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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随时候召

前次作战的伤亡总人数高达四个军团计数十万人的足足六成,运输能力追赶不及,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基地长期充当停尸间,至今仍飘散着淡淡尸臭。

「──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Strike package〉。」

在季节明明已是春天,却莫名刺骨的冷空气中,第一七七机甲师团师团长,兼旧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救援派遣军司令官理查.亚纳少将讲出了这个名称。

「运用『女武神』,参与『军团』重点镇压作战的独立机动部队。以八六他们编组而成,是实质上的外籍兵团……现在迎来他们的女王,终于要开始行动了是吧。」

他的视线从自己所说的「女王」──来自旧共和国的客座军官住宿的客房撇开,隔着替代咖啡的热气与香气,转而看向谈话对象。

「你认为会顺利吗?」

「至少战力方面无须担心。」

西方方面军参谋长维兰.埃伦弗里德准将回答,表情一如往常地老神在在。帝国贵种特有的端正苍白面貌,散发出锐利冰寒的冷笑气息。

「收留的八六大半是他们所谓的『代号者』──也就是在一年存活率低于百分之○.一的第八十六区战场中,活了长达数年的老兵。即使比起接受过正规训练的我等联邦军士兵,要称之精锐也不为过。就纯粹的战力评价观点而论,没有不善用的道理。」

虽说是替代咖啡,但给他们两位将官的是由副官亲手细心冲泡,倒在白瓷咖啡杯里,优雅得很。可能还添加了某些香料,咖啡散发出微微花香。维兰参谋长慢慢享受咖啡,再次开口:

「多亏于此,『女武神』那边也有了有效活用的头绪。光就机动性能而论,『女武神』足可与『军团』速度最快的近距猎兵型匹敌。多亏有八六在,运用起来不再需要消耗宝贵的驾驶员,实在值得感谢。」

「我在说他们八六的状态,维兰。」

理查少将把咖啡杯放在小碟子上说道。薄如纸张的白瓷杯具,演奏出特有的清澈高亢音色。

「不知何谓和平,没有祖国,连一个该守护的事物都没有,就站在战场的生死线之上……他们不过是与我们联邦军人待在同一地点,双方就会产生摩擦,你认为他们真能成为我们联邦的利剑,今后相安无事吗?」

无心插柳的状况下,最初收留的五名少年兵成了试金石。

他们得到了安稳度日的机会,却舍弃了那个选择──无法做出那种选择。他们不顾生死地奋勇作战,以及只为自身尊严而战的态度,就连友军都望而生畏。这些「共和国催生出的怪物」立下无人能比的战功,最后却变得无法与联邦军正规部队共同作战。

虽然如今他已经知道,把在战场长大的他们一股脑地扔进和平之中,只会让他们感到困惑,最后窒息而亡。

「好猎犬往往脾气火爆,就看饲主如何发挥本领去训练,让这种火爆转向猎物了,学长。」

维兰这种贵族气质十足,不把人当人看的譬喻方式,听得理查少将睁大眼睛。就连少将也忍不住用白眼瞪他,但维兰参谋长只是优雅地耸了耸肩。

「──的确,不让他们习惯和平的话,等这场战争结束后,双方都会有麻烦。我们也不想在战后负担大量的犯罪高危险群。」

理查少将扬起一边眉毛。

「真是意外,维兰。我以为照你的个性,会说『解决方案就是一人一颗子弹』。」

「外加焚化尸体的燃料费与负责处理者的精神护理,还有掩饰失踪的事务作业,再加上所有相关人员的封口费。就算做了这些,该露馅时恐怕照样露馅……就像共和国的下场一样。」

前次电磁加速炮〈闪蝶〉型讨伐作战结束后,联邦确认到除了联合王国、盟约同盟和共和国之外,还有几个国家及地区有人生存。

这些国家与地区,如今全都知道共和国做过的残忍行径。

八六──有色种在共和国虽是少数民族,但对其他国家来说却是具有相同色彩的同胞。现在其他国家都清楚知道这些同胞遭受过的,是足以称为有史以来最恶劣的狠毒迫害。

他们将会遗臭万年──当然,前提是人类能存活下去的话。

「比起那种下场,倒不如让他们接受训练适应和平,顺便再来个特军军官应有的教育还比较有益。要是处理得当,我国能够得到相当于一个旅团的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再说了……」

参谋长回看着仰望自己的漆黑独眼,忽然收起了笑脸。

「我们讨伐了电磁加速炮型,又救出共和国人。如今国民之间一片胜战氛围,但战况其实反而在恶化。战死者大量增加,加上西方方面军战力减弱,还有战时增税──至少趁着目前矛头还指向共和国时,得让他们当一群有用的猎犬,否则……总有一天会头痛的是八六他们。」-

有个恶梦,过去她梦见过好几次。

那是在不知何处的荒野尽头,一处烧毁荒芜的战地彼方。

一群呈现枯骨色彩的无头骷髅,与铺天盖地的钢铁色怪物大军交战。

在没有补给及支援的行军中,骷髅们浑身伤痕累累,筋疲力尽,最糟的是战力差距令人绝望。拼死奋战也是徒劳无功,一架又一架机体遭到击毁,最后剩下一架白刃战型的机体,被成群的重战车型团团包围,撕成凄惨的碎片。

折断破碎的白刃装备──高周波刀,有如无名墓碑般插在地上。

但惨剧尚未结束,「军团」簇拥而上,扒开压烂变形的座舱罩,从黏稠涌出的异常大量鲜血中,拖出宛如毁坏人偶般失去力气的处理终端遗体。场面没有半点对死者应有的敬意或尊重,它们只为了夺人首级,将遗体大卸八块。

蕾娜不认识他们的长相。

所以机器揪出来的身穿沙漠迷彩野战服的人影,即使被「军团」们扯成碎片,蕾娜仍然看不见他的脸。

直到最后,蕾娜都只是旁观。声音传达不到,连要支援一发炮弹都办不到,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他们一一被杀。

蕾娜不知道有多少次一边喊叫着那名字,在半夜猛然惊醒。

她明知道绝不可能联系得上,仍会抱着一线希望戴起同步装置,启动知觉同步,然后一如预期地没有回应,却又大受打击。

只不过是没看见、不知道罢了,但梦境是必定已然发生的现实。只不过是自己无从想象,实际上也许是更残酷的结局。蕾娜一想到这点就会独自浑身发颤。

但她一定不会再作那场梦了。

在齐亚德联邦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基地的早晨客房里,蕾娜梳妆打扮着。

她把烫得平整的女用衬衫钮扣扣到喉头,再套上染成黑色的军服上衣。然后连臂章、枪套腰带与军帽都仔细穿戴好,再挥开只有一绺染成血红的头发。

如同临战的骑士,将铠甲零件一件件穿戴上身。

带着觉悟。

毅然决然地。

镜中是白银色的长发与同色双眸,还有为那些只让他们送命的部下守丧的黑衣,以及只让他们流下的血一般的鲜红。蕾娜穿起这些色彩,呈现出冷硬、苛切的「鲜血女王〈Bloody Regina〉」之姿。

蕾娜打好领带时,内敛的敲门声打破了早晨寂静。

「──上校?」

蕾娜平静地微笑了。

蕾娜不认识他的长相……至今她一直无缘认识。

不过,声音可就不一样了。

两年前的半年期间,她听过好几次。最近两年来,那声音一直悄悄支撑着她,那悦耳的正确发声与发音,静谧而沉静的声音。

而这声音如今确实就在身旁,所以她不会再作那场恶梦了。

「我起来了……请进。」

一瞬间,隔了一段仿佛踌躇的空白时间。半晌后,门扉静静敞开,辛露出脸来。

他有着夜黑种的漆黑发色,与焰红种的血红双眸。昨天见到他,蕾娜才第一次知道他的色彩与雷──比他大上好几岁的哥哥正好相反。

辛穿着全新但感觉已经穿惯的铁灰色联邦军服,细瘦身驱与白皙容貌就跟蕾娜从嗓音想象的一样,是个文静少年该有的模样。但另一方面,精悍的体格却显示出长年直至现在所度过的战场生活有多么残酷。

「上校,飞往总部基地的运输机将于○八二五起飞,请准时出发。」

「好的。」

她一面简短回应,一面转过头来。

蕾娜回望着映出身穿黑衣的自己而略带阴霾的红瞳,稍微点个头。

「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在旧帝国特有的国境线空白地带「战斗属地」,与专司生产的旧领地之间的交界新设立的军械库基地,就是蕾娜分派到的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的总部。

这座基地很大,有着自西侧矮丘延展开来的森林环抱四周。在稍远处的河流对岸,昔日的堡垒遗迹远望着城市剪影。

这里有能够容纳将近一万名的处理终端、大队规模的旅团支援人员,以及一千多名基地人员的队舍群,再加上为了「女武神」准备的好几座机库。还有供运输机起飞、降落的跑道,以及隔着森林,位于城市反方向的广大演习场。

之所以故意建设在规模不小的城市附近,除了因为有运输及交通之便,据说也考虑到配属于此的八六将来回归社会的问题。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幼以来长年活在战场封闭环境的他们,有朝一日能重回和平生活。

据说半年前受到联邦收留的八六们,在配属到此地之前,还待过各种训练学校──好像是叫作特军校。莱登等四人作为前辈军官,还有些事务工作要处理,早早就进队舍里去了,剩下辛一个人充当向导。

在阳光反射得刺眼的跑道上,负责事务工作的伍长帮忙把行李箱与猫咪的外出包提下飞机,蕾娜正要去接,辛就从旁伸出了手。

「我帮你拿行李。」

「咦,没关系啦。反正东西没有很多。」

辛没搭理,很快地拿走行李,二话不说就往前走去。

人家都这么热心了,蕾娜觉得硬抢回来也不太好,于是恭敬不如从命。

「谢谢你。」

「不会。」

辛的口气拒人于千里之外,爱理不理的……却让蕾娜感到十分怀念。

蕾娜忍不住露出笑容,嘴唇勾起微笑,抬头看着走在距离自己一步的前方,那张高出半个头的侧脸。

无意间,能从铁灰色军服衣领中窥见的红色伤疤,留住了她的目光。

惨不忍睹的伤痕,就像斩首后勉强将头缝回去般,绕了脖子一圈。

那是不是往日战场上留下的伤疤?伤痕看起来相当旧了。

自从昨天在悄然陨殁的四架「破坏神」与五百七十六名战死者的墓碑旁重逢后,其实蕾娜没机会跟辛说上几句话。

昨天在那之后,蕾娜就被带到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基地。好歹算是共和国方代表的她,这么一来就必须进行社交应酬,没那么多时间可以叙旧。她只在开往基地的车上能跟辛说到话,而且顶多才聊到两年前辛等人出发执行特别侦察任务后,是如何抵达联邦的往事。

所以蕾娜也没问到伤痕的由来……不过也许最好别问,而该等他自己愿意说出来吧。

因为严重到留在身上的伤疤,一定对心灵留下了更大的爪痕。

想必不会希望别人随便乱碰。

大概是注意到蕾娜一直看着自己,辛忽然反过来看她。

「……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

能这样看着你,就已经很高兴了……这种话实在太难为情,蕾娜绝对说不出口。

看到蕾娜羞红了脸垂下目光,辛有些怀疑地低头望去,但后来似乎想延续一开始的对话,便接着说:

「对了,你升官了呢,恭喜。」

「喔……」

蕾娜无意识地摸摸衣襟上的阶级章,腼腆地笑着。

要升任校官的门槛极高,其中尤其是属于干部阶级的上校,更是难如登天。虽说比起一般时期,战时任官常常不照法规进行,但十几岁的上校倒真是史无前例。

「只是形式上而已。因为长官说要派遣到外国,没有这点阶级上不了台面。」

反过来说,这也表示除了上不了台面的小小尉官,没有其他自愿成为自己国家救援部队的指挥官人选。

铁幕倒塌以来过了半年多,很遗憾地,共和国仍然只是等着靠别人去战斗并营救他们,很多人都没有自己应战的意愿。

联邦原本预定让救援派遣军在收复北部行政区后依序撤出,将国防移交给目前受训中的共和国自家战力负责……但就看目前的状况看来,恐怕什么都还说不准。

「诺赞上尉才是。你在联邦军只有这两年的战斗资历吧,却已经升到上尉,想必是立下了很大的功绩呢。」

「……只不过是上面的阶级空着罢了,由此可见联邦做事也很乱来。」

辛淡淡苦笑,耸耸肩。

蕾娜怀着有些意外的心情,抬头看他的侧脸。

过去蕾娜从没见过辛的长相,却总觉得比起从前,他的表情似乎柔和多了。

两年前,跟自己只有口头上交谈的八六少年──现在回想起来,在那冷静透彻的声调底下,其实隐藏着某种紧绷到脆弱易碎的事物。

隐藏着逼近眼前的死亡倒数。

以及必须解救受困于机械亡灵中的兄长的决心。

如今他从这两者当中得到解放,不知道是否稍微轻松一点了?

不愿对抗却又非得诛杀的兄长──到了现在,是否成了纯粹缅怀的对象呢?

「听你就任作战指挥官,我以为你至少会带自己的幕僚或副官过来,没想到就你一个人。」

「因为没人志愿。原则上,我预定之后会跟志愿前来的处理终端以及技术军官……亨丽埃塔.潘洛斯少校会合。」

讲到这个名字,蕾娜不禁压低了声音。

「……?喔,听说是知觉同步的技术顾问,对吧。」

辛先是一瞬间显得不解,然后回话。看他那样子,好像真的打从心底不明白蕾娜提到阿涅塔的名字时,为何有点难以启齿。

蕾娜侧眼仰望着这样的辛。

一般而言,亨丽埃塔这个名字不会简称为阿涅塔,所以蕾娜刻意告诉他全名,可是……

……说不定在刚认识的时候,阿涅塔要蕾娜用这个比较少见的昵称叫她,是因为她不愿回想起以前用其他昵称称呼过她的人。

不愿想起她伤害过,她见死不救……从此再也无缘相见的青梅竹马。

「……你果然不记得了呢。」

「不记得什么?」

「没什么。」

蕾娜轻轻摇头,结束这个话题。

关于这件事,自己终究只是局外人。

阿涅塔如果想说,应该由她自己开口。

「咪呜。」仿佛要打断两人之间的短暂沉默,外出包里的猫咪叫了一声。辛低头一看,眨了眨眼。

「是……猫吗?」

「是你们养在先锋战队队舍的那只。」

「喔。」

辛一点怀念的表情都没有,只能说很符合他的个性。

至于猫咪,似乎发现对方是之前不见踪影的最喜欢的大哥哥,兴奋地咪咪喵喵叫个不停。

「你给它取了什么名字?」

「德摩比利。」

简称狄比。听蕾娜接着这么说,辛沉默了一会儿。

顺带一提,德摩比利是一场以少数兵力抵抗数量远大于己的敌军,结果全军壮烈捐躯的战役的战场地名。

「……就不能至少叫作列奥尼达之类吗?」

「嗯。」

「想不到你命名品味还满差的。」

「上尉才没资格说我呢。这孩子是送行的一方,所以不是在德摩比利战役阵亡的列奥尼达一世吧?」

「是这样没错,但是用地名也太……」

「那么上尉以前是怎么叫这孩子的?在特别侦察之前。」

先锋战队的处理终端们,从没给这只不算战友的猫取固定名字,其中辛是拿当时在看的书的作者名字称呼它。

辛想了一想。

「我记得……应该是叫鸥外。」

「……你当时在看的书,该不会是︽高濑舟︾吧……!岂不是比我取的名字还过分……!」

想不到辛这么没品,蕾娜发出呻吟。虽然主题不同,但硬是要一言以蔽之,就是哥哥弒弟的故事。辛当时很可能有所觉悟,决定不惜同归于尽或是反遭杀害,也要在特别侦察中与雷──化为重战车型的哥哥展开对决,所以这已经不是没品,根本就是以自虐为乐的层次。

「只是正好拿起来看而已,没有更深的含意……啊。」

讲到一半,辛就停下脚步。他们在基地最大的机库里,这里与蕾娜的办公室以及起居室相连。该停放在这里的机甲还在运输机上,两人待在空荡荡机库铁卷门大开的入口附近。配备多架桥式起重机的天花板很高,猫道环绕了相当于二楼的位置一圈。

「……上校。」

「?什么事?」

「你会生气是当然的,但能不能只怪我一个人就好?」

「什么?」

战车炮似的粗野低沉嗓门,突然吼叫起来:

「瞄准〈Take aim〉!」

蕾娜立刻提高警戒,她看到的……

「射击〈Fire〉!」

并不是什么举起的枪枝。

而是当头泼下的大量清水。

「呀啊啊啊啊啊!」

当然,她被泼个正着。

被人用相当于整个浴缸翻倒的水量当头浇下,蕾娜一瞬间就成了落汤鸡。

一看,猫道上不知何时站了一排身穿铁灰色军服或工作服的男女,每人都拿着空的水桶。

自己应该是被泼了桶子里的水。

但除此之外,蕾娜什么状况都来不及理解,只能呆愣在原地。这时,刚才号令一出的同时就往外逃生的辛回来了。

他说要帮蕾娜拿行李,看来就是为了这个理由。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错,或者即使是他也为这事感到良心不安,总之他显得十分尴尬,露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是说,无情的猫竟然对主人的惨状不闻不问,还在想着吸引辛的注意,发出撒娇的叫声。

「呃……总而言之,这只是普通的水而已,请不用担心……对吧,班诺德军士长。」

「报告长官!是从那边的水道刚打上来的!」

站在猫道中央的壮年军人踏出一步吼道,接着就挺起胸膛(并非感到骄傲,只是军人的习性)继续说:

「另外,有两名蠢蛋试图偷加油漆,作为惩罚,我让他们泼在自己身上了!」

「哦……」

角落那一红一白原来是因为这样。

辛侧眼看看他们,开口说话。不像军士长那样大喊,但惯于下令的声音却不可思议地响亮。

「排水管会堵塞,你们到外面水道去洗掉再冲澡。还有,洒到地上的油漆要负责清干净。」

「「是,长官!」」

对方回以自暴自弃的大嗓门,相对地,辛则是淡定地点了点头。

蕾娜还在发呆。

「……这是联邦军对新任指挥官的传统欢迎仪式还是什么吗……?」

「不是。何况联邦军也才成立差不多十年,哪来什么传统……」

「诺赞上尉,比起那种无关紧要的吐槽,这个还比较要紧吧。」

一名妙龄的女性军官走过来,摊开一路抱来的浴巾。

蕾娜回看那人,吃了一惊。

是联邦西方方面军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旅团长,葛蕾蒂.维契尔上校。

讲得明白点,就是长官。

「维契尔上校!──恕我失礼……」

「喔,不用这样正经八百的啦。虽然指挥系统上来说我是长官,但同样都是上校嘛。」

葛蕾蒂把一条浴巾盖在蕾娜头上,摊开另一条,拍打着擦掉湿透滴水的军服水气。浴巾闻起来有刚洗好晾干的阳光香气。

「我让人把一套替换衣物摆在房间里,浴缸也放好热水了……你好像有命人准备毛巾,不过要做到这个地步才算合格喔,上尉。」

「……抱歉。」

「虽然这种不够贴心的地方很有年轻男孩子的感觉,还满可爱的,不过今后也得学习怎么当护花使者才行,不然好不容易见到面,可是会被讨厌呢。」

「上校……」

「哎呀,不好意思。但这都要怪上尉不好喔,那时好歹正在作战,谁教你要在通话内容受到任务记录器记录的联邦机甲内,跟人家讲私人对话呢?」

辛喉咙发出「咕」一声。葛蕾蒂咯咯笑完,就抱着湿掉的浴巾离开了。猫道上的军士长急忙往后躲。

「……上校,我来收拾就好。」

「讨厌啦,班诺德军士长,你拿年轻女生用过的毛巾要做什么?」

「请不要开这种不好笑的玩笑好吗!而且偏偏是在队长的面前!我哪会对那种只比我家小萝卜头多长了点毛的小姑娘有非分之想啦!」

「毛……」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什么都没说!而且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好不好!」

不像是校官与士官之间会有的热闹对话渐渐远去。

辛目送他们走远,显得有点没劲地说:

「总之,请你先换衣服……我带你到房间去。」

蕾娜位于第一队舍顶楼的起居室是两个相连的房间,面对走廊的一个房间是办公室兼会客室,里面的一个房间是寝室。

虽说是军事基地,但也是远离战线一百公里以上的安全地带。起居室比起防卫功能,更注重舒适性与展现指挥官的威严,空间宽敞,而且可能考虑到配属人员为女性,小型家具全为纤细的白蝶贝工艺品,摆设得赏心悦目。

辛把行李箱与外出包放在办公室就走出房间,黑猫虽然对于初来乍到的环境怀着一点戒心,但已经开始在房间里四处探险。

从四个角落为彩色玻璃的办公室大窗看出去,可以将河川对岸的城市尽收眼底。

听说城市一隅正在建设的新设施是学校。八六们自幼就被送进强制收容所,没接受过像样的初等教育,这是为了他们准备的特别设施。另外像是以旅团规模的部队来说只会安排一个的精神医疗分队,在这里则增加到两队。

这些照护措施,本来应该由共和国这个加害者负担。

蕾娜摇摇头,走向与寝室相连的浴室。

彩色磁砖的浴室热气氤氲,浴缸里似乎滴了某种花香精油,闻起来有清冽的芳香。蕾娜卸下淡妆,扭开造型时髦的水龙头,让热水从头淋下。

这时她想到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才解释到一半,于是打开浴室的门,戴起放在浴巾上的同步装置,启动知觉同步。

对象当然是此时待在办公室外走廊上的辛。

「上尉,请问一下……」

对方二话不说切断同步。

蕾娜再度启动知觉同步,一连上就说:

「为什么要切断?」

一道好像拿她没辙的声音回答:

『我才该问你,为什么要现在跟我同步?』

「因为话讲到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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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再讲就好,至少请你淋浴完再说。』

蕾娜坚持己见。

「为什么淋浴时不能说?」

『问我为什么……』

辛好像无言以对,停顿了半晌。蕾娜乘胜追击般地说了:

「上尉那时候也没有介意,不是吗?两年前在先锋战队的队舍,我问你关于『黑羊』跟『牧羊人』的事情时,那个……我不慎在上尉淋浴时,跟你连上同步……」

『嗯……可是,你会介意吧。所以不用勉强没关系。』

这个嘛。

是很害羞没错。

知觉同步技术是经由双方的意识,主要让听觉同步,但同时也能传达见面讲话程度的感情。

换言之,蕾娜现在觉得「很害羞」的心情,当然也直接传达给了辛。蕾娜没发现这让辛也觉得很不自在。

何况水声、因为有些发烫的热水让蕾娜不自觉呼出的吐息,还有濡湿绸缎般的长发滑落玉肌的声音也是。

「可、可是今后也不能那么……啊!」

同步又被无言地切断了。

同步装置好像也拿掉了,这次没能连上。

莱登为了要将文件交到葛蕾蒂的办公室而来到顶楼,却只见辛颓然坐在铺着蓝底银花图案地毯的走廊上,因此停下脚步。

就坐在作战指挥官──蕾娜的起居室的门前。刚才进行过那场「欢迎仪式」,辛应该是在等她换衣服,但不知怎地看起来就这样双腿无力瘫坐下去了。

「……你在搞啥啊?」

「……………………………………没什么。」

嘴上这样讲,辛却回答得像在呻吟。

结果蕾娜出了浴室,把女用衬衫与裙子都穿好,穿过办公室,从内侧敲了敲通往走廊的门呼唤辛,他才终于肯回应。

「………………我是觉得不至于,但你该不会还没穿衣服吧……?」

「我有穿……!」

「那就好……」

为了防止窃听,声音不易穿透厚实的栎木门扉,而蕾娜也要回到盥洗室把头发吹干并补妆,所以两人再次透过知觉同步对话。

『……关于刚才那件事。』

话虽如此,由于这些事情让双方都有些尴尬,所以过了很久才重新开始对话。蕾娜放下用完的吹风机,边梳头发边倾听。

『机动打击群的战斗人员几乎都是志愿从军的八六,但其他人员就不一定了。他们只是受命配属到这里的联邦军人……其中也有一些人的亲朋好友住在共和国。』

这番话让蕾娜倒抽一口气。

受到联邦保护的八六,大约将近一万人。

这个人数相当于一个大规模旅团,但比起原本在共和国生活的数百万有色种人口,人数实在少之又少。

只有如此少数的人,在迫害中存活下来。

其他所有人都在强制收容所、在建造铁幕时,又或在第八十六区的战场上──死了。

遭到共和国虐杀而死。

连墓碑或安息的坟墓都没有,一直都被当成人形家畜。

与「军团」开战之前,共和国与邻近诸国之间有过热络的人际往来。

当然,想必也有很多跨越国境的友谊或家族,他们若是知道亲朋好友受到那种对待,还惨遭杀害……

『对军人来说,命令是绝对的,但并不能因此消弭以共和国人为长官的不满。自从上校确定上任以来,我跟班诺德军士长,还有维契尔上校,都收到了许多不满或反对的意见。』

蕾娜想起在猫道上排排站的,年龄及民族各异的联邦军人们。

想起他们色彩各异的双眸,都是一样的冷漠无情。

『这种情绪反应,不是强行压抑就会消失的。如果因为受到压抑而爆发,反而更不好处理。因此我准许他们「报复」,条件是只准在到任时做一次。决定这些细节,并向维契尔上校征求许可的都是我……所以我才会说,如果你要生气,怪我一个人就好。』

蕾娜摇了摇头。

说是报复,也不过就是刚打来的一桶清水。他们一定提出过更多更偏激的手段,但想必是辛全都拦了下来,而且也是在应该是他信赖有加的副官监督下进行。

为了保护蕾娜,免于受到不受控制的真正报复。

明明辛才是真正有资格对共和国与共和国民报复的八六之一。

「……那是我该受的处罚,我怎么会生气……」

『不对。』

辛平淡地否定蕾娜的自责。

声音中带点烦躁的口气。

像是一种即将变成愤慨的不快感受。

『可以对共和国报复的,只有我们八六。联邦人虽是相关人士,但不是当事者,并没有权利报复……不管他们自己怎么想,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自以为正义或制裁的蛮横行径罢了。』

「上尉……」

『联邦终究也不过是人类的国家,不会因为以正义为国本……就具备什么正义或理想。』

声调听起来像愤慨,像哀怜……又像全都已经看开的心灰意冷,干枯而荒凉。

『再说了……我想我之前也讲过,第八十六区的那个状况不是你造成的,也不是靠上校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撤回。这不能怪在上校头上,不是你一个人该受谴责的问题。』

『所以……』对于不再说话的蕾娜,辛仍旧平淡地说:

『刚才的报复,对上校来说是完全不正当的暴力行为。你已经甘愿接受过不合理的对待,所以从此也不需要再感到内疚。今后如果有人对你无礼,请依照联邦军法训斥处罚,你有这份权力与义务。』

义务。

这种用词遣字,非常像是他的风格。

如果只提到权力,蕾娜即使听了这番解释,恐怕在行使上还是会有所踌躇。

但义务就是非尽不可的责任了,其中没有蕾娜的心态介入的余地。

为了保护蕾娜免受联邦军人们不懂分寸的「报复」。

同时,也让蕾娜不受自责之念所困。

辛摆出一副冷酷死神的脸孔,装作漠不关心的放任态度……其实心地极其善良。

善良到受他温柔对待的自己,有时都会觉得心酸。

「……谢谢你。」

在床上摊开的替换衣物,是共和国军的深蓝色正式军服,想想也是,他们不可能事前准备好染黑的改造军服。

蕾娜把附有上校领章的军服穿好,不忘戴好臂章,也没特别多想,就在穿衣镜前转一圈看看,然后打开通往走廊的门。

「抱歉,上尉,让你久等了。」

辛等候的这段时间似乎也没闲着。他关掉装置,收起原先展开的全像电子文件,看看蕾娜,对于她不同于刚才的穿着眨了一下眼睛。

蕾娜这时才想到,她似乎是第一次在辛面前穿这套军服。因为不管是昨天重逢时,还是今天直到刚才,她都穿着染黑的军服。

……她好像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特地再次确认自己的穿着了。

竟然还看一下有没有哪里怪怪的,简直……

就像是第一次去约会的女孩子。

蕾娜大概是变得满脸通红了,辛不解地凑过来看她。

「……上校?」

「呃!不,没什么。」

蕾娜这句话答得慌乱,声音都拔高了,连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才怪。

可能因为意识到原先不放在心上──或者是下意识不去在意的──一些芝麻小事,开始让她莫名地在意。

真要说起来,蕾娜原本只能隔着长达一百公里的距离,借由隔着知觉同步的声音认识辛,如今意外与他相会的这种状态,对她来说刺激有点太强了。

声音好近。毕竟因为身高差距的关系,辛的嘴就正好在蕾娜耳边,让她无法不意识到辛的个头。

比自己稍高一点的体温近在身边,传来些许热度。

眼睛不用看也能清楚知道他就在自己身边。

这才知道男生的体温原来这么高,这件事不知怎地让蕾娜心儿扑扑跳。

为了不让他发现,蕾娜以手贴胸吸气又吐气,好不容易才让发烫的脸颊冷却下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你要带我看看基地嘛,我们『揍』吧。」

……甚至还吃了螺丝。

辛忍不住笑了笑,蕾娜硬是不去意识他的笑意,包鞋在木片拼花地板上踩得喀喀响地往前走去。慢个半步,就可以感觉到无声跟随自己的安静气息。

原来他走路习惯不发出脚步声啊。注意到这点时,蕾娜不知怎地,心跳又加速了。

「……那两个人在做什么啊?」

在下级军官用的小型个人房间,床铺、书桌、衣柜与两个房间共用的浴室占据了所有空间。

芙蕾德利嘉坐在床边,晃动着构不到地板的脚,血红双眸直瞪着空气,鼓起小巧的脸颊。

「跟葛蕾蒂或参谋他们见面也就罢了,竟然还在简报室之类,会议室之类的地方晃来晃去,岂不是跟男女私会没两样?身为一名长官,居然利用身份地位如此放荡……!」

「……不是,我说啊,芙蕾德利嘉。」

赛欧手肘撑在门扉大开的门框上,厌倦地说:

「你才是在干嘛啊,又在偷窥?」

她一听,红瞳霍地转向这边。

赛欧注意到一件不重要的事,就是在她发动窥视熟识者过去与现在的异能时,眼睛会泛出些微红光。

「这才不是偷窥,蠢货!是由于那个人带着辛耶四处游荡,余才会监视他们,看看她有没有做出什么奇怪举动!」

「不过是介绍基地啊。上校今天到任,辛算是她的直属部下,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确实如此,可是……」

「真要说的话,芙蕾德利嘉当场看过辛那段黑历史,应该也明白吧。」

在联邦,所有机甲都有配备任务记录器,除了各种感应器、照相枪与机器的状态之外,驾驶员透过耳麦进行的对话也都会记录下来。

当然,前次击毁电磁加速炮型后,辛与蕾娜在没认出对方的状态下,交谈的内容也不例外。

归队后在第一七七机甲师团司令部基地的任务报告中,葛蕾蒂恶作剧地播放那段录音时,辛的表情真够瞧的。不过他要站起来的瞬间,周围所有人都按住他,把整份录音从头到尾听完了。

题外话,那份资料档是十年来初次确认到的共和国影像,作为与共和国幸存者的初次接触纪录,似乎在西方方面军司令官们面前也播放过。

真令人同情。

「是这样没错,可是!亲眼看见还是令余无法认同!因为共同生活、战斗的时光可是余比较长啊……啊啊!」

突然间,芙蕾德利嘉霍地抬起头来。

不知道是怎么了,她愕然地注视只有她能看见的某地光景,看得出神。

然后她忽然就用一种邪恶的感觉咧嘴笑了。

「……赛欧,余肚子饿了。」

赛欧微微一笑。

「啊──嗯,快中午了嘛。今天天气很好,去营站买点东西到外头吃吧。」

附带一提,营站就类似军事基地内的福利社。

芙蕾德利嘉霎时慌张起来。

「啊,不,余不是这个意思,那个……」

「反正你刚才一定是看到辛要带上校去餐厅,不安好心想打扰人家吧?太好懂了啦。」

「啊啊!」背后不知怎地传来可蕾娜的惨叫,赛欧只用眼睛往后面一看,就看见可蕾娜像是狗见着主人似的,正要飞奔出去。

从走廊窗户可以看见餐厅,她似乎跟芙蕾德利嘉看到了一样的场面。

「嘿!」

而就在她即将到达最快速度时,背后吃了安琪的擒抱,应声就倒在地上。

「好痛!不对,干嘛,安琪你放开我……」

「不~~行。不可以当电灯泡喔,可蕾娜。」

「好痛痛痛痛等等安琪扭到了扭到关节了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看完令人不禁莞尔的一整段感情交流,赛欧将目光转回室内。

他自认为是面露笑容,但心里的想法似乎写在脸上了,这把芙蕾德利嘉吓得退缩。

「我们一起到外面吃吧。跟可蕾娜、安琪还有莱登他们一起。」

「……是。」

联邦军基地的餐厅不分基地或阶级,提供的都是同样餐点,不过是采取自助餐形式,可以自己调节分量。

蕾娜一面麻烦辛或负责配膳的兵员帮忙,一面笨拙地夹菜。由于餐厅座位大多都还空着,她之后就在一张桌子旁坐下。

在这个特军军官的处理终端占去多数的基地里,就数蕾娜现在身处的第一军官餐厅规模最大。军职与非军职人员混合的食勤人员勤快地忙着干活,现在只有一个好像能把蕾娜整个煮熟的大锅放在厨房里面,冒着热气。

由于联邦与共和国的饮食文化不同,餐盘里的午餐对蕾娜而言很稀奇。联邦特有的又黑又扎实的面包,搭配菇类香气扑鼻的奶油浓汤,还有蔬菜温沙拉,以及听说是联邦东南部家乡味的红辣椒炖肉汤〈匈牙利汤〉,再配上咖啡与苹果塔。在餐盘的中央,淋上醋栗酱汁的肉排香气四溢。

搔动鼻腔的特有香味,让蕾娜直眨眼睛。这该不会是……

蕾娜雀跃地切开肉排送进嘴里后,那对白银色的双眸大大睁开。

「好好吃……!」

见蕾娜忍不住叫出声来,辛欣喜万分地笑了。

「喜欢就好。」

「好久没吃到真正的肉了……是鹿肉吗?」

蕾娜暂且将淑女的矜持放一边,展现她的好胃口。

「是的……因为莱登说过八十五区内〈墙内〉餐桌上只有合成食品,所以我想你或许很久没吃了。这也不枉费我们出动所有人到后面的森林打猎呢。」

「……难道你们是特地为了今天准备的吗?」

「不,只是碰巧那天基地几乎所有人都闲着。」

辛一边说,一边用满快的速度将料理送进嘴里。

辛也是正值成长期的大食量少年。餐盘里装的分量恐怕有蕾娜的一倍,看着这么多食物迅速消失,感觉挺过瘾的。

蕾娜再次体认到他果然是个男孩子,不知为何,内心涌上一阵莞尔。

「其实不用等到碰巧,战斗人员在不用作战时都满闲的。在第八十六区那时也是,知道没有危险可以行动的日子,我们就会全员出动去打猎或钓鱼。」

「…………」

没想到好像满开心的。蕾娜一不小心产生这种念头,便急忙把它赶出脑海。

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苦笑起来。

「请别露出这种表情。实际上在第八十六区,也不是没有其特有的乐趣。」

征途遭到「军团」阻挡,退路受到共和国封锁。暴露在迫害与侮辱之中到了最后,规定的五年从军期限一旦结束就注定得死。即使身处于如此教人绝望的战场,他们仍然……

「我们不会因为确定得死,就丢人现眼地数日子等处决日到来。既然都要死,不如死得没有遗憾──在那之前,至少要笑着过日子。因为那是我们唯一能做的抵抗。」

「…………」

或许是这样没错。

两年前,每晚透过同步交谈过的那些先锋战队成员……每晚听起来都好开心。

可以感觉到同伴之间闲聊打闹的气氛,有时远处还会传来大吵大闹的声音,总是让人觉得温馨。

对于战斗之间的短暂休憩,以及享受枝微末节的小事,他们既坦率又贪婪。

即使命中注定不受任何人称赞,也不能守住什么,只能无意义地战斗、无意义地送死,他们仍然努力笑着活到最后一刻。

「……我也想试试看钓鱼。」

辛露出有点调皮的表情。

「那得从抓虫子当鱼饵开始呢。」

「虫子……」

大多数的年轻女孩都怕虫子,蕾娜也不例外。特别是会蠕动的,还有脚一堆的那种。

「那个……有没有人可以帮我抓……」

「很简单的,只要把河边石头翻过来,底下多得是。」

「…………………………我会加油。」

看到蕾娜神情悲怆地说,辛──至少在蕾娜的记忆里,大概是第一次──笑出声音来。

蕾娜明白到自己被逗弄了,噘起嘴唇。

「……没想到上尉这么坏心眼。」

「失礼了。因为你的表情都吓到僵住了,一时忍不住。」

辛一边说,还在嗤嗤笑着。

「怕虫子的话,打猎或许比较轻松。我不会残忍到连肢解都叫你做,而且步枪的话我想你应该用得很熟吧。」

「突击步枪是很熟练,不过……」

蕾娜无意间想起一件事,放下了刀叉。

「……在第十五区的收复作战中,管理共和国民避难所的各位宪兵,曾经用打猎的猎物招待过我们。说一直吃合成食品,怕大家吃腻了。」

除了担任国军内部的警察机关,收容俘虏、难民以及设置、管理收容设施,也是宪兵的职责。在与「军团」战争中不需要扮演后者的角色,所以久违的任务似乎让他们很有干劲。

「有一定年纪的共和国民是很高兴,但是……听说孩子们都不肯吃,全扔掉了。说是味道很腥,吃不下去。」

「…………」

「军团」战争始自十一年前,白系种也差不多是在那时移至八十五区内避难。后来出生的所有孩童不只动物的肉,任何自然食材都没吃过。

据说幼儿时期常吃的味道,会决定一个人的味觉。

若是如此,他们或许一辈子除了共和国的自动工厂之外,再也无法接受其他地方生产的粮食、铁幕外面所有文化的饮食,甚至除此之外的料理。

辛反应很快,似乎猜到了蕾娜的担忧便答道:

「相同地,他们也没见过白系种以外的民族……说不定根本无法把白系种以外的人种视为人类……你是这么想的吗?」

蕾娜点了个头。

「这个部队的第一份任务,应该会是共和国北部行政区的收复作战。让你们在这种状态的共和国当中战斗……老实说,我很担心。」

因为共和国民就算没把排斥或忌讳的心态说出口,八六们也一定感觉得出来。

「我认为那跟在第八十六区作战时的状况没什么不同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原来共和国真的只有合成食品啊。就算家畜难以安定供应,应该也还有鸽子或兔子吧。」

「……我们没有猎捕动物的技术,也几乎没人懂得如何肢解。我想大家可能连抓动物来吃的意识都没有。」

相较于提供给八六的那种无味干燥的合成食品,共和国内的食品还算称得上食物,这或许也成了一个很大的原因。八十五区内的居民不需要为了吃到像样点的食物,而特别去想方设法。

「我不会下厨,所以也没什么资格取笑别人就是了。」

毕竟蕾娜是前贵族米利杰家的独生女。家人怕她双手变粗糙,不只是下厨,任何家事都不许她做。

辛淡定地喝了一口马克杯里的替代咖啡。

「我也不擅长下厨就是了。」

「咦!」

蕾娜忍不住回望着他。

不知为何,她擅自以为辛好像手很巧,感觉无所不能,或者该说没什么是他不擅长的。

「有点……意外。」

「并不是完全不会,但借用莱登的说法,我似乎……」

辛把马克杯轻轻放回桌上,伸手放到嘴边。

「……味觉有点迟钝。」

听辛有那么点不服气的口吻,看来本人并没有自觉。

不同于视力或听觉,这种感觉无法化为数值与他人做比较,他不服气或许也很正常。

再来就是蕾娜猜想,莱登的用词恐怕没有「味觉迟钝」这么委婉。

「我不否认我的调味很随便,也对于蛋壳还留在里面觉得很抱歉,可是又死不了人,我是觉得只要能吃就没差。」

「…………」

这种想法听起来还满病入膏肓的,应该说连不会下厨的蕾娜都知道这种想法大错特错。

话说回来。

「鸡蛋……要怎么弄破呢?」

蕾娜只听说过蛋壳非常坚固,是不是得用到铁锤之类的啊?

「…………」

这次换辛足足沉默了好几秒。

「……话说『学校』课程的选修科目里,有烹饪实习的基础课程。」

「这样啊。」

「内容从最基本的菜刀拿法教起,目前只有芙蕾德利嘉……也就是旅团随军吉祥物一个人选修,上校不妨也一起去听讲如何?」

「……上尉也一起来吧。」

「我不用了。」

「为什么呢?」

这样半斤八两的对话,让人在稍远座位的情报参谋拼命憋笑。

结果两人一直吵着没营养的事情直到吃完饭,还续了一杯咖啡,但辛说什么就是不肯屈服。

既然如此我就练出一手好厨艺,让你刮目相看!蕾娜暗自下定决心,用莫名有干劲的脚步走向机库,辛面露不解,但还是跟了上去。

不过几小时前还空荡荡的机库,如今该停放的机甲已经归队,一红一白的那两人看样子也打扫好了。名为「女武神」的辛等人新座机,此时折叠起长脚,在春日阳光中打盹。

蕾娜仰望个头比「破坏神」高大一点,作为兵器的优美细致程度更上好几层的机甲,忽然感觉胸口一紧。

冷艳又凶猛。同时具备无法言喻的不祥气质,宛如匍匐战地寻觅失落首级的白骨尸体,有如磨亮骨骸的洁白机甲。

蕾娜记得。她在铁幕的迎击炮管制室萤幕上看过。

看过只身对峙宛若巨龙的电磁加速炮型,划破黎明碧蓝黑暗的纯白闪光。

据说这架「女武神」是参考两年前辛等人受到联邦收留之际一同回收的「破坏神」打造而成。

所以那时蕾娜当然会觉得它很像「破坏神」……就某种意义而言,那时自己的性命或许也等于是受到辛等人搭救。

当然最大的功臣是那位「女武神」的处理终端,但如果没有「女武神」的机动力,对方想必也无法远从联邦追逐电磁加速炮型,并成功将其击灭。

对了,还得找出那时的军官,补上一句道谢才行。

蕾娜看着一架一架浏览整齐排列,装备各有不同的五架「女武神」,接着在其中别具特征的一架前面驻足。是辛的座机「送葬者」。

她依序看过固定装备的四具破甲钉枪与一对钢索钩爪、标准装备的八八毫米滑膛炮,以及相反地几乎可说是辛专用装备的高周波刀,继而转头看向它的骑手。

「……我可以摸看看吗?」

「?请便。」

辛一脸「为什么要问」的表情点头,但对他而言,它是托付性命的伙伴,并不是他人能够不征求许可就乱碰的东西。

蕾娜用手掌轻轻贴上冰凉的装甲,无数细小伤痕让它摸起来触感粗糙。

辛在联邦约有两年的战斗经历,如果在这么短的期间内就会变得这样伤痕累累,看来联邦的战场也一样惨烈。

谢谢你帮助他,在那种战场上保护了辛。

据说名称跟在第八十六区一样,也叫「送葬者」。假如兵器有所谓的灵魂,这架机体一定也继承了前任的魂魄,延续至今。

蕾娜手指滑过座舱罩底下描绘的,像是战队章〈Squadron marking〉的枪尖徽章,再看向另一边侧面应该是识别标志的扛铁锹无头骷髅时,辛带着苦笑说:

「你在就任前应该有浏览过一遍『破坏神』的资料了吧。况且武器几乎都是标准装备,我认为没什么稀奇的。」

「是这样没错,可是……那个,因为这是第一架前来救援共和国的机种……」

不知为何,蕾娜觉得在辛面前详细说明自己受到其他处理终端搭救似乎不是很好,不禁支吾其词。

蕾娜顺便想起一件事,于是先跟辛讲一声,然后走向远远观望两人的整备班长面前。她找对方收下一件东西,并拿着回来。

这是昨天蕾娜在联合司令部基地巧遇一名熟人时,对方连同口信一起交给她的物品。因为算是危险物品,所以不能随身带进来,于是请人连同其他弹药类一起用防爆箱运来。

「……这是什么?」

「呃,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大概是直接由枪匠那边送来之后都没动过,盒子是质朴的塑胶材质。蕾娜一边打开盒盖与内容物,一边接着说:

「听说是你的遗失物品喔,上尉。」

收在盒子里的,是体积稍大的双进弹匣〈Double column〉式,过去共和国陆军制式的九毫米自动手枪。

当国军从战场上消失后,许多八六处理终端都携带这种手枪。

辛狐疑地看向盒中物……下个瞬间,整个人像石头一样僵住了。

「上尉?」

「……上校,这个……你是从哪里……」

「联邦军前来救援时,在铁幕外面……」

「…………」

也许是心理作用,但辛脸色似乎不太好,并陷入沉默。

辛的表情变化原本就比较平淡,不太容易看出来,但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的扑克脸底下似乎满心焦躁不安。

然而蕾娜不明白原因。

真要说起来,这把手枪是在打倒电磁加速炮型,与联邦的救援部队会合后,西汀──大规模攻势时的「家臣团」战队长,在一片彼岸花的花海中找到的。

当时西汀露出一副想到了过分恶作剧的表情,在昨天久别重逢时,便把手枪交给蕾娜,要她转交给机动打击群的战队总队长(也就是辛)。西汀要她跟对方说这是遗失物品,笑脸就像饿着肚子面对大餐时的鳄鱼一样,开心得要命。

手枪遭到弃置似乎没过多久,所以蕾娜擅自以为这是那时的「女武神」处理终端的东西,而战队总队长就是那个人。

……还是说,该不会其实当时辛也在场?

那应该不太可能。那时仅有一架「女武神」在场。蕾娜跟对方交谈过,所以还记得这点。杂讯那一头的口吻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年轻气息犹存。对方没有报上姓名。其装甲在激战中遍体鳞伤,但还是留住了识别标志。

扛着铁锹的无头骷髅标志。

蕾娜觉得好像刚刚才看到类似的图案,眼睛便瞥向一旁的「送葬者」。

同样没有头颅的骷髅,毕竟因为没有头颅,所以并没有回看着她,但就在那里。

那个识别标志,简直就像埋葬战死者的死神。

埋葬战死者。死神。

……不会吧。

蕾娜转回视线,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辛──「女武神」的少年处理终端。

果不其然,辛别开了目光。

蕾娜弯身凑过去看看。

辛硬是不肯跟她四目交接。

这让蕾娜更加确定了。

「原来那时候是你吗……!」

辛一瞬间似乎想设法开脱,视线四处彷徨……结果好像认命了,变得垂头丧气。

「……是的。」

果然。蕾娜两眼发亮,辛却恰恰相反,尴尬地别开目光。

「那时的事……我很抱歉。」

「咦?」

「那个……虽说不知者无罪,但我说的话实在有点失礼……」

「呃……」

失礼……失礼?

真要说起来,自己那时候跟他说了些什么?

这么说来,我完全不记得了……!

「不、不会,我那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了,那个……其实我记不太清楚,但我是不是说了什么比你更失礼的话?那时我也……呃,累得心情有点烦躁,总觉得好像一股冲动地说了一些不太好的话……」

蕾娜急着解释,但仔细想想,说记不太清楚才真的是没礼貌。话都讲出口了才发现这点,使得蕾娜更加慌张失措。

然而,辛似乎明显地松了口气。

「不会……因为你那时候,帮了我很多。」

说到这个──对,只有这件事蕾娜记得。

那时,联邦的处理终端──辛他……

声音听起来就像迷路的小孩,精疲力竭,不知该如何是好──

自从目送辛前去特别侦察任务后,这两年来,蕾娜不知道抵达了联邦的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战争。

然而他不但有勇无谋地突破「军团」支配区域,还几乎不顾生死地与电磁加速炮单挑。他需要担起这种作战,足见联邦的战场也绝不轻松。

如果自己能稍微成为他的救赎……

「那就好。这样的话……我也很高兴。」

拿去吧。蕾娜再次把枪盒递给他。

这次,辛收下了。

辛似乎无意带着没验过的手枪四处走动,便连同占空间的枪盒带回自己房间去放好。

但走到一半,他说: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说那个『听说是』遗失物品?是别人请你转交的吗?」

「是的,昨天我碰巧在联合司令部基地遇见独眼巨人──依达上尉,就是那时候给我的。」

「……独眼巨人?」

「在你前去执行特别侦察任务之后,归我指挥的战队长。」

「…………」

经过这段对话,辛的心情更是瞬间变得差到极点(而且还是一样缺乏表情变化,所以非常难看出来)。

辛有些随便地把枪盒放在书桌上,蕾娜虽然觉得可能不太好,但仍是从门口探头看看辛的背影与他的起居室。跟楼上蕾娜的房间截然不同,处理终端的起居室相当朴素。

两年前与其说是爱书人,毋宁称为乱读家的印象看来是对的。整理得略为缺乏生活感的个人房间里,只有一个小书架是杂乱的,蕾娜看着那个书架与塞在架上的书籍书背,开口说话。架上有哲学书、技术书与平装小说等等,不知为何还有绘本。

「……可是,你为什么之前都不肯告诉我呢?呃不,我明白联邦军也有军纪或保密规定,但至少可以给我个联络……」

刚打倒电磁加速炮型的时候,双方都还没见过对方的长相,所以或许只能说无可厚非,但最起码辛应该知道机动打击群的作战指挥官是蕾娜。

看到蕾娜为此生气,辛就面露了为难的表情。

「抱歉,进行救援作战时我们被部署于最前线,而编组机动部队时保密措施又莫名严格,所以完全无法跟外头联络。」

「…………」

蕾娜向救援派遣军洽询过好几次关于「无头骷髅」的处理终端的事。对方表示这是机密事项因此无可奉告,但蕾娜想起当时派遣军的司令官理查少将在憋笑,副手维兰参谋长则明显面露愉悦的浅笑。

而且应该可以事先交给自己的处理终端人事档案──上头也记载了姓名──不知道是怎么了,对方坚持手续有所延误,其实蕾娜到现在连一次都没看到。

总觉得……

好像其他人都心知肚明,而故意设计让两人碰不到面……

「再说,我认为上校一定会追上我们。」

「咦……」

「会来到我们抵达的地方。所以,如果由我主动联络──前去迎接你,就觉得好像是我不信任上校。」

「原来你还记得呀。」

「当然了。」

辛只是有话直说,口吻平静自然,但蕾娜听了却再高兴不过。

高兴的是他还记得──也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追上来。

蕾娜紧紧抿起了嘴唇。

要说就趁现在。

现在不说,自己一定会因为胆怯而一再找理由,永远说不出口。

「『辛』。」

她坚定地唤道。辛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回头看她。

蕾娜着急地说了:

「可以……可以请你叫我的名字吗?在公开场合会有立场问题,我想可能不太方便,但其他时候……」

少校。

过去八六们以军阶称呼蕾娜,是在表达他们对蕾娜的隔阂。是不言自明的一条界线,显示出双方是迫害者与受害者。躲在墙内的白猪,与墙外以战斗到底为傲的他们八六间只是佯装亲昵,其实并非能以名字相称的关系。

结果直到最后,自己都没到在墙外──没能站上与他们相同的战场,但是……

「这两年虽然力有未逮,但我自认为是战斗过了。尽管结果力不从心,即使如此,至少我认为自己没有逃离战场。所以,希望你能对我一视同仁……」

莱登、赛欧、可蕾娜或安琪。就像对他的那些战友一样。

「能不能叫我蕾娜……用名字叫我呢……?」

辛神情像是大感意外,注视着蕾娜──简直就像没有其他意思,只是照以前的习惯继续称呼而已──忽地笑了起来。

「是没关系,但有个条件。」

「你说条件吗?」

「是的。」

辛对变得有点紧张的蕾娜说:

「请不要再这样一脸悲壮了。」

意外的一句话,让蕾娜内心大受震撼。

「……我才没有一脸悲壮。」

不知为何──讲话的声音还带点鼻音。

简直就像泫然欲泣一般。

「有。没错……从刚才开始,你的这种表情就让我有点不高兴。」

嘴上说不高兴,语调与眼神却像在关心人。

「我希望你记得的,不是你让我们去送死。我希望你活下来,不是希望你活得像个罪人……我那时留下那句话,并不是想让你露出这种表情。」

意思是,我并没有怪你……

「所以军服也是,请别再穿那种像丧服一样,不适合你的颜色了……头发也是。」

辛先是踌躇一瞬间,继而突然伸出手来,撩起蕾娜绢丝般的长发。只有那一绺发丝染成赤红,象征只让八六流下的血红。

插图p067

「你不用再这么做了,你无须背负任何罪名。明明没有任何人责怪你,你却背着不存在的十字架前行──请别再这么做了。」

蕾娜缓缓摇了摇头。

这不是十字架……不是什么罪恶感。

这是铠甲。

染黑的军服也好,染红的头发也罢。

这都是她为了独自待在陷于战火中却忘记如何战斗的共和国,也要战斗到底而穿起的铠甲。

「……因为……」

话语擅自从樱花色的嘴唇零碎落下。

「大家都不在了……辛也是,其他人也是,在那之后我指挥过的所有人,都只留下我,先走一步。」

够了。脑中某个仍然冷静的部分烦愁地低喃。

自己是赶人的一方,是叫人去死的一方,没有半点资格讲出这种话来。

更没有权利──哭着说自己有多担心害怕。

「没有人愿意相信我,没有人愿意与我一起战斗……没有人愿意陪在我身边。」

她明明说过。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叔父大人与母亲大人都过世了,剩下我一个人……我非得故作坚强才能撑下去。如果大家没有叫我『鲜血女王』,如果我没有欺骗自己,把自己当成那种怪物,我早就……」

「……嗯。」

早就屈服、毙命了……她说。

辛平静地肯定了蕾娜不禁发泄出的柔弱部分。

还是说,他也有过这种感情?

被人称为「死神」,背负这个名号在绝命战场上战到最后,只不过是这样的一个同年龄八六少年,也有过──……

「但正因为如此,我想你不需要再这么做了。今后你不会是一个人……今后有我,也有莱登他们在。」

方才让蕾娜心绪不宁,比自己稍高的体温,如今感觉好可靠。

因为知道他就在眼前。

因为知道──他确实陪在自己身边。

「我们要一起战斗──对吧?」

「……!」

再也撑不下去了。

蕾娜抓着眼前确实存在的人不放,像个孩子般哭了。

「……该怎么说呢?他们真的都超需要别人推一把耶~~」

赛欧一只手捂住芙蕾德利嘉的嘴放任她唔唔地叫,另一只手抱住她说道。

「真没想到几乎一整天都得顾虑他们。」

莱登一面同样紧紧抱住唔唔地叫的可蕾娜,一面回应。

在蕾娜抓住辛放声大哭的走廊上,他们就待在转过转角的位置。一行人躲在两人视野死角的墙壁后面,为了不让感觉敏锐的辛察觉,还把讲话音量压低到最小限度。

安琪在转角后面一边用小镜子观察状况,一边苦笑:

「比起这个,可蕾娜跟芙蕾德利嘉,你们都太不懂得礼让了。我明白你们不甘心大哥哥被人抢走,但至少今天得为他们忍耐一下才行。」

芙蕾德利嘉与可蕾娜同时鬼叫着,大概是在抗议或抱怨「我才没把辛当成大哥哥!」之类的,但没人在乎。

半年前与电磁加速炮型展开死斗后,留下了纪录。

对辛而言,那想必是说什么也不想让人听到的纪录。即使如此,赛欧很庆幸能知道那件事。

「死神」总是与大家共同作战,将先走一步的所有人带到他能抵达的最后尽头。是他们让辛背负了这种苦差事,所以他们无法对辛说那些话。但那个爱哭的指挥管制官代为传达了。

「……幸好上校没死,对吧。」

「是啊。」

啪的一声,安琪阖起了小镜子。

「……差不多要被他发现了,我们撤吧。」

「好~~」「了解~~」

特地补的妆,结果又掉了。

蕾娜还有点抽抽搭搭的说:

「我会把头发染回来。」

辛轻轻一笑。

「这样比较好。」

「军服也是。」

「嗯。」

「……不过在备用军服发下来之前,有时还是得穿黑色的……」

「我是觉得还没送到之前,就穿联邦军服也不会怎样。」

不,那样有点太夸张了。

蕾娜正想开口,但改变了想法。

就是啊,至今被他取笑得好惨,做这点小报复是应该的。

「你比较喜欢……我穿那样吗?」

「啊……?」

果不其然,辛一副始料未及的样子回看蕾娜──大概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嘴巴要张不张的僵在原地。

看到以沉着冷静为信条的慌张模样少年反常的慌张模样,蕾娜忍不住噗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