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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开始变化的事态与雷姆的意志』

1

木剑的前端碰触到额头,下一秒整个人被伴随著离心力的一击给击飞。

品尝天旋地转的滋味,昴同时旋转手臂准备好倒地起身的姿态,漂亮地旋转。藉由翻滚让伤害降到零,为自己的进步得意地舔唇。

「噗呸,沾到泥土了,呸呸呸。有草的味道,呸呸!」

「差不多要结束了?」

「开什么玩笑。看到我倒地起身的等级长进了吧。刚刚,我倒地起身的才能开花结果了!」

就只有日复一日被K的技能进步,自己讲了都觉得心灰意冷呢。

在库珥修宅邸,昴与威尔海姆的交手持续数日。

昴的攻击还是一样连边都擦不到,但也知道不能继续糊里糊涂地任威尔海姆打飞出去。这从倒地起身等级进步就能窥见。

「只不过,对真剑交会来说是无用的技术。」

「可以不要说出事实吗!?我内心那棵挺立的松树出现裂痕了!」

想到砍中一刀就结束的认真比试,钻研出的『倒地起身』确实是赴死技能。

拓展练习专用的技术根本是本末倒置,不过练习时间得以拉长却是事实。

「话说回来,今天早上您的心理准备跟平常不一样呢。」

「昨天晚上,跟库珥修小姐稍微商量了一下我的烦恼。——托此之福,我的迷惘解开了。现在心情超好。」

「先前看过的书里,做出昴殿下方才发言的人物,都因看轻自己开始习惯的战场而殒命喔。」

「死亡禁句连在异世界都健在!?」

说了某些台词之后就会死。这种感觉即使跨越了世界依旧是共通的。

可是,威尔海姆担忧的话中内容,却是现在的昴迫切等待的。

「昴殿下?」

「……没事啦。真的没事。」

昴朝著诧异皱眉的威尔海姆绽放笑容,然后摇头。

——不管是『死亡』还是『战场』,现在都能举双手欢迎。

因为那正是能够让人看见菜月·昴的价值的高潮场面。

「力气太大。」

「呜嘎!」

训练再度开始,尽量做出最小幅度的动作飞扑过去,却被顺缝逼近而来的剑敲打。

多余的力气和不必要的运动力全都被拿来利用,再加上威尔海姆那看起来没用什么力的剑击,昴的身体轻盈地在空中飞舞。

「这点程度!」

要是头部先落地就会受重伤而死,但昴立刻撇头缩起身子,采取钢铁倒地起身姿态,让身体不管哪处落地都不会有事。可是……

「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木剑从缩起的手脚缝隙间伸入,以流畅的动作解除昴的姿势。手脚被迫张开,昴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已经呈大字形被敲在地面。

「呀啊!」

「自身发生何事,在了解这点后才倒地起身,方能称之为进步。这是最重要的。」

昴边摩擦撞地的鼻子边投以抗议的视线,威尔海姆将木剑插进草皮里站著回应。被静谧的瞳孔凝视,昴忍不住屏息。

「您一开始就抱著必输的决心来挑战,学会这样的战斗法我反而无法理解。」

「呜……」

「懂吗?挥剑的方法,倒地起身的技术。在指点这些之前,跟你谈谈最基础的心理准备吧。」

威尔海姆朝著被说中心事而口浊的昴竖起一根手指。

「——一旦决定要战斗,就要用全副身心去战斗。要连败北怎么写都忘记,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求得胜利,要被这样的贪婪给吞噬。只要还站得起来,只要手指还能动,只要牙齿还没掉光,就给我站起来。站稳,站好,砍下去。只要活著,就给我战斗。战斗,作战,奋战!」

「————」

「这就是所谓的战斗。」

威尔海姆换气的动作,让支配庭园的紧张感烟消云散。

昴这才发现自己的心臓跳得又快又大声,同时也意识到心臓正在刻画生命的脉搏,尽管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因为方才恐惧到不觉得自己活著。

直到刚刚都还欢迎『死亡』的兴奋情绪一口气消沉下来。

在道出战斗该有的心理准备的瞬间,威尔海姆身上的气氛骤变。

虽是一派温和的老绅士模样,但昴只觉对方是持剑的厉鬼。

或许方才的样貌,才是威尔海姆这位老人家真正的姿态。

担任王选的种子选手库珥修·卡尔斯腾的剑术指导,充分施展那份力量的武人——名为威尔海姆·托利亚斯的老剑士。

「即使明知会输,也要为求胜而战。……或许很矛盾,但我懂个中意义。不是因为道理,而是靠感情理解。那么……」

即使被老人的气势压倒,昴依旧燃起萎缩的斗志,然后这么说。

自己有说『这点程度』的固执。迷惘虽散去,但看见的光明可不能这么短就让它夭折。

菜月·昴的意念不是那么肤浅的想法,所以必须要表达出来。

「——要是办得到的话,我就能稍微变强吗?」

「这跟那是两回事。想要变强,跟真的变强完全不一样。」

「在这边否定我!?不觉得在这边肯定,故事会更圆满吗!?」

「……残酷的谎言撒一次就够了。我不允许我犯下这种错。」

「虽然我觉得有时真实才叫残酷。」

一瞬间,威尔海姆低垂眼帘,但昴没察觉直接回嘴。品尝要求落空的滋味,同时重新握紧木剑,然后突然想到而问:

「我看起来有剑术才能吗?」

「就我所见,很遗憾,没有。昴殿下的剑术才能止于凡人——跟我一样。」

听到面露丝毫苦笑的威尔海姆自嘲,昴惊讶地抬起一边的眉毛。

「莫名的谦逊呢。威尔海姆先生哪有可能没有剑术才能。」

「这是事实。我没有剑术才能。要是有,一定没法握剑到现在。因此,想到昴殿下也是如此,那很有可能会跟我到达同样的领域。」

「……问一下,要努力到什么程度才到得了?」

【插图079】

「不值一提。只要持续挥剑半辈子就够了。」

「只要半辈子就够了啊。」

能够持之以恒地努力方是真正的才能,很常有人这么说。

事实上,虽然被威尔海姆说能够到达跟他一样的境界,但昴却想不到和老人一样将时间奉献给剑道的觉悟和理由。

原本,昴会这样师事威尔海姆——

「心无杂念地埋头练剑,是否能够初长见识呢?」

「怎么说呢。并不会因为掌握到什么就突然变强,不管是心无旁骛还是杂念环绕,最后斩杀对手的人就是胜者,这一点不会改变。」

陈述冷冰冰意见的威尔海姆,停了一下接著说:

「还有,虽然这么说,但心无旁骛挥剑的经验,我不太有呢。特别是刚挥剑的时候,不太能去想跟剑有关的事。」

「那,你是想著什么挥剑呢?」

「一个劲地想著妻子。」

「威尔海姆先生,能否不要突然用妻子放闪啦!」

还记得两人初相见时威尔海姆就曾做出疼老婆发言,但这类的发言连住在宅邸的期间都能听到。想必夫妻两人感情相当好吧。

昴为这逗人发笑的插曲苦笑。凝视他的威尔海姆,触摸自己的下巴。

「不管哪一种,为了变强的心理准备和决心尽在里头。不过,似乎不太能作为现在的昴殿下的参考。」

「哪方面?」

昴歪脖子。

看到这举动,威尔海姆轻轻摇头。

「没有。面对舍弃变强的选项的人,讲述要变强应有的心理准备这种大道理,怕是没什么意义。」

「————」

剎那间,不知道他在讲什么,昴的表情凝固。

但那停滞也仅有一瞬间。昴立刻扮鬼脸,耸肩道。

「喂喂喂,威尔海姆先生突然讲那什么话。我惊讶得像在事件发生前就被制止犯行的犯人。你说我什么?」

「既然有自觉,那多说无益。我也多嘴说了僭越身份的话。说了错过这次的机会就难以传达的话。」

自行解释后威尔海姆就闭上嘴巴,昴也不知怎么搭话。

焦躁感烧灼胸口。昴无法否定威尔海姆的话,只能怀著这份焦虑。而这份焦躁感意味著什么,又被威尔海姆看破。

被看穿的瞬间,这件事实毫不客气地切割昴的内心。

「昴殿下。今天早上似乎只能练到这。」

「——咦?」

拂去不明原因冒出的冷汗,听到望向宅邸的威尔海姆的话,昴抬起头-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小跑步逼近庭园的身影——雷姆。

平常不会流露感情的她,现在表情上却透露平静的紧张感。

发生什么事了。

而那对现在的昴来说,是幸运也是救赎。

是能够忘记与威尔海姆的对话的绝佳机会。雷姆焦急与不安的表情,反而让昴感到安心。

抑或者是昴从中产生了预感也说不定。

「昴。——有重要的事。」

站在正前方的雷姆,认真的眼神让昴感受到内心波涛汹涌。

——昴没有让人察觉到,那叫做『期待』。

2

「看你那样子,应该已经听说了。」

看到赶来的昴,等在会客室的库珥修点头表示了解。

库珥修和菲莉丝主仆两人,在这里等待昴他们。

慢进房间的昴不能否认有种被抢得先机的感觉。他轻轻摇头。

「详细的事还没说。雷姆似乎也只知道大概。」

昴只用视线向站在旁边的雷姆使眼色,雷姆以看得出紧张的表情,收下颚说:

「因为雷姆感觉到的,终究是透过与姊姊的共感觉。如果是姊姊的千里眼,应该可以知道的更详细……」

低下眼眸、悔恨自己能力不足的雷姆,讲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

听到她的回答,库珥修吐出佩服的叹息。

「共感觉——我听说一部份关系亲密的亚人,像是亲族或双胞胎等,不用说话就能沟通……不过连王都和梅札斯宅邸相距这么远的地方也可以吗?」

「如方才所述,知道的很模糊。有强烈的感情和想要传达过来的话语传了过来,但是……」

「听起来喵,就是非——常危险的感觉透过共感觉传来了喵?」

震动猫耳朵,站在坐著的库珥修后方,贯彻轻薄态度的菲莉丝说。昴被他的态度激怒,于是改变位置站到雷姆前面。

「讲话一定要摆架子吗。既然你们那边已经掌握到什么,那就直接回应雷姆忐忑不安的心情啦。情报交出来。」

「伸手牌会讨人厌哟?而且,要在各种地方张网收集情报也不容易喵——。有什么理由要让只是患者兼客人的昴啾听咧?」

「你……!」

菲莉丝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很正确。

名目上是被当成客人对待,但昴的地位除了患者就是局外人。就算主张是相关人士也属于敌对阵营,就算喊想要也不会有笨蛋听了就乖乖丢饲料。

「菲莉丝,别那么刻薄。有所进展之余你没必要饰演坏人。就算欺负菜月·昴,得到的也只有雷姆愤怒的眼神。」

「好——的。」

不过,代替诅咒自己肤浅的昴责备菲莉丝的,是库珥修。室内就只有库珥修一人坐在沙发上,还劝昴坐在对面。

「反省自己与前进相联系,但是取决于时间和场合。现在先以确认彼此的意见为优先吧。如何?」

「……当然。虽然像坐霸王车一样很过意不去,不过还请让我听听。」

在劝说下昴坐到沙发上,雷姆则是站在旁边。

「梅札斯领,亦即罗兹瓦尔边境伯的领地。他的宅邸周遭出现危险的动静。领内的一部份地区,已经在边境伯的命令下采取戒严体制。」

「危险的动静?戒严体制?」

耸动的单字促使昴皱眉。在知道雷姆感受到共感觉后,就已做好事情绝不平常的觉悟,但得知具体内容后焦躁感就越发严重。

「其实,还不知道梅札斯领地发生什么事。不过这事态原本就在预料中。边境伯拥戴爱蜜莉雅为国王候补——总之就是表明自己支持半妖精。」

「什么啦。罢工吗……领民的不满爆发的意思吗?」

「当然,也有这可能性。『嫉妒魔女』恶名昭彰,所以不可避免要与针对半妖精的偏见一战。」

一道出浮上心头的疑惑,库珥修立刻给予肯定。

这里又再度出现昴不能原谅的情况:爱蜜莉雅的出身成为她的枷锁。

不知道爱蜜莉雅的为人,单凭偏见就说三道四又不露脸的人可恨至极。

「当事人是做好觉悟才选择这条路的,你却在气愤难平,是否搞错了什么。」

「搞错的是我?还是那些人?……为了那么无聊的理由就在罗兹瓦尔的领地掀起事端。而且若不能在规模尚小的时候收拾,就会野火燎原喔?」

「撇开事情的细部不说,大方向是正确的。雷姆的共感觉也可以说明。」

库珥修把话题的矛头丢向雷姆,室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默不作声的她身上。

「姊姊传过来的感觉,是些许焦急和许多的……愤怒。那不是刻意传过来的,感觉是漏出来才传过来。」

「那个共感觉,有很频繁地互通感受吗?」

「不,几乎没有。我们会有意识地去控制情绪到某种程度。像这次的情况,雷姆认为是情感突破姊姊的自制力才传过来。」

说明到了后半段,雷姆的话中也越来越藏不住不安色彩。

拉姆的精神力之强,说是罗兹瓦尔宅邸第一也不为过。事态既然危急到超越拉姆的自制力,可想而知状态绝非一般。

尽管如此,拉姆的共感觉在那之后未曾向雷姆求助。

「是不想……让我扯上关系吗。」

只在口中低语,昴觉得身体在自己的想像下燃烧。

共感觉传来了危机气息,却还不唤回雷姆的理由。只能认为是想避免情报传给雷姆,然后又传达给昴。

——『她』就这么不希望让昴牵扯进自己的问题吗?

「可是,很伤脑筋吧……?」

事情都传到以王都为据点的库珥修的耳里。

可以仰赖的人还是一样的少,对爱蜜莉雅不讲理的敌人还是多不胜数。在这种状况下,不做表面功夫站在自己这边的同伴会有几个呢?

没有那种人。为什么呢?因为不会背叛爱蜜莉雅的同伴,现在不在她身边。

因为他被留在这里。

要是爱蜜莉雅察觉到这点,一定后悔莫及。

所以说——

「得去帮忙。」

昴抬起头,下定决心。这次换他的低语聚集视线。

库珥修闭上一只眼睛,菲莉丝轻轻阖上调皮的嘴角。然后,

「不、不可以,昴……!」

雷姆一脸慌张地拉昴的袖子。

她的眼神透露著焦急和不知所措,以及恳求的色彩。

「必须遵守爱蜜莉雅大人和罗兹瓦尔大人的吩咐。昴应该要专心治疗。雷姆也持同样的意见。现在以治疗你的身体为最优先……」

「在这么做的期间,事情就会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喔。雷姆,就跟那时候一样。在进入魔兽之森前我说的话:只能靠我们有所行动了。」

「——唔。」

昴的话,让雷姆的表情僵硬而沉痛。

以前,曾说过同样的话。在前往魔兽之森带回被拐走的孩子们之前,昴曾对制止自己的雷姆说了同样的话。

多亏了那时候的决定,后来成功救出孩子们。所以说雷姆也立刻明白昴的判断。

「就如你听到的,库珥修小姐。」

推开抓著自己的雷姆,昴笔直地凝视坐在正前方的库珥修。

「我和雷姆要回宅邸……回到爱蜜莉雅身边。治疗就等到事情收拾完……」

「菜月·昴。」

正在表达对自身阵营下定的判断时,库珥修却以呼唤昴的名字打断。

她用透彻的眼神盯著屏息的昴。昴有种内心吵杂不已、搞不清面对面的存在是何等人物的感觉。然后。

「——离开这里,你就是我的敌人。」

冷冷告知的话语锋利无比,昴错以为自己真的被劈砍。

接著,彷佛痛楚从割伤传过来般,理解开始扩散。

「这、这又是哪招……」

「首先,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我把你当客人对待,让你接受菲莉丝的治疗,完全是因为契约。」

「契约……?」

「对,契约。关于你的治疗,我和爱蜜莉雅之间缔结了某个契约。你会以客人的身份在寒舍居住,是因为她支付了抵押品。但是……」

话语到这暂歇,库珥修手贴胸膛表达自己想法。

「缔结契约是在王选开始之前,但如今状况不同。我和爱蜜莉雅是公开为敌,因此与她的阵营之间的交涉也必须慎重以对。而跟你攸关的契约也相同。王选开始前缔结的契约,在王选开始后状况丕变的现在,我没有继续遵守的义务。」

重复出现的单字『契约』,听在昴耳里像是『约定』。

那与自己和爱蜜莉雅诀别的记忆相连,使得心头万分沉重。

「因此我决定,这次的状况将在你离开寒舍时改变。既然是你中途主动放弃契约,那之后就不要有所怨恨,我和爱蜜莉雅将正式成为敌人。」

面对库珥修侃侃而谈的敌对宣言,昴的理解却追不上。

就昴来说,字面上能够理解库珥修他们是『敌人』。自己有反省在这豪宅度过的期间太没戒心,而且对雷姆说要转换心情的话言犹在耳。

尽管如此,昴的理解还是远远不够。

事实是,眼前的人物是阻碍自己与爱蜜莉雅的强大敌人。

「我误会了……还以为可以跟你相安无事呢。」

「————」

「那些话,根本是酒宴上的玩笑话。什么去做办得到的事……被敌人这么说就真的乖乖照做的我真是笨蛋。使这些小手段也要绊住敌人的脚步,才是你们真正的目的啦。」

涌上胸口的朦胧之物,跟在王选会场所感受到的一样——疏离感。

前一天晚上边喝酒边交谈的记忆褪色,化做被背叛的心情。偏偏对昴说『去做办得到的事』的不是别人,就是库珥修。

然而她现在却挡在面前,这不叫背叛要叫什么。

「总之就是陷入危机的爱蜜莉雅被人救了你会伤脑筋,所以才不想让我去吧?」

「……拜托你不要误会好吗喵——」

一直保持沉默的菲莉丝插嘴,似乎是看不过去。

菲莉丝的视线饱含严峻,让昴咬唇咽下话语。

「库珥修大人刚刚说的,不是恶意而是温情。就算你们两人回去拯救爱蜜莉雅大人,我们这边也完全没差喔喵?」

「菲莉丝,别说了。」

「不——要,人家要说。这个小误会太夸张了,没来个人说破的话就没用。」

拒绝库珥修的制止,菲莉丝瞪著昴。

「昴啾就算去了,状况也不会改变。去了也是白去。而且还白白浪费掉让爱蜜莉雅大人不惜支付报酬也要缔结的契约。在王城就已经丑态百出,在练兵场被由里乌斯打到满地找牙都还不懂吗喵?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看著事态发展,专心治疗身体才叫做有自知之明。」

——有声音。

噗擦。脑内好像有什么涨破的声音。

察觉到那是压抑脾气的袋口时,昴在被给予的屈辱下尝到咬牙切齿的愤怒。

宛如烈焰的激情,和自以为的信赖被背叛的羞耻,激荡整颗心。

接连发生这些,足以支持昴痛下决心。

「我决定了。——我要回去,回爱蜜莉雅那边。虽然时间很短,但承蒙照顾。」

「昴!」

听到昴口说诀别,雷姆用哀求的声音叫喊。

但是,昴却伸手制止雷姆,站起来正面俯视库珥修。

双手抱胸闭著眼睛的库珥修,不知道在想什么。

隔壁的菲莉丝也长声叹气,苦著一张脸。

「不懂人家的心情……老实接受忠告也是男人的志气喔喵?」

「多亏你的忠告我才能下定决心。谢谢。」

被昴回以明确讽剌的菲莉丝似乎也放弃再多说什么。

取而代之接续对话的,是松开双手仰望昴的库珥修。

「菜月·昴。不好意思,寒舍用来长途移动的龙车全都已安排工作。能借你的就只有搬运用但速度慢,或是跑中距离就要换手的龙车。」

「……啊?」

单方面破坏契约铁定会被谴责。已经做好准备的昴听到库珥修的话——那番简直像在肯定昴的决定的发言,让他瞪大眼珠。

预料之外的回答使得昴翻白眼。

库珥修诧异地皱眉,回头看菲莉丝。

「菲莉丝,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库珥修大人切换话题之剧烈每次都让菲莉酱晕头转向。不过这次呢,是昴啾想都没想到您会借他龙车哟喵?」

手贴脸颊扭动身子的菲莉丝回答,库珥修点头面露接受。

「正好如你所言。我尊重你的决定。不论是何种判断,自己做的决定伴随著重大责任。而既然背负责任,就应该为所己身欲为,以不辱没自身灵魂。——对吧?」

「……嗯,是啊。就是这样。我这样闹就是不想让灵魂恬不知耻。那女孩陷入危机,我哪能悠悠哉哉地过著疗养生活。」

库珥修的肯定,让昴觉得自己像在演独角戏,只能尴尬回应。昴的觉悟有传达出去吧,雷姆只有一次闭上眼睛像在责备自己,然后睁开眼时就恢复平常的面无表情。

「雷姆代替主人,为您关照至今的好意献上感谢。」

「别放在心上。我这边也有获利。现在先讨论到领地的方式。」

「在此就仰仗您的好意接受帮助。因为想尽早确认领地平安无事。」

雷姆低头,蒙受库珥修递出的盛情。

「不过,时机不巧。从王都到梅札斯领地,目前需耗时两天半。」

「两天半!?为什么?当初来的时候花不到半天耶!?」

如果昴的记忆可靠,清晨自罗兹瓦尔宅邸出发的龙车过了中午就抵达王都。就算不搭跑长距离的龙车,花费的时间也相差太远。

「不可能。来的时候使用的鲁法斯街道目前无法使用。这个时期街道都是『雾』……因此,必须绕过街道走。」

「雾算什么啦。那种东西直接穿过去就好了……」

「生雾的是『白鲸』喔喵?万一在雾中遇到的话就没命了喵。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常识吗喵。」

插嘴的菲莉丝用天经地义的口吻,驳斥昴的意见。

又出现『白鲸』这个不知道的单字,让昴皱眉。但是撇去无法理解的昴,话题以雷姆为主导顺畅地进行。

交涉的结果,最后决定是:『向卡尔斯腾家借中距离用的龙车,途中再到路过的村庄换乘其他龙车赶路。』

不休息就没法继续跑的龙车,其不方便叫昴心烦。像这种时候,就痛切感受到龙车跟只要加燃料就能继续跑的轿车的不同。

焦急的心情,和追不上心情的恶劣状况。

笼罩街道的『雾』,简直就是在眼前扩展开来的不安。

弥漫的不吉利预感,不停歇地折磨昴的心头。

3

——方针决定后,付诸行动就快多了。

快速收拾好行李的两人前往库珥修宅邸门口,那儿已经等著一台除去多余装饰、减轻重量的龙车,以及一头拉车的红皮地龙。

手拉地龙缰绳,等待两人的是威尔海姆。发现两人赶过来,老人当场深深一鞠躬。

「它是这儿目前能够出借脚程最快的地龙。即使如此,还是劣于边境伯使用以及长距离用的地龙……请原谅。」

「光是肯出借就很感激了。这恩情一定会还……虽然这么说,但很难吧。」

站在接过缰绳的雷姆身旁,昴声音低沉,看著威尔海姆。

立于门前目送两人离去的就只有威尔海姆。库珥修和菲莉丝已经在宅邸的玄关大厅向他们告别。

而这个诀别,货真价实到直接归还龙车会被忌惮的程度。

「我在立场上,只能遵从库珥修大人的判断。出了宅邸后,我的主人跟昴殿下的主人就成了敌对关系。——治疗以及剑术指导都在中途结束,龙车是为了抚平这些遗憾而送的饯别礼。」

「怎么会……要离开屋子的时候怎么都没说咧。」

至少,在别离之际,那对主仆的发言可说是非常有他们自己的风格。

「祝好运。请千万不要做出有辱自己骄傲和灵魂的选择。」

「正因为库珥修大人这么的温柔,不赶快跟爱蜜莉雅大人和好的话人家真的会很伤脑筋哟喵。快点走啦。」

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各自说的最后一句话吧。

虽然从中感觉不到威尔海姆所说的关照。

「我也是侍奉库珥修大人之身。主人的想法多少也能理解。」

「顺便问一下,你在这工作多久了?」

「应该是刚过半年吧……」

「资历比我想像得短耶!?刚刚讲得像是长年侍奉主子的样子耶!?」

就连昴和威尔海姆对话的期间,雷姆也俐落地将行李堆上龙车。然后握起缰绳,温柔地抚摸地龙的鼻子。

「——明白的话就听话。对,乖孩子。你很乖哟。」

「雷姆,怎么样?」

「似乎是个脾气有点暴躁的孩子,但刚刚告诉他谁会在上面,所以没问题了。他会遵照雷姆的指示。」

「这、这样啊……很遵守上下关系呢。意外的是个体育会系啊。」

雷姆『对话』的结果,地龙愿意服从她。接下来要持续跑半天以上,因此驾驶和地龙的关系很重要。

「避开雾绕道平原的话,在抵达边境伯领地之前应该会经过两个村庄。其中靠近领地、叫做哈奴玛斯的村庄,就能安排转乘的龙车。」

「问一下,到那个哈奴玛斯的村庄要多久?」

「大约十四、五个钟头吧。如果抱著让转搭的龙车解体的觉悟飞奔的话,从那只要花半天时间应该就能抵达领地。」

不管怎么缩减,都是要耗时一天半以上,这路程著实叫人著急。

昴抓抓头,边遗憾咬牙边朝威尔海姆低头。

「一切都有劳你了。难得的练习也变成要半途而废……」

「容我表达最重要的事。若您还想提升剑技,之后除了持续挥剑以外别无他法。祝您安康。」

昴用力回握威尔海姆伸出来的手。

雷姆坐上驾驶台,昴也坐进小型客车车厢,从窗户往外看,朝著站在门前目送自己的威尔海姆挥手到最后。

「那,我走了。有缘的话让我们继续敦亲睦邻吧。」

「若您喜欢用木剑乱打的欢迎法的话,随时恭候大驾。」

威尔海姆用充满绅士味的笑容和笑话送他们两人离去。

地龙鸣叫,缓缓得到初速度的龙车开始移动。接著顺著加速度,库珥修的别墅远去。门前的影子,直到看不见为止都还低著头。

奔下坡道,穿过贵族街入口,横过卫兵值班室,直接进入下层区的大马路里,从王都与外头相连的大正门驰向目的地街道。

在地龙的加持力量下,屁股感受到多又细微的震动,同时又按耐不住急躁的心情,忙不迭地从小窗眺望外头的样子。

撇去王都的街道,只有绿色平原和蓝天支配昴的视野。

不能和集中精神在驾驶的雷姆说话,移动时间昴根本无事可做。在车厢里头,昴沉浸在思考中。

没法出借跑长距离的龙车。如库珥修所言,车厢座位的触感给人的感觉是紧急赶工做出来的。这应该是佣人解决紧迫要事的时候用的龙车吧。

频繁出入的库珥修宅邸。挪用并出借一台已经安排工作的龙车。库珥修的温情,让昴产生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复杂思绪。

虽然严厉,却又不算冷淡。从认识到昨晚的评价,因出发前的互动而增添了复杂性。

不过,能够了解众多人想和她交谈的心情。为了构筑像库珥修那样宽广的人脉,爱蜜莉雅也必须四处奔走吧。

尽管如此,对爱蜜莉雅来说除了必要的苦难外,还有不必要的苦难在等著她。

「所以说……我不快点过去不行。」

当然,这是政治问题和有力人士之间的角力。昴没有放大或偏袒到认为自己在这种课题上派得上用场。

面对早晚会来的难题,昴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可是以无力为理由舍弃陷于绝境的人,这样的选项不存在他心中。

只要有专心一志的愿望和设想,横亘在前的阻碍也一定能跨越。

因为菜月·昴拥有这样的力量。

「我不在不行……这样一来,她就会懂。」

毫无根据的确信——不,只有愿望。

爱蜜莉雅困陷绝地。这时只要自己冲去解围,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心里有的只是被风吹就快要消失的细微希望。

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非得要证明不可。

既然爱蜜莉雅遇到困难,那昴就要去帮忙。

不对,是非得如此。为了让昴找到自己的价值,也为了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价值,爱蜜莉雅应该要深陷险境。

「没错……我不在就不行。绝对是这样……!」

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头银发、惹人怜爱的少女。

他的笑容被来历不明的黑暗吞噬,被想要挫败她高贵心灵的恶意给埋没。

「————」

看著这样的幻觉,昴咬唇闭上眼睛。

在车厢里头,一个人静静等待时间过去。

除却驾驶台上的雷姆,感觉不到自己以外的存在。

——嘴角微微扭曲一事,连他本人都没有发觉。

4

结果,当天两人抵达的不是预定换乘龙车的哈奴玛斯村,而是前一个名为弗洛丽的驿站村。

日落西沉,夜幕开始低垂的时候,雷姆向昴提议。

「夜间移动遭遇宵小夜盗和魔兽的可能性会变高。再加上又是经过『雾』的附近,雷姆认为今晚就近投宿比较妥当。」

「再几个小时就到哈奴玛斯了吧?不能到那边再说吗?」

「从这到哈奴玛斯,抵达的话会是第二天的事。这样一来可能就没法投宿,深夜也很难筹备到龙车……」

「可恶……到那也一样吗。原来不是到哈奴玛斯就能解决。」

昴思索的期间,对雷姆来说也是思考时间。当然,她研讨出的提案一定胜过昴的浅见。

被迫止步让人感到焦急难耐,但昴还是接受雷姆的提案。

「就在弗洛丽过夜,明天一大早就出发。这样地龙也能休息,搞不好还能省去在哈奴玛斯找替代地龙的时间。」

「是的。清晨出发,顺利无碍抵达哈奴玛斯的话,有可能在明天晚上就回到宅邸。」

昴直接接受提案,对此雷姆回应的声音里头有著安心。

——很幸运的,抵达弗洛丽之后马上就找到了旅馆。

把地龙寄托在与旅馆相连的龙厩,用粗糙到难以下咽的晚餐果腹后,稍微冲个澡就直接钻进棉被里。为了明天清晨能够立刻起身。

「睡不著……」

可是,对爱蜜莉雅的担忧,以及焦虑感让睡意远离。

勉强自己入眠,结果也只是在床上不断翻身换姿势而已。

罗兹瓦尔宅邸和库珥修的别墅。接连持续品味到这世界最高品质的睡床,使得乡下旅馆的床显得硬梆梆又不好睡。

太阳快点出来啦。诅咒时间和自己身体的话语自然而然地溢出心中。

连思考的时间都不需要。昴需要的,只有将描绘无数次的结论付诸行动。所以现在他只眷恋朝阳。

就在反覆瞪著天花板和眼皮里头,不知翻身第几次的时候。

「……昴,有空吗?」

房间门板被敲响,犹豫开门的声响滑进耳膜。

抬头看过去,探进半个身子的雷姆看了过来。她脱去平常看惯的女仆装,换上曾经见过的青色薄睡衣。

察觉昴醒著的雷姆,表情看似松了一口气,走到床边来。

「怎么了?如果是寂寞到一个人睡不著,今天有点不方便。要是状况稳定,我会使出浑身解数逗你笑,不过现在……」

「那也是令人心动的提议,不过不是的。是因为睡不著,想聊聊天。」

「这样啊……雷姆也是吗。唉呀,真没办法呢。」

昴一钻出棉被,雷姆就怯生生地坐到他旁边。在彼此的肩膀快要碰到的距离下,昴边窥探雪白侧脸边开口。

「从别墅到这里,尽是让雷姆照顾呢。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请不要道歉。只要是为了昴,雷姆都不觉得辛苦。」

看她坚强地摇头,昴的良心备受苛责。

早就知道雷姆会这么回答。自魔兽騒动那件事之后,雷姆就完全站在昴这边。说来讽刺,但最了解昴的价值的也是她吧。

「……靠共感觉知道的你,应该比我还要担心宅邸那吧?再加上还不让我操心。——还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吗?」

面对昴的质问,雷姆僵著表情点头,垂下眼帘。

「——别担心啦。确实是变得有点麻烦,不过你可是不会轻易屈服的可爱女孩。我们马上就会回去,到时我会想办法的。」

所以昴刻意笑得比平常开朗。为了稍微减轻雷姆背负的重担。为了让她安心。

还是一样,昴的话其实没有根据。面对难题,他根本提不出具体的解决方案。连昴自已都怀疑其中的说服力。但是,

「——嗯。雷姆相信昴。」

像是得到千军万马的援军,雷姆安心地微笑。

「——呃。」

发现自己看著笑脸看到入迷,昴羞红了脸别开视线。

说了很丢脸的话,结果很难为情地被肯定。没法继续接话,昴只好背向雷姆。看到昴这样,她会怎么想呢?

——突然有体重和体温靠了上来,昴憋住呼吸。

「雷、雷姆小姐?请问……为什么您抱住我?」

「……因为想这么做。」

背后传来的柔软触感和温热的呼吸,让昴忍不住用敬语说话。而雷姆的回答听来又别有含意,昴知道自己的心臓因传过来的体温而狂鸣不已。

雷姆从坐在床上的昴后方伸手环住他。女性的柔软和甜香,以及碰著的手传来的『温度』,充斥昴全身。

「唉呀……这个感觉……」

原本脸红到脖子去的昴,突然发现了『温度』的真面目而歪头。除了雷姆的体温以外的其他温度——跟这几天品味到的极为相似。

「跟菲利克斯大人一样在治疗门喔,昴。」

贴著昴的雷姆开口回应昴的疑问。

「因为有机会在旁边看过好几次。跟菲利克斯大人相比,只能说是一时的安慰。」

「哦,啊啊,治疗!是治疗啊!对对对,是这样啊。原、原来是这样啊,哈哈。」

想歪的自己实在无耻透顶,昴佯装不知用笑声圆场。感觉身后的雷姆也在轻笑,接著传过来的玛那增强力道。

「呜哦,厉害……这个,坦白说比菲莉丝弄得还要舒服。」

「万分感谢。不过,那样的评价对菲利克斯大人不好喔。」

「才没那回事咧,讲真的啦。很舒服……感觉…很想睡……」

跟菲莉丝的治疗相比效果或许不大,但对被治疗的角色来说会钦点雷姆获胜。彷佛像泡在温水里头,又像是被柔软的感觉拥抱。

「这样的话,那一定是……对昴的心情造成的效果差吧。」

在一旦松懈就会恰然入睡的舒适下,听漏了雷姆细微的呢喃。

昴的头快垂下来,雷姆嘴唇轻贴他的耳朵。

「睡著也没关系哟。雷姆会把你放平在床上,盖上棉被,充分享受睡脸后再离开。」

「不用担心肚子会冷到,这吐嘈点真厉害……可是,雷姆这么努力,我哪能中途睡著。」

无聊的坚持,但不希望被认为没神经到那种程度。

雷姆含笑的气息,以及原本触碰肩膀的手掌贴上脖子的感觉。从手掌传来的温度增加,昴的眼皮变得更重。

「啊啊,可恶……我为什么……雷姆,雷姆可是……很辛苦的……」

在睡魔不讲理的催眠下摩擦眼皮,靠说话来维持意识。

「雷姆,为什么……对我这么……」

「因为雷姆想这么做。……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

思考无法集中,意识即将消失。

尽管如此还是听到了雷姆说的『想这么做』。『想这么做』是很重要的。

昴就是怀著这样的想法,而那一定是事情的开端——

「一开始……一定会被骂吧……」

回到宅邸,见到爱蜜莉雅后会怎样呢?不安涌上来。

眼皮落下,脑袋摇摆。

为了撑住摇摇晃晃的昴,雷姆的手臂轻柔地抱住他的身体。

「只要肯花时间,面对面讲述自己心情,对方一定会了解的。因为昴是很优秀的人。不会有问题的。」

「是……吗。说的…也是……毕竟我……是这么的…为她著想……」

声音远去。不对,是昴的意识开始离开现实。

睡意超越舒适变得像诅咒,眼皮化做关闭意识的牢笼。

意识就这样要完全脱离现实之前——

「所以说,雷姆也会待在那角落的。」

感觉雷姆边说嘴唇边在颈项擦过。

「请哪里都别去,昴……」

宛如恳求的呢喃,但昴已经没有力气回答。

就这样,昴的意识缓缓地坠入黑暗中。

5

——意识被导引至清醒时,昴感受到日晒烧灼眼皮的热度。

躺在床上,昏沉沉地举起手做出遮荫。从房间的大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很强烈,盖到肩膀的棉被蓄积的热度让人睡不安稳。

沉浸在这样的感慨中,血液花了几秒才进到睡呆的脑子里,然后注意到。

「太阳……升起来了!?」

掀开棉被,从床上跳起冲到窗边。凉风从推开来的窗户吹进室内,太阳高高俯瞰愕然失声的昴。

「骗人的吧……在这个节骨眼还……我是笨蛋吗!?」

睡过头了!得到这个绝望的结论后,昴慌张地冲出房间跑到隔壁房。那是住同个旅馆的雷姆睡觉的房间。昴粗暴地敲门后冲进去。

「雷姆!起来了!我们睡过头啦!」

竟然睡超过半天。边咒骂边用紧张的表情环视房间。

总而言之,现在先叫醒雷姆继续强行军——本来是这么想的。

「……雷姆?」

里头早已人去房空。

形状整齐的棉被,一丝不乱的床单。床铺完全看不出有人躺过的迹象,房间感觉不到有人待过的温度,在在都让昴有不好的预感。

连带进来的手提行李都没有,昴冲出房间跑到旅馆柜台。昨晚欢迎两人的老板就坐在柜台,看到昴就露出亲切的笑容。

「唉呀客人,早安。昨晚有好好休息……」

「跟我一起住的蓝头发女孩子呢!?」

毫不配合主人的态度,昴手拍柜台逼问。一脸惊恐的老板举起手试图让脸色大变的昴镇静。

「客、客人……请不要太激动。会惊动其他客人的……」

「回答我!我的同伴……雷姆跑哪去了!?」

「您、您的同伴……昨晚很晚的时候……驾著你们来的龙车…走了……」

「听不见!讲什么!」

「我说!她半夜出门了!您的同伴坐上来的龙车走了……还先把您的住宿费和行李都托给我了!」

被昴怒气冲冲的气势压倒,老板几乎是用叫的回答。然后拿出放在柜台底下的包包推给昴。

「这个是行李,住宿费已经给了很多,所以不会有问题……」

「你说……不会有问题?」

老板小心翼翼避免剌激到昴,但挑选出的字词又让昴再度激动起来。

「什么没有问题……哪里没问题了!?」

放声怒吼,手拍柜台上的行李,昴抱住头。

翻腾上涌的疑问、怀疑、愤怒、悲伤、对不讲理状况的纠葛等在脑中互相推挤,昴边抓黑发边仰望天花板。

「你在……你在想什么啊,雷姆……!!」

连唯一理解自己的人都将不理解按在自己身上,昴的吶喊空洞地回响。

6

『给昴:』

『当你在看这封信的时候,一定非常非常气雷姆。』

『雷姆丢下你,自己跑去宅邸。所以雷姆不会要你原谅,但希望你了解。』

『带现在的昴回宅邸真的非常危险。不管是从宅邸的情况来看,还是昴的身体状况来看。』

『因此,请你在这个弗洛丽村等雷姆回来。等一切都解决收拾好,雷姆一定会回来接你。』

『钱我全部放在包包里。也事先给旅馆老板足够的钱,让你能够住好多天。』

『请务必要爱惜自己。在雷姆回来之前,拜托请先等著。——求求你。』

『昴的雷姆笔』 第三章『名为绝望的疾病』 1

——被背叛了。被背叛了。被背叛了。被背叛了。被背叛了。

「雷姆那个家伙……!」

看完跟行李一同被寄放在老板那儿的信后,昴吐出难以忍耐的怒意。

地点是旅馆一楼的谈话室,坐在坚硬沙发上的昴周围没有半个人。

原本投宿者就少,再加上方才昴的态度粗暴。连带他到谈话室的旅馆老板,在回答昴的问题后就赶紧跑到看不到他的地方。

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因为现在的昴,很有可能迁怒给映入眼帘的任何东西。

「你最了解我……我一直…这么想的……!」

用娟秀的字迹连缀出的信,全都是用『I文字』写成。

还在学习文字的昴,看不懂用I文字以外的字母写成的文章。知晓这点的雷姆才会贴心地这么做,但被留下来的昴的心灵却也因此被逼到走投无路。

信件内容是在担忧昴的身体,但可悲的是那样的关怀进不了昴的脑子里。对昴来说,从这封信读取到的感慨就只有一个。

「连你,都说我是无能为力又帮不上忙的人吗,雷姆……」

于库珥修宅邸的对话,昨晚和雷姆的对话,在王都和爱蜜莉雅的争论,皆一一苏醒。全是众口交攻、谴责昴的无力和无谋的声音。

排除这一切,证明菜月·昴的价值的绝佳机会——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不是别人,而是雷姆。昴一直深信,只有雷姆懂自己的价值。

「啊啊,我知道了……!既然你也嫌我碍手碍脚,说到这种地步的话……既然不信任我,那我也不会仰赖你了……!」

咬牙切齿地说完,昴站起来。

谈话室的桌上摆著雷姆留下的行李和准备金。包包里头的钱是一笔相当大的数目。雷姆似乎从罗兹瓦尔那儿领取了大笔金额。

有这么多的钱,生活暂时都不会有困难了吧。雷姆是基于这个意图,才留下这笔钱。这点昴当然也知道。

这笔钱是轻视人的东西。以为背叛了信赖只留钱下来,自己就会乖乖老实等在这里吗。怎么可能照著雷姆的想法去做。

昴推演方案,试图用这笔钱来打破目前的僵局。

「用钱雇用驾驶和龙车的话,要到宅邸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

可是,昴的这个想法,却被设想周到的雷姆给困住了脚步。

根据旅馆老板所说,这个村庄没有出租龙车的店。定期来往各村庄的龙车,如今也因为『雾』的影响而暂时停止发车。

就算有钱也没有关键的龙车。雷姆的计谋于昨晚投宿这个村庄时就开始了。彷佛嘲笑昴的浅薄常识,将手段一一地细心击溃。

一切都是为了把昴困在这个村子,不让他回宅邸。

「那就徒步……白痴啊我。又没地图,而且我也没法对付野兽。」

要是强盗或魔兽出现那故事就结束了。虽然看过好几次世界地图,但不知道比例尺和方位。

要想不靠人抵达宅邸,可能性等于是零。

这全都是无知惹的祸。没知识和没力量,连在这边都还扯昴的后腿。

原本,昴就完全没想过要如何应付强盗和魔兽。证据就是他连一把剑都没带。难得接受威尔海姆的剑术指导,在关键的场合却空手是能做什么。

连这么理所当然该有的警戒,昴都全部交给雷姆。

龙车的车资,住宿一晚的价格。持有的钜款的使用方法,要是使用者不明价值的话,那财宝也只是摆著好看的废物。

这就是没常识的代价。明明有无数次学习的机会却都错过,才会尝到这种苦果。

「强求没有的东西也没意义。只能用现有的东西看能怎样了。」

无计可施的禁锢感全都来自于自己。

为了转移这份自觉,昴一直焦躁地摇晃双腿。

「徒步不可能。龙车租不到。……有没有其他方法呢?快想啊。」

手贴著额头,昴动员在这世界的所见所闻及原本世界的知识,绞尽脑汁想要组织出一个方案。

「————」

记忆和知识在脑中打转,体内所有力量全都灌注在脖子以上的机能里。然后昴看到了或许能打破现状的可能性。

「这个村庄……没有出租龙车的店。现在也没有定期龙车……可是,」

现在待在这个村庄的,除了原本的居民和搭乘定期龙车来的旅客,就是——

「不是还有像我跟雷姆一样,搭自己的龙车来这然后滞留在这的人吗?」

既然是出入村庄的人,那交通工具当然是自己的。从旅馆准备了住宿客人用的龙厩来看不就知道了吗。

「有龙车的有钱人……不,如果是商人更好。还没在某处落脚生根的商人,基本上不是在当杂役就是拉著马车在走商。」

原本消失的希望灯火又死灰复燃。

为了确认这方法是否可行,昴立刻告知旅馆老板。老板一开始面有难色,不过还是勉为其难地介绍了几个商人。

「只不过,行商的商人几乎都是决定好货物和目的地才出发的。要请他们送一程,这种相当于跑腿的工作,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接……」

「不管,总而言之我要试试。谢谢你告诉我。」

向担心的老板道谢后,昴就一一拜访老板介绍的商人。

——但是,交涉就如旅馆老板的担忧,完全是难产。

跟老板说的一样,虽然有人讨厌变更旅途的路程,但事态比想像中还要严重。因为他们全都对昴的提案摇头。

「梅札斯领地?抱歉,不可能这个时期去的。」

一名枯瘦的男子这么说完,就中断与昴的交涉。

牵著附有车篷龙车的男子,朝黏著人不放的昴投以同情目光。

「我也不想这么说,但应该不是只有我拒绝吧?虽说我的情况跟货物有关。」

「货物?」

「我的货物是武器和防具等铁制品。这些现在在王都可是炙手可热呢,明天我也会飞车赶去,谈一笔大生意咧。」

拍拍载满货物的龙车,男子说完远眺日落的方向。然后似乎看不过垂头丧气的昴,边调整绑在头上的头巾边说:

「这里有很多人像我这样,把这当成来往王都的中继站。这种规模的村庄还能如此富裕都是多亏这点。所以说这儿处处都有商人……但大家都拒绝你了吧。」

「……嗯。连你在内是第六人。」

「现在这时期,每个人都以赚一票为目的赶往王都。没办法呀。谁叫最近发生了王选这种骚动呢。钱的味道直冲天际啊。」

「原来是这样啊……」

男子一脸不高兴地回答,让昴知晓连败的理由并面露苦涩。

也就是说,昴对商人们做生意的姿态解读错误。比起跑腿的现金车资,王都的商机才能带给眼光拉长的他们更长远的利益。不愿错过好机会的商人们,当然不会变更预定来配合昴这怪人。

「再加上,梅札斯领地现在疯传可疑的传闻。就算在王都大发利市的机会失败,也很难找到想去那的家伙啦。」

「可疑的传闻……该不会,也是跟王选有关?」

「就流言蜚语那类的。半魔是国王候补,领主又还支持她……不过跟王选相关的关键告示还没传过来啦。你知道什么吗?」

「……不,我也不清楚。」

会马上撒谎,是为了避免身为关系人士的事曝光后,交涉变得更加困难。但是,闭口不提爱蜜莉雅的来历,这点在昴的心中留下莫名疙瘩。

「对了。我想到一个说不定会接受你的提案的人。」

昴才露出彷佛舔到苦物的表情,男子就突然拍手。

「真的吗!?我刚刚几乎放弃,就要堕入Dark Side了呢。」

「我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啦,不过是真的。我带路,这边。」

男子不客气地拍拍昴的肩膀,边招手边走在前头。跟著他的背影走一小段路,男子便指著对面的建筑物说:

「他应该从昨晚开始就待在那。我去叫他,你等一下。」

目送男子推开双开门进到里头后,昴仰望招牌。

「……八成是写酒吧之类的吧。」

之所以不肯定,是因为招牌写的是他刚开始学习的『RO文字』。再加上入口泄漏出微微酒气,所以十有八九是酒吧。

男子意气风发地进去里面,所以关键人物一定就在里头。

「要是他带了一个看起来就是酒精中毒的家伙出来怎么办?这个世界,酒驾龙车的司机会被处罚吗?要是原本的世界只要抓到一次就直接吊销驾照了。」

应该说,驾驶龙车需要驾照吗,怎么想都不太可能。要是出现一个浑身酒气的危险人物,就给点钱然后落跑吧。昴最后这么打算。

就在昴巩固如此悲壮的觉悟后,男子回到外头。

「久等了。就是这家伙。好啦,奥托,跟人打声招呼。」

男子粗鲁地揣著一名青年,半拉半扔地带出来。

青年一头灰发,看起来比昴年长个一、两岁。身高比昴略矮,瘦长的脸部有著蛮端正的五官。

至少,不是自己担心的可怕酒精成瘾者。昴这么判断。

「我是菜月·昴。抱歉硬要你来外头。我听说你可能会接受我的委托所以……好臭!酒味好重!呜恶,光气味就要让人醉了!」

想说礼貌性地交涉,但飘过来的酒味却让昴立刻打退堂鼓。浓厚到快要叫人反胃的酒气,就是从眼前死气沉沉的青年身上飘过来的。

「你——好——呜恶,容我自我介——绍——我叫,呜恶,奥托。呜恶。」

短短的招呼,中间就吐了三次。

在酒精浸淫下满脸通红、名叫奥托的青年,来回看著昴和男子。

「所以——有什么事——?商量?商量什么——?呜恶,找我商量咧,呜恶,啊哈哈,呜恶。这个笑话——不好笑啦,呜恶恶。」

奥托最后蹲下来,又突然笑出来。

听他的笑声,昴觉得希望受挫,于是含恨地瞪向介绍他的男子。承受视线的男子连忙指著奥托。

「慢著慢著,我没有骗你哟。」

「如果你是认真介绍的话我会怀疑你的脑袋是什么做的。浑身酒气驾车而被逮捕可不有趣。这种状态下就算走路都会被警察拦下盘查的。」

竟然介绍这种烂醉如泥还吐个不停的男人。

昴的话叫男子叹气。他粗暴地摇晃蹲下来的奥托的肩膀。

「奥托——!喂,快醒醒,你啊!说如果有可以一次就能改变现状、扭转局势的机会就介绍给你的可是你吧!你想因为酒而糟蹋掉吗,啊~!?」

「一次扭转局势的机会——!?」

耳朵振动一下,方才眼神还像死鱼一样的奥托脸色丕变。奥托以男子的手为支撑站起来,刚刚浸泡在酒精里的模样彷佛是假的。

「实在是万分失礼。在下名叫奥托·思文。靠著走商讨生活的贫穷商人。」

和昴面对面的奥托,表情绷紧到足以发出声响。

对他的骤变惊讶到无言的昴,被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原来如此。可以肯定身份地位有一定的程度。这确实是个重要客户。凯地先生,谢谢你。」

「好说好说。看样子,应该是不要紧了吧?那我就先告辞了。小哥可别忘了这张脸啊。奥托,你欠我人情啰,人情。」

洗刷嗜酒如命的嫌疑后,奥托展现充分让人信赖的态度。男子这才安心地抚摸胸膛,离开现场。

目送热情帮助的男子离去后,昴重新看向奥托,将正在估量自己价值的青年视为交涉对象。

「那么,就马上来谈生意吧。——客人您要什么?」

奥托边拍手边堆出满脸笑容,切入主题。

不能放过的对象和好机会。昴屏息进入商谈模式。

「想要拜托有点乱来的事……」

讲完开场白后,昴边留意不能说的部分边讲述要求。要是被奥托拒绝的话就真的没法子了。舌头自然跟著紧张起来。然后,

「我可以接这案子喔,嗯。」

在昴简略说明事情后,奥托思考了一下便点头说。

跟刚刚被带来时完全判若两人的他给出有条不紊的答案,昴惊讶之余握住他的双手用力挥动。

「谢、谢谢!这样啊,你肯接吗!得救了!真的得救了!」

「好痛!痛痛痛啦!等等,太大力了!请、请等一下!!能让您开心是很好,可是我也是有条件的!」

甩开抓著自己的手,奥托退后一步保持距离后说。条件,这个词汇让昴歪头等待,奥托轻轻挥舞被放开的手,说:

「龙车对我来说不只是生财工具……还是生命线。所以我本来不会轻易接受这种委托。当然,货款比起正规的出租龙车要高上许多喔。特别是前往现在的梅札斯领地,有太多令人不安的要素。」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我也没法接受漫天开价。」

要是被要求过份的金额该怎么办好?昴有点不安。能够交出的酬劳只有手头上的钱,要是不够的话势必要杀价。

看昴面露警戒,奥托露出叫人不快的笑容。

「这个嘛。那就你身上所有的钱……可以吧?」

在交涉中先行一步,意欲掌控主导权的奥托递出条件。

应该是从昴的视线看出值钱的东西在包包里吧。事先布局,抓住交涉步调后方能膨胀自己的利益,是商人的准则。

唇枪舌剑的预兆。三寸不烂之舌和商业才干互相撞击的交涉战引信即将点燃——

「那样就行吗?我懂了。那,这包包给你。可以立刻出发吗?」

才怪,根本没发生。

昴爽快地递出包包,让奥托目瞪口呆、手自动接下。包包的重量让他吞了一口口水,连忙看向昴。

「慢著,不对吧!?平常的话接下来要开始论价好寻找彼此要求的妥协点才对吧!?你这么爽快就……」

「那是浪费时间,反正论价起来也是我输。硬著头皮打败战一点意义都没有,如果用那包包的内容物就能解决的话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

用手头上所有的钱就能解决问题的话,那对昴来说还算便宜。

态度也太乾脆了吧,就这么焦急吗?奥托边皱眉边说:

「这真是……我该不会被介绍了一个很麻烦的客户吧。」

「放心吧。我不打算给你添麻烦,至少在心情方面。」

「那种让人越来越不安的说法反而叫人很在意耶!?」

毫无说服力的发言,连刚见面的奥托都觉得气愤。不过他似乎放弃,叹了一口气后,重新抱好手中的包包。

「明白了。我这边出条件,而客人您立刻就接受。我也是有身为商人的骄傲的。不管金额多低,都一定会确实办到……呜恶!?怎、怎么会这么一大笔钱!?那么轻易地交出来是要我做……呜恶恶。」

确认过包包里头而被金额吓到的奥托再度被呕吐感袭击。背对蹲下来狂呕的奥托,昴为刚刚抓住的希望紧握拳头。

有诸多障碍横亘在昴面前,但那些全都可以跨越。

现在虽然还不知道堵在爱蜜莉雅前方的障碍真面目,可是只要站到她身旁就会知道。而且,那会是只有昴才能解决的问题。

「等著吧。很快……马上就过去。」

昴的嘴唇扭曲成清晰的笑容。

那笑容是因为可以完成拯救爱蜜莉雅的目的而有的,还是因为其他要素而出现,连不知自己在笑的本人都不知道。

2

品味微微的震动,昴望著流逝的景色。

傍晚的天空染成一片橘,晚上即将要到来了吧。这个时间带,要是平常的旅人早就准备要扎营,或是在附近村庄借宿一宿。

选在这个时间点离开村庄的,似乎就只有昴他们。

「目的地是梅札斯领地的边境伯宅邸。以尽可能缩短时间,连半夜也要持续行进为条件……虽说收了酬劳,但这条件真是乱来耶。」

「看到金币眼神就变的家伙没得抱怨。拜托了,这关系到我的未来。」

「我的未来也以现在进行式关系到很多地方呀。不过我会努力的。」

奥托边说边操纵缰绳。在他的指示下,地龙蹬地持续奔跑。

他的龙车,拉著一个附有车篷的大车斗。地龙也与车斗相得益彰、以强而有力的巨躯自豪。看到外观是重量级的地龙,昴曾担心速度。

「速度或许差强人意,但持久力可不是盖的。在跑长距离的地龙中也是体力特别优异的品种,就算连续跑三天也不会累倒。」

「要是真的跑三天,是坐在上头的人累倒吧。」

「大概两年前,我有桩生意不想错过而驾著它一直跑。人类啊,找死的时候反而意外能撑。生意谈成后我马上倒地,之后将近一个礼拜都徘徊在生死边缘。」

「找死啊你。」

斜眼看奥托的脸,他用「干嘛?」的眼神回望。

昴没说话,挥挥手,然后手撑著大腿拄著脸颊凝视视线尽头。

「抱歉喔。因为我没想过会让客人坐,所以没法准备像样的座位。」

「做出无理要求的是我,屁股痛这点我根本不放在心上。而且托加持的福,光是不会被风吹这点就很棒了。」

奥托的龙车以单纯载货为目的,因此没有准备让其他人搭乘的客车车厢。所以,昴的座位自然就只有驾驶台上、奥托的隔壁。

「如果困的话,可以睡车斗,虽然杂物有点多。因为我很常在外露宿,所以有准备几条毛毯。」

「那真是多谢了。……既然没必要换龙车,那途中就用不著去哈奴玛斯了吧?」

「是的。中继站哈奴玛斯是个比弗洛丽还要繁荣的地方,但我有囤积足够的水与食物。再加上您的委托很紧急,因此我们不会过去。」

很习惯旅行了吧,毫无计画就直接发车却丝毫不介意,握著缰绳的奥托态度里头没有任何不安。

就奥托来说,这只是通行无数次的路程之一。他那没什么被岁月风霜洗礼的侧脸,给昴一种不相称的威严感。

想不到自己和奥托在经验和胆量上这么不同。意识到这点,昴咬唇。

「对了,为什么你会答应呢?还有为何会喝到那么烂醉。」

「别、别问那种难以启齿的事嘛,菜月先生。」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很少被人叫姓氏。久违的称呼让昴感觉怪不自在,同时也反省不该那么直接就问出对方不想被探问的事。

「算啦,做都做了又能怎样。不如直接坦白还比较轻松。」

「是,大人……我本来没打算那样的……是说,为什么有种我干了坏事的感觉我没有做坏事,只是蠢而已!」

对昴耍的嘴皮子产生过度反应后,奥托面色一沉,把头转向后方。

「后面的车斗,装满了我的货物……您觉得里头是什么?」

【插图125】

「乍看之下,好像是壶还是罐子。你该不会是在运送美术品吧?」

「很遗憾。我的商品不在外面而是里头。那些壶里头装满了上等的油。原本预定是要运到北国古斯提克的……」

奥托露出目的落空的泄气表情,垂头丧气。

「是受到王选的影响吧。古斯提克和露格尼卡之间的道路被暂时关闭。虽然有陈情商品卖不过去很伤脑筋……不过被粗鲁地赶回来了。」

到气候严寒的古斯提克应该可以大赚一笔,可是却去不了当地而慌了手脚。再加上奥托拿来换成油的,是原本之前都不值几个钱的诸多铁制品,真可说是祸不单行。

结果,先是错过铁制品热卖的时机,换来的油又失去卖油的市场,穷途末路下只好借酒浇愁,这就是他喝到烂醉的原委。

「如此大量的油,在露格尼卡如我预料根本不好卖,要是贱价抛售又等于破产。就在我几乎要放弃人生的时候,菜月先生就登场了。」

「给的酬劳,能够弥补你的损失吗?」

「就算用正当的价格买下全部的油都还有剩呢。总算是保住我一命了。」

奥托双手合十,用像是膜拜昴的动作表达感谢。「卖来这套。」昴对此是挥挥手这么说。

要说感谢,昴也要谢谢他。而且,这份心情还比他强烈。

「多亏了您。」「不会不会,我才是。」「因为有您才会有我。」「没错,我们的邂逅是命运。」接下来好一阵子,都在客气来客气去地加深交流。

这样的应酬话也画下据点,沉默突然就笼罩两人的时候。

「对了,奥托。就不能穿越这个平原吗?」

视线撇离正在走的街道,昴边说边眺望一望无际的平原。

听到昴这么说,奥托拍腿像是听到高级笑话。

「又来了。就算要开玩笑也过头了。当『雾』笼罩平原的时候,里头就会出现白鲸。在魔兽里头可是最有名的生物……要是遇到就没命啰。」

「这么危险啊?都没人去讨伐吗?」

「毕竟只要避开『雾』,白鲸造成的伤害就能减到最小。组成讨伐队进行远征也是很久以前……超过十年了,以大征伐的名义前往。结果从现今白鲸还健在就知道了。」

也就是讨伐失败,而且损失惨重到让人放弃组织下一次的远征。

对魔兽这词汇,昴的心情很复杂。对昴来说,魔兽就是先前遇到的沃尔加姆。让昴受重伤,最后由罗兹瓦尔歼灭的魔兽。要和它们共存,根本是难如登天。

「白鲸……啊。是形状像白色鲸鱼吗?」

「根据目击者所说,其实大到看不见全身。魔兽蠕动身体将周围的一切都压烂,当事人是扔掉所有东西拼命地逃才捡回一命。」

好恐怖喔。用这做结的奥托,就没再提起关于这话题的半个字。

对四处行商的他而言,平原像这样被占领多日,让行程路线计画大乱的白鲸一定是很不吉利的存在。

要是被讨伐掉就太感谢了,但又不想扯上关系。这或许是以奥托为首的众多商人所抱持的共同见解。

「照这速度,大概多久就能进到梅札斯领地?」

「这个嘛。就算入夜我的地龙视线依旧敏锐,而且在有雾出现的平原附近应该没有不要命的强盗宵小在工作,顺利的话大概明天早晨吧。」

这样回答改变话题的昴后-奥托不时偷瞄他。那个视线令昴皱眉,奥托连忙别开目光,说:

「啊,没有啦。您说目的地是梅札斯边境伯的宅邸……对吧?」

「嗯,是啊。」

「而且,酬劳是那笔钜款。您的服装也是蛮花钱的……想请教一下,菜月先生是什么人啊?是边境伯的……相关人士?」

小心翼翼的问题。昴领悟到奥托疑问的理由进而理解。

从奥托来看,昴的身份是个谜。突然就塞一大笔钱然后要求驾车到宅邸。再加上深陷在漩涡中的宅邸现在都没啥好传闻。

「这个嘛。我是罗兹瓦尔……边境伯的相关人士。你可能也听说了奇怪的传闻,但目前还不知真伪。而且我也说过,我不打算给你添……」

「不是不是!我没在担心那个啦!只是,怎么说呢……那个啦。边境伯殿下的兴趣很出名,而且又听说了王选的传闻……那是真的吗?」

「……你说的真的吗,是什么?」

奥托的语气,微微传达出他想问什么。

尽管如此,昴还是刻意隐藏不悦的声音,先质问他话中的意思。

「就是,边境伯殿下支持的人选,是半妖精小姐。」

「————」

果然是这样啊。这样的气馁沁透昴的心中。奥托不安的声音,想确认是否为事实的问话,都将恐惧如实传达给昴。

「不对……就算这么说,一样马上就会被人知道。是真的。边境伯支持的候选人是半妖精。不过,那女生并不像你们所……」

「这样啊。——太好了。」

爱蜜莉雅又要因为出身而被瞧不起了。为了避免这件事发生,昴原本快嘴想要否定偏见,可是奥托的反应却出乎昴的预料。

奥托安心地笑出来,轻抚胸膛松一口气。

「啊,哦……抱歉。自己一个人在兴奋。」

察觉愣到哑口无言的昴的视线,奥托害羞地苦笑。

「没有啦,自从听到那个传闻后……怎么说呢,就莫名拥戴她了。」

「拥戴……爱蜜莉雅?」

「那位大人叫爱蜜莉雅吗。嗯,是啊,就是这种感觉。身为半妖精,一直以来应该非常辛苦吧。原本背景不好的人,却没有输给环境还能够参与王选。……嗯,很厉害呢。」

奥托远眺行进方向的同时,声音微微颤抖。

听到这,昴这才察觉自己极为慌张。心中喧嚣吵闹的复杂感情不知道是在主张什么。

奥托没有发现昴的状况,用手指轻轻摩擦自己的鼻子,说:

「跟那位爱蜜莉雅大人的烦恼相比或许很失礼,但我也有不为他人理解的记忆……所以莫名感同身受。虽然我觉得要成为国王不容易,但还是希望她加油。我只是想确认这个而已。」

因为可能会变成讲自己的事,因此奥托就在这边打住,区隔开话题的走向。

昴也没对奥托刚刚的话发表什么意见,而是双手环胸一直看著下方。

「————」

讲真的,昴被这番话救赎,应该要向奥托道谢才对。

爱蜜莉雅的成王之路被不讲理的障碍给阻碍。可是,在这个用尽各种手段妨碍她的世界里,也是有不讨厌她的人。

其中有像奥托这样,了解爱蜜莉雅的遭遇而想支持她的人。

这件事对爱蜜莉雅而言,毫无疑问比任何事都还要能鼓舞她。

一定是这样的。

「————」

可是为什么,别说向奥托道谢,甚至无法咽下自己胸口杂乱别扭、无法解释的感情。昴就这样,持续随著龙车摇晃。

3

「——菜月先生!请起来!差不多要到梅札斯领地了!」

听到奥托的呼唤,躺在车斗里用毛毯裹著身子的昴睁开眼睛。

甩甩因为没法熟睡而昏沉沉的脑袋,把头探出车篷,就看到朝阳和绿色群山在迎接自己。

太阳再度升起,从山峰之间照过来的日光叫昴眯起眼睛。

彻夜持续强行军半天又几个小时,昴终于抵达梅札斯领地。

「干得好,奥托。连在我打瞌睡的期间都做牛做马……」

「可以不要用那种损害劳动欲望的说法吗!?不说这了,梅札斯边境伯的宅邸,在叫做阿拉姆的村子附近吧?」

在大腿上摊开地图,轮流瞪著道路和地图的奥托问。那双眼睛因为彻夜未眠而带点血丝,不过庆幸的是疲劳感没那么严重。

「饮酒过量又熬夜的第二天,我反而状况绝佳呢!就这样直直冲就能到宅邸了!呼嘿嘿嘿!」

「真的不要紧吗!?不会是嗑了忘记疲劳的诡异药品吧!?」

「那种东西是管制药品,在露格尼卡被禁止使用。请放心。」

不安地看著精神状态来回在正常和失常之间的奥托,但昴的心也因为抵达梅札斯领地而稍微变得轻松。

「不休息一直跑的话,搞不好中途会超越雷姆呢。」

「不,再怎么说要追上提前半天出发的人还是有困难。比起这个,菜月先生要不要做些回宅邸的准备?像是头发翘起来了,弄一下比较好喔。」

对奥托半开玩笑的话举起手,边抚平头发边绷紧神经。

宅邸近在眼前,之前刻意不去想的重逢场景,即使厌恶也非得去想像。

恐怕是不会被轻易接受吧。

在王都分开,不但扔下爱蜜莉雅刻意为自己安排的疗程还跑回来。而且又还背弃先回去的雷姆的叮咛,搞不好她不会再站在自己这边了。

只是,就算会被嫌弃——

「我是为了我该做的事而回来的。这没什么可耻。没错。我没做错。」

为了将自己正当化。亦或者为了向不在这里的某人辩解。

重复又重复,连在这里,昴都继续复诵这些支撑自己到现在的魔法咒语。

「——这是为了爱蜜莉雅。没有我,她就不行。」

忽视必须要回想起的许多话语,昴用这些咒语来维持脆弱到快要瓦解的自我。

爬过山丘进入宽广街道,用稳定的速度前进。街道直直通往山林里头,景色开始变成昴所熟悉的风景。

继续这样,不需要一个钟头就能抵达罗兹瓦尔宅邸——就在这时。

「——!?喂、喂!奥托!?」

龙车发出剧烈声响,车轮刮地,车身摩擦地面,粗暴地停下。

一有停止的感觉地龙的加持就解除,直接品尝到横摆然后停止的冲击,在车斗里的昴身体也撞到车身边缘而忍不住叫出声。

「奥托!刚刚是怎样!?都还没到吧。为什么突然停下……」

「——菜月先生。能否让我陪您到这就好呢?」

依旧握著缰绳却垂著头,不看昴的奥托挤出这句话。一瞬间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昴立刻抓住他的领口拉过来。

「这跟我们讲好的不一样,怎么回事?你这家伙,事到如今都到这了却打算折返吗。给我做到……」

最后啊!本来想这么吼,但近距离看到的奥托脸色苍白又屏住呼吸。放开面色惨白的奥托后,他坐在驾驶台上深深低头。

「真的很…对不起。我本来打算陪菜月先生到最后的。可是,我真的没有勇气再往前了。」

「从刚刚就在讲些听不懂的话。勇气跟这有什么关系?还差一点就到宅邸了。又不是路况差。拜托你了,奥托。」

「就算您拜托我……我也没办法。酬劳我不要全部,一半还给你。所以说,请让我从这折返。」

昴想让话题朝没那么严重发展,但手撑著驾驶台的奥托却是认真请求许可。那悲壮至极的态度,让昴大感困惑。

「为什么突然这样?发生什么事那么严重……」

「地龙……在害怕。不只如此。我觉得这一带太安静了!四处走商的商人会选地龙当搭档就是为了安全。因为地龙会凭本能知道,那些地方是不可以靠近的……!」

大腿上的手微微颜抖,面色铁青的奥托俯视地龙。

跟著看过去,静待主人命令的地龙正在喘气。但是却又一个劲地朝行进方向用鼻子喷气,转动身体通报主人有危险。

从地龙的举动,和信赖地龙的奥托的反应来看,昴也领悟到。

前方有著超乎想像的事态在等著。而且要是强迫奥托他们陪伴,对他们太过残忍。

「承蒙照顾了。抱歉让你觉得害怕,奥托。」

「——咦?」

背对惊讶的声音,昴从驾驶台跳到地面上。在地龙的身旁著地,旋转麻痹的双腿后仰望奥托。

「我接下来用走的去宅邸那。没什么,都到这边了一下就会到。送我到这就够了。钱你全部拿去吧。」

「怎么可以……不对,不是这样,菜月先生!不可以去!跟我一起回去吧!现在,这里起雾了呀!」

「你是指会出现白鲸吗?」

「对商人来说意味著凶兆!目的地起雾,对我们来说关系到生死。……不对,那种事无所谓!总而言之请重新考虑……」

「抱歉啦。」

奥托担忧自己的吶喊,让昴苦笑。这样的老好人,根本不适合当互相欺骗的优秀商人吧。

对善良奥托的职业性向存疑的同时,昴远离龙车准备跑步。

「就跟你把命和金币放在重要天平上秤量一样,我也把命跟同样重要的东西放在天平上。而那重要的东西,就在前方等著我呢。」

「菜月先生,请等一下!有、有话好好说,别冲动!」

「我不会恨你在这边折返的。不如说,因为知道危险而折返才是正确的吧。能让我事先知道这点就够了。」

这条路的尽头——昴的目的地,有著连地龙都会畏惧的危险。

但是,不得不赶快。不得不过去。

因为那儿一定有昴在追寻的答案。

「——菜月先生!」

「谢谢啦。」

奥托直到最后都在担心昴。撇下他的声音,昴用力踢左右都被树包围的街道地面,开始奔驰。

舍弃真心担心自己的人,昴朝著目的地跑。

景色虽熟悉,却又只是相似而非原本的景象。

从这到罗兹瓦尔宅邸,有多远呢?沿著街道一直跑的话,肯定可以抵达宅邸。

危机存在,目的地在眼前,感情在昴的体内疯狂肆虐。

总而言之,想尽早抵达宅邸。

这样一来,现在苦恼著昴、悬在半空中的感情就会尘埃落定吧。

但会是以期望的形式,还是不期望的形式呢?

「……?怎么著……?」

专心奔跑的昴,被过多杂念吞噬而停下脚步。

并非已经抵达目的地。景色还是没变,绵延到让人怀疑根本没有终点的街道,和彷佛堵住去路的茂密绿林。虽然很喘,但体力还没到极限。既然如此,为何昴会停下脚步呢?因为——

「太安静了吧……」

诡异感制止昴前进。

想不到会重复刚刚奥托说的一部份话。环视四周,景色没有任何改变。风吹树林摇响枝叶,自己的呼吸听来格外吵人。

但,也就这样。住在此地将近两个月的昴,察觉到不对劲。

连虫鸣鸟叫都没有,这个森林压倒性的静谧太异常了。

——然后那个,看准昴的意识空隙突然出现。

「什……啊!?」

喉咙惊讶地卡住,昴忍不住当场退后。

他的正面,悄然无声地出现人影。而且还是全身用黑色装束覆盖,连脸都用像帽兜的东西隐藏,不知其来历的人物。

而且,惊讶可不只这些。

「这家伙……不对,这些家伙……!」

彷佛追著转头的昴的视线般,黑影接连在周围出现。

数量瞬间就超越十人,像嘲笑一样包围著警戒的昴。

「————」

再来更异常的,是这些黑影集团突然现身后,还安静得要命。

甚至连轻微的呼吸都感受不到,黑影就这样默默地一直观察昴。

称不上友好。话虽如此,却也没有彰显敌意。站在不动的黑影面前,说话能力被这股毛骨悚然给封印的昴,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就这样持续互瞪,不知过了多久。

气氛紧张,昴觉得时间过得极度缓慢。这暴力的寂静,跟开始一样十分爽快地瓦解。

「————」

黑影们一同朝著昴恭敬垂首。

「——啊?」

昴的大脑完全放弃理解这副光景。

毫无意义出现的集团,朝昴施以毫无意义的敬意,然后又毫无意义地撇下昴,像滑行一样开始从他视野里消失。

无法发出声音,昴除了为眼前的光景哑口无言以外别无他法。黑影们没有对僵硬的昴做什么,就踩著无声的步法离去。

出现的时候,也是利用那步法从意识的空隙中涌出来的吧。昴对他们除了这点,其余全都不了解。

被掀起不必要的不安后,察觉黑影完全离开现场是在五分钟之后。

放弃去理解黑影,昴压抑在内心搅拌的不安,继续奔驰。

彷佛要挥开胆怯和不愉快的感觉,他专心地跑向宅邸。

无法理解其目的和存在的黑影,昴完全放弃去理解。

所以,也就没注意到。

来历不明的黑影滑走的方向,是奥托所在的方位。

而这件事,昴根本没想到。

——他停止思考,深信唯有奔跑才可以拯救自己。

4

不安像是搔刮喉咙一样,支配著全身。

脚往前迈进。心朝向未来。意志往目的前进。本应如此,却又觉得古怪的恐怖在后头追赶。

耳鸣得很厉害。呕吐感摇晃脑袋,全身的血液像是变成泥浆。折磨人的不安以加速度主张存在,就快要撑破名为心灵的无形器官了。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原本一切应该都很顺利才对,应该全都要朝好的方向去的。

只是运气不好。只是时机不对。

只要肯做应该就办得到。只要做得明快,就不会迷惘犹豫。在王都发生的事,不过是心情错身而过的恶梦罢了。

所以说现在,好想见爱蜜莉雅。昴很清楚自己该做的事。

只要帮助爱蜜莉雅就行。解救她脱离困境。轮到昴出场了。就跟以前一样。

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这次也这么做吧。然后一切就会迎刃而解。爱蜜莉雅也会对昴另眼相看。果然自己没有昴就不行,她会这样想并认同自己的错误。然后让昴继续待在自己身边。

「呼!哈……呼哈!」

气喘吁吁。肺脏好痛。过度使用的手脚不听使唤,大病初愈的身体发出惨叫。

可是,不可以停下来。

停下来的话会被追上。被从后方逼近、不明所以的某物追上。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好想见爱蜜莉雅。想让她对自己微笑。想被雷姆温柔对待。想要摸她的头。碧翠丝的贱嘴和拉姆的强词夺理都叫人万分怀念。罗兹瓦尔的古怪,帕克的我行我素,都能让自己宽心吧。

——要是能一直待在那里就好了。

前往王都,还有在王都度过的所有时间,王都的存在,都是诸恶根源。

莱因哈鲁特,菲鲁特,罗姆爷,库珥修,菲莉丝,威尔海姆,由里乌斯,安娜塔西亚,阿尔,普莉希拉,贤人会的成员,骑士团团员,一一浮现在脑海。他们全都是昴现在的憎恨对象。

——我诅咒你们,你们就受尽折磨,品尝痛苦的极限死去吧。

要是没有他们,昴就不会迷失自己了。

如果和爱蜜莉雅和解,那些安心的日子就会回来的话,那昴很乐意交出所有。

一切全都从掌中泄落。所以说,现在要重新捡拾收集。

「我…马上……就回…去了……!」

肺脏像烧起来的痛苦,心灵快要破碎的后悔,全都撇开目光不看,只是一个劲地奔跑。

诅咒一切,相信诅咒的未来有渴求之物,才得以存活。

「——啊。」

喘口气,一直看著地面跑步的昴抬起头。

道路周围的景色,跟先前埋头苦奔的样子不一样,开始产生变化。树与树之间的间隔加大,开始有人为的痕迹夹杂其中。在开始朝上的斜坡上头,朦胧之间看到眼熟之物,昴欢喜地发出沙哑声。

斜坡对面可以看见往上飘升到比树还高的白烟。那是烹煮食物的灶烟,还是为了洗澡而烧的柴烟,不管哪一种都可以肯定有人生火才会冒烟。

是村子。最靠近宅邸的阿拉姆村就在斜坡尽头。

「——呼。」

蓦地,原本只有宅邸居民的脸的脑海里,开始映照出感情变亲密的村民。嘻皮笑脸的孩子们,和警戒心薄弱到可笑的大人们。

不会耻笑昴原生世界的杂学为荒诞无稽,而是接受的善良人们。

记忆中的笑容叫人怀念不已,昴都快哭了。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记。那个地方,也是昴存在于这儿的证明。

昴拯救了那个村庄。没有昴的话那村庄可能早就毁了。是昴的功劳。昴行动的结果,也是有其他值得夸耀的。

自身的依靠就在眼前,昴的双腿加速。

在风中摇曳的白烟像要消失-害怕消失的昴脚步越来越快。有人在。认识昴的人,知道昴的价值的人,确实在那儿。

现在这样就够了。想要带著亲密和和蔼,证明自己可以待在那里。

跑过去。往上跑。接近斜坡终点,可以看见白烟的底部。爬上去了。用袖子擦去爬在额头上的汗,昴愉快地看著村庄。

——然后,昴终于被恶梦追上。

5

跑进村子入口时,昴最先做的是四处张望寻找村民——然后在诡异感中皱眉。

一停下脚步,顿时,方才跑步的负担一口气袭向心肺机能。重复剧烈呼吸,边吐口水和痰边努力回复体力,只动眼睛观察周围。

乍看之下,村子没什么奇怪之处。

早晨的村子飘荡著清凉得恰到好处的空气,有助于睡醒的脑袋清醒。如此清爽的早晨,村子里却毫无人气。

熬夜的昴尽管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忍不住去想只是还没人起床而已。全村的人都在睡懒觉。他耸耸肩,开始寻找白烟的成因。

寻找的过程中,应该就会遇到谁了。

「————」

可是,这个计画根本落空,昴没有遇到半个人。

抵达冉冉上升的白烟底部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烟雾来自于微弱闷烧的火星,但却感觉不到任何人。

这次真的不能淡然处之,清晰的不安包围昴。

疲劳和别的理由促使呼吸和心跳加速,彷佛被身体反应给催促,昴粗鲁地敲击附近的民宅房门。没反应。闯进去,却空无一人。一个人都没有。

全家都去干农活了——那种无济于事的笑话无法解释这种不正常的状况。

闯进隔壁民宅找人,没有用。这里也没人。

莫名其妙的恶寒。跟在森林里头遇到的黑影给人的感觉很类似,昴死命忘我地不断寻找人影。

「————!」

吶喊到声音枯竭,来回敲击民宅到指甲断裂也不在意。

成果就只有寂静。昴被留在世界,无力地朝地面蹬足。

这种搞不清意思的状况,不管遇到几次都没法习惯。当然,不讲理的事态就算搞得懂意思也一样。

四面楚歌,前途多难,处处碰壁。菜月·昴的未来总是这样。

「————」

不知道是第几次叹气了,昴认定继续搜索没有意义。因为都这样到处找了还是没发现人,所以村子里已经没有人了。

站起来拍拍屁股后,昴小心不要踩到湿润的泥土才踏出脚步。明明没有下过雨的迹象,村子里却处处充满泥泞。四处奔跑找人的期间,好几次都因此滑跤摔倒。

避开泥泞,跨过挡路的障碍物,昴前往村庄中央——白烟升起的地方。

造成白烟的原因火苗早已熄灭,闷烧的火星也即将燃尽。视线慢慢下移,昴呆呆地眺望火星。

没什么奇怪的。

就只是躺著一名身上冒著白烟的老人尸体而已。

「————」

昴边抓头边将之撇除在意识外,走向村庄出口。既然村子里头没有人,那待在这里也没意义。得赶紧到宅邸去。

跨过被杀死的青年尸体,慎重地避开血液造成的泥泞。绕过叠在一起的年轻夫妻身躯,穿过仰躺的老婆婆身旁后进入广场。

聚集在广场的性命残骸数量十分庞大,昴从里头寻找生命的残响。会不会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呢?他只求这个救赎。

可是,他的心愿没有实现,在这儿的就只剩下无能为力。

绕了多余的路。没有贯彻初衷的结果就是这样。浪费无谓的时间,得到无谓的结果。待在这里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包含昴在内,都只是无谓之物。

「————」

放弃一切的无谓后,踩著摇晃的脚步穿越广场。结果脚突然勾到什么,所以毫无防备地跌倒。

从肩膀撞击地面,痛到呻吟的昴反射性地瞪向绊脚的东西。

——和已经映照不出任何东西、化为空洞的佩特拉的眼睛对上。

「啊啊啊啊————!!」

6

无法逃避到最后。

昴扯开哭喊到已经没声音的喉咙,任双眼滂沱泪流,抱紧被扔在地面的佩特拉尸骸。

佩特拉的身体早已失去温度许久,手脚也变得僵硬。毫无意识的人类的身体应该很重,但即便考虑到佩特拉是女童,重量也还是太轻。

一定是因为大量血液从开了一个洞的胸口流失。

佩特拉维持著瞪大眼睛的震惊样貌死去。那表情上看不到疼痛的残余,意味著心臓被贯穿的少女是立即死亡,也是她唯一的救赎。

还好是用胸口被开洞的死法,因为这孩子没有理由品味到痛楚。

将佩特拉的亡骸放回地面,盖上外套作为昴能为她做的凭吊。尽管想让她闭上眼睛,但僵硬的身体却连这点慈悲都不肯给予。

祈求佩特拉的睡眠能够安稳,昴边颤抖边转身。——方才一直不去正视、熟悉的村庄化为地狱的光景。

白烟的原因,来自被烧死的村长伯的尸体。年轻人是持剑战斗吧。村里散乱著武器和农具,被夺去性命的人们,用鲜血湿润裸露的地面。

村内处处都有死亡。

一切都在昴到达的很久之前,就迅速落幕。

现在昴就只能只身一人,眼巴巴地看著在这处发生的惨剧结局,挣扎著伸出迟到太久、没人会握住的双手。

到底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发生什么不可理喻的荒谬事。

是什么以毫不留情的暴虐蹂躏这个村庄,凌辱所有生命的尊严,屠杀了无罪的村民。

没有人一息尚存,没有任何一名幸存者。

『唉呀,昴先生,早安。今天也来陪孩子玩吗?』

过往昔日,被亲昵叫唤的记忆苏醒。

『昴来了!』『昴终于来了!』『昴一个人过来了!』

吵闹的欢迎声,嘻皮笑脸和亲密共存的孩童嗓音。

『嘿嘿嘿,因为昴是人家的救命恩人。等我长大,就要报恩。』

佯装大人,狂妄地约定好未来的少女,脸现在被外套遮住而看不见。

这儿已经没有人了。回忆被践踏、被破坏舍弃、永远失去。

脑袋没法运转。面部能称为洞的洞穴里,不断流淌出液体。

眼泪,鼻水,口水,持续脏污失去忍耐力气的脸。

「——啊啊啊。」

继续这种不像样的难看样子,昴在快被泪水溺死的情况下,迟了很久才理解。

这种蛮横不讲理的悲剧,不可能只有歼灭一个村庄就结束,不是吗?

「————」

昴的全身窜过前所未有的恶寒。

自从掉到这个世界,曾跨越过多次性命危机,也曾选择屈服。但这次却给昴带来最大等级的恐怖与绝望。

——在自己手不能及的地方,自己重要的人们被夺去的绝望。

牙龈在打颜。

双眼流泪过头到生疼,闪烁模糊的视野仰望天空。一副不知眼底发生何种惨剧的蓝天依旧晴朗,宅邸就在那片蓝天底下等待昴。

一心盼望回去的地方,心心念念不断渴求的地方,都来到跟前的那个地方,现在却觉得恐怖至极。

不过,将村庄变成地狱的东西,绝对不会放过那里。

「——啊、呜。」

好可怕。好恐怖。

不想去思考那个东西走进宅邸的可能性。畏惧到光是想到或是说出口,都可能会成为现实。

摇头,试图挥别可怕的想像。可是,曾经掠过脑海的想法,固执地紧跟想要挥开的昴,还在耳边低语拒绝被忘记。

因此,为了逃离,昴只好紧紧抓住最后的手段。要是说出那个可能性,『她』可能也会有生命危险。

「雷姆……呢……?雷姆她……怎、怎么了……?」

比自己更早抵达这块土地的少女。

担忧昴的身体,依偎著昴,肯定昴,却又背叛昴的少女。

昴是真心知道,呼唤少女名字的意义。

明明知道,却还是选择呼唤她的名字。

昴佯装担心雷姆的安危,企图用恶劣的手段蒙骗自己的内心。

「雷姆回来的话……不可能放著村庄变成这样……」

藉口。

在只有自己的地方,重复连自己都骗不了的藉口。

恶劣。差劲。

不想理解,却又理解。

与其要说出失去心爱少女的可能性,如果那样会导致自己的心灵崩溃,那只要交出其他犠牲品就行了。

装作没看见自己卑鄙的想法,昴口述只能骗自己的谎言。

蓝发少女的微笑,靠著自己的体温,呼唤昴的声音,感觉越来越遥远。

「对啊……雷姆……雷姆她……雷姆……」

摇摇晃晃的昴,踩著无力的步伐踏进通往宅邸的道路。

扔下佩特拉的尸骸和村民的死亡,将耳朵整个塞住,拖著脚步前进。

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著。虽然不想知道,尽管必须知道,却拿不出冲刺的勇气。

像溺水者抓紧稻草,献上成为精神寄托的少女的名字,昴缓缓地爬上坡道,朝著宅邸往前走。

——雷姆死在庭园里。

【插图149】

7

看过无数次相同早晨的庭园,整个变为前所未见的地狱。

虽小却色彩缤纷的花圃被踏烂,原本并立包围宅邸的树木也都从中折断倒塌。

绿色草皮染上紫黑色的血,趴卧的许多尸体全都是一身黑的打扮。散落的尸体全都遭受凶猛的暴力,几乎都不留原形。

遗体的损坏之凄惨,远远凌驾阿拉姆村的尸体。

可以想见将可怜的犠牲者化为尸块的执行者,是在怎样的盛怒之下动手的。

将黑衣人变成尸体的执行者,是倒在庭园正中央的染血铁球。

用铁炼连接握柄的的铁球击碎许多敌对者,但却在热战中被主人放手,看起来散发出没能陪伴到最后的遗憾。

然后,只能认为最后是孤军奋战的『鬼』——

「——雷姆。」

『她』早已不在这里。

女仆装染成鲜红的雷姆,就在距离铁球稍远处的庭园一角。趴伏的地面被惊人的血量濡湿,诉说她临终的壮烈。

「————」

只要看这个庭园里除了雷姆以外的尸体数量就能得知。

雷姆战斗过。和屠杀村民后,将凶牙对准宅邸的恶意对抗。

然后奋战,打倒多人,浑身是伤也奋不顾身直到死去。

「————」

黑影集团是想到什么而杀了雷姆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们又不了解雷姆。雷姆是个拼命三郎,非常努力,擅长照顾人,容易在冲动下做出决定这点是美中不足之处,温柔待昴也爱跟昴撒娇,不过有时讲话很尖酸,在昴痛苦时陪在昴身边,但却又丢下昴离去,是个讨厌自己的重度姐控,可是最近开始一点一点喜欢自己了,而且——原本一直自认是姊姊的替代品的她,终于开始走出自己的人生。

「……雷姆。」

就算呼唤也没反应。

即使摇晃她,变得冰冷的身体已经僵硬,抚摸过无数次的柔软头发因黏到血浆而贴在额头上。

昴没有勇气确认趴在地面的雷姆的表情。

不管是悲痛的表情,还是意欲抵抗到最后的拼死样貌,抑或者是安详的死亡容颜,昴都没有

资格承受。

因为害死雷姆的凶手,可以说就是菜月·昴。

「————」

昴注意到摊开双手倒地的雷姆背后,是收放园艺用品的仓库。

雷姆不自然的位置。像被保护的仓库。还有,从门底下流出的鲜血。嗅到尸臭的昴强忍呕吐感,去碰仓库的门。

门发出吱嘎声打开,下一秒涌出的血腥味侵犯昴的鼻腔。忍不住用手堵住鼻子和嘴巴,昴望向雷姆想要保护之物的结果。

——仓库里头的『孩子们』无一幸免。

跌倒,难看地在草地上爬行,昴将翻腾的胃液洒在草皮上。原以为呕吐物和泪水已经见底,其实没有。

「呜!呼呜……」

雷姆是为了保护孩子们才战斗,然后死去。

想起手持武器应该是要作战的村民们,他们也都没有逃走。

村子的大人为了让小孩逃跑而留守村庄,为了保护逃进宅邸的小孩雷姆在庭园奋战,孩子们就躲在仓库里头祈求得救。

但是,祈愿却被残暴地践踏,性命被冷酷地夺去。

「噫。」

突然,惨叫跑出昴的喉咙。

并非发生什么事。而是原本忘记的恐惧突然苏醒。

为了向认识自己的人求救,昴回到村子,回到宅邸。但是却没有任何生还者,只有不会说话的死人迎接昴。

感觉被注视。被不会映照东西的空虚瞳孔。

感觉被责备。被张得开开、沾满鲜血的嘴唇。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为什么你还活著?

——为什么我们非死不可?

「不对……不是的,我……并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我有理想。我有梦想与希望。

听到危机逼近爱蜜莉雅的时候,昴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

他相信这样一来就能让拋弃自己的爱蜜莉雅,对自己另眼相看。

就像一直以来那样,昴在绝境中拯救爱蜜莉雅,然后被她感谢,填补些微的龃龉鸿沟,一同携手继续前进迈向未来。

而引发的苦难、危险、悲剧,都不过是为此而有的跳台。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能够挽回就用不著在意。

纵使报应是如此庞大数量的尸体——

「不是…我害的……不是我、不是我……!」

摇头站立,昴把眼光撇开仓库,背对雷姆的尸体,朝著宅邸跑过去。

横过庭园,踹破宅邸平台的窗户后侵入建筑物内。鞋底踩著玻璃碎片,昴简直就像外人一样在昏暗的宅邸内来回奔跑。

「有谁在有谁在有谁在有谁在有谁在有谁在有谁在有谁在有谁在有谁在有谁在……」

像是紧抓希望,像被附身一样,昴为了寻找其他人的存在而不断奔跑。

然后就跟在村子里头乱窜时一样——不,是垂涎更丑恶的希望。

「不是我害的……不是我害的……不是…我害的……不是……!」

——我并不期望这种事发生。所以说这不是我害的。

希望有活著的人可以肯定这点。

又或者是某人活下来的这件事实,会成为肯定。

所以说昴持续寻找、渴望生还者。非找到不可。

不然的话,昴会没法自己肯定自己。

要是相信这种惨状是自己的轻率思考所引起的,心灵一定无法保持平衡。

为了不让心灵四碎破散,为了避免负起这庞大死亡的责任,就必须用煞有其事的道理来保护自己。

粗鲁地推开旁边的房间,看看里头感到失望后又冲向下一道门。依照手感检查房间,昴不停地寻找应该在宅邸里的四个人。

拉姆,碧翠丝,罗兹瓦尔,还有最重要的爱蜜莉雅。

「出来……出来啊……求求你们……救救我……拜托救救我……!!」

边发出僵硬到半哭的声音,昴边听著绝望的脚步声。

要是平常的昴,就算没有要去也能一下就抵达碧翠丝的禁书库。然而现在这紧要关头,却怎么也找不到。

那张不饶人的嘴巴,现在想听她的挖苦酸语想得不得了。

虚弱地拖著腿的昴,面颊再度爬过止不住的泪水。哽咽妨碍呼吸,但寻找活人的昴依旧张著像死人的眼睛继续行走。

——在二楼角落的房间,发现拉姆的尸体。

横躺在床上的拉姆并非睡著,在短时间内看到太多死亡的昴一看就知道。

白里透红的肌肤失去血气变成惨白,比平常还要艳红的朱唇引人注目。与双胞胎妹妹的死状相反,死后被化妆的拉姆看来楚楚可怜。原本她闭上嘴巴就很可爱,只是平常很爱耍嘴皮子。

——可是,这决不是自己想看到的样子。

「噫。」

彷佛听到诅咒。

跟在村庄、在庭园听见的怨叹相同,都在诅咒生者昴的性命。

昴几近狼狈、爬著逃出拉姆沉眠的房间。手撑著墙壁,拍打不听话的双腿,恨不得早一秒远离那儿。

塞住耳朵,摇头,昴来到阶梯平台。用四肢匍匐爬行的途中,好几次跌倒,要用手攀著上一阶才能爬上去。

拉姆死了,剩下三个人。双脚自然地避开爱蜜莉雅位在同楼层的房间。爬到最顶楼,前往本栋的正中央房间。

罗兹瓦尔的办公室。双开的厚重门板保持沉默,坚固的样貌保持庄严,看起来像是摒除了逼近这宅邸的恶意。

门没上锁。踏进房间,环视室内。怀著半放弃半看开的心情,担忧罗兹瓦尔的尸体靠在办公桌上的可能性。

雷姆死了,拉姆命丧屋内。昴究竟是在寻找活人,还是为了根绝希望而带著绝望奔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

办公室里没半个人。

毫无人味的室内没有被肆虐的迹象,桌子和摆设都跟平常一样。

许许多多的安心,支配了昴。

那是不用确认罗兹瓦尔的生死的安心,也有著死者人数没增加,被责备的理由也没增加的安心。

「——?」

不对,房间看来跟平常一样的感想是错的。实际上有一个和记忆大不相同的地方。房间的书柜位置产生变化。

「竟然有这样的机关……」

墙边的书柜往旁边大幅平移,后头出现一个昏暗通道的入口。胆战心惊地往里头看,结果看到螺旋状的阶梯往下延伸。

是以防万一的避难通道。昴的脑海浮现这样的想法。

既是边境伯又是领主的罗兹瓦尔,准备这种自保的机关也不奇怪。应该说他是很欢欣愉悦地准备吧。

冷风吹拂的隐藏通道,看起来通往相当深的地方。这条路当然是能够安全脱离宅邸的路线吧。

「既然如此,爱蜜莉雅也会……」

倒抽一口气,深呼吸几下后,昴怀著觉悟踏进避难通道。

摸到就沁人心肺的墙壁不知是何种材质,绽放著淡淡的青色光辉,虽然只有几公尺高但可以看见脚下的视野。靠著光芒,手贴著墙壁,昴小心不要踩空,慎重地拾阶而下。

隐藏通道似乎通往宅邸地底,走完楼梯后,就是笔直延伸的通道。光源还是一样,只能仰赖发光的墙壁。

不过,追随生还者脚步的实在感,勉强支撑现在的昴。

自己是活著还是死了,对昴来说已经含糊不清。

「——嗯,哦。」

贴著墙壁的手掌突然失去支撑,改为抚摸空间。只好手往前摸索,身子朝前进,结果在通道的中途有个小小的厅堂迎接昴。

与其说厅堂,不如说是个小房间。比客房还要窄一点的空间里,点缀著几根柱子。间隔不一致的柱子,给人设计思维有够扭曲的观感。

穿过碍事的柱子旁边,昴用极为缓慢的动作前进。来到地底后,手脚就像灌了铅似的,感觉动作变迟缓以及充满倦怠。本来就已经开始含糊不清的思考也跟著钝化,连几秒前的记忆都不甚清楚。

每往前踏出一步都是苦战。眼皮好重,双肩像是扛了大石般被限制动作,尽管如此昴的身体还是被执著、被怨恨、被使命感、被疯狂给推动。

穿过柱与柱之间,直直往前走,在房间最深处看到一道铁制的门。到了门前,风从门的缝隙中吹出来,里头似乎还通到其他地方。

——我到底是在寻求什么呢?

停滞的思考在抵达答案之前,血液不流通的手指先伸了出去。喘气的嘴巴开合之后,昴仅基于使命感这理由,握住门的把手。

——顿时,碰触把手的右手传来彷佛被烧灼的剧烈痛楚。

「——啊嘎呜啊!」

在剧痛下惨叫,昴几乎是硬扯才甩开右手。灼热的痛楚扩及碰触门把的整只手掌,从痛苦中预料其惨状的昴看向右手。

——右手那里已经没有应该存在的食指。

「——啊?」

傻住,愕然,昴摊开举至眼前的右手,仔细观察。

变成白色、掌皮剥落的右手——五根手指里头,只有食指从根部开始就不存在。中指和拇指也都各少了一个指节。

「————」

视线缓缓回到门上。昴不见的手指,都黏在刚刚抓住的把手上。

正确来说,曾是手指的东西被扭下来。

——得快点接回去、恢复原状!

浑沌的思考只想得到这个,为了拿回掉落的手指昴的手再度伸向把手。但是,身体却比方才更难行动,从肩膀到手肘,从手肘到前头,根本不听使唤。不肯动的手臂叫人心急,想要靠近门的昴于是往前踏出一步。

剎那间,右脚脚踝从根部碎裂。

「——呃啊啊啊!」

往旁边倒下,喉咙发出不成声的声音。

不知道那是对痛苦的惨叫,还是意义不明的活人挣扎。

为了叫喊而吸气的瞬间,身体内侧被白色空气给填满,导致无法动弹。

肺部挛缩,呼吸机能在一瞬间死去。尽管重复又短又浅的呼吸,但不会膨胀的肺部却不打算吸收氧气。不寻常的状况,让只能动眼睛的昴拼命转动眼珠。

全身的感觉变得极度含糊。虽是第二次失去脚的经验,但粉碎跟切断在痛苦和丧失感上,性质都有所不同。倒地的身体也是。碰地的右半身也有多处龟裂。

已经不会颤抖的嘴唇吐出白雾,事到如今昴才察觉到状况。

接触地面的脸颊黏住地板,只要转动脖子面皮就会剥落或是裂开吧。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粗暴地动,右脸颊和耳朵就整个脱落。无所谓。花时间让身体仰躺,看著位在头顶上的小房间,昴理解了。

柱子的位置会那么散乱也是当然。

因为那不是柱子。不,虽是柱子,但并没有支撑建筑物的功用。

那是变成冰雕死去的人柱。

跟昴一样落入白色终焉,就这样化为冰柱的犠牲者们。而且,再过没多久那结局也将会降临在昴身上。

呼吸已经停住。

有限的氧气巡游大脑,但在极寒世界中大脑的机能和性命,哪一个会先结束呢?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看不见。

身体从指头开始逐渐化为冰之碎片,菜月·昴的存在慢慢迈向终点。

如果要说的话,在这里的早就不是菜月·昴,而是披著他的皮的疯子才对。

很久以前,抵达村庄的时候,说不定心就已经死了。

下半身的感觉消失。已经看不见手和其他地方了。大脑还在活动真是不可思议。生命究竟是蕴藏在哪里呢?是在大脑,还是心脏?

这个答案,没法出现在结冻世界里。

「——已经太迟了哟。」

在只被白色支配的世界中,失去温度的低喃响起。

然后,

——菜月·昴粉身碎骨,化为白色结晶从这世界消失。 第四章『疯狂的外侧』 1

——清醒是从黑暗被切开、眼皮被日光烧灼的痛楚开始。

「——哥?」

温热的血液通过手脚,原本碎裂的下半身牢牢地踩踏地面。

失去的机能在眨眼间就全部恢复的现象。瞬间再度启动的大脑,为了处理灌注进来的情报量而当机,眼睛就真的开始打转起来。

只有耳鸣支配的世界里,人类营生所发出的杂音闯了进来。人们在带著尘埃的道路中熙来攘往。寻寻觅觅的生者,数量多到埋没视野。

看著流畅避开自己的人潮,伤痕累累的心剧烈翻腾。

「喂!叫你啊!听到了没?」

哂嘴的粗嗓音就从旁边传来,视线缓缓转向那边。正面站著一名脸上有纵向伤症、皱著眉头的可怕男子。对方用手指抚摸白色伤疤,说:

「饶了我吧,小哥。不要发呆啦。」

「咦,啊?」

「那是什么白痴回覆。算了,怎样都没差啦。不说这了,要怎样?」

昴只用沙哑的声音回应,男子叹气,然后催促结论。

他伸出的手掌上,放著一个小巧的红色果实。跟男子的外观是超级不搭嘎的组合,有损现实感。

傻傻地望著那个的昴保持沉默。认识状况的能力产生重大缺陷。但是,男子丝毫不查昴的异常,探出身子继续说。

「开玩笑也要适可而止。是要我问几遍!你到底要几个凛果啦!」

男子的手臂越过柜台,抓住昴的肩膀,粗鲁地拉近自己。低头的身体毫无防备地用力撞上柜台,男子一脸惊讶,放开手。

「干、干什么呀!站好啦。你脚是都没力气喔……」

「脚……我的……脚?」

「就接在腰下面那两条东西啦。你该不会是梦到自己的脚不见了吧?」

一脸厌烦的男子指向昴的下半身。视线跟著往下,那儿有在微微颤抖的双腿。不可靠的双腿撑不起身体,现在正靠著柜台。

「算我求求你,恶劣玩笑开到这就行好不好。平常本来专讲些别人听不懂的话,现在是怎样,怪怪的喔。」

觉得很麻烦的男子这么说,但昴的身体依旧没反应。

无法将现实认作为现实。某处的朦矓感,在肉体和灵魂的联系之间产生龃龉。从策动身体的信号到情报,感觉全都只是左脑进右脑出。

我在干嘛?

发生什么事了?

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在这里做什么、做什么、做什么、做什么!

「——昴?」

突然,少女的声音震动耳膜。

「————」

无声瞪大眼睛,抬起头。

柜台深处、在可怕男人的后面收拾东西的娇小身影站了起来。

身穿以黑色为基色的洋装,配上白色围裙和鲜白发箍。小个头又纤细的身体挺直背脊,隔著柜台用可爱的脸蛋看向昴。留至肩头的蓝发随风摇曳,更加衬托出少女清爽又温柔的印象。

眼泪冒出来。

「喂?」

「昴?」

呜咽溢出,视野逐渐模糊。

害怕原本清晰的少女变得不清楚,所以拼命地擦眼睛。

然而少女却越来越远,喧嚣越来越大声。

注意到时身体已经失去柜台这支撑-整个人倒在马路上。力量和想法传不到双脚,就只能倒在路上流泪,重复抽搐的呼吸。

不,那不是呼吸。

「呼嘿!……嘻嘻,哈哈……嘿嘻,嘻哈哈哈……!」

是笑声。

喧闹声扩大,看过来的视线数量以加速度增加。

有人在看我,正在看我。我不孤单。我不是一个人。光知道这点,像块破布倒在地上的自己就觉得被肯定。

「怎么了,昴!没事吧?振作点……」

绕出柜台太慢了,少女直接跃过柜台,来到昴身边。手绕过倒地的他要把他抱起来。就在这时。

「咦?」

被毫无防备接触的身体,反过来用力抱紧。

少女愕然,承受拥抱。带著热度的呼吸近在耳边,感觉十分心旷神怡,为了把鼻子靠在她肩膀上于是更用力地抱紧。

「怎……嗯呜,昴?请问……」

困惑的少女想要说什么。

每一字每一句,每个单字,每个发音,甚至呼吸,对昴来说都是福音。

不肯放开紧紧抱住的手臂。微微扭动身子的少女,也安静下来接受拥抱,没有试图挣脱。

温暖的身体,生命的鼓动,他人的存在。从未这么确切地真实感受到。

「嘻哈……呜嘻哈、嘻嘻嘻嘻。」

菜月·昴——疯子就只是笑个不停。

2

「这个老实说,也只能举双手投降了喵……」

坐在皮革椅子上,手指抵著脸颊的菲莉丝如此断言。

抖动猫耳,摇晃亚麻色头发的美人,视线离开躺在床上的昴,用同情的目光望向站在旁边的雷姆。

「菲莉酱能够治疗的,就只有肉体的伤。不管是身体外侧还是内侧……可是心灵的伤就没办法了喵。」

「……不会,谢谢您这么尽力。」

菲莉丝为力量不足道歉,雷姆则是向他鞠躬道谢。

但是,欠缺抑扬顿挫的声音里头不太有感情。跟平常刻意去压抑的情况不同,那是雷姆内心震撼过大而造成的悲惨变化。

菲莉丝沉痛地闭上一只眼睛。保持低头的雷姆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应,而是微微歪脖子去注意睡在床上的昴。

被放在床上,给两个人照顾的昴没有在睡觉。

他的双目睁得开开的,一直盯著正上方的天花板。有时候会像是想起什么而发出一阵怪笑,笑完又突然开始哭。

不稳定的状态,直到现在也持续在折磨昴。

——昴变得不正常,真的是很突然。

直到今天早上,不对,中午过后跟雷姆两人在王都闲晃时他都还很正常。虽然前些天那件事让他在态度上有点勉强,但昴还是努力装作没事样。雷姆也尊重他的意思,态度不变地对待他。

实在想不到让他变这样的契机。

昴的样子骤变的瞬间,自己的目光不在他身上。对此雷姆引以为憾恨。即使没在看他,但自己在店里帮忙的同时,也是有在听店老板和昴的对话。

在雷姆的奋斗下完成惊人的销售额,心情大好的老板就说要让他们带礼物回去。还记得被问到要拿几个凛果回去的时候,昴很不客气地回答说全部。

昴的态度突然改变、虚脱倒在马路上就是在回答完之后。忽然就变成看著想要抱起自己的雷姆,时而悲伤时而高兴地流泪和发笑。

察觉到事态欠佳,雷姆明知很为难他人却还是把昴扛回库珥修宅邸。本来怀疑是被魔法干涉,因此硬是拜托菲莉丝诊疗。

但是,结果却是徒劳。就连王都的顶级治愈术师菲莉丝,也不知道昴异变的原因。既然菲莉丝都没法处理,那就算聚集全王都的伟大魔法使者,也没法治愈昴。

昴现在的状况与魔法无关,只是心灵突然失去平衡。

「是不想这样说喵,但你要怎么办?」

「不知原因还要您处置……为难菲利克斯大人您了。」

「不——会,那倒没关系。不如说,他变得不会吵闹,对菲莉酱来说反而更方便治疗喵?」

昴厌恶菲莉丝的治疗,老是絮絮叨叨不满。没反应又睡著不动的昴比较好处理,这个意见确实可以理解,但是这发言也太过粗神经。

「不过咧,真的还要继续治疗吗喵?」

「……您的意思是?」

抬起头,原本看著昴的雷姆视线移向菲莉丝。

「希望你听了别生气喵,但昴啾要治疗门,是为了不让日常生活有所不便吧?」

「是的。」

「那已经没法过日常生活的人,就算治疗也没意义啰喵?」

「——昴才没有!」

听到对方屡次吐出神经大条的发言,雷姆也忘了对方的身份而动怒。只是,即使目击雷姆这样激昂的情感,菲莉丝的眼神依旧不减质疑。

「他还没死,你想这么说吧?看到他这状态了吗?你是真心这么说?虽然发生许多事,但因为一点小事心灵就崩溃到这种程度的人,就算重新站起来也没用啦喵——」

菲莉丝俯视昴的目光,有著清晰的轻蔑色彩。

被授与『青』的称号,身为代表露格尼卡水之魔法使者的赫赫有名人物,表现出的态度也太过冷酷。雷姆心想。

没有治疗价值的人就舍弃。这就是王国顶尖治愈术师的判断:看不出痊愈的可能性,和自以为懂昴这个人。

「唉呀呀,好恐怖的眼神……昴啾也真是个幸运儿。虽然他本人没自觉喵。」

「昴现在的状况与王选无关。昴不是会因为一点失败就内心受挫的人。」

「要相信他随便你。菲莉酱倒是认为干了那种事内心都没受挫反而是问题呢。而·且·呢,」

与轻佻的口气相反,菲莉丝用冰冷的目光凝视雷姆。

「请不要误会了喵,菲莉酱并没有憎恨昴啾或是特别讨厌他,所以才讲这种话喔喵。」

「…………」

「这不是在说昴啾个人怎样喵。菲莉酱只是单纯讨厌欠缺『求生意志』的人喵。」

菲莉丝指指昴,然后又把手指抵著自己的下颚。

「像菲莉酱这样魔法只朝一处发展,力量就只能用在治疗上,没有别的用处。为了帮上库珥修大人的忙,人家每天都去帮助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为了活下去都很拼命,人家也不讨厌被感谢,还更加有动力使用力量喵。」

「您很了不起,值得钦佩。」

「谢谢。——不过,菲莉酱也不是不想去救不想活的人。只是这种人就算身体治好了,也还是会去浪费生命吧?既然如此,不如让这种人给别人添麻烦之前就结束生命算了。没——错,结束掉还一了百了。」

清楚明白告知后,菲莉丝别过脸。

那顽固态度的背后,雷姆确切地感受到菲莉丝对生命的真挚。她一路走来经手过的生命数量肯定不少。尽管话语装得很轻薄,但那是菲莉丝从至今以来凝视著的生与死所学到、并建立在心中的生死观。

「就算那样,昴他……」

雷姆只能悔恨、被菲莉丝的话驳倒,同时凝视昴。

昴丝毫不觉自己是话题的焦点,现在也还断断续续、微微发出让听到的人心中留下伤痛的怪笑声。

说真的,雷姆也好想紧抱内心一团乱的昴,大声哭喊。

但那是玷污昴的名誉,更是让大恩人罗兹瓦尔的名声扫地的行为。不仅如此,还是背叛雷姆自身持续守护的想法。

「——菲莉丝的意见,有点严苛过头了。」

突如其来的嗓音,嘹亮地响彻充斥尴尬沉默的室内。

听到这声音,雷姆的头像反弹一样抬起,发现来访者的菲莉丝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他看向那个人的眼眸中,跟平常一样寄宿著热情。

「库珥修大人。」

「弱小是罪,我不会说到这种地步。但我认为积弱成是,不导正观念并甘于现状是一种罪恶。」

库珥修的到来令雷姆连忙鞠躬。伸手制止的库珥修,摇晃著长长的绿发走到床旁边。然后俯视现在也在露出怪笑的昴,接著眯起眼睛。

「原来如此。这确实是很严重的事态。知道原因吗?」

库珥修问,菲莉丝举起双手回答。

「不——知——道。根据雷姆酱说是突然就倒下,所以把他身体每个角落都彻底检查过一遍。可是,丝毫没有玛那方面被干涉的迹象喵。」

「咒术之类的可能性呢?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会不会是知道王选关系人士情报的人做出的牵制之举,或是其他阵营的示威行为?」

「两边都不可能吧?要动手脚时机不对,而且瞄准昴啾下手谁会得利?虽说是关系人士,但众所皆知昴啾是无能之辈,而且他身上没有包含咒术在内的魔法性干涉,这人家可以断言。还·是·说,」

在这边断句同时歪头,菲莉丝贴近双手抱胸的库珥修。

「库珥修大人,怀疑菲莉酱的能力?」

「怎么可能。你的能力、人格和忠诚,我都不可能去怀疑。就算被你从正面拿短剑剌过来,这想法也永远不会改变。」

「讨厌,库珥修大人说了叫人难以置信的甜言蜜语……讨厌,人家腰都酥了——」

放著扭动身躯的菲莉丝不管,库珥修朝雷姆投以透彻的眼神。

「菲莉丝这么说了。而且,要是菲莉丝帮不上忙,那寒舍就没有人能治疗菜月·昴。能力不及,实在抱歉。」

「——不会。我们对您宽大的关怀十分感激。」

又没有责备库珥修,她本人却先谢罪。这让雷姆再度弯腰。

其实,就算穷尽言词、道尽礼数,都还是无法回报蒙受的温情。

接受王国最顶级的治愈魔法使者的诊断,欠下在政治上敌对的人人情。不仅如此,他们还处处关照两人。

库珥修他们没有任何疏失。这点雷姆很清楚。

——因为雷姆对于昴为何会变这样,心里有个底。

「——魔女。」

包围昴全身的魔女气味——『瘴气』的浓度增加了。

瘴气是否为昴陷入异常的直接原因尚不明朗,但昴在倒地之前那股气息膨胀起来是事实。

既然原因是魔女的瘴气,那就不能责备菲莉丝判断没有救。因为能够感受到瘴气的,只有极少数的人。

就连拉姆都没法嗅到魔女瘴气,那是雷姆才有的特质。

身上带有瘴气的存在,都是有非份企图的坏蛋。

这个生理上的嫌恶感,来自于讨厌到产生先入为主观念的气息和记忆。

不过,那样的偏见在散发前所未有、最强烈的魔女瘴气的少年的行动下,连同原本是顽石一颗的心一同被溶解擦拭掉。

即使如此。就算那样。

这股瘴气带来的,绝非好事。雷姆她……

——鬼深切地体认过这点。

3

「——多谢照顾。关照至今的厚意,容小的代主人献上感谢。」

雷姆深深一鞠躬,表达谢意。

站在她面前的是库珥修和菲莉丝两人。三人站在库珥修宅邸的玄关大厅——也就是,这是别离的招呼。

「力有未逮,实属抱歉。本来是得到了对等代价,应该要做到完满才对。」

「不会。决定中途放弃治疗的是我们。库珥修大人为我们提供最大限度的关怀。支付约好的代价是理所当然。」

库珥修视线稍稍往下,雷姆毅然抬头如此回应。

「真的很抱歉。」接受这说法的库珥修再度谢罪,但没有再多说。因为她知道之后就只有形式上的应对。

「结果半途而废了喵,但没办法。雷姆酱要健健康康喔。昴啾的话……应该要他多保重吗喵——?」

代替闭上嘴巴的主人继续话题的是菲莉丝。

竖起手指闭上一只眼睛,菲莉丝盯著雷姆背后——背靠著门,站相难看至极的昴。

昴的状态没有好转。还是一样反应迟钝,意识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尽管如此,朝他伸手他就会像个小孩一样牵住,而且也可以站著不会倒下来了。只有不时突然哭突然笑这点还是没有变。

「冒犯府上的失礼行径,就算说再多道歉的词汇也不够。蒙您宽容处理,雷姆由衷感激。」

「有契约在先,而且又是稍微交谈过的对象,怎可能无礼对待。不过我想今后对你来说会很辛苦。」

「这点……雷姆已有所觉悟。」

斜瞥微笑的昴一眼,雷姆抓起洋装裙摆表明决心。

就像库琪修忧虑的,苦难就等在眼前。心知肚明的雷姆还是一肩扛起照顾昴的工作。毕竟……

『让我们笑著并肩而行,聊明天这种未来的话题吧。跟鬼边笑边聊明年的事,可是我的梦想唷。』

雷姆没有忘记过去昴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在脑中重复几遍、几十遍、几百遍,不断回忆那个场面。

昴拉了自己一把。所以说,自己必须回报昴同等的东西。

而那是自己不管花费多少心力都追不上的庞大之物。

「你的要求,没法如实回应,真的很遗憾。」

朝著垂下眼帘的库珥修摇头,雷姆浅浅一笑。

很感激这么说的她的关心。特别是在摇摇欲坠的现在。

「一切都是我们不好。——虽说结果叫人遗憾,但期望听闻库珥修大人今后的活跃。」

「这边也有话想请你转达给爱蜜莉雅:让我们彼此打一场不辱没自身灵魂的战斗吧。」

这样的对话,令雷姆自觉到自己在这个场所的任务结束了。

昴的疗程到一半就打住,也没完成罗兹瓦尔下达的密令。

厚著脸皮回去,简直像是要回去讨骂受罚。

尽管如此,雷姆不得不回去。为了昴,别无他法。

「我知道你要回罗兹瓦尔宅,但有治愈的指望吗?」

「至少,可以让昴见到爱蜜莉雅大人……」

面对菲莉丝的问题,雷姆强忍懊恼,表明唯一的希望。

不管呼唤多少次,不管互相碰触几次,不管多积极地照顾,昴就是没有回应雷姆原本该有的反应。

只是,即使是这种状态的昴,有时也会说出有意义的字词。

「名字……」

「嗯——?」

「有的时候,他会讲出名字。雷姆的名字,还有姊姊的。以及……」

在胡言乱语中道出的名字里头包含了自己的名字,叫雷姆喜出望外。但相反的,不管自己多么努力他都没有反应,又叫人悲从中来。

虽然没意义的话很多,但被念到的名字里,出现频率最高的是……

「——爱蜜莉雅大人。见到那位大人,或许会有什么改变。」

「可是啊~可是,听说他们分开的方式很残酷耶?在那之后只过了四天左右喵,她那边脑袋还没冷却吧喵?再等个一阵子……嗯,太勉强了呢。」

「雷姆知道这么做,对爱蜜莉雅大人的心情有欠周虑。不过,这不是雷姆个人的判断就能处理的问题。也是为了请求指示,所以非回去不可。」

雷姆竭尽全力,用顾虑主人的这种发言来伪装自己的真心。

使用自己身为佣人的正当理由,来隐藏真心所望。即使对自己的存在没能拯救他的心一事感到难过想哭。

「——威尔海姆来了。」

突然,抬起头的库珥修眯起眼睛。

追著她的视线看过去,雷姆看到宅邸外围、铁门的后方来了一辆龙车。熟悉的老绅士就坐在驾驶台上。

「目前,寒舍能出借的长距离用龙车就只有那辆。详细不能说明,但最近有个需要大量龙车的案件。」

「运气很好捏。这样只要横过鲁法斯街道,就能在明天之前抵达宅邸吧,半天的话街道应该还能通行吧。辛苦啦。」

雷姆看著停在门口的龙车,心里觉得爬高高的太阳阳光好耀眼。

时间已过中午,现在让龙车全力奔驰的话半夜就会到宅邸。接近宅邸,就能用共感觉通知拉姆两人要回去了。

「您的温情,我们由衷感激。」

「别在意。跟我们得到的相比,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回报。需要什么,尽管要求。」

库珥修的话,让人感觉不出是上流阶层的社交辞令。

能够得知她的为人,是在这里度过的时间中得到的小小幸运也说不定。雷姆心想。

「那么,这次真的要——」

「雷姆。」

当场行礼,准备要道别的雷姆被库珥修呼唤。

雷姆停止动作,库珥修的眼阵第一次掠过犹豫。

「虽然很不识趣……但有事想请教。」

「是。请问是什么?」

「为什么,你要为了菜月·昴尽心尽力到这种地步?」

看著靠近雷姆的昴,库珥修消除琥珀色眼睛里头的感情。

「你和菜月·昴的关系,并非我跟菲莉丝这种主从关系。但是,从你的眼神和举止来看,要断定是男女关系又让看的人想推一把。」

「…………」

「不想回答的话没有关系。我也为问出口一事感到羞耻。」

沉默的雷姆,让库珥修压低音调为自己的愚昧无知致歉。菲莉丝默默地盯著这样的主人,雷姆则是在他们面前摇头。

「不。并不是在犹豫怎么回答。只是,雷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因为太难表达。」

化做言语的当下,感觉一切都会转变成其他东西。

库珥修会有疑问也是自然。存在于雷姆心中的『那个』,每一秒的形状都不相同。无时无刻都在改变大小、热度和强度,在雷姆心底扎根。

不想化为具体的言词。没法变成清楚的字句。

不过,若是要刻意将雷姆心中的无形之物传达给他人的话。

「因为昴是特别的吧。」

「————」

【插图181】

这算不算是答案,连回答的雷姆也不甚清楚。

不过,现在这个答案,最能够象徵根植于自身的『那个』。

「两位怎么了呢?」

边撑著昴边触碰自己胸口的雷姆,看他们没反应而好奇歪头。

看起来,库珥修和菲莉丝都有点吃惊,说不出话来。

自己是否做了失礼发言?两人的反应顿时让雷姆觉得不安。

「抱歉。我有点恍神了。」

「不——会不会,刚刚是没办法的事。菲莉酱也吓到啰。毕竟啊……王城举办会谈时,雷姆酱应该没有参与喵。」

视线交会,互相点头的主从说的话,雷姆实在不懂。但是,库珥修很满意雷姆的回答吧。

「我为不识趣的失礼致歉。对不起。——菜月·昴是个幸运儿呢。」

「真的捏。要是他恢复的话,就算贪心也得放弃捉弄他了。」

浅浅微笑的库珥修,和坏心搭话的菲莉丝。两人拋弃客套,直接表达希望昴快快痊愈,因此雷姆也怀著感激回以微笑。

「多保重。」

「加油喔——」

朝著目送的两人深深最后一鞠躬后,雷姆拉著昴的手离开库珥修宅邸。等在大门的威尔海姆,边点头边递出缰绳。接过后,也朝老绅士行礼。

「威尔海姆先生,也对我们有莫大恩情。」

「哪里。对我这把老骨头来说,这话过头了。而且,我与主人同样感到无力。在变成这样之前,怎么也没想到会如此。」

威尔海姆眯起眼睛,用掠过复杂感情的眼神看著昴。

回头想想,在库珥修宅邸最常接触昴的就是这位老人吧。虽然只有四天,但勤于练剑的昴和威尔海姆可说是师徒关系。

威尔海姆或许也为没能救得了昴感到后悔。

「果然我自那时开始,就一直原地踏步啊……」

「威尔海姆先生?」

威尔海姆只在口中发出呢喃,似乎是透过昴看到了其他东西。雷姆的呼唤让他眨眨眼,摇摇头。

「失礼了。没什么,至少我能祈祷昴殿下逐渐康复。路上还请雷姆殿下多加小心。」

「谢谢您。威尔海姆先生也是,请保重身体。」

最后掠过老绅士瞳孔中的虚幻色彩——雷姆挥去对此的些微担忧。

自己本来就比别人还要不懂得看脸色。伸出双手好不容易才能著手一件事。而现在,已经决定好该用自己的双手支撑的东西了。

「昴,过来这边。」

「……呜,啊?」

撑住晃动的身体,从后方抱起他,放在驾驶台上。雷姆也坐到隔壁,在坐两人会嫌窄的驾驶台上,承接昴的存在。

左手绕过贴近的昴的腰,右手牢牢握住缰绳。

「可能会有点不舒服,不过请忍耐。」

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得在这种状态下驾车。

虽然也担心昴所受的负担,但在抵达宅邸之后也得保护好他。罗兹瓦尔他们,一定不欢迎昴吧。

可能没人站在昴那边,只有自己,一定要成为他的同伴。

「只有雷姆,一定……会保护昴的。」

巩固和加深决心的雷姆挥动缰绳,地龙踹击地面开始奔跑。

远去的豪宅,以及送行的老绅士。车轮慢慢地越转越快。

简直就像在暗示雷姆现在的心境。那种感觉隔著缰绳传达给她。

4

——离开王都,前往梅札斯领地的旅途相当的安稳。

原本担心昴会做出奇特的行径,但很幸运的在龙车上几乎没看到。虽说想动也会被贴在身边的雷姆制止,但大部分的时间他都乖乖坐著,呆呆地眺望往后奔驰的景色度过。

说不定,昴会就这样好起来。希望在雷姆的心中萌芽。可是这一次,拂过鼻腔的瘴气香味却在期待的心情上泼冷水。

「————」

头点来点去,最后放在自己肩膀上打瞌睡的昴,模样让雷姆微微绽放笑颜。

毫无防备,没有警戒,就这样全身靠在自己身上。这叫她感到幸福。

现在的昴不是平常的昴。而且雷姆知道,这个状态并非昴的本意。尽管如此,能被这样依赖对她来说是至高无上的喜悦。

「昴,再靠过来一点。」

「……嗯,呜。」

距离近到都可以鼻息扑面,但雷姆还是把昴的身体往自己方向拉。

在狭窄的驾驶台上,两人的上半身已互相接触,但雷姆为了以防万一,所以让昴坐在自己的左大腿上。右手重新握紧缰绳,并固定昴的身体。

【插图187】

龙车行走期间,雷姆尽可能不要让昴感到不舒服。

窄小的驾驶台几乎都被昴占去,听到昴难受的鼻息雷姆就会勤快地料理,有时停下龙车让昴喝水,还有照料他排泄。

本来驾驶龙车对驾驶本身而言就是一种负担。而且还要这样时时顾虑,要是常人在途中筋疲力尽也不奇怪。

但是,雷姆的肉体强度远远凌驾常人。忍耐力也很强,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劳累都是为了昴,这件事本身对雷姆来说就是最鼓舞她的材料。

「其实,不应该在这种事里夹带私情的。」

被抱住的昴没有回应。他的侧脸依旧徘徊在梦与现实间。雷姆的低语与其说是要讲给昴听,更接近独白。

「留在王都,或许昴很不情愿……但其实雷姆觉得有点开心。因为在宅邸里都不能独占昴。」

在罗兹瓦尔宅邸的每一天,雷姆能跟昴一同度过的时间并不多。而且雷姆手头上都是满满的工作,昴则是随时都跟别人在一起。

「工作的时候和姊姊,空闲的话就跟爱蜜莉雅大人。有点时间就去逗弄碧翠丝大人……所以雷姆一直在忍耐。」

「……嗯,呼。」

「昴总是在忙,忙到没时间停下来……在宅邸的时候为了村民和雷姆而忙,在王都又为了爱蜜莉雅大人而奔波……你总是非常、非常忙碌。」

就雷姆所知,昴不论何时都马不停蹄地在奔走。

那是为了别人还是自己,理由不会只有一个。

但是,看到昴那样忙碌,往访雷姆心头的感情只有一个。

「所以说,在库珥修大人的宅邸可以独占昴……雷姆觉得有一点点幸福。明明知道昴很烦恼,对不起唷。」

雷姆浅笑的谢罪,令呼呼大睡的昴皱眉头。轻轻抚摸浏海盖住的额头,雷姆轻声吐气。

「明明听说你和爱蜜莉雅大人吵架还这样,对不起。」

重复道歉。回想起的,是在王城举办王选集会那一天的事。

昴和爱蜜莉雅的关系决裂——没有置身在当场的雷姆,不清楚两人之间说了什么而闹到这样。

「爱蜜莉雅大人和罗兹瓦尔大人,都不肯说详细经过。他们只说了个大概,然后要雷姆去城堡接你,还说已经拜托库珥修大人照料我们。……之后,在城堡遇见你的时候,雷姆真的吓到了。」

忘不了在城堡候客室看到憔悴的昴的时候,自己胸口所受到的冲击。担忧昴的样子的同时,也产生强烈的念头:绝对不能放他一个人。

「所以雷姆尽量待在你身边。可是,一半出自担心,一半是为了自己……雷姆只要和昴在一起就会变成讨人厌的女孩。」

应该要体贴对方,但也在里头找到自己的喜悦。

和昴在一块,总是会这样。会发现许多不认识的自己。

「发现到很多自己的讨厌之处。你和姊姊处得很好雷姆就觉得寂寞,你红著脸和爱蜜莉雅大人说话雷姆就会不高兴,看到你和碧翠丝大人玩在一起雷姆就觉得很狡猾。」

雷姆扳著手指,细数以前的自己不会发现的感情。

可是,发现新的自己,并不光只有厌恶。

「昴和姊姊处得好雷姆就觉得开心,你红著脸和爱蜜莉雅大人说话雷姆会觉得你很可爱,看到你和碧翠丝大人玩在一起就觉得你很温柔。……原来,雷姆也是有这么温暖的心情。」

说著不会有回应的话,止不住的独白持续发出。

无法面对面讲出口的心情满溢而出,雷姆停不下嘴巴。平常就积累在心中的东西,现在一口气流出来。

「讨厌的想法和开心的心情,若不是和昴在一起就不会发现。所以说,雷姆在那些时间里很幸福……而现在很后悔。」

咬住连缀出温暖想法的嘴唇,雷姆为自己的不中用低头。

昴明明一直闷闷不乐,雷姆却只有做好随时都能承受他吐露心事的准备。正是因为太被动,才会招致现在的状况。

应该要更亲近他,问出他的烦恼才对。而自己没这么做,不就是想要独占昴吗,而会这么想就是因为自己太软弱。

雷姆烦恼,怀中的昴扭动身体,似乎是睡得不舒服。

「昴,不要紧。冷静下来,继续睡……」

温柔地说,雷姆中断陷入自我嫌恶的思考。

强行军果然对昴的身体造成相当大的负担。本来想熬夜赶回宅邸,但还是找个地方露宿比较好。

考量到再过两、三个钟头就是第二天,照这个步调的话明天早上应该就能回到宅邸。

「这样子,就很难用共感觉通知姊姊了。」

使用共感觉的先决条件,是有限的距离和彼此的意识清醒。

特别是从雷姆发送讯息给拉姆,精神和距离的条件都更为受限。从现在的距离要联系拉姆是不可能的,但要满足距离这条件的话除非龙车跑到深夜。

「……果然还是露宿吧。」

下达这样的判断后,雷姆操作缰绳,向地龙做出停止的指示。

龙车缓缓停下,地龙鼻子奔气同时仰望雷姆。先把昴留在驾驶台,雷姆跳到地面确认周围的安全。

太阳已经西沉,在鲁法斯街道能够利用的照明就只有月光和龙车上备有的拉格麦特矿石。所幸今晚云不多,光月光就能确保足够的能见度。这样一来被宵小盗匪袭击的可能性也就很低。

「昴,失礼了。」

抱起睡在驾驶台上的昴,用车厢内的毛毯裹住让他继续睡。

雷姆凝视发出安稳鼻息的睡脸好一会儿,然后走出车厢负责警戒。不需要担心盗贼这类人物,但夜晚的街道会有野狗和魔兽成群结队,而且屡见不鲜。

雷姆知道,知晓血肉味道的野默和魔兽比人类还危险。

「不过,今晚有你在,或许不用太担心。」

雷姆伸手抚摸把鼻子凑过来的地龙的头。

配合乱来的强行军,聪明又健朗的地龙。完全没有违逆初次见面的雷姆的指示,教养十分良好。应该要称赞它不愧是公爵家的地龙。

不过,地龙的懂事,跟用本能领悟到雷姆属于生物中的高等存在『鬼』这点不无关系。

地龙在龙里头也是格外与人类友好的种族。在人类的生活里,地龙在很多场面备受重用,性格又温厚所以很好亲近。

相比之下,飞龙和水龙都必须接受特别训练,而且大多都性格暴烈。因此,跟地龙比起来和人类一同生活的场景就很有限。

总之,亲近人类,在龙之中温厚又广为人知的地龙,其种族的等级与其他野兽相比别树一格。几乎没有野生动物不知实力之差跑来袭击地龙。不仅如此,地龙本身也具有敏锐察觉危险的习性。

只要不是为数众多的魔兽群或盗贼团,地龙就不会被无端攻击,而且数量多的话地龙也能事先察觉。这就是走商的商人和旅人会珍惜地龙的最大理由。

「请好好休息,昴。」

雷姆朝著车厢低语后,边摸著靠过来的地龙边要它坐在地面。然后身子靠在地龙坚硬的肌肤上,盖上毛毯接著警戒周围。

清晨,刚拂晓就出发的话,明天早上应该就会抵达宅邸。

没有达成目的就回去,因此必须甘于承受斥责。仅管如此,至少要尽力别让昴受伤。

「而且,能让昴恢复原状的……」

只有爱蜜莉雅了吧。这件事,让雷姆心烦难耐。

对雷姆来说,爱蜜莉雅这个人原本就是非常难接待的对象。

迎接爱蜜莉雅视其为客人的罗兹瓦尔,在爱蜜莉雅成为王选候补人选的现在,更是将她视为地位高于自己的存在。

罗兹瓦尔要求对待爱蜜莉雅的态度要甚过自己,让雷姆不知所措。罗兹瓦尔至上主义者拉姆虽然不服气,但雷姆在这方面的思虑没有姊姊这么强烈。当然,拉姆没有笨到把这感情表现在脸上。

只不过,平常不太有感觉的共感觉,屡次传来强烈的不满。

雷姆对爱蜜莉雅的感情很复杂,不过与罗兹瓦尔无关。

之所以觉得复杂,原因十分老套,就是爱蜜莉雅的出身——半妖精。亦即,理由是因为她是半魔。

雷姆的脑袋里解爱蜜莉雅本身没有错,但是感情方面无法全面接受。不是爱蜜莉雅的错。可是,半魔在雷姆的人生里,与给予不容轻视的巨大影响力的存在相连。

她就是会让雷姆联想到:毁灭故乡的『魔女教』。

那件事,在雷姆的心中留下庞大的疙瘩。

结果,雷姆对爱蜜莉雅固守『客人与佣人』的立场。不带情感,像机械一样回应爱蜜莉雅的指示。爱蜜莉雅也感受到雷姆这样的态度吧,因此没有特别的事情就避免与她接触。

不带好意接触,也不带恶意接待,是双方妥协的关系。

这种稀薄的关系随著时间过去,原本以为不管王选结果如何都不会改变。反正在职务上,自己陪伴到王选最后的可能性很小。考量到自身被赋予的立场,拥戴爱蜜莉雅根本就是多余之举。

——然而现在,雷姆对爱蜜莉雅的感情却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改变的是自己,还是爱蜜莉雅呢? 一定是双方皆有改变,而且契机相同。

是昴。由于他介入了每一天,因此大大地改变雷姆的世界。原本只有黑白的世界转为色彩鲜明,感官世界改变后,连见到的景色也跟著改变。

宅邸的工作做起来感觉比以前更有价值。也不怕站在姊姊身边了,接待罗兹瓦尔和碧翠丝的方式也多出了从容。连原本决定不去支持的爱蜜莉雅,说话的机会也都增加。也知道两人有著相近的兴趣。

然后,也知道自己淡淡爱慕的少年,眼中映著谁的身影。

所以对雷姆来说,爱蜜莉雅依旧是让她十分心烦难耐的对象。

「没法喜欢爱蜜莉雅大人,也没法讨厌她。雷姆太优柔寡断了……」

平静的夜晚世界。听到的就只有微弱的虫鸣,以及身旁的地龙的呼吸。只有月光可以仰赖、梦境与现实交错的场所,思考自然地朝不著边际靠拢。

时间的流逝很缓慢,抬头看好几次月亮的高度,都觉得没有变化。

夜晚漫长。只有一个人的夜晚,就是无边无际的深邃寒冷。

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潜入身后保护的车厢里头。

唯有在连梦都看不到的深沉睡眠中,昴才会面露安适。钻进裹著毛毯的他身旁,共享体温的话会有多么幸福呢。

「明明直到刚刚都那么靠近地摸著他……奢侈也要有个限度。」

安慰在冲动下动摇的自己,但雷姆的心没有放弃描绘梦想。

——乾脆舍弃一切吧。这个诱惑浮现心头。

即使就这样回宅邸,等待昴的也只有背离理想的残酷现实。

现在的话,不管驾龙车上哪去,都只有自己的良心会苛责自己。

盘缠方面,罗兹瓦尔交给自己的款项颇大。带著这笔钱就能隐瞒行踪,和昴两人隐姓埋名过生活。

昴的话只要花时间持续照顾,总有一天会脱离稚子状态恢复自我,然后两人就能共有不同于以往的时光。

被不知两人私奔的人群包围,和复原的昴一同开始新生活。没有任何妨碍,和心上人共度安稳时光——

「呵呵,还真是白日梦啊……」

摇摇头,额头抵在抱著的膝盖上,雷姆为自己的妄想苦笑。

不可能选择这种蔑视一切的选项。光是想到都算罪恶。

自己没办法扔下姊姊拉姆离开宅邸。姊姊对雷姆而言是另一半。不仅如此,被留下的拉姆承受的负担会超乎想像。

溺爱雷姆的姊姊会容许自己的任性吧。但正因如此,自己无法背叛姊姊。

罗兹瓦尔会将大笔金额寄托给雷姆,是因为相信自己的忠诚。要背叛这份信赖,以雷姆堪称洁癖的个性来说做不出来。

「更重要的是……不能放著昴这样不管。」

原本,雷姆就有自觉自己是个独占欲强烈的人。

可以的话,会想把重要的人全都置于自己手边。为他人尽心尽力方能让她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可以说她生来就有女仆特质。

因此,照顾现在的昴,她根本不引以为苦。

不如说,没有自己就不行的昴,让她感受到每一天都被满足。

但是,那不是本来的昴。

『因为昴是特别的吧。』

离别之际,回应库珥修问题的话语苏醒。

没错。那就是全部。

想起他的笑容。忆起他的声音。回想起他说的话。

在一切都停滞的日子里,在看破世间而沉溺的时间中,昴对雷姆说的话、伸出的手掌温度,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误入歧途、自暴自弃的雷姆,被昴所拯救。

被雷姆误判而舍弃的孩子们,被昴救出。

全身中了魔兽的诅咒,自身也徘徊在奈何桥上,但昴却从未舍弃雷姆或拉姆,以及其他人。

那就够了。只要这样,还需要什么呢?

雷姆会用全副身心为昴箱躬尽瘁,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

除了温热这胸膛的思慕以外,还需要什么?

为了唤回真正的他,再度与他相逢,雷姆愿意奉献自己的所有。

为什么呢?因为对雷姆来说,菜月·昴这个人不论何时都是——

「鬼上身的厉害人物。」

5

晨霭的潮湿空气摇晃浏海,雷姆缓缓抬头。

意识该说是半清醒吗?陶醉于睡眠与清醒的夹缝间,雷姆的身体时钟在说差不多该出发了。

晚上,没什么醒目的变化,魔兽和盗贼连气息都没个影儿。

话虽如此,雷姆也不是不疲劳。在确信状况比较安全后,就在半清醒的状态下花费时间回复体力。

站起来,在清晨的凉风中用力伸懒腰。

散漫又粗俗的举动。有别人在的话绝对不会这么做,但现在没有人所以不用担心被看到。就算有,顶多就只有在旁边发出鼻息的昴——

「昴、昴——!?」

吓到跳起来的雷姆,发现裹著毛毯的昴就在隔壁。

靠著雷姆睡觉的少年失去支撑,于是倒在草原上,苦著脸扭动身躯。

雷姆连忙看看昴又看看背后的龙车。

「是、是在雷姆睡著的期间下了龙车,靠在身旁的吗……?」

说出口后,事实让雷姆极为狼狈。

对自己没有察觉到昴的行动而感到一阵寒颤,可是相反的,自己的心容许昴这么做,虽然太慢察觉但还是羞红了脸。

这意味著,熟睡时就算被昴袭击也无法抵抗。

「……太大意了。」

边说充满少女心的话,雷姆的内心边认定昴这样的行动算是好的徵兆。是乖乖搭乘龙车的延续性行为。

除了哭笑以外没有任何反应的昴主动下车,这是在意志下执行的行动。坏掉的心灵开始修复,将再度构成昴的人格。雷姆怀抱这样的希望。

「——好。回去吧,昴。」

既然产生变化,那接下来一定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这种想法不像自己,但这也是被眼前的少年感化的结果吧。

而且他内在的变化,对雷姆来说很惹人怜爱。

昨晚掠过脑海的想法,就当作是懦弱的心和疲惫的身体引发的恶梦吧。忘得一乾二净,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描绘明亮的未来吧。

抱起还在睡的昴,放在驾験台上后叫醒地龙。为了慰劳清醒的地龙看守的辛劳,于是先让它喝过水才准备出发。

把昴抱到大腿上,拉起缰绳再度出发。车轮缓慢旋转,景色开始移动。

路程已跑了将近一半。以时间来看,大概要七、八个小时吧。

跟只怀著悲壮感出发的昨日相比,现在精神体力都很充实。望著深深入眠的昴的侧脸,雷姆把急躁的心情传给缰绳,加快速度。

奔跑的龙车微微震动。重新抱好扭动身子的昴,雷姆轻轻地把自己的手重叠在他的手上交握。

「仔细看……果然是男生的手。」

因为放弃了牵著这只手逃跑的软弱想法,所以希望至少能多接触一点。希望这样微薄的愿望能被允许。这也是为了忘记恶梦的微小仪式。

「这份温度,还有贴靠过来的举动……光这些对雷姆就很够了。」

毕竟冀望更多,也太过自私。

感受到温暖时的心情,以及刻画被仰赖的事实,就能耗尽雷姆的所有。

——能让雷姆耗尽自己的所有。

6

——气氛不对。

驾驭龙车的雷姆发现这点,是在把睡得不舒服的昴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原先撑著他的手伸进他的黑发里头抚摸的时候。

或许是因为昨晚有时间慢慢思考。

心中的复杂感情,理解到某种程度的雷姆,内心某处浮现昴在深夜走下龙车主动靠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若这个是迟于发现这股异常的理由,那就真的是太愚昧了。

「太安静了,不对劲……」

这次回程在鲁法斯街道上,未曾和其他龙车交会过。虽说现在离开了主要干道,但可以环顾到远方的视野里,完全看不到任何人车也太不自然。

前往王都的行商商人,手持农具的领民。本来在这条乡间街道上应该可以散见这些人影,然而从昨天开始,街道简直就像是无人使用般杳无人烟。

就连现在,没有刻意避开村落却连个人影都没见著。更异常的,是稍早之前就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了。

不好的预感在雷姆脑内打转。

这类的寂静,是要野生生物主动潜藏气息才能够成立。

会产生这种状况,就是超越人智的异变发生前的兆头。

爬过山丘,进入山路。随著与宅邸的距离缩短,不协调感也跟著增强。

雷姆的不安灌入手中的缰绳,催促已经死命奔跑的地龙再加快速度。

她知道自己在勉强地龙,但现在必须尽早确认这份不安的真面目。就算是杞人忧天也没关系。硬是要昴和地龙配合这趟乱来的旅程真是过意不去,于是在内心朝他们谢罪。要是自己昨晚也能和他们面对同样的烦恼就好了。

才刚这么想。

「——姊姊?」

突然闯进又离开雷姆心中的,是不属于她自己的情感纠纷。难以压抑的不安、愤怒与激情流入,但又马上撇下雷姆消失不见。

是拉姆。来自拉姆的共感觉流进雷姆心中。

平常表面泰然自若的拉姆,其实内心也相当豪迈大胆。

基本上心如止水的拉姆内心会产生涟漪,只限与主人或雷姆有关。

这样的拉姆,竟然产生足以透过共感觉传达给雷姆的『激情』,而且会马上消失,是因为她立刻自制以免传给雷姆。

若是在王都的话就赶不上了吧,但是在此时此地,雷姆察觉到姊姊陷入困境。即使拉姆不期望但自己还是帮得上忙,因此——

「得快点回去才行——!」

得到加快脚步的理由后,便紧握缰绳到手都泛白的地步。

被焦躁感催促,使得雷姆一瞬间忘记警戒方才察觉到的、四周的诡异感。

表面上面无表情,但内心要求自己努力冷静下来的她,其实有著一拼命起来就看不见周遭的缺点。

被拉姆指责过好几次,也被同事叮咛过的缺点。

而这个缺点,这次也对雷姆张牙舞爪。

——雷姆在时间停滞的世界里,看到地龙的头在眼前飞出去。 第五章『怠惰』 1

——奔驰的地龙,头从脖子处飞出去。被拉的龙车顺从失去意识并摔倒的巨躯,偏离道路撞地反弹,然后翻车。

朝旁翻倒的车体盛大地刮过地面,边卷起烟尘边发出轰然巨响。车厢破碎,倒地的地龙身体被车轮碾压,现场在一瞬间就化为惨状。

地点在山里,周围是被树林环绕的恬静森林地带。龙车已经进入梅札斯领地,原本再跑个两小时左右就能抵达目的地吧。

但是,龙车却在途中被无情破坏,只有空转的车轮声响彻空虚的现场。化为尸体的地龙,面目全非的车厢残骸,周围开始飘荡血腥味。

「……呜、呜啊。」

从龙车上被抛出的少年,在这样的现场里发出呻吟倒在地上。

少年飞出半毁的龙车,坠落在远离道路的茂林一角。长春藤和青苔从冲击中保护了掉下来的他吧,少年奇迹似地仅受轻伤。

尽管如此,在无防备状态下受伤,不代表不会痛。

受了擦伤和几处撞伤,所幸没有骨折或大量出血的伤势,但这些疼痛足够让没有自我意志的稚子蹲伏在地了。

「啊!呼呜……呃!噫……!」

黒发少年倒在草上,痛到边呻吟边流泪。

和地面摩擦的额头被血和泥土弄脏,眼泪和口水加快面貌难看的速度。伸长四肢趴在地上的丑态叫人看不下去,与毁坏的龙车相得益彰,诉说著意外的悲惨。

「————」

彷佛融入景色的伫立黑影集团,默默地看著这副光景。

像是包围少年和龙车的黑影,数量足足超过十人。影子检视没有头的地龙的尸体,确认其死亡后就将注意力集中在少年身上。

影子——黒色打扮的集团戴著帽兜,看不到脸甚至无法判断性别。黑影摇曳,以像是滑行的动作缩小包围少年的范围。

「——La。」

然后,其中一个不出声走路的影子喃喃念著什么。

一人说出口,下一个人就发同样的音。这段期间嘀咕声不间断地连结起来,包围少年的黑影像环场音效般轮唱。

风摇曳枝叶的声响,以及黑影的呢喃——光这样就完成一个世界。

「——啊嘎!啊啊!啊、啊啊!」

接著,听到呢喃的少年,反应产生变化。

因身上的伤而感到疼痛的少年扭动身体,以仰躺的姿势弓起背部,像上岸的鱼一样挣扎乱动。痛苦方式的质量,很明显跟先前不同。

苦痛不是发自外侧,而是像来自于身体内侧,让人痛苦喘息。简直就像疯狂肆虐体内的某种存在要吃光内脏似的痛苦法。

若有观众,就会发现那是对周围黑影的呢喃产生的反应吧。

俯视难受的少年,影子不打算停止念咒。不过,彷佛从喘气少年的样子看出某种结论,其中一道影子朝他的身体伸出手。下一秒。

「——不准碰昴。」

发出吼叫飞过来的铁球,击碎想碰触少年——昴的影子的头部。

爆裂的头盖骨碎片朝周围四射,铁炼伴随著影子倒地的动作发出轻响。凶猛蜿蜒的银色大蛇,为了索求更多猎物而舞向其他黑影。

但是,黑影集团下判断的速度很快。

他们的意识立刻离开死去的同伴,为了避开铁炼的追击而无声散开。像反弹一样移动的影子从怀中拔出的,是仿照十字架制成的短剑。双手握紧低级趣味的工具,黑影们护著彼此的四方,警戒周围。

黑影集团人数为十一。立刻摆开不带死角的阵形回应奇袭,值得称许。

但那要是偷袭者从平面的前后左右跟他们战斗才有用。

「——唏!」

黑影的上空,围裙礼服脚踢树木,裙摆飘动。

脚力大到足迹都在树干上留下痕迹,少女的身体斜向射出。以迅猛的速度往下跳跃的少女,动作比察觉到声音的影子抬头往上看的速度还要快一点。

往下挥的凶器握柄柄尾,从正上方穿透可怜的影子头部。先是尖锐声响,接著影子头顶开了一个洞,喷洒血液摇晃倒地。

尸体被端飞,堵塞旁边黑影的视野后,少女往后飞。但是,对于同伴的尸体撞过来,黑影没有半点犹豫,两把刀画出弧形,将尸体斩成两段确保视野——紧接著,这个黑影的上半身被旋转的铁球砸中化为血雾。

把铁球直线扔出的动作,使得少女的身体僵直不动。瞄准这机会,黑影集团一齐朝著脚步停止的少女投摊十字剑。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利刃,看似毫无防备的少女挥舞从怀中拔出的左手,用一个小型铁球便将短剑全部击落。

在少女惊人的技艺前,掷出剑的黑影们寻找空隙。虽然只停滞不到一秒,但在现在的少女面前却成了致命的时间。

「喝啊啊啊啊!」

吼叫、裸露獠牙的少女咆哮。

拉回用力丢出、伸长到极限的铁球锁炼,画出半圆形横扫森林。被卷入铁块的蹂躏中,又一个影子被扭断四肢砸死。

夺人性命反而更加美丽的蓝发少女,额头上伸出纯白的角。

光这件事,就能得知这个外表伪装成少女的怪物真面目。

「不会让你们对昴出手的。」

楚楚可怜的『鬼』,可爱的容颜上沾染鲜血,被战意濡湿、炯炯有神的双眼睥睨黑影。但是她站的位置,固定在能够保护刚刚被黑影包围的昴。

雷姆以言语牵制,无视滴血的左肩,在头顶旋转铁球。

肩伤是龙车翻车的时候,没能完全闪过反弹的车厢碎片而受的伤。如果雷姆是一个人的话就能毫发无伤地躲过吧,但抱著昴的她办不到。

雷姆能做的就只有不顾己身,将昴扔至安全的场所。看出昴会坠入密林的雷姆,命运便和化为残骸的龙车一体。

其结果就是额头撕裂伤,以及木材深深剌入左肩。左腿鼠蹊部的骨头似乎也裂开了,每动一下剧烈疼痛就会让白色脸颊僵硬。

「魔女教徒——!」

边瞪著黒影集团,边用充满憎恨的声音这么说。

面对雷姆像要吐血的叫喊,黑影们依旧没有做出像人类的反应。

黑影依旧维持让人怀疑是否有意识的姿态,和雷姆对峙。

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要先发制人。瞬间做出判断的雷姆主动打破平衡。

「——喝啊!」

变更在头上旋转的铁球轨道,让铁炼的射程伸展到极限。

这一击折断行进路线上的树木,边喷出木片和土块边朝黑影飞过去。黑影不是跳跃闪避,就是压低姿势逃跑,瞄准产生的空隙逼近雷姆。

转动整只手臂的雷姆,为了扯回远离手边的铁球而用缩起手臂的动作扭动身躯。可是,凶刃剌入胸膛的动作却比铁球回来的速度快——

「——呃啊!」

在剑尖即将碰到之前,影子的下颚被脚尖由下往上踢。

不能用踢飞这种简单的形容法。而是如字面所述,下颚整个被刮走。

满脸鲜血的影子,看起来不因痛楚而犹豫,依旧持刃直剌。丝毫不介意致命伤的举动,已经有损生物应有的样貌。

「————」

失去当生物资格的影子头部,被雷姆拉回来的铁球从正后方撞碎。

沐浴在血液与肉片中,雷姆同时用左手抓住回来的铁球。她毫无窒碍地握住有刺铁球,然后用左手铁拳将迫近到旁边的影子脸部打到破烂。

这样就少了六人,剌客的数量从一开始的十二人减少到一半。肩膀上下起伏的雷姆边喘气边朝剩下的敌人投以『鬼』之目光。

眼前飞来一支前端弄尖的岩枪。在即将命中前侧首闪避。比较慢跟上的头发和侧头部被削掉,痛楚和冲击造成眼界晕眩泛红。

头部受冲击造成判断力下降的雷姆,顺从脚下突然一沉的感觉而跳起。才刚飞跃,迟来的思考就告知自己判断失误。

——在具有远距离攻击手段的敌人面前,逃到身体无法动弹的空中是很愚蠢的。

人为生成的火球焚烧大树,朝著空中的雷姆冲过去。肌肤品尝被高温火烤的感觉,雷姆立刻将左手伸向前方。

「修玛!!」

一层薄薄的水膜在雷姆的面前形成、展开,跟火球相撞的瞬间冒出白色蒸气,被烧开的水蒸发时的声响抠抓耳膜。但是,火球只是火势被减弱,却没有完全消失。

判断就在一瞬间。

用高举过头的左拳敲向火球,雷姆犠牲一只手让火焰爆裂开来。

「——呜啊呜!」

在空中承受火球爆炸,雷姆的身体旋转著飞出去,背部剧烈撞上树干。坠落在长有许多粗大树枝的树上的她,为左手的闷痛呻吟后撑起身体。

烧烂的左手外观惨不忍睹,从手肘到手指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若不接受像菲莉丝那种技术高超的治愈术师的治疗,左手肘这辈子就没法动了吧。

都受了这么重的伤,雷姆却还是咬唇将意识拉回现实。

咬紧牙根压抑呻吟,腹部用力积极应战的话,昂扬的战意就能让自己忘却痛楚。发出咆哮,主张自己的存在,稍微将黑影的注意力拉向自己。

祈祷昴的存在,能够撇除在黑影的意识外。

但是。

「————」

无声接近的黑影手掌,以惊人的冲击力道敲击雷姆身后的大树,贯穿她的胴体。

威力大到内臓被拧碎、肋骨断裂,雷姆的口中吐出大量鲜血。

吐血的灼热感烧灼喉咙,痛苦响遍全身,身体下滑。再度击出的利掌原本可以敲烂头盖骨,但落下的身体偶然避开。身后的大树被掌击打穿后,在空中轻盈飞舞。

往前踏出一步就让地面凹陷的徒手黑影,明显的与其他影子不同。

朝旁边飞出去避开追击,倒地的雷姆吐出口中剩下的血,用视线探索掉落的铁球。

「啊,呜!?」

闪过擦过面部旁边的岩枪的瞬间,摇晃的身体被来自后方的岩块直击。脊椎骨发出惨嚎,娇小身躯撞向地面后弹开。

弹飞的路线尽头,是等著雷姆的徒手黑影,手中握著雷姆放开的铁球,朝著弹过来的她挥舞带剌的凶器。

「——埃尔修玛!」

蓄积在肺部的咏唱爆发出来,吐出的血液在玛那干涉下结冻。纯红的冰刃切向拿著铁球的黑影的手,斩断粗壮的手臂。

「嘎呜噜呜呜呜!」

敲击地面控制姿势,雷姆的右手抢回落地的铁球握柄。于此同时用脚踢铁球飞向影子背后,用尽浑身力气拉紧绕住粗脖的铁炼。

钝声响起,影子的脖子连同颈骨被扭断。看到被一百八十度扭转的脑袋后,屠戮强敌的成果让雷姆稍微放松。就在这瞬间。

「——呃!!」

原本应该失去力气的影子,身体却动了,还用威力猛烈的踢击横扫雷姆的身体。

直击侧腹的一踢令雷姆左边肋骨全部受损,原本只是骨裂的左腿也因此完全断折。使出这一击后影子才真正殒命,但雷姆的受害甚大。

「呜呜、啊呜……·」

呻吟,吐血,雷姆鞭策已经不能用的左半身站起。

敌方集团里最有本事的家伙应该被撂倒了。剩下五人。没有追击过来,代表里头没人擅长近身战。还行。还可以战斗。

——等他们靠近,就折断所有人的脖子。

但是,只有右半身能动的状态,杀得了他们吗?

「讲那什么……泄气话……!」

摇头,扼杀懦弱,雷姆逼使消沉的自己奋起。

不是能不能杀,而是必须杀了他们。

左半身不能动就不管了。身体右边还能动。要是右手废了就用右脚踩烂他们,右脚也废了就咬死他们。

杀光他们之后,昴还活著的话就是雷姆赢了。

「————」

意识到自己战斗的理由时,雷姆的内心渴求心爱少年的身影。

为了扼杀心中最后的踌躇,于是瞥向昴倒地的方向。至少,在最后将他的身影烙印在眼底,作为燃烧心灵的起爆剂。

但是。

「——昴!?」

不在。

原本在痛楚、痛苦、恐惧下喘气的昴,不在任何地方。

雷姆焦急地扫视周围。不会是被刚刚战斗的余波牵连-飞到别处去了吧?可是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到他的身影。

然后,雷姆终于察觉。

「少了…一个人……?」

黑影集团应该要剩下五人。但是瞪著雷姆的人如今只剩四个。

双手提著十字架的影子挡在面前像要阻挡去路。他们开始移动试图遮住雷姆的视野,好让同伴能够成功离开。

为了让扛著昴逃走的同伴,尽量远离她。

「你……你们……」

颤抖的嘴唇,吐出颤抖的声音。

因大量出血而失去血色的双唇,以溢出的血液为染料染成通红。在这凄惨的战斗装扮下,雷姆将可爱的脸庞化为鬼的容貌。

「夺走姊姊的角,夺走雷姆活著的理由,这样还嫌不够……」

弯曲紧握铁球的右手,屈起一只脚累积爆发力。前方的影子们摆开架式伸出十字架,朝这边冲过来。下一秒。

「连雷姆死在这里的理由都要夺走吗——!!」

雷姆的咆哮炸开,身体在彷佛蹬飞大地的踏步下往前飞出去。

飞冲的前方展开一道极大的火焰之墙。撞破,打烂站在对面的影子的脸,紧接著是几乎埋没视野的火球逼近而来。

「————喝!!」

吶喊轰隆作响,在朝阳洒落的森林中,橙色光辉连锁闪耀后膨胀。

高温怒号,烧毁树林,在将一切化为焦土的热量下,世界发出末路哀嚎。

——在烈火燎原中,被烧剩的白色围裙碎片随风飞舞,不消多时便消失。

2

被扛在黑影肩膀上的昴没有抵抗,摇来晃去还流淌口水。

摔下龙车而受的伤,已经几乎不觉得痛了。并不是没有感觉,而是被其他痛楚给盖过,让他觉得外伤怎样都无所谓了。

连发出哀嚎、吵闹的力气,都在内臓被掐捏的痛楚下消失殆尽。

在龙车翻倒的现场,黑影集团包围昴开始唱诵咒语。

听著呢喃的期间,从身体内侧涨起的不明蠢动像是要啃破血肉,头盖骨里头轰然耳鸣,但这些都不足以表现在身上肆虐的騒动。

重复又重复,宛如诅咒的声音。以及异于呢喃的女人声音。

甜蜜又温柔,彷佛要抹去痛苦般,凌辱、使昴发狂的声音。

要是那个再持续一阵子的话,光想就打哆嗦。

那个痛楚会摧毁人心,扭曲人心,改变人心,让人变得不再是人。就是这类的咒语。

「呼嘿,嘻嘻嘻,嘿嘻嘻嘻……」

像是突然想起似的,狂笑随著从嘴角溢出的口水洒落。

黑色蠢动的反应远离,意识从内侧的苦痛开始转移到外部。破碎的心灵自然忘却直至方才的不快,眼角的痛楚开始要求啜泣。

「呜,噫呜……啊,呜呜……」

身体到处都在痛,昴寻求安慰自己的手掌、声音和温度。

但是,拨开森林、在兽径上狂奔的黑影却对这样的昴不屑一顾。

黑影以强劲的腕力抓住动来动去的昴,细瘦的身躯灵敏得难以想像,宛如风一般在森林里冲刺。

像被什么引导,黑影的步伐毫无犹豫,踩过没有标记的森林。就这样跑了十多分钟吧,速度逐渐放慢,不一会儿就完全停下脚步。

止步的黑影,正面耸立著岩壁,被苔藓覆盖的岩面十分醒目。高到要仰望的墙壁,并非没有道具辅助就无法爬越的天然要塞。

是走错路了吗?可是,黑影即使面对岩壁也没显现不知所措,而是慢慢往前走,然后手掌贴在一部份的岩面上。

「————」

肌肤微微起鸡皮疙瘩的感觉,跟近在身旁的人使用魔法时的感觉很接近。

简直像魔法一样,黑影碰触岩墙后,面前一块嵌入岩面的石块消失。惊人的超自然现象。石块消失后墙壁生出一个通道,里头似乎是一个洞窟。黑影重新扛好昴,钻进那个洞穴里。

洞窟内的空气十分冰凉,又因为黑影的无声步法,所以充满了静谧。有时,寂静会因为昴的呻吟而破坏,但黑影似乎不以为意。前进了十几公尺后,从入口照进来的光芒消失。恐怕是消失的石块复活,再度藏住洞窟。

即使来自入口的光芒消失,还是可以看清洞窟内。因为狭窄的岩石通道上等距离嵌有白色矿石,逐一发光像是引导黑影前进。

顺著这些光芒-被带入洞窟的深处与黑暗中。

越是往深处走,昴体内的黑色蠢动又开始吵闹。这次不是来回刮内臓,而是舔遍角落像在疼爱昴。

不消失的痛楚,以及以加速度增加的不快感。被扛著的昴身体颤抖,眼角流著泪水却又持续傻笑。

不久,以为没有尽头的岩石回廊也终于到了终点。

结晶石的光辉稍稍变强,跟通道相比视觉更清晰的场所,是即使在洞窟里也算格外大的空间,可说是天然广场。

昴就在那里,遭遇了这个世界真正的『恶意』。

「哦呀~?」

——一名痩骨嶙峋的男子。

在广场里被黑影包围的男子,跟其他影子一样身穿黑色法衣。

个头比昴稍高,但身体却瘦到像是只有骨头和皮的死人。深绿色的头发也乾枯无生气,给予观者不卫生和弱不禁风的印象。

——如果没有从正面看到那双绽放疯狂异彩的双眸的话。

扛著昴的黑影,将毫无抵抗的昴固定在广场墙壁上。手脚被系上铁炼和镣铐,被扔在坚硬地面上的昴一脸恍惚。

男子兴致盎然地瞪大双眼观察昴。他的身体逐渐倾斜,歪斜的腰杆上方的脖子,也朝同个方向弯曲九十度,像爬虫类一样没有温度的视线毫不客气地剌向昴。

「原来如此……这可真是,挺有意思的呢。」

像轻视似的眺望昴后,男子点头表达理解。带昴来的影子当场跪下,以恭敬的姿势等待男子的下一句话。

一个人跪地,周围的影子也跟著在男子面前屈膝。可是,那名男子却对下跪的人群毫无反应,反而把右手指放进嘴巴里一个人深思。就著像要直接咬指甲的爽快,用臼齿磨碎插入嘴巴里的一根手指。

「你……该不会是『傲慢』吧?」

嘴角挂著血肉,丝毫不介意烂掉的手指在流血,男子发问。但是,被异于常轨的男子问话的昴,现在也不正常。

看著叫人想别过脸的自残行为,昴发出傻笑。不正常的两人视线交缠,彼此的疯狂透过瞳孔,打算搅拌对方。

「呼嗯……看样子得不到答案呢。」

抗衡,在男子撑起身体后爽快地瓦解。

男子没有不悦,好像想到什么而将手指拔出嘴巴,然后用被血弄湿的手触摸自己额头。

「啊啊,对喔。这么说来,做了太失礼的事。我所做的,连打招呼都称不上呢。」

讲究起与场面不合的礼仪,男子露出不吉祥的微笑。

简直像友好到视失去正常的昴的笑容为亲密的证明。

「我是魔女教的大罪司教——」

缓慢又恭敬有礼地弯曲腰杆,男子讲述头衔,然后只抬起脖子朝前看。

接著,报上姓名。

「掌管『怠惰』的……贝特鲁吉乌斯·罗曼尼康帝。」

用双手手指指著昴的男子——贝特鲁吉乌斯嘻皮笑脸地说。

他剌耳的大笑声,像搔抓般、阴森地响彻寂静的洞窟。

3

大笑声被昏暗洞窟的冰冷墙壁反弹,造成回声。

嘎哈哈笑的贝特鲁吉乌斯似乎觉得有什么很可笑,裸露血迹斑斑的牙齿表达愉悦。

面对这样的笑声,被笑的昴也拉扯脸颊发出乾笑声。

铁制镣铐紧紧陷入肉里,到手脚都变色的地步。血管被挤压造成的麻痹传播开来。似乎不是为了款待昴才带他来的。

「啊啊,太滑稽了!这真是、真是真是真是真是真是太有趣了。其实、其实其实其实其实——!整个脑袋在颤抖……!」

露出凶笑的的贝特鲁吉乌斯用右手滴著的鲜血,在岩壁上画图。没有意义的图案形成毛骨悚然的壁画,彷佛象徵他的精神状态。

无法直视现实、一味傻笑的昴,和疯狂世界的居民贝特鲁吉乌斯。

扭曲到现实感受损的两人,其对峙被一名跪著的黑影介入而中断。高个头的影子正是带昴来的人。那个影子朝贝特鲁吉乌斯说了些什么。

「————」

小声到像是虫子振翅声的低语,传达给贝特鲁吉乌斯。听到之后他脸上的凶笑消失,停止诡异举动,脖子弯曲九十度。

「这样子啊……啊啊,那真是、真是叫人期待、脑袋打颤呀,嘿!」

说话的语调和表情对不起来。一脸认真但声音却雀跃无比的贝特鲁吉乌斯,这次毫不犹豫地将完好的左手手指依序一个一个咬烂。骨头裂开、肉被咬烂的声音响起。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啊啊,活著的充实感!」

挥舞手指烂掉的左手,挥洒血花后贝特鲁吉乌斯仰首看天花板。

毫无感情看著他的影子又跪下,用窃窃私语传达什么给他。

「左无名指毁了 !啊啊,多么甘甜的试炼啊!我明明这么勤奋地努力……今天为了表达爱是何物,世界也一样无常!」

「————」

「啊啊,这样就好。左无名指剩下的骨头分别和中指以及食指会合。手指还有还有还有还有九根。还有还有很多证明真诚的爱的机会。」

像是慰劳,他朝一名影子伸出手。把染血的左手放在跪著的影子的头上。虽然看不透浑身战栗的影子的内心,但看起来像是感激贝特鲁吉乌斯的行为。

「就是这样!试炼!试炼!这是试炼! 一切都是我们为了回报宠爱的试炼!照耀吧!引导吧!啊啊,脑袋在颤抖——!」

贝特鲁吉乌斯欢喜到口沫横飞还狂笑,影子们鼓掌像是追随。那是只有他们才了解、奇妙又可怕的聚会。

影子的报告细小到连在寂静的洞窟中都听不见。也因此贝特鲁吉乌斯像在饰演独角戏的滑稽里,都蕴含了邪恶的演技。

「就算如此,他!啊啊,他呀!他,究竟,是什么咧?」

弯曲腰杆压低身子,身体更加扭曲的贝特鲁吉乌斯把脸凑近昴。近距离的腥臭呼吸叫人作呕,昴用没感情的双眼仰望他的狂态。

「确实、确实确实确实呀确实,不可思议,不稳定,无法理解……在这个局面,试炼即将到来,为何却有你这个没被福音记载的存在?」

「————」

「龙车!啊啊,地龙很好呢!既可爱又忠心,更重要的是勤奋地顺从,勤奋地工作,以种族来说勤奋努力的姿态太棒了!」

「————」

「杀掉了!啊啊,那样也不错呢!为了把他拉出来,没办法!啊啊,你也还是很勤奋呢!很好!既然是我的双手手指,那勤奋就比什么都重要!啊啊,爱呀!生命呀!人呀!尽力勤奋吧!」

贝特鲁吉乌斯身体朝后弯曲,兴奋到快要碰到地面。面露恍惚的他,像拉紧的弓一样以反作用力拉起身子。

「我的手指很勤奋!地龙那种勤奋生物被比下去了!啊啊,脑袋在颤抖。在颜抖在颤抖在颜抖颤抖颤抖颤抖抖抖抖抖抖!」

在常人无法理解的疯狂下兴奋,贝特鲁吉乌斯开始流鼻血。

用舌头舔去流到嘴巴的鼻血,贝特鲁吉乌斯一脸陶醉地松弛脸颊。

「啊啊……死掉的地龙其实是『怠惰』呢。」

眼神饱含热情这么说,贝特鲁吉乌斯像高潮般浑身发抖。

用法衣的袖子粗鲁地擦去鼻血,贝特鲁吉乌斯长长吐一口气。方才的兴奋样貌荡然无存,他改用沉著的态度和冷酷的声音指著洞窟入口的方向,说:

「立刻清扫破坏龙车的现场。试炼之日即将到来,要避免暴露我们的存在。清除闲杂人士的作业应该已经结束,不用担心会有目击者……同车的人呢?有收拾掉吗?」

「————」

「同车者有一名……蓝发少女。左无名指手指,代表破坏龙车一事。要抓他时发生战斗,无名指会败走是因为那名少女……少女生死不明。」

听了影子的报告后,贝特鲁吉乌斯朝左右弯曲脖子,骨头咔咔作响。

他就这样陷入沉思,脖子像钟摆一样轮流朝左右摇摆、扭动、转动、绕圈、摇晃,最后往前倾斜。

「生·死·不·明……是吗。」

阴沉的嗓音低语,贝特鲁吉乌斯抬起头。虚无的瞳孔,看著影子。

「你,是『怠惰』吗?」

圆睁双眼后,贝特鲁吉乌斯用双手猛然抓住影子的脸。被破坏的双手手指用血液污染影子头部,但他毫不在意,响喊道。

「在试炼之前,留下了,不安要素!这是怎样!这是怎样这是怎样这是怎样——!这是你对福音的真挚报答吗!啊啊,怠惰!怠惰怠惰怠惰怠惰——!」

只有骨头和皮肤的身体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贝特鲁吉乌斯轻轻摇晃抓住的头,将他朝地面摔下去后跨在上头。然后流著泪,仰望天花板。

「而且!我的手指的怠惰就是我的怠惰!啊啊,请原谅违背宠爱的我的身体的怠惰!此身全部,全心全意地勤奋为福音而活!为此而存在!请原谅无所作为浪费时间的愚蠢!」

贝特鲁吉乌斯滂沱泪流,被扔在底下的影子也发出呜咽。初次做出人类反应的影子,在贝特鲁吉乌斯退开后,自己也向著天花板奉献祈祷。

「是爱!是爱呀!必须回报爱!怠惰是不可原谅的!必须遵从福音!被给予爱,就要用去爱回报!」

「————」

「找出生死不明的少女!如果活著就了结她,如果死了就把头割下来,带到这里!要·回·报·爱!」

尖著嗓子下达命令,黑影回应后,影子们像融化般消失在洞窟的黑暗里。

然后气息远离,贝特鲁吉乌斯发呆半晌,接著当场跪下喘气。然后头转向昴的方向。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跪著的他,就这样跪行至蹲著的昴身边。

「结果你,到底是什么咧?」

「呜呜,啊呜……」

「好像不是被福音书引导来的,可是身体散发浓密至极的宠爱。其实、其实其实其实——我很有兴趣!」

脸贴过去的贝特鲁吉乌斯,在贴近到眼球快要碰到的位置伸出舌头。昴还是一样看著不是这里的某处。这样的他让贝特鲁吉乌斯面露愉悦,拍手说。

「我除了『傲慢』以外都见过,可是像你这样深受宠爱的人,我不觉得与福音无关。」

喃喃说完,贝特鲁吉乌斯探手进自己的法衣里——拿出一本书。

黑色的书皮,大小跟字典差不多,厚度也相近。乍看之下像是随身携带爱看的书,但疯子是不可能那样的。

「啊啊……感受到福音,感受到爱了。脑袋,在颤、抖——……」

怜爱地用手指抚摸书皮,贝特鲁吉乌斯用热情的呼吸和视线照耀书本。

拿著没有标题的书,他严肃地慢慢翻页。

「福音书上,没有记载你的事呢。当然,在这巨大试炼前产生的问题也是,今天发生的事全都没有记载!所以说!也就是——!」

用力阖上书,贝特鲁吉乌斯举起书,口沫横飞地说。

「你,根本就微不足道!连福音书都不屑记载的你,前途被交由我来决定!受到这么深这么深这么深这——么深的宠爱……却如此矛盾的存在!」

手指戳向太阳穴,用挖的力气推动指甲。皮肤裂开,血渗出来。即使目击这样的行为,昴依然没有反应。

对贝特鲁吉乌斯的自残行为就只是傻笑,如字面意思看过就算。

「啊·啊·啊·啊·啊——……被无视,好寂寞耶!我这么的、这么的!我这么好心接待你你却你却你却你却你却却却却却这样!」

说完,他的手直接抓住昴的脸。固定住心不在这儿的人的脸,强迫他的双眼对上自己。

连失去自我的昴,也对这样的粗暴行径皱起眉头想要反抗。

【插图227】

「——看著,我的眼睛。」

稳重的声音里,有著不容分说的强大力道。

昴的身体一震,虽然还是发呆却乖乖听命看著贝特鲁吉乌斯。散发疯癫光彩的灰色瞳孔,捕获昴的心。

「回答我。用心回答我。回答我的问题,我的渴求。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被给予如此多的宠爱?你没有福音书吗?既然如此,内心有被低声细语过吗?」

「呜——,啊,呜啊啊……」

「好像问不出个所以然呢。不然,改变问话顺序好了。」

持续发问却被冷淡回应,贝特鲁吉乌斯把头朝右倾斜九十度。在脸打横的状态下,由下往上瞪著昴。

「我要问啰。」

「——啊呜——!」

贝特鲁吉乌斯伸出舌头,舔昴的左眼球。

眼球被舔的顶级不快感让昴扭动身躯,拉动手铐的锁炼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但是,也只到听见下一句为止。

「——你,为什么,要装作疯了呢?」

4

「啊——!啊啊啊啊!」

好恶心,好讨厌,好可怕,原谅我,救救我。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

不懂被说了什么。

眼睛被舔的不舒服,被盯著看的恶心感,发自内心拒绝肉眼看得见的疯狂。在这些情绪下,原本颤抖的身躯突然不动。

呆呆地张开嘴巴,任由瞪大的眼珠被舔。

「你为什么,要装作疯了呢?」

面对重复的灰色问话,决定要甩掉套住手腕的手铐。

铁炼伸长,没法自由活动。目的落空,整个人横倒在地面。

「嘎呜!啊呜啊啊!啊咿咿咿!」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其实我这是疑问唷。为何又为了什么基于何种意义,要表演这种像是疯了的演技呢?」

不可以听。不可以听进去。不可以知道。

摇头,用力地摆动手铐脚镜,将意识拉离这里。将耳朵里听到的男子的话抹杀掉,绝对禁止察觉到自己听到、知道。

「无意识,你没法准备这个方便的逃避手段。你有意识,可以自己理解自己,却还装作发疯。」

「啊啊!嘎呜啊!咕噜啊!」

「你的发疯太过正常。耍那样的小聪明,那么老实温顺,就为了得到同情,为了乞求怜爱,这种疯癫对疯狂来说太过失礼。」

大吼大叫到喉咙快裂开的地步,试图打消男子说的话。

但是,男子彷佛嘲笑他的抵抗,瞄准间隔朝耳膜递出声音。

「丢人现眼的发疯演技。如果真的疯了的话,如果真真切切泡在疯狂里的话,是不会去意识到他人的眼睛的。整个世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心灵被留在孤独的荒野中,被强迫认知到发疯的自己是偏离世道之人!」

「——叭啊!叭啊啊!叭啊啊啊啊!」

「啊啊,滑稽,太滑稽了!为什么,你要装成疯子呢!?在真正偏离世道的人面前,那种面具马上就被掀掉了!可笑到让我停不下来!」

好难受。好恶心。胸口有什么在膨胀、主张其存在。不对,它打从一开始就在那里。自己只是将之封闭起来-装作没看见而已。

正因为有自觉到『那个』的存在,所以绝对不能把『那个』带到外面。

「可悲!可怜!悲惨丑陋卑贱矮小又罪孽深重的你,让我打从心底哀悼!明明被如此疼爱,你到底在拒绝什么呢!不肯沉溺在被给予的疼爱里,也不肯回报宠爱,你是期望在停滞中风化掉吗!啊啊,这是多么、多么的——!」

灰色男子抓住昴的头,粗暴地甩动后扔向墙壁。上半身顺从力道撞上岩壁,火花四射,头部流淌许多血。

在伤口的疼痛与屈辱下呻吟的姿态,令丝毫没有客气的男子开心大笑。

「啊啊,啊啊,啊啊,你……正是『怠惰』呢!」

啪啷!感觉脑内有什么东西破裂。

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听不见。一切都是狂人的戏言。他没说中任何一件事,也没碰到一样真实。

什么都不知道的话『那个』就不会改变。必须要这样。应该要这样。非得要这样。不然的话,我——

「啊啊,到此为止。」

乌漆抹黑的东西充斥胸膛,现在也快要爆发出来。但就在爆发的前一刻,彷佛忘记刚刚的狂态、冷静下来的男子,用一句低语就成功制止住。

蔓延的疯狂世界失落,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危机感被折叠收纳进男子里头。

「太过头,没错,太过头太过头太过头——,就算穷追猛打之后也只会伤脑筋。稍微,好好地,真挚地面向自己的宠爱,答案就会自己出来。」

「啊啊……呜呃呼呜……!」

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从头到尾,他说的话都是胡言乱语。无法理解。然而男子却表现得像是理解昴。时而像温柔牵起稚子之手的大人,时而像蛊惑迷路的人去走吊桥的恶魔。

无法理解的怪物。自己和这男人的距离,要是永远不会缩短就好了。

在还没跨过无法回头的分水岭之前。

「啊啊,但愿……你不是怠惰,是勤奋。」

5

狂人朝著眼泛无法理解的昴,强按理解的话语。

仰望天花板的贝特鲁吉乌斯,像祈祷一样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只有这个举动看起来充满符合司教之名的气质,实在很滑稽。

「——哦呀~?」

专注祈祷完的贝特鲁吉乌斯,注意到什么而回过头。他的视线尽头,是逐渐浮现在洞窟里、原本消失到外头的黑影。

彷佛从地面生出的影子,数量足足超过十个。影子们当场下跪仰视贝特鲁吉乌斯,然后低头等待指示。

「有什么事?」

「————」

「什么,你说少女过来了?啊啊,所以你就回来了吗。很好!非常好!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一定要去接她。非得由我亲自出去迎接!」

贝特鲁吉乌斯面露喜色。他话中的意义没有传过来。

但是,昴像是被热情冲昏了头而张开嘴巴。从内侧涌出的莫名其妙感觉,引导只会发出呻吟的嘴巴。但是,

「——」

嘴巴简直就像被看不见的东西给堵住,发不出声音。

跟被恐怖,和除此之外的感情堵住喉咙的感觉不同。是被更明确、物理性的干涉堵住嘴巴的感觉。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掌贴住嘴巴的闭塞感令昴瞪大双眼。回头看过来的贝特鲁吉乌斯哈哈大笑。

「唉呀,用不著那么焦急……还有时间。」

嘎哈哈哈,嘎哈哈哈,贝特鲁吉乌斯的乾笑在洞窟中回响。

那声响,敲击耳朵的不快震动,令昴的嘴巴即使失去闭塞感依旧无法编织话语。彷佛被禁止发笑哭泣,只能沉默著等待变化。

——盼望的变化,在不到一个小时内就造访。

黑影们还是一样保持沉默跪著。这段期间没人说话,就只有贝特鲁吉乌斯来回跺步的脚步声和昴的喘气声摇动广场的空气。

第一个抬头的,是最靠近走廊的影子。

彷佛被那个人的动作带动,狂信者接二连三抬起头。察觉到影子们的动作,贝特鲁吉乌斯也一同看向洞窟的入口,接著笑出来。

脸上的欢喜表情,让人以为他的嘴角都裂开来了。

「好像,过来了呢。」

贝特鲁吉乌斯用喜色彩绘的低语,被震耳欲聋声给盖过。

彷佛被质量惊人的炸弹威力给炸碎、破坏的声响,剧烈撼动洞窟内的冰冷空气。连续发出的声响透过坚硬的地面也传达给倒地的昴,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得到入口被粗暴的敲门给砸烂。

影子缓缓站起,从怀中拿出十字架严正以待。

十几人挤进来动来动去,纵使这里是洞窟内的宽敞空间也都变窄了。他们在大约是学校教室的一半空间内散开,摆开架式准备应付来袭者。

要奔跑冲剌或做些什么,这里的空间都不够宽。而这对人数居于劣势的侵入者而言是绝佳条件。

「——找到了。」

怒吼的铁球横扫扑过来的黑影,在墙壁上生出几道红色印子。最初的一击就杀了三道影子的铁球,是彻底夺去接触到的生命的武装。

没有回避以外的选项,但在狭窄的洞窟里却很难办到。

落地的铁球砸碎岩面,沾染鲜血肉片的利剌发出沉响削刮地面。朝前迈步的少女一头蓝发染成殷红,闪耀生辉的双眸环视广场。那双眼睛发现倒卧的少年后,嘴唇边颤抖边轻吸一口气。

「太好了,昴……」

呼唤昴的名字,面露安心放松肩膀力道的鬼——雷姆。

她的样子有够凄惨,生动地表达何谓超越壮烈。

全身上下无一处没有染上鲜血。蓝色头发被染上鲜红,围裙已经被烧到不留痕迹。破掉裂开的裙子底下的双腿刻了无数道撕裂伤,左手受了让人不忍卒睹的无情烧伤。

浑身充斥血腥和死亡香气,尽管如此雷姆还是坚强地对昴微笑。

「啊啊——美极了!」

然后,在雷姆这样的凄猛样貌前,贝特鲁吉乌斯发出喝采。

他甚至忘记自己的部下在眼前被雷姆杀害的事实,不如说根本是要主动献身做为材料,兴奋地尖声称赞。

「少女!一名少女!受了这么重的伤,却还是继续前进!为了什么,为了这名少年!为了救出被宠爱的少年而做到这种地步的你也是!被爱附身,为爱而活!」

「废话太多了,魔女教徒……」

彷佛要阻碍似的,贝特鲁吉乌斯站在昴和雷姆之间,高喊快哉到嘴角生沫。雷姆冷冷地凝视裸露这种狂态的他。

「你们是没有经过梅札斯领的领主·罗兹瓦尔大人的许可就在领地从事非法行为的狂热份子。雷姆要代替不在场的主人,降下惩罚。」

「就凭你那惨不忍睹的模样?做不到的事就别讲得好像办得到。原本,你就只是要来带回这名少年。好听的表面话就免了吧。」

贝特鲁吉乌斯蹲下来,抓住昴的头,强迫他抬起脸。还高兴地抓著头发,上下摇晃不情愿的脑袋瓜。

「……个人。」

「什么?」

「我说不准碰那个人!!」

贝特鲁吉乌斯的轻率举动,令雷姆在表情上涂上暴怒。

看到鬼摒弃冷漠的脸,贝特鲁吉乌斯满意地笑。

「对,就是那样。赤裸裸的真心话,赤裸裸的心,赤裸裸的爱!爱!爱!就是爱!爱,引导你到这里!否定它,掩盖它,伪装成别有企图,全都是对爱的背叛!侮辱!啊啊,是怠惰!」

「尽讲些让人听不下去的胡言乱语……!」

「刚刚的吶喊很棒。那才是你的真心。除去所有的多余不纯物质,你单纯是靠著思慕这名少年的心情来到这里的!」

贝特鲁吉乌斯朝著怒形于色、沉默不语的雷姆絮絮叨叨。眺望雷姆的疯狂双眸里充满慈爱的光辉,然后视线落到手边的昴。

「就是因为那样才可惜。像你这样的爱之信徒……为何会执著这种人呢?佯装丑态、狂态、愚昧无知的懦弱……根本就是怠惰的化身!」

「你又懂昴的什么了!少自以为是,魔女教徒!」

「愤怒的真心不是认同了吗?这名少年,你爱的矛头……老早就丧失、结束自我了。」

「才没有结束!有雷姆在。雷姆没有忘记昴的话。雷姆会牵著昴的手,带领他。只要有雷姆在,昴就不会结束!」

——和紧抓不放的安慰话不同,这一番话道出雷姆心中再坚强不过的事实。

雷姆大叫,贝特鲁吉乌斯狂笑,靠著墙壁的昴缓缓抬起头。

「————」

有什么在昴的胸膛里高声大喊。不知道那个东西叫什么。

在昴看著拒绝之海产生一丝变化时,受伤的雷姆纵身跳跃。

一直保持沉默的影子为了追击飞起来的雷姆,也跟著跳上空中。两道影子踢墙飞扑雷姆。融入黑暗的十字刃为了穿剌娇小少女而逼近。

「不要来妨碍雷姆和昴——!」

能动的右手缠著铁球的炼条。用这只铁炼小手弹开十字架,发出金属碰撞声。接著顺势用力挖掘被殴打的影子的脸。另一人即使剑刃被弹开依旧攻向雷姆,却被迟来的旋转铁球温柔地打烂后脑杓。

两具尸体一同坠落,雷姆降落在广场中央——狂信教徒们的正中央。

「——埃尔修玛!」

在影子架著的刀刃从四面八方切割雷姆之前,雷姆吶喊到像要吐血。

咏唱完冷气喷发,倒在雷姆脚下的尸体弹起。不对,是尸体溢出的鲜血结冻,红色冰刃将锐利的尖端朝向周围的影子。

顺著飞扑过去的力道,黑影反过来被穿剌。胴体被贯穿后停止动作的影子,被雷姆的拳头和铁球毫不留情地打碎。

「太棒了。太棒了!你真的是太棒了!然而为什么!啊啊,为什么!不接受爱!不认同爱!不讲述爱!不说出来,就像抓云朵一样得不到救赎!然而,为什么!」

「请不要说些肤浅的话!要救赎雷姆早就得到了!在那晚失去的东西,在那天早上以最美好的形式得到了!所以!」

排除掉狂人的声音,雷姆的眼神笔直地贯穿昴。

「得到的所有,会用雷姆的一切加倍还回去。让雷姆这么做的心情,想要这么做的心情,才不打算命名成你叫来叫去的肤浅名字!」

原本广场里的影子大约有十五名,将近一半已在雷姆的攻击下丧命,凭剩下的人看起来没法阻止挥舞威猛的雷姆。

雷姆的优势毫无疑问。『鬼』这个种族的强大是货真价实。

然而,为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

贝特鲁吉乌斯按著脸,边看被暴虐击沉的狂信者们,边吐出热情的呼吸。

他的样子不是因悲叹、恐惧、不安而动摇,而是来自于纯粹的兴奋。不安扩大到传达出这点。

待在贝特鲁吉乌斯身旁的昴,看著大肆胡闹的雷姆战斗。

那光景的意义,她战斗的理由,慢慢地渗透进大脑里。

不懂。不想懂。试图不去理解。

可是还是有东西传过来。都流血负伤还是持续战斗的她,让胸腔内涌出一股冲动。

道出那股不安的话,或者是必须那样做。

但是,那样做的话就不能自己放逐自己。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的,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就必须去正面应对。

太过畏惧『那个』,太过优先疼爱自己,昴——

「脑袋,在颤抖。」

贝特鲁吉乌斯边说边站起来。

摇晃黑色法衣衣摆,他从容不迫地往前迈进。

他的手和信徒不一样,什么也没拿。不仅如此,慢慢张开的手摇来摇去,放松往前走的身影不带任何战意。

只用骨头和皮构成的身体,看起来和强杆无缘的举动。

注意到贝特鲁吉乌斯前进,又打倒一名黑影的雷姆跳起来,反过来倒吊在天花板上,瞪著逼近的他。

剎那后,弹射出的雷姆使出的一击会打碎贝特鲁吉乌斯细瘦的身躯吧。

但是,然而,为什么?

强烈的讨厌预感却这么的扰乱心灵呢?

「给我离开——!」

昴身边。她想这么说吧。但雷姆后面的声音却没传到昴的耳里。

只是,那声响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震撼昴的心。

雷姆本身应该没有那个意图。

但是,少女再三的拼命叫喊,解开昴凝固的心。

「——呜。」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稍微爬出。

那是不具意义的单字碎片,根本没有带出一厘米想传达的心情。可是却还是边喘气,边抬起头,将涌上来的感情放进简短的话语。

「……雷姆。」

像悄悄话的微弱声音。甚至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叫出那名字。

「——啊。」

再怎么说,声音都细微到快要消失。

彷佛被风吞噬的虚弱声音,只有传达给她吧。

抓著天花板,浑身浴血的少女表情寄宿了淡淡的柔和感情。

嘴唇微微开启,瞳孔映照著昴,在欢喜下闪耀光芒。

「昴——」

雷姆的嘴唇清楚地呼喊从放逐自我回归到现实之人的名字。

然后。

——全身在瞬间被撕开的雷姆,坠落到冰冷的地面。

「……啊?」

看到鲜血从落地的雷姆身上散开,昴愕然失声。

趴在地面的身体,被破坏到体无完肤。

踏进洞窟时受的伤还比较可爱。现在四肢全朝不同方向扭曲,身体前后生出像被巨人的手指挖开的伤势。

而且,以压倒性的破坏,蹂躏雷姆身体的是……

「『怠惰』的权能——」

在喃喃自语的贝特鲁吉乌斯的面前,雷姆那手脚被破坏的身体飘起。看起来不像是用魔法,但是也没人去扛起来。

不管怎样,雷姆的身体飘在半空中。简直就像是底下有手把她举起来。

「——不可视之手。」

转过身,让雷姆的身体飘在背后的贝特鲁吉乌斯把双手举至脸前面。

雷姆的周围、伸手可及的位置没有任何人。当然也没人去触碰。真是异常的光景。

「手可伸至无法触及之处,身醒不动却能有所作为。怠惰之身尽力勤奋——啊啊,因吾身之『怠惰』,脑袋,在颤抖!」

呆呆地看著已经不会动的雷姆的末路,昴发不出声音。

瞠目结舌到忘了呼吸,昴的世界再度丧失刚抓住的现实感。

意识因黑暗而晕眩,彷佛要坠进无止尽的洞穴——

「逃避,是不被允许的。」

想逃避现实,却被粗鲁抓住浏海拎起头的贝特鲁吉乌斯阻止。

拉扯在痛楚与冲击下皱著脸的昴,朝自己身后推出去。尽管手铐脚镣的铁炼已经伸到极限,贝特鲁吉乌斯却还不满足。

金属枷锁扯开肉、鲜血淋漓了都还不够。他把昴的脸固定住,强迫他朝前面看。

「看啊,看吧,看个仔细。少女死了。为爱而死。按著伤口战斗,抵抗恐惧向前,却没能达成心愿就结束。」

「呜啊、啊……」

「看清楚。烙在心里。牢牢记住,你的行为造成的后果。」

「——啊?」

雷姆漂浮的身体,飘向已经把铁炼拉到极限的昴的面前。不仅如此他还把昴踩到地面,双手抓住头强迫抬起。

血肉模糊的雷姆来到眼前,沐浴在狂人腥臭下的昴喘气。

「你的行为造成的后果。你是什么都不做的『怠惰』。因此少女才会死掉!是你,杀了她!」

「……是你。」

「用我的手臂!用我的手指!用我的身体!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你你你你……杀的!」

像唱歌一样喋喋不休的同时,贝特鲁吉乌斯还用异能之力玩弄雷姆的身体。

睡在空中的身体改变姿势。雷姆的身体像提线人偶般垂下手脚。弯折扭曲的手脚,被迫配合狂人的情绪舞蹈。

「……住手。」

扑滋。有什么被扯断的声音。

在昴的额头深处,还有雷姆的身体肌肉因承受不住玩弄而断裂。

「好痛好痛好难过好难过好痛苦好痛苦救我救我……啊啊,昴?」

难看的挑衅。低级的煽动方式。狂人用戏耍来蹂躏雷姆。

她的尊严,在眼前被轻而易举且愉悦地侵犯。

这幅光景,这个丑恶到让人想别过目光的光景。

「——贝特鲁吉乌斯————!!」

原本畏惧去看现实的昴,飘散著足以取回自我的腐臭。

伸长脖子,想将近在眼前的咽喉咬断。但却被枷锁妨碍,犬齿只差一点就到目标。身体向前倒,脸用力地撞向地面。

鼻子流血,门牙掉落。俯视昴的贝特鲁吉乌斯幸福地大笑。

「啊啊,你终于叫我的名字了呢,真是感慨万千呀!」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杀杀杀,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去死,让我杀了你,去死、去死、去死吧——!」

「为了活下去而憎恨别人,这种对他人的强烈情感,与爱是表里一体!啊啊,扭曲得多么美呀!我也是,手指也是,勤奋努力是有价值的。」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竟然,杀了雷姆。杀、杀、让我杀了你。啊啊!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去死,你这混帐!混帐,啊啊!去死吧!」

口沫横飞,散播诅咒,狂喊怨恨怒吼。

手被扯断也没关系。脚被扯断也没关系。

只求现在,在这里脱离枷锁,杀掉眼前的男人就好。好恨、好恨、恨得受不了。他应该死。他不应该活在世上。

这个男人,确实该在现在,这瞬间,当场死掉。

「这边也被弄得脏兮兮的,差不多是道别的时候了。」

站在因激情而舞动全身的昴身旁,抹除狂笑的贝特鲁吉乌斯突然这么说。他招招手,聚集残存的影子,然后指向崩塌的洞窟入口。

「放弃这里。手指剩多少先不管,你们继续执行左手的任务,和其他五指会合。——试炼的执行日,就按照预定。」

「去死!给我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快速作出指示后,贝特鲁吉乌斯拍手。以此为信号,影子消失,融入洞窟的昏暗中。就这样,生命的气息一一离开洞窟。连剩下的贝特鲁吉乌斯,都朝著入口的方向悠哉跨步要离开。

岩壁反射高亢的脚步声,昴朝著远去的背影狂吠。

「站住,混张东西!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给我死在这里!现在就死!快点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唉哟,都给忘了。」

杀意的叫喊也对这狂人造成影响,他的反应就跟被人轻松唤住没什么两样。转过身的贝特鲁吉乌斯朝著瞪自己的昴点头,双手在胸前交叉。

「你的立场呢,我真的不知道。因此,我决定将判断交由你的心。」

狂人以几乎要拧断的力道倾斜脖子九十度,露出阴森的笑容。

「扔下手脚被绑的你在这儿,等著你的就只有死。但是……假如是福音带你到这来的,那你应该会得救。」

「你去死!现在马上去死!把你碎尸万段!把你揍飞出去!把你打到粉身碎骨!」

「如果得救的话你就是我们的同志。不行的话就只是路人。很简单易懂吧?」

简直像在说妙计的贝特鲁吉乌斯侃侃而谈,这次真的就背过身走掉。脚步彷佛将昴的骯脏诅咒化做微风。他跨过血泊,就像跨过午后小雨初晴的水洼,不改态度里的轻快。

其实贝特鲁吉乌斯真的会对昴不屑一顾,就这样离开吧。但是他没这样。因为沉重的水滴声把他的意识拉向旁边。

「——啊啊。」

看向声音来源处,贝特鲁吉乌斯看著倒塌的蓝发少女后缩下巴。忘记曾把她当人偶一样玩弄,直到要离开了才注意到玩具的存在。

——是真的把她当人偶对待。

「你也是爱的信徒。对啊,对呢。你,非常努力。」

停下脚步的贝特鲁吉乌斯乔正雷姆的尸体姿势,然后用手画一个十字。他的声音称赞、认同雷姆直到数分钟前的行动。但是。

「你为爱而死,拼了命地抵抗自己的宿命。可是,思慕没有传达就被破坏,爱失去了去处,愿望没能实现只能漂浮在虚空……」

称赞突然一变,转为感叹雷姆的行为全是白费,狂人的脸颊因嘲笑而扭曲。

「啊啊,你……是『怠惰』呢!」

用不可饶恕的形式,侮辱名为雷姆的少女的存在。

「——呃!!」

咆哮,吶喊,撼动整个洞窟内。

足以堵住喉咙的怒气,没法化做言语的激情,可以流出血泪的遗憾,让菜月·昴发出不成人声的声音。

听到这,贝特鲁吉乌斯像是沐浴在顶级称赞中不住狂笑。

嘎哈哈哈,嘎哈哈哈。

「————」

脚步没有停歇。

别说制止那道背影,连要他的性命都办不到。

嘎哈哈哈。嘎哈哈哈。一直都听得见这笑声。

即使贝特鲁吉乌斯不在了,纵使诅咒的话语传不到他那,即便洞窟中的照明一齐暗下,纵然跟尸体被一同留在黑暗中,也没消失。

嘎哈哈哈。嘎哈哈哈。

嘎哈哈哈。嘎哈哈哈。

——嘎哈哈哈。嘎哈哈哈。嘎哈哈哈嘎哈哈哈嘎哈哈哈。

6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熬煮到要烧焦的憎恨和杀意,在昏天暗地的阴沉中越来越多。

喃喃无数次,吐出无数遍,忘记极限持续闷烧,也没耗尽憎恨。

「————

对某个人,对陌生人,对生物,从来不曾憎恨到这种地步。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有过好几次憎恶无形命运或其他的经验。每次昴坠落到山谷底部,冲撞毫无慈悲的现实,做错选择的时候,都要以性命做为支付代价的无情世界——憎恨和诅咒的次数,用两只手的指头都数不完。

但是,在以往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恨某个人恨到这种地步。

「贝特鲁吉乌斯……罗曼尼康帝……!」

每当说出那个名字、在眼皮底下回想他的样子、耳膜反刍那个尖嗓、大脑意识到他的存在,疯狂肆虐体内的愤怒之火就会让全身血液沸腾。

——那个男的,到底是什么?

底细一概不知。对昴来说知道的就只有他是异于常轨的狂人·言语不通、披著人皮的恶魔,卑鄙小人,罪大恶极之人。

伤害舍身欲救出昴的雷姆,还彻底凌辱她的性命和名誉、恶劣至极的男人,让他活著不知道还会衍生多少受害者。

所以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要亲手杀了他,不能交给其他人。非得要用自己的手,杀了贝特鲁吉乌斯不可。

不那样的话,要怎么替雷姆报仇呢。

「杀了你,杀了你,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肯定说出口的杀意,昴拼命扭动身醒拉扯镣铐。

用力挥舞手脚,试图挣脱枷锁。尽管尝试了无数次,但原本就卡得很紧,因此手脚只是又痛到受伤。

感觉到疼痛。激情没能让昴忘记疼痛。但是,每次痛楚剌激神经,就会想到雷姆尝过的苦而咬紧牙根。

假如手脚被扯断就能脱离束缚那也没关系。只要能挣脱枷锁,就算能动的只有一根手指、一颗牙齿,也要了结贝特鲁吉乌斯的命。

——在贝特鲁吉乌斯离开洞窟后,已经过了数个小时。

拉格麦特矿石失去效力,洞窟陷入一片黒暗。在天然的洞穴中,连一只虫都没有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但在这里的『生物』就只有昴。

「——哼!贝特鲁吉乌斯——!」

在意识到黑暗和无声之前,挤出憎恨男子的名字后,昴保住了自己的意志。

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除了自身存在以外毫无气息的世界。急促的呼吸,心脏的跳动,枷锁摩擦的铁炼声,滴落的水滴声——孤独和孤立,急速弱化人心。

要是就这样被扔在这里,被扔在什么都不会改变的这里的话。

「哦哦哦啊!贝特鲁吉乌斯!贝特鲁吉乌斯——!!」

用想像来抗拒精神的均衡瓦解,昴委身于憎恨。

被隔绝至外界的孤独,轻易地破坏、腐化人类的精神,将人类导向结束。

为了甩开被留下来的恐惧,为了背离这件事实而吼叫。

只要吼出憎恨,就能保持正常。

持续抱著几近疯狂的杀意,方能不发疯。

为了不发疯,昴需要憎恨。

——在那之后又过了多久,昴不知道。

「呼——呼——……咳,呼——……呼。」

意识空虚地飘荡在清醒和无意识的夹缝间。

疲劳、衰弱、磨损,一点一点地逼迫昴的精神和肉体。

持续挑战伽锁的肉体,被严厉使唤的手脚,也在超越极限后不接受大脑的指示。手腕和脚踝的肉被刮掉,连骨头都被削掉。光是转动身子就在剧痛下差点抽筋。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尽管如此,从心底深处的源泉还是持续涌出杀意。

在身体和脑袋都不听话的现在,唯有心灵支配现在的昴。

被扔下,被赶到孤独世界过了几十个钟头。肉体和精神都濒临极限,但昴不肯关闭意识。

大罪司教。『怠惰』的贝特鲁吉乌斯。魔女教。手指。右手。左手。不可视之手。食指。无名指。小指。勤奋。怠惰。怠惰。怠惰——

罗列出来的关键字,是从贝特鲁吉乌斯高声叫喊的妄言中摘录出来的。

那些单字不知具有什么意义,浮现在垂死的脑袋里。但昴为了稍微维系意识,为了擦亮憎恨,持续回想贝特鲁吉乌斯。

必须更鲜明、更明确、更清晰地想起那男人的脸。用回想心爱疼惜之人相同的向量去回想他的声音、姿态、走路方式、说话方法。只有感情的行进方向不同。焚烧灵魂作为清醒的燃料这点没有改变。

从旁来看,昴的精神已经到达疯狂的次元。

精神耗损,心灵即将消失。

会是身体追不上意识的清醒,还是肉体先衰弱而死。

在终点已经决定的道路上,要选择先到哪一个终点是自己唯一能掌握的选项。连维持意识,也只剩下这个意义。

假如持续垂死挣扎的昴,真的是孤零零地在这世界。

「——啊?」

呼吸微弱的昴,突然感受到黒暗中的不对劲而屏住气息。

转动连抬起头都嫌麻烦的脖子,昴凝神细看不对劲的方向。当然,视野里除了洞窟的黑暗没有映照出任何东西。但是在那黑暗中,昴有感受到某种东西的气息。

生于黑暗的气息,慢慢地,真的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以爬行般的速度,却又确实地朝昴的方向靠近。

「————」

在完全的黑暗中,气息却像是知道昴的位置而靠过来。

那样的存在让昴感到危机、焦躁和战栗。

但是,与那些成对比的其他感觉,立刻掠过昴的脑海。

——说起来,这股气息是从哪生出来的?

像是衣物摩擦的声响,和微弱过头的呼吸声。距离相当近,只距离昴几公尺左右。一想到这,昴一下子就注意到。

没有经过入口,就突然在近距离产生的气息——不对,假如是恢复呼吸。

「雷、雷姆……?」

考虑这声音和气息的可能性,呼唤最有可能的成因——少女的名字。

不可能是她。理性这么告诉昴。

在洞窟的照明还在的时候,昴最后看到的雷姆凄惨到叫人不忍正视。如果要说恢复呼吸苏醒过来,那被她杀死的其他影子还比较有可能。

她不可能活著。死掉才是正常的。

然而,如果自己眼前的气息是来自于活人,那昴有一半确信会是雷姆。如果是死人,那会来接自己的也只有她吧。

不管哪一种都是雷姆。既然如此,就没理由认为这股气息造成不安。

「雷姆,雷姆……?」

「————」

像是紧抓稻草的呼唤,只得到叫人悲伤的沉默。

即便这样,气息好像因昴的声音而得到目的,感觉原本慢慢爬过来的速度稍稍增加。虽说那也是相当细微的变化。

慢慢地、慢慢地,有什么在冰冷岩面上拖行的声音。

撑起身体,拉动手铐脚镣发出铁炼声-昴也尽可能接近她。前进的距离没多少,急躁和泄气让应该乾涸的眼泪再度奔流。

只有呜咽忍住了,因为不想让雷姆听到。

只剩下爬行声在黑暗中持续,逐渐缩短距离,然后——

「雷……」

爬近的气息终于到达昴的身体。才在想有什么擦过胳膊处,昴立刻抓住那只手想要呼唤她的名字。

喉咙冻住。

因为抓住的手感觉太轻、太冷,不像是活人。

「雷、雷姆……?」

跪著的昴,脚下趴著雷姆的尸体。她纤细的手正微微颤抖,却失去血温冷得像冰一样。

死者的体温。不在这人世的状态。拖著应该已经告终的身体,雷姆更加用力抓住昴的身体。手,肩膀,胸膛,脖子,像确认一样用双手一一触碰,彷佛要从正面抱住而覆盖过来。

「————」

默默承受死者拥抱的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在呼吸相碰触的距离下,拥抱自己的身体毫无疑问是雷姆。可是,怀中的肉体确实是死了,简直就像靠著生命的余烬在行动,产生了非现实感。

但是,没有不快感。就顺从雷姆被她拥抱,然后也提心吊胆地回抱。回想起来虽然她很常靠著自己,但还不曾像这样直接拥抱。

在性命即将终结的瞬间,雷姆在渴求自己吧。

既然如此,就这样回应她的愿望吧。

雷姆已经死亡,以及死心的昴的想法,或许会透过双手传达出去。

无言持续的冰冷拥抱,由雷姆主动结束。

「雷姆?」

抱著昴的身体失去力道,像坍塌一样坠至大腿。昴连忙想撑起她的身体,但下一个动作却无法如愿。为什么呢?

「——呜呜!? 」

伸长的手被雷姆抓住,按在地面。

被往前拉倒的昴,在雷姆突如其来的举动以及超越想像的大力下整个人愣住,因此对她接下来采取的行动比较慢反应。

有大量的液体从上方倾倒在被按在地面的双手上。

又黏又带有铁锈味的冰冷液体——昴会察觉到那是雷姆吐出的血,是因为早就已经闻习惯了。

沐浴在别人血液里的不快感窜过昴的背脊。但是,接下来发生的变化在瞬间消除了那负面情感。

「——玛。」

呢喃微微震动大气,干涉玛那并发挥效果。

「——呃啊!」

痛楚。手腕像被利刃挖开的剧烈痛楚袭击昴。

让人忍不住后仰的痛楚从手腕开始,一直线地穿过胳膊到肩膀。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先被吐血,然后是突然疼痛,双手就这样变得不能用了。该不会雷姆要杀了自己?就在这样的战栗出现后。

——先是有一道声音。然后耐不住来自内侧的压迫,手铐像弹开一样裂开。

「——哦。」

金属碎裂,碎片落地的清脆声响响彻洞窟内。

在急遽缓和的痛楚下吐出紊乱呼吸,扩展至整只手的解放感,和彷佛覆盖肌肤的烧伤痛楚。昴抓握自由的双手手掌,确认动作。

然后,理解到。

「雷姆,你……」

雷姆用魔法冻结吐出的血,用压力来破坏手铐。

当然,直接受到魔法影响的双手也不可能平安无事。即使如此手腕还是可以旋转,手指也遵从昴的意志。若不去管痛楚,就能像平常那样活动。

也就是说,雷姆的计画成功了。

「雷……?」

想要出声感谢,却察觉轻盈的身体撞击自己的胸膛。

好轻。真的太轻了。失去大量的血,现在连最后的意识都是风中残烛。

亦即,她真的要死了。

「雷姆……等等,雷姆。等一下……你……」

不要丢下我。是想这么说吗?

会恨我吗?还是想这么问?

虽说两边都是真心话,但自己真正的感情叫昴绝望。

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肤浅地想保护自己这样的弱小生物。

明明雷姆都『推翻死亡』来救自己了。

「——嗯。」

「雷姆?」

雷姆的嘴唇,死者的冰冷嘴唇,试图制造出有意义的话。

连出声的余力都省起来,用不能动的身体和朦胧的意识凝聚魔力。使出最大力量后又还穷尽殊死之力来达成自身目的的少女,最后要留下什么呢?

绝对不可以听漏。昴将她的身子抱近自己。

把耳朵凑近颤抖的嘴唇,为了将每一字每一句刻入灵魂里。

她留下的话,是——

「活……下去。」

「————」

「最……喜……欢你……」

【插图261】

死了。

刚刚,雷姆死了。

昴的怀中,轻盈的身体变重。即使变重还是太轻的身体,灵魂完全脱离的身体,那过轻的重量压在昴的身上。

最后,雷姆断断续续地对昴说『要活下去』。

——恸哭,拉长尾音响遍黑暗的洞窟。

7

昴除掉剩下的脚镣后离开洞窟,是在雷姆死后几个小时。

手铐被卸下而自由的双手,从附近的影子尸体夺取十字剑,然后用那个花了很长的时间来解开脚镣。

「……好轻呢。」

旋转肉被削掉的脚踝,每踏出一步就产生足以让意识空白的剧烈痛楚。那种东西不要管它就没问题。反正只要撑得住手中抱著的雷姆的尸骸就够了。

把坏掉的十字剑扔向墙壁。承受冲击、镶在壁上的麦格拉特矿石发出白光,洞窟内洋溢光芒。边品味眼皮被烧的感觉,昴边在光芒中看著睽违一天多、怀中雷姆的脸。

泪水悄悄滑落。

——臂弯中的她处在多凄惨的状态,自己都忘了。

「走吧,雷姆。」

靠著光芒穿过昏暗洞窟,走过狭窄走廊后前往出入口。进来时被岩石堵住的出入口,从洞窟内侧看出去就像透明的一样,可以直接穿越。

恐怕是以魔法来混淆视线的机关。比起海市蜃楼,更接近全像投影吧。但现在昴没有力气去确认,也没有考察的理由。

迎接走到外面的昴的,不是拉格麦特矿石制造出来的光芒,而是真正的太阳生出的橘色日照。倾倒的夕阳光芒将世界烤成橘黄色。

慢慢沉入森林的彼方、山丘对面的落日即将埋入地平线,在完成一天的任务后将世界染成跟焚烧自己的火焰相同的颜色,做最后的招呼。

出迎的景色,只有背后的岩壁,和触目所及的树木,根本没印象有看过。

即使稍微环视周围,也没看到林中道路或街道之类的道路。毕竟是偷偷潜入领地的集团,会藏身在远离人烟的地方也是预料之中。

「不过,也只能走了……」

目的地没有变。梅札斯领地,罗兹瓦尔的宅邸。

意识处在含糊深渊的时候,雷姆原本要带著昴回宅邸。

挖掘被龙车摇晃、在雷姆的大腿上享受安宁的记忆。

想到雷姆,感谢和歉意就勒紧心头到生疼。

想起贝特鲁吉乌斯,憎恶和怨恨就碾压身体到要破裂。

愤怒,悲伤,憎恶,亲密,支撑著昴,让昴活著。

归途的路不确定,也没有可以引导的东西。

即使如此昴的意识还是抵抗,双脚往前踏出,寻找不知在哪的目的地。

——或许奇迹发生在现在的昴身上。

不假借任何人之手,不仰赖其他东西,昴抵达了目的地。

如果饥渴的心一心只想实现愿望,那就毫无疑问该被称为奇迹吧。

来到这世界之后,世界头一次赐予昴奇迹。

如果有掌管命运的神,那祂终于朝昴微笑了。

而且,昴知道。

「——哈。」

如果有掌管命运的神,那祂的笑法也会跟贝特鲁吉乌斯一样。

——曾经见过的东西,和完全相同的地狱蹂躏村庄。

烧毁的民宅,浑身是血的村民。抵抗落空而被夺去性命的亡骸,被粗鲁地集中在村庄中央后构筑出尸体山。

看看右边,看看左边。闷烧的火舌和弥漫的尸臭。根本没法期待有生还者。

看过村人的尸体,昴注意到跟前一次的世界,有不同之处。

「佩特拉。米尔德。榴卡。梅伊纳。凯因。岱因……」

孩子们的凄惨尸体,也成为这尸山血河的一部份。

「————」

抱著雷姆的昴,双腿失去力气。

当场跪地,用力抱紧怀里冰冷的身体,发出哽咽。

我到底在做什么。

为什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却还置之不理呢?

在走过兽径,发现村庄那儿冒起白烟之前,昴的大脑完全忘记这幅击碎心灵的地狱风景。

不对,是撇开目光不看。装作悲叹雷姆的死,用对贝特鲁吉乌斯的憎恨做藉口,昴拒绝想起这个地狱。

菜月·昴又再度爱惜自己,试图逃出现实。

其结果就是眼前这光景。

孩子们会死在这里,是因为上一次会保护孩子们的雷姆没有到达村庄。大人们没法让小孩逃跑,眼睁睁地看著幼儿被杀害,在苦痛的最后被夺去性命。

没有任何救赎。只有绝望和怨恨,这就是昴对这惨剧视而不见的来龙去脉。

应该唾弃的现实,逐渐侵蚀昴的心。

现在,懂了。全都懂了。

——贝特鲁吉乌斯。

杀害村民,杀死孩童,杀了雷姆的都是那男的。

不只一次,连第二次,那家伙,那个狂人,都做出天理不容的事。

「——哈。」

计画决定了。非做不可的事也已知道了。

「贝特鲁吉乌斯……」

一定要杀了贝特鲁吉乌斯。杀了他,杀了他,杀透他,烧到他连一个细胞都不剩,一定要抹消他的存在。

不那样的话,就无法回报这些死亡。

思考被染成憎恨的颜色,视野全都变成鲜红。

昴知道不足的血液几乎上到头顶,从鼻子溢出。

粗鲁地拭去鼻血,重新抱好雷姆以免弄脏她,然后站起来。膝盖震动,脚踝发抖,能够站立甚至走路都已经很不可思议。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那家伙……」

可是,只要能行走,只要能前进,就要咬碎他的咽喉。

拉回被杀意涂满的坚硬意识,昴朝宅邸走去。

看过村中地狱了,下一个是宅邸。宅邸里有什么在等著自己呢?在死前,在一切重来之前,发生什么事,记忆龟裂不清晰。

记得抵达宅邸,看到决定性的什么后,内心破碎殆尽。那是什么?拼命地想想起来,就算脑神经烧毁也要想起来。

因为看到雷姆死去的过程。

然后,根据经验法则,这次已经完结了。

「噗哈。」

笑声自然冲出口。

只是顺序乱了,发生的事完全没变。无所事事到如斯地步,结果只是虚度重来的时间。

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透过死亡,昴应该要得到些什么才对。

但是,却把自己封闭在牢笼里,没能拯救一个人,再度遭遇地狱的自己到底获得了什么。浪费掉『死后回归』的自己有何价值可言。

「————」

不知不觉间,开始不知道杀意是朝向谁了。

贝特鲁吉乌斯。只有这个名字在支撑昴。这样应该就好。想杀的应该是那家伙。只要杀了那家伙,杀了他,要杀他。

杀了那家伙后,『——』也死掉就好了。

『——』是什么?也杀掉就好吗?啊啊,死了就好了。

思考开始混入杂音,昴的意识重复闪烁。

在正常与疯狂的夹缝间再度交锋,昴用充血的瞳孔往前看。

不管那是什么,现在先决目标是前往宅邸,像平常一样选择保留眼前问题的选项。然后……

『————!!』

刚爬完坡的瞬间,昴看到罗兹瓦尔宅邸崩坏。

剧烈声响,和烟尘弥漫。屋顶崩毁,阳台瓦解。

窗户玻璃齐声碎裂散落闪耀的碎片,龟裂的白色墙壁发出像少女哀嚎的声音后被扯裂。

才刚抵达门口的昴,呆若木鸡地仰望这压倒性的破坏。

彷佛使用炸弹进行拆解工程,宅邸在转眼间就失去轮廓。

看习惯的建筑物失去形状,细心整理的庭园被残骸埋住,原本是宅邸的痕迹整个消失殆尽。

「怎、怎么……」

捜寻记忆,可是却没有这样的印象。发生记忆中没有过的事情吗?还是说死亡之际的冲击太过鲜明强烈,所以忘记曾被卷进破坏中而死呢?

在困惑中软腿的昴,大脑掠过瘦骨嶙峋男子的狂笑声。

既然村子的杀戮是那狂人所为,那他行凶的矛头也会对准宅邸吧。这样的话,眼前的破坏又是贝特鲁吉乌斯搞的鬼啰。

「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

在超越理解的光景中,依旧抱著雷姆的昴吐出白色呼吸。

因为胆小而更强烈渴求怀中的触感,但尸骸的冰冷透过手掌朝胸口流进更多的悲伤。身体颤抖,冷却的肺部疼痛,昴忍不住咳嗽。

迟来又赶不及后,昴终于察觉。

——自己急促吐出的气,看起来是一团白雾。

「——!?」

察觉到时,剌骨的疼痛席卷全身。

吐出的气是白色,吸进空气时像吸收风雪一样让内臓结冻。从内侧开始杀害身体的感觉,令昴的本能用力敲响性命警报。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全身的体温被夺,连站立都有困难,只能崩落。

当场就要跪地,在身体朝前倒向地面前,抱著雷姆往旁边倒下。那是最后的抵抗。倒下的身体连内部都结冻,手脚变得连颤抖都没办法。

想法到不了手脚,意识开始背离肉体。昴记得这感觉。那是已经经验过许多次也还是不习惯的寂寥感以及无力感。

想稍微反抗逼近的终焉,昴命令脑神经朝全身下达指示。有没有哪里还能动,一部份能动也行。好不容易才找到,闭著的右眼皮底下的眼球还活著。

用全身的力气推动右眼皮,还有气的眼球仰望瓦解的宅邸方位。位置被固定住,眼球恐怕是连动都不能动了。冒著的白烟前方,有什么东西。

「……啊。」

——那是站在崩塌宅邸残骸上的一头野兽。

全身覆盖灰色体毛,瞳孔闪耀金色光辉的神圣之兽。

四肢著地,摇摆长尾巴的姿态悠然自得,过于神秘。

然后更重要的,是那野兽具有强健到会错看成宅邸的躯体。

「————」

从远处看那姿态,昴领悟到豪宅垮掉的原因。

因为那头野兽,突然从宅邸里头出现。从内侧出现那么巨大的身躯,想当然尔屋子根本不可能承受那股压力。

『————』

摆动身躯,睥睨周围的灰色野兽,面容近似猫科猛兽。

有利牙探头的口腔,随意吐出像白色风雪的气息。巨兽用把世界化为纯白的雪妆,将活著的一切全都涂抹成结冰地狱。

那是什么?

这么想的期间视野逐渐变白浊,现在才注意到呼吸早已停止。

冻人的冰寒也在不知不觉间感受不到。不仅如此,还感觉很温暖。

想将所有全交给那温暖。诱惑闪闪发光,要烤焦身体的憎恨,撕裂灵魂的悲哀,全都忘得一乾二净。

忘记吧,忘记吧,意识前往忘却的彼方。前往冻人的温暖彼方。

『睡吧——随我女儿一起。』

在坠入睡眠之前,好像听到谁在讲话。

低沉、凶猛的声音。可是听起来又渺茫悲伤。

不知道。不知道。在一切都无所谓的静谧中。

菜月·昴融化。融化-融化,融化,消失。

8

——清醒时,意识位在深沉黑暗中。

在昏沉蔓延的永远黑暗中,意识寻求变化而泅游视线。

无边无际的漆黑彷佛延伸到世界尽头,亦或者世界是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完结。这儿孕育的闭塞感就是会让人这么想。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

尽管冒出这样的疑问,但那根本就是很奇怪的问题。

会这样思考的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明明连这都不知道。

只有意识空虚地飘荡,想法传不到支撑意识的血肉容器。

站著。脚站在地面。可是,觉得是脚的地方和覆尽视野的黑暗同化,连踏脚处都变得不确定是否存在。

——突然,只有黑暗的世界产生变化。

彷佛阴影扭曲般开始被压扁,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产生龟裂。无声的空间断裂开来,撕裂永保黑暗的世界,在『无』之中又跟别的『无』相联系。

剎那的异常后,龟裂变宽,里头出现一道人影。

『————』

是女性的身影。

认知到那个是『那个』的瞬间,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情支配大半意识。

被爆发性膨胀的激情催逼,想要奔向那影子,抱住纤细的身体,嘴唇贴住脖颈,主张自己是自己。

然而,奔跑的双腿,拥抱的双手,亲吻的嘴唇,甚至连想证明的自己,都不存在。

就算想要遗憾流泪,也不知道表露感情的方法。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影子彷佛理解这些感情,缓缓地伸出双手,主动缩短没有缩短的距离。

那双手慢慢地靠近到可以确实互相拥抱的距离。

至福感从碰触的手指溢出,细胞一片欢腾,充斥至意识的各个角落。

然后,

『——我爱你。』

9

意识顺著时间回溯,回到肉体的瞬间昴夸张地跌倒。

「呜喔喔怎、怎么了,小哥!?」

看到昴毫无前兆就在路上栽跟头,站在柜台里面的卡德蒙连忙探出身子。

连倒地起身都没做就跌跤,制造出无意义伤口的昴皱著脸,说:

「没事……只是脚滑了一下。」

「与其说脚滑,摔的力道像是突然少了一条腿似的。你站立还是走路的方式没问题吧?常识以外的部分要是也没了的话,我可不奉陪喔。」

「常识以外是啥啦?听起来像我是个没常识的无赖似的。」

「流氓样的地方还是没变嘛。就算成了穿得人模人样的常客也一样,反而变成难应付的麻烦对象例。」

卡德蒙越讲越过份。昴咂嘴表达不服气。

突然,感觉袖子被拉扯而回过头。

忍不住屏息。

「昴,你没事吧?」

边说边把手掌贴在昴的擦伤上的少女,就在眼前。

她开始用魔法治疗昴的伤,然后对盯著自己的昴歪头表示不解。漂亮的蓝发在肩膀上摇晃。看到这样子,激情在昴的胸口来来去去。

在脑海萦绕的记忆,记忆,记忆的浊流。重返的意识被涂满,品尝被冲走的感觉,于此同时昴瞪大眼睛凝视。

要说什么才好?想要说什么?张著嘴巴,却不知道。

「————」

马上就想呼唤名字,但乾渴的舌头却立刻失败。

意识空转,快要压烂胸膛的感情逐渐鼓涨。

焦急地咬舌头,昴用颤抖的嘴唇呼唤少女的名字。

「雷、姆……」

只在口中形成的声音,不完全的呼唤有没有传出去都过于暧昧不明。

她有听到吗?昴不安到马上吸气,想要再次呼唤那名字。

「——是,雷姆在这。」

然而,得到了回应。

在重新呼唤之前,少女——雷姆微笑后回应昴拙劣的呼唤。

雷姆,确实回应了昴的呼唤。

「雷姆。」

「昴?」

「雷姆,雷姆。……雷姆。」

被叫了好几次名字的雷姆,困惑地皱起眉头。

她觉得很可疑奇怪吧。明知如此,溢出的东西却停不下来。

呼唤名字,眼前的雷姆就回应。光这样就叫人开心。

光这样,还有她活生生站在眼前,就叫人幸福。

自己凄惨死去还这么开心,是头一次。

「怎么了?简直就像遇到死人的表情。用不著担心,雷姆就在这。是昴的雷姆唷。」

雷姆难得用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说,然后微笑。

现在的昴,憔悴到让她看得痛心疾首,所以才开玩笑吧。然而,雷姆说的『像遇到死人』的这种话,让昴根本笑不出来。

真的,完全、一点都不好笑。

「雷姆,我……我……」

「好奇怪。比起面带阴沉,笑起来比较像昴。所以说,可以笑一个吗?」

雷姆难过地垂下眼帘,这段期间昴的伤完美地痊愈了。

「结束了。」确认后雷姆这么说,摸著的手指准备离开。

「昴?」

抓住要离开的手指,昴不让温度逃离。

强硬的举动让雷姆面露惊愕,但她马上察觉昴的表情浮现浓烈的沉痛感。

「真的,你怎么了?昴主动……这么做雷姆是很开心,但是太突然所以被吓到了。」

「好细。好小。……好温暖。」

确认整个收纳在手中、雷姆小小的手指。

柔软又温暖,生命的证明。和失去血气与生命的坚硬触感不同。

活著。她活著。她活得好好的。

理所当然的事,却抚慰了昴变成稀巴烂的心。

「雷姆有点在意,所以不想被人说小小的。不过被昴说就没关系。还有温暖是当然的,因为还活著呀。」

这一句话,让昴猛然抬头看雷姆。

两人的视线正面交缠,雷姆的浅蓝色瞳孔里寄宿著慈爱。

「你不安吗?不过,雷姆在这里。雷姆会拼命帮助昴的。所以说,别担心唷。」

——不是。不是的。

是昴让雷姆送死。昴害死雷姆,而且还两次,残忍又无情。

第一次,昴可能还能说跟自己无关。但第二次不一样。第二次毫无辩驳的余地,雷姆就是因为昴而死。

为了保护昴,为了救昴,为了昴用尽性命,甚至还绞尽用尽的性命,再次为昴而死。

眼前的雷姆不知道这些。

只有昴知道。

「————」

回过神来,昴紧握雷姆的小手,低著头不让她看见脸。

昴这样的态度,令雷姆不安地到手指颤抖,以为自己做了什么让昴伤脑筋的事。

可是,那也只有一下子。

「没事。没事。没事的。」

透过手指,雷姆察觉到昴在害怕。

所以温柔地、像哄小孩一样,用空著的手轻拍昴的背。

像是抚慰,像是疼惜,直到昴抬起头。

她都一直温柔地、怜爱地轻拍昴的背。

10

「在你们热情如火的时候很抱歉,但你们在这亲热会妨碍我做生意。」

眺望在店头的这一幕,卡德蒙边说边驱赶两人。

「我们在不在根本没关系吧,是你的生意本来就做不成啦!」如果是平常的昴,肯定会说这种惹人火大的话,但现在的昴顺从拉著手的雷姆,迅速离开现场。

假如卡德蒙真的觉得妨碍生意的话,哪还会拖了十五分钟才赶人。等到昴冷静下来才发挥商业意识,是他与生倶来的善良。

不过,现在的昴没有余裕去察觉他那样的关怀。

现在支配昴心中的感情就只有一个。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经由『死亡回归』,即使世界重来也没消失的憎恨。就只有这个。

贝特鲁吉乌斯·罗曼尼康帝。

那是昴这次的命运之敌的名字。

犯下绝对不能原谅的大罪,虐杀雷姆和村民的恶劣狂人。

杀了那个男人,正是昴需以『死亡回归』之力达成的使命。

「……昴,可以问一下吗?」

拉著手,把昴带离店面的雷姆停下脚步。

与内心黑暗的感情玩耍的昴,朝著转身的雷姆轻松地耸肩道:「怎么了?」她直瞅著昴看,轻轻抽动可爱的鼻子。

「没有……可能是雷姆搞错了。只不过,昴身上,那个……不太好的气味变强了。」

「不太好的气味吗。」

被她这么一说,昴把手腕凑到鼻子前面,但还是闻不到她说的『不太好的气味』。

雷姆说的,一定是昴身上散发的『魔女』香气。回想起来,贝特鲁吉乌斯也针对昴的体质讲了莫名其妙的长篇大论。

「果然我的『死亡回归』,跟魔女有关吗……?」

每次想要公开『死亡回归』的能力,包围昴的魔女气息就会变强。

在魔兽森林时曾反过来利用这点,但之后很忙也就放著不管,没有深入探讨。

下意识地回避做出结论,这种逃避说不定也是魔女之力的一部份。

就这样,雷姆用担心的眼神看著深思的昴。

让雷姆困扰并非昴的本意。于是决定把思考往后延。

「别露出那么奇怪的表情嘛,雷姆。糟蹋你那张可爱的脸蛋啰,前景还会跟著变黯淡呢。」

「对不起。因为雷姆太爱操心,说什么也……」

看雷姆欲言又止,昴思考要说什么才能让她放心。

然后马上轻轻举起牵著的手,说:

「不然,你看。要是担心我会跑到别的地方,那就像这样抓著我。」

「咦?」

「比力气我绝对赢不过你,这样的话就觉得安全了吧?」

用言外之意隐藏害臊的发言。雷姆看看牵著的手,又看看昴。

「是。」

边微笑边点头,然后站到昴的旁边,而不是前面或后面。

就这样,两人并肩而行迈出步伐。雷姆微微低头,凝视握著的手。她紧闭嘴巴,什么都没说配合昴的速度走路。

带著这么惹人怜爱的她,昴边感受相连的手掌传来的温暖触感边松弛脸颊——同时持续翻搅杀意与憎恨。

两人虽然牵著手,心却朝向相反的方向。

菜月·昴的心,彻底地被诱入黑暗沉淀的深处再深处——

《完》 后记 大家好!您们好!各位好!

感谢您购买第五集!我是长月达平,或者说是鼠色猫!

什么事都没有打招呼来得重要呢。顺带一提,我的职场不管是早上下午还是晚上,招呼语一律是『早安』。还有意味著『去一下洗手间』的暗号是『去一下五号』。并不是刻意和第五集扯上关系喔。

虽然有点快,但『Re:从零开始的异世界生活』也出第五集了。

随著系列作进入第五集,有预感差不多要进入故事的核心,还有主角和女角令人心痒难耐的恋爱样貌越来越别扭的激动内容。

但是!本作很抱歉!故事别说进入核心,根本就才刚开始摊开包袱巾;原本应该要有令人心痒难耐、主角和女主角的爱恋互相撞击的内容,出乎意料地又回到原点,直到第五集都还没尘埃落定。

原本,作者的私生活也忙碌到稳定不下来,所以精神上也没从容到能让故事里的角色过著温暖的生活。

虽说每一集都有写后记,但第五集的写作是在非常严厉的环境下被强迫执笔。

首先,是夏天。盛夏。

光看字面,大多数的成人就精疲力尽了。所以我也变成这样。在电脑惨叫的灼热中,工作效率根本快不起来。今年是气温比较低的冷夏。是谁挑起大家这种期待的啊?是诺斯特拉达姆斯吗?还是我家的阿婆?

除却夏天以外的严厉要素是激动!激动!

讲到日本夏季就会提到例行节庆盂兰盆节。在迎接祖先灵魂之前我自己就差点变成幽灵了。今年夏天就是穿插了这样的事件,充满『人生中所有的第一次』。

『第一次的签名会』、『第一次的TRPG』、『第一次的课金』,内容丰富多样,各有各的乐趣和辛劳,我全都充分享受到了。

签名会,好快乐!大概是作者最快乐的事。如果还能有这种机会的话,我发誓会准备能和会场的读者们合为一体的话题。

关于课金请不要问我。那是爱所诞生的结果。我没有后悔。

好啦,没有触及作品内容下成功消耗行数后,一如往常开始致谢吧。

责编池本先生,虽是每次,但真的给你添麻烦了。忘不了清晨四点半左右互相传电子邮件但内容却完全错开导致毫无成果一事。『够了,打电话吧。』没有做出这个结论,放著最后的邮件半天不管真是对不起!炸猪排和冲绳塔可饭好好吃!谢谢招待!

画插图的大冢老师也一如既往快速回应我炸裂开来的胡来要求,除了感激涕零我无话可说。

两名新角色的精湛模样,以及封面的库珥修大人的样貌让我除了感激还是感激。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设计师草野老师。这次的封面图赞爆了,『哪边可以放Logo……』作者这样的不安一下就被踢飞了。不愧是草野老师。

还有,Re:Zero的漫画也开始了,第一章是在月刊Comic Alive由マツセダイチ老师绘制。第二章是枫月诚老师在BigGanGan连载。这个女孩和那个女孩的丰富表情都会被画出来,作者我非常幸运。谢谢你们!

虽然每一集都讲,但这部作品真的得到许多人的帮助才得以出版。MF文库编辑部、行销人员、校阅人员以及书店的工作人员,真的承蒙照顾了。

最重要的,是给予我温柔的讯息和粉丝信的读者们。有您们的支持,作者才有写书的力气。真的非常感谢。

那么,下一本第六集——若能在最重要的一集与您再相见,就是我的幸运。

2014年8月 长月达平《听著小学生感叹暑假结束》

【插图285】

【插图286】

「好啦,终于来到……名为广告页面的自由空间!在正篇里不能自由奔放的情况太多,所以我只能在这边奔放了!吶?」

「我认为正篇是最重要的,再来就是我的出场次数还不多,老实说应该很多人在想我这家伙是谁吧,不过这可以说是出公差吧!?」

「因为这次要通知的情报超级多,所以才选出懂得做生意、对正篇的影响很少的你!让大家看看你跟我意气相投的合作吧,奥托!」

「就算您这么说……好的,痛下结论很重要!有通知要告诉大家!我看看,首先是在月刊Comic Alive好评连载中的漫画版Re:Zero第一集同时发售了。初回限定版还有附短篇小说,全新绘制的插画在设计上更是棒透绝顶唷!」

「讲到Comic Alive,十月开始月刊BigGanGan也开始连载Re:Zero第二章!マツセ老师的版本和枫月老师的版本都是美味的Re:Zero。」

「在Alive也会每月连载短篇小说,汇集那儿的短篇以及新插曲的Re:Zero短篇集预计在十二月发行。」

「您、您说什么——!」

【插图287】

「如我所料的反应,谢谢啦!全日本的MINISTOP和LAWSON两大便利商店,都会贩售Re:Zero的原创商品!只有在这里才能入手的粉丝商品一个接一个出现!详情大声讲会有点害羞,所以请翻到下一页确认。」

「企划太惊人所以就扔著不讲啦,不过别光说那些,正篇的情报也麻烦你了。换句话说,几时会打破现状?下一集第六集吗?」

「文库版第六集预计在2015年三月发行。抱歉要等待,但已经确定第六集会贩售附赠人物角色吊饰的特装版唷。不只文库本,漫画和月刊Comic Alive也会附赠,收集各个不同的角色使出合体技后可就霹雳无敌强啦!」

「到最后通知情报模式完全打开了,不过预约时间很快就截止,还请注意。详细状况就如昴先生所说,请翻至下一页。」

「哦哦,不愧是生意失败濒临破产的商人,讲的话沉重度就是不一样。佩服佩服!」

「可以请您不要在最后的最后用贬低人的话来作结吗!?」 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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