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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怪物们的忧愁

瑞图·欧利亚是在去年春天,配属到共和国第八十六区的东部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先锋」。那是在他成为处理终端后,过了两年又多一点的时候。

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是用来让活得太久的八六必定战死的最终处理场。按照惯例都是从军第四年到第五年的处理终端被送到这里,战斗资历仅仅两年的瑞图被配属到此处略嫌太早……以之前来说算是太早。

共和国原本以为「军团」战争会在第十年结束,因为「军团」的寿命应该只到这一年。瑞图等八六早已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然而那些对战场一无所知的白猪们误以为年限将至,所以认为必须在那之前尽快处理掉所有存活下来的家畜。

瑞图到现在仍然记得,大规模攻势开始的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这群小鬼快逃!逃到墙内或是其他地方都行,总之快逃,活下去就对了!

被基地资历最老的整备班长吼着赶出去,瑞图与当时存活下来的十二名处理终端,各自驾驶着自己的「破坏神」奔向了南方。那时铁幕沦陷的消息刚刚传遍最前线,听起来比瑞图稍稍年长的少女管制官的声音,才刚宣告了共和国与他们八六的终焉。

他们不想死在共和国的控制下。要死的话,至少想跟许多战友先走一步的第八十六区战场一同逝去。因此他们没去共和国,而是去跟号召众人在第八十六区内建造独立据点的战队会合。

尽管整备班长阿尔德雷希多中尉说过,那个管制官是值得信赖的人,说不定有活下去的机会,但他们不可能信得过素未谋面的白猪。

阿尔德雷希多与整备人员们,都没有跟他们一起走。

『我们都是王八蛋,只会坐视你们这些小鬼一个个送死。』

阿尔德雷希多与整备人员们这么说的时候,全都在笑。

不可思议地,他们全是一副痛快的神情。

第八十六区的整备人员都是被战场遗弃的前共和国八六军人,或是最早期受到征募的成年幸存者。「破坏神」的整备需要足够的知识与技术。由于他们拥有这份知识与技术,所以即使因为负伤而无法再打仗也能免于遭到处分,在八六们当中属于性命价值较高的一群。

也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在长达十年的时间内,都被迫旁观性命不值一文,用过即丢的少年兵们被压榨到最后步向死亡的过程。

而且恐怕是一直打从心底诅咒着自己的无能与可悲。

『既然如此,呆站在这里让那些臭铁罐宰了我们,才是最适合我们的下场……我们除了这里,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总算能从那份苦恼与罪恶感当中获得解脱,总算能弥补长久以来见死不救的罪过……就是那样的笑容。

不知道东西之前都藏在哪里,但他们肩膀扛起老旧的突击步枪、泛用机枪〈GPMG〉或火箭弹发射器。

一冲出基地,那边很快就传来了那些步兵携带型枪械的射击声。那些武器的火力连跟「破坏神」相比都显得薄弱,怎可能对抗得了「军团」。听都听腻了的战车型〈L-we〉一二○毫米战车炮的炮声轰然响了几阵,斥候型的泛用机枪枪声一阵横扫后,基地陷入了永恒的寂静。

他们抵达的南方战线附近的防卫据点,尽管由南部第一战区第一战队「剃刀」担任主力,拥有瑞图从未见过的庞大兵力,但战力仍如流水般迅速消耗。

就在这当中,援兵来了。那群多脚机动兵器〈机甲〉与装甲步兵据说是来自中间隔着「军团」支配区域的邻国——齐亚德联邦。瑞图没见过那种纯白机甲,却觉得有点眼熟。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女武神」当中应该有一架——是由辛驾驶的吧。

「……诺赞队长。」

那个少年,是在瑞图于第八十六区初次被分配到的战队担任战队长。

他比瑞图大三岁,战斗资历也多出四年。在那个战队的半年任期结束时,他被配属到先锋战队……还以为他已经在战斗或是特别侦查中阵亡了。

瑞图只将阿尔德雷希多的死讯告诉了辛,其他什么都还没说。最后交谈的那段话或是死法,他都还没告诉辛。

瑞图认为,辛应该有为他哀悼。辛赋予自己「死神」的职责,背负着先走一步之人的姓名与记忆活到现在,或许也曾打算带着那位乖僻的老整备员与他那些部下一起走。

但是,瑞图认为他不会懂。

处理终端的死亡率,除了第一区第一战队这个最终处理场之外,就属刚分配到战队时的新人时期最高。那时新人不懂半点战场的道理,不管有没有尚待发掘的才能,只要运气稍差一点就会没命。在那半年之间,大多数的人就是这样丧命的。

那段时期,瑞图是在全由辛或莱登等「代号者」组成的战队中度过。那个战队可谓老兵云集,因此以第八十六区的战场来说,死者人数算比较少……让瑞图不用看惯身旁战友被炸飞的模样就习惯了战斗,并从他们身上学到了战斗方式,而得以存活下来。

也学会了战斗技术,能在他们离开后,多少掩护一下新的弟兄。

所以瑞图还没习惯那种事。

长期接触那种恐惧……最终获得「死神」外号的辛,想必无法理解他的心情。

往车窗一看,只见一片暗色的浓黑。瑞图乘坐这辆驶向下个战场的列车,注视着那暗色窗户与映照其上的自身倒影,小声低语了一句话。声音小到不至于吵醒身旁沉睡的同伴,也不会传到倾听四面八方的亡灵之声的死神耳里。

「队长,其实——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的死亡……都仍然教我害怕。」

宛如喉咙遭人捏断的巨兽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低吼,在窗外毫无间断地轰鸣。

是高速铁路的行驶声在隧道闭塞的黑暗中回荡,所形成的低吼。声音仿佛煽动着人们不安定的情绪,又仿佛搔抓着模糊的记忆底层般嗷嗷鸣叫。

辛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那高低起伏,如通奏低音般永不止息的轰然巨响,一边追溯几乎就快沉入忘却深渊的那段记忆。

列车驶过西方国际高速铁路——鹫冰线的龙骸基底隧道。过去连接齐亚德帝国与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之间的部分铁路经过修复,最近才让军事铁路开始通车,其中一段就是这条世界最长的铁路隧道。

「军团」会利用从人类这边夺走的土地上遗留的一切事物帮助友军的作战行动,不过这点人类也是一样。如今人类已经夺回干道走廊,于是开始修复敌军为了运用电磁加速炮型而保存修护的旧高速铁路轨道,以用作人类这边的军事铁路。

军官用的旅客列车中,对坐座位在走道两侧一字排开。身穿联邦军铁灰色军服,但其他色彩各有差异的一群八六少年兵坐满了座位。

辛总算想起了那段回忆,视线继续对准阴暗的车窗,眯起了眼睛。

跟十一年前被押送前往强制收容所时,隔着货物列车的墙壁听见的声音一样。

只不过那时他被塞在牲畜用的货车车厢内动弹不得,拥挤的乘客与换气不足差点令他窒息,所以除了声音之外什么都不一样。

一想起来,回忆就成了胸口底层一种骚动不安的感觉。当时自己突然无故遭受到辱骂与恶意对待,被赶到陌生的场所。平常他只是让那种混乱与恐惧沉没于意识之外,只是一旦记忆重回脑海,印象仍然清晰鲜明。

然而那时护着幼小的辛不被人潮淹没的双亲的神情,或是当时哥哥的表情,现在就算试着去回想,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你不是想不起来,而是不愿想起吧。

无意间,银铃之声重回耳畔,让辛不由得眯起一眼。

——不愿想起失去的事物,以及遭到剥夺的事物。为的是永远认定它们本来就不存在。

——为了永远认定人类就是下流。

……没什么。

无所谓愿不愿意想起。

就算不记得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便之处。

「——辛。」

一看过去,莱登正坐到他对面的空位上。

「再过不久就要到罗格沃洛德市了。他们说那里跟联邦温差很大,要我们穿上大衣。」

「嗯。」

这辆列车只能驶到隧道外不远的总站,之后由于轨距标准不同,必须换乘不同的列车。除了上达数千的兵员不用说,车上还有重量超过十吨的成群「破坏神」,重新装载得花上不少时间。

铁路是能进行大规模高速运输的交通手段,同时也代表能高速部署大量兵员与兵器。

纵然是自古以来的友邦,又是共同对抗「军团」的同盟国,那个北方大国可没有天真到会让外国车队直接驶进王都——直达国家的咽喉。

「不过,联合王国啊……该怎么说呢,真没想到会跑来这么远的地方。」

「……是啊。」

两年前他们还以为自己连第八十六区都出不了。

列车如今在联邦的西北国境线,贯通龙骸山脉的基底隧道中前进,以前方他们尚且陌生的邻国为目的地。

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

那是军备、产油与产金的大国,是齐亚德帝国的第一友邦兼假想敌国,也是帝国灭亡后,现今大陆唯一一个——最后的君主专制国家。

是他们——第八六机动打击群的下个战场。

「……本次作战的第一目标,是俘虏联合王国南方战线的『军团』指挥官机,识别名称『无情女王』。」

尽管同样身为军官,蕾娜、葛蕾蒂与阿涅塔毕竟是校官,与处理终端们搭乘的是不同客车。

这是为了维持长官的权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守机密。军方内部的情报公开原则为「必须知道的事项〈Need-to-know〉」。指挥官与处理终端可以知道的情报截然不同。

在木纹壁板磨亮成焦糖色的美丽头等客车厢里,蕾娜坐在车内设置的嵌木桌子旁,面前摆着依然热气氤氲的红茶茶杯,点了点头。

「也就是在上次夏绿特市中央总站的压制作战,关于诺赞上尉目击到的『军团』发出的讯息——可能提供线索的指挥官型,对吧。」

而那也是「军团」发明者——旧齐亚德帝国的研究者瑟琳·比尔肯鲍姆少校生前唯一生产的一架斥候型。

瑟琳的人事资料并未在政变时的混乱当中佚失,也留下了附加的证件照图档。情报部向「讯息」的唯一目击者辛确认过,得到的回答是「应该是同一张脸」。

来找我吧。

只懂得歼灭与早已灭亡的帝国为敌的势力,别说交涉,连战俘都不抓的杀戮机器「军团」,竟然会对它们的敌人——人类说出这句话,实在令人茫然费解。

也许是辛继承了浓厚帝国贵种血统的外貌,成了一个触发因子。虽然「军团」如今成了无法驾驭的自律兵器,但那不是失控,而是因为失去了命令者。那些「军团」只不过是继续遵从祖国的遗命罢了。

假如「军团」判断多年不曾领受新命令属于异常状况,在寻找一个可能接下指挥权的新命令者的话……

「您的意思是,只要能俘虏到她,说不定就能获得关于『军团』的新情报,甚至是终结战争的线索……」

就算瑟琳没有这个打算,她毕竟还是「军团」的开发主任,只要还记得紧急停止码或管理员权限密码就够了。

「对——联合王国已经以参与所有调查行动以及公开情报为条件,同意将她引渡给联邦了,所以一捕获并剥夺战力后就把她带回来吧。只要中央处理系统没坏就好,不要求状态好坏。」

阿涅塔微微偏了偏头。

「真没想到联合王国会接受这种条件。那个国家是君主专制国,我还以为他们会看不起由平民组成的共和国或联邦呢。」

「或许是没有那种从容了吧。这次人员派遣的目的之一当然是与他们进行技术交流,但事实上就是联邦派人援救联合王国嘛。」

「不过,这是真的吗?在『军团』战争以前强盛到被称为北境枭雄,受人畏惧的联合王国,竟然已濒临沦陷边缘……」

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在目前确认存活的国家或地区当中,是仅次于齐亚德联邦的强国。尽管在人口与国土面积上大大落后联邦,但国力至少足以撑过前次大规模攻势,还能分派出战力讨伐电磁炮加速型。

国力如此强大的国家,怎么会在这时候……

突然说垮就垮?

「没什么好奇怪的呀——自从『牧羊犬』成为主要战力以来,无论是哪个战线或国家,战况都变得更加吃紧了。」

葛蕾蒂端起替代咖啡轻啜一口说道,让蕾娜恍然大悟,颦额蹙眉。

「牧羊犬」。以大规模攻势当中掳获的共和国民为原料,制造的量产型智能化「军团」。

看来上次执行地下总站压制作战之际,「军团」在放弃据点前,果然将脑组织资料传送到它们军队的中枢了。自从那场作战以来,联邦以及邻近诸国的各处战线都有报告指出「军团」的作战行动有复杂化的趋势。

想必是将「黑羊」——吸收了战死者受损的脑组织,性能较差的「军团」逐步替换成「牧羊犬」了。

「按照预定,技术交流事务由我与潘洛斯少校处理,前线任务则交给米利杰上校负责。本次作战结束后,联合王国军的部分部队依照预定将会编入机动打击群,所以你就趁现在先掌握一下他们的战力吧。」

说完,葛蕾蒂微微一笑。

「这次四千名队员终于能全数供你运用了,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可以大显身手喽。」

阿涅塔微微偏了偏头。

「想不到没有志愿从军的人还不少呢。我听说八六有一万多人幸存,接受联邦的保护吧?」

八六的处理终端们,在联邦军被列为一边接受高等教育一边从军的特军军官。

他们自幼遭到强制收容,连像样的初等教育都没学习过。因此他们的就学期间安排得比一般特军军官更长,形式也从函授制变更为在总部基地附近的专校开班授课。由于主要人员的四分之一每隔一段期间就要轮流上学兼定期休养,再加上派去训练的部队,一次能调动的处理终端最多不过四千人。

题外话,之所以不再采用函授制的一个原因,似乎是因为最初接受保护的辛等五人忙于大规模攻势后的处理以及机动打击群成立等杂务,把课业都荒废掉了。

不过经阿涅塔这么一说,相较于一万多名的存活者,半数的实际勤务人员只有四千人,数字算起来的确有出入。

「一些之前待在整备班的人,去担任『女武神』的整备员了,再来就是……不能战斗的孩子、无法再战的孩子,还有不愿再战的孩子都退役了。」

她说这个人数,是去掉了年纪太小还待在强制收容所之人、身心受创之人,以及不愿从军之人。

「那些孩子……就是……之后都是如何安顿他们……?」

如何照护这十几年来「军团」战争造成的大量战争孤儿与战伤者,在联邦似乎也成了一大问题。

「都进入专门的设施,或是由监护人领养了……八六就跟诺赞上尉他们一样,在文件上有旧时的大贵族或政府高官当监护人。虽然几乎都只是挂名,但也因此不会草率应对,因为这名符其实地牵涉到他们的名声。」

从帝制转移到民主制才十年又多一点的齐亚德,仍然遗留着浓厚的贵族义务〈Noblesse Oblige〉风尚,慈善活动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身份制度已经正式废止,对旧时的贵族们而言,也或许只有这点依据能对自己与「平民百姓」做出区别。

蕾娜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这样啊……那就好。」

「就像联邦与联合王国的协议也是,王公贵族的尊严与名誉,有时也是能派上用场。」

据说协同作战结束后,联合王国会提供兵力加入机动打击群,也是基于这种「贵族义务」。而这些兵力的指挥官将会以客座军官的身份,听从蕾娜的指挥。

目前身为将官的指挥官,还为了成为蕾娜上校的部下而特地「降级」为中校。

「记得联合王国那边的指挥官,好像是位王族?」

「对,第五王子维克特·伊迪那洛克。这个人年仅十八就担任南方方面军总司令,是联合王国的实力派。既是王立技术院的副长官之一,又是拥有异能血统的伊迪那洛克王室当代的异能者。」

葛蕾蒂讲得若无其事,然而对于在共和国长大的蕾娜而言,异能仍然是个听不习惯的名词。

齐亚德联邦在十一年前还是由王侯统治的帝国,少数古老家族具有继承异能的血统,据说直至今日仍有几种血统得到保留。又听说有部分异能者从军,成为与现代科技同等甚至更值得信赖的特技兵受到重用。

至于在共和国,异能早在三百年前的革命就与身份制度一同消逝了。

想回避近亲婚姻的弊病又要避免混血,需要有足够的家族人数,以及维持家族的财力与权力。在革命当中失去领地与征税权的旧贵族阶级,没有能力维持这一切。

尽管机动打击群有辛与芙蕾德利嘉这两名异能者成员……然而以她的常识来说,这个名词仍然有种难以抹除的突兀感。

再加上前次作战之后,辛受到异能影响而弄坏身体,卧病在床的模样。

即使那并非常态,而是「牧羊犬」登场造成的特殊例子,但假如异能会对人体造成那样大的负担……坦白讲,蕾娜不认为这种能力可以理所当然地拿来运用。

关于联合王国的异能者也是……葛蕾蒂刚刚说是「当代」。

假如这表示每一代不会有两人……假如是因为异能会带来弊害,让当事人英年早逝的话……

「……请问您说的王室异能,是什么样的能力?」

「只要告诉你成为『军团』原型的人工智慧模型『玛丽安娜模型』是由当时五岁的维克特殿下独力开发完成,你应该就懂了吧?据说他们的血统很容易诞生出这种旷世奇才。殿下现在在联合王国的机甲控制系统的开发与改良上仍然厥功甚伟……但同时也被人冠上尸王或蝰蛇等外号,还有传闻说他的王位继承权已遭褫夺了。」

阿涅塔吓了一跳,不禁重复了一遍:

「禠……褫夺?不是奉还而是褫夺……?」

「而且蝰蛇这种称呼也未免太……!」

在大陆西部的文化圈,蛇是堕落与恶魔的象征,更何况还是毒性极强,能腐蚀血肉的蝰蛇,实在不是一位王子殿下该有的称号。

「说是这样说,但他享有的权限其实很多,而且听说国王陛下还有与他同母的王储殿下都很疼爱他……在联合王国,王储与侧室所生的第二王子还有第一公主都在争夺王位继承权,维克特殿下属于札法尔王储的派系,据说别人都称他为鬼才王储的心腹。」

「…………这么多的情报,是从哪里……」

葛蕾蒂淡定地耸了耸肩。

「这条铁路在上校来到联邦的前一个冬天通车,后来虽然仅限以军方为主的部分人士可以使用,总之我们与联合王国之间又开始有了往来。」

「……是。」

「从那时候起情报部人员就深入王国了,也跟原本就潜入当地的一些人员恢复了联系……我想大概是彼此彼此吧。」

旧齐亚德帝国与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同样是专制君主国,也是自古以来的友邦,但同时也将对方视为假想敌国。

即使如今帝国已然灭亡,「军团」战争烽火连天……这点似乎依然如故。

「对了,米利杰上校。」

由于她的语气就像在聊天气,所以蕾娜也完全没抱持戒心。

然而阿涅塔已经听出来了,偷偷把坐着的位置挪远了点。

「你跟诺赞上尉是吵架了吗?」

蕾娜被红茶呛到了。

「什……?」

「最近都没有看到你们说上话耶,差不多从共和国回来以后,就一直是这样。」

「呃,这……」

蕾娜忍不住看向阿涅塔求救。

但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把脸别开。

「不关我的事~~」

「这是个人隐私,我是不打算过问,但有点拖太久喽。作战指挥官与机甲部队总队长的沟通不良,会影响到今后的作战。」

「是……」

自从那时候以来……

——你们仍然被困在那里,仍然受到共和国,受到我们——白猪剥夺一切。

——这让我——好哀伤。

自从蕾娜说出这些话之后,就没跟辛讲到过几句话。

辛还不至于躲着她,公务上有需要时会交谈。只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对话了。

当事务联络妥当或报告结束,重要事项都说完的时候,或是在走廊上不期而遇的时候,以前理所当然会有的一些闲聊,现在一句都说不出口。不自然的沉默降临两人之间,总是逼得她尴尬地草草结束对话。

已经很久都是这样了。

蕾娜不觉得自己那时有说错话。

但她现在会觉得,实在没必要用那种单方面认定的口吻说话。

那时辛听到她说的话,感觉一瞬间就快要爆发脾气,但他即刻压抑了下来,即使如此,还是用有些恼怒的声调忿忿地说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其中流露出隔阂,以及……

——但这样会有什么问题吗,蕾娜?

困惑。

而且是发自内心。

他那种眼神,就像不明白蕾娜在担忧什么——甚至连蕾娜在难过什么,都完全不能理解。

就好像无论语意还是心意,都没有半点相通。

好像他是个徒具有人类外形的,纯洁无垢的异质魔物。

突然被蕾娜那样说,或许辛一时也有点混乱。希望是如此。

蕾娜不想认为自己跟他有那么大的差距——即使讲的是同一种语言,看的是同样的事物,站在同样的场所,竟然还是无法互相了解。

……不对。

不只如此。

那时候,他那红瞳之中带有愤慨,在隔阂之下冻结,最后异质的困惑盖过了这一切——但在瞳孔的深处,确实摇曳着小孩子心灵受伤般的光影。

就好像一个意想不到的对象打了他。

就好像从来没想过蕾娜会对他说那种话。

过去蕾娜听他们说过,战斗到力尽身亡,前进到最后一刻是八六的骄傲,也是自由。

仿佛要证明这一点,他们即使抵达了联邦,仍然在最前线战斗至今。

而蕾娜却对这样的辛说:

——你们仍然被困在第八十六区。

像那样说他们还困在第八十六区,连一步都没有前进,会是多大的侮辱?

自以为是为他们忧心,其实是践踏了他们仅有的骄傲。

蕾娜不愿承认……自己伤害了辛。

而一承认的瞬间,强烈的自我厌恶感袭向了蕾娜。

简而言之,其实根本是自己在躲着辛,逃离辛的眼前。

逃离自己侮辱了他的事实……伤害了他的事实。

「……上校?」

真要追究的话,两年前不也是如此吗?

蕾娜自以为与他们并肩奋战,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其实根本一无所知,连他们的名字都没问过。

自以为是出于善意,其实是单方面强迫他们接受自己的感情与感伤。

弄到最后,还伤害了辛。

「米利杰上校。」

什么都没变,自己从那时到现在根本毫无长进。

丢脸死了。

真是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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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我在叫你呀。」

……应该说……

要是因为这样被辛讨厌了该怎么办…………!

「你有在听吗?我说蕾娜,你冷静点啦。」

蕾娜霍地抬起脸一看,只见葛蕾蒂与阿涅塔都在盯着她瞧。

这时蕾娜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抱着头,趴到桌上去了。

葛蕾蒂苦笑起来。

「……看来比想象中还严重呢。」

「真、真抱歉……」

「好吧,毕竟你们才刚见面,会产生误会或吵架,都是很正常的啊。」

说完,葛蕾蒂一如平常,用仔细涂上口红的嘴唇微笑了。

「诺赞上尉不会直接前往基地的新单位,而是会跟我们一起去王都。在作战开始前有足够的时间讲讲话,你们就趁这段时间和好吧。」

「……对了,我说你啊。」

由于莱登漫不经心地望着依然黑暗无光的车窗,讲话口气就像在闲聊,所以辛一时毫无戒备。

「是不是跟蕾娜吵架了啊?」

当辛反射性地回看莱登时,就等于是他输了。

手肘支在窗框上撑着脸颊的莱登,只用视线瞅了一眼辛,看似得意地扬起一边眉毛。

「……你怎么知道?」

「竟然这样反问我……你该不会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吧?你真的是对自己一无所知耶。」

莱登愕然的语气让辛有点火大。

辛忍不住瞪了一眼他那双铁青色的眼睛,叹了口气后望向阴暗的车窗。

「……我是觉得还不到吵架的地步。」

对于比起吵架,几近厮杀的乱斗经验比较丰富的辛来说——毕竟在第八十六区,开启战端的帝国的血统有时会受到严重的嫌恶——所以一点意见上的相左算不上争吵。

本来应该是不算,但是……

「照她的说法,我们八六到现在还被困在第八十六区。」

莱登一瞬间沉默了。

「……是喔。」

他不悦地犀利眯起一眼,但憋着没发火,想必因为这话是蕾娜说的。

因为他知道这话不是出自恶意。

但即使知道,听了还是让人很不愉快。辛很明白他的心情,因为辛自己也有过同样的反应。

——这让我——好哀伤。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辛不假思索地想反驳。

然而最后内心涌起的只有强烈的困惑,以及一抹痛楚。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无法理解蕾娜在担心什么。但更主要的理由是辛不知道自己的反感究竟来自什么感情,这令他打从心底困惑不已。

为了认定人类就是下流。

为了能够死心,认定世界就是如此冷酷——……?

然而……

不是本来就是这样吗?

人类跟世界都是这样。世界不是为了人类而存在,因此冷眼看待人类,冷酷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更何况人类跟世界不同,还会恶意对付别人。

在强制收容所,以及第八十六区的战场,辛学到了这点,一再体会到人世间不过如此。

被蕾娜指出这一点……自己有什么好不愉快的?她不过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是因为她觉得哀伤——因为她在可怜自己吗?的确,就像辛以前跟葛蕾蒂说过的,别人没必要来可怜他们。但坦白讲,事到如今就连这点,他也已经不在乎了。只会单方面看扁他们的人爱怎么想都不重要,辛也没义务搭理那种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

真要说起来,辛连蕾娜为什么感到难过都不太明白。

辛当然不想害她伤心,但不明白原因就没有办法应对。而且辛总觉得她好像有点躲着他,事实上两人这阵子也没讲到几句话。

结果双方就好像互相敬鬼神而远之似的,维持着难以言喻的尴尬状态。

「——辛,喂。」

一回神才发现莱登就在他眼前频频挥手。

看来自己想事情想太久了。辛回看莱登,他露出了苦笑。

「怎么说呢,你真的变了耶。」

「?」

「没什么啦。」

莱登好像懒得解释。

「哎,反正照你的作风,一定又会把『送葬者』搞到全毁,到时候再找机会跟她谈谈吧……谁教你的座机完全是个机库皇后嘛。」

这个俗称的意思,指的是成天故障,动辄摆在机库让人修理的机体。

小规模出击姑且不论,每次遇到大型作战,到目前为止「送葬者」没有一次不是被用到缺手缺脚,所以这个蔑称算是实至名归。

「……记得阿尔德雷希多那个老头也常常这样骂你吧。」

「是啊……」

——我要听的不是对不起,是叫你改进!

——像你这样乱来的战斗方式迟早会送命!

瑞图说过他死在大规模攻势里了。手下那些整备人员也是,死于同一天,无一幸免。

辛并非毫无感觉,但也早有一丝预感。

以战场为故乡,以战友为同胞,以战斗到底为傲,才是八六的作风。

八六是迟早会战死的存在。

那位身为白系种,却选择活在八六身边的老整备班长也不例外。

尽管如此……

「……他要是能活下来,该有多好。」

莱登望了过来,辛没看他,继续说道:

「要是能撑到援兵抵达,搞不好至少能看一眼家人的照片。虽然要找到遗体应该很难,但说不定可以去看看她们最后的战场。」

不像自己甚至不记得……阿尔德雷希多一直希望能与妻女重逢。要是能成全他这些小小心愿,应该多少能成为一点救赎。

八六是迟早会战死的存在。

但这不表示……他们希望战友送命。

在眼前死去的所有人都一样。

「……的确,等『军团』战争结束后,要扫个墓应该不成问题。」

莱登呼出一口气后,突然挺出了上半身。

「实际上到底是怎样,辛?你看到的那个什么『瑟琳』,像是想结束战争的样子吗?」

「……我也说不准。」

那个仿照女性外形的流体奈米机械,并未具有语音输出功能。当然,也无法借由语气传达声音中的感情或思维。

她只是抛出了一句话。

来找我吧。

辛不知道她有何目的,甚至不知道那句话是不是说给他——给活人听的。

「先不论交涉或情报提供等目的,老实说,我觉得把那么一句话当成结束战争的可能性未免言之过早。就算联合王国那边还有情报尚未公开……我还是不觉得战争打到现在,能这么轻松简单地结束。」

这场漫长到让辛几乎不记得开战前的生活,让大陆全境无处可逃的「军团」战争,不可能这么轻易结束。

只不过……

「……不过,假如战争能够结束……我觉得那也不错。」

——想带她去看海。

让她看到未知的,不曾看过的事物。只愿能让她看到在这个遭到「军团」封锁的世界无缘一见的事物。辛说过要用这个当成战斗的理由,而他至今仍未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他不抱期待……反正不可能实现。

但是假如,有一天这场战争能够结束的话。

莱登沉思默想了一会儿。

「是啊,假如战争结束了……」

话只讲到一半,就没再接下去了。

辛好像稍微猜得到原因。

他们虽然会希望战斗到最后能够终结战争,但目前除了战场之外一无所知的他们,还无法想象那片光景。

列车发出轰然低吼,突然冲进了亮光之中。

花上长达二十年岁月开挖的隧道,高速铁路的列车用不到二十分钟就跑完了。适应了黑暗的视网膜,刹那间被阳光刺得眩目,最后慢慢习惯,外界的景观在白色黑暗中逐渐现形。两人一语不发,注视着车窗外的那片光景。

防弹设计的厚玻璃透光率略低了点,景色带点暗淡的蓝色。

即使到了不同国家,这种荒凉景观似乎一样不变。非战斗人员不能待在战线腹地。原本在那里生活的人,将被迫抛弃家园与故乡迁居他处。

在银灰色的厚厚积雪与飘落的雪花下,皑皑雪原上有着零星几处弃置已久的废墟。与第八十六区极其相似的苍凉战场——就像直接无声地结冻了一般,铺展出一片无人的辽阔荒野。

列车来到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罗格沃洛德市铁路总站。

「——那么,我们直接去新单位了。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列维奇要塞基地?」

「对……不好意思,麻烦事都丢给你们。」

「没关系啦,毕竟我们也算前辈啊,而且具体的转运工作有参谋少校他们帮忙。辛你才是,上校跟蕾娜的护卫工作要加油喔。」

赛欧轻轻挥着手走向转搭的列车,在他的背后,人员已经开始进行「破坏神」货柜的装卸与转运工作。今天之内要处理好部队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则在下一趟转运时处理完毕。多达数千的机动打击群全机甲与车辆,将会前往联合王国的最前线,列维奇要塞基地。而且为了骗过警戒管制型〈Rabe〉的监视,会趁着部队轮休换班时进入基地。

辛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回头望向背后的罗格沃洛德市区。

如同在列车内听到的,位于龙骸山脉山麓的这个地方都市下着小雪,相当寒冷。据说罗格沃洛德市是目前联合王国一般民众居住的最南端地区,市区由于进行灯火管制而昏暗无光,无言地述说着能源供给吃紧的现况。市郊地区有座巨大圆顶方形建物剪影在星光下朦胧浮现,大概是这气候严寒的北方王国特有的区域暖气用核电厂。

背后传来踩踏月台薄薄积雪的「沙」一声。

「……诺赞。」

眼睛一看,是个配戴车队徽章的少年。他是蕾娜乘坐的「华纳女神」的管制官之一——与辛在特军校同梯的埃尔文·马塞尔。

「你没有退役啊。」

「横竖都不能再驾驶『破坏之杖』了啦。这条腿在大规模攻势中废了。」

马塞尔低头看看军服下光听脚步声似乎不影响走路的右脚,不屑地说。他用同一种语气,又接着说是复杂性骨折……大概是在折断的骨头刺破皮肉时,把神经也一并扯断了。即使不影响日常生活,在仅仅○·一秒都攸关生死的机甲操纵上,腿伤后遗症造成的些微反应迟钝也会致命。

「是说,谁跟你退役啊。一般特军军官不像你们八六,不当兵可就没饭吃了。」

「我看编队后的第一七七师团机甲部队名簿上没有你的名字,也不记得国营广播的战死者名单有叫到你,所以才以为你退役了……没想到会在机动打击群车队的名簿上看到。」

「……想不到你还满关心别人的嘛,我还以为你都不会搭理其他人。」

马塞尔从在特军校认识辛以来,就很不擅长面对他那种淡漠的情感或关心。

即使面对有如地狱的战场,辛仍然一副超脱的样子……让马塞尔觉得仿佛内心的恐惧被他看透、讥笑。

「……关于妮娜的事。」

突然其来提到的名字,让辛眯起了眼睛。在大规模攻势爆发前,两人的同梯尤金捐躯了,妮娜就是他年幼的妹妹。

只是她寄来逼问辛为什么要杀她哥哥的谴责信已经被辛撕毁,不复存在了。

「我不该告诉她尤金是怎么死的……也不该在那种可能送命的作战前,让她寄那种信给你。尤金死了,我感到很遗憾。本来只要这样讲就够了,我却口无遮拦。我想把那家伙的死怪在别人身上,所以就拿你顶罪了……是我不好。」

马塞尔深深低头致歉。辛略为摇了摇头。

然后他问道:

「她还好吗?」

先是连双亲的长相都没见过,然后又失去最后仅剩的哥哥,尤金的妹妹现在怎么样了?

「喔……哎,她很好……共和国那件事,让白系种现在在国内的立场很艰难,不过她因为哥哥生前是军人,所以还好。听说她并没有被人欺负或是怎样,也没有一直为了尤金的事所苦。」

辛悄悄闭起了眼睛。只要她没有为那件事所苦,没有明知道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仍然苦苦等待的话……

「……那就好。」

马塞尔露出稍显意外的神情,然后淡淡一笑。

「……这样啊。」

马塞尔离去后,刚才一直静静旁观的芙蕾德利嘉走了过来。

「……这样好吗?那个人,就是……」

「我没放在心上……现在已经不介意了。」

由于她抬头半睁着眼时有点像在瞪人,所以辛耸了耸肩,补充一句。

继而辛低头看了看她的小脑袋瓜。

前往王都阿库斯·史泰利亚的人员有旅团长葛蕾蒂、作战指挥官蕾娜,以及阿涅塔等数名技术军官,再加上先任战队长辛、西汀与副长莱登、夏娜。

「现在问这个也晚了,不过你跟我们一起去王都没问题吗?」

真要说起来,就连她参加这次与外国军人协同进行的作战,都让辛有点疑虑。

纵然是在「军团」战争爆发前夕刚出生就进行加冕,现在长相不可能有人认识的前女皇帝,只要异能是来自继承的血统,辛不认为可以让她在国外抛头露面。

芙蕾德利嘉用鼻子哼了一声。受到运送货柜的机械运转声掩盖,距离不这么近是听不见声音的。她似乎看出辛是因为这里不用担心遭人窃听,才会提起此事。

「余就在这里,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意思是,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齐亚德皇室早在两百年前就沦为大贵族们的傀儡了。真要说起来,自帝国的黎明期开始,王室就不得不与流入国内的外族通婚。皇帝的长相别说黎民百姓,就连下级贵族都没见过,王族的异能也在重复通婚之下渐渐淡化,荡然无存。恐怕就算是伊迪那洛克的『紫晶』也没想过……余就是奥古斯塔女帝吧。」

她又补充说,这是伊迪那洛克的异能者世世代代以来的绰号。她说那种血统异才辈出,例如能够独力开发出全新的人工智慧模型等等。

「再说,西方方面军有几名将军知道余尚在人世……否则汝诛杀了齐利亚,然后与那个米利杰谈话的语音纪录,不可能就那样在众将军面前播放出来。」

辛不禁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回想起自己被迫同席参与那些将官的任务报告,度过了一段拷问般的时间。

由于那段记忆辛既不想再去深究也不愿回顾,因此至今他都没想过,但经她这么一说,当时那份语音纪录直接播放出来的确很奇怪。虽说任务记录器只会记录处理终端的耳麦声音与来自外部的通讯声音,但与他一同待在驾驶舱内的芙蕾德利嘉的声音并不是完全录不到。

没错,那时候恩斯特还叫了芙蕾德利嘉的名字。

「因为知道,所以事到如今不用担心遭人背叛?」

「应该说……」

芙蕾德利嘉微微偏头,像为某事忧心,又像心怀忧惧。

「汝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吧……他是一头火龙,只将理想奉为圭臬,为了达成理想,不惜烧烬自身或世界——这世上没有一件事,能让他这头龙留恋或回心转意。」

「…………」

辛想起文件上的养父不时露出的,与平时的好脾气恰恰相反的表情。

想起他那种看似关怀他人却空洞无实的话语,以及只有表面工夫的,浅薄的笃实态度。

想起曾经听他说过的话语当中,那种没得商量的冷酷无情。

——要是为了这种理由杀死小孩子才能存活下去的话,人类还是早点灭亡才好。

「假若有人想拥戴余为领袖推翻联邦政权,在『军团』战争终结之日遥遥无期的现况下,利欲薰心地让联邦……甚而整个人世陷入险境的话……这么愚蠢的人类索性灭亡算了。他那人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政体转移为民主制,同时代表财富的转移与分散。

原本集中于王侯这种少数人口的金银财富,将会分散到群众中。这样虽然能提升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准,然而挥金霍玉地打造的那些绚烂豪华的奢侈品,也会随着民主制的发达而逐渐式微。

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作为自古以来的强国,又是现代硕果仅存的君主专制国家,如今只有该国仍维持并继续生产着王公贵族的这类奢华享受。

作为这些的象征,王城令人目眩神迷的玉楼金阁,让蕾娜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一行人被领进的房间虽是供迎宾之用,但并非公用场地。然而室内却有着将阳光折射得光彩夺目,仿造垂落的黄花藤、爬藤蔷薇与蓝花西番莲的水晶吊灯,以及铺满磨得晶亮的黑玛瑙,光亮如镜的地板。大小家具全统一为镶嵌着孔雀石的黑檀木,水晶或砂金石的花瓶中插着在这北方大地想必极其珍贵的大朵玫瑰争奇斗艳。墙角暗处有只玻璃孔雀独自散发朦胧的翠绿光泽;如狩猎战果般挂在墙上装饰的蛋白石头骨,莫非是由真正的恐龙化石变化而成?

于白垩墙上描绘出银藤花纹的纸灰粉刷工艺,纤细且精密得让人目眩神摇,沉默无语地述说着耗费其上的庞大时间与劳力。

以及能够命人打造、搜集、维持至今,令人无从想象的——权力。

那种威慑之力。

米利杰家在共和国虽然也是拥有不小资产与历史的望族,但终究不过是在三百年前的革命中失去地位与征税权的前贵族,跟此处所见的豪奢享受,可说是名符其实地格局不同。

蕾娜不至于丢人现眼地将惊愕写在脸上,但还是有点坐立不安。

相较之下,她悄悄瞄了辛一眼,只见他跟平常毫无不同,显露出不感兴趣的冷静沉着。

辛背部稍微靠墙,似乎习惯性地双臂抱胸,若有所思地低垂着血红双眼。

四处张望一下,就看到担任护卫待命的莱登与西汀也是。莱登像只闲得发慌的野狼般吞下呵欠,西汀则是把玩着领带,好像嫌打得太紧,都没有特别受到震慑的样子。至于跟来的芙蕾德利嘉,更是简直当自己家似的,坐在猫脚沙发上放松。

在八六的价值观当中,重要的是养育他们长大的战场,以及日常生活的战斗。对于一般世人重视的权威或地位,他们似乎毫无敬畏之意或是受到震慑。

反正室内装潢或家具又不会咬人。

蕾娜很容易就能想象到这种回答,轻声笑了一下。假如问辛会不会被这些家具吓到,他八成会这样回应。

对他们而言,只有长年对峙的「军团」才是该害怕、畏惧的存在。

只有帮助他们战斗到底的本领与知识才有价值。

人类社会或是其中的规范,对他们而言大概都毫不重要。

尽管他难得地——应该说蕾娜是初次看到他穿起仪式典礼用的军礼服。

想起这些,让蕾娜紧绷的情绪稍稍得到了缓解。

在这场人员派遣中,只有旅团长葛蕾蒂可以谒见国王与王储,阿涅塔带着夏娜当护卫去技术院致意,而准备与第五王子会面的蕾娜他们,表面上的理由也只是基于军人立场让双方见个面。

即使如此,对方毕竟是王族,穿着必须得体。

蕾娜不用说,辛他们也都穿起了联邦军的礼服,饰绪、袖章、臂章、武装带一个不少。平时连勋表都没配戴的几枚勋章,在西装外套的左胸前一字排开。

蕾娜偷偷做个深呼吸。好。

「我第一次看到大家穿军礼服呢。」

辛慢了半拍才回话,可能是因为他先用红瞳回看了一眼蕾娜。

「……我想也是,毕竟除非有什么典礼,否则也不会穿。」

回答的话语带有不爱理人的冷漠声调,让蕾娜心里松了口气。

因为这就是辛平常说话的口吻。

「典礼?」

自己回问的声音也还算自然,语气跟平常一样。很好。

「就是入伍典礼……或是颁奖典礼之类的。」

「噢。」

无论是哪国的军队,都会为了激励、安抚或提振士气,而表扬有功之人或是伤兵。

刚被分配过来的西汀姑且不论,在联邦军已从军两年的辛与莱登,徽章数量意外地多。年资应该还没长到能领服务奖章,所以大概都是资格章或勋章吧。感觉两人的「军团」总击毁数好像都高出别人一等,或许是击毁奖章之类的。

「真希望我也在场……如果向大总统阁下问问看,会有照片或影像纪录可以看吗?」

说到辛文件上的监护人——联邦临时大总统恩斯特·齐玛曼先生,感觉就像是会积极留下这类纪录的人。

结果辛一听皱起了眉头,显得非常不乐意。

「请不要这样,没什么好看的。」

听他这种口气,一定是留下了一些东西可看。

蕾娜决定回国后问问看。虽然不太可能直接拜托恩斯特,不过找葛蕾蒂商量或许会有办法。

总之久违的闲聊过程还算顺利,让蕾娜暗自松了口气。太好了,辛好像没有讨厌自己。

接着蕾娜问起一件让她在意已久的事:

「那个……从刚才到现在……好像有某件事让你分心?」

应该说自从进入联合王国领土以来,就一直是这样。

在抵达罗格沃洛德市铁路总站时、驶往王都的列车中、于王城的一个角落,还有让人带他们前往备妥的宿舍时,辛有好几次忽然将视线转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被带来这个房间之后也是,辛一直在为某事分心,就像猎犬听见人类耳朵听不见的声音。

「喔……」

辛讲到一半,闭口不语了半晌。

他的沉默就像有所困惑,好像他自己也不敢确定。

「……因为附近有『军团』的声音。正确数量不明,但有一定的数量。」

「什……!」

蕾娜一瞬间差点叫出声来,急忙要自己克制点。

蕾娜侧眼瞧见在墙角待命的金发翠眼的翠水种侍卫纳闷地看向她,压低声音说:

「你之前怎么都没说?联合王国也知道上尉的这种异能,好歹警告大家预防袭击——……」

她的语气不免变得有点尖锐。

毫无防备地受到「军团」的突袭,以及事先料到而做好准备迎击敌人,两种情况下的伤亡人数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无论是哪个国家,都还没研发出像辛的异能这般准确,探测范围又广大的搜敌技术。

辛仍然是一副不敢确定的困惑神情。

「因为太近了。听声音这么近,很明显是在王都之中。距离最近的声音甚至就在这座王城里,就算考虑到潜入的可能性也说不通。」

这里好歹也是一国首都,从联合王国最前线到王都阿库斯·史泰利亚之间,有着相当长的距离与相应的防备措施。就算让敌人入侵了,哪怕是一架自走地雷也别想抵达这里。

「如果说是误闯的阻电扰乱型〈Eintagsfliege〉,数量又太多了点,所以我想应该是俘虏来作为研究之用的,至少我认为不会立刻发生战斗。」

「——大致上猜对了。就如你所说的没有危险性,可以忽略无妨。」

一道陌生的声音说了。

那声音柔美悦耳,属于一种悄悄溜进意识深处,惯于演讲的男高音。其中尚余一丝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年高亢嗓音。

一位身穿联合王国紫黑立领军服的少年,从侍卫打开的门走进来。

他有着二十岁以下青少年特有的纤瘦躯体。剪短了联合王国王侯习惯留长的头发,露出北方民族独有的雪白透亮肌肤,以及眼角上翘的猛虎般双眸。兼具纤细与冷酷,略偏中性的面庞充满贵族色彩。

然而面对他那俊美的身姿,蕾娜不知为何,却联想到细长的黑蛇。

那种有着带来夜晚气息的濡湿鳞片,以及雷火般美丽眼眸的生物。

无法理解人类情感的……冷血动物。

那人眯起如宝石般冰冷的帝王紫眸,冷然地微笑了。

「久等了,诸位。我叫维克特·伊迪那洛克,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同袍了……首先,容我欢迎各位莅临我们的独角兽之城。」

王子殿下毫无顾忌地把军靴鞋跟在玛瑙地板上踩得喀喀作响,发出本身就堪称优雅的衣物摩擦声,走向他们几人。一阵淡淡飘香随之传来,那似乎是用以薰衣的南方乳香。

蕾娜一时忘了行礼,不禁直盯着对方瞧。他有着秀丽的相貌五官,然而合身的军装却呈现出恰好相反的威严与肃穆。

「真的是王子殿下——御驾亲征呢。」

王子殿下夸张地扬起了一边眉毛。

「你应该知道我国的弱点才对吧……联合王国是『军团』的起源『玛丽安娜模型』的开发者。就算『军团』战争能够平息,之后各国仍然可能对我国投以不友善的目光。」

「…………」

「玛丽安娜模型」的开发与「军团」战争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但很可能真的会像他说的一样。人们总是喜欢追究灾祸的原因,就算提出的理论只是牵强附会,只要能把自己遭受到的不合理怪在别人身上就好。

「虽然比起推翻『军团』的开发者帝国而成立的联邦,已经算不错了就是……就算有人向我追究责任,我也无意认错或做出回应,但总得表现出一点免于让人追究的诚意。况且比起连自家国民都保护不好的政府,平民百姓对伸出援手的外国总是比较信服。」

王子殿下说完,悠然自得地耸耸肩……也许是因为军旅生活过得久了,他从刚才到现在,举止都不太像个王族。

「所以说我这王族就得亲自南征北伐了……联邦应该也是吧,第八六机动打击群是以援救他国为任务,全以少年少女组成的精锐部队。同样一件事让一群大老粗来做既不美丽也没话题性,但是换成具有悲剧背景的无辜少年兵来做就另当别论了。」

「……!」

意想不到的一番话让蕾娜忘了呼吸。

蕾娜亲眼看过部分联邦国民对八六们表现出夹杂着优越感的怜悯,也知道有这件事。

然而王子殿下竟然说就连联邦政府都是以被人可怜为前提,为了博取外国的同情,而利用他们当作外交工具——……?

人类不管到哪里,都不会有所改变。

忽然间,一道冰冷的声音与歪扭的笑脸重回脑海,她急忙将它赶跑。

没有这种事,人类不是全都这么阴险歹毒。可能只是因为现在处于战时,人们被逼得走投无路,所以才会尽是暴露出丑陋的一面。

所谓的人类,所谓的世界,其实——……

「殿下……可是,这……」

「噢。」王子殿下露出社交性的微笑。

「叫我维克就好,敬称跟繁文缛节都免了,这在军中只是浪费时间。我也会用姓氏称呼你们,如果这样会冒犯到你们再告诉我吧。」

在联合王国,只有关系极其亲密之人才能以小名相称。

更何况对方还是王族,可见得这算是相当大的礼遇了,然而就这次的状况来说恐怕不是为了表示亲密,而是如他所说的重视效率。毕竟他虽然准许大家叫他的小名,自己却见外地用姓氏称呼他们。

蕾娜正要以自我介绍当作回应,王子殿下却举起单手阻止了她。

「我说过繁文缛节免了,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上校。你们的资料我已经请联邦提供过,事前也都浏览了,你们不用特地报上名号。」

顺便一提,关于他则是正好相反,联合王国未提供任何相关资料,至少蕾娜没有收到。

「……好吧,虽然以相互交流来说算是有失礼数,请你体谅我们已经连这点多余心力都没有了。毕竟……」

为了要蕾娜看清楚,维克眼睛望向能够俯视王都街景的大窗外面,扬起嘴角露出了冷笑。

「就如你所见,我们联合王国陷入了水深火热的状况。」

没错,就如她所看到的。

窗外天空笼罩着又厚又低的银色云层,明明时值晚春却飘着片片雪花,降在一切色彩上将其涂白。

到了这个时期,联邦已不再有气温陡降的日子,若是在共和国,还会稀稀落落绽放几朵心急的夏季玫瑰。就算是北方大国,应该不至于还处在大雪纷飞的严冬时节。

蕾娜抬头一看,在她的视线前方,云层不时闪现几点银片,反弹着地表的光线。

就像无数的细小金属片造成的光线漫射。

又像千千万万枚蝶翼的振翅。

「阻电扰乱型——……」

「没错。纵然是受到白缌女神所爱的我国,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季节,还被幽禁在她的薄纱之中。」

维克用联合王国形容冬天与降雪的代名词作答,此时脸上已无笑意。

那冷漠透彻的眼神,让人联想起北方大地冻结灵魂的冬天。

「在那片金属云——阻电扰乱型的超重层展开下,联合王国正在急速寒冷化。包括王都在内,国土南侧的大约一半已经在那东西的翅膀下了。」

阻电扰乱型是能够对包括可见光在内的所有电磁波做出散射与干扰,令其发生折射的电磁干扰机。它们在第八十六区展开时会形成减弱阳光的银色薄云,而在铺展得更密实的联邦西部战线,最前线的天空经常笼罩着一片沉重的银色。

然而像这样厚重而广范围地展开,足以遮蔽掉大量太阳光造成晚春异常降雪,却是前所未见的状况——……

「这状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你们称为『牧羊犬』的量产型智能化『军团』主力化之后就开始了。换言之,就是今年早春。」

果然——是这样。

「再这样下去,南侧的产粮地区可能就要闹饥荒了……我国原本就欠缺太阳的恩惠,能源的主要来源为地热、火力与核能,但如果把发电厂全数挪用于生产粮食,就要换国防开天窗了……继续这样被敌军着着进逼,明年春天我国恐怕就不复存在了。」

随着维克轻轻一个挥手,室内的半空中展开了全像式3D影像,是联合王国国土的简略版立体地图。辛看出对方接下来要解说现况,走了过来。蕾娜一面用眼角余光看着他,一面回答:

「如果敌军重施故技,姑且不论幅员广大的联邦,其他国家都会撑不住。」

「是啊,所以我们必须趁现阶段敌军还在拿联合王国当试验场时,摧毁它们的企图。所幸联邦与联合王国的目的地是一样的……你们追寻的『无情女王』就在『军团』梯团深处的阻电扰乱型增产据点——龙牙大山的内部。」

维克将影像切换到联合王国的战场龙骸山脉——毗邻共和国的旧国境附近地带。稳稳矗立于龙骸山脉最深处的龙牙大山的威仪,以3D模型的形式得到重现,生产据点似乎位于它的内部。影像显示出推算的敌军总数以及与目前最近战线的直线距离。跟前线直线相距七十多公里。

「也就是说,本次协同作战的目标,是挥军深入并压制龙牙大山,并随之掳获『无情女王』吗?」

「正是如此。『鲜血女王〈Bloody Regina〉』,我要请你们射落月亮。」

蕾娜定睛注视着一如龙牙大山之名,宛如獠牙朝天伸出的典型岩石角峰,开口说道:

「殿下。」

「叫我维克就好,米利杰。」

「失礼了,维克。关于作战,容我确认一下你的直属部队的战力——听说联合王国采用自律式的无人兵器作为国防军力。」

又听说这就是国力不如联邦的联合王国得以保家卫国的理由。

维克有些讥讽地笑了。

「是半自律式才对。都有『军团』这个例子摆在眼前了,我不会愚蠢到将完全自律式的无人兵器投入战线。真要说起来,就连我们联合王国也还没重现与『军团』同等的自律性。」

「意思是……就连你也无法重现?」

「不是,我只是没那个打算跟时间。」

只要我认真进行的话应该可以。王子殿下大言不惭地说。

他那态度就好像只是在讲一份有点难度的食谱,但事情却关系到他的王国疆土与国民的性命,而且是不计其数。

他讲得若无其事,一句话「没那个打算」就弃之不顾。蕾娜觉得仿佛见识到了一点在高喊平等的共和国中难得一见的高贵血统〈Blue blood〉的冷酷无情。

那种不带温度的蓝血〈Blue blood〉。

「你们所说的无人机,称为『阿尔科诺斯特』,是半自律式,专为集团战设计的机甲……虽然以全军的比例来说,大约与有人乘坐的『神驹』各占一半,不过我个人的直属部队几乎全机都是『阿尔科诺斯特』。包括我的座机在内,只有指挥所直卫是由『神驹』担任。」

「半自律……意思就是,由人类——指挥管制官〈Handler〉进行远端操控对吧?操控是采用无线方式吗?是如何突破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的呢?」

「『阿尔科诺斯特』是以你们称作知觉同步的技术,与指挥管制官相连。」

蕾娜狐疑地皱起了眉头。

知觉同步是经由全体人类共有的集体无意识,主要让听觉进行同步,以超越物理性距离与障碍的通讯手段。

这虽然是一种划时代的先进技术,但由于必须经由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因此无法与人类以外——当然,也不能与不具意识的机械进行通讯。

理应如此才对。

「是怎么办到的……」

「嗯,我现在就让你看看——蕾尔赫,你在吗?」

对于这不算大声的呼唤,从厚重门扉的后方传来回应:

「当然,下官就在您身边。」

「我介绍你们认识,进来吧。」

「是。」

门打开了。

在以对话距离来说略嫌远了点的位置,一个人影行动机敏地下跪。

「初次拜会各位,下官乃是维克特殿下的剑与盾——近卫骑士蕾尔赫。」

有如小鸟啾鸣般,高亢清澈的娇柔嗓音说了。

「共和国的『鲜血女王』阁下,以及联邦的『死神』阁下、『狼人』阁下、『独眼公主』阁下,久仰各位的大名。特别是死神阁下,还望您不吝指导下官几招战斗技巧。」

重复一遍,是以有如小鸟啾鸣般的娇柔嗓音说的。

「还有那边那位可爱的小公主,欢迎来到我等白雪之国。想玩雪或是其他任何游戏,下官都愿意相伴,还请随时吩咐。」

恕一再重申,是娇柔的嗓音在说话。

「……抱歉,麻烦等我一下。」

维克轻轻举个手,离开原位。

他迈着大步走到那位人士面前,对着下跪的她的头顶喝道:

「蕾尔赫!我不是说过,叫你趁这个机会改改你的讲话方式吗!」

将金发绑成辫子紧紧绾起,拥有一双翠绿大眼睛的翠水种少女猛地抬起了头来。

她的年纪与维克……也就是说与蕾娜跟辛相仿,身穿胭脂色布料搭配饰绳的古风军服,腰际佩带着仪式性质的军刀。

整体而言小巧可爱的相貌五官,耿直地竖起细眉反驳了:

「这……殿下何出此言!此乃出自下官的一片赤胆忠心,纵使是殿下的要求,恕下官难以从命!」

「哪有人像你这样,把主子不爱听的讲话方式说成赤胆忠心啊!你这七岁小孩是笨蛋吗!」

「常言道良药苦口,同样地忠言也是逆耳的,殿下!因此下官才会含悲忍泪,刻意以严厉的态度面对殿下!而殿下却对下官有所误会,真是遗憾……!」

维克抱住了头。

「啊啊啊啊真是够了我讲一句你回十句……!是谁把这家伙的言语规范调整成这样……!」

「……恕下官直言,殿下,下官的调整全是由殿下亲手……」

「我知道啦,我只是想抱怨一下!当作没听到就是了!」

「是,下官失礼了……」

少女沮丧而拘谨地回话。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实在逗趣,蕾娜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听到「尸王」这个外号,还以为是多可怕的人物。不过他跟这位随从的感情似乎不错,与她斗嘴的模样,怎么看都只是个年纪与蕾娜相仿的普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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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么说呢,外人的评价与实际情形,果然是有出入的呢。」

蕾娜小声地说,只让身旁的辛听到。

但没有反应。

抬头一看,只见辛用有些僵硬的表情,凝然注视着门前的那一对主仆。

正确来说,是只注视著名唤蕾尔赫的胭脂色军服少女。

「……上尉?你怎……」

辛打断蕾娜的话,开口道:

「……殿下。」

维克像是拿人取乐般眯起眼睛。

眯起他那仿佛坏心眼的老虎,又仿佛只是佯装坏心眼,其实毫无感情,如蛇一般的帝王紫瞳眸。

「我再说一遍,叫我维克就好,诺赞。」

「那么,维克……那『东西』是什么?」

「上尉……!」

蕾娜听出「东西」指的是蕾尔赫,责怪了他一句。

至于维克,则是冷冷地嗤笑。

「哦,看来死神不是浪得虚名啊……蕾尔赫。」

「是。」

「让他们看看。」

「是。」

蕾尔赫动作敏捷地站起来,然后就像骑士摘下头盔般……

把自己的头拆掉,往上举起。

蕾娜一时不禁后退两步,但以这情况来说,想必没人会怪她。

「什……!」

芙蕾德利嘉睁圆了大眼睛当场冻住,莱登与西汀也挺直了靠墙的背脊。就连遇事总是保持冷静态度的辛,都严峻地眯起一眼。

只有维克一人显得泰然自若。

「让我为各位介绍,她是人造妖精『西琳』一号机,是我们联合王国的技术精粹暨护国大要。」

随着他手轻轻一挥,不知安装在房间哪里的感应器产生反应,在他细瘦身躯的旁边展开了全像式影像。这大概就是「阿尔科诺斯特」了。3D图像上的机甲比「破坏神」更纤巧,甚至让人怀疑究竟有无配备装甲。胴体部位有着小小一个,内部只能勉强乘坐一人的驾驶舱。

「也就是半自律战斗机械『阿尔科诺斯特』的——控制用核心单元。」

因为八六不是人类,所以让他们驾驶的机体不是有人机而是无人机。

就跟共和国「破坏神」的——出发点一模一样。

蕾尔赫的头部与胴体之间,以让人联想到血管或神经的管线相连。

「她是……人类吗?」

维克哑然失笑了,表情像是在苦笑。

「都看到她这模样了还这样问?『鲜血女王』……刚才诺赞是怎么说的?你以为……为什么只有他能当场看出差异?」

蕾娜心头一惊,倒抽一口气。

辛能听见「军团」的声音——正确来说,是能够从灭亡之国遗留的机械亡灵身上,听出受困其中的战死者之声。

眼前这个呈现少女模样的存在,想必不是「军团」。「军团」不会采取人类的外形。因为太过类似人类的兵器是受到禁止的,做不出来。

既然这样,那么她——……

就好像要阻止蕾娜讲出答案似的,辛开口说了:

「是用了死者的脑部……不是直接使用就是复制,以作为中央处理系统吗?」

血红眼瞳带着连蕾娜都是初次看到的严峻,定睛注视着维克。

辛能够听见受到「军团」束缚的战友们的悲叹,又为了诛杀同样受困的亲哥哥而战斗多年。眼前的少女以及联合王国制造出这种存在的行为,对他来说或许属于一种罪无可赦的亵渎。

侵犯生者与死者的界线……

捉住本该在死亡安息之中永眠的死者,当成战斗工具再次关进战场之中,是一种——……

换作一般人面对这种眼神早已吓得无法动弹,然而维克无动于衷。

「答对了,第八十六区的死神。她的——她们的中央处理系统,是以人类的脑组织复制重现而成。」

凑巧。又或者是故意加以模仿。

这跟获得智能化的「军团」——「牧羊人」并无二致。

「请等一下,假如说原本是人类的话,那么……」

蕾娜的声音变得僵硬而尖锐,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

联合王国是整片大陆唯一由君主专政的国家。

全体国民都是王公贵族的资产。

「作为原型的人类——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出于何种理由……」

维克像拿人取乐般偏了偏头。

「你以为是骄横的专制君主,就会把人民抓来肢解的吗?很遗憾,伊迪那洛克王室没昏庸到那种程度。无意义的暴政最后只会换来断头台〈小圣吉约丹〉的亲吻,这点道理我们有学过……原料只采志愿形式,而且要等战死之后才取出脑部,严密而论是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就是了。只有志愿捐献脑部给『西琳』的军人,会在检伤分类〈Triage〉判定为存活无望〈Black Tag〉时送去对脑组织进行扫描。我们不会因为是志愿者就把还有救的生命送进扫描机,也不会强迫军人志愿。」

在战场这种危险地带,相较于需要治疗的伤患,医师人数总是不足。在这种场合下,为了有效率地拯救更多人的性命,所做的措施就是检伤分类。借由这种伤员的分诊程序,医师会将性命无恙或是可稍后救护的伤患延后处理,从需要紧急治疗的人先处理起。

其中「存活无望」指的是那些已经无法救活的伤患。因为加上的标签是黑色,而有这样的称呼,也就是已经回天乏术,尽管一息尚存但已准备迎接死亡的人员总称。

「经过数据化的脑组织会以人造细胞进行重现,删除记忆并灌输模拟人格后收纳进『西琳』的头颅。换句话说,她们虽是以战死者为原型,但并不是战死者本人。没想到这样还是听得见,真令我意外。」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虽说同样是利用战死者的脑部,但「军团」是兵器,不具备伦理或正义,所以还能理解。

但维克是人类……应该是人类才对。

「为什么?这还用说吗?相较于怎么打都打不完的『军团』,人类是有限的,重新生产也有其限度。如果不能减少死亡人数,不就只能拿死者回收利用吗?猎杀野狼当用狼犬,猎杀吸血鬼当用吸血鬼〈Vjedogonia〉。」

猎杀亡灵〈军团〉当用亡灵〈西琳〉。

简直是令人发毛的错乱,也是亵渎。

维克好像对蕾娜感觉到的战栗丝毫不觉,独自嗤笑。宛如毒蛇,宛如不懂什么感情,不具人心的恶兽。

「尸王」。

不具情感,因此也就不解人伦的——冷血的死者之王。

「这……这种东西,能称为无人机吗……!」

「真是直言不讳。不过你必须习惯,不然我就伤脑筋了。我先讲清楚,联合王国提供给机动打击群的兵力就是『西琳』与『阿尔科诺斯特』,因为这就是我的直辖部队。」

说完,北方大国的王子悠然自得地笑了。无论是深感战栗的蕾娜或以严峻眼光凝视他的辛,看在他眼里都像小石子。

「直到我们驱逐『军团』,或是那些家伙驱逐人类前……我与她们,就请各位多关照喽。」

毕竟是在大陆西北部独揽大权的强国,王城一隅分配给他们当作宿舍的离宫起居室,自然是舒适、奢华而美观。

西汀躺在与第八十六区强制收容所或前线基地粗糙床铺都不可相提并论,说是里面塞了羽毛的床铺上,觉得自己还真是跑到了好远的地方来。她并不会因为待不惯而坐立难安,但有点觉得如果待太久可能会变迟钝,身心都是。

布里希嘉曼战队的副长夏娜两只手掌压过带有花朵跟香草芬芳的床单,爬到仰躺着的她身上。

「呐,西汀。」

西汀也没看她,有气无力地答道:

「嗯——」

「没关系吗?」

「喔……」

问句少了主语,不过两人交情已久,不用明说也能懂。

那件事造成的打击大概是真的太大了。自从白天会见过王子殿下,蕾娜一直闷闷不乐,整个人陷在宿舍客厅的沙发里不动。辛担心她,现在应该正陪在她身边。

「没办法啊,是女王陛下选择要他的。」

「可是……」

西汀用左右异色的双眸,仰望正好位于头顶上方的窗户。

「如果死神弟弟是个更不像话的家伙,我是会考虑一下。不过像他那样的话,还可以啦。」

不过只是勉勉强强尚可接受,绝不表示西汀接受他了就是。

「……就算到了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会结束,就跟以往一样。既然如此……当然会希望她把握机会,跟想要的人在一起啊。」-

「——虽然天寒地冻,不过……还真繁荣呀!无法想象这会是战时的都城。」

联合王国王都阿库斯·史泰利亚是个历史与联合王国同样悠久的古都。

重复着繁荣发展与战乱频仍而复杂交错的街道,掺杂着少说长达几百年岁月,样式五花八门的建筑物,形成了独特的景观。墙面倾向以明亮色彩粉刷得鲜艳夺目,也许是来自于一年当中有半年深陷风雪的北国风土民情。

这天阻电扰乱型的薄云依然遮住了阳光,带来细雪纷飞的气候,不过在大街上还是有大量行人往来,也有热闹的商店与摊贩群集的市场。

蕾娜在共和国军服外披起了联邦的黑色大衣,瞠目环顾这种生气勃勃的群众喧嚣。同样穿着大衣的阿涅塔、葛蕾蒂与芙蕾德利嘉,还有担任随扈跟来的莱登也都好奇地东张西望。

今早用完早餐后,瘦成了皮包骨的技术院长官对他们说:「若有时间的话,不妨参观一下我们的王都,各位女士应该会想买买东西吧。」这话一半是好意,一半恐怕是基于外交的一环,目的是向十多年以来首度来访的外国校官级军人不落痕迹地夸示母国的从容与繁荣——以及足以维持这一切的强盛军力。

西汀与夏娜回绝了,辛则是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被维克叫去,留在王宫里。西汀她们后来受到几名近卫兵的邀请,参观军事博物馆去了。

「不愧是……北方大国罗亚·葛雷基亚的千年王都呢……」

「我正想出来透透气,所以很感谢长官的贴心提议。总觉得他们那项技术,要当成一般的技术看待,心里还是会有点抵抗感。」

「虽然知觉同步方面双方都有收获,算是件好事……唉,即使听他们说都是志愿的,也会做好安全措施,但看到那么多人体实验的纪录,还是有点……不,是相当那个……」

葛蕾蒂与阿涅塔交换一个含糊的苦笑,谈论的是「西琳」与她们的相关技术。听到那件事让葛蕾蒂大感头痛,觉得实在不太可能拿到联邦运用。

构成壮丽街景的建物当中,有几栋是兵营、武器库跟王都防卫师团本部等军事设施,来往的行人也大多身穿联合王国紫黑军服。跟联邦一样,军人在这个国家似乎会受到某种程度的尊敬,阳金种的年轻女性军人跟青紫眼色的宵堇种壮年男性打了声招呼后擦身而过。

阿涅塔环顾四周说:

「我记得紫系种是臣民,属地的外族则是隶民对吧?不过说是隶民,大家好像都是正常过生活耶。」

纯正的紫系种血统——臣民的子女虽与隶民子女属于不同种族,却理所当然地在一起玩球。色彩各异的两人在咖啡厅坐同一桌喝咖啡聊天,在市场一隅可以看到摆摊的天青种老奶奶跟一位淡藤种女士,为了一大瓶蜂蜜的价格争吵不休,最后好像总算在价钱上取得共识,热情地握手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笑眯眯地告别,还能听到双方说着「我下次再来」、「请多光顾」这种心满意足的对话。

整体来说隶民主要属于劳动者阶级,臣民则多属于中产阶级,服装或随身物品的品质或格调也就有所差异,不过隶民看样子并未被当成奴隶或不可接触者——例如八六这样的劣等种。

随行担任向导与口译的王宫卫兵笑了笑……联合王国的官方语言跟联邦或共和国只有方言程度的差异,不过原本属于不同文化圈,出身于被征服地区的隶民当中,也有些人讲着完全不同的语言。

「这是因为臣民是从军之人,隶民则是负责生产之人。说穿了差别就在于尽的是征兵义务,还是纳税义务。不过近来由于战争局势的关系,王室成员正在奖励隶民的志愿从军。」

「例如那边那个人就是。」他指着一名卫兵说道。一位二十来岁的绯钢种青年配戴着簇新的少尉阶级章,内敛但骄傲地面露微笑。也就是说,这个国家似乎也开放人民接受高等教育,至少家境不错的人有这种机会。

看来就如同维克所说,联合王国虽为君主专制国,但并未施行暴政。也没有超乎必要的阶级差别,造成国民之间反目成仇,埋下叛乱或内乱的火种。

不像共和国把铁幕的建设工作、资金的提供与兵役等义务全都塞给八六,最后还替他们盖上劣等种的烙印。

「……米利杰?你怎么了吗?」

「没什么。」

蕾娜摇摇头含混带过,然后微微偏了偏头。

「话说回来……维克找辛不知道有什么事呢?」

难怪他会特别提醒要穿上大衣过来,通往地下的这座阶梯实在冷得刺骨。

「这里就是从王国最北边的雪祸连峰一路绵延至王国地下,修建于冰窟深处的陵庙。此处的冰层永不融化,所以即使在夏天一样寒冷……一旦哪个佣人的小孩误闯这里,那可会是一大骚动呢。」

本身就有如苍白薄冰的寒冰石阶梯,描绘着和缓的螺旋曲线向地下深处伸展。一路可见月光螺的镶嵌装饰反弹着光芒,散发水润的七色彩光。

联邦军制式的战壕大衣〈Trench Coat〉是为了因应位于大陆北方的联邦寒风刺骨的雪地堑壕战而设计的,具有高度防水与防寒性能。然而这种每次呼吸都会刺痛肺腑的寒气,仍让辛不禁皱眉。

在前头带路的维克,呼气也同样泛白。

「……在过去的太古时代,贵种就等同于王侯,君王被当成肉身神,是身怀异能的存在。焰红种的精神感应、夜黑种的武力、白银种的威严。这些异能大多跟血统一起随着岁月淡化消逝,不过在自古以来的王室或贵族依旧保有权力与血统的地区,还残留着部分的异能。齐亚德帝国如此,我们联合王国亦然。其中紫瑛种的异能是智慧过人,说成白话,大概就是容易诞生出特异天才的血统吧。」

回荡的跫音只有一道,辛不会发出脚步声,而这里除了他以外,就只有维克一个人。

身为指挥官的他有事应该只会找蕾娜,但辛却一个人被叫来这里。只叫了一般来说连一枚棋子的认知都得不到,不过是一介处理终端的辛。

不明白他有何意图。

再加上辛见过「西琳」之后心中就怀有强烈的厌恶感,使得询问的声调变得非常冷淡。真要说起来,辛本来就不觉得有必要对权势或威望之类的事物付出敬意。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嗯?你不也是焰红种的异能者吗?包括你那身为迈卡血亲的母亲在内,我听说你跟其他八六一样,在迫害下失去了家人……我以为你多少会有点兴趣,是我误会了吗?」

「我没兴趣。」

「哦?」

维克转过头来,带着某种纳闷的神情抬头看着辛,但最后还是转回前方,耸了耸肩。

「也罢,即使你不感兴趣,很不巧,我要谈的事情需要这段开场白。你可能会嫌无聊,但就稍微听我讲讲吧。」

维克走下漫长阶梯的最后一个台阶。喀——……军靴的跫音与回音,消融于冰冷的石造空间之中。

走过年代久远的通道后,显得相当突兀的最新式金属门对维克身上的某种东西做过认证,自动开启。跟阶梯完全不能相比的冰冻空气无声地流出,但维克毫不介意,走入门内。

「——我们王室身为紫瑛种最后的异能血统,决心执守同样逐渐失落的,遍及一切领域的睿智。」

光线照进无明的黑暗。

透明光芒照亮了那个空间,使它散发出灿烂的光彩。

那是个放眼望去一片透明湛蓝,仅以寒冰构成的巨大圆顶厅堂。

由于冰层实在太厚,完全看不到后方该有的岩壁。只有无限透明,深不见底的幽邃碧蓝。

宛如异教礼拜堂的圆顶天花板上垂落着无数冰柱,从厅堂往深处的另一条冰封走道延伸而去。就连这种地方都施加了精致到令人傻眼的孔雀羽毛花纹,几个重点部位镶嵌着孔雀石或紫水晶,在冰墙表面熠熠生辉。

然而辛的双眼最先注意到的,不是那些自然与人工造型的斗巧争奇。

沿着圆顶建筑的冰墙,以及深处走道的两侧,如同水晶簇般一字排开的物体,是数也数不清的冰封——

灵柩。

灵柩形如鸟蛋,附有白银与玻璃的精密雕饰。每具棺材当中,都封入了一名身穿紫黑军服或礼服的人影,大多是成年人的体格,但其中也有一些孩童或婴儿。还能零散看到几具灵柩当中仅有疑似部分遗体的布包,甚而只有遗物。内部填满了高透明度的冰块,使得以雷射雕刻描绘出独角兽徽章的玻璃表面结了一层薄霜。

在这一切的中心,维克回过头来,让雪白的长袍衣摆微微翻飞。

「作为其象征,我们保存了遗骸。伊迪那洛克的全体直系血亲,都被保存在这冰封陵庙当中,不过始祖那几人好像已经成了干尸就是……回到正题。」

维克伸出一手,指出正好位于他背后的灵柩。隔壁还是一具空柩。他指出一位女性在那当中柔和地阖眼,仿佛浮于水面般张开双臂的灵柩。

「这位是玛丽安娜·伊迪那洛克——我的母亲。」

密封于冰柩中的女性遗体,相貌与站在她面前的维克十分神似。

若不是有年龄与性别带来的差异,甚至可以说长得一模一样。年纪大约在二十岁后半到三十,身穿联合王国王族在正式场合穿着的紫色华丽礼服,额上配戴着镶有精美切割宝石的银制头冠。

看到这里,辛觉得有点奇怪。

玛丽安娜王妃的遗骸,配戴着华丽耀眼的银制头冠。

在这里的所有死者当中,只有她戴着头冠。就连不懂珠宝配饰的辛,都觉得那个位置不太对劲。再怎么说,应该也不会把头冠戴在眼睛的正上方。

而在那璀璨银光之下,有一条红线笔直横越白皙的额头。

不同于生者,死者的伤口不会愈合——切开的伤疤永远不会消失。

维克冷冷地嗤笑了。

「你发现了啊……没错,母后的遗体没有脑子,被我在十三年前摘除了。」

这番话辛不可能听不懂。

那是在「军团」开发问世的两年前,而且……

玛丽安娜。

「玛丽安娜模型……是吧。」

「没错,就是全人类灾祸『军团』的原型,作为一切开端的人工智慧。材料来自——我的母后。」

正确来说,是她的脑部。

难怪。辛抱着一丝苦涩心情做如此想。

难怪「军团」会天马行空地想到吸收死者的脑组织,作为中央处理系统的替代品。而且还一如它们所料地正确发挥功效。

假如归根结柢,它们本来就是以人类脑部为原型,是在尝试重现人类脑部的话……

但是。

「……为什么?」

简短的问句,其实含有种种的疑问。

你怎么会想到去开发那种东西?

不惜损毁母亲的遗体,侵犯生死的界线。

虽说已是遗体,但不惜拿母亲——当成实验对象。

维克恬淡地耸了耸肩。

「因为我很想见到她。」

与据说跟辛同年的年龄,以及俊秀的外貌恰恰相反,他的声调与口吻就像个小孩子。

「母后生下我之后,很快就辞世了……死因是难产,出血量过多。生产本来就会伴随这种危险性,而且父王做过调查,已经确定没有任何犯罪的可能性。只是……」

讲到这里,维克仰视了背后灵柩中的母亲。

仰视那说不定从未抚摸过他的白皙玉手。

「我连母后的声音都没听过。」

脱口而出的低喃,饥渴地追求着某种从未得到过的事物——因而听起来格外落寞。

「纵然是伊迪那洛克的异能者,也不可能记得刚出生没多久的事。父王、扎法尔哥哥与奶妈们都会将他们记得的母后的事情尽量讲给我听,但我内心的空白无法用这种方式填满。」

「…………」

「——不过,既然如此……」

这时他的薄唇,忽然间咧起嘴角,露出凄绝而凶恶的笑脸。

维克沉浸在追忆之中,帝王紫双眸炯炯有光地笑着。宛如魔物,宛如恶鬼。

不知为何,辛很明白十三年前那个从如今模样已经无法想象的年幼维克,必定也露出了相同的笑脸。

那种凶恶到天真无邪的笑脸。

「我心想,不知道的事物、失去的事物,让它复苏就是了……因为母后的遗体——脑部连同她的记忆与人格,都被保存在这里……!」

妄执。

在他身上不具备该有的限制。切开一个人的遗体,将其记忆与人格密封在机械容器里,扭曲生死的道理……在他那帝王紫瞳当中,没有半点对于触犯此种禁忌所感到的罪恶感或恐惧。

也没有善恶的区别。

只将自己的欲望视为无上准则。

那种——冷血。

辛有种从来不曾感觉到的,近似寒意的反胃与战栗。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知道必定是一副严峻的表情。

眼前的存在不是人。

是不把人伦或道理放在眼里,只为了一己私欲而行动的——纯洁无垢的天生怪物。

辛压抑着情绪问了:

「……然后呢?」

维克毫无留恋地耸了耸肩。

「嗯,失败了。」

生者与死者之间无法有交集。

纵然天资聪颖如维克,也无法颠覆这项真理。

「母后的脑部白白丧失,我因为毁损王妃的遗骸而失去了王位继承权。虽然我本来就不想继承王位所以并不在乎,不过……关于母后,我那时还没有死心。」

他以为是自己年纪太小,所以才会失败。

以为是知识不足,理论有破绽——弄错了某个部分才会失败。

那时候的维克,对世界还抱持着这种观点。

以为只要正确地实行正确的做法,就能得到正确的结果。

以为世界应该是如此精致而准确地运作的,天真无邪地如此相信。

以为事情一定会顺利进展。

「于是我将所有资料上传到公用网路。」

当时他万万没想到,那样做可能会撼动各国的军事平衡。

虽说只是么子,但维克毕竟是当时一大强国的王子。无论名字还是仅仅五岁的年龄都广为人知。文章连个像样的论文体裁都没有,再加上死者复生这种天马行空的目的,那时几乎所有研究者都以为是年幼王子殿下的恶作剧,看也没看一眼。

「所以——你就因此认识了瑟琳·比尔肯鲍姆少校……」

「没错,有几个国家的好事者找我谈这件事,她就是其中一人。」

有些人不为作者的年龄与稚幼文章所惑,发现到这种全新人工智慧模型的有用之处,其中一人就是当年在帝立军事研究所参与自律兵器研究的瑟琳。

「我当时就知道瑟琳在研究什么,也知道她是基于何种想法在研究自律兵器——『军团』。但是……」

直到那种东西对自己刀枪相向,对帝国以外的所有国家露出獠牙。

他才终于明白,那是他为了实现心愿而采取的行动所造成的后果——

「但听说帝国向各国宣战时,瑟琳已经过世了……虽说只是间接,不过正是我夺走了你的祖国与家人。你恨我吗?」

维克轻轻张开双臂。从衣服的晃动方式可以看出他没佩枪,连个护卫也没带,毫无防备。

这大概算是他的一点诚意吧。因为维克找辛出来时,并没有叫他不准带枪。

辛在第八十六区总是随身佩枪,到现在仍然留有这个习惯。他一面将意识放在那份熟悉的重量上,一面答道:

「——不。」

辛从来没有把共和国当成祖国。

家人以及他们还在时的情景,几乎都已经不记得了。

如果说是维克夺走的,或许正是如此吧。

即使如此,那一切对辛而言……早已连失去的事物都称不上。

那些事物就像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因此辛没有理由怨恨他。

也没有能憎恨他的深厚感情。

「我不认为有被夺走了什么……就算有,也跟你没关系。」

「……听你这副完全不在乎的口气,好像你本来就不需要那些事物似的。你明明曾经拥有过,原本跟我并不一样。」

维克苦笑着摇了摇头。紫瞳刹那间闪过一丝艳羡与嫉妒,但眨眼间就压抑了下去。

「好了,我这番对你而言似乎无关紧要的忏悔就到此为止。接下来才是重点,共和国第八十六区的无头死神。」

这时维克露出的表情,该如何形容才好呢?

既像恳求,又像恐惧。期望得到断罪,又祈求一线希望。同等地企盼着肯定的答案与否定的话语,同时却又深感畏惧,尽管如此仍然非问不可——就是这种神情。

「母后……是否还留在这里——……?」

在祈求生母死后安宁的同时——却仍然渴望能见到生母。

辛产生一种奇妙的空虚感。找我出来,原来就为了这个啊。他的异能可以听见死后遗留的亡灵悲叹,只要有这份能力,就能知道母亲是否还留在这里。尸体遭到切开的母亲,是否还能获得死后的安宁?或者是如果再试一次,是否能让母亲重回人世?只要一听……就能得到答案。

辛漠然地想,有必要这么执着吗?辛不记得母亲的长相,也不会因为想不起来而感到惋惜。

然而维克却对连声音都没听过,也没接触过的母亲……

有着如此深沉的执着。

目睹这一切的辛,摇了摇头。

表示否定。

「没有。」

哥哥、凯耶还有众多八六的战死者之所以留在战场上,是因为他们的脑组织被「军团」吸收作为中央处理系统。是因为他们死后本来能够安息,却受到囚禁而被迫滞留。

并不是有所遗憾或执着,更不是出于什么情爱。

用感情无法颠覆真理。

这个世界对死者、生者或是任何人,都没有温柔到——能凭着那些感情就留在人世。

一心想着诛灭与芙蕾德利嘉为敌之人的齐利亚,在电磁加速炮型遭到击毁时一起消逝了。

哥哥也是——一直等辛等到最后的哥哥,在失去重战车型〈Dinosauria〉这个凭依体之后也不见了。

已经不在了。

找不到了。

「令堂的遗体就只是遗体,听不见声音……令堂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么,蕾尔赫呢?」

第二个问题来得唐突,让辛眉头一皱——蕾尔赫?

「『西琳』们呢?你不是听见了她的『声音』吗?蕾尔赫——她们还在那具躯壳里吧?她们在那里面——是否期望着能回到该有的死亡?」

「…………是啊。」

对他而言,她们应该只是无人机的零件,为什么连她们的事也要关心?辛感到无法理解的同时,点了点头。因为他能听见她的声音。

尽管既非尖叫亦非痛苦呻吟,只是平静的叹息罢了,然而其实未曾谋面的少女之声……那些众多陌生士兵的声音……

「都说想回去……一直在哭泣。」

维克淡淡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像是自嘲的笑容。

「……这样啊。」

辛看他一眼,开口了。虽然辛对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一样,既不能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

「我也可以问个问题吗?」

维克眨了眨眼,显得颇为意外。

「……可以,只要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你连令堂的声音都没听过,为何会这么想见到她?」

辛已经知道维克不会忌讳于解剖遗体。

但是,那毕竟是一个人的遗体,有着一名成年女性的重量。更何况头盖骨很硬,不太可能由年仅五岁的维克自己搬走并解剖——而维克为何宁可处理这么多麻烦问题,也想见到母亲?

想见到连声音都没听过——什么都不记得,只是有着母亲头衔的陌生人?

维克一时之间愣了愣。

「这……不是当然的吗?先不论使用的手段,孩子都是仰慕父母亲的。越是见不到,思慕就越深……我倒想问你。」

讲到这里,维克眯起了一眼。

「你不会想见到他们吗?」

「死人是见不到的。」

这是辛的……身怀异能而能听见亡灵之声的他所知道的,不争的世界真理。

是听得见声音,但那是死前瞬间的临死惨叫。不能对话,也不能沟通……不管双方有多希望可以如此。

死者与生者之间,绝对无法产生交集。

「原来如此,所以你想都不愿想起就是了吧。」

辛尖锐地眯起一眼。又是这种话。

——你不是想不起来。

——而是不愿想起吧。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对于过世令堂的家世不感兴趣,遭人剥夺却毫无恨意。最重要的是,你脸上写着『不希望别人来碰,自己也不想碰』。就好像那里留下了不想碰、不想看,连想都不愿去想的伤痕。」

「…………」

说什么伤痕……

维克好像看透一切似的笑了。带着冷酷无情地拒绝他人,甚至反而显得慈悲为怀的冷漠。

「只要你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我一个外人是没道理插嘴……不过父母亲传给孩子的事物,讲得极端点也不过就是一个人生的例子。如果你觉得连这个都忘掉也没关系——的确,你的双亲与你是再也无缘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