我的宗旨。」

虽然菲莉丝不服气地碎碎念,但还是遵从库珥修的命令安静地退下。

用眼角余光确认的库珥修重新坐回椅子上。

「置之不理,眼睁睁看着屠杀发生是罪恶,是吗?」

深深吐气的库珥修玩味昴的发言。

「没错!你想当国王吧!?要背负整个国家吧?既然如此,舍弃一个村庄算什么国王!」

「我要纠正你一个想法。」

仿佛要责难思虑浅薄的昴,立起手指的库珥修以视线射穿他。

「驳斥你的提案时,我应该说了第一个理由。而另一个理由应该就能洗刷你的疑问了。」

库珥修不采纳昴的提案的理由。舍弃爱蜜莉雅的理由。那是……

「那就是——你的话里没有让我动用人手的可信度。」

足以翻转方才的交涉与其前提的发言穿透昴。

「什…么?」

「魔女教啊。原来如此,他们有可能出动。从他们的教义和以前的行动来看,只要想想推测就能成立。但是,问题在后头。」

「后头……?」

「很简单。为什么你可以锁定他们接下来要攻击的场所和日期呢?」

竖起的手指直刺向昴,库珥修用宛如刀刃的声音和视线问。

「他们的来历不明彻底到叫人无法理解。至今他们造成莫大伤害,可是却没能被铲除还存续几百年就是最好的证据。而你,为什么会知道他们下一次的暴行?」

「这是……是说你刚刚怎么不提?」

「只是感觉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但是,如果这样你还是不能接受,那就说出能让我们心服口服的根据。但要是办不到的话就有个可能性。」

库珥修代替沉默以对的昴,缓缓道来。

「若你也是魔女教的人的话,会知道就很正常吧?」

「别开玩——!」

这次,没法压抑的激情化为呐喊冲出喉咙。

但却在喊完之前就停止。不过跟昴的自制无关。

「————」

原因出在始终沉默看着昴和库珥修的互动的少女。

雷姆默默地散发出浓密至极的逼人鬼气。

「库珥修大人,开玩笑请适可而止。」

雷姆的声音与平常无异,恭敬地朝库珥修鞠躬。

「说昴是魔女教徒,那是不可能的。」

「是吗?可是回顾菜月·昴的发言,假如他不能说出知情的理由就别无第二种可能。你难道不曾这么想吗?」

「——没有。」

但那刹那的犹豫,还是被库珥修察觉到了吧。

能从昴身上感受到魔女气味的人只有雷姆,感觉库珥修刚刚无心地从她身上套出话来,令昴咂嘴。

「不管是不是,那样的理由欠缺可信度,因此我不能出借人手给爱蜜莉雅。——说起来,你也没有被赋予谈判的权限吧?」

「呜……」

「方才有胁迫你把爱蜜莉雅的去留重担放在肩膀上,但现实情况就如我刚问的。其实此时此地的你,根本就没有背负任何东西。」

——任意奔跑,随便就想守护,然后自顾自地栽跟头。

库珥修的话语冷静透彻,挖掘昴赤裸裸的私心并剖开。

「……现在的你没有能力策动我,只能乖乖地在这里接受保护。」

「唔——!!」

那是被重复无数遍的话。

迫使昴认知到自身的无力、无知以及没有价值,还有嘲笑自己有勇无谋、肤浅又胡来的不像样。多么腐败恶心的同情心。

一切都不按照想法走,羞愧的想法支配了昴。

到底是搞错了什么?自己只是想要做正确的事情而已。觉得是对的,相信会得到帮助,所以请托他人和祈求,如此而已。

「魔女教真的会来!那些家伙会杀光村里的人……!」

灌注几乎要撕裂喉咙的愤怒与悲伤,昴如此诉求。

那是亲眼所见的光景,曾经触及过的死亡。

熟悉的人们,重要的存在,世界的一切,全都结冻变成白色结晶。

那是会确实发生的事。放着不管就一定会发生的残酷现实。

为什么他们都不了解呢?

为什么不肯帮忙阻止悲剧呢?

没人愿意帮昴阻止凶猛袭来的悲惨命运,没有人。

「杀了他……杀光他们就行!一个都不剩,把魔女教的人全部杀光就好了!这样一来一切就能圆满落幕!懂吗^那些家伙根本不配活着!我要杀了他们!借我力量吧!」

昴当场下跪,趴在地上恳求。

如果额头摩擦地面哀求请愿就能获得同情,那自己愿意化为丑角。

如果被嘲笑轻视就能借得力量,那不管要磕头几次都没关系。

不管是要学狗还是任人宰割都可以,只要能够实现这股杀意——

「——你的行动来源是这个吗。」

但是,昴毫不迟疑暴露丑态的恳求只换得这句。

「憎恨魔女教。那就是你亲近爱蜜莉雅的真正理由吗。」

——没能让不会将私情掺入判断的权势者产生一丝怜悯。

5

被冰冷的声音和视线撕裂,昴无声地颤抖肩膀。

是出自于愤怒还是悲伤?被两者交织的感情洪流吞噬的昴已经分不清了。

「不是……我是为了大家……」

库珥修的断言太不中肯了。

什么因为憎恨魔女教才有的行动,这一语道破的话根本是错洞百出。

昴的想法开头,不论何时都是为了某个人才对。

然而自己为何没法再接下去呢。

「连自己都骗不过的谎言没法欺瞒他人。现在,你眼中的光芒除了疯狂与杀意外还能叫什么。你有注意到吗,菜月·昴。」

库珥修的眼里除了严厉,还有怜悯。

「从你回来这屋子后就一直是那种眼神。」

干巴巴的指正,令昴产生戏剧性反应。

他不自觉地触碰眼角,确认看不见的东西。

在做出这举动的同时,也就证明了他无法否定库珥修的话。

「是不知道你执着魔女教的理由。被魔女教扭曲人生的人很多,你可能也是其中一人。或许你的愤怒和憎恨是正当的,但是,那与这次的谈判毫不相干。」

「就算——就算我恨魔女教,那又怎样。对,那些家伙是这世界的害虫。应该要一个不剩地全部杀光。我是这么想的。可是,那不能作为中止谈判的理由,舍弃无辜之人的理由吧……!」

「不要又偏离话题,菜月·昴。怀疑你的行动根源,确实与谈判无关。不过,这点却大大关系到你是否适任谈判人员。因为会让人怀疑谈判内容的正当性。」

「适不适任……什么意思?」

咬牙切齿到冒血的地步,昴紧咬不放持续发问。

对话结束就意味着谈判结束。这份恐怖催逼着他。

「假设你的行动源自于憎恨魔女教,就会让人认为你一开始接近爱蜜莉雅不过是为了将她作为报复的踏脚石。」

「我接近她是为了把她当踏脚石……?」

「参与王选的爱蜜莉雅身份公开的话,以教义为行动依据的魔女教自然会有所行动。想要逮着无法以常理判断其活动的他们,这个方案的机率最高。」

「你是说!我以爱蜜莉雅为诱饵好来报复他们吗!?」

拳头敲击眼前的桌子,为这不可理喻的找碴扯开喉咙。

「依你现在的行为,就算高喊不对也毫无说服力。你的眼中透露憎恨,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杀意。不管哪个都已根深蒂固,别说剥除或淡化,连忘记都不可能。」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库珥修的发言根本没掌握到昴的本质。

「我的憎恨和他们的邪恶无关!他们!就是不该活着!所以要杀光他们!这样大家就会得救!就能帮上大家!这样就没人会死,因为他们才是该死的!!」

「我应该说过,菜月·昴。连自己都骗不了的谎言无法欺瞒他人。」

反驳眼睛充血、呼吸急促的昴的声音十分冰冷。

维持坐姿的库珥修眯起眼睛,仰视喘气的昴,说:

「因为嫌恶、杀意、憎恨魔女教而责备我不行动的发言,毫无说服力。」

「为…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

昴嘶哑的声音,让库珥修的双眸有着十分明显的怜悯。

但是,不明白库珥修言下之意的昴只是皱眉,看到这样的反应她难掩失望和灰心,低垂眼帘。

然后说:

「——你一次都没说想要救爱蜜莉雅。」

「……啊?」

「你口口声声用想要救人、想要保护别人的口号来粉饰表面,内部却是暗沉的情感在沸腾。至少,跟我在王选会场看见的你搭不起来。」

无法吞咽她话里的含义,昴虚无的视线泅游不定。

——昴没想过要救爱蜜莉雅?

「————」

怎么可能!昴不论何时、打从掉进这个世界第一次被她救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为了爱蜜莉雅才活到现在。

不管是在王选会场,还是练兵场那件事,以及现在都是如此。若是放着眼前的状况不管,就会失去她和村子。为了救他们才要采取行动。

自己绝对、绝对没有被憎恨夺去心智——

「不得再往前一步。」

那声音唐突地打破沉默投向昴。

意识被摇回现实的瞬间,昴的面前是站得笔挺的威尔海姆。老人隔着桌子站在库珥修身旁,皱纹深沉的脸上浮现怜悯。

那充满怜悯、俯瞰的视线,现在看起来莫名惹人恼火。

「——昴。」

袖子突然被拉扯。雷姆眼泛悲伤,捏着昴的袖子。

「请冷静。在这里大闹解决不了问题。就算动手,雷姆也绝对敌不过威尔海姆大人。」

「……大闹?你在说什么?我哪有要动手还怎样……」

「慢着慢着。既然如此,那你茶匙握得那么紧是要干嘛喵?家教不好就算了,可是那握法有问题喔喵?」

被菲莉丝指责,昴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握着汤匙。而且还是倒握在手,简直就像是要拿来剌什么的粗鲁握法。

——自己是什么时候这么做的?

「就是被人说中了才会想动手啦喵。只是就算你在这乱来,人家牵制雷姆酱的期间你就被威廉爷给劈成两半了。」

「而且我并不想这么命令。一同度过数日的交情,却还发生政治上的问题。而且这里的地毯是父亲赠与的礼物,我不想弄脏。」

外人在面前表现无礼之举,但库珥修看着昴的态度却依旧游刃有余。

仿佛在彰显自己的器量,更像是嘲笑昴无力到只能把怒气寄托在这么小的金属上。

这些全都惹人火大。

所以说,脱口而出的不是谢罪而是固执己见。

「……反正不管怎样,你都不帮忙就是了?」

「嗯。你的发言可信度低,就算帮忙我能得到的好处魅力也过低。——因此,我决定静观其变。」

「魔女教会来。届时,屠杀那个村庄的人就是你。是明明知道却什么都不做的你的『怠惰』毁了那个村子。」

说出应当唾弃的狂人的代名词,昴瞪着库珥修。

「真傲慢的说法。不然,我这边再给你一个理由。」

承受昴混浊的视线,站起来的库珥修直视昴的眼睛。

「我大致能看穿我面前的人有没有在说谎。我以从前到现在的交涉谈判中没被他人欺骗的经验为傲。」

库珥修突然娓娓道来。

昴的表情转为诧异,她则是继续盯着他的瞳孔深处,说:

「就我的经验来说,你并没有『说谎』。」

「对、对啊……!」

「你不认为自己在说谎,顽固地深信妄言为真实。——那已经是疯狂的行径,可说是狂人才有喔,菜月·昴。」

到这一刻,昴才明白这场谈判彻底决裂。

「唔——」

持续紧咬的嘴唇嘴角被咬破,血液沿着昴的下巴流下。

那可怜悲惨的样子令库珥修眯起眼睛。

「菲莉丝,帮他治疗。」

「不用!」

菲莉丝还没动昴就先拒绝,还猛力站起到像是踹了椅子一脚。

「接下来就是晚餐时间,你不出席吗?」

「跟狂人坐同一张桌子很可怕吧?是不知道你是多风雅还是多标新立异,不过邀请狂人共进晚餐有点过头了。」

面对挖苦就用讽剌回应,昴的手伸向会客室大门。追在昴身后的雷姆端正仪容,礼貌地向库珥修他们行礼。

「时间虽短,但给各位添麻烦了。雷姆代替主人致谢。」

「那是你……不,是梅札斯卿的回答吗?」

「是的。因为主人吩咐要全盘尊重昴的意志。」

意义不明的对话,不过从昴的角度看不见库珥修的脸。

但是,库珥修对告别的雷姆说的话,声音里头带着少许遗憾。

有别于对昴的绝情,因此也剌激到昴的焦躁。

「雷姆,走了。」

对快步跟过来的雷姆这么说,昴打开门。

「有其他落脚处吗?」

「你就努力当个好国王吧。舍弃弱者的独裁之王。」

朝着背后吐出最后的话当作回答后,昴粗鲁地关上门。

——就这样,谈判在惨澹的模样下落幕。

6

谈判决裂、冲到贵族街上是在傍晚以后。

太阳早已下沉西方,夜晚的气息缓缓地逼近世界。结晶灯照明照耀马路,昴背靠铁栅栏骂着脏话。

「混帐。每个家伙都这样……」

掠过脑海的是与库珥修的对话,以及被驳倒的屈辱。

「不通人情的家伙……为什么不了解我是对的呢……!」

席卷胸膛的感情近似憎恨,并针对妨碍自己的库珥修他们。

那起惨剧无情到残忍的地步,和狂人的狠心大笑。因为库珥修没亲眼看到,没亲耳听到,没用肌肤切身感受到,所以才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们才是没有存在价值的害虫。

「随便他们。先不管了。先忘了失败跟薄情寡义之人。现在要优先处理眼前的事……!」

与其悔恨过往而停下脚步,哪怕只有一点进展也要选择往前迈进。

对手牌很少的昴来说,连时间都是要珍惜的宝物。

「久等了,昴。」

穿过大门的雷姆,回到焦躁到抖脚的昴身旁。

她去打包留在库珥修宅邸里的行李并拿出来。破口大骂完就冲出门的昴,只能等待雷姆回收行李。

「……抱歉。行李给我吧。我也帮忙拿。」

「不用了,不会很重。而且昴才大病初愈。」

坚决辞退昴的帮忙,雷姆抱住行李。平常的话昴不会接受,但在思考的资源分割给其他事情的现在,就没那么坚持。

「话说回来,雷姆没有反对离开这里呢。」

「是的。因为这是昴的选择。」

「唉,都那样了,事到如今也没法悠哉地继续接受治疗。在代价方面,是很对不起爱蜜莉雅。」

爱蜜莉雅是交出某样东西才换来将昴治好的疗程。每次都害爱蜜莉雅的温情白费,使昴多少有些罪恶感。

但是没关系。只要昴从绝境中救出她就能和解,届时她一定会原谅自己。

也因此,贝特鲁吉乌斯非死不可。

「昴,关于与库珥修大人的谈判……」

「可信度还利益什么的,专门鸡蛋里挑骨头来误导人,根本就没人性。一副自以为很伟大的样子,谁要跟随她啊。」

打断想说什么的雷姆,口出恶言的昴为这话题打上休止符。读取到昴不想旧话重谈的心情吧,雷姆端出别的话题。

「接下来要怎么办?如果昴说的是真的,那一刻都不能犹豫。」

「如果我说的是真的?」

「呃——既然一刻都不能犹豫,那要回罗兹瓦尔大人的宅邸吗?」

听到剌耳的话昴打岔,不过雷姆没有理踩。

雷姆之后问的,昴摇头以对。

「不。现在只有我们回去也帮不上忙。要就得带着可以对抗的战力回去。就算没有也要有替代方案,否则不行。」

只有昴和雷姆回去的话,只会重复之前的回圈。

如果更早出发,或许可以在不遇到魔女教的情况下安然回到宅邸。但是,光凭宅邸内的战力要迎击魔女教恐怕是太过严峻。

「数量和战力都不够。罗兹瓦尔在干嘛啦……」

只要有他在,就有可能驱逐魔女教的战力。

但偏偏关键的时候,那个宫廷魔导师却不知道在哪干什么去了。

「昴,其实罗兹瓦尔大人……这几天不在宅邸的可能性非常高。」

「——!?你知道?罗兹瓦尔不在宅邸是早就决定好的吗?」

「罗兹瓦尔大人在嘉飞尔……他预定去拜访领地内的关系人士并逗留数日。」

「可恶,时间点太糟了!这就是没法应付袭击的原因吗!」

雷姆的回答印证了担忧,昴用力抓头后咒骂。

没法指望罗兹瓦尔这个最大战力的话,就如先前估算,战力压倒性不足。这点就算昴和雷姆提早赶回也一样。

「果然不带援军回去就成不了事。」

确信又回到最初的结论后,昴朝着凝视自己的雷姆点头。

方针已经决定了,而且没有犹豫的时间。要是想超越上次和上上次的轮回结果,那至少明天就得从王都出发。

有鉴于现在已经入夜,时限只剩下一天半。

「总而言之,只能找其他人帮忙了。雷姆,你熟悉王都的地理吗?」

「来过几次,这几天又跟昴一起绕过所以还算可以。……不过要找谁?」

「先找旅馆,之后再说。就算晚了也得在明天之内离开王都,否则赶不上。……总而言之,之后的事全都到那时再想。」

必须尽可能做足万全准备。昴一本正经地告知雷姆。

雷姆静静地接受这提案。斜视她的昴默默地仰望天空。

夜色从另一头逐渐逼近王都的天空——那迫近的黑暗象征着不吉利。

缓慢的移动令人毛骨悚然,简直就像在暗示昴的路上乌云罩顶—— 第二章『猪的欲望』 1

「——别看妾身这样。妾身意外地爱看书。」

坐在奢华的椅子上,一只手靠着扶手的少女这么说。

另一只手则是摊开装订讲究的书本,眼神在已近后半部的内容上奔走。那样的姿态与之前少女给人的印象不同。

穿着像睡袍的红色薄睡衣,披着同色的披肩,毫不吝惜展露身体的丰满曲线。但即使沐浴在男性视线中少女也没意识到这点。

少女埋首在书本的世界中,自然到不像有在迎接访客。

「————」

昴感觉那庄严的举止令自己忍不住看呆。

纤柔白指顺着文字,瞳孔追随文字的模样让人产生想要永远凝视这身影的念头。会有这样的感慨,或许是被少女的另外一面给吸引。

「————」

踩着运动鞋踏在铺设地毯的地板上,被忽视的昴进退维谷。

虽然如愿进来,但关键的屋主却对昴不感兴趣。要是想强行开启话题,只会收到开头那句话。

该不会,是要自己等到她看完书吧。

「再怎么样也太……」

想否定那不安,但一看着优美翻页的人儿就难以否定。

事实上昴很清楚,少女的个性就是那样不讲理。

宛如映照太阳的橘色头发,仿佛烧尽目光所及一切的火红双眸。白里透红的肌肤和富含女人味的丰盈肢体。浓密的美色也像是剧毒,安静凝视书本的美妙姿态用尽笔墨也难以道尽。

这样的人品若为万人爱戴,只能说天神有多偏袒她。

——少女名叫普莉希拉·跋利耶尔。

王选候补的其中一人,也是昴所找的第二位帮手。

2

离开库珥修宅邸,雷姆去找旅馆的时候,昴就去找能够解救自己脱离困境的人物——莱因哈鲁特。但确认他不在王都后,只能心灰意冷。

阿斯特雷亚家在王都的别墅,由住在里头的一对老夫妻负责管理。

两人欢迎没有事先通知就来访的昴,但在听完昴求见一面的要求后说:

「少主两天前带着主人菲鲁特大人和她的家人回本家去了。不过我们可以帮忙联络……」

莱因哈鲁特不在的原因,就跟他来库珥修宅邸找昴的时候说的话一样。

明知如此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但昴的愿望终究没有传出去。

就算联络上了,王都到阿斯特雷亚本家的距离,以及从那到梅札斯领地的距离都是致命伤。莱因哈鲁特参战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不管是罗兹瓦尔还是莱因哈鲁特,关键的时候都帮不上忙……!」

告别老夫妻后,等到看不见屋子了昴才抱头。

这次所有的人事物,其时间点都很不凑巧。

可以帮忙的候补人选接二连三被删除,使昴真的失去了从容。

要是『死亡回归』的起点是与莱因哈鲁特道别的晚上或之前就好了——

「没有的事去想也没用……快点想,快想啊快想啊快想啊快想啊我。力量、人数、时间和一切全都不够。我只能绞尽脑汁想了啊。」

鞭策脑袋全力运作,昴拼命思考想要挤出第二好的方案。

库珥修和莱因哈鲁特被撇除名单外的话,那昴几乎就没有手牌好选。

想到与库珥修谈判的始末,感觉就算找骑士团申诉结果也一样吧。而且就现状来说,昴对王国骑士团只怀有不信任。

——被以为关系还算良好的库珥修摒弃,让昴的内心对其他人疑神疑鬼。

缩小自己的选项却没注意到的昴,想到的知己还有两人。但是一个是憎恨度超越骑士团的『最优秀骑士』。没法想像自己去低头请求他。

所以说,昴的候补名单上只剩下一个人。

「昴,接下来要怎么做?雷姆……」

「放心,交给我吧。雷姆什么都不用做。不用去想太多。跟在我后面就好。这样就行。」

两人会合后,深思的昴似乎让雷姆看不下去而出声。

打断她,投以弱不禁风笑容的昴继续思考。

——一定要避免让雷姆成为众矢之的。

为了保护昴,雷姆会奋不顾身,毫不犹豫地舍命救他。正因为知道这点,所以说什么也要守住她的性命。

那是拯救雷姆的心灵,让她心怀依赖的昴的义务。

会失去她的结果,说什么都要避免。

因此昴只能自己来。不这样的话就无法保护雷姆,到时就算拯救了爱蜜莉雅和村民也没有意义,更没法一雪对贝特鲁吉乌斯的恨意——

「那是怎样……」

察觉到一瞬间的极度危险思考,昴摸摸太阳穴。

刚刚的想法简直就像是比起解救爱蜜莉雅他们,更要以抹杀贝特鲁吉乌斯为优先。那样不就跟库珥修指责的一样了吗?

「没事,没事。我,有好好地,在做正确的事。我正要去做,我会去做。」

仿佛说给自己听,宛如深入浅出地讲解,明明看见却装作没看见,就像给深渊加上盖子,昴肯定自己。

因为要是不肯定,菜月·昴就没法保持正常。

3

翌晨,在旅馆度过一晚的两人,抱着一丝希望回到贵族街。

王都上层的贵族街,璀璨夺目的建筑物并立。昴他们造访的豪宅,也以不负奢华之名的外观迎接两人。

不,应该说是超越金碧辉煌的外观才对。

「这屋子主张存在的方法真好懂,根本没必要问路……」

傻眼的昴,眼前是即使远观,那屋子的豪华绚烂都强烈到会烙印在眼底的地步。

处处反射朝阳的豪宅屋顶被涂成金色,建筑物的墙壁有大量细腻雕刻。眼睛所见的所有窗户全都有浮雕装饰,点缀庭园的是堪称前卫艺术的形形色色石像。

暴发户的品味在这发挥到极致——反映豪宅屋主的兴趣到这种地步,强行主张自我的光景令昴发出干笑。

昴呆立在大门前,身旁的雷姆也难得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若目的是要让访客震惊,那可以说是完美达成目的。

「这绝对不是前屋主的兴趣吧?有够可怜。」

「唉呀呀呀,其实这是公主的兴趣。而且还是一气呵成的工程哟?连我都同情那些彻夜赶工的工匠,不过被金币袋敲脸颊他们就没有怨言了。」

「不,那跟用成捆钞票打人不一样,差很多吧。用金币袋打怎么想也太暴力了。」

听到昴的吐嘈,站在门后的人哈哈大笑。

粗指伸进黑色头盔的缝隙间抓脖子的男人。

整个头被黑色铁头盔罩住,脖子以下做山贼风格的随性打扮。那奇装异服很抢眼,但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是整个空荡荡的左臂吧。

藏脸单臂又轻薄的男子——阿尔,担任目标人物的随从。

自称佣兵的他,跟昴一样都是从地球被召唤到这里的同胞,因此莫名亲近昴,也对大清早就来访的两人表现友好态度。

「那,一大早就上门来是有什么事?如你所见,我有低血压所以早上暴弱喔?要是邀我去打个猎的话有点难办。」

「不要讲得像是去家庭餐厅一样啦。今天有事要找你的公主。」

「找公主~?」

黑色头盔里头的阿尔露出什么样的目光,因为看不见脸所以不得而知。品尝被评鉴的不快,同时度过沉默的时间半晌。接着。

「啊—可以补充女仆成分,不错。就帮你传话吧。」

「你比我想的还要无聊耶。是说这间豪宅好歹有女仆吧。」

「喂喂,你根本不了解公主。认为自己最棒最可爱的公主哪可能带女仆这玩意出来。豪宅里头就只有正太管家啦。」

「光听就觉得糟糕至极……评价急速下降了。总而言之快去传话啦。」

好—啦。用无精打采的闷声回应后,阿尔就散漫地回到豪宅内。

身旁的雷姆在往后退一步的距离处保持沉默,脸部紧绷面无表情。只从捏着昴的衣摆的手指处渗出藏不住的不安。

想要拭去雷姆的不安,但同样不安的昴办不到。

「好慢……。没有预约又还是清晨。那个女人八成会说胆敢妨碍妾身宝贵的睡眠时间——」

「喂——公主说可以哟——」

尽管不安要素很多,但都被从豪宅玄关探出头的阿尔用悠哉的声音掩盖。

预料之外的回答来得太快,昴整个人愣了一秒。

「怎、怎么这么爽快就答应?」

「我也很意外,不过公主其实很早起。不过相对的,晚上就超早睡觉。反正就是这样,这边啦这边。」

朝着退缩的昴笑,阿尔态度悠闲地邀请他们进入豪宅。跟在他后面进入屋子里,就被不输给外观的内部装潢给冲击到。

连外行人都看得出的昂贵艺术品和家具摆设就直接展示在走廊上,数量多到妨碍走路;连照明和画框都以贵金属装饰的样子,令人感受到疯狂的执着。

「一开始可能会觉得刺眼,不过习惯后就还好。还好现在是早上,晚上的走廊更恐怖咧。」

「又不是小孩子,不要讲什么晚上的走廊很可怕这种话啦,你这个大人。」

「石像的眼睛是夜光的喔?」

「那是你的主人脑袋有问题。」

抬头看,分立在走廊两旁的石像眼睛嵌着像宝石一样的东西。要是四周变暗就会发光吧。购买者和制作者的脑袋都不正常。

跟在两人后方的雷姆一直吸鼻子。嗅觉敏锐的雷姆似乎嗅到什么可疑的气味,直盯着走在前面的铁头盔背影看。

这种不协调的三人行在建筑物里头很快告终。

「公主就在豪宅的最顶楼。奢侈到整楼做成一间房喔。」

「简直就像哪家饭店的总统套房。可以上去了吗?」

「就兄弟你喔。」

来到楼梯口的阿尔用拇指比着楼上,意有所指地回答。

声音中的不平稳让昴用警戒的眼神看他。

「没有没有喔,我不是使坏才这么说的。是公主说只见兄弟而已。小姐就请到客人用的房间。」

「你觉得我能放心地把她交给刚刚才在讲补充女仆成分的家伙吗……?」

「也难怪会被这么说,不过我也会在公主的房间门口待机所以放你一百二十个心。虽然委屈又可惜,不过小姐就交由舒尔特前辈带路吧。」

抢先解除昴的挂虑后,阿尔边发出苦笑声边弹响手指。马上楼梯上方就出现一名粉红色卷发的红瞳少年。

是只能用美少年这个形容词来形容的少年。娇小的身躯套着管家服,绷着的脸仿佛在述说自己忠于职务,不过却荡漾着哪里怪怪的气息。

「欸,别怠慢客人哟。」

「是。请交给我。」

阿尔轻拍少年肩膀,回答得正经八百的正太管家就要带领雷姆离开。雷姆不知所措地看向昴。

「对不起。等我到谈话结束吧。这间豪宅的危险人物,包含那边的头盔人应该全都会集中在楼上,所以放心跟着他去吧。」

「说我是危险人物太过份了啦,兄弟。虽然我很常被人说是可疑人物。」

无视阿尔闹别扭的声音,昴抚摸雷姆的头让她安心。被摸头的雷姆难为情地眯起眼睛,无可奈何地颔首。

「明白了。——请特别注意那个人。」

点头后,雷姆轻轻靠近昴以窃窃私语警告。

她只看了阿尔一眼。看样子阿尔似乎大大剌激到雷姆的警戒心。

「嗯,知道了。」

其实是很想相信同乡的阿尔,但在信赖度上当然是雷姆比较高。

想到在库珥修宅邸的对谈,就该意识到这里也是敌阵。

朝点头的昴微笑,雷姆跟着正太管家消失在走廊后。

「咻——很行喔,兄弟。她很爱你喔。」

「既然要吹口哨就吹好一点啦。还是跟我一样不会吹?」

至今还不曾用嘴巴吹出正常的口哨声。

尽管从以前就练习很久却还是吹不好,因此留下了沉痛的回忆。

「啊—因为我的嘴唇称不上完整。要吹出正常的声音是不可能的。」

「这、这样啊。那真抱歉。」

得到比想像中还要沉重的回答,昴放弃继续追究。

「好啦,让那位小姐干等也太可怜,让公主等太久更是找死的行为。赶快上去吧。」

「进展神速真是谢天谢地。……顺带一提,今天普莉希拉的心情怎样?」

对方是可怕的普莉希拉,其心情会直接影响结果。

「我是觉得不好不坏啦,不过别指望这种事比较好喔?公主的心情是会根据对话前后、中间、上下左右随时改变的。也没有特别喜欢的话题。你就用即兴功夫巧妙克服吧。」

「一出场就要决胜负啊……是我最不擅长的。」

上了楼梯,走过平台尽头处是房间大门——装饰得超越花枝招展境界的门。

「里头是公主宽敞到浪费的私人空间。因为我没被叫到里头,所以只能在这等不能进去。」

彻头彻尾悠悠哉哉的阿尔就直接坐在门前的楼梯上。然后把挂在腰后的青龙刀拿下放在大腿上。

「可别惹公主生气喔?被迁怒就免了,她心情不好会害我一直被刁难,累死人了。」

「……不好意思,我就是来做刁钻要求的。」

冷淡地回答阿尔的请托,昴深呼吸后推开门。

然后——

4

——然后,时间回到一开始与普莉希拉对峙的时候。

进入房间的昴,与身在宽敞空间最里头的普莉希拉面对面。但是她坐在高人一等的台阶椅子上优雅地读书,看都不看昴一眼。

掌握不到开口时机,这段期间时间继续前行,焦躁和不知所措支配着昴。

「——好啦。」

因此,当合上书本的声音突然在房内响起时,昴吓到肩膀声起。

简直就像自己的弱点被直视般,昴轻轻咬牙。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普莉希拉慢慢地用手指摩擦合上的书本封面。

「无聊的故事。」

「……可是你看起来看得很专注。」

「看书期间专注在书本里的世界才是正确的读法吧。看完之后才说出心得感想。没看就说无聊,是愚蠢的行为。」

自称喜欢看书看来不是讲假的。果断地称没看书就批判是愚行的普莉希拉,忽然把看完的书扔向空中。

「——啊。」

被丢出的书就在傻住的昴面前突然烧起来。

被惊人火力烘烤的书本烧光,只剩下黑色灰烬飞舞。

「好啦,夺去妾身宝贵的晨读时间。——至少是带了比刚刚的书还要挑起妾身兴趣的话题吧?」

淫靡又恶毒地笑,换脚交叠的普莉希拉用白指指向昴。品尝额头仿佛被指头戳到热起来的错觉,昴硬是策动干唇。

「——跟你同为王选候补者的爱蜜莉雅。为了打破她所处的现状,所以我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

「————」

听了昴的话,闭上一只眼睛的普莉希拉无声催促继续。平常心在红色视线下摇摆,昴拼命地集中精神说出事先准备好的话。

然后,昴花了几分钟讲到结论。

「魔女教啊……哼。」

普莉希拉用靠在扶手上的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拍腿。

改善对库珥修讲的内容并添加意见。听完的她感慨很深地喃喃低语,然后闭上眼睛。

「对,魔女教。要是放着那些家伙不管就会害死很多人。会被迫害的不只爱蜜莉雅,所以我想在那之前打倒他们。为此我需要力量……」

「哼哼,呼。」

「——?」

突然,低头的普莉希拉肩头微微颤动。从她嘴巴跑出来的沙哑吐气叫昴皱眉时,她猛然抬起头,说: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啊你。原来如此,确实比刚刚那本书还要震撼妾身的心。滑稽到这种程度,堪称一绝啦!」

普莉希拉大笑,同时耻笑昴。

那是凶猛的肉食动物才会有的笑容。凭本能就知道,那一定是猫咪用爪子玩弄完老鼠要杀掉时会露出的笑脸。

「——呃!有什么好笑的?」

「而且还不知道自己滑稽在哪。喂喂,我说你啊,该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话多么支离破碎吧?」

手指插进自己的橘色头发,普莉希拉边卷缠头发边快乐地笑。

那种仿佛看穿人内心的说法,昴有印象。在库珥修的宅邸里好几次都受到这样的对待,对方就是想说昴理解力太低。

「有没有可以拜托的人我是不知道,不过你所做的只是利敌行为,到处去其他阵营告知自身阵营的弱点。因为如此所以力量不足很伤脑筋……以为这样就能获得帮助,你脑袋也太天真了吧。」

用手指敲击太阳穴周遭的普莉希拉嘲笑昴的拼死恳求。

有想过可能会被冷漠对待,但没有预料到会被谩骂到这种地步。

「不懂立场就算了,还考虑得这么不周详。夸张到极点。本来是想讨救兵却把同伴给逼到绝境让敌人坐收渔利……你的行为证明了自己是无能之辈,根本没法担当大任。不如死了还比较好。」

畅所欲言的普莉希拉站起,从台阶上走下来到昴面前。

「干脆——让妾身把你的脑袋敲掉好了。」

下一秒,普莉希拉从胸口拔出扇子,轻轻抵着昴的脖子、右边的颈动脉。技艺高超到根本没看到她踏步的瞬间,连她何时挥动手都不知道。

尽管扇子并非利刃,却给昴只要一动就会人头落地的错觉。

「连眼睛都追不上吗。」

昴忍不住屏息的样子,让普莉希拉感到无趣,说完就拿开扇子。

「愚蠢又驽钝,真的没得救了。……不过,受到这么残酷的对待都还是为了主子到处奔波,只有这股忠义值得敬佩。因此,」

啪的一声打开扇子,眯起眼睛的普莉希拉将自己的嘴巴藏在红色布幕后。

「单单耻笑你的行径就赶走,就连妾身都觉得太残忍。所以给你个机会。」

「……机、机会?」

「没错,机会。就是『劝司』。」

又是从阿尔那听来的吧。用含糊的发音念出英文的普莉希拉,将再度叠起的扇子伸向昴。不知为何昴无法闪避那笔直、安静伸过来的扇子,额头被扇子的前端一推就整个人坐倒在地。然后,

「舔吧。」

眼前是脱去鞋子,伸出裸足的普莉希拉。

「————」

不明话中的意思,昴的视线在普莉希拉的脸和脚来回游移。

俯视宛如迷路孩童的昴,普莉希拉温柔地像在对待做错事的小孩,又狠毒地像在玩弄奴隶。

「趴在地上,吞下羞耻和屈辱,像只丢人现眼的野狗,像吸吮母亲乳房的婴儿,舔妾身的脚吧。——做得到的话,就考虑你的提案。」

「啥——!?」

「讨厌的话就算啰?优先维护自身的小小矜持,把摇着尾巴的主人舍弃在荒野的话也是可以。不管哪一个,对妾身来说都是消遣。」

不管怎么发展自己都能享受到。普莉希拉遮着嘴巴窃笑。

她这只有恶意的态度,让昴的五臓六腑被怒火煮沸。

但是,在声音大起来任感情奔放之前,昴硬生生地忍住了。在这里放任感情肆虐的话,谈判又会失败。

「————」

目光在眼前的脚,以及普莉希拉的嘲讽脸之间来回。

闭上眼睛,爱蜜莉雅、拉姆、碧翠丝、村中的孩童们和大人们,他们的脸接二连三地浮现脑海,慢慢地平息腹中沸腾的岩浆。

恼怒,束手无策,得到的结论是——

「我、我……明白了。」

忍住屈辱,昴跪下来捧住普莉希拉的脚。

想想爱蜜莉雅和村民是在苦痛中死去,昴在这儿品尝屈辱算什么。只要能回避那个绝望的未来,到达能够活下去的世界的话,管他是变狗还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颤抖的嘴唇接近脚背,像吸吮一样接触肌肤——之前。

「唉,你真的——只是个无趣至极的人呢。」

鼻梁被正面一踢,昴的身体飞向空中。

「————」

整个人纵向旋转,视野分不出上下。

昴没法理解发生什么事。

猛力的冲击敲击头部产生浮游感,但紧接着被硬物撞击全身的感触中断。

成大字形贴在地面,过了一段意识模糊的时间后才察觉到。

黏答答的液体从鼻腔大量溢出。

「你的那个根本称不上是忠义或忠诚。只能说是肮脏无比、像狗一样的依赖以及像猪一样的欲望。你这头只会要求人的怠惰蠢猪。而猪的欲望最丑陋了。」

不间断的耳鸣和呕吐感在头盖骨里头尽情跳跃。

可以听见普莉希拉的声音,但内容却进不了脑袋。

「就算击退了魔女教,拥有你这种畜生的凋敝阵营,妾身也会消灭掉。你的轻率行为和态度,让妾身这么决定。」

揪住倒地之人的胸口,粗暴地拎起身体。

上半身被拉起的昴流出更多鼻血,导致呼吸困难呛咳不已。而毫不留情的话语就从极近距离当头淋下。

「——尽管自豪吧。因为你把那女的,把爱蜜莉雅导向毁灭。」

被恶狠狠地推开,扫的身体在地板上滑行,滚到门口。

地上留下滚动后洒出的鼻血。但比起那些血迹,看到昴更让普莉希拉不愉快。

「——阿尔迪巴兰!」

她一厉声大叫,与外头联系的唯一一扇门就被打开。

探头的阿尔,看到门前血流满面的昴。

「喂喂,这是怎样……」

「把那叫人不爽的蠢货扔出去。你要的话砍死也没关系。」

「我有关系啦,在各方面……好啦,走啰,兄弟。」

没有反驳愤怒的主人,阿尔轻松地扛起倒地的昴,快速步出门。

但是,在离去之际又悄悄地看向房内的普莉希拉。

「别那么生气嘛,公主。可爱的表情会被残暴给糟蹋喔?」

「如果不希望你那张崩坏脸被毁得更彻底的话,就快点带人走。妾身不会说第二次,阿尔迪巴兰。」

「我说过别用那名字叫我。」

扔下这句话,阿尔就扛着昴赶快关上门。

他快步下楼的同时,用担心昴的声音说:

「总之,快点逃走比较好喔。公主现在很不爽,很有可能马上就改变主意要你的脑袋。快趁还没被砍的时候逃跑吧。」

「啊,呼啊……?」

「这样不行。我去叫跟你来的小姐,之后在外面看要怎样吧。」

看昴意识朦胧的样子,阿尔似乎感到麻烦而耸肩。

接着加快速度,飞也似的冲下楼梯。

5

「——昴!?」

看到靠着豪宅大门席地而坐的昴,雷姆脸色大变冲过去。

雷姆触碰颓然瘫坐的他,边确认伤势边咏唱治愈魔法。淡淡的光芒逐渐包围昴脸上的伤口。

「昴在上面发生什么事?」

「啊—就那个啰。看来是惹到我家的公主了。都跟他说要注意了……算了,要他完美地猜想到猫的心情太为难他了。」

阿尔的回答不得要领,不过话中也没有丝毫罪恶感或歉意。

那样的态度令雷姆哑口无言。才想要抗议,却被阻止。

「……什么都不用说。」

「——!昴,你意识还清楚吗?」

随着脑震荡被治愈,朦胧的意识开始集中。听见昴的声音后雷姆笑颜逐开,不过马上闭上眼睛好专心治疗。

「昴真的是不能不盯着看的人呢。只不过分开将近一小时,就受这么严重的伤回来。」

「我也不想受伤……」

血液循环一恢复正常,鼻腔就再度涌出血流。昴连忙用手接着滴落的鼻血,雷姆则是从怀中掏出手帕轻轻贴在他脸上。

「请按着。等血流完自然就会停止。雷姆要继续治疗。」

「……好。」

听从雷姆的吩咐按住鼻子,昴接受慢慢渗入的治愈玛那。

「好像没事了呢。」望着他们的阿尔点头道。

「我在也没什么用,就回里头啰。是不知道你讲了什么,不过看样子不是很顺利呀。我太慢回去的话,公主有可能真的会下令宰了兄弟你。」

「杀了昴……!?」

「不要那么可怕的表情嘛,小姐!只是可能啦!所以说快在指令下达前逃走吧。我也不想那样做呀。」

夸张地回答过度反应的雷姆后,阿尔泄气地垂下肩膀,歪头说:

「那,好好休养吧,兄弟。那边的小姐也……嗯—记得叫拉姆吧。我兄弟就拜托你了。」

「——拉姆是姊姊的名字。雷姆的名字叫雷姆,阿尔大人。」

雷姆朝口气轻佻道别后就背过身的阿尔正式报上名号。

顿时,阿尔停下脚步。

「……雷姆?」

止步的阿尔微微抬头,然后慢慢地转身面向她。

「别说蠢话了。你是拉姆吧?」

「是雷姆。……冒昧请教,阿尔大人在哪儿见过姊姊?」

对方把自己误认成双胞胎姊姊,于是雷姆这么解释并反问,可是却没有得到阿尔的答覆。

阿尔举起剩下的手触碰自己的头盔,忙不迭地发出金属声响。

「这是怎么一回事,喂……」

不知哪里没法接受,阿尔的声音里带着急躁。仿佛要证明这点,玩弄头盔的手指动作也越来越快。

「小姐是雷姆……姊姊是拉姆。」

「是的,正是如此。」

「问这种事很那个……小姐你的姊姊还活着吗?」

「……?不懂您这么问的用意,不过姊姊当然还活着。」

雷姆一这么应答的瞬间,默默听着对话的昴立刻起鸡皮疙瘩。

「——开什么、玩笑。」

低沉冰冷的声音,伴随沉重的声响敲击耳膜。

隔着头盔摸额头的阿尔低着头喃喃自语,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

直到这一刻,昴终于察觉到恶寒的真面目是阿尔释放的阴气。

不可以待在这里!本能大鸣警钟。雷姆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轻轻地靠近昴,说:

「昴,搭肩膀的话站得起来吗?」

中断治疗弯腰的雷姆也裸露警戒,这么问。

听她这么说昴缩下巴回应,配合雷姆的动作调整呼吸。

「放心吧。我什么也不会做的。」

但是那样的警戒,因阿尔摇头收敛阴气而成了杞人忧天。

鼓涨的紧迫感消失后,昴忍不住放松肩膀。雷姆也在安心下微微缓和扑克脸。

「在讨人厌的气氛解除时这么说很抱歉,不过快走吧。知道刚刚的事后,连我也觉得心情不是很好了。」

「……知道了。感谢拨冗接见,还请帮忙这么转达。」

「好,了解。路上小心。」

彼此装作没事交换客套话后,昴就搭着雷姆的肩膀迈步。

体重靠在娇小的雷姆身上,两人慢慢远离跋利耶尔宅邸。

阿尔一直瞪着两人走下坡道、逐渐远离豪宅的背影。

「开什么玩笑。那个是这样吗……我都要反胃了。」

6

——与普莉希拉·跋利耶尔的谈判以决裂告终,这次真的是走投无路。

「最优先要完成的确保战力,是我没法达成的成就吗……」

被绝望和无力给打垮的昴,摸摸自己的鼻子这么说。

宝贵的上午被普莉希拉给毁掉,现在刚好是要中午。离昴设定的离开王都时限还有半天——两人正逐渐失去时间上的从容。

然而状况别说一进一退,根本是只有倒退,完全是惨败。

「不管怎么说,那个高傲的混帐女人……竟然忘了我救过她的恩情……!」

第一次见面时普莉希拉被恶棍包围。道出带她逃跑的功绩后,昴愤恨地扭曲嘴角咂嘴。

她丝毫不觉欠人什么的态度虽是事实,但面对前来恳求帮助的对象都如此无情践踏,是昴想都没想到的。

阿尔也是老样子。对主人的暴行完全没有要劝诫的意思,真是薄情寡义的家伙。什么同乡,一点屁用都没有的家伙。

「每个都去吃屎吧。明明都不知情,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没法保护任何人事物,却还一直碍我的事……哼!」

咬牙切齿之余,又在急躁下用力咬牙。嘴角破皮,血流到舌头上,但愤怒与屈辱让他感受不到铁锈味。

「——转换心情吧,转换掉。现在可不是随那些白痴起舞的时候。」

不得不去想的事多不胜数。

送雷姆离开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昴前往与她约好的会合场所。双脚通过贵族街大道,进入王都中层的商业区。

就这样分开人群,笔直地前往目的地的时候。

「哦—!那边的哥—哥!很痛的—样子耶—!无要紧呗—?」

「啊?」

突然被叫住,惊讶的昴往斜下方看。

对方的身高很矮,只到昴的腰部,不过正挺直背脊仰望他,像在观察。

橘色的体毛和滴溜溜的眼睛,讨喜的脸蛋充满喜色的幼猫兽人。

「你流血了吧—?咪咪偶尔吃饭时也会咬到嘴巴所以知道—!那超痛—的!差点哭出来啰—?差点哭出来啰—?」

「我才不是因为那么孩子气的理由才流血……不对,我很忙,再见。」

「不治疗可以—吗?嗅嗅,嗅嗅。还有哥—哥其他地方也还有血的气味哟?你流过鼻血?」

被普莉希拉踢出的伤口应该早就堵住了,但少女的嗅觉却还是捕捉到残余。不开心的记忆苏醒,就在昴要推开少女的时候。

「不—行,咪咪。不可以给伦添麻烦。淘气是不行的哟。」

可是,在昴这么做之前,少女的同伴抢先一步找到她。被柔声唤作咪咪的少女转过身,朝气十足地挥动短短的手。

然后,微笑着凝视她并走过来的人是……

「——呃。」

「非常抱歉。偶家的孩子给你添麻烦……嗯—嗯?」

昴倒抽一口气,这样的态度让对方停止道歉,然后立刻认出他来。

惊讶在转眼间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欢迎出乎意料之事的神色。

「记得你叫……菜月。爱蜜莉雅的骑士,菜月·昴。——你还在王都呀。真是有缘咧。」

拥有一头柔软浅紫色头发的娇小女性,眯起的浅黄色瞳孔带着让观者的心情沉稳下来的逗趣光芒——但是昴知道,这名女性的本质是掠食者。

尽管见面的场所不同,但没有错看她那特异的气质。

「安娜塔西亚·合辛……」

「嗯,对。你记得很清楚呢。太好了。偶本来很担心在那种场子给伦的印象很薄弱。松了一口气咧……既然连后来很惨的菜月都记得,那其他伦一定也记得。」

操着一口听不惯的关西腔——卡拉拉基腔的安娜塔西亚柔美微笑。

昴因意料之外的邂逅感到惊讶,接着视线扫向周围。既然安娜塔西亚在这,那身边应该就会有那男的——

「放心。偶跟由里乌斯分开行动。他没来这边。」

「……这样啊。」

被看穿焦虑的原因,昴尴尬地回答。手贴嘴巴快乐不已的安娜塔西亚,似乎非常讨厌主从聚在一起。

意想不到的相遇,但昴并不觉得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不用说,原因出在由里乌斯。考虑到在练兵场与他的争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可能跟安娜塔西亚的阵营联手。

「首先,你看起来状况似乎不错。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伦家还是有在担心咧。」

「……那真多谢了。你才是,状况看起来很棒。」

「一点一点咧。」

「哦—!一点一点啦——!」

昴的讽剌得到关西人本人的回应,还有乐在其中的幼猫嘻笑。这位少女叫做咪咪吧,安娜塔西亚好像是跟她两人一同行动。

「时下最夯的王选主角,连一个护卫都没带在街上晃来晃去好吗?」

「为了不被认出,偶是有变装过的哟,不行咧?」

安娜塔西亚原地转一圈展露她的城市女孩打扮。确实服装是脱离了她的个人风格,但关键的白狐围巾和巨大的双珠扣式钱包依旧健在,根本就毫无说服力。昴翻白眼,从中领悟到大略感想的安娜塔西亚发笑。

「嘿,伦家的魅力藏不住也无法度啰。而且有瞎眯万一,有偶可靠的副队长小姐会加油所以免烦恼。」

「可靠的副队长……?」

看挺起扁胸的安娜塔西亚视线瞄向咪咪,昴一脸诧异。扔着两人逛摊位的咪咪,怎么看都看不出有那种派头。

「你很怀疑咧,不过系金欸喔?那孩子在偶的私兵团中是第二把交椅。即使与由里乌斯战斗,也比菜月还要能撑滴—」

「…………」

「啊,生气了?抱歉抱歉,原谅偶呗?看到有欺负价值的孩子就忍不住了咩?」

那个『忍不住』是怎样?昴弯曲嘴唇表露不满。

「如果你只是想闲聊那我可以走了吗?跟你不同,我有事要做。」

「什么啦,这么冷淡。你说的有事是什么?」

「要跟同伴会合啦。然后筹备离开王都的龙车等等。」

与雷姆约好碰头的地方,就在王都正门大道上的某家餐厅。先不论垂死挣扎的成败,几个小时后必定要张罗到龙车离开王都。

「哦——筹备龙车。那个呀,没用的呗?现在要在王都租或买龙车都不容易哟。好像是因为麻烦事重叠出现。」

「筹备龙车会很累吗?没那……」

回事。本想这么说的昴没把话说完。

在之前的轮回里,都理所当然地使用龙车回到梅札斯领地,但在第一轮的世界中驾驶的龙车是跟库珥修借的。第二轮也没有太大差异,库珥修基于同样的理由出借龙车。

「不知是哪里的谁在收购王都里的龙车。所以说,想在现在的王都租到龙车,就得到处找啰。」

「……真的假的。」

安娜塔西亚含笑这么说,傻住的昴只能这样低喃。

她没有理由撒谎。都到这田地了,却连只是要离开王都都能遇到障碍。苦难倾泻到叫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昴抱头苦恼。

「大小姐,不可以欺负人啦—」

但是,看到昴烦恼地低下头,咪咪就拉安娜塔西亚的袖子说。

「龙车就是那个蜥蜴吧—?大小姐给哥—哥不就好了—」

「你有龙车好借我吗!?」

「伦家好歹是商会会长。一两台龙车是小菜一碟呗?不过,菜月好像不想跟伦家说话的样子。」

「唔……。刚刚是我态度欠佳……」

被指责想要中断对话,尴尬的昴吞吞吐吐。那样子令安娜塔西亚掩着嘴嘻嘻笑。

「行咧行咧,偶原谅你。取而代之要陪偶闲聊啰?不管是有事相求还是怎样,圆滑的人际关系都很重要。地点就在约好碰头的店面就行咧。」

楚楚可怜的商人微微一笑,昴没得拒绝。

7

「离中午还有点早,不过都到店里了怎能两手空空。」

这么说完,安娜塔西亚就从柜台端了简单食品过来。是面包夹着蔬菜和肉的长条汉堡。咪咪从她那儿接过食物,一脸开心地大快朵颐。

地点在王都正门大道旁的简餐店。因为是王都最多人经过的地方,所以客人出入频繁。店内高朋满座,昴他们坐的位置是最后的空桌。

「菜月也不用客气尽管吃哟?既然选这里碰面,代表也打算顺便用餐呗?」

「有事相求又还被你请吃饭实在过意不去。我等同伴来了再一起吃,先放着就好。安娜……不对。」

座位虽多,店里却并不宽敞。在闹烘烘又拥挤的地方直呼安娜塔西亚的名字叫人犹豫再三。

「用不着那么在意没关系滴。要是不好开口,叫我大小姐也行咧?」

「那样也叫人难以开口。……是说,关于龙车。」

「这么快就要进入主题啰。以自己的目的为优先,对手不会开心滴。谈判的基本,在于多深入对方的心。菜月这点就不行咧。」

针砭昴的性急后,安娜塔西亚也把自己的餐点送进嘴巴。蔬菜和肉被咀嚼,舔酱汁的舌头莫名娇媚。

虽说库珥修和普莉希拉也是这样,不过安娜塔西亚的一举一动也都有异于常人的魅力。该说是王选候补者具备的某种资质的显现吗。

「吃东西的时候被一直盯着看,伦家会害羞。伦家出身不好所以没什么礼貌。偶吃东西的方式很奇怪?」

「我的教养等级也没高到可以纠正你啦。……不是,一点都不奇怪。大口咬食物的女人,怎么说呢,很少见。」

「……欸,都说要深入对方心中了吧?你那样不行滴啦。」

昴勉强挤出的妥协,被安娜塔西亚讪笑给予低评价。她的无情判断让昴早早举双手投降。

「是说,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很伤脑筋。所以可以进入主题吗?」

「就算动之以情,对上像偶这样的人可说是下下策中的下下策。不过,你的努力偶认同。就帮你准备一辆龙车呗。」

安娜塔西亚边说边从怀中拔出羽毛笔。接着摊开包面包的纸,流利地写了些字后折起来。接着,

「这张纸上写着还有龙车的店的位置,以及伦家的亲笔签名。只要拿到这个,你的目的就算完成咧。」

「不要玩我啦。」

「就是要玩你。毕竟——白白给你就不好玩咧?」

平静地说完,安娜塔西亚把折起来的纸放在桌面上,手掌轻轻地盖在上头遮蔽昴的视线,并且对着相形见绌的昴微笑。

从方才就看过好几次的微笑,这次的质量看起来却跟刚刚的不同。

「用不着那么紧张没关系滴。伦家只是想要你陪偶闲聊。只讲必要的话就告别未免太寂寞了。至少在你的同伴来之前,跟伦家聊聊不为过呗。」

「为什么这么执着跟我这种人聊天?又没好处吧。」

「没有任何意义的事不存在这世上,伦家是这么想的。没伦会知道可以从哪里的谁得到何种发想。不过,在这之中偶觉得菜月是特别的既得利益者哟。」

「……假如那是从王选会场得到的印象,我可不欢迎。」

「伦家跟菜月除了那里,还有其他交集吗?」

昴掺杂苦楚的讽刺,被正经到无法反驳的言论舍弃。把安娜塔西亚的要求和目的放在天平上,昴立刻学乖。

「真的只聊到雷姆回来?这样你就肯把那张纸给我?」

「伦家会说谎也会欺瞒,不过这是真滴。可以用白纸黑字发誓哟。」

「还真敢厚脸皮这么说。……那要聊什么?」

「一开始就说过了呗?谈判的基本在于深入对手的心。话题和探问都要够高明。首先,就从对方有兴趣的事开始呗。」

也就是先不要露出不情愿配合的态度吧。真实际的忠告。要是惹人嫌导致约定作废的话就麻烦了。昴抓抓头,深思。

「欸、欸,大小姐大小姐。咪咪还想吃刚刚的东西,可以点—吗?」

「可以哟,尽管吃吧。啊,不过酱汁不要沾在嘴巴上。会害得可爱的脸蛋黏答答滴。虽然那样也很可爱。」

「帮我擦帮我擦—!好耶—我去拿啰—!」

被安娜塔西亚擦过脸后,咪咪就欢欣鼓舞、精神百倍地走向店员。那小小的身影让昴灵光一闪。

「刚刚,你说那个小个子是副团长。」

「怎么?不是讲伦家而是咪咪?菜月有那种兴趣?一看到猫耳就看不见其他东西了?是的话,麻烦不要接近偶家的孩子嘿?」

「我才没那么麻烦的癖好咧。首先,我吃过亏……」

想起那个不懂事宅邸里头的猫耳骑士,昴就咬牙。

「总而言之,不是你想的那样。单纯只是在意而已。我记得你说过私兵团吧。」

「在卡拉拉基很出名咧。伦家合辛商会专属的佣兵团『铁之牙』,出资者是偶,有权挑选成员的当然也是偶。」

说完,安娜塔西亚陶醉地望向咪咪的背影。

「乱可爱一把咩?抱着睡会冻未条哟?」

「应该是我问你有那种兴趣吗。该不会副团长这个职位是因为你的偏爱才让她坐上的吧。」

「这点放你一百二十个心。说过了吧?那孩子是『铁之牙』的第二把交椅,论实力稳坐副团长之位滴。不然的话,就不会跟伦家一起在王都散步啰。」

从她的话中感受到绝对的信赖后,昴再度看向咪咪娇小的背影。

看不出来强到哪去。可是,安娜塔西亚的话有说服力。要一个人肩负起护卫王选候补者的任务,实力不被信任的话就不可能有这样的安排。

「啊,事先声明,偶不会透露团员的详细情报哟?伦家可没大方到公开所有部下。不如说,小气方面伦家比较有自信。」

「那不是应该要有自信的地方吧……」

试图深入的话题被闪避,不过昴已经将『铁之牙』视为威胁之一,刻画在脑内。哪天要和安娜塔西亚敌对交锋时,那会是一道阻碍之壁。

「菜月,你眉头的皱纹太深咧。眼神变可怕啰。」

「我的眼神凶恶是与生俱来的啦。不要随便挖别人的自卑情结。」

「情结?嗯嗯,算咧。话说回来,讲到与生俱来,菜月是哪里人?黑发的人很少见,这件服装也很罕见。」

「我来自地球日本,这服装叫运动服。在这世界大概是唯一一件。」

老实回答反而变得像是在闪避问题。

果不其然,安娜塔西亚觉得话题被岔开朝奇怪的方向去,所以嘟起嘴唇。

「地球日本,听都没听过……在哪?」

「大瀑布的对面啦。东方的东方,再往东的日本国。」

「大瀑布……」

昴自暴自弃地说出会被人一笑置之的解释,但安娜塔西亚却陷入深思。预料之外的反应让昴皱眉。

「你不笑我?莱因哈鲁特是就接受了啦。」

「嗯,这样,是哟。是有听说极少部分的人会说自己来自大瀑布对面。偶是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而已。」

「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有幽默感的人啊。那人很有名吗?」

「你哪天对『荒地合辛』有兴趣的话,调查看看就知道咧。」

脸庞没有笑意的安娜塔西亚这么告诉昴。听到『荒地合辛』,昴歪头。合辛确实是安娜塔西亚的姓氏。还有『荒地合辛』这个英雄故事,昴也曾听人讲过。

「你跟合辛没有关系吧?记得你说过是为了沾光才借用那名字的。」

「创建卡拉拉基的人,与出身卡拉拉基的偶不能说是没有关系,不过就血缘的话是一点关系都无。伦家只是擅自报上名号。借用以行商发迹、就像神一样的伦的名字,是个好兆头呗?」

「那要胆量够大才敢做呢。」

自行冠上商业之神的名字,对自己课以不辱没其功绩的觉悟。

想起在王选会场,安娜塔西亚发下豪语说自己是出自于私欲而想得到王国的模样。她以那行为做原点,拉开无法后退的一条线。

「失败的话就会被指指点点和嘲笑。不过,伦家来到这里还在路上咧,只是先说些伟大的话罢了。」

安娜塔西亚的出身,只在王选会场表明信念时稍微听到一些,在卡拉拉基的贫民窟长大,其后仅凭商业才干就爬升至现在的地位。

收购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商会,跃上争夺王国王位的舞台。

迟至现在,才深深领会到眼前人物的经历是史无前例。

「为什么能做到这种地步?都不怕失败还什么的吗?」

「哦,怎么着怎么着。菜月终于对伦家有兴趣了?」

没有任何含意,单纯道出疑问。如安娜塔西亚所言,自己或许是终于正眼看待她才会有这样的问话。

不是讨厌的对象,也不是带着由里乌斯的人物,只是看着安娜塔西亚这个人。

「失败,失败啊。那个,伦家也是会怕的喔?一路走来全战全胜,就算撕裂嘴皮伦家也不敢这么说。只是打算在这次的比赛一直赢下去而已。」

「一直豪赌,都不会想说赢到这就够了吗?毕竟已经够了吧。你成了大商人,也有很多同伴,该满足了。」

「——你说够了?伦家都还不知道满足是啥滋味咧。」

突然被压低的声音和浅黄色瞳孔贯穿,昴不禁畏缩。

「伦家啊,有梦想滴。」

面对沉默以对的昴,安娜塔西亚突然松开唇瓣改变话题。撇下什么都说不出口的昴不管,用手指轻敲桌面。

「在贫民窟过着不知有没有明天的日子,每天努力活下去的过程中,就有了梦想。……伦家想用这双手,把能到手的东西全都拿到。」

「用自己的手,拿到能到手的一切……」

「确认伦家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能走到什么地步就是伦家的梦想。至少,这种程度就要伦家满足,这是偶绝对不可能妥协滴。只要命还在,伦家的手碰得到、抓得到,就全都要变伦家的东西。是要什么都没有、一贫如洗地死去,还是被许多东西包围充斥而死。——在结果出来之前,伦家的人生比赛还会持续滴。」

被压过去了。

昴理解到面前身材小巧的少女,根本是强大到需要抬头仰望的大人物。

库珥修和普莉希拉都有异于常人的素质。但是安娜塔西亚也有着绝不输给她们的强烈超凡魅力。不,对现在的昴而言,好感度更胜其余两人。

与不懂事情轻重缓急的库珥修决裂,又被桀傲不驯的普莉希拉冷漠对待的昴,安娜塔西亚简直就是上天垂到昴面前的最后救命绳——搞不好,她真的是也说不定。

对无法借到战力的昴而言,她是出借力量的最后可能性。

「那个,安娜塔西亚小姐。我诚恳地想跟你说……」

舍弃一开始要摆脱麻烦的姿态,昴规规矩矩地重新面向安娜塔西亚。

仰赖她。一这么想由里乌斯就闪过脑海戳剌昴的心头,不过他硬是压抑那份感伤,尝试提出话题。

「暂——停。从刚刚就是菜月在听,虽然对伦家有兴趣是很高兴啦,不过这样太不公平咧。」

可是,这样的决心起头却被安娜塔西亚的柔声给打住。

「不公平,不到那程度吧……不对,是说,让我说啦。」

「没错,互让也很重要。在谈判前可要讲究人际关系咧。……菜月似乎想离开王都,已经观光够了?」

「什么观光,不要讲得那么悠哉。我没那个念头,安娜塔西亚小姐也是吧。现在是土包子闲逛旅行的时候吗?」

打断开头的话题竟然是这个吗?昴差点就咂嘴。

「是没打算闲逛,不过不要小看观光哟。——看到人多的地方就绕一绕,光这样就能看到好东西。」

苦笑在中途消失,安娜塔西亚的音量微微降低。昴被她的态度和表情变化给吸引。她则是朝昴抬抬下巴,示意街上。

「这条街也好,刚刚的商业大道也罢,气氛都跟之前不同吧?菜月有发现吗?」

「……被你这么一说,确实有杀气腾腾的感觉。」

几天又几个小时的接触,昴所知道的王都光景就是那样,但气氛上连昴都能感受得到跟以前不同。

「面孔不一样啦。听到王选之后贪得无厌之辈就从别处聚到这里来咧。」

「别撇开自己不说,还真敢讲别人贪得无厌呢你。」

「唉哟,拿想赚小钱的他们跟要拿到国家的伦家来比真是可悲。还有速度是商机的生命……看鼻子灵的人们的动向,就能看出更上面的动向啰?」

安娜塔西亚说的『上面的动向』,是昴所没有的想法。

「上面一动人就动。人一动货物就动。所以说,现在的王都涌入来自各地的旅行商人。看到人就看到商品。接下来就能看到各种东西咧。」

「看到东西……商品吗?你的意思是看现在的王都贩售的货物有其意义啰?」

「理解力不错咧。顺带一提,现在的王都有很多东西的价值都产生变动,目前最贵重的就是铁制品。所以剑啦枪啦这些武器都从王都内外被收集起来啰。」

「铁和武器,我记得有听说……啊啊,奥托讲的。」

在第一轮的世界跟同行的商人奥托聊天时听到的。持有大量无价值库存品而借酒浇愁的他,现在这个时间点可说是确定破产了。

「是说剑和铠甲……收集铁,就是要做武器啰?收集这些的家伙,该不会是想发动战争吧。」

「这个嘛,谁知道咧。也有可能目的在活络经济而非物品本身。若能自己主导营造繁荣盛况,光这样就能赚到大笔名声。商人之间的横向联系很强……评价这玩意,大家都是抢破头在争滴。」

确实,就商人来说,诞生商机的人是要感谢的对象之一吧。商业的活性化联系着都市的活性化。安娜塔西亚的理论昴能够理解。

「从刚刚的口气来看,收集铁的家伙是很有名的人啰?是谁啊……」

「菜月也很熟的人哟。」

「我认识啊?」

「——库珥修·卡尔斯腾公爵。在王都到处搜购铁的,就是库珥修小姐哟。」

「库珥修……」

无心推进的对话里出现了熟悉的名字,昴大吃一惊。

但是,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头绪。连日来都有络绎不绝的访客造访库珥修宅邸。那不单是与有力人士谈判,还有可能是与带商品来的商人谈价。

「这样啊,拉赛尔露脸也是这个理由……」

「拉赛尔·费罗?大人物咧。」

虽说是理所当然,不过拉赛尔的名字似乎也在安娜塔西亚的已知名单中。

而多亏她的情报,散落在昴心中的碎片逐渐拼凑在一起。

「庭园里的大货物,半夜出入的人们。全都是拉拢商人的战略?」

忆起和库珥修觥筹交错的晚上,佣人们忙得团团转的身影。只是那些身影,和收集铁制品的真正用意没法连结起来。

感觉不光是这样的思绪缠绕不去——

「……那件事,跟现在的我有关系吗?」

追求疑问的解答,但过程中昴却觉得只是徒劳而扔置不理。

库珥修在策划什么,是不是在搅和王都的经济,这些跟昴一点关系都没有。对昴来说最重要的,是对抗魔女教的手段,仅此而已。

然而为什么,会不得不把意识分割给这个多余的思考呢?

「——算咧算咧,就当参考呗。」

思考碰壁时,对面的安娜塔西亚这么低喃。

格外令人印象深刻的声响令昴抬头,而她静静地伸出手掌。昴不自觉就接过筹措龙车所需的纸张。

「够了,谢谢你,菜月。伦家想问的已经都问出来啰。」

从纸张和她的笑脸,昴领悟到对话告终。

可是,雷姆还没到店里。但她却说够了——

想到这边,昴一下子就察觉到不对劲。只不过已经太迟。

「……这是偶然吗?」

「——这个嘛,菜月怎么想?」

面对咬牙切齿的昴,安娜塔西亚语气平淡。浅黄色的瞳孔射穿昴,就像是不愿看漏昴的任何表情变化。

——让丑角在自己搭建的舞台中顺着自己的意思起舞,而自己就从头看到尾。

「从马路上相遇开始我就中计了吧。就为了从我身上问出刚刚那些话。」

「大吵一架离开库珥修小姐的家是在昨天晚上呗?趁着现在,你的嘴巴、眼睛、表情处处都很容易说溜嘴,不是吗?」

被暗算了。这样的事实令昴脑充血,喉咙痉挛卡着声音。

「这、这种做法你满意了吗!这种……攻其不备的做法!」

「伦家心好痛耶。不过,伦家和菜月的关系,很难边笑边圆滑地交换情报咩。没有信用的交易,上个保险是当然的呗。」

被当面诋毁为没信用的对象。这事直剌昴的胸膛。

手捣着胸部,昴用像在看弑亲仇人的目光瞪着安娜塔西亚。

「你也一样,因为不喜欢我就搞错了……」

「伦家搞错?」

「我说你被眼前的无聊小事吸引,而漏看了重要的事啦!看到正确的路却不走,之后会为错误的答案而后悔……!」

「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嗯,想法形形色色有千百种,不过要伦家说的话就只有一个。」

对着切齿愤恨的昴歪起小脑袋的安娜塔西亚,脸上的微笑始终不变。

「假如想让伦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就该让伦看到相对应的作为。而伦家从菜月身上看不出来。要改变评价,除了用其他的评价覆盖以外别无他法。」

「————」

「评价是根据之前的行为而定……也就是过去。不管怎么做过去都不会改变。因此,伦家心中对菜月的评价也没改变。」

轻拍自己的小胸部,安娜塔西亚上翻眼珠看着勃然大怒的昴。

然后。

「做过的事,绝对不会消失是吗?」

「——唔!!」

「哥—哥,不可以再接近大小姐啰—。因为咪咪—超强滴。」

忍不住往前踏出一步的昴,脸上被一根大杖戳到。是咪咪。她介入两人之间,牵制大为光火的昴。

「谢谢你,咪咪。不过,什么都不用做。因为菜月什么都办不到。」

「……你!凭什么!擅自决定我什么都办不到!」

「啊咧,被伦家踩到痛处?是的话抱歉咧?不过,利用你这件事没啥好道歉滴。毕竟痛宰肥羊可是商人的铁则。」

和吐口水的昴拉开距离,安娜塔西亚双手在身后交握,歪头说。

「而且,这是双方都没损失的对话呗?伦家问到想问的,菜月不也问了伦家一堆。」

「那只是被你诱导吧!航脏……你的所作所为肮脏无比!」

「所以一开始伦家就说自己会说谎和欺瞒了。偶都说可以用白纸黑字发誓了,不做保险的人可是菜月你哟?」

「哪张嘴说那种话……!你们主仆都很恶劣!去吃屎吧!」

应该要顺从一开始的直觉、在商业大道看到脸的瞬间的嫌恶感才对。

从她率领由里乌斯的时候,就该理解到她人品低劣。自己竟然还被她用话术诓骗,甚至以为她是可以信赖的对象。

彻彻底底——真的是要让自己彻底丢人现眼才甘愿吗?

「……由里乌斯也真是好心没好报。虽然是伦家害的。」

对安娜塔西亚的话充耳不闻,昴原本想要撕破手上的纸,但在冲动下手之前,自觉到这样一来收获就真的是零了,所以开始犹豫。

「看样子,没有蠢到那种地步咩。偶放心了。——咪咪。」

「来—了!哥—哥,看这边——!」

咪咪朝呼吸急促、紧握纸片的昴挥杖。淡淡的光芒温柔地包覆呆站不动的昴的脸。

「痛痛飞走啰——!」

「————」

一开始相遇时就裂开的嘴唇伤口,被治愈魔法给治好。

面对说不出话的昴,咪咪就着天真无邪的脸蛋笑着说:

「大小姐虽然任性自我,不过完全没有恶意,所以请原谅她哟—?她都没朋友所以很随性。」

「咪咪,不用鸡婆多嘴啦。……就这样,再会啰,菜月。」

被奚落到体无完肤后,还被施加恩情。气到肩膀颤抖的昴,被安娜塔西亚不当一回事转身背对。要是能扑向那道背影会有多畅快呀。

「最后教菜月你一个谈判的诀窍呗。」

停下脚步,依旧背对他的安娜塔西亚竖起指头,说。

「谈判的秘诀,端看抵达谈判桌之前做了多少准备。耍些小聪明不用说,制作优势状况也是要滴。自己知道后,垂下对方想要的东西。一直在那边想要想要的菜月,就是少了这个。」

不懂安娜塔西亚这么说的用意。事到如今才讲这种话,根本没有意义。

但是,他马上就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好咧,走吧。——各位。」

安娜塔西亚拍手,这么呼唤。这样的举动让昴皱眉的同时,店里头的客人一齐站起来。

方才塞满店里的客人,全都跟着走向店外的安娜塔西亚鱼贯而出。

所有人都戴着帽兜,隐藏自己的底细。仔细看的话,头部都有不自然的突起——恐怕藏起来的全都是兽耳。

安娜塔西亚的私兵团『铁之牙』的名字清晰地掠过脑海。

「什么呀—,大家都在哟—?啊—,哥—哥掰掰啰—!」

朝着排队的同伴展露笑颜,咪咪最后朝昴挥挥手就冲出店。结果空荡荡的店里只剩下昴和老板两人。

——在抵达谈判桌前,做了多少准备。指的就是这件事。

「王八蛋!」

耐不住自己的窝囊,昴用力敲击桌面。客人走光、和昴同样伤脑筋的老板赶紧退到店内深处。

「——昴?」

就这样在屈辱下继续颜抖肩膀的昴,被一道女声呼唤。

是雷姆。预定在这家店会合的她跑向昴。

「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雷姆,结果怎样?」

打断雷姆的担心,昴硬是压抑隐藏刚刚的屈辱感。

被安娜塔西亚反将一军的事,就算告诉雷姆也无济于事。在昴顽固的态度下雷姆噤口,老实报告分开行动的成果。

「雷姆向骑士团值班室报告过魔女教暗中行动的事。因为报出罗兹瓦尔大人的名字,所以没有吃了闭门羹,但……」

越到后半段音调越微弱,昴大致猜到那边的反应。

比起和骑士团有宿怨的昴,罗兹瓦尔的随从雷姆前去申请,策动骑士团的可能性较高。下这步棋就是最后的垂死挣扎,不过…

「没有得到好的答覆吧。」

「……骑士团接到多起类似的报告。由于魔女教背景不明朗,因此没有确认过就密告的状况从没断过。」

「哦,原来如此。就像真的会进行魔女审判的时代对待魔女的方法。……要是本尊因为这样而藏起来,真叫人笑不出来。」

畏惧魔女教的潜在人数愈多,各地也越多幻想出来的魔女教存在。

那样的恐惧以向骑士团密告的形式聚集,结果正牌情报的价值便因此稀薄掉而消失。这样根本是本末倒置。

骑士团的怠慢和魔女教的邪恶,正是个中原因。

骑士团应该要不懈怠地清查上缴的情报,魔女教教徒的存在本身除了祸害以外什么也不是。

打出的牌全都告吹。昴这么理解。

「既然要聚集战力是不可能的话……虽然恼人,不过没办法。」

「怎么做?」

「决定了。先回宅邸。回去把爱蜜莉雅和拉姆带出来。看是要到王都还是罗兹瓦尔去的地方都可以。总而言之,那里很危险。」

贝特鲁吉乌斯的笑声在脑内苏醒,昴懊恼地震动拳头。

即使很想粉碎那张像骷髅的嘴脸,关键的手却碰不到他。假如选择以现在的战力挑战,就无法避免让雷姆出马担任前锋。

——只有这点不行。自己没法再忍受。

昴的行为,昴的思考结果,都不考虑让雷姆受伤。

既然没法准备和贝特鲁吉乌斯作战的战力,那就不要跟他们起冲突。这样也就没有失去雷姆的选项了。

内臓如今也被杀意煮沸,无止尽的憎恨诅咒在头盖骨内碟喋不休。

「其实,昴。关于为了回宅邸的龙车……」

「——筹措上有困难吧。这样的话。」

面对鬼气逼人的昴,雷姆难以启齿地提出意见。点头回应她的担忧,昴摊开安娜塔西亚给的纸片。上头如她所述,写有店铺的名字和签名。

在吃了一记惨败的谈判中,昴靠怜悯获得的战利品。

「拿着这个到这家店,应该不会有什么坏事。只有这点可以肯定。」

「真的吗?那东西是从哪……不愧是昴!」

「不愧?不愧吗。……哈哈,雷姆真有趣。」

「——?」

雷姆不知纸片到手的来龙去脉,所以话中应该没有讽剌也没有恶意。

尽管如此,昴还是忍不住发出干笑。

「没时间了。立刻出发吧。」

带着困惑的雷姆,昴朝着被告知的店铺位置踏上街道。

纷扰的杂音叫人不耐,昴边咂嘴边踩着泥土。

「还有一天半——现在从王都出发的话,三天之内就能抵达宅邸。这么一来,应该还有时间带爱蜜莉雅他们离开。」

回想第一轮的世界,昴反覆确认时限。

没法肯定说一定是这样,是因为第二轮世界的记忆不甚清晰。应该要拿来比较确认的时间,被菜月·昴浪费掉了。

「第二轮……可恶!我到底是脑袋坏了几天……!?」

用力抓头,骂着没用的记忆和自己,持续往前走。

他的后方,是跟不上脚步而在拼命配合他速度的雷姆。

雷姆的样子,忘记回头的昴根本没有察觉。 第三章『白鲸之颚』 1

在安娜塔西亚的介绍下租到的龙车,是至今所见过最大型的。

以巨躯自豪的地龙用后脚用力蹬地,边发出地鸣边冲过草原。

「体型很大,速度……差强人意,不过这些灰尘不能想办法吗?」

扬起的沙尘造成视野模糊,坐在驾驶台上的昴眯起眼睛。

「原本好像是用来搬运货物的地龙,所以跑步的方式不会顾虑到乘客,只有强化速度而没有接受平静奔跑的训练……」

「毕竟是最后一台,又没休息一直跑,实在不好多要求啦……不过蛮吃力的。」

所幸,沙尘的影响在地龙的加持——这个世界特有的、个人或种族被赐予的特别之力下被避开,不过视野差导致的烦躁却无可避免。

昴勉强仰望会产生变化的天空。流动的云和慢慢改变角度的太阳。那些都意味着时间过去,不断烘烤昴的心。

——跟以前相比,应该是朝优势方向行动才对。

虽然没能得到援军,但龙车第二天就出发是很大的变化。半天就穿过街道,第三天早上应该就能到达宅邸。跟第一轮的世界比起来,得到了超越半天以上的犹豫时间。

带爱蜜莉雅她们离开宅邸逃离魔女教的追杀,时间上够充分。

「问题在……有可能像上一次那样,途中遇到魔女教教徒。」

在朦胧的第二轮世界记忆里,意识清晰觉醒是在洞窟内。假如那是发生在回宅邸途中,那这次也可能会发生同样的事。

考量到雷姆被杀,抱着她的尸体离开洞窟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

「那些家伙,几天前就潜伏在宅邸周围了。」

只是,日期还不清楚。

悲剧是在第五天早晨造访。在第二轮的世界,假设恢复正常的昴离开洞窟花了一天半,那遇到魔女教的时间带就是从第三天到第四天。

「也就是,就算预定明天早上抵达,也没法消除遇到他们的可能性……!」

血液在不知道第几次的咬牙下渗出。

昴斜眼瞥向握着缰绳专心驾驶的雷姆。

要是遇到魔女教,又得仰赖雷姆才能脱身。

有想过事先跟雷姆坦白可能会遇到魔女教,但准备要说出口时,却又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告知他人用『死亡回归』得到的情报,就会得到惩罚。所以畏惧——但不是那样。

确实是很怕被给予的痛苦。被别人捏心脏的痛楚,不是正常人可以忍受的。那真的痛到让人不想再去品尝第二次。

但是,昴现在不敢说魔女教的原因不在痛楚。

而是其他更无可奈何的理由。

——雷姆真的会相信昴说的话吗?

「——唔!」

光想背脊就一阵寒颤,昴抱着肩膀试图忍受。

心跳快到不合理,呕吐感压迫内臓。极限状态的压力,以及整晚没睡的肉体疲劳,正在侵蚀昴的精神和肉体。

对现在的昴而言,这个世上最能信赖的就只有雷姆。

连爱蜜莉雅都舍弃自己,又接连被库珥修、普莉希拉和安娜塔西亚无情对待的昴开始疑心生暗鬼,没法不去怀疑所有人。

因此,现在的昴就只有雷姆。

能够寄予全盘全面的所有信赖,毫不迟疑唤作同伴的就只有雷姆。

要是对这样的雷姆阐明魔女教的事,而她的表情因疑虑而闷闷不乐的话自已会变怎样?昴光想就觉得害怕。

「现在是害怕的时候吗……」

试图驱赶胆小的心情,但声音却沙哑到像在吐气。比呢喃还要细微的声音被地龙发出的地鸣盖过,没法传到自己的耳朵里。

就算怕到这样,也必须开诚布公。

因为昴丢掉性命重回这里,是为了抓住最好的未来。

「雷、雷姆……那个,我有话……」

「昴。——前方有人聚集。」

「咦?」

追随雷姆瞪着前方的视线,在尘埃的对面看到好几道影子。

该不会是魔女教的埋伏吧?昴战栗。

过早发生的事态令昴愕然失声。面前模糊的影子逐渐有了轮廓,不久就化为清晰的形状。那是——

「喂——!停一下龙车,交换情报好吗——!」

影子站在路中央挥舞双手,大叫要龙车停下。

脸部瘦长又一头灰发的人物,是旅行商人奥托·思文。

2

「唉呀—太好了。这个时期去王都的人很多,可是反过来的人却很少。所以我才想问问离开王都的人是怎么回事呢。」

迎接停下龙车的雷姆和昴,奥托搓着手带着笑脸这么说。

没有沉溺在酒精中,也就没有厌世的惨不忍睹样。顺带一提也没受伤的样子,有种旅行商人奥托如常存在的感觉。

在第一轮的世界扔下拼命制止昴前进的奥托的记忆复苏。为了掩饰尴尬,昴看向奥托的身后。

「聚集在这的,全都是旅行商人还是其他人?」

「不是其他,全都是商人。大家都是想在王都大赚一票的贪心人。」

面对询问,奥托和蔼地笑着回答。

街道旁边停靠多辆龙车,疑似车主的人全都聚在一起。数量约十辆上下,车主的年龄层从年轻到四十岁都有。

估量奥托和昴已经打完招呼,他们就聚过来像是包围两人,各自报上名号开始丢出话题。内容主要是王都现在的状况,以及王选前后的变化。还有就是货币价值的变动和市场的气氛等等,全都是商人在意的话题。

老实说,在这停下脚步的时间也很宝贵。但因为可以确认奥托平安无事,所以打算在话题告一段落时才离开。不过…

「您们接下来就要出发了?已经要晚上了,很危险耶?我们今晚打算在这扎营,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一道?」

如奥托所言,太阳已经沉入西方,夜晚悄悄接近街道。

再过一阵子,鲁法斯街道就会被夜色侵吞,视野中能仰赖的光源将只剩下星光和结晶灯这类微小的光芒吧。

旅行商人们已经开始在做扎营的准备,在中央焚烧光亮的篝火。

即使是会现身在街道的野狗或强盗,面对这么多人也无法出手吧。只不过,这些安全时间对现在的昴而言也很宝贵。

「讲是这样讲,奥托你只是想减少错过进场时机的库存油吧?少装得那么亲切!」

正打算拒绝邀约,商人集团里就发出奚落奥托的讥笑声。听到有人这么说,笑声立刻传开,被当成靶子的奥托扭曲嘴唇一脸不高兴。

「我才没那个意思咧,单纯是出自于善意。唉哟,煮食和灯笼,不都稍微会用到一些油吗……是不能说我没那个念头啦。」

「你的油,怎么了吗?」

看奥托垂头丧气,嘴巴却又不服输,雷姆发问。

「没有啦,只是一时疏忽。目前我囤积了大量以商品来说价格微妙的油。其实本来是要运到北方的古斯提克大赚一笔的,可是现在该如何减少赤字成了攸关我生死的事……」

用伤脑筋的方式换取同情,把油卖出去好弥补损失——这种程度的想法早被看穿。

雷姆也知道吧。即使同情,也仅止于形式上的安慰。

「就算去王都,这些油能否全部卖掉都还不确定。假如只能廉价抛售,那我就破产了。——破产了。」

因为很重要所以讲两次,但昴现在没有可以豪迈地说『那油我全买了』的善意。在第一轮的世界是因为受他照顾,但正因如此现在更不想连累到他。与其祈祷奥托的前途,现在要以自己和雷姆的前途为最优先。

眼下必须奔过夜晚的街道,尽早进入梅札斯领地。正要说出道别的话时——昴突然想到。

假如信赖没法策动什么,那用钱应该可以吧。

「奥托,我有话……不,我要跟你谈生意。」

突然抹去表情、气氛一变的昴令奥托瞪大眼睛。不过从声音感受到昴不是在开玩笑吧,身为商人的他立刻端正姿势。

「既然是生意就尽管说。客人——您有什么需求?」

「你龙车上的油,我全都买了。相对的要借我交通工具。」

昴指向奥托的地龙——眼熟的龙车,接着摊开双手,用正在准备扎营的商人也听得见的音量大喊:

「这里的商人和龙车——愿意收钱卖我交通工具的家伙,我全都买了!」

3

昴所带来的『生意』,一开始只让商人们相视而笑。

但是,当察觉到昴的意图的雷姆将装有盘缠的袋子打开来,让大家看到内容物后,原本以为是玩笑话的男人们脸色为之一变。

接下来以奥托为首,愿意做这笔生意的人都来排队。

结果,在场的十四名商人里头,有十名决定同行。一开始进展迟缓的磋商,在奥托分配赚头的提案下完美地尘埃落定。

「拥有大型龙车的四个人,负责搬运所有人的行李。日后由王都的工会来分配利润。也就是协调跟着菜月先生这边的人的运费和工资。」

汇集所有人意见的奥托,获得同行代表的地位。这可以说是他掌握千载难逢的机会下拼命的结果吧。

「您肯买下油我很开心,不过租用其他龙车又是基于什么目的呢?」

望着搬运行李的同行,奥托询问双手抱胸在意出发时间的昴。听到这问题,昴摸自己的下颚。

「接下来我要回梅札斯领地。我目前在梅札斯边境伯那儿担任男仆。」

「我知道哟。有『亚人兴趣』的罗兹瓦尔·L·梅札斯边境伯。即使在拥有爵位的露格尼卡贵族当中,人品也十分独特。」

这样的评价拉姆听到会发火吧。不过昴对此只是耸肩道:

「唉,没法否认啦。有点变态是事实。」

「我们是在谈您的雇主呢。不对,正因为期待这样的答案才会提这个话题。不过怎么说呢,菜月先生看起来不像贵族的佣人。」

「我还在实习。及格的就只有裁缝和铺床而已。」

「不管怎样,我相信您是那位边境伯的随从……请问龙车是要做什么用的呢?边境伯应该有自己的龙车吧?」

奥托的打探,就是质疑昴真正目的的证据。

「就我刚刚说的,我需要的是数量。能载人的龙车越多越好,可以的话我希望龙车里头空空如也。你的情况我买的是油所以没办法。」

「这我十分感谢。所以,请问要运送的货物是什么?」

重复发问的奥托,似乎没有怀疑昴的身份。只是好像很在意要运送的货物危险度,所以才打破砂锅问到底。

「————」

没必要撒谎欺瞒。招来怀疑导致好事中断的话可叫人受不了。

「运送的货物是吗,是人。」

「买卖人口的话还请高抬贵手哟!?」

「我没在做那种副业啦。边境伯宅邸的附近有个村庄。村子很小,所有村民加起来不到百人。我想让他们坐上龙车离开。」

——那是昴忽然想到的、雇用奥托他们的理由。

昴和雷姆搭乘的龙车是搬运货物用的大型龙车,就算搭载十个人也可以跑。若是有许多辆这样的龙车,就有可能让所有村民都离开。

「您说的不是搬运尸体吧。若是的话虽然非常遗憾,但这生意……」

「……就是为了避免那样,才要带你们去。」

过于着急何时能见到爱蜜莉雅,反而忘了村民。

自己的思虑短浅到叫人厌烦,不过在这遇见奥托他们可说是少有的幸运。偶然和命运,难得好意带给昴幸运。

「其实最近,边境伯宅邸周边将会进行大规模搜山狩猎。」

「搜山狩猎?」

「那一带从以前就栖息很多种魔兽。至今都有结界区分人与魔兽的生活领域……不过前些日子,魔兽越界使得村庄有人受害。」

「所以才要搜山狩猎吗?可是……」

昴的说明会不会是个圈套,奥托紧咬这点不放。昴默默地卷起自己的右手袖子,给他看魔兽留下的残酷伤疤。

看到利爪獠牙留下的深深撕裂伤,奥托小声倒抽一口气。除了这些,昴的身上还有许多不会消失的疤痕。

「承蒙边境伯的好意,让垂死的我在王都接受治疗。现在治疗告一段落,就想说回去报备。」

「原、原来如此……这样啊。不对,既然如此,为何边境伯不自己出马,而是要由菜月先生在路上筹备龙车……」

「边境伯不打算移离居民,想要迅速收拾魔兽。可是,看过我的身体就知道,魔兽不会乖乖听话。所以我只是想买个保险。不是信不过主人,只是遵照经验法则。」

低垂眼帘的昴老实告知,奥托小声呻吟后沉思。然后,

「明白了。踏进您不想被探问的领域,真的很抱歉。我会在不触及您的伤的情况下向大家好好说明的。」

不放心地看着昴,奥托那张老好人的脸上浮现苦涩。上头没有任何意图,单纯为追问到昴的伤感到懊悔吧。

从商人的表情急速转为好人的嘴脸,你也太天真了啦。昴心想。

「用不着放在心上。为免大家也怀疑,直接跟他们这样说就好。」

「既然您这样说的话,就不客气了。您这性情很吃亏呢。」

如此揶揄昴的判断,奥托的脸上卸下提防,笑了。

在内心这么辩解的自己,一定是个坏蛋。

——我没有撒谎。只是没有全部坦承。

4

一切都准备就绪,挥别营地是在两个小时后。

和运走行李的四台大型龙车道别后,昴一行人就驰骋在夜晚的街道上。

前往梅札斯领地的有十一辆龙车。可能会挤一点,不过够把村民全部接出来了吧。

「半夜也一直跑的话,进入梅札斯领地会是早上吧。」

驾着龙车并排而行的奥托,从旁边这样说。

相邻的龙车能够普通对话,也是多亏了地龙的『除风』加持效果。不受风和摇晃影响的效果,没想到也扩及到这种事。

「没好好休息一直跑,真抱歉唷。」

「不会不会!没什么好抱怨的。您不但帮我处理了库存品,连运费都翻倍计算,现在的我可是无敌。就给他跑个三天三夜吧!」

「不会是要谈完生意就立刻倒地呼呼大睡吧?」

「唉咿!?您会读心吗!?」

必说的笑话被抢先破梗让奥托很狼狈。昴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到坐在自己旁边、握着缰绳的雷姆身上。从凝视行进方向的侧脸上看不出感情。这对昴来说多少有点不愉快。

「——昴。」

「……啊,嗯,怎么了雷姆。有什么事吗?」

「没有。因为很安静,雷姆想昴是不是累了。虽然沙子导致视野变差,不过因为有其他龙车所以不会走错路。如果想睡的话没关系,就睡吧。」

「很想顺着你这话去做,不过只让雷姆辛劳我就太难看了。」

「可是,昴才大病初愈。」

雷姆顾虑、为自己找藉口的姿态让昴闭上嘴巴。

说话方式很温柔,但意志坚定态度顽固。昴十分清楚,雷姆只要办得到就会想要尽量减少昴的负担。

每次被她这样真心诚意竭力对待,就会因为不知道雷姆的意图而感到害怕。剌在胸口拔不出来的剌的实体是什么,让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心情矛盾地扭曲在一起。

「雷姆,我……」

「是。」

雷姆浅蓝色的瞳孔凝视昴。那透彻的眼眸叫人窒息。

想用沉默带过迷惘和犹豫,但昴摇头赶走这个想法。

既然怀疑雷姆的意图会带来痛苦,那摊开来讲一定比较好。

「雷姆,你对我做的事都没有疑问吗?我什么都没跟你说明。不管是魔女教的事,还是雇用这些商人的事。」

不负说明责任,还昧于雷姆的温柔。昴有这样的自觉。正因如此,毫不质疑也不反驳只是顺从的雷姆,反而让昴很不安。

面对昴的提问,雷姆闭上眼睛。

「罗兹瓦尔大人吩咐,在王都要尊重昴的行动。」

结果,雷姆用冻结感情的佣人脸孔回答。

「————」

这答案让昴说不出话来,表情僵硬。

「因为罗兹瓦尔……吩咐……?」

「是的。没有具体指示要做什么。不过,在王都不论做什么,都要顺从昴的方针。雷姆也只是尽可能这么做。」

「罗兹瓦尔的命令……」

雷姆的话没法顺利进入昴的脑袋。

他的脑中只是淡淡重复罗兹瓦尔下命令给雷姆这件事。

雷姆没有对昴的行动唱反调而是默默顺从,是因为主人这么指示。

亦即,雷姆至今的行为,都不是她的本意。

不对,岂止如此。雷姆会像这样待在昴的身旁也是啰。

「昴?」

雷姆盯着沉默不语的昴看,漂亮的眉毛靠拢在一起。

连这样的担心眼神,现在的昴都无法直接承受。

「我、我不要紧。什么事都没有。」

摇头后逃离雷姆的视线,昴用敷衍的回答粉饰平静。

像这样关怀自己,支撑快要倒下的自己,待在孤立无援的自己身旁,全都是因为罗兹瓦尔的命令。

讲得更极端点,雷姆根本不是真心认同昴的作为。

「——呜。」

猜疑导致胃液上涌,昴硬生生吞下充满口腔的酸水。呕吐感失去去处,换胆怯与虚脱在体内疯狂肆虐。

手脚麻痹,视野闪烁,大脑痒得受不了。好想立刻剖开头盖骨,手指插进里头用力抓痒。呼吸在这样的冲动下变得急促。

不想去思考任何事。什么都不想去想。

越是思考,越是回想,越是渴求,想要的东西就越是远离,理想变成梦想,希望被替换成绝望与失望。

「昴,你睡着了吗?」

讨厌。已经受够了。

不想去想。不想去怀疑。不想去相信。不想被背叛。

抱住头,阻挡来自外界的所有反应,将自己封闭在里头。

雷姆又呼唤了昴的名字几次,不过确定没反应后就放弃呼唤,视线再度回到街道上。

这个时候,昴终于在这个世界上,变成孤零零一人。

5

「——昴。对不起,请起来,昴。」

在呼唤中,意识产生被摇晃的感觉。

有人在摇晃肩膀,自我从无意识的深渊处觉醒。用手揉眼皮睁开模糊不清的双眼,眼前映照出熟悉的少女脸庞。

「……雷姆啊。怎么了?」

一确认是雷姆,就想起睡前的对话。胸口顿生闷痛。

没有察觉到昴煞费苦心地在忍痛,雷姆歉意十足地低头,为叫醒他一事道歉后说:

「差不多应该要到街道的岔路路口了。虽然暗但有个不会看漏的标记,所以应该不会有问题……可是还是想先确认剩下的距离。」

周遭充斥深沉的黑暗。连近在身旁的雷姆表情都很模糊。照明就只有挂在地龙脖子上的结晶灯,还有装设在龙车上的简易照明而已。

和夜视力敏锐的地龙不同,这样的亮度对人类来说不够充分,根本没法看清手边的状况。

「我知道情况了。不过,要我做什么呢?」

「雷姆想检视地图,可是又不能放开缰绳……地图放在昴脚边的行李里,请帮忙拿出来。」

「脚边,这个吗。」

在黑暗中,把沉重的行李袋拉起来放在大腿上,手伸进里头寻找,却找不到目标物。

「不知道哪个是地图耶。是说,这么暗根本就没法看地图吧?」

「用不着担那个心……又没法这样断言。也是,怎么办呢?」

「这个嘛,怎么办咧……不,等我一下。」

闷闷不乐的雷姆,让昴的脑里突然闪过一个点子。

他再度搜寻脚下,拿起另一个行李袋——装有昴私人物品的袋子。

「找到了,哦。」

从那拿出冰冷坚硬的感触,伸向雷姆的脸。在瞪大双眼的雷姆面前,昴久按手机开机钮。

「好一阵子没开机了,电池不会没电了吧。……哦。」

紧张了一瞬间后,荧幕浮现『开机中』的字样。接着过了一秒,昴的手边就发出剌眼的光芒。

大放光明的景象,让雷姆惊讶地盯着昴看。

「昴,这是?」

「失传的失落科技产品,不对,是未来科技的手机。电力勉强还在的样子,该说帮了大忙吗。」

只有在被召唤到异世界的第一天大为活跃,之后都被关机的手机。

是昴带到这世界的少数物品之一。其他还有几样私人物品,但以实用性而言手机是出类拔萃的逸品,只不过有电量这个限制条件。

「不过,还真没想到第二次的活跃是用来当手电筒呢。」

用在跟原本的用途不一样的地方,昴靠着文明之光照耀行李袋里头。结果一下子就找到地图,拿出来打开后放在雷姆的大腿上。

「我用这个照着,你看地图吧。」

「好的,谢谢。」

「菜月先生,那是什么?没看过的道具耶。」

兴致盎然的奥托从旁边探头。让龙车并排跑在左边,拉长身子的他歪起脖子。

「没看过的结晶灯……不对,看起来不像结晶。好像是我不知道的素材。」

被奥托的样子影响,右侧也并排一辆同行的龙车。头上裹着一张头巾的壮年男子眼神绽放光彩,视线直盯着昴手中的手机瞧。

平常的话他们的反应会让昴心情良好到耍嘴皮子和吹牛吧,可是很遗憾的,现在的他没有闲情逸致这么做。

「抱歉,这是边境伯持有的秘密道具。知道得太详细的话可能会下落不明。建议还是忘记有看过比较好。」

「呜哇啊,是什么咧,那个只有钱味的内幕消息。」

好像反而让奥托产生兴趣,不过没必要进行对话蒙混过去。在那之前,看完地图抬起头的雷姆点头,说:

「再往前走一点应该就能看到富鲁盖尔大树。从那边往东北走,就能进入梅札斯领地。」

「富鲁盖尔大树?」

听到生疏的单字,昴疑惑道。奥托竖起一根手指侃侃而谈。

「所谓的富鲁盖尔大树呢,就是位在鲁法斯街道正中央高耸入云的大树的名字。实际看到就会被他的巨大给吓着。据说是数百年前,名叫富鲁盖尔的贤者亲手种下的树喔。」

「所以才叫富鲁盖尔大树啊。为什么那个贤者要种树咧?」

「不知道,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而且富鲁盖尔贤者除了种树以外做了些什么不太有人知道。虽然被视为贤者却是个谜一样的人物。」

「那算什么。功劳不明的伟人吗。」

奥托的说明让人感觉贤者的人生燃烧得很不完全,但是雷姆和其他商人都没补充,代表他的功绩真的没有流传下来。

品尝这种想法十几分钟后,看到话题中的大树,昴大吃一惊。

「原来如此……这确实只能说是雄伟。」

威风凛凛地朝着夜空伸展枝桠的大树,带着压倒性存在感俯瞰昴他们。

大树的硕大,拿原本世界有千年树龄的神木来比都还比不过。根据奥托所言,这棵大树的树龄只有几百年,不过这世界的植物成长速度实在差太多了。其雄壮高大让人忍不住抱持敬畏之心。

不是在茂密的森林里,整座平原就只有这么一棵大树扎根。作为鲁法斯街道的标记,没有比这更醒目的存在了。

通过悠然伫立的大树旁边,龙车按照地图朝着东北走。缩短到梅札斯领地的路程的同时,逐渐远去的大树让昴感到依依不舍。

「搞什么,现在可不是感伤的时候。是说,唉哟?」

既然还有心力去感伤,那不如用手机拍张照。边这么想边坐回驾驶台的昴,在意识离开大树后察觉到不对劲。

「刚刚跑在右边的头巾大叔到哪去了?」

对昴的手机产生兴趣,并排跑在右边的龙车主人不见了。

想说是不是紧急煞车还啥的才落后,可是确认过后方,却只看到一直跑在头巾大叔后方的龙车,整个队伍就只有他不见了。

「不会是看大树看到着迷而脱队吧。」

「怎么了,菜月先生?在找什么吗?」

「还找什么咧,你们的同伴啦。刚刚还跑在这一边、绑头巾的臭脸大叔跑哪去了?现在可不是童心大起爬树的时候耶。」

挖苦悠哉的奥托后,昴责备自己人的漫不经心。

但是,被昴的焦躁撞击的奥托却一脸错愕,简直就像是不懂自己为何被骂,还歪头说:

「您在说什么呀,那一边本来就没人啊。」

「——啊?」

无法理解他回答的意义,昴愣到嘴巴打开开。

「你在说什么?刚刚他不是还跟你一样对手机产生兴趣一直盯着看吗?」

「啊,那个叫手机啊。是说,听到那道具的名字的我人身安全有保障吗?我不是很想下落不明或怎样……」

「不要打哈哈!」

昴喝叱以为自己在开玩笑而轻松带过的奥托,接着再度往右看,可是那儿依旧只有空荡荡,见不着应该在那的存在。

「——?」

这时,瞪着虚空的昴,视野突然开始朦胧。

简直就像眼前被雾霭罩住似的不鲜明感。昴眨眼数次,却还是无法拭去那股不协调。空虚的黑暗就这样与昴他们的龙车并肩而行。

那黑暗实在叫人不安,没法不觉得毛骨悚然。

所以,昴打开折叠式手机,用光芒驱赶那份空虚。

本来是要找原本在那的人,然后确认这份无法消除、离奇莫名的感觉的真面目。

结果,在照耀黑暗的光芒中——

「……啊?」

昴和出现在虚空中的巨大眼睛对上视线。

紧接着是轰然巨响的咆哮,接着雾气笼罩鲁法斯平原。

——鲁法斯平原起雾了。

6

沐浴在飞溅水花的风中,昴还以为自己被人从正面殴打。

「——呃!」

身体被暴风撞击,飘起,眼看就要被扔下驾驶台。立刻伸长的手指没抓到任何东西,昴的身体即将朝黑暗中直直滚落——接着。

「昴!!」

后方衣领被抓住,强行把昴往正下方压。屁股掉到座位上,火花四射的视野里,看见了边压住昴边操纵缰绳的雷姆。

雷姆张开嘴巴,摒弃平常的扑克脸,死命吼叫。

叫出的声音化为咏唱,玛那遵从雷姆的意志凝聚起来,转变为魔法。

诞生出来的,是与昴差不多长的冰枪。

三根冰枪眨眼间在空中出现形体,像箭一样迅猛地射出去。

冲过大气的冰枪,发出岩石撞击钢铁般的声响命中目标——然后被眼前的黑暗打碎。

「哦、哇啊!?」

紧接着,脖子又被抓住,这次整个人被一口气往上提。

往上飘的视野中可以看到远去的座位和龙车。地龙没有察觉乘客消失,依旧扬起尘土死命地跑在黑暗的街道上。

下一秒,从侧面撞过来的庞大质量将龙车连同地龙一同打成碎屑。

搬运货物用的坚固车体像纸片一样被撕裂,用力踩踏地面的大型地龙在冲击下四分五裂,喷洒完鲜血和内脏后化为肉片。

超脱现实的光景,让昴的思考一片空白。

「往左——!!」

近距离听到像破口大骂的声音,一秒后身体坠落在坚硬的地板。肩膀和腰部产生的闷痛,把昴的意识从空白拉回现实。

可是接二连三袭来的冲击让人没有抬头的从容。

坐进的龙车紧急转弯,昴在离心力下跟着旋转,整个人倒在车斗里,抓住手指勾到的绳子才免于被直接抛飞出去。

转动脖子,才知道自己掉进了奥托的龙车。但也只掌握了这件事。

把用来固定车斗的绳索绕在手腕上,在摇晃中试图站立。

「不可以,昴!别站起来!『除风』的加持断了。雷姆和昴在这都不能动太大!」

仔细一看,雷姆的右手戳进地板里才得以固定姿势。连雷姆强大的肉体能力,在这剧烈晃动中也很难保持平衡。

被撇除在地龙的『除风』加持影响外,侵袭的摇晃和威猛的强风都毫不留情地削减昴的体力。胸腔觉得不舒服,即使要站也站不起来了。

理解到这边后,昴终于掌握住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

雷姆抱着昴,从被撞飞的龙车跳到奥托的龙车上。只要这个判断慢了一下,现在两人也会和破碎的龙车成为命运共同体吧。

「是、是怎样啊!?那玩意到底是什么东西P」

区区几十秒就发生伴随压倒性破坏的大惨况。

其密度之高,昴的脑袋根本追不上。

「您不知道吗!?」

面对混乱的昴的提问,奥托发出像哀嚎的声音。

转过头的奥托脸色苍白,牙齿打颤指向空中。

「夜雾出现了!会在雾里头用庞大的身躯在空中游泳的存在就只有一个!」

像是确认又像是不想承认,有所抗拒的他嫌恶地摇头,同时拼命将空气送进因恐惧而痉挛的肺脏里,然后卯足全力地叫喊。

「——是白鲸!!」

仿佛呼应奥托的惨叫,白鲸震响平原的咆哮撼动大气。

——白鲸。

这个名字,昴应该只在第一轮的世界中听过。

带着雾气堵住街道的怪物之名。

就是因为白鲸堵住街道,在第一轮的世界要回宅邸时必须绕远路。会赶不上魔女教施暴的时间,白鲸也可说是原因之一。

可是之前昴从未见过白鲸,因此忘记它的存在甚至轻视。不过,

「不会吧,竟然在这个时间点碰到!?」

这跟昴所知道的、因为白鲸出现所以封锁街道的时间点吻合。

在第一轮的世界,昴出发是在第三天。当时街道已经因为白鲸的雾而封锁。然后现在是第二天的半夜——白鲸出现要到早上才能传到王都那,因此街道会在明天被封锁吧。

会不知道白鲸出现,还直接撞上这威胁的状况,只会发生在今晚。

「不会吧……竟、竟然遇到白鲸……啊啊,龙啊,龙啊,救救我……」

眼神空虚的奥托像念经一样祈求龙的帮助。

别说战意,连生机都丧失的模样,让昴亲眼见到白鲸的存在带给旅行商人们绝对恐惧的真实面貌。

在以前的世界,奥托有说白鲸对商人来说是凶兆的象征。

尽管嘴唇颤抖、心神不宁,奥托还是继续操纵缰绳。

他的地龙因为察觉白鲸的存在而陷入恐慌,以无视剩余体力的速度踹击地面,持续爬升速度。

直接品味到车斗狂速移动的晃动感,昴拼命地凝神望向黑暗。

白鲸的身影沉入夜色中,怎么也找不着它的巨躯。

「可恶……还以为是汗,没想到竟然是雾……!」

额头感受到有别于冷汗的液体,贴上去的手掌尝到湿润的触感,令昴皱起整张脸。

本来就处在缺乏光源的黑暗中,现在又还起雾,要确保视野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雷姆!看得见白鲸吗!?」

「太暗了看不见!不过……!」

后面,旁边,上方,昴在视界里寻找鱼影。

雷姆悲痛地回应昴,但不知为何她接下来支支吾吾。

屏息的雷姆叫人在意所以昴看向她,不过在浓雾中只看得见轮廓看不见表情。雾气已经浓到连手边都看不清了。

「————」

一开始,昴和应该是白鲸的眼睛对上时,它的眼球大到就算昴伸长双手都抱不住。

一颗眼球就这么巨大。白鲸就如同名字,拥有足以和鲸鱼匹敌的身体。

现实是那样的怪物可以藏住声音和气息,自由地在夜空中泅游。

因为雾气变深导致看不见白鲸,使得恐惧更上一层。

「不过,雷姆的先发攻击应该有命中。……有可能击退它了。」

会太乐观吗?

在雷姆的咏唱下凝聚而成的冰枪威力,在昴至今所见过的魔法里位居最顶尖,要是一次剌中一根,昴可以说就死了三次。

管它是身躯多庞大的怪物,受重伤的话也是会害怕的吧。

「其他龙车怎样了!?」

「应该是散开逃跑了。雾一出现就立刻分散逃逸。运气好的话就不会被白鲸追,就有可能逃出白雾。」

这是一般遇到白鲸时的应对法吧。

原来如此,确实没有龙车跟这辆车并肩而行。原本跟在后头的其他车辆似乎都照着这条不成文规定散开逃窜了。

——失去好不容易筹措到的交通工具,这件事实让昴紧皎牙根。

时间点太糟了。带着所有村民逃走的方案再度瓦解。

「就算懊悔也没用。总而言之,现在只要想如何离开这片雾……」

在内臓因摇晃而翻搅的过程中,昴先把逃脱后的问题搁在一旁。

眼前的绝境,减少的手牌。既然失去自己的龙车,那就只能靠奥托的龙车前往宅邸。所以说,现在要想办法穿越这麻烦的雾——

「————!!」

眼前突然张开一张巨嘴,口腔里头排列着大如石臼的强壮牙齿。

咆哮轰然巨响,压倒性的声音暴力和气浪吓到地龙绊到脚,刮过地面。车轮悬空,龙车车斗大幅倾斜。装有油的壶撞破车篷掉到外头,抓住车斗车缘的昴也差点被甩出去。

昴拼命抓紧车斗,同时看到龙车正面是有着肮脏牙齿的巨大嘴巴正逐渐逼近,像要吞掉这里。

到这一瞬间,昴终于理解到自己的认知太过天真。

现状是遇到白鲸,徘徊在深沉夜雾中。

现在这刹那,进入了能否幸存的赌局。

「——喝啊啊啊啊啊!」

吞噬龙车的嘴巴迫近的瞬间,车斗的木头地板因吼叫与冲击弹飞。

雷姆踢碎地板,像子弹一样朝前方跳跃。被暴风掀起的发饰下方突出锐利的角,鬼化状态的她挥舞自己随身携带的带剌铁球,喊:

「——朝左走!」

「左边左边左边左边左边左边左边!」

铁球从正上方敲烂白鲸的上颚。乌黑的血幕喷出,张开的大嘴被强行合上。下颚撞击大地,尽管如此巨脸的推进力依旧没有消失。奥托专心驾驭地龙,顺利让龙车冲向旁边。

奔驰的龙车车斗右侧无法完全避开而擦撞巨躯,发出像是摩擦岩石的刮擦声后被压到变形撞飞。

没了车轮的车斗大幅倾斜,失去平衡直接翻转过来。

当然,上头的昴无计可施,即将被扔向地面。

——会死吗?

判断太迟而招来死亡之前,混在轰然巨响中冲过来的银蛇缠住昴的身体,强行将他拉离坠落的轨道,让昴头下脚上摔在驾驶台上。

然后,

「接、招吧————!!」

右手握着拉起昴的铁球,用空着的左手破坏驾驶台与车斗的连结部位后,雷姆抓起被分开的车斗——顿时,载重增加到拉龙车的地龙痛到嚎叫的地步,然后大型货物用车身被扔向后方。

虽说被削掉一半,但依旧是形同一座小屋的超大型质量弹。车身直击错身而过的白鲸侧腹——扭动身躯的白鲸用尾巴拍击,使大地和木材爆裂开来,洒落土块。

「干、干、干掉它了吗!?」

尽管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还是领悟到自己的龙车毁坏了大部分吧。支付这么大的牺牲只求有等值的希望,这想法灌注在自暴自弃的声音里头。

鸣动大气的咆哮,和增加气势的宵暗之雾。以及从背后迫近、名为绝望的压力打碎了他的希望。

「为、为什么一直追我们……还有其他龙车吧」

吼叫的奥托诅咒降临在身上的不幸。

谴责白鲸完全不理其他八辆龙车只攻击自己的不讲理。昴也非常赞同,但眼见奥托持续咒骂的样子让他的不平被拖进喉咙深处。

弃子,或是替代肉盾——假如遇到魔女教的话,与自己同行的商人就是很好用的利用对象。昴觉得窥见了自己丑陋的一面。

「而且就算抱怨命运,状况也不会改变……」

白鲸的威胁依旧逼近身后,在空中游动的巨躯速度远胜龙车。

即使舍弃载货车斗减轻重量,单靠地龙的奔驰被追上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快想快想快想,突破突破突破的方法。有什么,有没有什么,有什么……!」

就算死命运转脑袋,却还是想不到任何突破现状的策略。被追杀的急迫感,在连脚边都看不见的夜雾中,昴完全找不到任何方法。

而在把时间浪费在无所作为的期间,命运再度强加苦难的选择给昴。

雷姆走近承受剧烈摇晃、紧抓车体的昴。明明同样被震动翻搅,雷姆接近的脚步却让人感受不到这点。

「昴,请收下这个。」

「干嘛!?你想到什么了吗!?接下来要怎么……」

以为对方想到脱离绝境的妙计而抬头的昴,被雷姆塞了一个小袋子。沉甸甸的重量让昴立刻知道那是盘缠袋。

现在,这种场合,这些钱派得上什么用场吗?

对雷姆递出盘缠的行为感到一阵寒意,昴在脸颊贴上僵硬的笑容。

「雷、雷姆……?我知道扔钱是威力足以毁坏游戏平衡的技能,不过那毕竟是在游戏

里……」

「雷姆要下车迎击白鲸。这段期间,请昴离开雾。」

想用玩笑话否定现实的昴,被雷姆毅然决然的声音给打碎。

雷姆重新面向奥托,而不是昴。

「奥托大人,昴就拜托您了。约定的报酬已经交给昴。——请脱离雾,向梅札斯领地报告白鲸出现。」

「报、报酬……?现在这种时候,命比较重要吧!?」

没有听见两人对话的奥托如此回答。尽管如此,看到他为了活下去而拼命驾驶龙车的模样,雷姆就安心地嘴唇微绽看向昴。

「昴,雷姆脑袋不好,只想得出这个方法。请务必活下去……」

「等、等一下,雷姆!你说要我们去通知领地白鲸出现了吧?你该不会……没打算活着回来!?」

昴拼命挽留做出悲壮决定的雷姆。

尽管黑暗的世界依旧高挂整片昏沉暗夜,但不知为何现在的昴就是觉得眼前的雷姆面部十分清晰。

「我不让你去!我不让你去!要、要是连你都死了,我……!」

装有盘缠的袋子掉到脚边,双手抱住站在眼前的雷姆的腰杆。

将小巧身躯抱在怀里,挽留意欲离去的存在。要是放开手,雷姆就会豁出性命冲向白鲸。

只有这件事一定要阻止。不然的话——

「啊啊……」

在感情发狂冲撞、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承受拥抱的雷姆吐出热烈的叹息。

听见陶醉的声响后视线下滑,怀中的雷姆正仰望自己,恍惚地微笑。

「雷姆是为了这一刻而活。」

「你在说……」

什么。可是却没法讲完。

冲击拍打脖子后方,天旋地转的感觉袭击昴。

原本伸手回抱的雷姆,用手刀敲击昴的后脑杓。

力量脱离身体,昴像坍塌一样靠向雷姆。

「雷、姆……你做什么……」

不只视野,连意识都快被龙车的晃动给吞没消失。

即使连要抬头都很困难,昴依然死命抓着雷姆。

而雷姆用慈爱的眼神凝视这样挣扎的昴,接着嘴唇轻轻凑向昴的耳朵,朝远去的意识一端送出耳语。

「没事。因为雷姆永远都会在昴的后面保护你。」

『你什么都不用做。跟在我后面就好。』

在今天早上出发前,跟雷姆这样说的人就是昴自己。

所以雷姆就按照他说的,为了保护昴而站在后方。始终站在那。

「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

「昴,雷姆——」

意识中断。

感觉又被用力抱紧一次。

温柔且柔软的感触贴在额头上,又马上离开。

而那就是最后了。

7

————

————————

————————啊。

被摇晃、冲击拍打脸部的感觉不断重复。

反覆的感觉唤醒空白的意识,昴回到现实。

抬起脸,想要撑起上半身却被晃动阻挠。手一滑,头又差点要撞击地板,不过压在腹部一带的沉重质量勉强阻止其发生。

抵住腹部的坚硬压迫感。伸手触碰,确认那个感触来自于塞满金币的袋子后,意识消失前的记忆穿过脑海。

「——雷姆呢!?」

「菜月先生!?您醒啦!?」

把肚子上的盘缠袋扔向旁边,四肢着地的昴环顾周围。世界还是一样被黑暗包围,剧烈的摇晃和声响告知他现在在龙车上。

而察觉到昴跳起来,只转动脖子看过来的人是奥托。坐在驾驶台上的他看向后方,朝着想要站起来的昴出声。

「请不要动!您被敲到头,而且现在没有加持。地龙目前还在全力奔跑,没法顾虑到菜月先生!」

「那种事无所谓!雷姆呢?雷姆怎么了!?」

怒吼回呛的昴看遍驾驶台每个角落,寻找少女的身影。失去车斗而变小的龙车,根本没必要看那么多眼,就能知道上头有谁。

尽管如此,在实际确认事实之前,都还是没法承认这点。

「回答我,奥托!雷姆怎么了……!」

「那位小姐……」

看到粗声粗气、现在亢奋到要扑过来的昴,奥托理解到拖延回答的危险性。

「为了让我们坐的龙车逃走……她下车去迎战白鲸了。」

失去意识前的对话不是作梦也不是幻觉,而是现实。

「————」

他挤出来的话让昴倒抽一口气。接着,

「回去。」

「……啊?」

「我说回去!回去救雷姆,回去帮雷姆!现在立刻回去!」

昴跳上狭窄的驾驶台,揪着奥托的前襟。

现在光是要驾驭混乱的地龙就忙不过来的奥托,根本没法应付昴的暴行。领口被抓的他面色铁青。

「您、您是认真的吗!?回去……您倒是说说回去又能怎样!不都看见白鲸那种怪物的恐怖了吗!?这根本是自杀行为!」

「就是因为近距离看到那只怪物,才会说回去救雷姆的吧!」

面对抗拒命令的奥托,昴气得青筋直暴、破口大骂。

白鲸的威胁,深深烙印在昴眼底。

那副巨躯以凌驾地龙的速度在空中游动,尾巴轻轻一挥就破坏掉大型龙车。即使在视野受阻的雾中也能确实捕捉猎物,连雷姆的魔法也没法让它负伤。

它毫无疑问,是昴在这个异世界中所看过的最大最强的敌人。

与那威胁相比,应付还在人类范畴内的艾尔莎,以及挑战无数的沃尔加姆,还比较能找到简单的攻略法。

但是要战胜强大到如此地步的怪物,连要想像都没办法。

「雷姆也一样……怎么能放着她不管。要是那样的话!」

鬼化的雷姆有多强焊,昴十分清楚。但正因为理解才敢这么说:在白鲸面前,那样的强劲没有意义。

要是把雷姆丢在这,就真的会失去她。

那样就没意义了。那样昴就算幸存也没有任何意义。

昴所期望的未来,不能欠缺雷姆这存在。

没有雷姆,昴会迷失自己,没法肯定自己。因此会肯定昴的雷姆,有必要存在。

「你要牺牲她好争取时间吗!现在就回头,奥托!不然的话……」

「您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可是,昴的恳求却被奥托的怒骂给盖过。

揪着前襟的手腕被反手握住,下一秒背部就撞击驾驶台。

「啊嘎!」

「在加持效果消失的状态下,想凭力气强迫一个人也能单独穿越街道的旅行商人吗?不要太瞧不起人了!」

扭转抓着衣服的手腕,让昴趴倒在地后把昴的手臂扭到背后。在做这些的期间,奥托的一只手始终都握着缰绳。

「总而言之请冷静下来!这就是您现在的状态。这种状态下的您能做什么?您是想要白费那女孩、留下来的她的心情吗!」

「你还敢提雷姆!舍弃雷姆……眼睁睁看她送死的你,有什么资格称呼她!回去!现在立刻去救雷姆!」

「啊啊够了!讲不通啊!拜托您冷静一点啦!」

拼命挣扎、试图让被扭的手臂挣脱的昴令奥托咂嘴。他就这样凝视前方,驱使地龙笔直前进,说:

「白鲸有多恐怖,您还不知道吗!君临世界几百年的期间,有多少人说要杀了他!您知道吗!?」

朝着讲不听的昴诉说,奥托郁闷到面露愁苦。

「几百名拿武器的人类去挑战,都还杀不了它!没有武器没有战斗能力的我们就算去到那,是能干什么!救出挡在它面前的女孩P我们连那种事都办不到!根本办不到!」

「吵死了!那种事,在做之前……!」

「那我说件能让您理解的事吧!露格尼卡王国组成的讨伐队!连大征伐的时候,前代剑圣都被它杀掉!根本没人能战胜那种怪物!」

在奥托拼命挤出的激烈表白中,遗憾和悔恨都化为颤抖表露出来。

奥托本身也对白鲸抱持深深的愤怒。尽管如此,那股愤怒的源头,白鲸对人类的威胁太过巨大。

为了告诉不懂事的昴这点,他自己也不得不去自觉白鲸的庞大,然后品尝消灭内心对抗意识的苦涩。

「剑圣……被杀……?」

听到用尽灵魂的呐喊,原本听不进任何话的昴气势瞬间萎缩。

剑圣——那是被召唤至异世界的昴曾亲眼目击、最强的人物方能被给予的称号,对昴来说更是无人能及的『强大』象征。

前代剑圣所体现出的『最强』,跟莱因哈鲁特的强大并不相同。

可是拥有和莱因哈鲁特同样称号的存在,被白鲸所杀。

「比莱因哈鲁特…还强……?」

连最强的存在都无法匹敌的怪物,根本就是『最强灾厄』的化身。

刚刚毫无根据推着昴一把的焦躁感急速消失。在失去那样的后盾时,昴才察觉自己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

「我在干什么……现在,可不是倒在这种地方的时候……」

想救雷姆。想救出她。现在不立刻回头的话就无法实现这想法。

内心能够理解,但关键的斗志却到不了手脚,甚至到不了灵魂。

放开扭住的手臂,奥托用怜悯的声音说:

「我很弱,你也很弱,所以我们救不了那个女孩。——那女孩的强大,我们根本追不上。」

——可是,雷姆其实不强。

昴知道这点,明明知道却又说不出来。

他垂头丧气任由身体被龙车摇晃。地龙继续笔直地穿越夜雾。

扔下身后的雷姆,龙车远去。

昴不断地远离雷姆。

「————」

就这样,五分钟,十分钟,低着头任时间经过时。

「菜月先生,那是……」

一直默默驾驶地龙奔驰的奥托,凝视着前方同时呼唤昴。慢慢抬起头,昴爬向奥托旁边,从那边跟他看向同个方向——在黑暗中,看到朦胧摇晃的光芒。

「虽然被雾遮住……不过那是结晶灯的光!」

「穿过雾了吗……?」

「就算穿越了外头仍是夜晚的街道,有灯光太不自然了。恐怕是跟我们一样被雾包围的人……」

宛如为奥托的推测背书,对方同样也注意到这边而直直奔过来。十几秒后,从雾的后方出现一辆龙车和坐在上头的男驾驶。

「终、终于遇到人了……欸!这是雾吧!?是、是白鲸弄的吧P」

壮年男子口吐白沫,如字面意思陷入恐慌状态但还是拼死叫喊。

在夜雾中发现昴他们让男子觉得就像遇到佛祖神明吧。悲痛的声音难以否定这样的推测,不过奥托点头。

「对,是白鲸。我们已经遇过了。现在很幸运地逃出来,但在离开雾之前随时都还有可能会遇见它。」

「真、真的吗……!啊啊,太糟糕了。为什么、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斜瞄抱头不断悲叹的男子一眼,昴瞪向坐在隔壁的奥托。

因为奥托说的『很幸运』这几个字,听起来简直就像忘了丢下雷姆的罪恶感。

「奥托,注意你说话的方式。」

「什么意思呢,菜月先生?」

「我叫你讲话别那么轻浮!很幸运?开什么玩笑。雷姆、雷姆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让我们……」

决定丢下雷姆的那一刻,昴跟奥托的立场就完全相同。尽管如此昴还是试图藉由思念雷姆而愤怒的行为,来混淆自己的罪恶感。

昴很清楚。昴早就了然于心。

被留下的雷姆面对白鲸绞尽脑汁、用尽智慧而得以幸存——这种事,不过是妄想,连有希望性的观测都称不上。

雷姆在这片雾中,在这第三次的世界里,再度为了救昴而死——

「雷姆?谁啊?」

而雷姆如此悲壮的觉悟与想法,却被轻而易举地背叛。

「——啥?」

「就是,那个叫雷姆的人是谁呢?在其他四散而逃的商人里头,应该没人叫那个名字……请问您是在说谁?」

不明白昴发言的意图,奥托歪头表示不解。

这个亵渎雷姆存在的举止,根本就是践踏她的高洁。

——扬起的拳头用力地朝他的侧脸揍下去。

车上的动乱顿时透过缰绳传给地龙,龙车大幅左摇右摆。失去支撑的昴朝驾驶台后方倒下,被揍的奥托横倒在驾驶台上。

奥托按着被打的脸,看向迅速起身又倒下去的昴。

「干、干嘛突然打人啊!?」

「别开玩笑了!」

昴的暴行让奥托一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珠,但对昴来说奥托的言行才叫人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竟然敢问我留下来好让我们逃跑的雷姆是谁,开什么玩笑!你是想被杀吗……呃!」

「就说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了啦!搞什么,突然就讲些奇怪的话……是看到白鲸发疯了吗!?」

面对昴紧咬不放的言论,奥托坚持不知情。

憋不住的激情让视野一片血红。时间感觉过得格外的慢,喷发的杀意命令昴折断眼前男子的细颈。

伸长手,扭断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的性命——

「你们在干嘛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吧!总而言之赶快离开雾……」

看着两人互相叫骂甚至发展成要杀人的情况,并肩驾驶龙车的男子虽然狼狈但还是出言喝叱。只是他的声音没有传给气氛险恶到极点的两人。

阻止那丑陋争斗的,是男子的下一个动作。

「现在先以离开雾逃离白鲸为最优先——」

拼命用现实说服两人的男子,身体被吸进从背后吞噬龙车的白鲸大嘴里,一瞬间就从昴他们的视野里消失。

将龙车和地龙整个吞入后,白鲸脸往上抬,咀嚼巨大的质量。

木材和铁材被绞碎,肉被石臼般的牙齿磨烂,地龙发出临死哀嚎。惨叫和破碎声混在一起,同样被做成绞肉的男子的声音则是没有传到任何人耳里。

「什、什——」

巨躯无声接近然后蹂躏,吓得昴和奥托都说不出话来。

再见白鲸威容,奥托双腿颤抖,昴整个人呆掉瞪大眼睛。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还健在的白鲸,丝毫不理会旁边渺小的两人,专心地咂嘴享用口中的晚餐。

「你会在这里,代表……」

为了吸引这只怪物而留在现场的少女怎么了?

压倒性的存在出现在眼前,答案已十分明显却又不得不追求。

当然,白鲸不会回答这问题。咀嚼完的白鲸仿佛在锁定下一个猎物,那大大的眼睛盯着旁边的龙车——俯瞰着昴。

「呜、啊啊啊啊啊——!!」

承受不了压力、先陷入狂乱的奥托大叫。

地龙也因为白鲸的存在而恐慌,没等主人下指示就提升奔跑的速度。但只有在一瞬间拉开彼此的距离,白鲸边扭动身躯边加快游泳的速度。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执着?应该已经拉开距离啦……」

在加速的龙车上,被丧失感击溃的昴瘫坐驾驶台。连错乱的奥托的悲泣,现在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搞什么鬼,只追我们……!在这么暗的、情况下……为什么……!是有什么、被当成、目标了吗……!」

奥托边啜泣边把挂在龙车上的结晶灯拔下扔掉。

为了不让白鲸盯上而做的无谓抵抗叫人不忍卒睹。但是奥托的叫喊让昴的脑海浮现某个念头。

对于固执追击两人的白鲸,奥托哭说是不是有什么被当成目标。

假如白鲸那可怕至极的执着是有理由的话——

「该不会……」

从驾驶台探出身子,昴凝神朝游在身后的白鲸方向看过去。

悠游在夜雾中的白鲸,以朦胧的黑暗覆盖自己的巨躯。可是,舍命做垂死挣扎的昴,微微确认到白鲸的脸部正面。

它的头部那儿可以看到长着一根歪斜扭曲的角。

——栖息在宅邸周遭森林里的魔兽沃尔加姆,外观看起来就像头上长着角的大型野狗。而且据称诞生自魔女之力的魔兽,会被昴身上散发的魔女气味吸引而主动袭击。也就是说…

「那个怪物……白鲸也是魔兽吗……?」

道出难以置信的可能性后,昴为这无法接受的现实摇头。

但是,这么想的话一切就都吻合了。

在分散开来的众多龙车里,白鲸最早盯上昴搭的龙车的理由,以及昴改搭奥托的龙车后它还是偏执狙击两人的理由。

雷姆抱着必死觉悟争取到时间后,又继续追这辆龙车的理由。

回想起白鲸在黑暗中紧追不舍之际,雷姆曾想说什么却又犹豫地没道出口。其实雷姆在那个时间点,就察觉到了。

「是我的身体……在吸引白鲸吗……?」

白鲸追着昴的存在,追着魔女的气味攻过来。

雷姆比谁都先察觉到这件事,所以才为了保护昴而主动下车争取时间。为了保护昴,就只为了保护昴。

「怎么会,雷姆……我、没那个……都怪我……!」

蜂拥而上的沉重压力和悲叹,让昴掩面蹲下。

失去雷姆,让雷姆牺牲。理解到这一切的责任出在自己身上,这样的事实开始责备昴的身心。

「菜月先生……」

昴被绝望打垮时,奥托从背后拍他的肩膀。

颤抖的手指,和特别干巴巴的声音。昴胆战心惊地回头看向奥托。

「奥托,我……」

「请您去死。」

下一秒,肩膀被推的昴身体直接坠下龙车。

「——啊?」

视野颠倒过来,被推下的身体剧烈旋转到没法分辨上下。

在混乱的视野里看到大笑的奥托。他嘴巴张大到可以看见牙齿的地步,边流淌口水边笑喊:

「都、都是你不好!都怪你、都怪你它才会追过来,所以请负起责任!啊哈哈!去死吧!死了我就得救了——!」

看到他狂笑的模样,昴发现他的精神已经崩溃。

听到昴的软弱低语,也不问根据就抓紧这点直接推昴下车,奥托的精神状况就是被逼到这种地步。

理解到这点的瞬间,昴的身体也到达地面。

背后毫不留情地撞击地面,全身的骨头品尝到碎裂的痛楚。哀鸣中还夹杂了内臓破裂的声响,昴边在地上翻滚边持续吐血。

冲击强烈到连自觉痛楚的机能都被夺去。

重复呕出胃液和血液,昴慢慢地抬起头。感觉远处传来撇下自己的龙车逃跑的声音,而且还越来越远。

很不可思议的没有涌现怨慰。

因痛苦而管不了那些是真的,不过除此之外不知为何还有着没法责备奥托的感情。

奥托只是被牵连,为了活下去才做出推落自己的垂死挣扎。或许是因为接受了这样的无可奈何所以才原谅。

「恶噗,咳恶恶。」

那样的感伤变成盈满口腔的血味,还有像突然想起而震破全身的剧痛,让昴痛苦扭身。

「——」

但那些全都在巨大存在现身之际,被吹得一干二净。

——其威容之强大,只稍一眼就能让昴理解到意图对抗的愚蠢。

在趴卧在地的昴面前,只要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白鲸从那张大过头的嘴巴吐出腥臭,确认微小的昴的存在。

对矮小的人类肉身而言,光是白鲸的呼吸就等于暴风。更何况现在的昴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光一个吐气就能让他持续在地面滚。

折断的骨头变成更复杂的形状,新鲜的痛楚让昴的喉咙炸开听腻的惨叫。

「————」

就这样俯视痛苦不堪的昴,白鲸保持沉默像在玩弄。

悠然伫立的姿态不适用松懈这类词汇。因为这是物种上的差异。

具体来说就是蚂蚁挑战大象、人类在海中挑战鲸鱼那样。

被疼痛和呕吐感支配的脑袋,理解到即将到来的『死亡』。

已经品尝过无数次的绝望感。

确实又缓慢失去自己的丧失感。

壮志未酬又什么都办不到的无力感。

这些全都亲密地磨蹭昴,熟稔地跟他勾肩搭背,讥笑他这次的不像样苦恼与滑稽的挣扎。

已经搞不懂是什么不对、哪里错了。

只是,失去雷姆的现在,昴的手中已经什么都不剩。

自嘲连那样的苟且偷生都只是无意义的抵抗。

无趣。无聊。什么都办不到且什么也没剩下、最糟糕的存活样貌。

感觉白鲸的鼻尖逼近到眼前。

张开的口腔内,并排着能将有着坚硬鳞片的地龙绞碎的强韧牙齿。

昴的肉、骨头和灵魂,都会被磨烂咀嚼吃得到处都是。

不如杀了我,快点用你的嘴巴吃掉我。想要道出不服输但颤抖的嘴唇吐出的却是:

「我…不想死……」

连嘴硬都办不到的软弱,这次真的让昴绝望。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朝胸膛内侧刺下冰冷刀刃。全身血液结冻冷却,眼前因失望而一片黑。

「不、不要……我、不想死。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不要不要不要……救救我,雷姆,救我……」

抱怨、泄气话、对污秽人生止不住的执着,从嘴巴溢出。

紧抓早就失去过的性命、害人失去的性命不放。什么都办不到的弱者,什么都做不好的鲁蛇,什么都没法守护的垃圾,却还是哭喊着留他一条小命。

可悲。悲惨。所谓的丑态讲的就是这模样。

任谁都不屑看那滑稽,只会投以嘲讽话语、责备连看都觉得痛苦的光景吧。抓着生命到这种地步,是高洁的人性绝不容许的行为。

惨不忍睹。蝼蚁的生存方式都还比较可爱。怜惜自己,污秽高傲尊贵存在的尊严,简直就是『猪的欲望』本身。

「不、不要啊……我、我不想死……救我……」

尽管如此还是攀地爬行、努力逃窜,寻求维系生命的可能性好苟延残喘。

终于身体失去力量无法前进,手指抚摸草,连挖起泥土的力量都不剩。哭喊的力气早就用光,只能让身体往旁边倒做为最后抵抗。

「我、不想、死啊……」

然后,仰躺倒下的昴嘴巴吐出求饶。

那是最后的求活挣扎。

什么都做不到了。没法思考。只能任人摆布。

然而,将昴带向结束的冲击却始终没有降临。

熟悉亲近的『死亡』气息,被咬碎的凄惨结局,直到最后都没造访。

持续等待不知何时结束的完结,这份恐怖轻易毁坏人心。

忍受不了恐惧而扭动身体,昴残酷地驱使发抖的身体,然后泅游视线寻找能了结自己的绝望。

「……咦?」

——原本近在眼前的白鲸,消失得无影无踪。

8

在那之后,昴只是凭着对生的执着持续奔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喘气,双腿摇晃,血流进眼睛使视野混浊。但是昴依旧不厌其烦地跑。反正本来就置身在视野很差的黑暗和雾中,什么都没改变。

在看不见星星月亮的夜之怀抱里,昴连自己的脚边都看不见。搞不好只是没察觉到,其实自己早就被白鲸吞掉了吧。

现在自己可能在魔兽的肚子里,一直朝终点迈进罢了。

「咿呃!」

在黑暗中,昴从头到尾都一个人。

失去雷姆,被奥托舍弃,连白鲸都对昴置之不理。

失去存在价值的昴,渺小的存在,没有人会去在乎。

我不想死。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想了。

活着有什么意义吗?没有死又留有任何意义吗?

会冒出乱七八糟的想法,是为了混淆痛楚和恐惧而有的自我防卫本能吗?连在这种场合都发挥自我怜悯的自己,实在令人厌恶至极。

「——啊?」

雾气的终点,在自虐到极限、连骂声都发不出的时候突然出现。

以为是无边无尽的黑暗突然告终,无法相信的昴整个人垮在地面上。柔和的月光照耀大地,昴这才理解到自己活下来了。

血液流通手脚的感觉回来了,昴朝夜空伸出双手。

让昴这么做、涌上心头的,不是抓住生的喜悦。

「我又……」

而是在难看挣扎到最后,对抓住生命的自己的失望。

得到曾经那么渴望的生,昴已不抱任何感慨。承受不住的罪恶感烧灼胸膛,感觉快要被原本忘记的存在、名为羞耻的感情给杀了。

「雷姆……雷姆……!」

掩着脸,持续溢出憋不住的热泪和少女的名字。

藉由呼喊那名字和请求谅解,昴不断安慰自己的灵魂。

额头摩擦泥土后啜泣,不知道过了多久。

那个发出缓慢的摩擦音,来到蹲着的昴面前。

「你、你是……」

拉着失去原型的车体、沾染鲜血的是一辆龙车和地龙。

曾经见过的那个,毫无疑问是奥托的地龙。但是,车上却没有看见推下昴的青年。

「为什么你会……那家伙…奥托呢?」

疑问虽然出口,但想当然尔不会有回答。

看到晃悠悠接近的龙车,昴也站起来走过去。仰望那残破不堪的龙车,昴注意到。

——驾驶台上剌着好几把仿照十字架的短剑,还留有血迹。

是离开雾的时候,被什么人攻击了吧。

无法想像发疯到舍弃昴只为保住一命的奥托,脱离险境后又面对绝望时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可是,他身上发生什么事,只要看孤零零的地龙就能明了。

「……走吧。」

喃喃自语后,昴撑起疼痛的身体坐上驾驶台。

用勉强能动的右手抓住缰绳,模仿看过的动作挥舞缰绳好对地龙发出指示。

与主人操控缰绳的感觉不同,地龙困惑地用圆溜溜的眼珠仰望昴。

但是,看昴反覆挥动缰绳,地龙便开始慢慢地沿着街道前进。

——在银色月光下,龙车缓慢移动。

彼此都失去重要存在,互舔伤口的人与地龙。这样的组合缓缓地、缓缓地沐浴在星月的嘲笑中。

龙车持续地缓缓奔驰。

持续奔驰。 第四章『无法诉诸言语』 1

嘎吱嘎吱,龙车边发出声音边前进。

倚着驾驶台,当个形式上的驾驶的昴意识朦胧不清。

一方面疲劳,再来受伤,但最大的原因在于精神耗损过大。

放着骨折和破皮的额头不管,脱臼的左肩断断续续地表达疼痛。嘴巴里牙齿断掉的触感叫人不快至极,被血液、泥土、小便污染的衣服直接将冷冽的感觉传达给肌肤。

——为什么我活下来了呢?

被雷姆守护,失去她,被奥托舍弃,丢人现眼地乞求饶命,连白鲸都扔下自己不管,随便走在夜雾的街道上,脱离雾后活了下来。

现在,和一同幸存的地龙前进的这条路,会通往哪里呢?

不管会到哪,自己在那里究竟能干什么呢?

想保护某个人,想要救她,一直相信是这份心情推动自己。可是实际上自己只是用漂亮话来粉饰不想看的事物,然后沉浸在喜悦中。

自己比谁都还要爱惜己命。自己不过是个自爱自怜的肉块而已。

丢下雷姆面对白鲸,命令奥托折回去的时候,装作屈服在奥托的反驳下,但其实心里头是感到安心的不是吗?

既然是连剑圣都敌不过的对手,那回去也只是找死。雷姆也不期望那样。——所以说,自己没必要回去。没有必要赴死。

就事实而言昴没有回去救雷姆,还对应该憎恨的白鲸讨饶小命。喊着不想死还尿失禁,然后东窜西逃。

那时候的脑子里,从未关心过雷姆的安危。

为了这种男人豁出性命,雷姆做了一件蠢到爆的事。

「可是……最蠢的是……」

雷姆已经不在了。

奥托也是,其他旅行商人也都不在,只剩下昴一个人。

只有地龙默默无语,顺着整治过的街道朝乡里村庄持续奔跑。

哪儿都行。不管要带自己到哪都可以。

自暴自弃的昴放下缰绳,倒在驾驶台上。

进入躺下来的视野里的,是刺在难以着眼之处的十字剑。脱离雾的奥托遭遇魔女教信徒袭击的痕迹。

为什么,魔女教不直接出现在昴面前呢?为何不像对奥托那样,割取这条毫无意义的性命呢?

还是说,要是到了关键的场面,自己还是会乞求饶命?

即使是在贝特鲁吉乌斯面前。

「贝特鲁…吉乌斯。」

喃喃道出憎恨对象的名字,昴感受到自己内心的空洞。

残杀雷姆,嘲笑昴,万恶的根源。即使道出那个狂人的名字,昴的心也没有产生一丝涟漪。

明明几个小时前,对那狂人的愤怒是昴的活力泉源。

「我到底…在…干什么……」

龙车车轮吱嘎作响,高亢的声响搔刮耳膜。

足以让人生疼的不协调音令昴皱眉,轻轻地撑起身体。

「森林……?」

一看才知道,地龙不知几时停下脚步。环顾周围,龙车走出被树木围绕的林道,碾压裸露泥土的地面。

旭日升起一阵子了吧,白色阳光从头上烧烫昴的身体。

意识到后,那股热度慢慢地渗透到身体深处。

「——唉呀,昴?」

突然被呆傻、音调高的声音呼唤名字,昴吓到愣住。

爬上停下的龙车,盯着驾驶台上的昴看的,是几道小小的人影。

「果然是昴。」「怎么了,昴?」「好脏喔,昴。」「臭死了,昴。」

他们指着昴,嘴巴开始嘲笑他凄惨的模样。

但是,嘲笑昴的笑声里没有恶意,反而灌注了只有对待亲密之人才有的深情。

「你、你们……」

熟悉的脸。这几天看过好几次的脸。每次都是在痛苦和悲伤下扭曲、再也不能笑的脸。

那是生活在罗兹瓦尔宅邸附近、阿拉姆村的孩童们的笑脸。

呆呆地抬起头,昴看到了林道尽头有人烟的气息,有自己追求的光景。

——那么期望、那么盼望的场所,总算是抵达了。

失去所有,对一切绝望而放弃的时候,昴赶上了。

「昴?」「唉呀,怎么了?」「啊,危险!」

孩子们的声音变高,昴知道他们在担心自己。

虽然知道,但脑袋沉重,没法支撑身体。

绷紧的东西发出声响后断掉,昴的意识也像要脱离所有懊恼般,静静地朝深处坠落。

「等一下,会掉下——」

——朝深处掉下去。

2

——昴醒过来时,最初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

只设置结晶灯的朴素天花板,在众多房间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宅邸里头很罕见,欣赏这点而选这间当个人房的自己,可以体会到自身的小老百姓特质。

头底下是不论何时都又高又柔软却睡不惯的枕头,棉被安稳地盖到肩膀,昴立刻知道自己睡在床上。

不管在何种状态,只要睁开眼睛意识就立刻清醒,是昴的体质。环视房内,确认这里是自己一直日常起居的房间。然后,

「——啊。」

少女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书。

以黑色为基色、改造成裸露肌肤的女仆装。装饰短发的白花发饰,和可爱脸蛋上带着锐利的扑克脸美貌表达出内心的高雅。

注意到这身影的瞬间,昴弹起上半身,牵起没有察觉自己起床的少女的手,用惊讶彩绘表情。

「——随随便便地摸什么摸,毛。」

冷淡甩开手的触感及声音,粉碎了幻想。

与失去的重要存在重逢,却在察觉到眼前少女的粉红色头发时领悟到是虚构。

她是昴想见到的少女的双胞胎姊姊,两人相貌一样,只有发色不同。

「拉姆知道几天没见所以你看到拉姆很开心,不过像这样顺从本能飞扑过来的行为与其说是男儿本色更像是雄性欲望。下流。」

轻蔑地瞪视昴,拉姆挪动椅子的位置好远离床铺。

冷淡的视线与声音。光是外表,就能明确感受到与妹妹的不同。

「啊啊……这样啊。事到如今,我没那种资格……」

抓头咬唇垂首的昴令拉姆诧异地皱眉。

对拉姆来说,刚刚的毒舌不过是睡醒的招呼。如果是平常的昴早就轻浮回嘴,但现在他却一脸严肃默不作声。

「……希望你不要太常让拉姆做出不适合的举动。」

边说边靠过来的拉姆用手掌温柔地抚摸昴的头。平静沉稳的节奏,能够和缓心跳的慈爱手指,令昴动摇。

「那是在想失礼的事的表情呢,毛。拉姆温柔让你很意外?」

「当然意外啊。……你应该是我表现软弱时会穷追猛打的类型吧。」

「应该没有像拉姆这样充满慈爱和宽容的女仆了。不过欺负现在的毛太过狠心。所以这次的份就往后延,累积到下次再穷追猛打好了。」

「我要订正,你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尽管拉姆宣告要把恶作剧留到下次的机会,但昴知道怜爱的感情没有从手指消失。

尽管态度、口气、性格和一切都不一样,但她们果然是姊妹。

想到这份体贴性质相同,昴的胸口就紧缩。

有事必须告诉她,无可避免的痛苦在等待自己。

「啊……」

深思时手指远离头发,依依不舍下昴忍不住叫出声。手虽然赶忙贴向嘴巴,但眼泛淘气的拉姆绽放笑颜的速度更快。

「还想要?」

「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啦……」

「像小孩一样快哭出来的样子,还敢这么说。逞强的方式也很孩子气。」

斜视尴尬的昴,拉姆边耸肩边高高在上地说:

「那么,毛。」

「…………」

再度把椅子挪回昴前面,坐在他面前的拉姆凝视昴。

「——让拉姆听听发生什么事了。」

就这样,由拉姆点出话题的开端。

「惨不忍睹呢。才想说有村子没见过的龙车出现,没想到半死不活又肮脏的毛就在上头。村子里的人叫拉姆过去的时候,一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咧。」

拉姆淡淡地回顾把失去意识的昴扛进宅邸之前的事。

「肩膀脱臼和额头破皮。折断的肋骨接回去了,不过勉强的话伤口又会裂开。被血和泥巴弄脏的衣服处理掉了。——失禁的事,有瞒着爱蜜莉雅大人。」

「……啊啊,多谢了。」

昴沙哑地回应,拉姆一脸无趣然后耸肩。

就拉姆而言刚刚那算是一则笑话,但对当事人昴来说却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的伤,是谁治疗的……」

「爱蜜莉雅大人喔。」

昴惦记的内容,被拉姆爽快说出口。

那答案令昴垂头丧气,拉姆则是手插腰鼻子喷气。

「没办法呀。一开始是拜托碧翠丝大人,可是被拒绝了。毕竟那一位也是很难伺候的人,所以有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那……爱蜜莉雅有说我什么嘛?」

「拉姆什么也不会说。那应该是毛要跟本人说的话吧。」

面对把手放在曾脱臼的肩膀上,怯生生这么问的昴,拉姆的回答很冷漠。

「毛在王都和爱蜜莉雅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拉姆没听说,也没兴趣。只要看毛现在的反应,就知道反正又是毛做了不正经的事吧。」

「真尖酸刻薄。」

「不觉得是很相称的评价吗?最适合害怕踏进核心,用其他话题尽可能延迟面对的胆小鬼。」

「呃……」

被酸到无话可说的昴,知道自己内心是在追求拉姆说的话的。毕竟,回来的昴身旁少了应该存在的人。这当然要一开始就先报告才对。

可是她没有多做要求,而是等昴自己说出来。这是出自拉姆的温柔,还是严厉呢?——一定是温柔又严厉的关怀。

但是不可以一直昧于这样的关怀。

「——雷姆死了。」

道出口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从昴的胸中脱落。

那是化成重物压在内心底部的东西。在刚刚坦白的瞬间,那东西慢慢失去形体掉进胃里,开始主张自己的存在。

那个块状物究竟是什么?直到脸颊上传来热热的感觉才终于理解到。

——我害死雷姆了。

眼泪滂沱流淌。

昴害死雷姆,确切感受到她死亡,若包含以前的宅邸轮回的话总计四次。竟然现在才发觉,自己害雷姆死了四次。

面对雷姆的死,这还是昴第一次为了她流泪。

为了这样的自己尽心尽力的雷姆,昴终于为她流泪。

不是自我怜爱,不是出自于罪恶感,单纯为了雷姆而流。

「我……什么都办不到。街道起雾……出现、白鲸。后来,雷姆想让我逃跑……可是,我被留在雾里头……然后结果……」

想说的事没法统整起来。

夹杂哽咽的话语杂乱无章,对话前后也无法契合。掺杂藉口的内容停不下来,感觉污秽了雷姆的死,昴害怕起来。

认罪,受罚。接受难看的自己应有的惩罚。

为了受罚,就要说明坦承一切——

「雷姆是谁?」

————

——————

————————

「啊,咦,哈……?」

她说什么?自己怎么听不懂。

无法咽下拉姆话中的意思,昴发出痴傻的单音。

雷姆是谁?那是什么意思?

可是,拉姆诧异地看着昴,歪着头再度开口:

「雷姆是谁呀,毛?」

听到双胞胎妹妹的名字却眉头动都不动一下,还问那是谁。

「还、还什么是谁咧……别说蠢话了!那、那是、那是你的妹妹的名字吧!?雷姆耶?我说雷姆,雷姆哟。别跟我开玩笑了。」

「拉姆的妹妹……」

手指贴着嘴唇,拉姆闭上眼睛认真思考。

回想的举动对现在的昴而言实在心焦难耐。好想对她怒吼你在干什么呀,然后立刻把她扔进笼罩雾气的街道。

「拉姆的妹妹,雷姆。哦……」

「想起来了吗!?」

「没有的东西就是想不起来。拉姆一直都是一个人,根本没有妹妹。」

拉姆露出极度败兴的表情,果断道出不是昴期待的话。

「怎么、可能啊……你在、说什么……」

「——拉姆没有妹妹。」

「少骗人了!要是没有雷姆,魔兽森林的骚动要怎么说!不就是我跟雷姆和你把魔兽……」

「你真的很反常耶,毛。虽然令人生气,不过能够扑灭沃尔加姆族群毛占了一半的功劳。之后就是靠拉姆的努力和罗兹瓦尔大人的力量。……根本就没有可以给叫做雷姆的妹妹插手的空隙。」

即使听了昴的抗辩,拉姆依旧顽固地不承认妹妹的存在。

在宅邸发生的事以及日复一日的生活回忆,都在拉姆心中替换成其他内容。

明明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却被虚假的回忆给覆盖。

搞不懂。搞不懂为什么她能这样回答。

「又不是在说笑……就算做恶梦,内容也太恶劣了……」

「拉姆随时都是认真的。作梦的是毛吧。」

「梦……梦?你说这是梦!?不要开玩笑了!」

拉姆冷淡至极的态度,让昴掀起棉被下床。还没恢复体力的下半身摇摇欲坠,但激情给予身体活力往前走。

「毛,你还不能站起来……」

「闭嘴!给我……给我安静看着!」

拉姆想要碰触摇摆不定的身体,手却被亢奋的昴挥开。

昴睡在自己的房间,这里位在宅邸东栋二楼。雷姆的房间在三楼,为了到那寻找她的痕迹,昴朝着楼上迈步。

「又还没恢复体力,一直乱来倒下的话会给拉姆添麻烦的。」

跟在后方的拉姆这么说,但盛气凌人的昴充耳不闻。花了比平常还要多的时间走完楼梯,昴笔直地穿越宅邸三楼走廊,站在来过好几次的房间前面。

看过雷姆的房间后,应该就能粉碎拉姆的奇怪想法。

不需要犹豫。在这犹豫的话,昴胆怯的心又要找藉口原谅自己。所以不可以给予烦恼、困惑的时间。

曾经进去过的房间里内部陈设虽然朴素,但还是有些简单的少女风装饰——

「……骗人的吧。」

什么都没有。

踏进的房间里头跟其他空房一样只有铺设整齐的床,还有设置在房里的小桌子。雷姆的房间虽然简单,但跟这间毫无个性的房间不同,里头确实有女孩子气的小东西和饰品。

「怎么可能会……」

环顾房内,怀着不信邪的心情,昴冲过走廊。

无视站在门旁的拉姆的视线,昴细数从楼梯到刚刚房间时经过的门的数量。没搞错。才不会搞错呢。就算闭着眼睛自己也能抵达。

——然而,为什么?

「是、是碧翠丝搞的鬼吧?就像一开始那样,把空间洗牌来戏弄我……」

「毛。」

「没错,一定是这样!那家伙有奇怪的技能。竟然耍我……」

「毛,你差不多一点。」

看着努力解释的昴,拉姆用平静的声音断绝他的不死心。

昴愕然看向拉姆。她看着昴,眼中浮现哀凄,昴知道平常不会这样的她正在担心自己。

但是,不对。现在的昴追求的不是这样的眼神。

「雷姆……就住在这里……」

「——那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在这屋子里。」

拉姆摇头,朝眼神阴郁的昴字字分明地说:

「拉姆本来就没有妹妹。」

她这句话,朝昴的困惑给予致命一击。

3

——雷姆的死是自己的责任、应该背负的罪孽。昴有这样的自觉。

这过于沉重的责任,即使现在都想扔掉一走了之的责任,唯有在承受后才叫真正面对雷姆的死亡。

「我、我……」

连哀叹雷姆的性命、请求原谅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为了爱蜜莉雅而采取的行动不被她接受,感情错身而过到现在都还没能互相理解。

为了昴而付出一切的雷姆,每当世界重来一遍都会壮烈牺牲。想要负起她失去性命的责任,世界却从昴身上夺去那责任。

时间,世界,魔女教,白鲸,所有的障碍都在妨碍昴的期望。

为什么这个世界对自己如此残忍,所有的思维都背叛昴呢?

是因为,是因为——

「毛,回房去。」

拉姆朝着呆呆站在空房间的昴这么说。

站在旁边的拉姆,把呆若木鸡的昴带出房间,推他的背,说:

「你太累了,精神才会产生混乱。先回房,在床上继续作梦去。拉姆还有事要做,没法一直顾着你。」

即使昴在面前崩溃,拉姆的判断依旧严厉无比。她没有要继续陪昴,而是要去完成自己被赋予的职责。

「回房间,去睡觉。」

离去前又再说一次,然后拉姆就下楼离开。

如她所言,只要睡着或许就能逃离这疏离感。

这一定是恶梦。在作梦的期间,为了作梦而要上床睡觉。

逃跑,逃跑,逃跑就好。因为一直逃,最后才到这里。就像之前一样,就跟至今一样,一直逃一直逃一直逃一直逃下去的话——

「逃了又能怎样……」

喃喃自语后,昴的脚在下楼前停下。

要踩上阶梯的脚缩了回来。逃进梦乡的判断,被这样的举动给收回。轻轻抬起下巴的昴看到的,是通往楼上的阶梯。

就算逃跑一切也都不会改变。昴只是又会背叛雷姆而已。

雷姆保护昴,舍命让昴逃离白鲸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昴达成目的。

为了让昴重要的人们能够远离魔女教的毒手。

现在,要是在这放弃目的,把意识送进逃避里头的话,

「就比乞求原谅还要懦弱……」

昴转身,背向原本要走下去的楼梯。

这次踏出的步伐没有迷惘。抬起的脚踩在阶梯上,身体不是朝下而是往楼上移动。因为那儿,有自己回来的理由在等着。

慢慢地上楼,仿佛确认般每一阶都踏得很扎实。到了最顶楼,看到一直欣欣向往的门后吐了一口气。

手握门把时,发现自己的心情格外平稳。

方才冲进雷姆的房间时,心臓明明快到要跳出来,现在却心如止水。分不出来是沉着造成的,还是超越紧张、忘记心臓可以雷鸣的沉重陷落造成的。不过,

「借我勇气吧,雷姆——」

说出那名字的时候,手真的变得有力气。

传来的力量转动门把,以为坚固的门缓缓地开启。

然后,被打开的门的后方、坐在书桌前面的少女转过头来。

「——昴?」

听到银铃嗓音呼唤自己的名字,昴闭上眼睛。

无法言说的感慨窜过心头,昴终于想起。

自己是为了听到她的声音才回来的。

摇晃银发,有着剔透雪肌和蓝紫色双阵的少女。如梦似幻的美貌带着哀愁,站起来的她——爱蜜莉雅对昴说:

「……你为什么回来了?」

昴不是被话语的内容,而是颤抖的声音给夺去意识。

抖动双唇,眼神无力的爱蜜莉雅。

久别重逢的她,看起来比最后道别时瘦了一点。声音和神色中也有着浓厚的疲劳,让人担心她有没有好好睡觉。

一定是被穷追猛打,还有被来自外部的干涉耗损了心灵。

所以,昴说:

「走吧。不可以待在这。」

往前踏出一步,伸出手,无视爱蜜莉雅的问题。

那强硬的态度令她吃惊,稍微退后拉开距离。原本缩短的距离又拉长,昴面露不解,爱蜜莉雅则是摇头。

「你说走,要去哪……不对,为什么要走?」

「只要不是这里就行,哪都可以。如果你要问为什么,我会回答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你到这……」

「你又来了,昴。」

昴的回答,让爱蜜莉雅失望地这么说。

蓝紫色瞳孔微微湿润,她翻动眼珠瞪着闭嘴的昴。

「突然就回来,还满身是伤让人担心……你不是应该在王都接受菲莉丝的治疗吗?为什么现在在这里!」

「发生很多事!我想说明的太多,可是时间很宝贵。所以我求求你听我的。我们现在一起离开这屋子……」

「我说过做不到了吧?我说过,你这样子让我信不过你。……我说过了。」

爱蜜莉雅厌恶地摇头,用颜抖的声音拒绝昴。

这是在王城候客室的对谈接续,毫无进展的重现。

昴拼命的想法没有传给爱蜜莉雅,昴不懂为何她不懂自己的心情。只是,跟上次不同。因为,

「就算你不肯我也硬要把你带走。即使你讨厌,再过几天你就会知道我是对的。所以

说……!」

「等等,等一下,昴。你怎么了?这样子根本就不像你。我觉得昴……怎么说呢。」

「少说那么多,乖乖照我的话做!!」

怒吼的瞬间,爱蜜莉雅的肩膀一震。

爱蜜莉雅瞪大双眼像在述说不敢相信。她面前的昴大吼后急促喘气,用力地瞪着她。

「不行待在这里。你会后悔的。绝对会后悔。没有人会高兴,没有人会得救。我已经不想痛苦、不想再哭了!」

「你、在说什么……?昴,我听不懂。」

「吵死了!你们……你!只要照我说的做就对了!这样一来就会很顺利。就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没人懂啊……!」

用力抓头的昴不是朝眼前的爱蜜莉雅,而是对一切不讲理抱怨有加。

大动肝火的昴说的话,爱蜜莉雅根本不懂吧。但是昴可以吐出这些耝咒的场面就只有这里。

昴遭遇的一切不讲理——其出发点都是爱蜜莉雅。只有在她面前,才能将这难堪丑陋的感情一吐为快。

看到昴哭着控诉,爱蜜莉雅难过地垂下眼。

「对不起。昴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没法理解你。」

她垂着眼,缓和声调好安慰昴的心。

「我也想理解你。只是,现在可能没有这种时间这样做……因为我有太多事不得不做。所以说,现在…」

「不顺利。」

昴打断她的关怀,用几个字就践踏她的想法。

听到充满恶意的声音,爱蜜莉雅惊愕到重复眨眼。

「做什么都不顺利。你很没用。你这个失败者。一点屁用都没有。你还能干什么。只会出一张嘴。你没救了。没得救了。重复胡来和轻率,就会看到跟累积的不讲理相同数量的尸体。——那就是你的未来。」

黝黑,丑恶,卑贱,应该唾弃的快乐充满昴的身体。

自己说出口的话、单字、每一道音都震动爱蜜莉雅的耳膜,能从她的表情感受到痛楚、内心龟裂、想法上被人插了一把刀。

这一瞬间,爱蜜莉雅的一切全都朝向自己。

唯有这刹那,爱蜜莉雅没法无视自己。黑暗愉悦现形。

决心被冷淡对待,觉悟被一笑置之,行动被残忍蹂躏,过去被嘲讽为无意义,未来被宣告是一片黑暗。

看到爱蜜莉雅的那些被一一愚弄,昴的心——

「为什么?」

爱蜜莉雅孤零零地说。

被昴的无心之语宣告未来笼罩黑暗,这样的痛楚和悲叹使她表情僵硬。但是,就连这时候她的蓝紫色瞳孔都不知黯淡为何物。

被因难受而润泽的光彩吸引,映照在里头的世界——亦即,爱蜜莉雅凝视的昴本身。

「为什么,昴要哭得这么难过呢?」

——这才发现,自己边哭边露出扭曲的笑容。

昴知道自己讲的话全都反弹回来。

细细回想践踏爱蜜莉雅心情的每一句话。没什么,那些全都是切割昴的话语罢了。

决心、觉悟、行动、过去、未来,全都被否定。就跟昴一样。

里头有不管做什么都没用的心情。

还有被不得不做些什么的义务感给催促的自己。

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必须挺身抵抗。要说知道什么的话,

「我……把我,送到这里……不对。为了把我带到这里的雷姆,为了雷姆,务必要做……」

「雷姆?」

搜索没有把握的内心,试图取回来到这里的最初想法。

听到昴那断续不成章的低喃,爱蜜莉雅轻轻摇头。

「————」

呼吸,停止了。

爱蜜莉雅的嘴巴纺织出的名字,那个语感。

很明显的是不明白那两个字的意思才会有的。

「——你也…」

「咦?」

「你也,忘了雷姆吗——」

被双胞胎姊姊遗忘,应该留存的痕迹消失,连让自己赌上性命回来的理由、这个人,都不记得那女孩了。

她的每一天、时间、心情、生存样貌、愿望,都因此消失不见。

她的笑脸,她的愤怒,她的泪水,与她的互触,她确实活着的证据,组成那女孩的一切,该如何重现。

「——好,我全部告诉你。」

「咦!」爱蜜莉雅对昴的话感到惊讶。仰视端庄的美貌,昴再度确认推动自己来到这里的想法泉源。

假如这样下去,雷姆的想法会消失到彼方的话。

「不如掏心掏肺,掏到吐血还比较好。」

下定决心。

阐明一切,述说真实,表露自己的内心。

昴的眼神改变,察觉这点的爱蜜莉雅屏气凝神。

面对爱蜜莉雅,昴手贴自己的胸膛。心跳很快。正因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有结果为何,才会怕到这样。

痛楚。足以使人发疯的痛楚。

像要捏烂心臓一样任意摆弄,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痛苦将会不断持续、不知何时结束。

但是心里这么想。

谁管它。谁理它。那种痛楚,跟现在的痛苦相比算什么。

不被相信,不被理解。最甚者,没人记得雷姆的存在。假如能忍受这样的痛苦,那痛楚根本就不算什么。

——要来就来呀。不过就是心臓,拿去就是了。

「爱蜜莉雅。」

「嗯。」

「我看得见未来。我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我会『死亡回归』——」

正要表白一切,正要触及核心时停滞果然造访。

就如预料,世界的动作逐渐变缓慢,最终静止。景色顿时失去色彩,方才还听得见的所有声音都消失无踪。

风声,呼吸声,心跳声,不断远离而且不回来。

意识扔下五感感受到的一切,昴被世界孤立。

——然后,不让被孤立的昴单独一人、不被昴渴求的慈爱之掌慢慢现形。

生成的黑色雾霭静静地滑过空中蠢动,形成手臂的形状。

之前做出清晰形状的就只有右手,但随着幽会次数增加,招待自己的诡异魔手以拙劣的速度生成左手。

双手逼近昴,左手怜爱地抚摸脸颊,右手像是迫不及待要爱抚,伸入胸腔内,穿越肋骨,温柔地包住心臓。

心脏在掌中被玩弄的感觉令全身毛骨悚然。

之前都是狠心地给予剧痛,但如字面所述掌握昴性命的黑色雾霭,简直就像要用极限恐怖来摧残昴的觉悟与决心,玩起了阴招。

痛楚该来却没来,平静的恐惧开始在昴的心中生根。

对痛楚有所觉悟,发誓会忍过去。魔手仿佛嘲笑昴的决心,认为光只有痛楚还不够,因此舞动智慧意图让他身心臣服。

给予异于想像的苦痛,这样的方式令无法动弹的昴想发出悲鸣。可是,他还是咬紧不会动的臼齿抗拒对方。

痛苦、恐怖、未知将要折磨昴,但内心绝对不会屈服。

不这样的话就无法回报。不这样的话就无法原谅。

假如要在这个没有人记得雷姆的世界里,请求负起雷姆死亡责任的话,那就只能用自己的灵魂支付。

管它会痛还是会苦,随你高兴切切割割。

——只有这股决心,没那么简单就能瓦解。

瞪视玩弄心臓的黑之魔手,昴屏息等待到来的瞬间。但是,魔手没有动作。因为随时都能下手,所以也能静止不动。

在时间停滞的世界里挑起消耗战的话,就只能战斗到精神耗损殆尽为止。

现在昴坚固的决心,也处处是破绽,被死心吞噬夭折。

——如果这么想的话,就太天真了。

管它几小时还是几天,都要忍耐下去。自己又不是没死过。

既然只会痛不会死的话,那不管是怎样的痛楚都可以忍过去。

昴这样的觉悟——

「——啊?」

突然,静止的世界开始有了颜色。

应该降临的痛楚只出现前兆,就渺无声息地消失无踪。

和觉悟一同被留下的昴,回到有声音、颜色、时间的世界。

呼吸、心跳、世界转动的声音充斥昴周围。仿佛嘲笑呆掉的昴,世界恢复生息。

面对昴顽强的觉悟,魔手也领悟到自己的行为有多无力了吗?

哪有可能。至今被魔手折磨数次的经验对此推断嗤之以鼻。

胸膛里头,还留有黑色雾霭右手轻柔握住心臓的触感。

要是被用力捏紧,现在的昴——

「————」

想到这边,昴突然产生疑问。

碰触昴心臓的讨人厌右手触感都还清晰残留。

但是这段期间,左手上哪去了?一开始是抚摸脸颊,之后呢——

「——呼。」

在疑问的解答出现前,面前的爱蜜莉雅先出声。

听到那声音而回过神的昴,想起了要继续告诉她在时间停止前要说的事。

什么事都没发生就从恶梦解放令人心神不定,不过假如魔手没有索求触犯禁忌的代价那就再好不过。

阐明一切,理解每秒后的未来,昴就能得到打从心里渴望、大家都期望的世界。为此而下的决心终于开花结果——

「啊。」

在说话之前,爱蜜莉雅的身体突然前倾,朝昴靠过去。

忍不住伸出手承受她的身子。手掌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昴忍不住屏——

啪搭。

「——爱…」

啪搭、啪搭、啪唰。

「——爱蜜莉雅?」

啪唰啪唰啪唰、啪唰。

奇怪的声响,紧紧抱住一看,爱蜜莉雅的嘴巴,正涌出大量鲜血。

——右手抓着昴的心臓的期间,左手上哪去了?

头靠在昴的肩膀上,爱蜜莉雅不断吐血。

溢出的惊人血量染红了昴的半边身子,使爱蜜莉雅的身体变轻。

「停下……咦?慢着,咦?」

为了止住源源吐出的血而把她的头往上抬,但她的脖子立刻无力往旁边倒。和肩膀下垂、失去光彩的瞳孔四目交接后,昴领悟到一切。

——爱蜜莉雅刚刚,在昴的面前殒命。

「哦哦哦哦!哦啊啊啊啊啊——」

惨叫产生回音。

假如大叫、惨叫到喉咙裂开就能忘记一切的话。

现在就扯开、用力撕裂这喉咙,尽情夺走一切吧。

怀中爱蜜莉雅的身体,无力的身体逐渐变得轻盈。

流出的血没有停止。昴的身体变红。变得越来越红。

——右手抓着昴的心臓时,左手是去抓爱蜜莉雅的心脏。

决心、觉悟、行动、过去、未来,都被嘲笑践踏蹂躏。

坚定的决心,明明刚决定不会被击溃的觉悟,都被打成粉碎,将菜月·昴追赶到绝望深渊。

——惨叫高声拉长尾音,始终没有消失。

昴终于…终于…

——杀了爱蜜莉雅。

4

——血液和眼泪,是否在这次都从体内被挤光了?

到底该痛哭多久才好?

到底该苦痛多久才好?

自己做了多么不可原谅的事?

身负重伤,心灵被践踏,重要的人被夺走,救不了应该守护的人,连最重要的人的性命都被自己亲手摧残。

——这究竟是对谁的惩罚呢?

「我、我……」

我错了。搞错了。太得意忘形了。

狂妄到以为可以利用黏附在灵魂上的『魔女』诅咒来个顺势反击,就算死了也只会重来的轻率想法助长自负,轻视应畏惧的『魔女』和魔手,于是招来这样的下场。

这些重复累积,最后就是眼前的惨状。

跌坐在地,腿上放着爱蜜莉雅的尸骸,昴转动空虚的瞳孔。

爱蜜莉雅死了多久了?

碰触的脸颊冰冷,口中溢出的鲜血也失去热度转冷。柔软的尸体也开始僵硬,否定『死亡』的要素逐渐消失。

即使理解这点,昴还是没法有任何动作。

已经累了。

我都这么痛苦了,已经够了吧。

像我一样痛苦的人,翻遍这世界有几个呢?

拼死拼活到以前的自己根本没法比的地步,也很努力试图达到目标。尽管如此还是无法避开最惨的结局,只能被灾厄吞食失去一切。既然如此——

「——那张脸,简直像在讲我是这世界最不幸的人。」

这里应该没有其他人,以为听到幻听的昴转头看向入口。

用缓慢到叫人不耐烦的动作抬起头,昴发现一名少女站在门前面。少女正用轻蔑的视线盯着昴。

奶油色的长发分成两边做出美丽的卷度,身穿像是洋娃娃才会穿的华丽礼服,脸蛋俏丽又可爱。

是昴重复两次轮回,抵达宅邸后却连脸都没看见的人物。

「碧、翠丝……」

「一阵子不见,那张呆脸变得更蠢了。」

毒辣地说完,碧翠丝环视房内惨状。然后说:

「搞得可真夸张。」

她十分爽快,夹杂叹气评论如斯惨状。

在血海中一动也不动的爱蜜莉雅,眼神空虚抱紧她的昴。看了他们两人,却只有这样的感慨。

但是,连理所当然的反感,现在的昴都生不出来。

不如说,现在的他很感激碧翠丝什么都不问的态度。感激之余希望她能放着自己不管就更好了。

「葛格,好像出不来。」

边说边走到昴身旁的碧翠丝蹲下来。

「就算叫你找你也听不见吧。……贝蒂是很讨厌弄脏手的。」

嫌麻烦地这样说后,碧翠丝的手就伸向爱蜜莉雅。是要对死掉的爱蜜莉雅做什么呢?少女的手指在没反应的昴面前碰触爱蜜莉雅的脖子。

对这举止有说不出的不悦,昴正准备责备时。

「拿下来了。」

但是,在责备的声音出来前,碧翠丝先完成目的。离开爱蜜莉雅的手掌上,握着闪耀着绿色光芒的美丽结晶石。

那是爱蜜莉雅不离身、挂在脖子上的垂饰——与爱蜜莉雅订契约的精灵帕克的依附媒介,及其契约的证明。可是,现在却…

「破掉了……」

「弄破的本人还敢讲这种话……是说,你好像没有自觉呢。」

寂寞地看着掌中裂成两半的结晶石后,碧翠丝把石头收进怀里。

结晶石裂开,那里头的精灵会怎样呢?

现在,称呼在怀中沉眠的爱蜜莉雅为『女儿』、比任何人都深爱她的那个精灵怎么样了?跑哪去了呢?

「用不着担心,葛格没死。只是回本体去一趟罢了。过来这里要时间……不过,没时间犹豫了。」

仿佛天经地义地回答昴的疑问,碧翠丝站起来轻拍裙摆。看着少女弹起的卷发,昴为这答案感到安心。

既然她说那个精灵还活着,会回到这个地方的话,就一定是那样。

「——你有什么想说的?」

看昴得到不合宜至极的安心,碧翠丝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问。

昴没有注意到碧翠丝在那声音里灌注了什么样的感情。

只是,如果被问有什么想说的话——

「杀了我。」

——希望有人现在就杀了自己。

对一切厌倦。对所有感到疲乏。

所以,好想死。希望藉由死亡,让一切都结束。就算死后会重来,反正自己又会失去一切。不管死后能不能重来,都不想再待在这个世界了。

爱蜜莉雅死亡,雷姆的存在消失,昴没能得到任何回报。

所以说,

「杀了、我……」

只有结束,是现在的昴的救赎。

假如有人会听从自己的请求,那么希望对方啄食掉这个没救的性命。

践踏与自己相关的生命的尊严,让感情化做白费,被一切舍弃的可悲愚蠢之人。希望有人能够烧毁、消灭这人的身躯。

如果是眼前具有超常力量的少女应该就办得到。

碧翠丝应该很讨厌自己。假如碧翠丝不帮忙这个愿望,那一定会有更符合昴的罪孽、凄惨的下场。

像自己这么愚蠢的人,就算死九遍也没改变什么。

这次是第十次,已经到极限了。不管是神明佛祖女神魔女,应该都厌倦自己了。

所以说,

「在这里,杀了我。」

抱着爱蜜莉雅的尸体,昴恳求碧翠丝。

假如只能走到这,那自己想要抱着爱蜜莉雅的尸体结束生命。

顺从任性而招致最恶劣结果的昴,直到最后都还是自私任性。

加重拥抱爱蜜莉雅的力道,昴闭上眼睛等待死期。

就这样,沉默的时间持续半晌。

「……啦。」

那声音忽然敲击自私决定死期的昴的耳膜。

「——咦?」

又小又弱又沙哑的声音。

昴忍不住吐气,张开紧闭的眼皮仰望少女。

碧翠丝还是站在昴面前,现在也依然在俯视着昴。

她双手抱着自己娇小的身躯,像是冷到发抖般咬紧嘴唇。

「竟然叫贝蒂杀了你……太残酷了……!」

被她用快哭出来的表情和声音这么一说,昴感到莫名其妙。

即使重复眨眼,碧翠丝浓烈的悲叹也没消失。

那跟昴所认识的少女表情相去甚远。

毕竟碧翠丝应该很讨厌昴。

总是冷漠以对,因为有好心的一面所以会关怀昴,不过基本上都是贯彻冷酷无情的人物。

虽说她不曾爽快地接受要求过,也觉得可能会被她拒绝,但刚刚的请求她应该会带着污蔑和嘲讽回敬过来才对。

「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啦……!」

想不到她会用这么悲伤的表情拒绝杀死昴。

「碧、碧翠丝……?」

「你的请求,贝蒂不会听的。想死的话就去死,随便你要怎么死都行……贝蒂不接受你的要求。」

摇头的碧翠丝闭紧双眼,扼杀表情。

冒出的泪珠没有流下而是隐藏到眼睛里头,少女朝昴伸手。

「干嘛……景色怎么!?」

顿时,世界开始扭曲。

昴周围的空间扭曲,产生龟裂。

世界崩坏的预兆。一这么想,就立刻用力抱紧怀里的尸体。

俯瞰这光景的碧翠丝,眼中带着冰冷的感情。

「反正全部都完了,可是让你留在这也很困扰。——至少,只有这间宅邸,贝蒂想守护好。」

「你说什么……不对,碧翠丝,你!」

「——贝蒂和罗兹瓦尔不一样。就算是为了得到未来,疼痛难受痛苦悲伤恐怖的事,贝蒂全都讨厌。」

面对不成问题的问题,碧翠丝以不成答案的答案回覆。

空间扭曲,昴的肉体超越物理法则被吸进产生的龟裂。

但是不会痛。

「至少,死在贝蒂看不到的地方。」

最后的低语佯装薄情,却藏不住寂寞。

什么都没法说。什么都不知道。只接收到一种感情。

——碧翠丝对昴的决定和行为感到悲伤。

扭曲到达极限,被压扁的空间如反弹一样消失。

视野里宛如噪音一闪而过的不适在刹那席卷世界,接着大气的扭曲就不留痕迹地消失。

留下的只有连同染血地板一同被挖起、昴和爱蜜莉雅曾存在过的痕迹。

看着两人消失后,碧翠丝一脸疲惫地背贴墙壁。缓缓举起来的手掌罩住双眼,隐藏住世界。

「——母亲,贝蒂还要这样几次呢?」

被留在世界里的少女,轻声的低喃没有传给任何人,就这样消失。

5

毫无前兆就从空间裂缝被抛出,头就这样插进长满青苔的草木里。

「噗哇!」

吐出带土味的唾液,昴抬起头环顾四周。

树木成群充斥在昏暗视野里,被大自然全方位地包围。昴察觉到自己被扔在森林里。

「夜晚的森林……哪边的山上吗……?」

多亏月亮没被遮住,勉强可以看见东西。

冷风摇晃树木枝叶,虫鸣郁闷地支配昏暗的森林。因为宅邸外已是夜晚,昴领悟到自己睡了超过半天。

同时,自己会像这样置身在森林就代表,

「空间转移……可以这样认知吗。」

被吞进大气扭曲、产生的龟裂后,就被扔在森林里。

藉由魔法『机遇门』,碧翠丝可以自由让宅邸内的门与自己的禁书库空间相连结。只要有那个意思,转移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即使可以理解其道理,却搞不懂碧翠丝的用意。

——最后看见的泫然欲泣脸蛋,如今也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即使愿望被拒绝,顶多就是被轻蔑然后被扔着不管。

可是,碧翠丝却用充满灰心和失望的眼神凝视昴——

「那样子,简直是……」

简直就像是有所期待。

这种想法太过自私自利又自我本位了,昴立刻否定。

又不是没自觉自己是个一事无成的瘟神,而且自己也能接受。

连自己都不期待自己,哪有可能会有人期待自己。

更何况,还是被厌恶自己的人期待,这种想法太过『傲慢』。

——不想被期待的话就只好逃避,结果一直逃的结果就是来到这个世界。

「真的没药救了,我这家伙……」

露出凶猛的笑容,昴慢慢地站在草地上。但只有这么想双脚却没动弹,于是往下看,这才发现压在自己腿上的另一个重量。

腿上现在也还放着跟着转移过来的爱蜜莉雅。

「爱蜜、莉雅……」

在昏暗世界里,被稀疏月光照耀的惨白死亡脸孔。

她的死状既非难受也非安详,只是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走运原因而充满困惑。即使当下活着,但在时间停止的世界里她的心脏就已被捏烂。

留下理解疼痛的时间,这点很诡异。

只是就算感觉不到痛,也成不了救赎吧。

安详的死亡一定不存在,更没有事情是可以藉由死亡获得拯救。

——除了现在的昴以外,可是…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俯视爱蜜莉雅的容颜期间,水滴落在白色脸颊上。

深信已经干涸的泪水深不见底,没有结局的苛责折磨着昴。

可以听见声音。谴责自己的声音。

遇过的所有人全都怀着冰冷的怒意痛骂昴。里头有银发少女,还有蓝发少女——

「谁来……谁都可以……」

——杀了我。

沐浴在不间断的骂声中,昴抱着爱蜜莉雅站起来。

就这样踩着草,撞断树枝,慢慢地在夜晚的森林里奔跑。

远方传来野兽的嚎叫。

现在的话,就算是遇到那只黑色魔犬自己也能笑着迎接。

希望它把自己的血肉、玛那和性命全都吃光抹净。

不然的话,不那样的话,昴就没法得救。

「————」

朝着远吠传来的方向,昴从昏暗的森林走向深渊。

爱蜜莉雅的重量,还有走在视线恶劣的山路上的疲劳,如今都感受不到。

目的很明确,为了实现而拼命才会这样吧。真是讽剌。

然而,命运的讽剌还不单单这样。

「这里……横越这条沟……这样。」

慎重地穿越下坡,把在地上蜿蜒的树根当成阶梯踩过穿越。

宛如即将燃烧殆尽的烛火,生命正在用尽最后的力量。但是,脚步毫不迷惘的原因并非如此。事情很单纯,因为这是很眼熟的路。

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这里是——

「啊啊,还在。」

像是安心、擦不上边的感慨形成微笑,漾在嘴边。

唯有浑身浴血、精神崩溃的人才会有的狂笑。昴知道有个男人的笑法正是如此。如果看镜子,自己一定也露出同样的笑容。

腐蚀观者的心灵,唤起生理上的嫌恶的不吉利笑容。

但是,被这种笑容面对的他们,是早已习惯这狂笑的人。

「————」

在夜晚的森林中,包围住昴的是与黑暗同化的黑衣团体。

宛如从影子中冒出来的他们涌现,包围住昴,无声无息连存在感都没有透露,就这样凝视着他。

感觉不到敌意好意恶意善意这类意思的视线漩涡。全身浸泡在这些视线中的昴,想起了在第一轮的世界与他们的邂逅。

「一样啊……」

仿佛仿效昴的记忆,黑衣团体一齐当场垂首致敬。

就像木偶一样没有意志的他们,对初次见面的昴展露『敬意』。

昴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尊敬自己。

唯一清楚的,就是他们是魔女教的信徒,他们信奉的魔女与昴身上的黑暗有着某种关系。

「——让开。」

想问的事其实多如山高。

就连像这样对一切死心之前,都有很多事想问。

可是,如今那些感伤只是无用之物。

听到昴简短的命令,黑衣团体没有异议,直接融入黑暗中消失。

他们的存在一消失在视野里,昴就注意到世界充满静谧。

追随的野兽嚎叫,不间断的虫鸣,还有风声都不见了。

所有的活物都嫌恶魔女教吗?

可能不只针对魔女教,毕竟昴也在里头。魔女教和昴在一起的场面,构成连世界都拒绝同席的唾弃画面。

——那个人,跟现在的自己有相似的评价。

面露冷笑后,昴穿越魔女教徒原本的包围网,继续前进。

跨越树根,踩踏泥土,用鞋底践踏草木,森林终于开阔起来。

眼前是宽广的岩石区,以及声立的断崖哨壁。

「我在等你,宠爱的信徒啊。」

瘦骨嶙峋的男子面露和昴一样的狂笑,站在岩壁前面等待昴。

6

「唉呀唉呀唉呀?而且而且而且而且且且且,怀里抱着的该不会是……半魔姑娘吧?」

看到来到岩石区的昴和他怀中的爱蜜莉雅后,贝特鲁吉乌斯歪头。狂人让头的角度维持水平,愉悦地伸出舌头流出唾液。

「怎么会,在接受我们的试炼之前竟然先没命……多么悲惨!多么不幸!啊啊!还有还有还有……你多么勤勉啊!在我们动身之前!就给予试炼夺走了!半魔的身体!还有性命!」

贝特鲁吉乌斯挥舞双手,用夸张的举动为爱蜜莉雅的死尖叫。

回过神来,不知何时魔女教徒都集中到他的周围,全员跪下凝神倾听狂人的狂态。

「我是…勤勉……?」

「对,正是如此!勤勉!太棒了!你跟判断太慢、脑袋差没智慧又欠缺决断力的我们不同,比任何人都抢先体现魔女的意志!」

听到沙哑的低喃后,贝特鲁吉乌斯开心地狂笑冲向昴,然后像滑行一样跪下,用额头敲击岩石地面叩首。

「与此相比!我和手指多么迟钝、愚昧和有所欠缺!啊啊,请原谅!无法报答爱的!此身的愚蠢!怠惰之身的不诚恳!无法回应您给予的爱,请务必原谅这愚钝之身!」

滂沱泪流的贝特鲁吉乌斯双手敲打岩石,谢罪到额头破皮。

血液在剧烈的自残行为下飞散,裂开的手腕伤口可以看见骨头。即使如此也不停止暴行,周围的信徒们也仿效狂人纷纷做出自残行径。

血与痛苦的狂宴——即使亲眼目击,昴却毫无感觉。

即使曾经那么憎恨的男子就在眼前,昴的内心也没萌生任何情绪。

「啊啊,你代替无法回应那位大人的想法、一事无成的我完成试炼。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请告诉我。我要向爱证明我不是怠惰,究竟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呢?」

「杀了我。」

逼到近旁,因额头流下的血变成流血泪的贝特鲁吉乌斯恳求,昴回答。

唐突至极的发言,就连狂人都表情为之愕然——

「这样就行了吗?」

根本没有,他毫无犹豫地踹飞昴。

跺脚凝视后退的昴,贝特鲁吉乌斯一脸恍惚。

「啊啊,太美妙了,太美好了呀!完成试炼,面对渴求救赎的信徒给予解渴之水,带着爱的我的行为是勤勉的!啊啊,不是在怠惰下结束!我跟你都是!要感谢你!因为我的勤勉成就爱!」

对昴钻牛角尖的答案没有丝毫疑问,毫不谴责自己的行动,对这世间道理无任何动摇,贝特鲁吉乌斯佯装勤勉解放杀意。

看到狂人这模样,昴内心喧嚣不已但还是闭上眼睛。——这样一来,至少昴这瞬间的想法会获得回报。

「不过话说回来,」

昴感觉杀意逼近到肌肤时,贝特鲁吉乌斯却开始嘟嚷。

「连一个试炼都没通过,而且没会面过任何大罪,胸怀大志的结果却是绊到一开始的小石头就结束……」

狂人凝视沉眠的爱蜜莉雅,叹息道。

「——啊啊,你,是『怠惰』呢!」

没有任何发言比这更侮辱爱蜜莉雅的死亡。

这让人想起,在过去的世界这个狂人也曾侮辱过重要少女的性命。

睁开紧闭的双眼的瞬间,昴看到眼前有掌形黑雾逼近。

掠过脑海的痛苦记忆令身体瑟缩。

但是,跟那魔手有决定性的不同:身体可以动,脚可以动,手可以动,所以可以闪避。

摆脱缓缓逼近的黑掌,抱着爱蜜莉雅朝旁边跳过去。经过的手掌像是困惑而消失,看到这光景的昴吐出急促呼吸。

「……你,刚刚看见不可视之手了?」

声音颤抖,撑开光彩夺目的双眼,贝特鲁吉乌斯凝视昴。

狂人将宛如枯枝的细瘦手指放进嘴巴,按照顺序一一咬烂指头。每一根都咬到发出肉爆裂开来、骨头碎裂的声响,他边淌血边说:

「不行,不行呀。奇怪,搞错了,误会了,弄错了。看得见我的权能,『怠惰』的权能,我因宠爱而被授与的『不可视之手』!其他人不被允许看见的东西」

吐血,咀嚼指甲和骨头碎片,贝特鲁吉乌斯以充血的目光瞪向昴。

——下一秒,贝特鲁吉乌斯的背后涌出黑色手臂。

他的影子炸开,疯狂摆动的黑手多达七只。那跟昴触犯禁忌时给予惩罚的魔手如出一辙,使得昴的背脊因恐惧和害怕而战栗。

「不过,既然看到了身体还能动……」

就不是躲不过。

黑掌的速度并不快。射程和撕裂人体的臂力虽是威胁,但最大的威胁是『肉眼看不到』。不过那最强大的力量,对现在的昴不管用。

熏烧油尽灯枯前的生命,昴将身体能力发挥到超越极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啥为啥为啥为啥为啥为啥啥啥啥啥……可以躲开!?你看得见吗!?这是我的!专属于我的爱呀!!」

「只有被你杀害这件事,让我打心底厌恶。」

旋转身体避开黑掌,朝前方跳跃闪过其他伸过来的手。立即蹲下躲过从左右逼近的手,用滚动的方式接近贝特鲁吉乌斯。

看到狂态因惊愕而扭曲,内心因黑暗的快感而沸腾。

想起来了。自己想要杀死这狂人的事。

「——呼嘎啊!」

用头锤撞向面前的鼻梁,粗暴地踹击狂人往后弓的身体。

黑掌失去精准而乱跑,昴也被贝特鲁吉乌斯的门牙撞到额头而流血。夸张的血量流进眼睛,堵塞右眼的视线。

——察觉到脚下一滑时,昴的身体紧接着就被抓着脚扔出去。

即将撞到大树的瞬间,昴忘了要采取受身姿态,而是用力抱紧怀中的尸体。

不是为了依赖,而是为了守护。

「——咳恶!」

背部就这样用力撞上树木,脊椎骨传来致命的断裂触感。

多根肋骨粉碎,好几道才刚治好的伤口一齐绽开。剧痛的大合唱齐声开始,坠落地面的昴边吐泡泡边抽搐。

「丢脸!丢人现眼!啊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这样下去我差点就会变怠惰,我的行为差点全都变成无意义!果然我很勤勉,为爱努力……」

「闭嘴、啦。蠢蛋……!」

呼吸声怪怪的,感觉肺臓受到极大损伤。

尽管如此,嘴角冒着血泡的昴还是嘲笑贝特鲁吉乌斯。

「什么爱呀,白痴。应该只有你、得到的、爱……我也看得见,不是吗。……被劈腿了喔,活该。」

「你说什么!说什么……说什么说什么么么么么么么么……大脑、大脑在颤抖抖抖抖抖抖抖!」

抓头翻白眼的贝特鲁吉乌斯亢奋激动。

狂人走近倒下的昴,踹开怀中的爱蜜莉雅,刻意粗暴地踢飞尸体远离昴。

爱蜜莉雅的身体滚动,撞上树根。斜眼蔑视这光景的贝特鲁吉乌斯嗤笑道。

「竟敢侮辱我的爱,不可原谅!啊啊,决定了。我决定了!虽然应给予试炼的半魔死了,但藏匿半魔的人还活着!」

贝特鲁吉乌斯根本是迁怒。他胡乱大叫,黑掌抓住昴的脖子,抬起。

快把脖子拔断的臂力叫人瞠目,在剧痛中昴也发不出声音。

「首先,灭绝宅邸的关系人,接着将附近的村民奉献给宠爱,一个不留。疏漏是『怠惰』的铁证。以勤勉为第一的我和手指放下所有。——还用雾封锁街道,就是为了不让人妨碍我的爱!」

兴奋状态下口沫横飞的贝特鲁吉乌斯对昴坦承邪恶方针。

「你刚刚,像是抱着很重要的东西呢……要是破坏那个半魔的肉体,你会发出多么愉悦的声音呢?」

贝特鲁吉乌斯倾斜脖子,歪曲嘴唇,目光因残虐的好奇心而发光。

狂人的背后爬出五只有别于举着昴的手腕,各自以独立的动作朝爱蜜莉雅的亡骸逼近。

先是抓住四肢,然后是纤细的颈项。

「看到了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你知道吗?」

「……住、手啊!」

正因为看得见才有的恐怖,现在正袭击昴。

看不见的时候,狂人的黑掌对雷姆的身体做了什么,如今被迫详细记起。

然后,而且还是现在,那个破坏冲动正朝向爱蜜莉雅的肉体。

没有制止暴行的力量。昴悲痛万分,贝特鲁吉乌斯愉悦地加深狂笑。就这样,爱蜜莉雅的肉体要被残酷扯开——

『——在做什么?』

那声音毫无前兆地从天而降,冷酷地敲击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呃。」

贝特鲁吉乌斯表情一变,视线泅游寻找声音的主人。

那声音里头的力量足以让狂人脸色大变。那是被磨利的愤怒。

不久,贝特鲁吉乌斯的视线固定在天空中的一点。

慢半拍的昴,也在脖子被抓起的姿势下,在同个天空看到那个。

『你们屡次——』

宛如要覆盖夜空,数量惊人的冰柱埋没所有方位。

粗暴的呼吸染上白色,能够冰冻世界的冷气一口气席卷森林。

一直跪着的黑衣集团,以及原本一直狂笑的贝特鲁吉乌斯,都说不出话来。

『对我的女儿,做什么——小子们。』

——将世界化为纯白,永久冻土的终焉之兽。

那对昴而言,是能够终结第十次的世界、连接到『死亡』的存在。

7

被召唤至这个世界以来,昴已经体验过多次死亡。

本来对每个人来说,人生是只会有一次的竞赛。践踏这种天经地义的规则,得到第十次挑战权的昴,在『死亡』方面不会输给任何人。

而像这样亲近『死亡』的昴,才能感受到某种感觉。

——清楚嗅到逼近至眼前、明确的『死亡』。

『你们每个,都很为所欲为啊。』

伴随寒冷彻骨压力的声音,从飘着冰之结界的空中被扔下来。

率领锐利前端朝向地面的冰柱群,释放情感冻结的声音的,是灰色小猫。

可以放在手掌上的体格,和身长差不多长的尾巴。粉红色的鼻子和圆滚滚的眼睛。交叠短短的手,以憎恶涂抹像人类一样感情丰富的表情。

会讲人话的超乎常理存在,以贝特鲁吉乌斯为首的魔女教徒保持沉默。连在同个场合的昴,都在有别于他们的冲击下哽住喉咙。

因为是第一次,看到那精灵表露如此的怒意。

只是存在于那儿,光愤怒的余波,就能让世界逐渐死去。

「……帕克。」

浮空的精灵——帕克的周围罩起白霜,附近一带的森林发出破裂声响逐渐变质。绿色树木仿佛褪色般转白,枝叶和树干表面结冻、玛那被吸走而开始枯萎。

大地也同样将影响表露出来,一开始是花草死亡,接着是泥土,然后泥土上头的昴的肌肤也开始生疼,仿佛烧伤的痛楚剌激全身。体内深处徐徐涌出乏力感,呼吸变得没把握,意识开始茫然。

强制夺走玛那的力量,过去昴也曾从碧翠丝那儿体验过。

愤怒的帕克以世界为规模来执行这股能力,将之化为自己的力量。

除了忍住呻吟的昴以外,贝特鲁吉乌斯额冒油汗往后退,跪着的魔女教徒们也像索求氧气的鱼一样张口喘气。

『魔女教吗。——不管过多久,你们都没有改变。不论在哪个时代,你们都做出最让我悲伤的事。』

用像是看到害虫一样的目光这么说完,帕克的视线投向森林一点。

用视线跟着追过去,那儿还保留唯一不受帕克之力影响的空间。唯有横躺的少女亡骸被保护,免于跟着世界结束。

『啊啊,可怜的莉雅。……什么都不知道就死了。』

帕克寂寞地凝视爱蜜莉雅后,目光转向生存者们。

『让我女儿失去性命的罪可是很重的。你们谁也别想可以活着回去。』

「区区精灵敢讲那种话!讲那什么那什么那什么什么什么—话!?输给试炼的半魔,不过是污秽的无用废物!没法守护那个蠢货的你的『怠惰』才该被谴责!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脑袋、在颤、抖抖抖——!!」

面对帕克的恫吓,仰望天空高举双手的贝特鲁吉乌斯慷慨激昂。狂乱下布满血丝的眼球没有对焦,口吐白沫的他杀意是爆发性地膨胀。

「普世现象,会发生的事情,正确的历史,都记载于福音书中!魔女爱我,因此我需勤勉报答!沉溺于怠惰的精灵愚辈!」

因为爱。对贝特鲁吉乌斯来说,对魔女的信仰不过是回报爱的行为。

以行动彰显对魔女的爱,对这狂人而言拥有优先一切的绝对性。

魔女是最好的,魔女至上。因此违逆自己对魔女的爱的人事物,都不能被原谅。

「半魔死了!你也要接受怠惰的报偿!在魔女的宠爱下!打动人心的真实之爱下!牺牲赴死吧!」

胡乱挥舞手臂,高声呼喊的贝特鲁吉乌斯用力跺地。

俯瞰贝特鲁吉乌斯狂态的帕克,瞳孔彻底的冷酷。没有怜悯和愤怒,而是看不出对方的价值而冷彻的眼神。

交换绝对不可能交流的想法后,帕克和贝特鲁吉乌斯的杀意交错。

「我的手指啊!让那愚者接受报偿——」

『死吧。』

——倾倒的冰柱降临在所有的魔女教徒上,贯穿他们止住动作。仿佛被当成标本的昆虫,魔女教徒的身体和手脚被穿刺固定在地面上。

大气挤压,须命的魔女教徒肉体结冻,岩石区化为冰雕展示场。

「————」

毫无预备动作,帕克在一瞬间就夺走将近二十条人命。这段期间,帕克的视线没有一丝动摇,与他对峙的贝特鲁吉乌斯也一样。

狂人看都不看遵照自己的指示行动、被当成弃子的信徒,而是等待帕克的意识脱离自己的那刹那。

「——脑袋、在、颤抖。」

嘴唇阴森森地歪曲之后,贝特鲁吉乌斯的影子整个爆发。

昴看到这光景的同时身体被扔出,七只手掌朝空中的帕克蜂拥而去。

论帕克的实力,缓慢逼近的魔手根本用不着闪避。可是面对迫近的手掌,帕克没做出任何反应。——因为看不见。

「帕克——!」

『安静点,昴。只有你……嗯呃?』

昴为了通报危机而大叫,但帕克丢过来的声音和目光都很冰冷。

但是,在说完之前小巧身体就被黑色手掌囚禁而看不见了。

「啊……」

帕克的身体,小到用大人的手就足够包覆盖住。

何况那儿有七只黑掌,现下已经无人能看见他的身影。再加上每只黑掌都有能够轻易扯断人体的压倒性力量。

「大意!怠慢!亦即怠惰!你应该当场了结我的!明明有这力量,你却怠忽应做之事!所以才诞生这个结果!没错!没错!没错没错没错没错没————错!!」

只有昴看得见的『不可视之手』,压烂包在掌中的帕克的身体。

在狂喜乱舞的贝特鲁吉乌斯面前,大精灵的身体被残酷抹消——

『无聊。』

下一秒,昴看到密集的黑掌飞散消失。

『这种程度就想借用魔女之名,还早四百年。如果是认真想要杀我——』

将成为冰雕的魔女教徒尸骨化为粉尘,前脚接触到的地面逐渐变为绝对零度的死域,光是平静的呼吸就可媲美暴风雪,在白色冰霜中闪耀光辉的金色瞳孔,毫不留情地睥睨逐渐死去的世界。

『至少要伸出莎缇拉的一半、上千道影子才够。』

拥有灰色体毛,巨躯足以横跨森林的猫科四足兽。

在某一轮的世界里使宅邸崩塌,将昴逼入死地的终焉之兽。

——威风凛凛地显现。

「————」

寒气的势头更甚,在染白的世界里连睁开眼皮都伴随痛苦。

昴边忍耐这痛楚,边呆呆地仰望那头巨兽。

「你、你……」

颤抖的声音,在极寒世界中微弱回响。

「你究竟,带了什么来呀!?」

贝特鲁吉乌斯干裂的嘴唇在刚刚的喊叫下纵向裂开,里头微微渗出血——不过也在瞬间就冻结,和痛楚一同被止血。

置身在闭上眼睛就觉得没法再睁开的寒风中,昴反刍刚刚贝特鲁吉乌斯的呐喊,重新仰望巨兽。

「你是,帕克吗?」

『看就知道了吧?讲那什么坏心眼的话。』

面对昴沙哑的问题,灰色巨兽蠕动大过头的嘴巴回应。

每一个字都伴随暴风,述说讽剌的巨兽肯定昴的疑问。

从那答案,昴领悟到一件事。

在上次和上上次的世界里,昴最后为什么会死。

「不可理喻。」

不理踩陷入沉默的昴,贝特鲁吉乌斯边瞪帕克边喃喃道。

狂人将没事的手插进嘴巴,咬烂指头滴血。简直就像用痛楚将自己的正常疯狂留在这世界。

「这太不可理喻了,不应该会这样!区区的!精灵!不过是精灵!怎么可能会拥有这等力量!既然如此,我……!」

『——艾姬多娜。』

「————」

嘴角挂着血泡,瞪大双眼的贝特鲁吉乌斯动作戛然而止。

在狂人拒绝现状时,插嘴的帕克说了某个单字,听起来应该是人名。贝特鲁吉乌斯一听到就整个脸色大变。

『既然是魔女教,应该懂这个名字的意思吧?』

仿佛煽动沉默的贝特鲁吉乌斯,帕克试图拉出答案。

「污秽不堪……!!」

对此,贝特鲁吉乌斯的反应剧烈。他发出坚硬的声音后嘴巴就溢出血。是臼齿。那是愤怒过度的他咬紧的臼齿碎掉的声音。

「连讲出那名字都恶心至极!啊啊,不懂恐惧的愚蠢悲哀怠惰之物啊!在我面前!说出莎缇拉以外的堕落魔女之名……!」

微血管破裂了吧,贝特鲁吉乌斯的双眼已经超越充血而是染为纯红。从眼角流出血泪的狂人,用咬烂的手指指向帕克。

「根本是侮辱我的信仰!我的爱!我奉献的一切!」

『——不过才活几十年的人类,少跟精灵讲时间。』

冰冷回应气到跺脚的狂人,帕克的金色瞳孔闪耀神秘光彩。

只是这样,贝特鲁吉乌斯狂乱扭动身体的动作就停止。不过,不是刻意停止,而是被从脚开始的结冻给强制阻止了动作。

横亘在旁,雪白迷蒙的视野里,昴看着仇敌慢慢接近死亡。

逐渐被冻结的贝特鲁吉乌斯,也察觉到自身的死迫在眉睫。可是,狂人依旧把疯狂投向眼前的帕克,而非近在眼前的死亡。

「信仰深浅跟时间没有关系!活了悠久时光却浪费大半辈子的怠惰者!别拿我跟你这种愚昧之徒相提并论!啊啊!啊啊、啊啊!大脑在颤抖颤抖颤抖颤抖抖抖抖抖!」

即使自觉要死了,贝特鲁吉乌斯的疯狂信仰也没有任何动摇。

『死亡』这种现象的绝对性以及恐怖,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超越。对于深知这点的昴而言,贝特鲁吉乌斯的态度完全超脱常轨。

临死之际都还贯彻自己的信仰,这姿态证明了他是完全偏离人道的存在。

『连死亡都不能构成惩罚。——所以,我才讨厌你们。』

「试炼已经完成了!就算这具身体腐朽,我的思慕也会被邀请到尊贵的魔女身边,给予宠爱。……啊啊,再会、真是、愉快、呀!」

摊开双手仰望天空,贝特鲁吉乌斯哈哈大笑。

变强烈的风雪染白那副瘦骨,接着声音和动作变缓慢,最后远去。

即使如此,贝特鲁吉乌斯也没停止大笑。

直到笑声停歇,在生命断绝的最后,他都贯彻他的愉悦疯狂。

『——精神式的胜利,赢了就跑啊。』

低语完,灰色巨兽敲击前脚,粉碎冰雕贝特鲁吉乌斯。

四散的碎片被风刮走,即使看到狂人死亡,昴也没有冒出任何感慨。

曾经恨到想杀了那男人。一度深信贝特鲁吉乌斯是事情开端,只要杀了他一切就会变顺利。

但是,结果是如何呢?

就算看到应该憎恨的对象死去,吹过昴心中的就只有虚无。

贝特鲁吉乌斯倒下,魔女教的威胁可以说被撤除。

可是,应该要共有这喜悦的雷姆的存在自这世界消失,带着喜讯回去应该就能和解的爱蜜莉雅却被自己害死。

被这两人的死亡重担给夭折心灵的昴虽然期望自己死去,但结果又是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藉其他复仇者之手来报仇——什么都不剩。

什么都办不到,就只有这样。这一点,是昴在这次的轮回中得到的结果。

『——好啦。』

巨兽的双眼平静地俯瞰被己身无力打败的昴。

重新意识到巨兽的身份是帕克后,身体为那强大而发抖。

以前在王城,骑士团和贤人会听到帕克的别名后畏惧打颤的样子,看在眼里的昴只觉事不关己。

『来聊聊吧。』

——现在,理解他们那时的心情到痛的地步。

因为太冷,意识朦胧不清。

原本疯狂凌虐全身的痛楚消失不见,『死亡』的脚步声缓缓地接近昴的身体。

结束终于要来了,就委身于那甜美的预感——

『唉哟,这可不行。血流太多了呢。——帮你止血吧。』

「——呃啊!!」

理应远离的痛觉清醒,感觉像被滚烫炮烙。

喉咙因剧痛而堵塞,昴眼看自己身体各处的伤发出声音冻结,冒出白色蒸气,身体内侧受的伤也由锐利冰块联系接上,使其愈合。

舍弃对人体所有关怀的治疗行为,暴力性地治愈昴的肉体。血液在眼睛深处爆开,视野化为纯红。这不是喊好痛就能形容的事。

超越痛楚的治愈,是发生在自己体内的地狱。

『昴,你犯了三个罪。』

巨兽若无其事地朝昏厥、发出不成声惨叫的昴继续说下去。

蠕动巨大化、并排数列利牙的嘴巴,连音色都改变的存在却只有口气不失平稳,这反而令人恐惧。

『第一,你打破与莉雅的约定。对精灵术师来说,缔结的约定有多沉重,你的理解不够。轻率地打破契约,那有多伤透莉雅的心……你不知道吧。』

帕克的声音在讲什么?大脑排斥理解。

不对,是痛楚支配大脑。

内臓结冻,折断的骨头与正常骨头边挖掘碍事的肉边用冰块接在一起。流血的伤口连同患处一带整个被冻结,使得鲜红冰块剥落。这种止血法有够粗暴。伤口延伸的话,结冻的地方也跟着延伸。痛楚逐渐扩大。死亡正在蔓延。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

『第二个,就是无视莉雅的愿望回到这里。你知道这个不期望的再会,把痛苦不堪的莉雅逼到什么境地吗。只是践踏约定还不够,你还随心所欲蹂躏莉雅的心。』

昴大字形躺在白色地面上,帕克脸靠近他吐出结冰气息。流出的眼泪像是针剌眼球般带来剧痛,整颗大脑痉挛。

『然后第三个,害死莉雅。』

在极度痛楚下品尝灵魂被挫成片的感觉,昴甚至忘了呼吸的方法。

体内的神经痛到仿佛浸泡在炎浆里,昴诅咒自己的肤浅。

错以为痛楚比『死亡』还要轻松。他完全误解了。

『痛楚』、『死亡』和『恐怖』,平等地粉碎弱者菜月·昴的心。

菜月·昴的灵魂已经走投无路,无处可去。

『——遵守契约,我接下来将毁灭世界。』

昴以缓慢的意识开始理解真正该畏惧的真理时,帕克告知。

眼中宿有怒意的帕克,在这里初次流露愤怒以外的情感。

『将一切全埋没在冰与雪之下,作为对莉雅的饯别。』

「……那、种、事、爱…」

『这无关那孩子喜不喜欢。说好的事不能打破,不管那是怎样的契约。』

回应昴不成句的声音后,帕克眯起眼睛。

『不过,会以失败告终吧。就像我和莉雅生活的森林,即使扩展冰之世界覆盖全土……「剑圣」必然会起身阻挡。而我战胜不了他。』

道出红发英雄的别称,帕克低喃悲叹彼此的实力差距。

那句话的意义,昴不敢相信。

连拥有这种压倒性力量的帕克,都断言自己对上剑圣毫无胜算。

帕克会在实践契约途中被打倒。即使理解这点,但明知如此为何还要殉死在战斗中呢?

「为、什……么?」

『——因为莉雅,爱蜜莉雅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

帕克回答昴的疑问。

风变得更加寒冷,扎剌肌肤,堵塞眼皮,血液结冻。——结束已近。

『没有那孩子的世界,我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失去那孩子,我也不允许这世界存续。——我的一切,都在那孩子死掉时结束了。』

帕克这样收尾后,风势猛地增强。

风变得更加寒冷,扎剌肌肤,堵塞眼皮,血液结冻。——结束已近。

『从手脚指头开始慢慢结冰的状况下,到哪边人才会死呢?有兴趣知道吗,昴。』

「————」

『不说话就当作是肯定啰。而这答案,就用你自己来确认。』

结冰的侵蚀徐徐地腐蚀肉体。

让伤口和内脏结冻的白色结束,从手指开始终结昴的肉体。

如果疼痛可使人发狂,那就快点打碎这正常的理智吧。

赶快把心撕裂、打破、弄得七零八落。否则,

『——雾接近了呢。似乎叫来了麻烦的家伙。』

听不见。是谁,在讲什么,都听不见了。

『暴食的……啊啊,现在被叫做白鲸了。唤醒那个,害死莉雅,自己也丢掉小命……你真的是没药救了呢。』

听不见。听不见。应该听不见,却听得到声音。

笑声。从哪听到大笑声。

嘎哈哈哈,嘎哈哈哈。

曾听过的笑声。恨得要死的男人的声音。

在哪听到的呢?错综复杂的意识在迎向终点前渴求答案。

然后,注意到。

发出嘎哈哈哈笑声的,是自己的喉咙。

开始不认识痛楚,换快乐支配大脑。

疯狂的世界扩散,踏进扭曲到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致中。

大笑没有停歇。

那是嘲笑自己的笑声。

害死雷姆,杀了爱蜜莉雅,连自己都死得一文不值。

啊啊,简直是,多么像,那个啊。

『——是怠惰喔,昴。』

噗滋。一道声响后意识断绝。

而且断绝的一定不只意识和性命。

——一直试图维系的什么东西,刚刚出声断绝。

噗滋一声,然后断绝。 第五章『从零开始』 1

一切都消逝在白色世界中。

自己结冻的肉体是融化了,还是粉碎了,或者永远留在那冰雕里,不知是哪个下场。

被留下的肉体结局如何,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无关紧要。

清楚理解到的就只有一件事。

重复又重复,每次重来都是看到惨不忍睹的结局,每次重来只会让状况恶化,终于连最想守护的东西都亲手毁坏,然后才察觉。

——菜月·昴不被任何人期待,包括自己。

失去的五感突然恢复的感觉,不管体验过几次都还是不习惯。

连身体深处都冻结,连冷的感觉都丧失,宛如逐渐沉入无边无际的白色结束中的丧失感。

失去所有的感觉突然一扫而空,眨眼后一切又恢复原状。

曾经痛到不行的手脚有血液流通,被冰侵蚀的神经忘却苦痛。扎剌肌肤的冷气消失,明亮日光曝晒着薄薄的肌肤。

「————」

「——啦。」

「——呀。」

熙来攘往中声音从左右交错,已死去的听觉不客气地恢复职责。

边处理无意义的杂音,昴边确认自己的身体状况。结冻的手脚,受伤的脊椎骨,被做成刨冰的内脏也都毫无窒碍地在活动。

一切都恢复正常。重新掌控失去的肉体控制权,昴总算安心。

而其中,最能给昴安宁的是,

「昴,怎么了?一直发呆哟。」

在柜台对面歪着头,雷姆担心地凝视自己。

被一切鄙弃,被没得救的无力感给打垮,在自作自受的失望感与丧失感中绝望,束手无策死得毫无价值后又回来了。

「——雷姆。」

「是,昴的雷姆在哟。……怎么了?」

回应呼唤自己的声音,然后雷姆绕过柜台走到店外。一来到站着不动的昴面前,雷姆就伸手触碰他的脸颊。

不放心地皱眉,雷姆端正的脸蛋露出担忧色彩。

「对不起,都没注意到。挤在人群里你累了吧。竟然忘记最重要的任务,雷姆不配当女仆。」

「累了。啊啊,说的……也是。」

举起手,轻轻从上方按住贴在脸颊上的手。这样的接触令雷姆惊讶到抬起眉毛,不过昴憔悴的声音和表情让她说不出话来。

雷姆看起来想说什么,但昴没有看她,而是确认掌中的确切存在——宛如紧抓这股温度,绝对不让它逃掉。

「丢失后,耗损殆尽……所以累了呢。」

尽管如此,应该消失的雷姆确实就在这里。

「昴?」

——再也不会放开眼前的人了,昴这么决定。

2

快步穿越人群,走下斜缓的坡道。

经过身旁的龙车扬起尘土。虽然皱眉,但昴的视线始终笔直。

朝着目的地迈进的脚步,没有迷惘。

——仔细想想,之前重来的日子里,昴都是在迷惘。

为自己应有的样子迷惘,为爱蜜莉雅心向何方一事迷惘,为自己的存在意义迷惘,为怎样做能抵达最好的未来迷惘,为疯狂漩涡迷惘,整个就是迷失在异世界里的迷途之人。

但是,之前连前进的方向都没法果断决定的昴,现在正带着前所未有的明确意志勇往直前。

终于、总算理解到了。

为了抵达到这个答案,过去重复的日子并不是白费。

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层面,都是第一次真的被逼到绝境。如此一来,昴领悟到。

昴能办到的事。

昴应该做的事。

「——昴!」

洗去迷惘的眼神凝视目标,踢着地面的双脚强而有力。

身体轻盈。内心从沉重压力中被解放,现在的昴无所畏惧。

「昴,请听雷姆说!」

拉着手腕,走完这坡道就能看到一条大马路。

连王都都以最大路宽为傲的这条路,通往被坚固的外城墙包围的国都正门。

不管出去还是进来,只要进出王都都必须通过这个正门。自从宣告王选开始后,往来的人潮变得更多的大马路上,现在也被许多人挤得热闹非凡。

像缝合一样穿过来往行人之间,昴逆着人潮往前推进。

穿过建筑物阴影时,日照突然滑进视线。昴用手在白色光芒中做出遮荫的同时抬起头,看到了刻在正门上的文字:『王都露格尼卡』。

还差一步,两人就能从那——

「昴!」

用不曾有过的凌乱脚步跟在后头的人停下,用力拉扯被抓住的手腕。意想不到的抵抗让昴回过头,看到用力站住不动的雷姆眼神困惑摇摆。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不说明的话雷姆也……」

解开连在一起的手,可能是心理作用,雷姆缩小身子恳求。

听到这番话,昴能理解雷姆为何会有疑问。

在雷姆眼中,只能说昴的变化太过突然。被强拉着手带到这里,连个说明都没有雷姆当然会生气。

「哦,抱歉。我有点操之过急了。因为要思考的事太多了,所以一时忘了说明,对不起。」

「真是叫人头痛。昴想很多这件事雷姆也知道,但还是得把话讲清楚呀。……虽然也不是讨厌强行硬来啦。」

双手贴在微微泛红的脸颊上,雷姆安心吐气。

感觉昴的声音恢复抑扬顿挫和平静,雷姆似乎判断他方才的奇妙态度是自己多虑了。

原来如此。看到雷姆安心,就越发为自己有欠关怀的举止感到羞耻。

昴刚『死亡回归』的变化,对只知道一秒前的他的雷姆来说极为剧烈吧。毕竟在短短一秒内,昴体验过数日而有所改变。

而且这段日子,昴内心的郁闷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在王选会场表露丑态,在练兵场被由里乌斯打得半死,跟爱蜜莉雅之间产生致命鸿沟,被丢在王都后又还错失存在意义。

在库珥修宅邸虚度时间,又一直寻找自己能做什么、必须做什么。而且找这些找不到的答案找到厌烦。

除了愚蠢透顶外无话可说。现在的昴特别这么觉得。

而对雷姆来说,昴这样的迷惘真的是在眨眼间就消散。不能说是晴天霹雳,该怎么形容才好呢?

「抱歉害你担心了。我已经没事了。虽然觉得一直给人看到闹别扭钻牛角尖的不像样,不过我终于了解了。」

「不会,昴思考的时间,对雷姆来说是幸福时光。……昴终于知道了吗?」

昴说话时眼神没有任何阴霾,雷姆也以雀跃之声回应。

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交谈了,昴也隐藏不了小小的喜悦。

然后,对于雷姆放在话尾的疑问,昴害臊地笑着点头。

「烦恼过头而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窜,结果给许多人添麻烦。觉得抱歉的心情不是假的,不过我终于知道圆满收拾的方法。不对,重新思考的话打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别人应该教过我了才对……但我就是想不通。」

「虽然雷姆认为那是昴了不起的地方……」

雷姆小声带过的话,让昴苦笑。

然后仰望天空,面对天空的辽阔与高耸,昴感到胸口变得轻盈。

对一直俯视昴的世界来说,这段时间一定是心痒难耐吧。

可是,那些喘不过气的时间,也终于结束了。

因为答案一直在眼前。

昴不管前往什么样的地方,不管多有勇无谋地挑战,不管执行愚昧之举到什么地步,雷姆都毫无怨言地跟在后头。

没错——

「我决定了,雷姆。」

正面凝视伸手可及的少女的瞳孔。

整齐的蓝色短发随风摇曳,浅蓝色的清澈双眸映照着昴。

包裹娇小身躯、以黑色为基色的改造围裙礼服。认真地穿到服贴笔挺的地步,透露出少女的高洁与踏实。白花发饰巧妙地将小巧端正的五官妆点成纤细惹人怜爱的造型。

「好的,昴。」

粉红色嘴唇画出微笑,眯起的眼睛带着慈爱射向昴。

声音中的甜蜜充满让人大脑融化的深情,魅惑了打算只说一句话的昴。

「首先,租龙车。因为王选的纷争,筹措上可能会很棘手,不过最差的情况下我还有压箱宝。因为没有安娜塔西亚介绍,尽可能以正当手段租到是最理想的。」

要脚程快又有体力的地龙。可以的话,亲人会撒娇更好。

因为要持续奔驰。不分昼夜、不需要休息地持续轻快奔驰。

「龙车吗……?」

雷姆歪头,重复雷姆口中的单字。

眼中透露困惑,急于到达结论的说明没能让她心服口服。

不过,昴装作没察觉到她的为难,指向大门说:

「选龙车的过程可能会撞到用餐时间,有空档的话先买些粮食备着比较好。啊,我虽然吃过携带式口粮,不过干巴巴的口感实在不合我胃口。如果是那一类的食物,那我宁可只喝水。」

在原本的世界做体验学习时,曾实际吃过保存性食品与简易携带型口粮。对昴来说是每款都得到『难吃』评价的讨厌回忆。

在原本的世界就这样了。这世界的干粮类食品,给自己的信赖度应该更低吧。

「不对,搞不好反过来使用魔法的恩惠可以让干粮变得好吃……?都可以做出美乃滋了,挑战看看的话说不定意外地会做出好成绩……」

「呃,昴?」

「嗯,啊,抱歉。思考稍微朝奇怪的方向奔驰了。怎么了?」

订正朝岔路偏离的话题,昴边温柔微笑边看雷姆。

「那个,对不起。都怪雷姆不擅长察言观色,实在不懂昴想做什么。请问,是要……?」

「啊啊!对喔,抱歉!对不起,我完全没注意到!不,刚刚,我打算先说完要做的事后才拟定计划,真丢脸啊!」

昴拍腿,认同自己的疏失后露出傻笑。

「体会到被迫体会的事,和体验过各种经验后我才会这么做,不过答案老早之前就出来了。」

浮现苦笑,真正的苦笑。

舔尝苦水。咀嚼后悔。为不讲理和没道理流泪,被残酷命运玩弄,沾染自己和他人的血,像白痴一样死了许多次。

这一切的答案,如今已清晰明白。

「雷姆。」

呼唤这名字,昴慢慢朝少女伸手。

看到伸出的手,雷姆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仿佛顺应雷姆的渴求,昴将涌上来的想法置于舌上——

「跟我一起逃走吧。到哪都可以。」

面对命中注定的败北,昴清楚告知。

3

「……咦?」

不明白被告知的话中意义,雷姆的喉咙吐出的就只有沙哑呼吸。

觉得雷姆会有这反应也是难怪,昴把头撇向旁边,说:

「接下来我要离开王都,一直往西……或者往北。南方的帝国进不去的话,要走哪呢……我怕冷,所以我个人推荐往西走。」

「咦,不对,那个……」

「坦白说旅途可能会变得很漫长,再加上赶着出发所以不会轻松到哪。再来就是原本租借的龙车没法返还。该怎么办好咧?干脆龙车不要用租的,用买的你看怎样?」

龙车的安排全权交由雷姆。这世界有没有异地还车的系统呢?这方面昴不知道,也完全不清楚龙车价格的行情。

仔细想想租车业应该是有不怕人坐着霸王车跑掉的对策才对——

「请、请等一下!」

雷姆朝深思的昴祭出暂停牌。

她掌心朝着昴,脸上流露罕见的焦急情感。

「逃走……是什么意思?照昴刚刚的说法,简直就像是要前往不是露格尼卡的其他国

家……」

对自己的发言都半信半疑的雷姆眼神飘来晃去,接着表情一变拍手道:

「啊。既然是昴说的,那一定是又想到很厉害的事吧?像是能帮上爱蜜莉雅大人或罗兹瓦尔大人之类的事……」

「没那回事喔,雷姆。」

「咦……」

像落水者抓草一样,雷姆试图将昴话中的含义往好的方向解释。

但是,在彻底信赖自己的雷姆面前,昴明确否定那个想法。

「我说过了吧,是逃走。就算在王都,也没有我能办到的事。不仅如此,回去宅邸也无法改变无能为力的事实。——这点,我了然于心。」

无力、空虚、世界的不讲理,都曾沉重地压在昴的身体上。

越是想否定,不讲理越是紧紧绕着昴的身体不离开。可是,只要承认一次,内心的重量会变怎样呢?

至今的纠葛像是不存在,现在的昴没有掩饰自己。

「所以说,和我一起逃走吧,雷姆。待在这里也没用。每个人都一直对我这么说。我不想承认这点,拼死否定了好久,然后……啊啊,对啊。我就是很弱。没有人认为我是必要的。」

之前都是自己太自恋。

一直误会、搞错,才会得意忘形。

来到异世界,被给予扭转命运的力量,只是运气好一点遇到些好事,就以为自己可以重来拯救他人,所以才会误会。

自己别说救人的力量和心情了,连资格都没有。

「怎么会呢……!」

「没有的事就是没有。我被狠狠地念了一顿。——一直被念。」

被人说:你是不被需要的。

在第一轮的世界里,昴无视爱蜜莉雅的愿望冲出库珥修的宅邸。也不听雷姆挽留的话,结果招致村庄宅邸全灭的大惨剧。

在第二轮的世界里不但没能颠覆让大家死去的结果,还因为逃避现实导致雷姆壮烈牺牲,最后又是谁都没救到。

第三轮的世界产生了最被唾弃的结果。不但牵连到路上的旅行商人,还将雷姆献给白鲸,甚至亲手夺走爱蜜莉雅的性命。虽然魔女教全都被帕克杀光,但昴死后若帕克按照他宣告的去毁灭世界的话,那被害将会是无与伦比吧。

与『死亡回归』的能力无关,回溯到无法重来的时间点有什么用。当候补者们聚集在王城时,昴就已经当场漂亮地扯爱蜜莉雅的后腿。

就连站在爱蜜莉雅身旁,都不经意地降低她的评价,然后别说挽回形象,还以决斗的形式裸露丑态。最后跟爱蜜莉雅撕破脸,朝她投以根本是迁怒的感情论而伤了她的心。

「……呵哈!」

昴知道喉咙弹出干笑。

回想起来可真是杰作。

冷静回顾自己的行动和思考,就强烈意识到自己根本是个瘟神。

为了爱蜜莉雅想出一份力?

只有自己能拯救的人们?

没有我在大家一定都不行?

多么狂妄,多么自大。啊啊,还有多么傲慢啊。

昴的行为只是危害爱蜜莉雅的立场,残忍背叛她体贴的心,还有害陪着自己的雷姆凄惨死去的愚蠢之举。

厉害。太厉害了。大家一定早就知道会变这样。

所以大家都对昴说要老实一点,别想鸡婆多事,根本不需要你帮忙,乖乖呆着就好,滚到一边消失掉。

身旁对昴这么说的人,全都知道未来会怎样发展。跟明明知道却什么都办不到、不了解、无法理解的昴完全不一样。

那不如,就照着大家说的去做就好啦?

「不这样的话,我丢人的样子……会有人检举的。」

有够凄惨。

觉得自己可怜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小丑是有觉悟自己会被人笑才做出可笑之举,所以才称做小丑。那么连被观众指指点点嘲笑的自觉都没有的昴,连小丑都称不上。

——只是个无药可救的愚者。

「所以说,我决定消失不见。这样应该不错,是件好事。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产生尸体……视场合而定,还会增加数量。」

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

不认识的某人尸体。见过的某人尸体。重要的某人尸体。宝贝的某人尸体。相信自己的某人尸体。想要相信的某人尸体。——反正就是某个人的尸体。

已经够了。

为什么自己非得遇到这种事不可?都这么辛苦了,应该要得到回报不是吗?什么努力就一定有回报,什么锁定目标拼命去做就可以实现梦想,连昴都知道那根本是梦话。

可是,尽管如此,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希望回避最恶劣的事态有错吗?

就是有错。所以说昴才会不断被结果背叛。

「逃吧,雷姆。我和你不能待在这……待在这个国家。」

舍弃一切,蔑视所有,昴决定逃出这个轮回。

而这逃避的行为,被所有人在背后指责的决定,会害得眼前的少女为难——所以只有雷姆,想带她一起离开。

那是即使决定要放弃全部所有,都不能放手的人。

孤独好可怕。孤独好恐怖。

在这宽阔的世界,在这什么都不知道的黑暗世界,即使明知为了不要失去就是什么都不要有,但即将孤零零的恐惧不肯离开昴。

这趟胆小者的旅途,只期待有雷姆相伴。

在不断重复的日子里,只有雷姆一直跟着昴。

不管是丑态百出,丢人现眼的言行,做错的生存方式,她都在旁边尽收眼底。

正因为雷姆这样,昴才认为她拥有让自己赌上最后一把的价值。

——在重复的时光里,前三次的世界昴都让雷姆死去。

为了不让雷姆死掉,就不可以回宅邸。即使抵达宅邸,路上雷姆也会走向壮烈须命的结局。

要说留在王都就能得救,又不能如此断言。即使在王都安稳过活,只要拉姆传来宅邸发生异状的讯息,雷姆一定会冲出王都。

到那个时候,昴无法阻止雷姆。所以她的结局也不会改变。

昴清楚地看见,再度失去雷姆而变得空荡荡的自己。

为了不让雷姆死亡,就不能让雷姆知道任何事。

假如是真心想救雷姆,就不能让她待在王国。

「突然就这么说,雷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面对昴再三的恳求,雷姆轻轻摇头。

那不是否定的举动,而是占据雷姆心中的迷惘表露出来之故。

昴唐突的话,雷姆无法理解。昴给她当判断依据所揭示的内容,要催促她下决定还嫌太少。

突然被人说舍弃一切一起逃跑这种话,哪有可能点头。

尽管理解这很不合常理,可是昴也不能再多说什么。

有那魔女的魔手在,昴不知道能够交出的情报量限度。

不管说什么,感觉都好像会抵触到魔女的诅咒。

不管采取何种行动,都好像会造成不讲理的命运牺牲。

届时会牺牲的不是昴,而是重要的某人吧。

「————」

——无计可施,走投无路。被困在命运的死胡同里。

所以说,昴能打出的手段就只剩下恳求。

一个劲地策动雷姆的良心。尽管知道这样的做法很卑鄙,但还是利用她对昴的依赖。

「没时间了。突然这样讲真的很抱歉。真的,我真的打从心底对你感到抱歉。……不过,选吧。」

「选……」

「是要我,还是不要我……选一个。」

在被给予的少许情报中,又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逼她二选一的自己真是卑鄙,渐渐逼近的恶劣状况实在很可恨。

可是,给予雷姆慢慢思考的时间对自己不利,也是事实。

昴不能说自己没有利用这紧迫逼人的状况。

在思考时间有限的情况下,自己的依恋对象在眼前恳求,那雷姆会下什么样的判断呢——昴有胜算。

胜算,或者该说是近似宿愿的希望。

『就只有雷姆会允许自己逃避现实』的自私希望。

「拿到龙车,就往西走吧。出了露格尼卡,一直往西……会到卡拉拉基吧?到那边,买个小房子两人一起生活。」

昴开始快嘴地描述未来想像图。

那是平凡平稳,和不讲理与残酷无缘的未来。

「摸走盘缠对罗兹瓦尔很过意不去,不过就当成借用,哪天还他就好了。总而言之确立了生活目标的话,我也会好好工作的。……虽然都不曾认真工作过,但一定没问题的。」

高中拒学而中辍,最高学历是国中毕业。

工作经验就只有在这个世界当过实习佣人。而且还很难称是仆人,顶多只能说是杂役未满的小孩帮手吧。

要找到正经的工作一定会更辛苦吧,可是就算啃石头也一定要工作。因为跟痛苦、难受、死亡比起来,那根本不算什么。

越是去想,昴的未来就越开阔。

想到朝着单一未来奋斗挣扎却还是招来最惨灾厄的日子,这样的未来有多幸福啊。

「虽然会有不顺遂,不过有你在我一定能吃苦。只要有人笑着在家等待,不管多疲劳,只要想到雷姆在我就一定可以……!」

即使在逃去的地方,会被抛弃的所有人们指责,但只要有雷姆在身旁,就一定可以忍耐。

所以说,求求你,除了这愿望我别无所求——

「选我吧……!」

挤出声音,伸出手的昴恳求。

「选我的话,我的一切都会奉献给你。我的一生就全都是你的。我会为了你鞠躬尽瘁,只为了你而活……所以说,」

不敢看站在面前的雷姆的脸。

没有勇气看她是什么表情。勇气什么的,自己根本就没有。

这样的话一定可以迎接不一样的结果。

因为胆小卑鄙又可耻的自己,已经什么也不剩。

「和我逃走吧……和我一起活下去……!」

就只有你,我不会让你死的。昴打从心底恳求。

用干渴的声音表白自己的想法后,昴的心臓跳得很快,呼吸也很急促。

仿佛全力奔驰的疲劳感,以及被打垮的精神消耗剧烈地侵袭昴。然后,还有笼罩住昴的沉默压迫感。

雷姆没有回应。人潮声听起来好远,周围的人是怎么看待在公众场所进行这种对话的两人的——这种枝微末节的小事,现在根本进不了意识里。

雷姆就是一切。对现在的昴来说,只有她的存在是一切。

忍不下去的昴睁开紧闭的双眼,窥视面前雷姆的表情。

尽管害怕那表情上可能会浮现答案。

「————」

没有出声,没有察觉被昴注视的雷姆,抿紧嘴唇。

面部努力地要保留扑克脸,可是眉心和眼角产生些微的勉强,没能形成平常的她。

昴知道,迷惘、困惑、犹豫都正在雷姆的心中翻腾。

刚刚昴说出口的话,大幅激荡、强烈摇晃雷姆的心。

长到错以为永远的苦恼,以焦躁感逐步烧上昴的背。

可是没多久,这段时间也迎来终点。

「——昴。」

充满温柔慈爱的声响,呼唤昴的名字。

听到那声音、那震荡的瞬间,昴确信自己的心愿达成。

雷姆会接受昴。原谅昴的软弱,全盘接受后抱紧菜月·昴这个人。

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头一次觉得有了回报。

于是昴抬起头——

「雷姆,不能跟昴逃走。」

表情十分悲伤的雷姆明白地拒绝请求。

「因为,」

「————」

「未来的话题,必须边笑边聊吧?」

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雷姆——说出过去昴曾说过的话。

4

——赌博输了。

被雷姆半哭半笑的表情,和自己过去的话打垮的昴,在抛弃所有的比赛中败北,内心因而被无力感占据。

如果是对昴有强烈依赖的雷姆应该就可行。昴这样相信。不,是希望。

说不定,她会舍弃一切选择自己。

虚幻的梦想。自大的想法。打从一开始应该就要知道了。

就是因为没办法从自身看出任何价值,才会选择逃走的选项,可是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什么啊。

「现、现在……可能笑不出来,不过……你看嘛,只要付诸实行的话一定就能笑得出来……嗯,就是这样。所以说,那个……」

明明结论已经出来了,昴的嘴巴还是流出懦弱的粉饰。

想不出有效的论点来反驳雷姆的话。可是,对话不继续的话希望就无法存续。说不定,她有可能会改变心意。

对话继续的话就一定——这也是对自己有利的想法吧。

「……雷姆也试着去想了。」

凝视不肯死心的昴,雷姆浅浅一笑,说。

她微微抬起端庄的面孔。

「抵达卡拉拉基,先租个住处。虽然想要一个家来巩固生活基础,可是考量手头上的钱实在很勉强。所以首先要有稳定的收入。」

竖起一根手指,雷姆补充昴方才的未来预想图。

「很幸运的,雷姆在罗兹瓦尔大人的计划下接受过教育,要在卡拉拉基找到工作会很容易。昴的话……看是要找劳力工作,或是负责照顾雷姆的生活。」

轻笑后,雷姆如此带过昴什么也不会的这一点。

对没有这个世界的知识,技术上又不成熟的昴而言可说是正当评价。

「等收入稳定了,再找个好一点的住所。昴这段期间就先用功学习……不过要等能正式工作,大概要一年左右。昴越是努力,就越能早点独立。」

这样一看,雷姆的教育方针意外的很严格。

她代替拉姆执起教鞭时,教法温柔但在指正错误上毫不留情。昴认为是因为她对自己很严格才会这样,所以嘴巴虽然抱怨,但其实还蛮喜欢的。

「两人一起工作,存钱到某个金额后……可能就能买个屋子。说不定可以开一家店面。卡拉拉基是商业繁荣之处,一定有可以让昴活用突发奇想的地方。」

雷姆开心地拍手,描绘充满希望到过于乐观的未来。

昴好像也清楚地看到她所幻想的光景。

在那儿昴还是一样给雷姆添麻烦,向她撒娇,不过开始多少有责任心,所以一定会拼命流汗努力。

要是能那样就好了。他是真心这么想。

为了雷姆,只为了雷姆拼命到那种地步的话,会有多幸福呢。

「等事业上轨道后……那个,虽然害羞,不过,就是要有小孩吧。因为是鬼和人的混血儿,一定会是个顽皮的孩子。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双胞胎还是三胞胎,都会是可爱的孩子。」

脸颊羞红,想像到有点远的地方后雷姆开始扭捏。

她扳着指头数数,可怕的地方是数量超过十。

「不会都是快乐的事,也不会跟想像的一样那么顺利。搞不好不会生男的都是生女的,到时昴在家里的地位就会越来越低。」

「……雷姆。」

「不过呢,等孩子长大到会刁难昴的年纪时,雷姆会站在昴这边。我们会是邻里称颂的鹣鲽情深夫妻,慢慢地一同度过时光,一起变老……」

「……雷姆。」

「虽然对昴不好意思,但可以的话请让雷姆先走一步。躺在床上,被昴握着手,在孩子儿孙的包围下,平静地说『雷姆很幸福』后,就这样离世……」

脸抬不起来。

雷姆述说的未来预想图,静静地、温柔地伤害昴的心。

「可以幸福地……结束一生。」

「都想到这了……!」

雷姆最后为这越说越起劲、听了会浑身不对劲、仿佛切割内心深处,充满这种悲痛的幸福未来收尾。

听完后昴的胸口,就只留下无法化做言语的悲痛激情。

喉咙颤抖。重物沉在胃里深处。头好痛。

眼睛深处无止尽地涌出热物,昴摇头好掩饰过去。

「既然、你都……想到这地步的话……!」

那就跟我一起逃到天涯海角吧——

可是,昴的这个心愿,

「如果那是昴笑着期望的未来……雷姆就算死也甘愿。雷姆是真心这么想的。」

却没法传达给比昴还悲伤、却还是微笑的她。

愕然凝视让人感到痛的微笑后,昴终于理解。

不管再怎么苦苦哀求,都无法颠覆雷姆的意志。

自己真的是彻头彻尾地输了这场赌局。

「————」

仿佛肩上的重担压上身,疲劳感整个袭来。

差点就这样当场跪地的乏力感。只有那个糗样好不容易忍住,但昴用手掌遮住自己的脸,同时绝望。

雷姆拒绝与自己同行。

那意味着,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拯救雷姆了。

要是为了保护雷姆而继续待在她身旁,就不得不看回去宅邸的她面临残酷的未来——而且是无从改变的悲剧,以及没有怜悯的命运。

既然如此,丢下雷姆自己一个人逃离这里就好啦。

这样一来免不了会孤独,但至少可以逃离逼近眼前的绝望。当然,不管昴在不在,以宅邸居民为首的人们的末路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昴只要遮眼塞耳装作不知道,不要直视现实就可以了。

就连这种程度的救赎,对现在的昴而言都是想要抓紧的救命绳。

只不过,孤零零的一人接受这现实后,还有什么救赎可言。

不管是挑战,还是逃进疯狂里,或是抛弃所有,命运都不允许。

既然如此,那到底是要自己怎样——

「如果可以跟昴活下去……当昴想要逃跑时,有想到要跟雷姆一起逃,这点雷姆打从心底开心。——可是,不行。」

拒绝昴伸出的手,尽管如此还是在感慨中红了脸低头。

逃跑,一直逃跑,逃到尽头,雷姆刚才述说的梦想就会变为现实。这点她很清楚,也很盼望。

能够为自己的人生做出幸福结局的故事——尽管如此,雷姆还是否决。

「毕竟,要是现在,一起逃跑的话……感觉就会像丢下雷姆最喜欢的昴了。」

「————」

她在说什么啊?

昴缓缓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雷姆依旧对昴露出悲伤微笑,尽管如此眼中还是带着毅然情感射穿昴。看昴被视线击倒,雷姆继续说下去。

「昴,发生什么事了?请跟雷姆说。」

摇头。没办法。要是那样,雷姆会死的。

「如果不能说,就请相信雷姆。雷姆一定会想办法的。」

摇头。不可以。那样的话,雷姆会死的。

「……不然,现在先回去吧?慢慢花时间,冷静下来思考的话或许可以找到跟刚刚不一样的答案。」

摇头。没有用。如果等待答案,那大家都会死。

「我已经烦恼过,思考过,痛苦过了。……所以才放弃的。」

没有人相信昴。

没有人期待昴。

每个人都叫昴什么都不要做,对他的愚蠢撒手不理。

不断无视这些,耗损精神,吃了一堆闷亏,到达现在的区域。

那些时间,那些心灵损耗,对昴来说——

「——放弃是很简单。可是,」

突然,听见雷姆反驳昴的懦弱的句子。

——放弃是很简单。

听到的瞬间,不明所以的冲击奔流过昴全身。

仿佛脑门被雷劈中的压倒性冲击。无以名状的那个在昴的心里爆开,仿佛全身毛细孔打开的烧焦感支配全身。

「放弃是很……简单……?」

「昴?」

「别、开玩笑了……!」

面对困惑的雷姆,咬牙切齿的昴发出怨恨之声。

开什么玩笑。放弃很简单?爽快地扔出目的然后背过身,两手空空地就逃跑叫做很轻松?

怎么可能有那么愚蠢的事。

「放弃一点都不简单吧—!!」

憋不住的郁闷情感炸裂开来,直接震响昴的喉咙。

昴的怒吼令雷姆惊讶地缩起身子,穿梭在王都大道上的行人们也都瞥向激动的昴看是发生什么事。

全然不管群众的没礼貌视线,昴只瞪着站在眼前的雷姆。

「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想,就随便扔掉一切,爽快地舍弃所有东西,然后就放弃,你是这么想的吗!?」

这是苦涩的决定。经过流淌血泪、嘶喊扯裂喉咙的经验后,被迫了解到想法传不出去,才会下这决定。

放弃一切。用讲的话确实结论是如此,但为了得到这结论付出了多少牺牲,只有这点不容任何人轻视。

「说要放弃,一点都不简单……!说要战斗,试图想办法闯闯看,这么想比较轻松吧……!可是,就是没用啊!没有路可走!就只有放弃这条路……!」

命运的死胡同堵住所有提示过的道路,然后嘲笑昴。

不管怎么挑战,不管怎么勇闯,不管是拟定对策还是交由他人,然后就连逃跑也一样。

要全部捡起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朝着想救的人们伸出手却被拒绝,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能对自己说再加把劲呢?谁有资格对昴说放弃还太早呢?

跟昴有相同经验,品尝过一样的苦痛和困境,见过相同的地狱后,还能讲同样的话吗?

「如果能做什么的话……我早就……我早就……!」

真的很想做些什么。

想救人,想救出他们,讨厌他们的命被夺走。昴是认真地这么想。

可是却传不出去。没能传给任何人。

这一切都是昴时至今日的积累,对他自己张牙舞爪的结果。

所以说昴——

「昴。」

雷姆呼唤挤出声音、用尽情感、垂头丧气的昴。

耳鸣剧烈,坦承丢人现眼的真心话实在很丢脸,昴没法抬头看她的脸。

这么凄惨、无可救药、无能为力、输给命运的鲁蛇。

「放弃是很简单。」

「————」

「可是,」

雷姆再次重复方才刺激到昴的话。

她的话叫人难以置信,昴惊愕地抬起头。

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都做到这地步了,为何她还是不能理解昴的痛苦?

内心的郁闷、不满、像迁怒的感伤,

「——不适合昴。」

在笔直凝视昴的黑瞳、如此断言的雷姆面前烟消雾散。

雷姆说得简直像那绝对是正确的,而且她这么深信。

「昴有多么难受,知道什么而那么痛苦,雷姆不知道。『雷姆懂』、『雷姆明白』,雷姆没法轻率地说出这种话。」

「————」

「可是,就算是那样,还是有雷姆知道的事。」

「————」

「那就是,昴并不会中途放弃,更不是没用的人。」

面对眼前沉浸在悲伤中抛弃一切,刚刚还开口放弃的男人,雷姆却毫不害臊、毫不畏惧、毫不动摇地这么说。

「雷姆知道。」

「————」

「知道昴是个期望未来时,会笑著述说未来的人。」

面对用罪恶感和后悔洗脸,还敢讲述与雷姆逃跑后的世界一定是充满平稳安宁的男人,雷姆没有失望,而是耿直地这么说。

「雷姆知道。」

「————」

「知道昴不是会放弃未来的人。」

仿佛细心领会,雷姆朝着低头的昴这么断定。

她眼中只有真挚的光彩,里头只存在对昴的信赖。

昴被那激烈强大的光彩给压过。

可是,一定是雷姆想错了。错得很滑稽。

这只是太过看好昴这个人的发言。

是不知道映照在雷姆眼中的昴多么高风亮节,人品有多清高。

可是,真正的昴并不是那样的人。

会讲泄气话,被逆境挫折,为悲惨可鄙的自身渺小哭喊,被败北感击溃了就想逃跑——那才是菜月·昴。

「不对……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我…」

「不是喔。昴并没有放弃大家……爱蜜莉雅大人,姊姊,罗兹瓦尔大人,碧翠丝大人和其他人,昴都没有放弃。」

被强烈的语气否定。

可是她错了。昴完全扔下他们。

「放弃了,我放弃了。要全部捡起来根本就是不可能……我的手掌很小,全部都会掉下去,一个也不剩……!」

「不,没那回事。因为昴——」

彻彻底底,从头到尾,雷姆都否定昴主张的放弃。

为什么要这样子认同丑态百出的昴呢?为什么不认同昴的错呢?昴在她眼中到底是什么样子?

因为实在很不爽,忍不住就——

——你是要说多少?

「——你!知道什么!!你又知道我的什么了!?」

激情,和在胸膛内侧滚滚燃烧的火焰,化为灼热用力喷发。

扯开嗓子大骂,昴握拳用力敲向旁边的墙壁。咚的一声,破皮的拳头扩散血红至墙壁,再用手掌粗暴摊开。

「我就是这么点程度的男人!没有力量却好高骛远,没有智慧却老是做白日梦,一事无成却还做无谓挣扎……!」

不管是谁,好歹都会有个优点。

只要延伸那个优点,任谁都会有符合自己的地方。

——但是,菜月·昴却连这都没有。

明明没有,却希望爬到自己配不上的高处。

「我……!我,最讨厌我自己了!!」

傻笑带过,搞怪耍蠢敲锣打鼓喧闹后继续逃跑,不肯认真面对的现实——如今在现实面前,昴初次表白真心。

菜月·昴比任何人都还要讨厌自己。

「每次都只会出一张嘴!明明什么都做不到却还一副很伟大的样子!自己什么都没做,抱怨的时候却一马当先!这算什么样子!?怎么会有人能这样恬不知耻地活下去啊!对吧!?」

苟且偷安到因为没法抬高自己,就只好眨低他人让自己看起来高人一等。卑贱到因为不想承认比别人低等,就做出类似抓人语病的行为来维护自己薄到可以的自尊。

「什么也没有。我里头空空如也。一定是……对,当然。这一定是理所当然!我在来到这里、像这样遇到你们之前做过什么,你知道吗!?」

在掉进异世界之前。

在原本的世界,一切都不变的平凡无聊日子中,做过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

贪图于怠惰,沉溺于睡懒觉,过着与努力和钻研无缘的日子。

可是却不曾放弃自己,老是带着时候到了再认真就好了这类有利于自己的想法。

「我什么都没干……一件都没有!明明那么多时间!明明那么自由!应该什么都能做,却什么都没做!结果就是这样!结果就是现在的我!」

如果有效运用过多的时间,昴一定可以成为什么人物吧。

但是,现实中的昴却奢侈浪费手头拥有的时间,其结果就是没得到什么,也想不出什么。

所以说,当打从心底想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找不到可以成就那件事的力量、智慧或技术。

「我没用,无能,全部都是!理由……出在我腐败的本性……!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还想成就伟大事业,狂妄也该有个程度吧……偷懒的份,浪费大好人生的习惯,害死你和我。」

无药可救的自己。无能为力的自己。

就算可以重新来过,自己一定也是走同样的路,浪费同样的时间,抱着同样的心情来到这里,得到同样的后悔吧。

腐败的本性没有变。菜月·昴这个人就只是个器量小的人类而已。这个事实没得改变。

「对啊,天性是不会变的……在这个地方活下去,就算这么想也没有任何改变。老爷爷也看穿我这种地方。对吧?」

留在王都,在库珥修宅邸叨扰时昴有向威尔海姆学剑。

不管被打倒几次,即使遍体鳞伤却还是继续挑战。看着昴这样子的老人家,却看透了他的本性。

『面对舍弃变强的选项的人,讲述要变强应有的心理准备这种大道理,怕是没什么意义。』

在修练的日子里,讲述挥剑者的心得,除此之外老人还这样摇头。

那时,昴不明白威尔海姆在说什么,还否定他的话——但其实真心早就清楚领悟到是什么意思了。

「不是努力变强,也不是试图想方设法……我只是,没有什么都不去做,也都有努力……然后像这样,摆出很好懂的态度,把自己正当化而已……」

被爱蜜莉雅抛弃,在王选会场呈现出惨不忍睹的姿态。

因为意识承受不住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所以就装做那些视线看的是『正在努力的自己』,好来保护真正的自己。

像这样找出妥协的理由,好为行为辩解。

想要改变,可是这么想的自己却什么都没改变,就是最佳铁证。

「我好想说没办法!我好想说我尽力了!就只是这样而已!就只是为了这样,我就做出像是挺身而出的举动!让你陪着我念书用功,其实是为了要掩饰下不了的台的地方!我骨子里,是个只顾自己又在意他人眼光、胆小卑鄙肮脏的人!这些,全都没有变……!」

虚张声势逐渐剥落。虚荣心逐渐瓦解。

不想被别人认为很糟的虚荣心,主张自己没有错的利己心,打破薄薄的壳涌出来。

「……我,真的很清楚。全都是我不好。」

当作是别人的错,找个理由藉口,高声攻击就轻松多了。

看不见真正的自己就能解决,不用让人看见真正的自己就能解决,只要表面修饰好,不用被人看见里头有什么就能解决。

弱小、自私、只会大吵大闹,却还想被爱。

不用被人看见这样丑陋的自己,不用看见这样丑陋的自己,就能解决。

「我,差劲透顶。……我,最讨厌我自己了。」

那些混浊肮脏的东西,自来到异世界——不对,还在原本世界的时候就闷在里头的那些,全都被呕了出来。

是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人性。

吐完后,让胸口恶心的感慨并没有因此消失。一般来说积在心里的话吐出来的话,不是会变得稍微轻松点吗?

结果不但没有稍微轻松,还因为清晰自觉到自身的愚蠢,感觉比说出来还要丢脸,羞耻心沸腾到好想现在就去死。

都倒完这么多秽物了,却还只想着自己。这份软弱最叫人无地自容。

刚刚,对眼前相信昴的雷姆,告知她所见到的光彩全都是虚假构成。做出像拿黑色颜料涂抹美丽图画的举动,果然比起关心她昴还是以自己为优先。

结局,就是这样。

认同并确切感受到自己厌恶的部分、恶劣的德行、欠缺的地方,并不能当场就改善。不如说,风洞的荒唐深邃与黑暗,连试图想改变的气概都给夺走了。

没有被怜悯的价值,这就是菜月·昴的本性。

潜藏在昴深处底部的肮脏自我的样貌,连蓝发少女都终于——

「雷姆知道。」

「————」

「知道昴是那种就算身处在看不见前头的黑暗中,也还是有勇气伸出手的人。」

——即使如此,雷姆都没有遗弃昴。

5

绝对的深情,全盘的信赖,让昴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

都这样痛骂到一无是处了,都赤裸裸地呈现如此丑陋的本性了,都正面切入告知一切都是虚伪,自己只是个无药可救的可怜虫。

——为什么,她还能用充满慈爱的目光看着昴呢?

「雷姆喜欢被昴摸头。透过手掌和头发,感觉好像跟昴心意相通。」

用平静柔和的声音,雷姆开始对着沉默的昴讲述。

「雷姆喜欢昴的声音。只要听见一个字,就觉得心里温暖起来。雷姆喜欢昴的眼睛。虽然平常很锐利,可是要对某人温柔的时候就会变得温和的眼睛,雷姆很喜欢。」

仿佛连珠炮般,雷姆继续朝没有任何反应的昴述说。

「雷姆喜欢昴的手指。明明是男生却有着漂亮的手指,可是是一握住就会让人觉得果然是男生的强壮纤细手指。雷姆喜欢昴走路的方式。走在一起时,偶尔会回过头来确认有没有跟上的走路方式,雷姆很喜欢。」

内心发出惨叫。

雷姆每像这样连缀出句子,惨叫就在昴的心里回荡。

「……别说了。」

「雷姆喜欢昴的睡脸。像婴儿一样毫无防备,睫毛有点长长的。一碰脸颊就会睡得更沉,恶作剧地碰嘴唇也没有察觉……雷姆喜欢到胸口好痛的地步。」

「为什么……」

要接着说这些呢?

为什么要朝愚蠢到没药救、一无是处的昴说这些话呢?

「虽然昴说讨厌自己,可是要说的话,昴也是有好的地方,所以希望昴可以知道雷姆知道的事。」

「那些东西,都是假的……!」

雷姆看到的都只是喜欢的幻影。

真正的昴不是那种人。真正的昴更肮脏。和雷姆喜欢、看到都是优点的人完全相反,丑恶的昴才是正牌货。

「你只是不懂!我的事,我自己最清楚!」

「昴只知道自己的事!昴又多了解雷姆一直看着的昴了!?」

反射性辩驳的昴粗声粗气,但雷姆的叫声却盖过他。

来到这里她头一次那么大声,昴被吓到。

惊讶屏息后,才终于注意到努力维持扑克脸的雷姆,双眼蓄积了斗大泪珠。

听见昴的表白,她不可能没受伤。

听到昴的自虐,温柔的她不可能不心痛。

即使如此,她还是相信昴。

在知道被本人眨损的内在后,雷姆还是相信昴。

「为什么……要这样相信我……我很软弱,又渺小……只会逃避……!就跟以前一样,只会逃,可是为什么……」

这么丢人现眼、不可靠、老是输给自己的弱小的我,为什么你能相信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你能相信连本人也不相信的我?

「——因为,昴是雷姆的英雄。」

无条件寄予全盘信赖的话,让昴的心平稳地震动。

不管重叠多糟糕的条件,不管彰显多少缺点,只这么一句话,里头就灌注了足以反弹所有恶意的愿望。

然后,昴慢了一拍,才终于察觉。

自己误会了。自己想错了。自己搞错了。

自己深信雷姆,以为只有她,可以无边无际地容许昴的堕落。错以为不管裸露多么软弱丢脸的丑态,都能得到原谅。

那是错的。搞错了。致命的愚蠢。

——只有雷姆,绝不容许昴天真。

什么都不用做也没关系,老实乖乖地待着。每个人都对昴这么说。

没有人期待昴,都说他的行为是毫无意义。

——只有雷姆,不容许昴这样的软弱。

站起来,别放弃,拯救所有人。只有她一直这么说。

没有人期待昴,连自己都舍弃的昴,唯有她绝对不会舍弃,也不认同他放弃。

那是菜月·昴施加在她身上的『诅咒』。

「在那昏暗森林里,连自己都分不清的世界里,你救了只想着大闹一番的雷姆。」

「————」

「救了醒过来却不能动的雷姆,救了用尽魔法筋疲力尽的姊姊,为了让我们逃跑而自愿牺牲挺身面对魔兽。」

「————」

「即使毫无胜算,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却还是活下来……维持温暖的身子,回到雷姆怀里。」

「————」

「醒过来,微笑,说出雷姆最想听的话;在最想听到的时候,由最希望的那个人亲口说出来。」

昴施加在她身上的『诅咒』,从她口中娓娓道来。

那个『诅咒』深沉温柔,用名为信赖的铁链捆紧她的心,如今也还像这样紧紧地缠绕着。

「雷姆的时间,曾经一直停止。在那场大火的夜晚,除了姊姊以外全都失去的夜晚,雷姆的时间就静止在那里了。」

道出悲壮过去的断片后,雷姆凝视昴。

里头没有丝毫错乱,只有信仰和爱情。

「停止不动的时间,冰封已久的心,全都给昴溺爱到融化,温柔地开始移动。在那瞬间,那一个早晨,雷姆被拯救了。雷姆有多开心,昴一定不知道。」

所以。手贴胸口的雷姆继续说。

「——雷姆相信。不管是多么辛酸痛苦的事,即使昴看起来快输了,就算这世界没有人相信昴,就连昴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雷姆也会相信你。」

述说,迈步,雷姆拉近距离。

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下伸出双手,雷姆抱住低头不动的昴的脖子。

抱住的力道不强,但毫无抵抗的昴顺其自然地被抱紧。

头被抱在有身高差的雷姆胸前,听着从正上方洒落的声音。

「拯救雷姆的昴,是真正的英雄。」

嘴唇凑近额头,感觉到温温的东西碰触那里。

热度从接触的地方开始扩散,昴心里头莫名所以的感情膨胀。

血液流过无法动弹的手脚,埋没脑袋的噪音逐渐平息远离——

「不管我多努力,都救不了谁。」

「有雷姆在。昴所救过的雷姆,现在就在这。」

「什么都没做,一点内容都没有的我,没人愿意听我的话。」

「有雷姆在。昴的话,雷姆什么都听。雷姆想听。」

「我不被任何人期待。没有人相信我。……我,最讨厌我自己了。」

「雷姆,深爱着昴喔。」

碰触脸颊的手好热,近距离凝视昴的瞳孔湿润。

那模样,她的态度,连同话中的真挚都肯定了『真实』。

「我,到底……哪里好了……?」

不管挑战几次,不管重来几次,都只是糟蹋一切。

大家都死了,因为手碰不到。害死大家,因为思虑不周密。

虚有其表,软弱无力,脑袋空空,行动迟缓,连想要保护某人的心情都摇摇欲坠的半吊子。

这样的自己,哪里好了?

「昴很棒喔。」

「————」

「雷姆讨厌昴不在。」

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自己,假如有人相信的话,

菜月·昴还可以战斗吗?

——可以不要放弃与命运搏斗吗?

「假如不能原谅虚有其表、什么都没有的自己的话——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做、什么……」

「就像昴推动雷姆停止的时间那样,昴就从现在开始,推动认为已经停止的时间吧。」

什么都没做的过去,至今什么都办不到的日子,荒废度过的时间。对此感到悔恨、引以为耻到想要放弃。

雷姆对着这样的昴微笑,告知:

「从现在开始吧。从一……不,从零开始!」

「————」

「如果一个人走很累,有雷姆撑着。分担行李,互相支持走下去吧。那天早上,不是这么说吗?」

并肩而行,边笑边聊未来的事吧。昴曾这么说过。

依赖对方、互相扶持着往前进吧。昴曾这么说过。

「请展现帅气的一面,昴。」

因为一直都在展露逊爆的一面。

在她身上,施加不会消失的『诅咒』的,就是昴本人。

因此昴有完成这个责任的义务。

「……雷姆。」

「是。」

雷姆平静回应呼唤。

抬起头。看向前方。凝视雷姆的瞳孔。

沉稳,温柔,等待昴道出答案。

因为,昴是她所心爱的菜月·昴。

「——我,喜欢爱蜜莉雅。」

「——是。」

昴的告白,雷姆用了然于心的微笑点头。

她的微笑,她的温柔,让昴明知残酷却还是说下去。

「我想看爱蜜莉雅的笑容。我想为爱蜜莉雅的未来尽一份力。就算被说碍事、不要跟过来……我还是想待在她身旁。」

接受雷姆心情的现在,昴再度确认这份不变的心情。

只不过,感受这股与日俱增的思慕的方式,和以往有所不同。

「拿因为喜欢的心情当免罪金牌,什么都自以为了解……是一种傲慢。」

「————」

「不了解也没关系。现在,我想帮爱蜜莉雅。假如有辛酸痛苦的未来要攻击她,那我想把她带向大家都可以笑着的未来。」

所以说,

「你愿意,帮我吗?」

伸出手,问近在身旁的雷姆。

先告诉她自己无法回应她的心情。明知道很卑鄙,也知道这是在利用她的心情,尽管如此,她还是深爱着无法放弃重要之人的未来的昴。

「我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我不足的地方太多。我没有自信可以走得直直的。软弱,脆弱,渺小。所以,为了让我走得笔直,为了让我搞错路也能察觉,你愿意帮我吗?」

「昴真是过份的人。可以对刚被甩的对象做这种请求吗?」

「要对一生一次的求婚被人拒绝的对象讲这种话,就算是我也很难开口的。」

昴虚脱地笑说,雷姆忍俊不住噗嗤一笑。

彼此笑了好一阵子。接着雷姆端正姿势,优雅地捏着裙摆展露完美的屈膝礼。

「在此谨表接受。只要这样能让昴——雷姆的英雄笑着迎接未来。」

「嗯,你就在特等席,好好看着吧。」

昴将接过递出的手、交换誓言的雷姆拉近自己。

「啊。」雷姆轻叫出声,小巧的身躯被纳入昴的怀抱内。昴由衷感谢这份柔软、热度、喜欢自己的女子的存在。

「——我会让你看到,你迷恋的男人成为最帅最棒的英雄的!」

胸膛内,好热。

被抱紧的雷姆,脸压在昴的胸膛上,隐藏住表情。

呼吸好热。摩擦的额头还有脸颊好热。

从她的双眼流出的泪水,一定是最滚烫的。

——虽然现在,昴还没法喜欢自己,还是讨厌自己。

可是,因为有个女孩说喜欢这样的昴。

因为即使是这样的昴,也有个希望对方能喜欢上自己的女孩。

——看着爱蜜莉雅。看着雷姆。所以,不可低头。

「————」

从这里开始,从零开始吧。

开始菜月·昴的故事。

——从零开始的异世界生活。 第六章『被分到的卡片』 1

房内笼罩沉默,还有充斥紧绷的紧张感。

肌肤品味着紧张感,昴同时用舌头沾湿干掉的嘴唇,首先要感谢能够整理好第一阶段的状况。

以所有事的大前提而言,聚集在场的所有面孔,对昴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没有力量,智慧也不足,更欠缺能力和人脉的自己,要说能办到的事,就只有别让之前的死成为白费而已。

「延迟晚餐时间聚在这里的原因,总算快能理解了呢。」

坐在沙发上,双手在腿上交握的库珥修·卡尔斯腾打破沉默,凛然面容浮现理解神色,喃喃道。

「是这样吗~?菲莉酱老实说还在怀疑哟。那么胆小的男生,突然不知干嘛就变成那种眼神,怎么想都有问题喵—」

语气和表情都装作轻薄,但看着昴的他——菲莉丝的视线却没有大意。他的态度,洋溢着不论发生任何危险都要保护主人的气概。

「————」

与菲莉丝成对比,在库珥修的左方固守沉默的是威尔海姆。

腰部配剑,闭目沉思的老剑士只飘荡着被磨利的剑气。迎接从城门口回来的两人时的温和气息,现下早已荡然无存。

因为现在并非私交场合,目前他正专注在担任主人库珥修的剑的任务上。

像这样面对库珥修他们,是身在对昴来说没留下好回忆的库珥修宅邸会客室。过去,昴在这里曾两度被迫舔尝辛酸。

与会的面孔,有库珥修、菲莉丝、威尔海姆三人。当然昴也置身其中。但有个地方不一样。就是,

「去而复返是有点尴尬。不过菜月殿下带来的话题仿佛要拂去这不适的感觉,令人期待。」

说完,特征是一头黯淡金发还有整齐山羊胡的温文儒雅男子对着昴笑。

在王都拥有莫大影响力的商业工会代表人物,拉赛尔·费罗。

拉赛尔这番像要牵制的话语,被昴一派轻松地耸肩挡掉。

「现在,雷姆去叫另一人过来。请再稍等片刻。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来……不过赢面很大。」

「根本早早就在恭候大驾了。可以顺便请教你赢面的根据吗?」

即使面对昴装模作样的发言,拉赛尔的应答也没有丝毫窒碍。

以脑袋、嘴巴、舌头灵活度都远高于自己的真正商人为对手,昴弯曲嘴角。

「很简单。对钱的味道很敏感,她本人这么说过。如果是真的那她一定会露脸。拉赛尔先生也是吧?」

「唉哟喂呀,被戳到痛处了呢。」

拉赛尔手贴额头,似乎想说被拿下一分。当然,昴也没打算好整以暇地全盘接收他的赞美。

自己是走在多危险的钢索上,这点自觉还是有的。而且现在,还只是在悬崖两边刚拉好绳子准备固定的阶段。

要渡绳,是在那之后的事。

借来的勇气支撑着昴,带来力量。

「各位,久等了。」

几分钟后,会客室的门打开,一名少女——雷姆现身。

「喔ㄎㄟ了哟。」

竖起右手拇指后眨眼,跑到昴身旁后凑到耳边。

「说是会慢一点到,不过一定会来。」

「——这样啊。很好,干得好喔,雷姆。」

这样一来,昴的走钢索准备就算完成。

在抵达谈判桌之前,将谈判导向期望形状的路线已弄平整。

那是在记忆犹新的世界里,昴亲身体验过的一个答案。

「最后的参加者说会慢一点到,不过主要成员都到齐了。再让各位久等也很过意不去。——开始吧。」

昴的宣告让气氛改变,房内的面孔各自有所反应。

库珥修微微一笑,菲莉丝紧抿嘴唇。威尔海姆始终贯彻沉默面不改色,拉赛尔舒适地往椅子一沉。

看着这些反应,昴深呼吸,稳定自己的心情。

感觉心臓跳得又快又大声。

血液奔流全身的同时,庞大的不安翘起脖子,眼前仿佛快要漆黑一片。

但是,

「昴。」

身旁的雷姆,为了让不安的昴放心而轻轻触碰他的袖子。

不是握手,也没有特别主张自己的存在。很有雷姆风格的小关心。昴仿佛得到千军万马,拥抱安心感。

雷姆在看着。在这怎能做出逊咖之姿呢。

「——好。」

大胆地笑,将恐惧藏在笑容后,昴挑战第一道墙。

为了将条件穿针引线,好迎接Happy End。

为了那位喜欢自己的女孩,让她所相信的男孩更接近英雄一步。

「首先,我想确认一件事。菜月·昴。」

竖起一根手指的库珥修,呼唤鼓足干劲往前看的昴。

「这个聚会的宗旨。——由你,亲口告知。」

靠在扶手上,手拄着脸颊的她用伶俐的目光射向昴。

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但要昴亲口说出来的库珥修姿态依旧没有一丝天真。

话一起头,比赛就算开始。

这点,也是因为之前不断失败,如今才能了解。

「这当然是——」

所以昴加大动作,边保持自我以免被库珥修剌过来的视线给吞没,边坚决地笑以免重复过去的失败。

「爱蜜莉雅阵营与库珥修阵营,以对等条件同盟合作——为此而开的谈判。」

昴即将挑战横亘的数道障碍第一关。

2

——在王都正门大道上与雷姆的对话,让昴决定要真的开始重来。

裸陈内心一切后雷姆却还是相信自己。这是对她的诚意。而且托此之福,清楚自觉到自己应做之事。

「踩过这个后,还有很多必须跨越的墙壁……」

妨碍的墙壁数量,以及死棋的状况都没有改变。

「就算这样,还是得做些什么。你肯帮我吗,雷姆?」

「是,只要昴希望,任何事都尽管吩咐。」

雷姆朝着抓头想要集中思绪的昴爽快点头。

即使阐明自己的痴情,雷姆眼中的信赖依旧不变,在昴的内侧点燃勇气与义务感这两盏灯火。

事到如今,在雷姆面前,昴也不会想再掩饰自己的丑态和无计可施的焦虑。

不管怎么说,自己半哭着把自卑感和其他事全都给掏出来了。挖掘出雷姆的内心也是事实,昴和雷姆真的成了同生死共患难的知己。

正因为像这样下定决心,昴的脑袋才得以保持得这么清晰。

「首先,再确认一下剩下的时间。现在回去的话,不到一小时……这样子……」

就跟以前确认过的一样。魔女教在梅札斯领地引发事变是在第五天——亦即,自己只剩下四天半的犹豫期。

这犹豫期也必须将街道被封锁一事考虑进去。所以能够用于准备的时间实际上只有两天。

「那,必须用这两天解决的问题,怎么想都太多了。」

必须突破的关卡很多,而且质量也是之前的轮回不能比的。

各自独立的绝望之壁,大举蜂拥而至。而自己必须全部突破。

第一个问题当然是魔女教。要是不想办法阻止贝特鲁吉乌斯率领的信徒,别说宅邸了,连一个村民都救不到。

第二个就是改变方式和种类,可是一定会到来的雷姆之死。

不管是昴跟着还是只有雷姆先走,命运的死胡同都必定以她的死做结尾。第一次是在没看到的情况下死去。然后是第二次和第三次让她在眼前死去的绝望感。其带来的冲击让昴走向放弃之路,可以这么说也不为过。

然后第三个,就是以爱蜜莉雅的死为扳机,大精灵帕克的无差别肆虐。

回想起来,在这次的轮回里,昴的死因很有可能都是帕克造成的。因为从第一轮到第三轮都是冻死,所以几乎是肯定的。

每道墙壁都很强大,只要输给其中一项,之后的世界就不会有菜月·昴期望的未来。而那也是背叛了雷姆所相信的英雄。

「——有好几个。」

淘选出问题点的昴喃喃道。

看着昴陷入沉默边思考边喃喃自语,雷姆什么也没说。昴的自言自语并不寻求附和,只是在等待接在后头的答案。雷姆知道这点。

期待最爱的英雄,做出最妥善的判断,做出最大的贡献。

那就是现在的雷姆该有的姿态,也是现在的雷姆能表现出最大限度爱情的方式。

被雷姆看守的昴在有限的时间里,飞越时间限制的框架让记忆再生,为求一丝端倪而让思绪奔驰。

——运转脑袋,燃烧心智。

因为身体和能力,现在都追不上理想。

——去回想,去思考。

别让自己三次的死亡变为白费。别让死了三次的少女的意志白费。结束三次的世界一切,重重地压在昴的心上。

邂逅的人们,交谈的对话。诀别,遭遇,愤怒,疯狂,悲伤,绝望,再起。

然后——

「有可能……吗?」

突然掠过脑海的,不过是少许的可能性。

每一条线都细微脆弱,勉强接在一起后都还脆弱得不知何时会断裂。要赌上所有实在太不可靠。

——正因如此,才有『赌注全下』的价值。

「雷姆。我有几件事必须跟你说,还有想要你听的话。」

「是。」

为了汇整刚想到的草案,昴向雷姆寻求协助。

「爱蜜莉雅参加王选的事公开后,魔女教的家伙即将出动。他们的目标是爱蜜莉雅,但是宅邸和村庄也会受害。我想阻止那发生。」

「魔女教……」

听到这单字,雷姆的双眸一瞬间露出危险的情感。

但是,雷姆靠自制心压抑那感情,缩下颚回应昴的话。

「关于魔女教出动的可能性,罗兹瓦尔大人也有在防范。雷姆虽然没有详细听说,但说是已经讨论过而且也拟定好对策了。」

「可是,只靠那还不够。」

以事实定论来说,罗兹瓦尔对魔女教采取什么样的对策还不明朗。

是计划告吹,还是没有效果不得而知。只能确定的是,事前准备没有成效,那个地狱必然会打开。

既然知道这个未来,昴就必须以不仰赖罗兹瓦尔的方式来确保自卫能力。因为那才是守护宅邸居民和村庄人民性命的手段。

「魔女教应该是打算速战速决。雷姆,宅邸的战力有?」

「……虽然难以启齿,不过其实罗兹瓦尔大人不在宅邸的可能性很高。因为原本就预定从王都回去后要立刻拜访领地内的权势者。」

雷姆含糊其词的回答,跟上一次一样。都是罗兹瓦尔不在的报告。

宅邸里现在只剩下爱蜜莉雅、拉姆还有碧翠丝。

就这三人,而且还包括碧翠丝。不合作的她,是否会与魔女教一战还很难说。

上一轮,虽然时间很短,但还是努力回想与碧翠丝的交谈内容。

面对拜托她杀了自己的昴,碧翠丝的表情简直就像期待被背叛的稚子——

「现在……那个留待后头。」

勉强挥别少女泫然欲泣的眼神,昴重新面向雷姆。

「那,能作战的就两人。就算我和雷姆回去,也只是杯水车薪。」

「本宅的战力大半都仰赖罗兹瓦尔大人的个人能力,这点无法否认。假如法兰黛莉卡还在的话,事情可能就不一样了。」

说出以前曾在宅邸工作的同事名字,雷姆气恼地垂下视线。昴为了安慰而拍她肩膀,同时为了不让情报出差错而缩小细微部分。

关于魔女教和宅邸的现有战力,应该是没有更多情报了吧。

既然如此,下一个话题就是正题。

「雷姆。」

端正姿势,昴笔直凝视雷姆。

然后,看着她察觉到气氛改变而抬起头的样子,说:

「你留在王都是为了什么?告诉我罗兹瓦尔的命令是什么。」

「————」

会是诧异吗,还是被趁虚而入的表情呢?昴心想。

可是,听见这话的雷姆,却完全背叛昴的预料。

「——是。如昴所愿。」

雷姆点头,露出打从心底开心的微笑,眼角悄悄划过一道泪痕。

3

「同盟……啊。」

时间拉回一开始,场面也转移到库珥修宅邸的会客室。

承受所有人的视线,昴答出会谈的目的后,库珥修低喃。

库珥修微收下巴像在深思,接着瞥向雷姆。平静地察觉到那探询的眼神意义,雷姆缓缓摇头。

「雷姆按照罗兹瓦尔大人的吩咐,什么也没透露。——一切全都是昴自己推断到这的。」

「并不是怀疑你的忠义。不过,这样啊……」

与其说同意,库珥修以更像是首肯的表情表示理解。

「既然如此,此次的谈判角色就由雷姆将权限委由你——菜月·昴啰?」

「嗯,就是这样。罗兹瓦尔也真是的,做了很坏心眼的事耶。」

夸张叹气后,昴在内心朝主人的小丑脸吐舌头。

瞒着昴,只对雷姆下达在王都的密令。还严格下令其内容除非昴自己察觉,否则绝对不可由雷姆告知。

「我不是一开始就察觉到的。原本我对我们阵营人手不足这点早有自知之明。在这种状况下,怎么会不设定期限就把雷姆留在王都?而且还是宅邸里能力最不可或缺的雷姆?不能理解。我应该要更早察觉的。」

当然,为了治疗和赔偿解救自己领地危机的昴,不留一个人照料他生活起居的话就说不过去。也是有这样的方针在里头。

「不过,我不觉得那个怪人会在这个时期因为这种正经八百的理由放开雷姆。所以说里头一定有鬼。只要这样一想的话……」

「自然就会接到最有碰面机会的当家身上,是吗。」

换脚交叠后,库珥修接着昴的话闸述结论。

「而且,我听说每晚雷姆和库珥修小姐都会密会。都没在想你们在聊什么的我,实在是笨到让我自己都觉得讨厌呢。」

之前自己到底是自恋到什么地步才会只看到自己啊?忍不住、也只能这么自嘲。

雷姆其实早就委婉地将罗兹瓦尔隐瞒的意图化做提示好传达给昴,但看过四遍世界后才终于察觉到。

「每夜的会谈内容都与缔结同盟有关。为此,我方这边提出的条件,我大致听雷姆说过了。」

「艾利欧尔大森林的魔矿石,以部分的开采权作为主要的谈判筹码。」

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库珥修,爽快地道出昴只打算暗示的话。

听到这话,眼神顿时散发光辉的是唯一在场的商人。

「唉呀呀这真是,不能听漏的话呢。」

安静到刚刚的拉赛尔眼神闪耀光彩。从音调就知道他为终于听到对自己有实质价值的内容感到欣喜。

「考量到近年来魔石工艺技术突飞猛进,魔矿石的开采权在往后将会越来越有价值。更何况是尚未开采之地的采矿权,就更不用说了。」

商人出乎意料的来劲,昴内心难掩惊讶。

一开始听雷姆提到采矿权时,库珥修都还是摇头,所以还以为那不是多有魅力的条件。

「这件事有让拉赛尔先生开心不已的价值吗?」

「当然。因为也有与长于魔石工艺的卡拉拉基交易,因此我国的魔石工艺工匠也年年提升技艺。最近连市井小民都能瞥见这方面的恩惠。魔矿石现在是越多越好。至今来源大多都是仰仗与北国古斯提克的交易,因此若矿藏丰富的话可是件大喜之事。」

立起手指,拉赛尔以嘹亮之声回应昴的质问。

「魔矿石含有玛那,是纯粹魔力的结晶。属性大幅受到土地影响,以及加工工匠的技术。相对的,只要是巧手工匠就能根据用途做出各式各样的魔石工艺品。强度也很优异,只要不搞错使用方法的话耐用年数也值得信赖。做为商品的魅力,就不用说了吧。」

「只不过,能够对魔石加工的工匠不多。魔石只要一经加工就无法重来。现状为采矿场大多由王国管理,魔矿石大部分都用在公共事业上。虽说有流到市面上,但终究只是一小部分。」

相较于拉赛尔列举的都是魔矿石好的一面,库珥修则是冷冷陈述其差的一面。不过拉赛尔毫不气馁,接着说下去。

「正因如此,发现尚未开采的矿源不就让人很兴奋吗。梅札斯边境伯代代都以发掘到未发现的矿脉来累积财富。再加上这边这位王选候补者爱蜜莉雅大人的骑士的保证。我认为可信度和信誉都非常高。」

用热情的口气这么说的拉赛尔,斜瞥昴后大言不渐道。

知道昴在王城的丑态,却还一口咬定可以作为保证,心肠有够坏的。对采矿权佯装肤浅乐翻天的样子,但却还不忘牵制昴。

事到如今可不能事不关己喔。这才是拉赛尔对昴的言下之意。

不过,昴也丝毫没有退却的打算。

「哦,这点你可以尽管放心。在接下来还很漫长的王选之争中,应该是没有一开始就诓骗想合作对象的笨蛋。」

说要让出部分采矿权的是罗兹瓦尔。正因如此可以放心。

听到昴的回答,拉赛尔刻意抽身。

「原来如此。看起来是有着谈判对象的架势在呢。做出测试您的言行,实在是万分失礼。」

「不会,没什么。我这边接下来要说的,还得大力仰仗拉赛尔先生的口才。」

原本就不期待拉赛尔对昴的评价有多高。

怀疑昴的能力并当场确认,这早在预料之中。

刻意准备容易被见缝插针的话题,好在进入正题之前回避掉烦人的紧迫盯人,不过他按照自己的期望上钩,叫昴难掩安心。

为了隐藏僵硬的脸颊,刻意做出无意义的傲慢态度也是一种讨喜姿态。

「话虽如此,既然像这样致歉,那之后可以容许我一、两次的失言,或是期待你的补充说明啰?」

「就是期待,才请拉赛尔·费罗同席吗。你也真是不好对付呢。」

朝着耍嘴皮子的昴浅浅一笑,库珥修似乎结束了对刚刚对谈的评价。会谈尚未结束,但分数方面好像是及格了。

跨越一开始让人冒冷汗的关卡,昴望着维持亲切笑容的库珥修,说:

「可以触及到赚钱的话题又能当顾问给意见,当然是我的目的……不过请拉赛尔先生来,与之后的正题有关。」

「哦—正题吗。」

昴说的话,再度让室内的空气紧绷。

至今始终摆出只是刚好在场态度的库珥修,端正姿势平静地阖上双眼然后慢慢打开,琥珀色的眼眸洞穿昴。

尽管面对令人错以为起风的威慑感,但昴并不胆怯。

要说暴力性的威慑感,早就已经品尝到生厌的地步。与此相比,库珥修的目光里头没有夹带任何试图让昴畏惧的负面情感。

有的就只是让面对的对手挺直背脊,紧绷心神的正面情感。

「菜月·昴。我认同你是梅札斯卿的代理人,同时也是爱蜜莉雅正式派来的使者。在这谈判会场,你跟我之间的交谈内容,就等同于爱蜜莉雅与我之间的对谈。」

只是正面相对而已,就让人感到相形见绌。

库珥修现在,并非刻意震慑昴。

她单纯只是将意识从之前的库珥修个人,切换到公众人物库珥修·卡尔斯腾罢了。

卡尔斯腾公爵家当家的存在感,就是具有如此威力。

——这才是露格尼卡王国现今最接近王位的女杰的真正姿态。

皮肤起鸡皮疙瘩,感叹在脑子里打转,昴平静地动摇、颤抖。而库珥修则是朝他伸出手,自行拉开宣告谈判开始的序幕。

「你应该已经听过,不过容我重新发问。我和雷姆之间的交涉,虽然有提到出让采矿权,但彼此并没有达成协议。这点你知道吧?」

「……嗯。」

雷姆感叹自身能力不足的样子浮现脑海,但昴完全没察觉到雷姆在苦恼,所以也不得不感叹自己有眼无珠。

揉合两者感叹然后后悔,将事先在未来得到过的后悔拿来作为幸运并充分利用。因此,之前轮回的失败都是一种幸运。

「我也想确认一下,其实,刚刚的条件还不够吗?在不过度干涉彼此的阵营下,让出艾利欧尔大森林的部分采矿权。处理被开采的魔矿石的细部就留待之后再讨论。」

「草案是由雷姆提出。该说不愧是梅札斯边境伯吧。不但充分确保自身阵营的利益,还能提出只让当家接受的利益。本来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让人想立刻准备同意书的条件,但……」

关于这方面的数字争辩,不是昴可以插嘴的。

要是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说出「那采矿权全部给你」这种话。

「这次的情况,谈判后的影响会是个问题。懂吗?」

「信不过罗兹瓦尔……不是这样吧?」

假如罗兹瓦尔的素行不良被视作问题,那今后就可以以此为把柄,矫正他过着清爽正当的生活,但库珥修的问题点不在那。

那是无可避免、从爱蜜莉雅的身份延伸出来的问题。

「要与敌对的王选候补人选,还是半妖精……被诽谤为半魔的爱蜜莉雅交易,考量到往后,就不得不慎重应对。」

低声陈述的库珥修,让昴感到意外还有沮丧。

昴对库珥修的印象,基本上都是『威风凛凛』和『诚实』这类与耿直之人相对应的形容词。

在王选表明信念时,库珥修展现的态度简直就是用本人体现出这些印象。正因为听到那些发言,这种在意时下风评的态度反而叫人感到不对劲——

「该不会,你的原则是先打预防针叫人做好心理准备吧?」

「————」

「昴啾——?在重要的谈判场合讲这种事,菲莉酱觉得是不太好的哟喵?对吧?」

昴不经大脑的发言,让至今默默看着谈判过程的菲莉丝用笑脸表达愤怒。

看到她额头冒出青筋,昴连忙塞住嘴巴低下头。

「唉呀呀,伤脑筋呢。」

看着他们互动的库珥修嘴角微微一翘。

「老实暴露原则,反倒是我会感到羞耻。这让我上了一课。要是没有这样的机会,就没法得到这样的经验。」

她就用这番话以及昴难以理解的逻辑,宽恕方才的无礼发言。

话虽如此,老是被对手的器量拯救,就会失去立场。

「也就是原则是原则……真心话方面,可以想成库珥修小姐不排斥和爱蜜莉雅结为同盟啰?」

「菜月·昴,我要订正一个想法。」

竖起指头后,库珥修指向昴。

「一个人的价值,是由灵魂的生存方式与闪耀方法来决定。出身与环境并非断定一个人本质的决定性要素。」

当然,那些都是间接要素。库珥修也明白这点吧。

爱蜜莉雅的环境,针对半妖精身份的责难,强加极度不合理与严苛在她身上,只要有点想像力就绝对不难想像。

「在王选会场,爱蜜莉雅说的话并非谎言。正因为拥有确实的觉悟与骄傲,我才认同爱蜜莉雅为敌对候补人。」

「拐弯抹角耶。所以?」

「装腔作势是我个人喜好的问题,原谅我。」

似乎对自己的夸张的言行有自觉,库珥修轻笑后,眨眼间就收敛表情。

「爱蜜莉雅身为半妖精,并非我拒绝同盟合作的原因。不如说在政策方面并非敌对派的爱蜜莉雅,对我来说也是不需积极敌对的人物。同盟的事,自然也很乐意。」

「那就……」

「不要急着催答案,菜月·昴。是否接受你的申请,说是被你之后的应答所左右也不为过。」

告诫因前面的好感回答而身子前倾的昴后,库珥修重新问他。

亦即,询问持有谈判权的昴,要端出什么来给她。

「艾利欧尔大森林的采矿权,可以让我方获利甚丰。但相对的,我感觉不到有必要急着在王选棋盘上下棋也是事实。期限是三年。太过急于推动状况,会在往后留下祸根吧。」

「与爱蜜莉雅缔结同盟的优点,没法和缺点抵销吗?」

「有点不同。现状,优点和缺点是互相抵销。就身为当家的我而言,是想要一个推动我方往同盟前进的藉口。」

看来库珥修本身对缔结同盟是颇感兴趣。

可是另一方面,身为公爵当家的过大立场成了障碍,使她不能单纯地让一切顺从己意而动。

所以,她需要一个理由。

推动状况、让周围的人安静服从的『某件事』,这就是昴必须提供的。

「————」

想要说话,却发现喉头哽住。昴为这感觉微微吃惊。

紧张与不安在心中膨胀,堵塞住想要踏出一步的昴的喉咙。

从这开始,就是至今从未体验过、一切靠临场反应的领域。

不曾向谁确认过可靠性。所以判断有可能会失准。

但是,库珥修一定会上这艘船。

——没错,昴相信自己的判断。

「为了缔结同盟,我方交出的是采矿权以及……情报。」

「——情报?」

听到后,库珥修边摸自己的长发边催促后面的话。

光这样她还没法断定。从现在开始,才是关键时刻。

「嗯,对。我能交出的,是某项情报。」

「让我听听吧。你口中的那个,真能推动我方吗。」

抚摸头发的手朝这里伸出,库珥修等待昴接下去。

不安与紧张,自然而然地让昴全身战栗。

不过,手肘处感受到的些微温度消灭了那些反应。

因为雷姆的手指贴在昴的手腕上,点燃借来的勇气。

深吸一口气,吐气后,昴终于说出口。

「——白鲸出现的地点和时间,就是我出的牌。」

《完》 后记 非常感谢!第六集了,我是长月,也是鼠色猫。

这次一开头就先从致谢开始。

会这样子,是因为真的很感谢您陪着《Re:从零开始的异世界生活》到这里。

原本在网路刊登的本作,是以写到第六集的内容为一个目标而开始的。

在网路刊登时也是,来到这一集的内容时就有一种达成感。而这个达成感藉由出书的形式再次让我品味到,真的是让我高兴得不得了,也光荣备至。真的很感谢。

陪伴这个故事到这里的各位,这一集的内容如何呢?这是作者我待别用心的部分,也是网路版小说受到最热烈回响的部分。

当时的网路版读者们,以及作者的达成感,若能让阅读本书的您也感受到,那真的没有比这更棒的事了。

当时网路版的感想里有「好像到这就要结束了呢(笑)」,不过是有接续奋起和反击的剧情的,还请放心。

为了让一同走到累积大量挫折剧情的各位心服口服,主角们会一同努力一扫沉闷的。

那么,又到了后记的惯例,这次最后面也要放感谢话。

责编I大人,透过本系列真的蒙您照顾不少。我认为第六集的内容正是责编找我的最大契机,因此出版内容能到这边,真的非常感谢。

画插图的大冢老师,对不起这一集对图画的意见特别多。从不能雷到剧情的扉页开始,还有许多插画。特别是最后的插画最叫人烦恼,真的是感谢再感谢。而且这次准备了普通版和精装版两种书封图片,真是可爱过头了。特别是精装版的根本是惊为天人。您是神吧。(编注:两种书封为日版限定。)

还有设计师草野老师,这次也谢谢您俐落地就拍板定案。这次不只书封图片,与本作相关的图画全都仰赖您大展身手,真是感谢和过意不去到极点。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还有Re:zero的漫画也势如破竹地发行了!第一章是マツセダイチ老师在月刊Comic Alive连载,第二章是枫月诚老师在月刊BIG GANGAN连载。不管哪一边的漫画都会配合第六集来发行,做了勉强要求真是对不起&谢谢。マツセ老师,之后第三章也麻烦您了。请多指教。

其他还有MF文库J编辑部、行销人员、校正人员和各家书店,每次都非常感谢您们。这是在大家通力合作下才有的作品。

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向总是给予我温暖讯息和粉丝信的读者们献上我由衷感谢。谢谢您捧起本书阅读。

那么在下一集再会吧。请期待作者和主角的奋斗。

2015年2月 长月达平《在新年第一次签名就搞错年月日》

「啊—就是这样,又到了每次熟悉的下回预告单元。这次由在这一集戏份满满、合伙万岁的我和雷姆来跟各位报告。加油吧。」

「是,请交给雷姆。为了昴,雷姆会十二万分的努力。」

「在正传就算了,别在这边也使尽全力啦!虽然是我拜托还是觉得小害羞!」

「呵呵,掩饰害臊的昴也很棒。好,来介绍吧。这次好像有很多通知呢?」

「对、对啊,如你所说!首先,是月刊Comic Alive和月刊BIG GANGAN连载的Re:zero漫画大受好评!Alive版的第二集,BIG GANGAN的第一集,都会跟本书第六集同时发售!里头也塞满了特典,欢迎检查!」

「Alive现在每个月都会连载Re:zero的短篇小说。集结内容并添加全新撰写的短篇集第二弹也预定在六月发售。可以看见许多昴在宅邸里努力的身影,雷姆好幸福。」

「因为我的戏份多而开心感觉还真罕见,不过讲到第二弹那个也要第二弹了!卷土重来的MINISTOP便利商店合作企划!Re:zero再度与便利商店合作!」

「昴的抱枕终于出了吗?雷姆要买一百个。」

「不,详情还请到Re:zero官网和推特上确认,话说回来应该不会有我的抱枕吧!?不输给前一项企划的超级粉丝商品一个接一个哟!」

「这样啊,不会出抱枕吗……实在太遗憾了,这份心情就用看月刊Comic Alive和精装版书籍附赠的角色橡胶吊饰来安慰吧。」

「从那样的话题还能完美接上要介绍的东西……雷姆真是可怕的女孩!」

「要在月刊Comic Alive刊行的漫画版第三章,决定也给マツセダイチ老师绘制。短篇集再加上正传第七集,目光越来越离不开昴了呢。」

「不要只有我,也期待大家的活跃啊!就是这样,请等待下一集!」

「害臊到逃避的昴也很棒很可爱呢。」 插图
(87K)
(74K)
(72K)
(49K)
(75K)
(78K)
(77K)
(78K)
(46K)
(47K)
(38K)
(34K)
(35K)
(35K)
(44K)
(39K)
(15K)
(40K)
(41K)
(38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