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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机械降神

他应该早就学到,颠覆死亡是禁忌了。

在他试图让母亲复活,最终失败而永远失去母亲遗体一部分的那天。

孩子仰慕母亲,是身为人类极其自然的感情。

为了挚爱之死而悲叹,对人类来说是理所当然。

然而如果一个孩子试着让死去的母亲复活,那却是疯子或怪物的行径。他一直等到别人告诉他才知道这点,就连听到了都由衷无法理解这种行为为何令人作呕,所以自己正是疯狂的怪物。

他应该已经彻底体会到了。

已经体验过父亲看见妻子遭到解剖的遗体,以及动手解剖的亲生儿子时,那副悲愤怜悯交加的表情。

体验过哥哥无言地紧紧抱住呆站原地的自己时,那臂弯的力道。

以及抓着自己哭泣的,同乳兄妹少女的那些眼泪。

所以即使无法理解,应该也学过,发誓过了。

知道那是滔天大罪。

知道会害深爱的父亲、哥哥与她终日悲叹。

所以自己再也不会侵犯生者与死者之间的界线——……

然而……

「维克。呐,你没事吧——?」

那个少女此时,在他的眼前,被压在瓦砾底下。

「……蕾尔赫。」

自己不知不觉间脱口而出的声音,像是出自别人之口。喉咙干得厉害,仿佛快被满是粉尘的空气割伤一样。

被榴弹爆炸压断而崩落的水泥块,淹没了前线基地一个房间的一半空间。这是长距离炮兵型的一五五毫米榴弹一旦直接命中,能把「神驹」或是强化水泥掩体尽皆炸个粉碎的破坏力,展开密集炮火造成的结果。

比刚刚满十岁的他个头还大的一块巨大瓦砾,像要把她斩成上下两截那样,插在成堆的瓦砾上。

在纤尘不染的王城长大的他,从未闻到过这种腥味。从瓦砾下方——红色的鲜血黏稠地漫溢而出,形成水滩。

在腰部以下被压烂,恐怕超乎想象的痛苦当中,她用失去血色的惨白面容,以及染血的发青嘴唇,拼命挤出了笑容。

「那就好……」

「……为什么……」

他不由得抢着问道,随即满心后悔。这是遗言,绝不能打断或是漏听。

但他却无法停止说话。

「为什么要保护我?……刚才应该是我要被压死才对……!」

蕾尔赫被瓦砾压住的地方,正是房间崩垮前他身处的位置。他不可能不知道,是蕾尔赫一把将他推开了。

因为自己是王族,是你与生俱来的主君?你是为了这种无聊的理由,受到这种命运束缚,而舍弃自己的性命吗——……

「问我……为什么……」

蕾尔赫轻轻偏头,苦笑了起来。就像在说——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呢?

「因为维克是我最珍爱的人啊。」

「……!」

这个少女出生以来没过多久,就注定了一辈子要担任他的贴身侍卫。

当她的母亲成为他的奶娘时,她的人生也被一并买下。

不过是刻意安排的忠诚与感情罢了。她自己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但蕾尔赫却在笑着,好像全然不把这种他人的盘算放在心上。

用一种伴随着失血而逐渐失去清晰意识与视线焦点,仿佛身处梦境的眼眸。

「我跟你说喔,维克。我虽然是隶民,可是,我很喜欢这个国家。喜欢这个国家的漫长冬天,以及闪亮美丽的春天、夏天跟秋天。因为它是我的祖国,是我跟你一起活到今天的国家。」

所以。

蕾尔赫说着,用身处梦境的眼眸,用尽管往上看着他,却早已不看着现实世界任何角落的眼眸。

「以后,请你继续保护我跟你的故乡吧。」

「——好。」

除此之外。

还能回答什么话语?

他本身虽然觉得祖国的四季与白雪很美,却毫无眷恋之情。对于自己出生长大的这个国家,也没有半点骄傲或认同感。

即使如此。

对于这个步向死亡的贴身侍卫少女……对于他的同窗好友,他的青梅竹马,他的同乳兄妹这个少女……

对于即使遭人讥笑为蝰蛇的玩物,仍然不弃不离的她……

她总是陪在自己的身边,仿佛相伴左右是天经地义。

他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会失去她。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保护这个国家与所有人民……所以……」

面对即将无法挽回的丧失,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惧。

怕的不是她即将死去,而是自己将被抛下。自己的这种冷酷与自私又让他心惊胆慑。

他彻头彻尾体会到自己果然不是正常人,是天生冷血的腐毒食人蛇。

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不乞求。

乞求再犯下一次——已经自行禁止的过错。

「所以,蕾尔赫……今后,你仍然愿意陪在我身边吗?」

乞求她——不要抛下自己逝去。

蕾尔赫一瞬间,睁大了双眼。

只要那眼眸中含有些微犹疑或恐惧之情,他想必已经回心转意了。

然而忠心耿耿的少女点头了。

尽管他自私自利地要求她交出遗体,供人切开变成活尸,她仍然笑着点了点头。

「好的,当然愿意,我的……」

怕寂寞的王子殿下。

这是他听见的,她生前的最后一句话-

维克自假寐中忽然醒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于四方围绕着水泥厚墙,一如往常地严重打乱人类时间感的房间里。

这三天来眼睛早已习以为常的幽暗空间中,蹲踞着联合王国紫黑色、联邦铁灰色,以及共和国深蓝色的军服剪影。由于只有做最低限度的换气,空气很闷,疲劳气息也钝滞地沉淀于室内。

从开始固守不出算起,进入第三天——守城军已是一副势穷力竭的惨状。

维克叹了一小口气,看来是这个环境害他作了奇怪的梦。

那时候,他也是待在前线基地的碉堡当中。虽然那里的规模与设备,都粗糙得不能与现在这个地方相提并论。

联合王国是军事大国,伊迪那洛克王室则在其领导地位,身在战场向来是一马当先,永远站在最前线之上。当年他依照这种家风被送往南方战线,参加第一场战斗。这样做并不是因为维克遭到疏远。除了国王与王位继承权名列前茅的王族之外,所有人都公平地被送往战地,结果到目前为止,维克的王弟叔父、最小的王兄、大他五岁的王姐,以及小他一岁的义妹公主都已经为国捐躯。

维克慢慢挪动背靠着墙入睡而有点僵硬的身体,然后撑起身子。

他实在很讨厌这种阴暗封闭的空间。

因为会让维克想起她死去的时候。

「——蕾尔赫。」

他用有些干燥的喉咙,只在口中喃喃独语梦境的渣滓。

用来与她——与如今那个复活的她相连的仿神经结晶嵌在体内,位置在脖子的后面。这样谁也不能把它拆掉。

他再也不会放开她的手。

「你有在听吧,蕾尔赫?」

回答透过知觉同步,反应迅速地传送过来。

『当然,殿下……殿下有何吩咐?』

「西琳」不会入眠。

尽管作为精密机械需要整备与调整,有时会关闭电源,但那不同于生物的睡眠。「西琳」的人造大脑不会累积疲劳物质,也不需要利用作梦整理记忆。

她们终究不是人类。

「先听报告。外面状况如何?」

『剩余弹药与能源匣皆所剩无几。「阿尔科诺斯特」损耗了四成。「破坏神」虽然损失不到这么大,但是……各位处理终端已经快到极限了。』

「我想也是,攻城战总是攻方消耗比较快,人力与物资都是。」

相较于居住设备一应俱全,有城塞的所有设备作为帮助的守城军,攻城军被迫生活在风吹日晒的露天环境下,在精心设计成对己方极端不利的战场战斗。虽说现代科学稍微减轻了野战宿营的负担,但能在陌生的雪地战场撑过三天已经算值得赞许了。

「『军团』增援的位置呢?按照诺赞的搜敌结果,敌军入侵到哪里了?」

『于昨日日落时分,已到达百灵统制线。搜敌结果指出敌军在该地驻足不动。』

「照想定状况的话,应该已经突破百灵了……或许该说真不愧是联邦的战狼〈禽兽〉队吧,可谓勇猛善战。」

『一如尊意……还有一事。』

蕾尔赫罕见地显得有点难以启齿。

『说到诺赞阁下,他的体力消耗是目前最值得忧心之处。万万没想到他竟连睡梦之时,都无法掩耳不听死者的声音……虽然阁下什么也没说,但我等「西琳」的存在,其实一定也成了他的负担。』

蕾尔赫的意思是——再继续拖下去,可能会令他崩溃。

维克聪明地听出她未曾讲明的忧虑,点了个头。

「关于今后你们与八六们的合作关系,我最好思考一下运用上的对策……等这件事结束,我会向本人问问看。」

维克不禁心想,也难怪蕾娜会忧心了。

那个死神不知是否因为没有脑袋,连自己痛不痛都不知道。

他想必不是有意害对方伤心落泪,却不知道是什么造成对方的悲叹。

「我们这边弹药也快见底了。我已经让援军尽快了,但似乎还需要时间——不能再撑了。」

今天这一刻就是分水岭,之后只能被敌军逼得节节败退,一点一滴辗烂。

或许该说幸运的是,敌军炮火也已经消耗到能进行那个行动的程度。

「一决胜负吧,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的本分与荣耀。」

蕾尔赫似乎笑了笑。

『尽如殿下的心意……殿下。』

「嗯?」

『祝您平安,下官很快就会赶到您的身边。』

一瞬间,维克张大了眼睛。

他关闭知觉同步后,仰望着上方无声地笑了。

那里只有冷冰冰,阴森森的天花板,而她也并不在那上面,只是……

「你这七岁小孩,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啊?」

维克没有对蕾尔赫做消除记忆的处理。

真要说起来,他是等到「西琳」确定进行量产,实验性地制造了几架之后,才在她们的制造过程加入这道程序的。在留下死前瞬间记忆的状态下,收纳于与生前不同的身体当中的人类意识,会在启动之后立即崩坏,再也无法载入。他是明白这一点才做了处理。

蕾尔赫没有做过当时并不存在的处理程序,但并没有留下生前的意识与记忆。

起初这件事让维克失望透顶,彻底绝望……但同时,也稍微安心了一点。

因为他内心的某个角落,害怕会听到她的怨言——听到她说「其实我并不愿意像这样被强留下来」。

所以没有记忆,也没有原本的人格……连讲话口吻都跟原来的她不同的蕾尔赫,就某种意义而言拯救了维克。

他有时候会想。

说不定其实她什么都记得。

明明记得,但故意换了一种不同于生前的口吻与举止。

好让维克不受束缚,好让他这次能放宽心,将自己当成工具尽情利用。

因为那个同乳兄妹的少女,以前就是个傻呼呼地好管闲事,把照顾别人当成理所当然的人。

「——蕾尔赫莉特。」

这个世界已经一点都不美丽。

没有你的这个世界,春天恐怕再也不会来临。

即使如此。

因为你希望我保护它。

只要我还记得的一天,我就会感觉到你还在我身边。

「我会实现约定的,这次也是……几次都行。」-

「死神阁下。」

虽然辛知道是她,但近在身边的亡灵之声,仍然让他感到不太舒服。

在代替会议室的货柜当中,辛正在依照夜间的些许变化,更新作战图上的「军团」分布位置时,蕾尔赫进来了。他抬头看看对方。

「阁下起得真早,下官以为现在恰好才是起床的预定时间呢。」

「有状况吗?」

说完辛才注意到自己的口气,啧了一声。现在是战场备战的早晨时间。对异常状况保持戒备虽然很合理,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发出的声音会这么带刺——没想到这三天的战斗,会让自己如此地心浮气躁。

「……抱歉。」

「不会。」

蕾尔赫缓缓地摇摇头。

她自己则是毫无半点倦色,用一如平常的雪白面庞接着说了:

「各位也是,您也是……看来您真的是累了,脸色很差。」

「是啊……」

辛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然而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二十四小时受到「军团」叫唤声的疲劳轰炸,还是有点难熬。

再加上陌生的寒冷环境,以及在战况几乎毫无进展的状态下,预定时限已经逼近眼前。

今天莫名地起得较早,恐怕也是因为如此。

「人类的肉身真是不方便呢。不睡觉就撑不住,不吃饭就动不了,只不过失去一只手脚就会死,完全不适合战斗。不……应该说是人类跟不上战争的脚步了吧。」

战争原本就是会死人。

然而像是名符其实地震耳欲聋的枪炮巨响、战车或机甲严苛的震动与排热,以及虽然已经许久无人运用,但曾经存在过的战机的高加速能力。双方为了咬破对手的咽喉,各自持续追求更强大的破坏力、更坚固耐打的装甲,以及更高速的机动动作,结果曾几何时,兵器于杀敌的同时,也折磨着使用者的肉体。

蕾尔赫说着,用她那无需睡眠饮食,只要动力与中央处理系统完好如初,就算失去半个身体也能战斗的,不具有会受伤的血肉的机械身体说道:

「下官认为,各位大可以在更早之前,就将战争交给我们来做了。」

辛瞄了蕾尔赫一眼。

的确,对兵器来说,人类早已不过是个枷锁。

有人机之所以对运动性能做限制,是因为里面的人类太脆弱。搭载驾驶舱等多余的机械结构白白增加了机体的重量与大小,讲得极端点,人类本身除了脑神经系统之外,不过是重达几十公斤的累赘罢了。就连脑部也会立刻因为疲劳或恐惧而变得迟钝,以兵器而论完全是个不良产品。

即使如此。

「那样……会让我们变得跟共和国一样。」

蕾尔赫温吞地眨了眨眼睛。

就像是机械人偶听到无法理解的话语时会有的动作。

「我等确实不是人类啊。」

「我不是在说这个,这跟兵器里面放的是不是人无关。让别人去战斗,自己却逃离战场,弄到最后丧失前进或自卫的力量,就跟家畜没两样,那样不能叫作活着。舍弃战斗的力量与意志,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决定,那样——太难看了。」

八六的骄傲具体来说就是如此,这正是他们与「白猪」最大的不同之处。不是头发或眼睛的颜色,而是对生命的态度。

仅以自己这具身躯与战友为依靠,在无处可逃的战场求生存。他们决定不让任何人为自己的命运作主——因为这才是八六的骄傲,也是存在的证明。

蕾尔赫冷笑了一下。

「……难看?」

声调中带有——明确的讥诮。

辛忍不住狠狠瞪了回去,然而蕾尔赫扬起下巴,喉咙发出压低的笑声,脸上却不带笑意地眯起一眼。

「难看。难看——您说难看?阁下之所以战斗,就为了这点理由?」

嗤笑。

她那翠绿眼眸中,燃起诡谲火焰般的——憎恶与愤怒。

「什么不好说,竟然说因为难看?选择活在战场上的理由,竟然就只因为怕丢脸,觉得难看…………哈!」

这时,蕾尔赫像花朵绽放般笑了。

「——阁下明明就还活着。」

嗓音如小鸟啾鸣。

然而那声音却恶浊黏稠,蕴藏着浓厚的阴气。

那是沾满憎恶、叹羡与怨念的——死者之声。

「你明明还活着,跟我等不一样。明明还没死,明明还多得是挽回的机会,明明还能重新来过。」

对着一时受到震慑而无言以对的辛,她咄咄逼人地越说越激切。带着笑容,在目光如炬的翠绿双眸中,燃烧着阴惨的冷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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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的异能,能够接收到死后仍徘徊人世的亡灵,死前最后一瞬间的思惟变成的无声呐喊。

他听不见死后的机械大脑编织的思考,就连尽管血缘关系较远但确实出自同一血统的同族青年,或是亲哥哥的思考都不例外。

所以。

辛至今从来不曾听过,死后仍徘徊人间的亡灵,在化为亡灵之后的话语。

没听过那种——对生者发出的,火烧火燎般的嗟怨与叹羡。

「嘴上说要战斗到底,却又不肯舍弃你那不适合战斗的肉体。明明就丝毫不愿放弃能看到他人的眼睛、听见声音的耳朵、触摸万物的双手、能与某人共度一生的人类肉身,明明就想跟人相伴左右……其实你明明就希望,有一天能跟某人过着幸福的生活!」

惨叫般的谴责响彻室内——我已经失去这一切了。

我已经死了,再也不能跟任何人共度一生了,再也无法获得幸福了。

而你明明可以,明明就还活着。

竟然还敢这样大言不惭。

有脸讲这种话。

蕾尔赫笑着,笑得开朗,笑得凄惨,带着满腔的憎恨。

「你明明就还活着——竟然敢讲这种……」

明明就能跟他人获得幸福。

「…………」

就这样,蕾尔赫笑了。笑得无力,像是笑中带泪。

「要死,让早已死去的我等去死就够了,人类。因为你们还活着,就算失去什么或是被剥夺了什么,都还有机会挽回。」

另一个胭脂色的人影,站到货柜的出入口前。

「蕾尔赫。」

来者声音纤细得有如雪片化作结晶的瞬间音色,是柳德米拉。这个高个子的「西琳」有着艳丽过头的赤绯发色,以及婀娜的身子骨儿。

「所有人已经集合了,出击准备也正在进行中。」

「好的——死神阁下,也请您那边全体人员准备出击。」

「……全体人员?」

辛狐疑地回问,蕾尔赫露出平常她那种不适合少女脸蛋的威风笑意。

「您刚才问下官有何状况,对吧……殿下有令,我等即将展开总攻击。」

她从睡眠中醒转后,首先立刻闻到一丝恶臭。

那股臭味,刺激了她记忆中不太愿意想起的部分。那是八年前的陈旧记忆,以及约莫一年前的簇新记忆。

是金属与血肉滚烫烧焦,腐败与死亡的记忆。

那是安置在深处一个房间里的战死者遗体,渐渐腐败的臭味。

蕾娜摇了摇因为疲劳而仍然沉重的脑袋,撑起了身子。

她披上借来还没还的铁灰色上衣,一面用手梳理头发,一面走出分配到的房间。这三天来与她在同个房间起居生活的芙蕾德利嘉可能实在是累坏了,裹着毛毯动也不动。

走在通道上,血腥味就会尾随而来。位于地下深处的这栋司令部,每个角落都已弥漫着死者的臭味。

——她早已习惯了,不觉得恶心。

比起去年那场大规模攻势爆发后,让共和国民死了大半,比起当时为期两个月的防卫战状况,现在这样算不了什么。

当时是夏天,是最热的时节。在那场仿佛永无止境的防卫战中,钢铁烧红的怪味,以及别说下葬,连收尸都收不了的大量遗体发出的腐臭,都呛得人难以呼吸。

虽然很快她就习惯了——变得不再在意了。

人会习惯,就算是不该习惯的事物,也很容易就适应了。

蕾娜咬紧樱花色的嘴唇,走进司令室的房门。

她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

指挥所的全体人员都在这里,就连应该换班休息的人也不例外。

而他们的侧脸,全都散发出好像被人命令服毒似的紧张迫切感。

简直就像即将迎接决战那样。

「!发生什么事了!」

蕾娜急忙一问,维克的视线往她这边看了一下。

「你醒了啊,米利杰……抱歉,如果罗森菲尔特起得来,麻烦你也去把她叫醒,为指挥做准备。我们将于一小时后,对东南城墙发动总攻击。」

「总攻击?——是谁下了这种命令……」

「当然是我啊。」

蕾娜抬头一看,维克悠然自得地耸耸肩。

「事实上,也已经到极限了吧。战力继续损耗下去,迟早会连总攻击都发动不了。在被敌军慢慢辗烂之前,我们要主动出击。」

「让我军漫无目标地进攻,只会增加伤亡人数。这种时候失去冷静,无异于自杀行为——」

「就算漫无目标地继续防守,结果也是一样,只不过是损耗值达到那个数字的早晚问题罢了……况且以目前状况来说,再怎么减少损耗也没太大意义,反而一定会全军覆没。」

减少损耗也没意义……就算继续固守不出,援军也不可能在全军覆没之前赶到。

维克淡定地说完,忽然苦笑了起来。

「你讲话不用这么小心,米利杰。我并不是自暴自弃,也不是想背水一战。我们并没有被逼到那种地步,不是吗?……并非没有胜算。」

他那种简直就像在说「伤脑筋,雨下得比想象中还大」的表情,实在让蕾娜信不过。

既然他这么说,那他应该不是不了解状况。

援军不会来,彻底防卫也撑不过去,所以要转守为攻。只是——

「伤亡呢?」

「会有,而且很多。但是呢——也就如此罢了。」

「……怎么搞的?」

「狼人」的感应器起了反应,莱登转头一看,只见机库的远方暗处走出了一架「神驹」,让他扬起一边眉毛。

『殿下有令,命我们指挥管制官也去防卫各个侵入点。』

来自毫发无伤的「神驹」装甲内侧,比莱登大上好几岁的男性声音说道。这声音他听过几次,是「西琳」们的指挥管制官。

『等外面部队突破城墙,你们就去跟那边会合,这里有我们挡着……殿下是前线指挥官,追随殿下的我们虽是指挥管制官,但也不是不会战斗。』

西汀闻言,似乎用鼻子哼了一声。

『有志气是值得嘉奖,但我们布里希嘉曼可是女王陛下的直卫部队,才不会把职责丢给外人去做。不好意思,就狼人弟弟你们的部队自己去接主人吧。』

「……先让我问一句……」

莱登很想大骂「你说谁是我的主人了」,但姑且吞了回去,如此问道。先不论辛听到同一句话一定会露出同样厌恶的表情,也不论莱登那些对他来说一点都不有趣的想象……

「你们——怎么不用去做『西琳』的管制?」

「……维克,为什么『西琳』变成由你集中操纵了?」

「因为只有我办得到。」

蕾娜微微偏头提出的合理疑问,得到的答案极端简短。

「维克,我记得你说过,考虑到负担问题,就算是你,最多也只能操纵两百人左右吧?」

「所以承受负担的不是我……这种连接方式没有精密到能进行战斗,但是做这点程度的职务绰绰有余了……而且……」

北方大国的王子语气淡定,好像不是什么大事似的,凭借着长达数百年以来,让无数民众俯首称臣的王族尊严说道:

「因为这是我的责任——蕾尔赫,准备好了吗?」

「当然,随时候命。」

蕾尔赫一双翠绿眼眸对着光学萤幕,如此回答。她正待在配合她们设计的,狭小而微暗的「海鸥」驾驶舱当中。

「蝉翼」的银线带着一阵寒意从脖颈涌出,爬过蕾尔赫纤瘦的颈子,钻进军服底下。银线连上她全身上下加装的电力供给用端子,在她不具生物电流的皮肤上展开、运转。负担较重的大规模同步,基本上都是由她进行转接,代为承受负担才得以实现……这不是主子的命令,而是她自愿的。如果不考虑负荷问题,同样的事情她的主子独力就能完成,只是蕾尔赫不愿让他这么做而已。

此身乃是主人的剑与盾,守护到底才是无上荣耀,主人身上哪怕只是一根头发受损,都是最大级的屈辱。

蕾尔赫聚精会神,定睛瞪视她的最大敌人「军团」挤得水泄不通的断崖要塞。身旁有辛的「送葬者」,背后是成群的「破坏神」。幸存的「阿尔科诺斯特」所有机体在前方排排站好,按照主子的命令摆下突击阵形。

其实……

无论是这场战斗还是之前的战斗,她都不希望让背后那些「破坏神」参与。

因为这里是战斗的庭园。

是属于她们死亡之鸟〈西琳〉的庭园。

「请下令吧,我等尸王〈主人〉。」

面对这两天来遭到击毁的「阿尔科诺斯特」残骸散落各处的雪地以及远方的城塞,联邦与联合王国的机甲们整齐列队。

前方由「阿尔科诺斯特」剩余所有机体排成的纵阵带头,后方是「破坏神」排成的横阵。横阵分成各个战队,按照会议决定的进击顺序跟随在「阿尔科诺斯特」后面。

辛觉得这布阵方式很奇怪。他待在「破坏神」的横阵中央,先锋战队的行伍前头,就在「阿尔科诺斯特」纵阵正后方的位置,能够将整个阵势一览无遗。

这种布阵方式,就只是老老实实地与指示为攻击目标的东南断崖两相对峙。而且率先迎敌的「阿尔科诺斯特」们位置站得显然太过密集,形成极端细长的纵阵。

纵阵虽然可以集中战力,是适合用来突破敌阵的阵形,但此时在他们眼前的,是就连机甲兵器都无法打穿的断崖绝壁。而且在这东南断崖前面也挖了干壕,不难想象敌军一定会在那里阻碍己军行动。有些机体抱着似乎是趁战斗空档砍削的圆木、石材以及空货柜,或是强行装上了「破坏神」的备用钢索钩爪,也都集中在前方集团那边,所以或许是打算用物资掩埋壕沟,然后攀爬上去,但是……

纵阵的威力本质上,来自战力集中与速度带来的冲击力。干壕与后面耸立的峭壁会削减最重要的速度,使得突击不具效果。岂止如此,后续部队还会撞上被拖住脚步的前头部队,引发致命性的大堵塞。

再加上过度密集的阵形,等于是在叫长距离炮兵型集中射击前头的机体,照顺序一一铲除掉。

她们……在想什么?

当然,辛等人已经听过了作战概要,而辛他们联邦的部队,只负责闯入城墙内侧之后的作战。关于攻坚方法,对方只说交给联合王国的部队——「阿尔科诺斯特」们负责就好。

辛正在费疑猜时,忽然间,一架「阿尔科诺斯特」站了起来。

『……死神阁下。』

辛看了一眼,原来是柳德米拉。她敞开后部座舱罩,一脚踏在登机用台阶上,仿佛在证明自己并非人类那样,让身体暴露在夹带雪花的风中。

柳德米拉定睛注视着她的同胞倒卧一地的雪原,以及风雪纱帘后方的朦胧城塞,开口说了:

『我们是曾为人类的战死者,但这也就表示我们已非人类。我们是由人类制造躯壳,架构心灵,为了不让更多人牺牲而生的机关人偶。』

「…………?」

这些事情,辛已经听她们的创造主兼操偶师维克,以及她们自己亲口说过好几遍了。

他知道「西琳」原本是战死者。

是为了不让更多人战死沙场,而运用已经捐躯的战死者设计而成的防卫系统。

为什么挑在作战前的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

『我们只为人类而存在。』

在视野边缘,倒数计时已经开始。是在为攻击起始倒数计时。

包括辛在内,所有处理终端已经接到严厉命令,对于「阿尔科诺斯特」的作战行动绝不可以插手。

『所以……』

倒数计时的过程中,维克忽然想起一件事,对坐在身旁副指挥官的座位上,据说可透视熟识者目前状况的异能少女说道:

「罗森菲尔特,你暂时闭上眼睛。不只是异能,原本的眼睛也是。」

纵然是他也知道那件事不恰当。他也不想多增加一个精神失常的小孩。

不像自己打从出生以来就有某个部分失常,是个天生的怪物。以一个正常人身份诞生的小孩,应该以正常的心智活下去。如果可以,他希望所有人一辈子都能如此。

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如果连本来生而为人的小孩都这么容易失常,变成怪物而得不到平凡幸福的话,那么天生就是怪物的自己,岂不是更别想获得幸福了——……

不得不说自己还真是自私自利,维克对自己的丑恶性情冷冷嗤笑了一下。就连为别人祈求幸福,到头来都只是为了自己。真是条丑陋又肤浅的冷血蛇类。

倒数计时继续进行。

他侧眼看着数字,静静地开口了:

「『卡迪加』呼叫全体『阿尔科诺斯特』……作战开始。来吧——」

食人蛇〈卡迪加〉。

没错。

自己原本就是条疯狂的蛇,不会因为多愁善感而进一步发疯。

恐怕自己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由人类暗藏在种族内部的一件机关。

当疯狂淹没理智时,在人性无法保持理智的状况下,由自己这种人代为披荆斩棘。

而他所创造出来的,他那些被指为违背伦常的人偶们也一样。

来吧。

表现出怪物的尊严吧,你们这些非人存在。

「歌唱吧,天鹅们。」

在辛的面前,柳德米拉说着。如歌咏般,面带微笑。

『所以——』

在知觉同步与受到杂音干扰的无线电另一头,维克的声音宣告——作战开始。来吧。

柳德米拉说着,隐约带着陶醉,以及静谧。

简直就像火刑台耸立眼前的殉教圣女——……

——歌唱吧,天鹅们。

『这对我们来说,是欢喜。』

同时。

集合一地的「阿尔科诺斯特」全机展开了突击。

她们以少女笑语盈盈,娇若春花的声音代替呐喊。

宛若徜徉在春天的草原,她们跑过弹痕怵目惊心的战场。最前排穿越长距离炮兵型来自要塞的水平射击弹雨,到达围绕断崖的干壕。她们用极近距离的炮击将反战车屏障炸飞到壕沟底部,一次几架机体转身,将钢索钩爪射进附近的友机残骸。

然后就这样跳了下去。

跳下背后深如地狱的谷底。

「什……!」

「阿尔科诺斯特」的苍白机影,宛如恶劣玩笑般消失在冰雪狭缝间。烧焦抛锚的机体被拖着走,撞到射穿大地的弹痕跳起来,在空中描绘出须臾间的轨迹,然后追随着落入谷底。

钢铁躯体被砸在谷底撞得稀烂,沉重而异样的声响一边在冰墙之间回荡,一边轰然响彻四下。

声响还没消失,第二排已经到达该处,速度不减地直接跳下断崖。接着第三排、第四排也毫不迟疑地随后跟上,抱着砍削而成的物资,拖着友机的残骸接连着跳崖。一如受到魔笛手的笛声所惑,跳进大河的愚蠢鼠群。

长距离炮兵型的炮击,轰得一架「阿尔科诺斯特」在死亡行军的半途中颓然倒下。后续的另一架机体从背后撞飞它,接着将它拥入怀里一同摔落谷底。苍白的成群蜘蛛把无法开动的友机或拖或推,一架接一架,一架接一架,一架接一架地往下跳。

而且还在笑。

每个人都发自内心,用少女的嗓音开朗地笑着。

可能是看出她们的企图了,城墙上的长距离炮兵型探出机身,开始往正下方展开集中炮击。它们在干壕前方张开弹幕,不让「阿尔科诺斯特」接近。

「阿尔科诺斯特」这才第一次停步,从正面开火回击。她们接二连三地射落由于探出机身而让自己暴露在火网下的长距离炮兵型,把摔落下来的残骸拖进干壕。挨了榴弹而被炸飞的友机也照样踢落谷底,后续的「阿尔科诺斯特」上前填补猛烈炮击的空缺。

为了避免蠢到提供敌军多余材料,理应无所畏惧的「军团」竟缩回了隔墙后方。在继续炮轰城墙的友机支援下,「阿尔科诺斯特」们前仆后继,勇猛果敢地跳崖自杀。

如同跳到神像〈破坏神〉面前,让坛车辗死自己的成群狂信徒。

那种——疯狂。

上下落差将近二十公尺的干壕,转瞬间就被十几吨重的「阿尔科诺斯特」的庞大机身填平。后续机体践踏其上,将友机踩得东歪西倒,一路向前冲。一旦发现强度不够就当场蹲下,借由让友机踩烂自己的方式,将自身变成这座钢铁桥梁的建材。

前头几架机体终于跨越干壕,抵达岩壁,抓住了它的底部。下一排队伍爬到它们身上,一边将它们踩扁一边把腿往上伸。「阿尔科诺斯特」们就像堆砖砌瓦般把自身机体当作建材,不断往上堆叠台阶。

过去,在上古时代。

据说某个土木技术优异的帝国,为了攻陷断崖绝壁上方难攻不落的要塞,在沙漠中央建造出了高低差距达到两百公尺的攻城路,累死了数万俘虏与奴隶。

仿佛效仿那种攻城路,它们组成了直直通往城墙的斜坡路。那是用钢铁残骸叠成的攻城路,以「阿尔科诺斯特」它们自己为主体,还组进了射落下来的长距离炮兵型,以及俯冲下来时被「西琳」们爬出来集体拉倒的斥候型。

后续机体将这一切尽皆踏烂,往上攀登。它们把下方的友机压溃,自己也被下一批机体压溃,就这样一步步增加高度。

少女们响彻四下的轻快笑声,以及底下进行的疯狂筑城行径——就连八六们注视着这一切,也不禁哑然无言。

那片光景,也映入了峭壁上方司令部的蕾娜眼里。

「维克……!」

「总不能让八六做这种事吧。」

蕾娜转头一看,下达这种自杀命令的少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用僵硬冻结的眼神与表情,注视着他的人偶们在全像式萤幕中笑着被压烂。

「也不能因为舍不得她们,而继续让我等兵士与八六们送死……人一死就不能复活了,没人能替代,找遍哪里都没有。」

那一瞬间,抿紧的嘴唇代表何种意义,蕾娜并不明白。

蕾娜没听维克说过他试着让母亲复活,却反而永远失去她的事。也没听他说过有个少女留下他逝去,后来成为了蕾尔赫。

但是——……

「然而她们——『西琳』是死人。严密而论,是连人格都没有的假人类。对于可进行量产的『西琳』而言,『西琳』自己就是替代品,没有任何理由惋惜。」

他刻意冷血透彻地说,同时目不转睛,注视着慢慢毁坏的人偶们。

但他却让身为「西琳」之一的蕾尔赫常伴左右……赋予这些非人少女人类的名字,以及各有不同的身姿外貌。

他的侧脸撼动了蕾娜的内心。

冷血的蛇。

尽管身为不解人类感情的怪物,仍然……

凭借着他特有的理论与伦理,试着守护人与人的世界。

最后一架「阿尔科诺斯特」向前冲刺,一边演奏出破碎声响,一边冲上钢铁斜坡路。

维克看到最后一刻,继而转过身去。

他从近卫兵手中接过反战车线膛炮,然后一同走出指挥所。

「攻坚与之后的指挥就交给你了,女王——我这边也会配合着发动攻势,记得指示我行动时机。」

言外之意是「我已经失去了部下,留在这里也无事可做」。

冲上斜坡的最后一架「阿尔科诺斯特」将十条腿的前两双伸向岩壁。驾驶员任由驾驶舱被榴弹碎片炸飞了一半不管,将前端的冰爪刺进岩壁,锁住所有关节后陷入了沉默。

这就是苍白蜘蛛们的死亡行进的终焉。

「阿尔科诺斯特」只剩下蕾尔赫的「海鸥」一架。整个部队名符其实地舍弃了己身——筑成了只能以疯狂形容的进击之路。

在攻城路的顶端附近,已经不留原形地被组进斜坡路的柳德米拉,用她那颈部断了一半,上下倒吊的头颅,动作生硬地看向「送葬者」——里面的辛。

辛看出她在微笑。

那张脸不只人造皮肤与肌肉,就连底下的金属框架都被削到只剩左半边,即使如此仍然婀娜地,真心喜悦地……

『来吧,各位请。』

「……!」

一瞬间,辛悚然惊惧到浑身无法动弹。

恐怕其他人也都是一样。所有「破坏神」迟疑不决,犹豫着不敢踏上那条诡状异形的攻城路,都在刹那间呆站原地。

辛僵硬冻结的耳朵,听见了「军团」的叫声。在「阿尔科诺斯特」的炮火下一时后退的长距离炮兵型与斥候型,似乎有意再次爬出来。

都让她们做到这种地步了。

不能让她们白死。

辛把牙关咬紧到臼齿叽叽作响。

「——我们走。」

『怎么可以!……』

大概是瑞图说的。辛对某人发出的惨叫置若罔闻,把操纵杆用力推向前进位置。沿着地面被「阿尔科诺斯特」践踏一番露出黑土的痕迹,「送葬者」疾速奔驰。稍微慢了一点,「笑面狐」、「神枪」与「雪女」也像是摆脱疑虑般随后跟上。接着换成其余先锋战队机以及后续战队,嘟嚷着某些呻吟或咒骂声追随其后。

现场的八六几乎所有人,都是在第八十六区战场存活了长达数年之人。不需要命令,负责后卫的战队自动开始进行火力压制。「破坏神」遏抑住就快来到前面的长距离炮兵型,在火网交错的天空底下撕裂白雪布幕疾驰而过——风雪转强了,恍如悲叹之声肆虐吹袭。

战队抵达以钢铁残骸填平的干壕。「送葬者」没有丝毫减速,不带半点犹豫,一脚踏上那诡状异形的桥梁。它一口气冲过去,就这样奔上斜坡路。

未曾使用应有的建筑材料组装的斜坡路凹凸不平,非常容易绊跤。就算只定睛注视着前进方向,照样会看到在「阿尔科诺斯特」狭缝间压烂的「西琳」凄惨的模样。

也能看到挤压变形的她们又被「破坏神」踢飞,断裂破碎的模样。

踹飞或踏烂自走地雷,对他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西琳」只是具有人类的外形,已经不是人类了。

就本质上而论,跟为了继续作战而吸收战死者大脑的「军团」并无二致,用的甚至不是人类的脑。只不过差在复制资料化脑部构造的,是流体奈米机械还是人造细胞罢了。

所以,都一样——应该都一样才对。

破坏那些「军团」……

跟现在这样,边跑边踏烂这些「西琳」没什么两样。

「…………!」

照理来说应该是这样,但无以言状的厌恶感却久久不散。

踩踏着层层尸山,边跑边被尸体绊住的恶心感受缠着他们不放。

「对不起。」赛欧的低喃传入耳里。「天啊……」可蕾娜发出呻吟。瑞图拼命忍住不哭出来,安琪安慰他的声音也在发抖。

在视野边缘,主萤幕的一隅,映照出「送葬者」的脚尖刺穿了还在微微颤动的「西琳」的背部。

色泽如花的唇瓣,如发出惨叫般张开。可能是引发了错误动作,她的手仿佛求救般抓了一下空气,继而一边抽搐一边无力地落下。

「破坏神」的系统不具备回馈功能。无论踩烂了什么,除了缓冲系统未能完全抵消的震动以外,什么都不会传达给处理终端;因应高机动战而搭载了强大避震装置的「破坏神」只不过是踩到一个人类,不会让冲击弹回驾驶舱。

所以,无论是握着操纵杆的手中那种蛋壳爆开压碎的触感,还是照理来讲会被「破坏神」的奔驰声盖过听不见的破碎声响,应该都是不存在的幻觉。

感觉仿佛听见的惨叫,以及飞溅沾黏到「送葬者」身上的鲜血都是。

咬得太紧的臼齿挤压得叽叽作响。

…………不对。

只是没有那种认知,没有实际体会到罢了。

他忘了。

忘了自己在哪里。

个人代号……「代号者」是称号也是恶名。

当众多战友一一死去时,只有自己跨越死亡关头得以生还。他们是堆起敌我的尸体,啜饮同伴鲜血般持续战斗的战鬼。在千人当中连一人都不见得能存活下来的第八十六区战场,沦为最后一人的怪物,会得到其他人赐与此种绰号。

「代号者」就是怪物的别名。

所以现在才说觉得恶心,根本是骗人的。

因为自己至今走过的路,此时站立的这个场所——正是并肩奋战但先一步死去的,无数战友的死尸山顶。

为了活下去,他们践踏过别人。践踏过慢慢死去的人,也践踏过还活着的人。救不了,见死不救。伸手无法触及。浑然不觉。他们就这样走过逐渐死去的某人身边,践踏着那些人的鲜血与尸体活了下来。

既然如此,那么——这也是同一回事。他们为了继续战斗,为了存活下来,不惜踩踏着尸山血海也要前进;只不过是那种光景碰巧化作现实罢了。

所以,如果要说的话……该觉得恶心的不只是这条攻城路,至今一路走来的所有道路都是。

……这或许是无可奈何的吧。

没有战争不会死人,历史上找遍哪个地方,都没有一个国家的人不曾牺牲他人。

存活,就是站在别人的尸体上。

生存,就是不断牺牲某些事物。

假如不做到这种地步,就无法存活的话……

那么人类……

可能机能已经停止了,连眼睛都不再眨一下的绯红发色头颅映入了眼帘。

在「送葬者」疾走的震动下,那颗将断未断的头颅终于脱落,往下滚落直到消失不见。

辛呼出一口气,其中并不夹带任何眼泪。

蕾娜,抱歉。

对于人的生命,以及人类……

我还是不认为他们美丽。

不同于夸示权威并追求居住性的宫殿,城墙是战斗用的建造物。

其构造本身,就是对付入侵者的防具兼武器。

高耸的城墙、环绕的干壕或护城河自不待言,还有城门上方向外突出的突堞口、越往内侧越高的重重隔墙、只位于二楼部分的城堡主楼入口,以及顺时针攀登的螺旋阶梯。

尽管这些机关大多只能应用在武器还是刀剑与弓箭的时代,但也有些构造依然能发挥功效。

地点在要塞内部,面向东南城墙的内城。

一群长距离炮兵型将榴弹炮精确瞄准了比城墙顶部稍低的位置,等候敌人的身影出现。

虽然没能阻止敌军堆出入侵路,不过只要趁着翻越城墙时缺乏防备的瞬间狙击,就足够阻止敌军入侵了。赶工勉强辟建的那条入侵路极其细窄,敌方部队仍然被迫犯下作战上的愚行,也就是战力的分散与分裂。

既然为了堆出入侵路而牺牲了许多敌性机甲,敌军的战力也减半,赌命突击不会持续太久。

这时有个钢铁锚,锐敏地穿越锯齿状的射箭孔,飞到了城墙上来。

两对四条。

前端的倒钩——钩爪刺进城墙上方,深深插入墙壁稳稳固定住。

下个瞬间,两架「破坏神」跳上了瞄准位置的左右两方,由侧面俯视长距离炮兵型的城墙上头。

识别标志为「笑脸狐狸」以及「扛着铁锹的无头骷髅」。

『——白痴啊,明知道会被攻击,怎么可能正面攻坚嘛。』

「达斯汀提醒了我们,前共和国民不可能知道攻坚的常套战术。」

赛欧不屑地说完,辛用早已舍弃了前一刻痛楚的——舍弃得太干脆的冷静透彻语气接着说道。

两人同时扣下扳机。

八八毫米战车炮发出咆哮,初速每秒一六○○公尺的火线接连不断地捅进长距离炮兵型的侧腹部。炮弹于命中的同时炸开,多用途榴弹的金属喷流与四处散播的高速榴弹破片,将这些不具装甲的机体一口气扫荡干净。

当然,长距离炮兵型也不会乖乖挨打。光学感应器与反瞄准感应器辨识到左右敌机以及其瞄准雷射,依照战术演算法转换方向,各自散开。

——却办不到。

试着改变方向的动作,被其他长距离炮兵型的炮身挡住了。一架机体被撞得踉跄两步,妨碍了另一架的动作。这些摩肩擦踵地集合于狭窄内城的长距离炮兵型就这样挤在一块儿,动弹不得地呆站原地。仿佛要一口气把弹匣清空般,「破坏神」的猛烈炮火袭向它们毫无防备的侧腹部。

城墙内部为了让入侵的敌军分散成小部队并妨碍其行动,内城以许多隔墙分割得狭窄拥挤,让人难以动弹。

这种限制对于背着又长又大的炮体,机身巨大又笨重的长距离炮兵型一样有效。

不具备回旋炮塔的长距离炮兵型,只能对前方展开炮击。它们无法反击,又不能有效闪避攻击,已经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枪靶。

如同两名开路先锋,后续的「破坏神」也运用钢索钩爪斜着跳上来,陆陆续续加入炮击的行列。试图排除城墙上敌机而爬上来的自走地雷,由装备机炮的「破坏神」负责驱散;跑来的斥候型则用战车炮整排扫倒。

最后总算有一架「破坏神」——达斯汀的「射手座」降落在撕裂弯曲的长距离炮兵型成堆的残骸上。他使用烟雾弹发射器撒下浓密的白色烟幕,隐藏攻坚部队之后的行动。由瑞图指挥的阔刀战队一路跑过烟幕底下,准备夺回机库;一群背着飞弹发射器的大范围压制式机体开启所有发射荚舱。

『——通知发射器各机,已传送全座标,即刻压制!』

蕾娜一声令下,全机一齐发射飞弹。成群飞弹贯穿白烟向上伸长,占据地面区域各个内城上方的有利位置,将内藏的子炸弹砸向整片地表区域。

当然,也砸在群聚于该处的轻量级「军团」身上。

反轻装甲用的自锻破片启动,秒速三○○○公尺的火焰大雨,伴随着轰然巨响一口气横扫这些轻装甲机体。

城塞地表部分就此压制完成,再来就剩扫荡残余敌机,以及……

「海鸥」停在「送葬者」身侧,蕾尔赫猛然掀开后部座舱罩,露出脸来叫道:

『死神阁下,趁现在!』

「好。」

八八毫米炮的余弹数为零。辅助臂装备着机枪的「笑面狐」姑且不论,白刃武装的「送葬者」再这样下去,之后战斗时会无法应付射击战。

就在这时,噔!一种异样的悲叹声响彻四下。

那是只有辛听得见的亡灵叫唤,是以无法辨认的机械语言编织而成的悲叹之声。如今帝国宣告灭亡,「军团」系统规定的六年时限已经过去,这种纯粹的机械智能之声理应不可能存在。

战场仍然弥漫着白烟,双方都无法看清对手的身姿。然而辛的异能精确地捕捉到了那阵贯穿战场喧嚣的尖叫来自何方。在正上方,覆盖城塞的岩盘天篷,有如大鹫张翅守护雏鸟般的双翼狭缝间,就在据说于过去战斗中遭到打落的凤鸟头部,有个东西悠然站立于脖颈的残根处。

那是敏捷而精悍的肉食猛兽剪影,具有着好似狮子头部的感应装置,以及背后宛如拨风羽随风摇曳的锁链刀。

辛感觉仿佛从白烟与风雪的纱幕缝隙间,看到那对睥睨物表,如野兽双眼的光学感应器发出了光辉。

高机动型。

其身姿被勉强幸存的一台外部摄影机拍到,也映照在司令部的全像式萤幕上。

蕾娜看了一下,眯起一只眼睛。

它的外观……

芙蕾德利嘉似乎也有相同想法,眉头一皱。

「……跟资料不一样呀,那些夸张的羽毛是做什么用的?」

羽毛。对,就是羽毛。

犹如虎豹般敏捷而凶猛的四脚机体,覆盖着仿佛以匕首排成的锐利银色羽状薄板。在它的狭缝间,相当于动物肩胛骨的位置伸出一对长型锁链刀,像是要穿透云霄般倒竖的模样,令人想起传说中的狮鹫。

每一片羽毛都以不同于生物心跳或呼吸的动作蠢动着,异于雪地反光的细微辉耀,以奇妙的方式炫惑观者。

金属光泽的银色表面,如液体般流动不息。

插图p309

「流体装甲……!」

据报告指出,辛遇到过的高机动型,只具备连斥候型都不如的脆弱装甲。虽说背面装甲比较薄弱,而且部分装甲已被成形装药弹削薄、击碎,但也不过就是会被步兵用七·六二毫米步枪子弹射穿的程度罢了。

辛说若不是有这项弱点,他恐怕也无法击败对手。

实际上,就任务记录器拍下的影像纪录来说,高机动型的机动性能,就连不上前线的蕾娜都不禁心生战栗。「军团」原本运动性能就远胜人类军,而它更是能够进行超群出众的异次元等级高速战斗。

在那场战斗的最后关头勉强抓住的轻装甲弱点,这么快就被它克服了?还是说对「军团」而言,前次战斗中的高机动型还只是开发中的机体?

不过……

蕾娜严峻地抿紧嘴唇。

各条通道上,涌向机库的「军团」攻势可谓暴烈至极。

城外已经堆起了攻坚路,假如地面区域遭到压制,待在地下的它们将会遭到上下夹击。为了在那之前压制要塞,斥候型与自走地雷反复展开舍命突击。而硬是强行钻进室内的长距离炮兵型,终于用炮击轰断了五号通道的第一面隔墙。

混战正打得如火如荼时,莱登听到了另一战队临时插入的无线电。

『——修迦副长!』

「瑞图吗!你现在在哪里!」

『六十秒后……不,我已经在你们眼前了!我现在要冲进去,请你们退开!』

「!全机停火,从电梯前面退离!离开枪线!」

就在全体「破坏神」与「神驹」几乎是强行跳离原处之后,从「军团」行列的后方扫来一阵一二·七毫米重机枪的炮火。

这可是从经由复杂路线通往地面区域的电梯井——毫无戒备的正后方而来的机枪扫射。装甲薄弱的背部被射穿,斥候型与自走地雷被打倒在地,瑞图的阔刀战队踩碎它们变得破破烂烂的死尸冲进来,与「破坏神」一同袭向侥幸逃过一劫的其余「军团」。

『地面区域已经压制完成!其他通道也有自己人去清空,请修迦副长与依达队长到楼上去!』

「好……」

讲到一半,莱登皱起眉头。这种鲁莽的闯入方式不像瑞图的作风,还有之前那顿粗暴至极的机枪扫射,简直是自暴自弃的突击,以及失去从容,几近惨叫的通话声音。

冲进来的时候,来不及逃跑的「神驹」吃了流弹。所幸这种机体装甲厚重,是正面装甲被重机枪子弹打中所以还好,但是……

「……你是怎么了,瑞图?」

『我没事!』

这声回答的口气咄咄逼人,好像不这样的话就随时可能哭出来似的。

简直像是才刚死了大半战友似的。

就好像在那堆尸山当中,竟看到了自己的尸体似的。

『真的,我没事……所以,请你们快去吧。』

白烟散去。

在稍有减缓的白雪薄纱后方,高机动型睥睨着战斗的庭园。

于宛若大鸟展翅的岩盘天篷上俯瞰,可以看到战场有着逆时针绵延的内城与好几座监视尖塔。遭到击倒撕裂的长距离炮兵型的铁青色残骸散落一地,城墙、内城的隔墙与石板地都被战车炮弹打成了碎块。无声的白雪森冷地逐渐侵蚀着怵目惊心的战斗痕迹。

高机动型几乎是一律平等地,蔑视着这片丑陋的斗争与静谧的无常。

它的视觉辨识到以相对位置来说待在战场最深处,仍站立于东南侧城墙上的「送葬者」。

辛定睛注视着它,开口对在场全体人员说道:

「各机散开——务必避免进行近身战,会中流弹的。」

野兽般的头部向前倾斜,四肢蓄积了力道后弯曲。要来了。

跳跃。

高机动型以近乎坠落的速度跳向正下方,在空中把锁链刀用力一挥以控制姿势。它降落在尖塔的板岩瓦上,一边踏碎瓦板一边借由反作用力冲向前方——往「送葬者」疾驰而来。

「海鸥」跳离原位,拉开距离以免妨碍战斗。「送葬者」抛弃派不上用场的空弹匣,准备迎战。其间高机动型依然将尖塔、隔墙与它们的墙面当成立足点踢踹,凭借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高速机动动作,转瞬间缩短了与「送葬者」之间的距离。

只有在疾走冲击下飞散的碎冰与水泥碎片,是高机动型移动时唯一能看见的轨迹。那道银影一边掺杂不规则的左右跳跃,一边以快如飞燕的速度接近过来,就要杀向「送葬者」——

就在那一刹那。

『猜中了——白痴吗?竟然一直线扑过来。』

战车炮弹飞向了它的侧面。

这记远超过音速的战车炮近距离炮击,是潜藏于尖塔暗处的「神枪」——可蕾娜的狙击。

虽说事先预测过移动方向,但敌机的速度领域以陆战兵器而言可是超乎常轨。面对这种对手,可蕾娜从一开始就关掉帮不上忙的射控系统〈FCS〉,几乎只凭直觉,展现了神乎其技的狙击本领。

炮弹将炮声远远抛在后头,并且在没有瞄准雷射的随同下迅速逼近,但敌机似乎只看见炮口火焰就察觉到了攻击,取消跳跃后紧急煞车,间不容发地从弹道上躲开。

岂料……

理应已经从飞行方向上丢失了猎物的炮弹,竟然在高机动型的眼前发出闪光自爆了。往全方位散播的秒速八○○○公尺的爆轰冲击波与遭其弹飞的成堆破片,以甚至超越高机动型闪避动作的速度袭向敌机。

是近炸引信。当目标物体进入了它发出的电磁波范围时,炮弹不用等到命中就会炸开并散播破片或霰弹,原本是反航空器战斗用的特殊引信。

高机动型躲避不及,中了几个破片,像被狠狠痛击般坠落地面。看来破片并未贯穿装甲,然而被撕裂的流体碎片,仍像风中雪花般飞舞于空中。

『——欢迎光临,小笨蛋。』

潜伏于坠落预测地点的「雪女」——当中的安琪傲狠地嗤笑。

紧接着它背部的发射器开启舱门,射出飞弹。

飞弹描绘出各有不同的轨迹飞向高机动型,在空中接连引爆,将子炸弹豪雨打向敌机。包括高机动型实际做出的选择在内,炸弹利用时间差距轰炸预测到的所有闪避方向。高机动型钻过追击般洒下的弹雨,可能是判断无法全数躲开,于是强行穿越弹雨往空中逃逸。

『——哈,来了来了。难怪人家说笨蛋还有个什么都喜欢往高处跑!』

将钩爪打进尖塔斜面屋顶严阵以待的「笑面狐」喀锵一声,把两条格斗手臂的重机枪对准了目标。

扫射。

本来在空中就无法自由行动,高机动型结结实实地吃了最初几发子弹。它利用大幅甩动的锁链刀代替钩爪刺进壁面,收缩刀身强行移动,逃出机枪子弹的散布区域。

「笑面狐」即刻放弃射击位置,顺着钢索飞往另一座尖塔。高机动型正要追击,却遭到另一架「破坏神」的狙击,接着又是子炸弹的大范围压制,然后是从地下机库一跃而出的「狼人」进行的机枪扫射。

『——简直跟猎捕猛兽没两样,真可怜。』

为了闪避攻击,高机动型跳上堞墙时,立足处遭受到数发小口径炮弹狙击而崩垮。而当高机动型失去平衡往下掉时,又有一道弹着痕迹追着它在堞墙上跑。那既非「破坏神」的八八毫米炮,也非「神驹」的一二五毫米炮,是二○毫米上下的反战车线膛炮的射击……射手似乎不只一人,而且好像连王子殿下也亲自加入了阵线。

高机动型总算摆脱了横刮的穿甲弹骤雨,降落在地之后环顾四下。

身为「军团」这种战斗机器,而且是与生俱来的纯粹机械智能,高机动型恐怕没有相当于感情的功能。然而如果它拥有类似人类的感情,此时肯定粗暴地啧了一声。

在城墙、复杂区隔内城的隔墙、俯瞰城内的监视用尖塔上,以及不规则地建造的各种设施的暗处或内部;他们各自避开友军的枪线,但确实将高机动型捕捉在中心位置。

混入风雪之中的「破坏神」纯白机影,布下了层层叠叠的天罗地网。

蕾娜定睛注视全像式萤幕里的这个状况,喃喃自语。

语气冷漠。

「没错,它的迅捷身手与高度运动性能是很惊人……但这并不表示我们束手无策。」

敌机那种连射控系统的自动瞄准都只能瞠乎其后的高速战斗,以陆上兵器来说的确惊人。

然而在「军团」战争爆发以前,长年享有空中霸权的战机具有更快的超高速,能够进行全方位的立体交战。现代军队与兵器不仅长期对付过这种对手,有时还能击落它们。

近炸引信不用直接命中目标,只需检测到敌机接近就会自动起爆,散播破片或霰弹;集束弹头能够以子炸弹骤雨瞬间压制大片范围;机枪与机炮能以每秒数十发的超高发射循环速率吐出子弹,形成浓密的弹幕。

如果瞄准追不上对手。

如果无法准确击中一个点的话。

「大范围击溃就是了……就这么简单。」

无论就武装或战术上而论,这都是早已确立的对策。初次遇见时姑且不论,只要事先摸清对手的底,就有办法因应。

辛上次之所以陷入苦战,除了正是因为初次遇见之外,就某种意义来说,对手算是他的天敌。以白刃战见长的「送葬者」不具有这种广范围攻击的装备。凭他一个人,很难做出有效的反击。

「余才在想汝打算如何引诱它进入弹幕——想不到竟然是以『送葬者』为诱饵。没想到汝也是颇为冷血呀。」

「敌人的目标是歼灭我们,以及掳获辛。既然知道这一点,不加以利用就太可惜了。」

前次作战高机动型犯下的最重大失误,就是让辛逃走。它白白让辛归队做了报告,也泄漏了能够以此类推的所有情报。

包括预想得到的性能诸元、基本的战斗模式,以及——它的目的。

他们得知了它那明明能够杀死辛时却没有下手的一连串不自然行动,并且从中推测出它们的作战目标。

得知了目标,就能当作诱饵。

能够亮出对它们来说价值非凡的物品,将愚笨的野狼引诱到组成的包围网之中。

没错——前次地下铁总站的作战当中,高机动型是单骑打败了「女武神」的一个战队,毫发无伤地将它们全数击毁。它想必将自己与「女武神」的战力比〈Kill Ratio〉判定得相当高。

若是以这种判定为基准——除了辛的「送葬者」这个高威胁性战力之外,高机动型将不会把其他战队员放在眼里,只会袭击他一个人。

所以要拿友机当诱饵,利用敌人的错误判断,用以多欺少的方式压倒对手。

这种作战完全是难看的硬上蛮干,卑鄙到了极点。蕾娜以为大家会反对,然而包括辛在内,当蕾娜在前次地下铁总站作战结束后拟定并说明这项对抗策略时,八六们反应都很淡泊。八六的基本战术本来就是以多架机体与「军团」对峙。为了用那种铝制废物机对抗超越常识的高性能钢铁怪物,八六们并不认为诱饵、陷阱或多对一的战斗有哪里卑鄙。

「罗森菲尔特助理官,目前诺赞上尉负责捕捉敌机,等设施内扫荡完成后,预定依达少尉也会负责同一任务,但两人原本都是主要战斗人员。当发生两人无法提出警告的状况时,就得靠你了。」

「哼。」芙蕾德利嘉可爱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告诉过汝,叫余芙蕾德利嘉就行了,傻瓜……余明白,交给余就是了。」

「破坏神」如今已在地面区域的所有场所都布下了陷阱。

在城墙与隔墙上、尖塔的顶端,以及隔墙与设施的迷宫般狭缝间。他们从四面与上方布下重围,严阵以待。高机动型忽纵忽横地来回飞跃,试图闪避攻击并突破包围网,然而无论它跑到哪里,「破坏神」都能加以迎击,让它溅起银色的血花。

霰弹狂暴肆虐,子炸弹当头洒下。机炮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反战车线膛炮的炮弹吼叫着撕裂冰冻空气疾飞而去。

不只如此,似乎还有一群步兵凭着血肉之躯,抓准机甲兵器激烈战斗的空档设下了指向性破片地雷,在战场上爆炸。能把扇形散布范围内的成年人变成绞肉的数百颗钢珠形成风暴,逼得高机动型四处逃窜。

猎捕猛兽。

蕾娜注视着全像式萤幕,内心觉得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更适合这场战斗的称呼了。

人类集合智慧与武器,追猎狡猾、凶猛且危险,远比人类还要强悍的野兽。这次就是这种战斗。

「弯刃战队、大刀战队,请移动至南边第三区——诺赞上尉、依达少尉,请引诱敌机,将其赶进前述区块,以『送葬者』为诱饵……地下第二十八号通道发现残余敌机,请锤矛战队进行扫荡。」

『收到。』

地下区域扫荡残余敌机,地面则是猎捕猛兽。蕾娜在两处战场同时调动多枚战队棋子,缠绕其身的「蝉翼」光亮纹路瞬息万变。高效率运转的光芒,在幽暗的指挥所里鲜艳夺目地四散。

疾走逃离炮击的高机动型,野兽般的头部仿佛呼唤着什么般仰望天际。只见有块云层松散崩解,一群阻电扰乱型飞舞降下,高机动型一头冲进其中,将它们披于自己身上。

展开的光学迷彩让银色机影消失无踪。咚!隐形机体似乎重重地踢了地面一脚,留下路面裂痕作为最后的足迹,就这样不知去向——

『——满阳,五秒后正面……扫射。』

『好的!』

与物理法则毫无关系,辛听见了它的位置下达指示,六架机体的小队即刻回应。全机出动的机枪扫射撕裂了阻电扰乱型,高机动型再次现形。

战队员继续扫射做追击,高机动型躲开后飞身扑进遮蔽处。受到厚实的水泥阻挡,性能不算太强的「破坏神」感应器就这样追丢了敌机。

『天真,太天真了!克罗,去吓它个屁滚尿流!』

『依达,我知道了,你讲话收敛点。』

西汀扫荡完机库周遭的残余敌机,把防卫任务交给麾下的战队,自己则前来辅助搜敌工作,呵呵大笑着说:

『虽然要我跟死神弟弟一样负责指示目标,实在逊毙了就是……好啦,小不点,下个地点在哪里!』

「汝说谁是小不点了,无礼之徒!南边第五区中央通道,开火!」

芙蕾德利嘉让血红眼睛微微发光,叫着说道。拖着白烟击出的成群小型飞弹启动寻标器,冲向捕捉到的高机动型。扛着沉重的地对空飞弹发射器,埋伏于设施屋顶平台的步兵们展开一齐射击。

高机动型大动作往旁跳开加以闪避,然而成群飞弹借由急转弯的方式正确追逐目标。这称为主动导引,飞弹会自行发射照明波束,一旦捕捉到敌机就会追踪到推进剂耗尽或是命中为止,堪称钢铁魔弹。

背对着隔墙,高机动型急遽停步,与来袭的成群飞弹对峙。周遭的「破坏神」猜到它的企图,纷纷退避。如鬃毛般摇曳的锁链刀发出启动的叫唤声,向上扬起。

两条刀刃一挥而过,砍落了先飞过来的一群。第二批等吸引到眼前再以跳跃躲开,突如其来的机动动作让飞弹追丢了高机动型,或是来不及转弯,接二连三地狠狠撞上隔墙爆炸开来。厚实的强化水泥隔墙发出地鸣崩垮倒塌。

躲藏于蒙蒙弥漫的烟尘之中,高机动型交互踢踹左右设施的墙壁往上跑,打算撤退到天篷上方——……

『启动!』

伴随着犀利的一声命令,各座尖塔的顶端射出电磁钢索,在空中开展成临时的鸟网,把跳跃到一半的高机动型打落在地。

——!

高机动型被狠狠砸在石板地上,随即霍地跳起仰望高空,从那举动中可以明显一窥近似惊愕的动作。它必定想都没想到,城塞里竟然还有这种……说得难听点就是荒唐可笑的机关。

只有维克一个人的声音听起来莫名开心,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流过。

『这是当要塞遭到空降部队攻陷时,用来把直升机摔到地上的陷阱,换个说法就是要死一起死吧……真是的,讲到我那些祖先,性情还真是扭曲到极点了。』

莱登用一种傻眼的语气问道:

『我是觉得不至于,不过王子殿下,这座城塞该不会设置了自爆装置吧?』

『嗯,有啊。当然有。沦陷的城堡最后就该跟狂贼一起炸个同归于尽,这才叫作美学。』

『…………』

在视野边缘,马塞尔似乎坐立难安地把腰抬起来了一下,大概不是蕾娜心理作用。

芙蕾德利嘉喃喃说道:

『那家伙……应该说伊迪那洛克的异能者莫非都只是头脑聪明的傻子吗……』

蕾娜也略有同感。

……但这件事就先搁一边。

「第五区,二号隔墙已崩塌。请该区的『破坏神』移动至隔壁的四号与六号区域。天鹰战队,请前往支援。吕卡翁战队,我想你们子弹快用尽了,请与大镰战队换手。」

子视窗跳出,报告正面闸门的封锁已经排除,「清道夫」开始前进……攻城路是还好,但菲多它们爬不上垂直的城墙,因此绕路走正面攀登路,好像总算是抵达目的地了。

「就照这样压溃敌人,不要让它好过。」

「……不。」

与蕾娜的激励言词正好相反,辛不禁苦涩地眯起一眼。

追加的流体装甲,超乎想象地硬。

能自在改变形状的装甲,似乎在面对成形装药弹时变成中空装甲〈Spaced Armour〉,遇上高速穿甲弹则变成拘束装甲,瞬时改变形状做出对应。它让子弹误判引爆点距离〈Standoff〉使金属喷流扩散掉,入侵的贫化铀弹芯则在装甲内部折断。而且它似乎还具备了受到冲击时瞬间硬化的胀流性流体特性,在遇上威力较低的机枪子弹、霰弹及反战车线膛炮的炮弹时,即使溅起银色血花,却始终没被射穿。

尽管如此耐打的流体装甲在至今的攻防中被削掉了不少,但对本体造成的伤害恐怕还很轻微。

至于「破坏神」这边,已渐渐有几架机体脱离战线了。

继八八毫米炮之后,连两挺重机枪的弹药也射光的「笑面狐」向后退。弄错退路,不慎让敌机接近的「神枪」脚部遭到切断瘫在地上,由抛弃了空发射荚舱的「雪女」慢慢将它拖走。

反战车线膛炮的枪座已经有五座被击溃,步兵们用完了携带式兵器而脱离战线,隔墙与尖塔渐次遭到破坏。

包围网正在慢慢崩溃。

菲多它们似乎已经抵达了,但还得花点时间才能会合并进行补给。在那之前,必须以目前的战力继续撑下去——……

在几乎所有设施都被炮击轰倒的一隅,高机动型突如其来地在那里的中心停住脚步。它动作就像野兽一样把头部转了一圈,确认「破坏神」包围自己的位置。

覆盖全身的羽状装甲有几枚融合起来,咕噜作响地紧紧卷成细条,变成筒状外形。是枪身,而且是极长的细管——初速很快!

「——子弹要来了!快躲!」

霎时间,以高机动型为中心,银线疾速飞向了所有方位。

这想必也是以装甲变成的,是弹体大而尖锐的飞镖弹。击发机构不知是压缩空气还是离心力——他们太小看敌人了,以为高机动型无法搭载沉重的火炮,不会使出投射攻击。

「女武神」虽然属于轻量,但毕竟是机甲,子弹威力似乎还不足以贯穿它们的装甲,但又大又重的弹体加上特快初速,更重要的是敌机是用上了大部分的流体装甲使出一齐射击。挨个正着的「破坏神」大幅踉跄,停下了脚步。高机动型趁着这个空档一口气跑过它们之间。

在被拖住脚步的包围网其中一处,银色机影迫近「独眼巨人」的黑影。它斜举着左边的锁链刀,准备于错身而过之际一刀斩杀对手。

『!这家伙!』

伴随着粗暴的咂舌一声,「独眼巨人」以炮火回击。

她当下判断躲不掉这一击,既然如此就让对手闪避。她达到了目的,高机动型的移动轨迹偏离了枪线,因此也就错失了将「独眼巨人」一刀劈成两半的路径。慢了一刹那,弹头于脱离炮口的同时分裂成八块,接触到它的背部,然后无声无息地压扁、起爆。

传播至装甲内部的黏着榴弹〈HESH〉冲击波,激烈地吹散流体装甲。同时从右边机枪到前后一对脚部都被砍飞的「独眼巨人」摔倒在地,再也无法启动。

「西汀!」

『我没事……比起这个……』

西汀把牙关咬得叽叽作响。

盖过这个声响的接近警报,在驾驶舱内鸣动。

『抱歉,我让敌人跑了……大帅哥,它去你那边了!』

「中计了……!——辛!」

那片光景让蕾娜变得面无血色。

包围被突破了。

这其实是在可预测的范围内。

辛是用来引诱高机动型的诱饵,因此即使子弹射尽,「送葬者」也不能离开战场。岂止如此,为了预测敌机的移动路径,还得将他持续部署于容易让高机动型辨识到的包围网外围附近……他们不是不了解其中的危险性。

「送葬者」具有超高机动性能,以及精于近身白刃战斗的武装。而高机动型与他性质相同,但能力相对地较高,对「送葬者」而言如同天敌。

差距大到前次作战能勉强生还,已经算是奇迹了。

可是。

这次……

高机动型一边疾走,一边高举锁链刀过头。「送葬者」将左侧两脚稍往后拉,摆出轻微的侧身姿势。

交错。

「送葬者」的高周波刀,左侧那把砍碎了高机动型的装甲……

高机动型的锁链刀,简直像切开水面一样——深深劈进了「送葬者」的驾驶舱-

『驳回建议应对行动——掳获。「火眼」已击破。』

『确认装甲内部已破坏,无生命反应。进行压制——』-

蕾尔赫傲狠地咧嘴一笑。

在遭到高周波锁链刀砍裂的「送葬者」驾驶舱之中。

「——猜错了,臭铁罐。」

「原来是从外观判断的啊。大概是看装备,再来就是识别标志吧。」

同时,在高机动型的背后,降落在地的「海鸥」驾驶舱中。

辛用光学萤幕的十字线捕捉到它那毫无防备的背面,喃喃自语。

他是在地面区域刚刚压制完成时,跟蕾尔赫交换座机,以达斯汀用烟雾弹发射器撒下的烟幕为屏障,从弹药用尽的「送葬者」改坐到「海鸥」上。这是因为面对敌机从视野这边一口气飞窜到另一边的超快速度,辛没时间慢慢等菲多来交换弹匣。

这是蕾娜的提案,由维克下的命令。

「破坏神」与「阿尔科诺斯特」虽然是不同国家的兵器,但两者皆为预设给人类型驾驶员使用,于同一时代研发的机甲。鉴于所需功能与人体工学上的合理性,按钮或仪表等配置位置会有某种程度的共通性。经过几次换装训练,不至于用不上手。

准星第一次对准了高机动型,表示已确实瞄准的电子声响起。

辛扣下了唯有这个无论在哪个国家位置都是一样的,右操纵杆食指部位的扳机。

背后,零距离,彻头彻尾的突袭。而且左边的锁链刀卡进了「送葬者」的机身,连移动机身都有困难。

尽管如此,战斗机器的本能仍然做了垂死挣扎。

它分离掉左边的锁链刀,把几乎所有装甲全变成钢索状,刺进地面将本体拉过去。高机动型凭借着比跳开或倒下都快上一点的动作,让中央处理系统逃到枪线外。

只有毫厘之差,成形装药弹徒然擦过它的机体侧面飞去。炮弹附带的动能削去了仅剩的少许流体装甲,连同底下的黑色装甲与金属框架一并吹散。

「……啧!」

竟连必中无疑的炮击都成功躲掉了,高机动型的反应速度让辛啧了一声。这七年来,他从没在这种距离下射偏过任何一次。

不过,这下就……

『——总算把铠甲全卸掉了吧,你这蠢货。』

「送葬者」的座舱罩猛然跳起。

那是引爆爆炸螺栓进行的强制开启动作。座舱罩被炸药吹飞,蕾尔赫从那底下恰如弹丸一般飞跃而出。

可能是被锁链刀擦到了,她的右腿连根断裂,「西琳」的苍蓝热血向外喷出。

接在剩下的左脚之后,她的左手也攀上「破坏神」的白色装甲,摆出野兽般的姿势后,用上全身弹力扑向对手。她把军刀刀鞘衔在嘴里,用右手握住刀柄,接着一如撕咬兽肉的狮子般把头用力一甩,拔出了军刀。

弹开雪地反光的玉照宝刀,下个瞬间发出尖锐叫唤达到白热高温。那是高周波刀,本来是供机甲使用,从来没人想到要运用在真正的白刃战上。

空手握住刀柄的右手,人工皮肤在瞬间内裂成碎片吹飞了出去。

『——喝啊!』

银色流星落在高机动型身上,高机动型挥动锁链刀还击。

尽管只是人工产物,但纤柔的少女凭着血肉之躯与白刃对抗「军团」,仍是有如玩笑或是恶梦般的光景。

横着一挥的锁链刀,将蕾尔赫从腰部砍成两段。

反手往下刺的军刀利刃,插进了高周波刀的根部失去装甲的部位。

过电流产生的蓝白光芒,一瞬间窜过锁链刀之上。沿着军刀张嘴咬来的紫电之蛇,将蕾尔赫的右臂烧得焦黑。

损伤总算深入到装甲内部,使得高机动型一个踉跄。蕾尔赫手一松滑了下去,勉勉强强勾在它的肩头上。

丢开的军刀刀鞘终于掉在地上,发出锵的一声。

「海鸥」背部炮架的火炮式发射器传出沉重的炮膛关闭声,表示炮弹重新装填完成。十字线与警报声简直就像在连声催促,让辛知道瞄准得不偏不倚。

高机动型将遭到破坏的锁链刀分离掉,断口渗出银色流体。它失去武装,并且受到极大损伤,应该达到了放弃机体的标准。不过,在那之前……

顷刻间,辛与蕾尔赫的目光对上了。

那双翠绿眼眸。

即使已经听人说过她不是人类,即使她总是身缠死者的悲叹,却只有那双眼眸与人类无异,反映出意志与感情而闪烁光彩。

她的嘴唇动了动。

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她的少年主子犀利地喊叫:

『——射击!』

只要有其中一方说「请住手」,自己是否就不会动手了?

无意间落在心头的疑问,没有带来任何效应。

辛针对战斗受过最佳化的身体与意识,半自动地扣下了扳机。

飞来的二○毫米穿甲弹,把蕾尔赫的右臂从肩头切断,摔落在地。

成形装药弹命中后引爆,形成的金属喷流穿透高机动型的装甲,从破洞喷进内部,使它全身起火燃烧。

慢了一刹那,银色蝶群穿越红黑劫火,逃向将要下雪的阴沉天空。

「这样还能逃走?受不了,还真是给我们做了个难对付的东西。」

维克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把笨重的反战车线膛炮喀锵一声扛在肩上叹气。地点在要塞地面设施的一个角落,他藏身的监视塔之中。

看样子每只蝴蝶都是独立的系统模组,应该是设计成逃走之际即使有几只遭到破坏,也能进行补充。

……应该说……

「那些『军团』为何要制造出那种东西?」

高机动型的确相当厉害,但从战斗效率方面来说,反而比之前的量产机差多了。

与其让一位英雄挥剑砍倒成千上万的士兵,不如由性质各异的千人拉弓,从刀剑的攻击范围外单方面射杀一万人比较简单。兵器的进步就是这么回事,变得更安全,更省时,将更多人……

更有效率地大行杀戮。

更何况现代一座巨炮就能烧毁数千人集聚的基地,一辆战车就能四处蹂躏众多步兵,人类也就算了,「军团」应该不会需要落伍地在战场驰骋挥剑的英雄。

英雄早已成了弱者的战术。

因为正面对抗实在打不赢,所以只好集中战力打击一个点,让敌军无力再战。

第八六机动打击群简言之就是这种部队,「东部战线的无头死神」也是这种士兵。只针对力量最强,防御最严,但数量因此较少的敌人加以排除,如同强悍但珍稀的银制枪弹。

这虽然是人类能采取的最后手段,却不是「军团」该用的战术。

而关于另一点也是最大的特征——它的不死性,假如目的是保存战斗纪录,那只要传送资料就行了,它们至今恐怕也都是这么做的。

它们能够留下备份,想量产替换多少机体都行,整体而论每个个体不过是用完即丢的消耗品,没有特别需要保存的意义。

因为对兵器而言,最不需要的就是自我保存的本能。

维克不懂敌军开发这种机体的用意——感觉跟只为了杀戮敌性势力而运转的「军团」,本质上似乎有所冲突。

虽说当机械不受到人类意志介入时,有时会做出难以预料的结论或决定——……

这时忽然间,头顶上方的蝴蝶改变了动作。

「……嗯?」

流体奈米机械的蝶群一时之间在城塞上空打转,先是好像要飞往南方的支配区域,但在途中改变方向,突如其来地降低高度,接着如雪崩般飞舞降落。

降落地点意外地近,就在离城塞不到几公里的位置。

「…………」

维克抱持着戒心眯起一眼,挥动一只手叫出全像式萤幕。所幸面对那个方向的外部摄影机还有一台没坏,他移动摄影机焦点,追逐应该在可动范围内的高机动型本体——

映入眼中的那副身姿,让他一时忘了呼吸。

在勉强击退了高机动型——全体「军团」后,指挥所众人如释重负,稍微松了口气时……

「……米利杰,那是何物?」

芙蕾德利嘉依旧紧张万分的声音,僵硬地尖声叫道。

「南侧五号的外部摄影机……那个为何会在那里?」

血红眼眸定睛注视着主萤幕角落的外部摄影机影像,眨也不眨一下。蕾娜顺着她的视线,将那一格画面放大到整个主萤幕上。

蕾娜咻地倒抽了口气。

同时辛也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转过头去。

城墙在这三天期间的战斗中炸飞,空出一处如割痕的狭缝。从狭缝眺望视野下方的雪地,在几公里外那片毫无污损,好像这边的战场只是个玩笑话的一片初雪之上……

远远就能看见一架装甲老旧,破烂不堪的斥候型伫立于那里。

一般来说,「军团」会涂上铁青色的烤漆,但那架斥候型呈现恍如月光的白群色,略带白色的青蓝与周围雪影自然地融为一体。它没配备本该背在肩上的两挺泛用机枪,简直是毫无防备地伫立在无人战场的一隅。

但它却有着一种肃静的威吓感。

如同衣衫褴褛,却超然不群地睥睨万物,挺立战地的女王。

不用说,辛就明白了。

那就是与联合王国对峙的「军团」部队的指挥官。是以「牧羊人」来说绝无仅有的斥候型,经过长期激战已不可能留存至今的「军团」初期生产批号。

「无情女王」。

构成高机动型本体的蝶群没有一点喧嚣,飞舞降落在它的身侧卷起漩涡。它的周围简直就像骑士侍立一般,有一群重战车型潜藏于雪中待命。

辛的目光停留在它左肩的鲜艳色彩上。

那凭倚新月的女神,是识别标志。

只不过,辛从来不曾看过有「军团」会以识别标志示人——……

维克大概也看到了同一架斥候型,似乎发出了呻吟。

『瑟琳……!』

瑟琳这个名字,取自古代神话中的月亮女神〈塞勒涅〉。

新月型的识别标志也许是来自这个典故,或者是生前爱用的图形?

「无情女王」突然将复合式感应器转向辛这边。

仿佛与之呼应,其悲叹之声也随着升高。

那是年轻女性的声音,死前瞬间的最后思维。确实不负月亮女神之名,声音冷漠又伶俐——也很无情。

可是……

——我有当乖孩子喔。

声音却又像拼命忍住不哭的幼儿般……无力而无助。

——所以…………我好希望……能回来我的身边。

『——辛。』

记忆中的母亲展露着笑容。

在强制收容所一隅的教堂,礼拜堂的大门前。母亲有着与哥哥一样的红彩绢丝般长发,以及跟自己一样的深红宝石眼眸。身上穿着与柔和面容毫不搭调的,粗糙的老旧野战服。

记忆中从来不曾打过自己的纤纤玉手,温柔地摸摸他的头——要听哥哥跟神父大人的话喔。

『要乖喔——辛。』

说完,她微笑了——眼神是那么温柔。

辛还记得。

还记得……曾经记得。父亲的容颜、母亲的声音、曾经那么温柔的哥哥、孩提时期每天一起玩的小女孩。也记得在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住过的宅邸,记得父亲研究过的,聪明而忠诚的人工智慧机器狗。

「……!」

其实。

辛并没有丢失这一切,并没有遗忘。

只是。

因为如今的自己,再也回不去那个懵懂无知的幸福世界——所以不愿想起罢了。

每个家人都比自己先走一步,已经不在人世了。

作为归宿的家园成了空壳,就算回去也空无一人。

事到如今就算回去过什么和平生活,自己也已经……无法像那时候一样欢笑了。

在被剥削的过程中,辛体会到了很多。

人的恶意、世界的冷酷、不合理的状况、卑鄙下流、无情无义、惨绝人寰。

辛必须当作这个世界就是以这些事物构成,否则无法撑到今天。

本来能够忆起的双亲容颜、令人怀念的家中情景、曾经那么亲近自己的机器狗,都再次褪色、模糊,如沙子从手中滑落般消失。

家人的记忆不是被战火烧烬,而是他自己撕碎丢弃的。

为了不去奢求得不到手的事物……而丢弃了。

如今,辛再也无法忽视这份自觉。

白色斥候型睥睨着无声注视自己的这些人类,半晌过后——倏然别开了视线,用「军团」特有的无声机动动作转身离去。

潜伏四下的重战车型站起来,一边甩落身上的薄薄积雪一边跟随其后。它们用自己厚重至极的躯体簇拥着女王,像在遮蔽并保护着纤纤弱质的她。

最后银色的蝶群——不知为何,用一种异样带有妄执的「视线」凝视辛之后,才好像不情不愿地跟上行列。

当「无情女王」与她的朝臣队伍消失在大雪弥漫之处时……谁也无法追赶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