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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森林里的狼人

原本前往列维奇要塞的「军团」主力,在他们夺回要塞后没过多久就调转了方向。

趁著此时敌方部队移动产生的空隙,联合王国军的救援部队也在夺回要塞过了一天多之后到达现场。

他们表示目前是由投入的后备战力拖延著「军团」的攻势……只是拖延罢了。他们既无法反击令敌军撤退,也无法维持战线。换言之无论是救援部队还是机动打击群,待在联合王国军第一机甲军团作战区域的全体部队,已经无法继续留在这个战场上。

因此,机动打击群与「西琳」浴血奋战夺回的列维奇要塞基地也决定弃守,努力全化做了泡影。

救援部队的运输军卡,与机动打击群的重装运输车──白色与铁灰色的这些车辆简直有如葬礼车队一般,驶离要塞基地。

蕾娜从这些重装运输车的其中一辆,勉强让超出规定的人数坐上车厢的拥挤车内,隔著防弹玻璃眺望暗沉的雪景。望著在联合王国的战场度过一段时日的基地,那座与「军团」互相争夺,最后仍然守不住的断崖要塞。

她的目光,不禁朝向那座断崖的一隅,如今只遗留少许残骸的攻城路。

自愿成为建材的「西琳」与「阿尔科诺斯特」全身上下都是联合王国的机密。特别是「西琳」的脑部构造,即使对于「军团」也相当有用。他们趁著短暂期间尽可能将其回收,据说难以回收的部分,之后也会用炸药与燃料彻底焚毁。

如人类一般牺牲,却不会像人类一样受到吊唁。

至于另一群功臣八六,也受到了巨大伤害。

即使是惯于战斗的他们也不习惯打这种雪地攻城战,而且即使浴血奋战,一连串的战斗在战略方面等于是以无所作为做结,一无所获。可能是因为疲劳与徒劳无功感的关系,在离开基地的前后时间,他们都是一样地沉默寡言,显得有些意志消沉。

造成最大影响的,是那条由「西琳」们组成的攻城路。

为了掩埋护城河并在高达一百公尺的断崖架构出倾斜道路,她们累累重叠,堆起必须抬头仰望的残骸之山。呈现少女外形的机械人偶们笑著摔落崖底、遭人践踏蹂躏而死,成了那个巨大的墓碑。

就连隔著主萤幕都是极具冲击性的凄惨影像,八六们却是人在现场,亲眼目睹。

而且还得踏烂她们惨不忍睹的残骸,一边牺牲她们的性命一边往上冲。

其冲击性无可计量。

坐在她对面位子的辛也是。

想起辛当时独自站在「西琳」们尸山前方露出的侧脸,蕾娜愁眉不展。

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受伤孩童。

在被风吹散的雪花白纱后方,彷佛稍纵即逝。

他当时就是那样的神情。

那种场面,使得连在那第八十六区的绝命战场奋战长达五年的辛,都不禁露出那种神情……

目光转回车内一看,同个车厢的处理终端们几乎全身陷进座椅里,发出沉静的鼾声。看来目前是疲劳大于其他一切,每个人都沉眠不醒。

辛也同样地稍微交叠双臂,将身体靠在坚硬的座椅椅背上,封起薄薄的眼睑闭目养神。虽然表情就跟他平时一样,静谧得彷佛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脸色果然不是很好。这几天攻城战的疲劳尚未完全消除。

应该睡著了……吧……?

蕾娜见状伸出手,拿起了被扔在一旁的毛毯。

人在入睡时体温会下降。虽说重装运输车上备有空调,但如果让身体著凉的话就没办法疏缓疲劳。

蕾娜一面跟狭窄的车厢搏斗,一面慢吞吞地摊开摺起的毛毯。就在她弯身想替辛盖上毛毯时,他那血红双眸忽然间睁开了。

「…………蕾娜?」

「呀!」

少年眨了两三下眼睛,有些迷茫地往上看的红瞳,距离近到让蕾娜不禁向后跳开。一不小心放手的毛毯,不上不下地挂在他的膝盖上。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那个……」

蕾娜用从平素的她身上难以想像的迅捷动作坐回座椅,毫无意义地挺直背脊,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一面满脸通红地看向别的方向一面说道。

「我以为你在睡觉,所以……」

「喔……」

辛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反应果然很迟钝。蕾娜忧心地皱起了眉毛。

「你应该很累了吧,睡一下没关系的。」

「不了,这里还是敌境。」

辛缓慢摇头,说他不能睡。

「联合王国的救援部队正在负责警戒与战斗的工作。我已经确认过救援战力足以应付这些任务了,所以你不用硬撑没关系……别担心,这里并不是第八十六区。」

因为这里并不是只有八六得被迫接受战斗与最后的死亡,连一个支援都得不到的孤独战场。

这里已经不是世界的一切都与他们为敌的第八十六区了。

「也许你会说,人类就是会为了自己而牺牲他人。但是人类也会为了保护祖国、他人或是某种事物而战。所以……你别担心。」

「…………」

辛没回应,只是目光如俯首般低垂……眨眼的速度很慢,就像在强撑著不阖眼。

双眼的焦点也不安定地摇来晃去,看得出来他其实应该很困。

「……蕾娜你……」

所以脱口而出的细微声音也是,像是在呼唤蕾娜,却带有某种自言自语的声调。

「即使看到了那种东西,还是说得出这种话呢。」

暧昧的话语让蕾娜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恍然大悟地点了个头。原来指的是自己说过的话语。

──你觉得这个世界美丽吗?

──你们能够爱这个世界,爱人类吗……?

「为什么,还能像这样──……」

对于他彷佛冷言冷语,却又带点苦求语气的问句,蕾娜淡淡地、哀伤地微笑了。

「西琳」们用自己的身体堆起的攻城路。

看在对这世界与人类都不抱任何希望的他眼里,那片光景恐怕也有如世界的恶意象徵吧。

让他认为,那就代表整个世界。

或许是这样没错。蕾娜虽不愿这么想,但或许真是如此。

即使如此……

「……不是的,我……我也并不认为人类一点都不卑鄙下流。」

从以前到现在,蕾娜并不是从来没恐惧过世界的恶意。践踏八六还不以为耻的祖国、无人倾听的上报、不被理解的诉求、众人的漠不关心、才刚知道名字,翌日就死去的部下。然后是最后那场大规模攻势,以及数都不愿去数的成堆死尸。

以及直到有人谴责为止,从来没想过要问他们的名字,甚至不觉得哪里奇怪的──过去的自己。

她知道世界与人类并不是只有美丽的一面,而是也有著让人不忍卒睹、恶心作呕的一面……这些她目睹过无数次了。

即使如此……

「只是……那样我会很困扰的。那样的话谁都……不,我会……」

蕾娜心急地解释到一半,发现现在不适合而摇了摇头。辛现在很累了,疲倦的身心都急需休息。

「对不起,晚点再说吧……比起这个,你现在最好休息一下。不想睡的话,光是闭目养神也会改善的。」

她拿起滑落一半的毛毯,这次终于帮他盖到肩膀位置……这么一来,手当然就会移动到脸庞附近。手背擦过脸颊,感受到此刻远比她冰凉的体温;她拚命将它赶出意识之外,把毛毯边缘塞进座椅与椅背之间,以免行驶的震动让它滑落。

蕾娜回到座椅上,凝望著辛一会儿──没过多久,听蕾娜的话闭上眼睛的辛,身体忽地放松了力道。

都困到睁不开眼睛了,自然不可能只是闭目养神。

重装运输车的坚硬座椅再怎么客套也称不上舒适,但辛却虚脱般地靠在座椅上,终于沉沉睡去了。

睡脸合于年纪地稚气未脱。蕾娜轻声笑了笑,然后忽然变得愁眉不展。他之所以睡得如此之沉,并不只是因为攻城战带来的疲劳。

是因为「军团」的大部队如今终于远去。

也是因为「西琳」们已经离开了。

对他而言这几天来的战斗,总是有著悲叹之声震耳欲聋的机械亡灵们待在几公里范围的极近距离内,可以想见一定形成了沉重的负担。还有从未体验过的攻城战──对固若金汤的防卫设施反覆进行不见成效的攻击,磨损心力的战斗也是。

明明承受到一获得解脱就沉沉睡去的严重负担。

……为什么?

蕾娜抿紧了嘴唇。

相反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几次。蕾娜怀抱的悲伤、痛楚或罪恶感,总是有辛接纳她,为她化解。

但为什么辛他自己却……

连喊一句难受,吐一点苦水都不肯──不肯依赖蕾娜?-

磨得晶亮的黑檀螺钿桌子上,朦胧地浮现出全像式地图。

「──此次『军团』一连串的攻势,造成第二战线以及第一机甲军团作战区域失陷。」

这里是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的君王城堡中,用来召开军议的一个房间。不只负责拟定军略的王族与将官,就连目前身在前线的人员,都以全像式影像的身影围绕著桌子与上面的立体地图。

光线描绘出联合王国的主战场──龙骸山脉的一角。联合王国军于北边山脉布阵,「军团」则是占据南边;以两者之间山麓低地为战场展开交锋的第二战线,如今联合王国军这边的防卫线,已大幅后退至筑于北边山脉山顶附近的备用阵地。

「军团」主力吞没了北边山脉的山麓,如今地图的一半以上都在敌人的势力范围内。

「该区域目前已构筑出『军团』的前进阵地。根据机动打击群的异能者的观测,已确认有大型部队进入前进阵地。经过侦察,得知大型部队为以重战车型为主体的重机甲部队,据研判可能是再次发动攻击的前兆。」

这是「军团」突破战线时的常套战术。

先用集中投入的重战车型Dinosauria冲击力破坏人类军的防卫线,再由后续部队加以压制。人类至今不知吃过了多少次这种战术的亏。无论是联合王国也好,联邦或同盟也好,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也好,在电磁加速炮型Morpho的炮击射垮了要塞壁垒之后,来的都是这一套。

「假设备用阵地──龙骸山脉遭到突破,接著就换南边平原成为战场。此处是维系我们联合王国命脉的谷仓地带,一旦此处被战火吞没……恕属下斗胆,即使陛下与王城能保得住,联合王国的国运也将就此断绝。」

一瞬间,就连尚武王国的军议场合,都陷入一种彷佛一触即发的紧迫死寂。没错。

现在联合王国据守的备用阵地后方,实质上已经没有能够后退的战场。

他们必须死守……必须夺回阵地,否则无路可退。

「再加上从春前到现在,阻电扰乱型造成的气温降低也带来了影响。这个问题若是不能在夏天之前解除,南边的谷仓地带一样会毁于一旦。」

在最深处的王座,国王轻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我们王国的寿命,只剩下一个半月了──虽说『军团』要维持住那成群蝴蝶,应该也是一项沉重的负担。」

「军团」的能源生产方式基本上都是太阳能发电。在这日照量较少的北方大地,即使是「军团」也无以为继,特别是在冬季。

取而代之地,可以用地热发电。而飞翔能力不强的蝴蝶翅膀,要想飞到能覆盖联合王国南方整片天空的距离,即使考虑到可利用风向与电磁弹射机型Zentaur展开进击,起飞基地仍然有限。

而其中之一,同时也是「军团」的大规模地热发电据点,就在……

「龙牙大山……看来还是非得攻陷那个据点不可了,而且必须尽快。」

「陛下所言甚是。我们必须穿越那些『军团』的防卫线,压制龙牙大山,藉此解除阻电扰乱型的展开,以妨碍那些家伙增强战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法能够拉回第二战线,延续我国的命脉。」

国王点了个头,问道:

「扎法尔,机动打击群目前情况如何?」

对于这个问题,统括第二战线的王储点头回应。问的是龙牙大山据点攻略作战的关键──来自邻国的外派部队现况如何。

宝剑的刀锋,是否锐利如前?

「指挥官等人为了决定作战方针而留在王都,本队目前也退到了后阵。除了必须等待来自联邦的补给……毕竟他们是与亡灵大军对峙的断金利剑,若是拿来做割草之类的寻常工作,把刀刃用钝就得不偿失了。」

「那么是可以调动了?」

无论是联邦出借的利剑,还是联合王国既厌恶又引以为傲的死鸟联队。

扎法尔宛如秘藏于刀鞘中的利刃,露出一丝浅笑。

「当然可以。」-

「……关于在列维奇要塞基地损耗的『破坏神』,好像在下个定期班次就可以凑齐规定数量了。听说国内也得补充大规模攻势损耗的资源,所以没啥多余的生产线,不过这方面似乎有维契尔上校帮忙解决。」

班诺德虽是唯一旧战斗属地兵禽兽出身的战队长,并且负责带领同样全为佣兵禽兽的极光战队,但仍以处理终端最上级士官的身分,照旧辅佐总队长辛。

班诺德站在搬进来的几张办公桌之中,辛的那张桌子前面说道。

为了重新策划龙牙大山据点攻略作战的方针,不只蕾娜等指挥官与众参谋,身为最上级士官的辛等五人与班诺德,以及各个大队的大队长都回到了王都来。这里是他们作为宿舍的离宫中,当成大队长共用办公室的大厅。

窗外今天依然是一片雪景,在这个即将迎接夏季的时节,怎么看怎么诡异。

「那些大人物的作战会议差不多也快结束了,我看补给一做完大概就要开始进行作战了吧。连后方区域的气氛都紧绷成这样,他们的战况老实讲,恐怕连等我们做补给的时间都没有──话说……」

其他大队长都有事外出,班诺德若无其事地环顾只有辛一个人在的大厅,然后接著说:

「你们还好吗?」

「……什么还好?」

「还问我什么。现在是还好,但是在要塞基地收复战结束后,你对我们发出撤退命令时,声音听起来可不太安定啊。」

被他这么一说,辛抿起嘴唇。

他想起雪地里,那些「西琳」的残骸,以及踏过她们往上冲的自身行径。那就像是将他至今踏过战友们的成堆尸体走过战地,一路牺牲他们向前进的道路,赋予了形体一样。

一种念头油然而生。

人类,都是怪物。

他被迫认清笑著说正合己意、无所作为地死去的那堆尸体,正是他们八六秉持著骄傲走到的结局──即使如此,自己只剩下这份骄傲了。

事到如今,已经无从改变。

「……不会影响到作战的。」

「是啦,我是相信你办得到……不过你还真的是失去常态了耶,这么轻易就承认了。」

「…………」

太大意了。

辛忍不住蹙额颦眉,班诺德得意地笑著……真是气人。

「哎,我倒觉得你这样可爱一点还比较好。毕竟那条攻城路就连我们佣兵看了都一阵反胃,你们几个小鬼心里肯定不好受吧。」

「真要说的话,那你们没事吗?」

「哎,毕竟我们是禽兽Wargus嘛。我们是不会想用那种方式死掉,但总比柴草死好多啦。啊,柴草死是我们战斗属地的方言,意思是老死在床上。」

「禽兽?」

班诺德偶尔会这样称呼旧战斗属地兵。

称他们为人形野兽……语气中显得有些骄傲。

「是啊。」班诺德点头。

「古时候被赶出村子或城镇的人都不再是人,而被当成野狼。我是说法律上啦。就是成了无法活在人类社会、不能当成人类看待的生物。」

「记得是叫萨利克法?……竟然讲起了这么古老的观念。」

「不,我倒想问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啊……虽然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书都看了。」

「我曾经听说莱登的家族起源就是你说的『狼人』。好像是想脱离这种身分,才会举家从帝国搬到共和国。」

「喔……所以修迦中尉才会叫作『狼人Werwolf』是吗?既然是来自帝国,那中尉的祖先应该也是哪里的战斗属地兵吧……结果接著被共和国当成人形野兽,该怎么说呢?真是太倒楣了。」

「…………」

那个个人代号,其实只是因为刚认识时的莱登脾气比现在坏得多,什么事情都像头饿狼般紧咬不放烦死人了,所以有九成是取来骂他的。

班诺德没发现辛一言不发又目光游移,继续说道:

「……总之,战斗属地兵说穿了,就像狼人一样。我们原本是帝国边境的蛮夷戎狄,因为不像农奴,死了也没损失,所以每次战争爆发都叫我们去卖命,并且给予我们丰厚的粮秣以免我们倒戈。后来订立制度,就成了战斗属地兵。也就是以免税特权与不分战时平时的粮食配给为代价让上头养著的,从属身分的战士阶级……好吧,不过也因为这样,所以爱好和平的臣民先生或是国民小姐都无法接纳我们就是了。」

难怪。

原来是因为这样,所以在帝国倾颓、联邦成立之后,旧战斗领地兵此一区别才会继续留存下来。

他们不具有联邦的公民权,但却是联邦的人民。他们进不了军官学校或士兵训练所,但却被视为佣兵,是规定必须从军的战场人民。

外形是人,却被当成野兽看待。

所以称为禽兽。

再也无法与人类融合的野兽。

对于这点……

「你们从来──没想过要改变吗?」

「没有耶,因为很轻松啊,对于我们这些列祖列宗都是靠打仗维生的人来说。」

他心平气和地说。用的是既无义勇精神也并未心存不满,由衷如此认为之人的语气。

「毕竟我们几百年来,除了打仗什么也没做过嘛。战争就是我们的中心价值观,所以跟国民大爷们水火不容是应该的,我们也压根儿不想在和平的城镇里过日子……所以说野狼到死都是野狼,没办法变成人,也不想变。」

「…………」

意思是自己只有这份骄傲。这份骄傲──无法改变。

班诺德低头看著陷入沉默的辛,忽然间笑了起来。他有著粗硬的灰银色头发,以及底下的金黄眼瞳。一如他的自称,给人某种年长野狼的感觉。

一种冷酷的性子。

「请上尉千万别失去这种讨人喜欢的个性喔。你们八六总不会想成为人类以外的东西我们吧。」

「──话说,我们的目的不变,仍然是破坏龙牙大山的据点。」

在王城一隅为了召开军议而准备的大厅,维克将粗朴的战况图投影在精致脱俗的木片拼花桌上,一边从行动情报终端追加开启几个全像式视窗一边说道。

大厅里除了他与蕾娜之外,还有机动打击群的旅团长葛蕾蒂,以及机动打击群与维克直辖联队双方的参谋们列席。

「机动打击群的损害不至于影响到继续作战对吧?我的联队损害程度也在容许范围内。」

「是的。」

不过取而代之地,却牺牲了那些「西琳」。

据说维克的联队士兵们,也跟八六们一样受到了打击。特别是将「西琳」当成部下疼爱的指挥管制官们,士气更是严重低落。

然而维克却彷佛对这些部下或八六们的动摇毫不关心,显得平静自若。

「问题在于联合王国军的本队。再加上补充问题,他们光是维持防卫线就已经自顾不暇了,顶多只能对『军团』的前线发挥压迫之效,很难再像前次那样拨出佯攻战力──换言之在攻略龙牙大山时,无法实行事前想定的作战。」

蕾娜怀抱著有些复杂的心情,静观他那心平气和的声调与表情。当然蕾娜明白,维克想必是想过了对策,正因为知道担心也没用才会是这种态度,但是……

与蕾娜的内心想法恰恰相反,葛蕾蒂也淡定地回应:

「殿下的意思是必须重新思考,要如何穿越『军团』的防卫线,走过七十公里──不,如今我军退向后方,距离已拉长到九十公里;要如何翻越这段距离压制龙牙大山据点,对吧?」

桌上展开新的全像式视窗,显示出「军团」的总数。战域图上出现部队的长方形记号,描绘出长长一条的厚实阵形。

蕾娜抬头看著视窗,皱起眉头。虽然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我名叫『群』,因为我们多的缘故──正如军团Legion之名,数量真是太庞大了。」

在上一场攻势当中「军团」同样无法全身而退,总数却跟开战前「完全一样」。

在战斗中损耗的兵力,竟然在这么短的期间内得到补充。还是老样子,后方自动工厂型Weisel的大量生产能力既超乎常理又让人气恼。

对于这条厚重的防卫线,正面突破是能避免就避免,不如说不值一谈。凭恃武力撬开敌军防卫线的突破行动,需要远远多于敌军的战力。虽然也不是不能让敌方部队分散,再将战力集中于薄弱的一点以相对性地颠覆战力差距,但任何事情都有其限度。旅团规模的机动打击群,能诱使多少敌方部队分散可想而知。

于是蕾娜换个想法,开口询问。

她无意对「军团」以牙还牙,不过……

「那么航空器──空降的话呢?」

「我看行不通。联合王国这边跟你们一样,也被敌军部署了对空炮兵型Stachelschwein。况且以现况而论,阻电扰乱型在我国的展开比共和国或联邦更难缠。」

阻电扰乱型除了电磁干扰之外,还会聚集于航空器的飞行路线上,飞入进气口做出破坏引擎的攻击行动。再搭配对空炮兵型的对空炮火,航空器难以入侵「军团」支配区域的原因就出在这里。

「那火箭引擎的话──」

「联合王国没有转载量Payload大到能运输空降部队的机种。」

维克淡定地加以否决后,忽然间抬起头来。

「维契尔上校,记得在去年的电磁加速炮型讨伐作战,你用翼地效应机载过诺赞上尉等人的空降部队。听说最后它坠毁了,不知道有没有二号机?」

初次耳闻的事情让蕾娜眨眨眼睛。翼地效应机?在陆上,而且是闯入「军团」大军之中?

据说当时辛等人带著一个战队规模的战力,直接接受葛蕾蒂的指挥。也就是这位给人成熟稳重女性印象的女军官。

她竟然会这样乱来?

至于葛蕾蒂,则是轻轻摇了摇头。

「『尼塔特』──殿下问到的翼地效应机,只有当时坠毁的那一架而已。留在开发公司那边的试作机也已经缴交给政府,拆解挪用做其他用途了,没有留下来。况且就算有留下来,仅仅一架也不够用。」

「装载量不够,是吧。而且也没有会操纵的机师。」

「该次作战是由我担任机师,但我不熟悉联合王国的空域。恕我失礼,贵国想必也没有运输机以外的机师了吧。」

「的确如此,只剩一部分的战斗机与轰炸机摆在机库角落占空间。」

维克暗暗承认了国内没有机师的事实,叹一口气。

接著蕾娜也发表意见。

「能否用炮击或飞弹净空进攻路线呢?」

「飞弹以现况来说导引功能失效,区区重炮对重战车型的效果也有限。大规模攻势时也是如此,它们会在长距离炮兵型的炮击掩护下展开突击。」

「…………」

虽然早就知道了,不过看来炮击也没用了。

在陷入沉寂的会议室当中,蕾娜更进一步动脑思考。办法,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有什么能够运送「破坏神」,或者是开拓他们的进攻路线,将他们送至龙牙大山的办法──……

啊!蕾娜睁大双眼。

说不定……

维克眼尖地察觉到,问她:

「你似乎想到了什么妙计啊,米利杰。」

「没有……」

虽然完全称不上妙计,不过……

「但是,我想总比只让机动打击群突围要好多了……维克,我有件事想拜托你。还有,『西琳』她们补充得怎么样了?能够期待她们付出多少战力?」

维克用鼻子哼了一声。

就像被问到理所当然的多余问题,他用有些不耐烦的神情说:

「你还不懂吗?她们是武器的零件。而在战争当中,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量比质重要──要是不能量产的话,就没资格作为现代军武了。」-

喀滋一声,军靴的跫音在背后停住。

那跫音比起步宽来说异样地沉重。从腿长来想应该比辛来得娇小,体重却远比他来得重。

简直就像用金属的骨骼与脏腑、人造的肌肉与皮肤所构成。

迟了一拍后,辛感觉到跟著他的瑞图倒抽一口气、退开一步的气息。

「──久违了,死神阁下。」

回头一看,在木片拼花的走廊上,站著一名高挑的少女。

她有著人类不该有的,恰如炽热火焰的透明绯红头发。身上穿著她们专用的胭脂色军服,额上镶著紫罗兰色的拟似神经结晶。

发出的是同一种嗓音。

──来吧,各位请。

「……柳德米拉。」

嗓音之中,带有些微悚栗般的声调。

然而面对难掩内心战栗的辛,机械少女却报以微笑。婀娜地,丝毫不把眼前人类的战栗当一回事。

用跟之前见过的同一种容颜。

「是。个体识别名称『柳德米拉』,很荣幸能再次从军。还请各位此次继续尽情利用。」

用跟她在「阿尔科诺斯特」残骸堆成的攻城路顶端──完全相同的容颜与表情。

「什么尽情利用……你怎么能,笑著说这种话……」

瑞图呻吟道。柳德米拉保持微笑,不责怪他的战栗。

同样地,也不屑一顾。

「因为这是我等的喜悦。因此,还请各位不用客气。」

「…………」

「西琳」与「军团」──与「黑羊」或「牧羊犬」一样都是以战死者脑部构造为基础制造的「兵器」。脑部构造、战斗资料与拟似人格保存在安全的后方地带,是能够无限量产与重新生产的现代军武之一。

辛以为自己很明白这个道理。

眼前的柳德米拉,想必跟日前战斗中捐躯的柳德米拉拥有相同的拟似人格与相同的战斗经验,也很可能与几天前作战尚未开始时的她拥有相同记忆。即使如此,辛仍然觉得她们不能称为同一个存在,但是……

辛心想:原来如此,这的确很可怕──很骇人。

于日前战斗中才刚捐躯──毁坏的少女,在下一场战斗就能回到岗位。用的是同一个身姿、同一套嗓音与表情、记忆与人格。

以及若无其事的神情。

用完即丢的她们照著自己遭到的对待,将本该仅限一次的自身之死,一次又一次地用过就换,归返战场。

如同尘土,如同草芥地,对待自己与自己的死亡。

那对于意识或无意识地执著于死法或死亡样貌的人类而言,是无可比拟的亵渎。

死亡不过是死亡罢了。

没有意义。

没有价值。

无论是死法还是死亡样貌,都没有任何一点意义,或是价值。

直至死亡之前的人生,也一样。

被迫亲眼见识到这一切,给了辛如此感受。

「……是啊。」

蕾娜从王城会议室走到作为宿舍的离宫时,在相通的走廊上巧遇了蕾尔赫。

「……啊。」

「哦,这不是『鲜血女王Bloody Regina』阁下吗?」

面对忍不住停下脚步的蕾娜,蕾尔赫坦诚而殷勤地回话。

之前战斗中失去的手臂与腿,理所当然地一点伤痕也没有。

像施洗约翰的头颅一样拆下的头也是。

蕾尔赫将右拳抵在胸膛中心,做出联合王国军特有的抚心礼Hand-to-heart salute之后接著说:

「『西琳』一号机『蕾尔赫』,如您所见地回到岗位了。今后下官会继续成为联合王国与机动打击群的利剑悉心戮力,还请阁下尽情利用。」

「这样啊……那个……还真快呢。」

蕾娜不便说「修理得真快」,于是含糊其辞。

但蕾尔赫丝毫不显得在意,开朗地笑著。

「下官已经算慢了,因为下官的机体只能在殿下的工房进行全面更换……其他『西琳』在生产工厂与前线基地都预先备妥了组装完毕的备用零件,需要换新时只要灌入拟似人格资料与最新战斗资料后启动即可。即使像上一场战斗那样失去整个身体,也能即刻重新配备。真要说的话,其实在不同的部队中本来就同时配备了相同识别名称与外装的『西琳』。」

「…………」

蕾娜觉得她们作为兵器的实情可用惨烈来形容,但蕾尔赫却反倒讲得彷佛引以为傲。

这番内容让蕾娜实际体会到,她们对联合王国而言真的只不过是兵器的零件、量产的工业制品罢了。

在基地或工厂随时备有备用零件或机体,对现代军武而言是理所当然的措施。「女武神」在各个战队与大队也都准备了一定数量的备用机体。只有过去待在第八十六区时的辛一个人就拥有两架专用的「送葬者」备用机体,算是稍稍特殊的运用例子。

但是将同一种措施适用于具有人类外形的她们身上,从蕾娜的价值观来说实在难以苟同。

「……你不会……觉得不好受吗?」

「阁下指什么呢?」

被她心平气和地反问,蕾娜一时语塞了。

也许是早就习惯了人类的此种反应,蕾尔赫苦笑后接著说:

「阁下以为炮弹待在工厂或仓库,或是在炸碎之前,会哭著说它觉得难受吗?──各位人类之所以厌恶战争,是因为各位并非为战斗而生的存在。身为兵器的我等『西琳』是为了屠戮敌人而生产,与敌人一同粉碎只会令我们感到骄傲,不会觉得可厌。对我等来说,那边……」

她用视线对准了蕾娜身边,一把挂在墙上做装饰的古老刀剑。

「那把剑才叫可怜。生来是为了斩杀敌人直至折断碎裂,却未能在战斗中折断,在战争的进步中落伍,最后沦为装饰品任人观赏…………各位也是。」

这句话让蕾娜感到始料未及。

蕾娜愣愣地眨了眨白银眼眸,回望著个头比自己娇小一点的少女。

「你说我们吗?」

蕾尔赫维持立正姿势,只弯曲脖子耿直地点头。

「正是。各位人类厌恶战争,害怕在战争中死亡。但各位却继续留在战场上……各位不觉得难受吗?不像我等,人类一旦死亡就结束了。除了战争之外,各位多得是能做或想做的事。各位的时间并不是只能用来打仗,却把时间浪费在战争上,这样不会觉得难受吗?」

「……或许会吧。可是……」

若是问蕾娜觉得难不难受,或许是很难受。至少她待在战场上,从来不曾感到快乐或是高兴。

自己一定没办法像当时若无其事地投身于深谷的「西琳」们那样笑著赴死,好像那正合她们的心愿一样。

其实,蕾娜也并非喜欢战斗。

可是……

辛……还有那时讲过话的,先锋战队的处理终端们……

「因为八六们选择在战场上存活到最后一刻。而我也──已经决定与他们并肩奋战。」

蕾尔赫忽然偏了偏头。

「这可真是……世人常说当局者清,看来也的确不假呢。」

她那双翠绿眼眸……

对著阳光一看,会发现透光率与人类的眼球有些微差异。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下官是认为,死神阁下他──八六的各位人员,并没有在追求战场或战斗。」

「……大家果然是心事重重啊。」

尽管已经跟芙蕾德利嘉讲过几次,在联合王国跟红茶一起端来的水果或花糖酱等等不是用来加在红茶里的,但她怎么也听不进去。

熟识的年长侍从后来似乎觉得芙蕾德利嘉这样很可爱,每次都只有她那份小银碟里的糖酱堆得特别高。然而她这次却低头看著华美地漂浮著玫瑰花瓣的红茶而没喝,莱登听她这么说,扬起一边眉毛。在离宫宿舍的这间日光室,如今只能望见毫无趣味性的一片雪白庭园。

「……是啊,那个实在让人不好受。」

包括以「西琳」与「阿尔科诺斯特」堆成的攻城路,以及踩过那一切进攻的自身行径。

还有不禁从中联想到的事物。

特别是以瑞图为首的几个年少成员,莱登觉得他们情况是真的很不妙,只是没说出口。报告书或联络事项里的小错误越来越多了。虽然八六没受过像样的初等教育,有很多人不擅长读书写字,但就算撇开这点不论,情况还是夸张了点。他们没能专心处理眼前的事务,为了某些事情而分心,变得无心工作。

也顾不得这些文件或检查,或许会直接关系到自己的生死。

「汝看起来似乎还好吶。」

「因为我不在现场啊,是等到事情都结束了才看到的。」

莱登没看到「西琳」们用自己的身体堆出攻城路的模样,也没有一边踩烂那条尸体成堆的攻城路──那些机械少女一边往上冲。

然而一些同样负责阻滞作战的八六,照理来讲应该跟他一样只看到了结果,却也弥漫著不小的动摇氛围,可见莱登多少还能保持平静,不会只有这个理由。

恐怕真正的原因是……

因为莱登「磨削自己的程度最轻」。

莱登在十二岁之前都让人藏匿于八十五区内,因此较少接触到第八十六区的恶意。也因此他比其他战友接触过更多他人的善意。

虽然他自认为,在第八十六区的战场丧失了许多事物……即使如此,自己应该还没完全失去一切。

芙蕾德利嘉察言观色般地抬头看他,就像在观察伤势似的,用有点慎重的态度。

「汝……有何感想?」

「我不会想变成那样。」

莱登简短地回应了。

一说出口他才发现,这短短的回应竟带有一点冷漠割舍的语气。

莱登小声咂了咂嘴,不让芙蕾德利嘉听见。原来如此,的确是承受到了压力。只不过是没察觉到罢了,其实无论谁都一样,包括自己在内。

他无法面对继续抬眼望著自己的血红眼眸,调离了目光。

那种看透人心般的火红。

能够烧尽一切欺骗、逞强或隐瞒,毫不宽宥。

「……我知道啦。我虽然不想变成那样,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我不懂该怎么做才不会变成那样,要做什么改变才能跟她们有所区别。」

莱登知道自己与她们不同,这点道理他懂。但究竟是哪里不同?

要做什么改变,才能够不用加入那座尸山?这点莱登不懂,恐怕其他战友也都还不懂。

……不对。

莱登苦涩地歪扭了嘴角。

「大概是不想懂吧。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因为那是……」

不记得在什么时候,他曾经跟辛谈过。

──你会希望能想起来吗?

想起家人、故乡。想起当时漠然梦想过的,自己的未来。

想起曾经幸福的时光。

当时自己回答「不想」。恐怕辛也是一样的心情。

莱登并不希望能想起来。不,正确来说是想都不愿去想。

不愿去想自己也曾经拥有那一切,过去的自己也有过能追求那一切的可能性。这是因为……

因为那不是身为八六的自己,能够相信的……

「因为那些以前──不是我们能追求的事物。」

「下次作战的详细计画,听说就快决定了喔。」

在决定作战方式之前,八六们受命暂时返回王城;如今众人对他们的眼光都很冰冷。

尽管第二战线的后退事实上并非机动打击群的责任,但受到派遣而来的他们确实是没能帮上忙。他们并不在乎遭人蔑视,但也不想引起无益的争端,因此都很少外出;此时赛欧就待在离宫宿舍的一间起居室里,如此说道。

虽然他们很清楚外人都把他们视为战斗狂,或是就像目前这样当成好用的兵器,即使如此仍自愿选择从军之路,但是……

「毕竟他们供应不了我们八六吃太久的闲饭,况且联合王国的状况也真的已经很危急了……可是──」

赛欧抬起头来,向意兴阑珊地看著窗外的她问道:

「你还好吗,可蕾娜?」

「问这干嘛?当然好得很啊。」

可蕾娜虽然这么说,但声调却恐怕比本人想像得还要尖刻。

自从收复列维奇要塞基地的那场突围以来,她就一直是这样。可蕾娜就像拒绝让人碰到似的,总是浑身带刺,如同受了伤而变得极其敏感的猫。

只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其实辛、莱登、安琪或自己……所有八六都是如此。

可蕾娜彷佛对一言不发的赛欧感到不耐烦了,眯起一只金色的眼睛。

神情很不友善。

「我们跟那些家伙不一样。」

跟那些担任无人兵器处理装置的「西琳」不同。

跟那些当时笑著说正合己意,毁坏而死的「西琳」不同。

「根本不一样。这种事情,这点小事,还需要解释吗?我不懂大家干嘛为了这种事情烦恼。我们不是那些家伙──不是『西琳』。」

嘴上这样讲,口中却发出咬牙切齿的摩擦声。

可蕾娜如此说道,像是严词否定,像在说服自己。

「那堆尸体,不是我们的尸体。」

「嗯。」

「西琳」跟八六不一样。等著遭人践踏而笑著死去的她们,并不代表自己与战友们的末路。

应该是这样没错。这点──他们明白。

「可是啊,假如有人问我们哪里不同,就是因为不知道哪里不同,大家才会──无法一概否定吧……我也不知道。」

当自己有一天将要死去的时候。

也许会在那个无可挽回的瞬间体会到,自己的死只是笑著说正合己意,毫无作为的死亡。

自己的内心当中,没有明确的根据,可以彻底否定这个念头。

所以这件事……

「我想我们每个人──大家都在害怕。」

就连辛也是。还有……

就连不做回应,只是让金色眼眸看向别处,抿紧嘴唇的可蕾娜也是。

「你还好吗?艾玛少尉……不对……安琪,你手又停住了。」

听到这种讲得很不习惯,还很不顺口的呼唤方式,安琪从共用办公室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来。

她先关闭显示自己小队配备武器补给状况的电子文件,然后耸了耸肩。

「我早就在猜会不会是这样……」

安琪回望对方,看到还看不太习惯的白银发色与眼瞳,以及机动打击群当中唯一的一件,共和国的男用深蓝军服。

视线高度比戴亚稍低一点,每次看回去时,总是有一瞬间目光对不上。

「你果然也没受影响呢,达斯汀。」

一同冲上那条攻城路的他,以及想必从司令部看见了状况的蕾娜、维克或芙蕾德利嘉,还有虽然不在现场,但想必听人转述过的阿涅塔与葛蕾蒂都是。

因为他们不是八六。

「哎,虽然我还不至于看习惯了成堆尸体,但是在大规模攻势时,或者应该说,那个……」

去年夏天的大规模攻势当中,共和国蒙受了最严重的灾害,到了整个国家都被「军团」的大军势吞没的程度。

那时候是夏天,共和国被自己做出来的护墙、地雷区与大群「军团」所包围,落得无处可逃。不捉俘虏也不区分军民的杀戮机器,将多达数千万的共和国民杀死了大半……劫后余生的人,连埋葬那些尸体的多余时间都没有。

「如果我用词有所冒犯,请你别见怪。我反而不懂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在意。的确,我也觉得那场作战很残酷,但是……在共和国的地下铁总站作战时,大家不是都看到了大脑标本,或是堆积如山的腐烂尸体吗?那时候你们显得不怎么在意,为什么看到跟那些东西相差无几的『西琳』却受到这么大的打击?老实说,我实在不太能体会。」

达斯汀的脑海,还记得在夏绿特市中央车站地下铁总站看见的辛。

面对被当成物品般取出,当成物品般切开分类,密封在玻璃圆筒里的大脑,那种该有的尊严尽皆遭到剥夺的人类遗骸,辛却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地低头看著。

那种把被当成物品对待的遗骸同样当成物品一样看待的,冷血透彻的红瞳。

那时的冷血透彻不负死神的异名,然而日前的战斗中──辛的模样却恰恰相反。

面对机械少女们用自己的身体与癫狂堆成的攻城路,面对虽然的确残忍,但与地下铁总站的成堆尸体相差无几的那片景象,他驾驭的「送葬者」确实呆立了一瞬间。

「……这样啊。你果然跟我们不一样呢。」

达斯汀不会觉得,那座机械死尸的山丘就像自己。

达斯汀恐怕从来不会产生这种念头,觉得那些笑著说正合己意而急著寻死的「西琳」,看起来就跟自己没两样。

即使看见同一种事物,自己与达斯汀却有著天差地别。

即使将同一个战场定为自己的容身之处,要求自己应战,八六与不是八六的人就是不一样。即使已然失去了祖国与家园,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抱歉。」

「别在意,你不需要为这种事道歉……只是……」

这个问题,会不会很残酷?

听起来会不会像是在责怪身为共和国民的他?

虽然安琪没有那个意思,但她是八六,达斯汀是共和国民,所以听起来,或许难免带有谴责意味。

「我想说,如果我们没有少了某些部分,是不是就能像你一样?如果我们还有留下什么部分……是不是……就能继续当个正常人?」

「…………」

对于这个问题,达斯汀垂下双眼,调离了目光。

只是问问罢了,想必不具有责怪的意味。只是其中却有著隔阂。

不只是安琪,所有八六有时都会感觉到这种隔阂。

那种眼神的,话语的──无边无际的虚无。

「我想,大家之间应该有些误会……但我觉得你们没什么不正常的。因为正常与否,说到底只是价值观的问题。只是……」

达斯汀挑选了一会儿用词,一边斟酌著一边说:

「我觉得你现在活得有点痛苦。感觉你好像在作茧自缚。」

说自己与战友们是八六。

安琪以及八六们偶尔会这么说。说著共和国给他们取的蔑称,但显得引以为傲。

然而看在达斯汀的眼里,却觉得有点像是……一种诅咒。

作为建立自身价值的骄傲。像是束缚自己的诅咒。

骄傲与诅咒只有一线之隔。

为了某种事物而活,作为某种存在而活。赋予自己这种定义以发掘自己生命的意义,但同时也是无法为了其他目的而活的咒缚。

达斯汀也觉得,任何人活著都会受到某些事物束缚。例如血统,例如感情,例如祖国。有的是语言、文化、感情或揭橥的理想,或是自己过去走过的人生。这些全都能束缚一个人。

不管如何自认为活得自由自在──完全的自由,都是不存在的。

但是……

「当你们八六说自己是八六时,有时看在我眼里,会觉得你们是在说自己除了八六什么都当不了。就好像在说……你们除了现在的自己之外,什么都不能再追求了。」-

父王大他七岁的王姊,也就是维克的姑妈──斯韦特兰娜.伊迪那洛克跟维克一样都是伊迪那洛克的异能者,是上一代的「紫晶」。

在装有窗框设计时尚脱俗的半圆玻璃窗,呈现扇形的待客厅Salone里,来自窗外雪景庭园的微弱阳光透过双重玻璃淡淡洒落室内。

「──上一场战事我已经听说了,似乎是一场凄惨的战斗呢,维克。」

伊迪那洛克王室的异能除了增强智能之外,有时还会以彻底超越当代技术水准或体系,架构出全新理论的天马行空般想像力的形式展现出来。

只是,后者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一次只会展现在一人身上。当新一代异能者诞生的同时,之前的「紫晶」就会以不明原因失去他们惊异的想像力。因此「紫晶」永远只有一人。

关于为何会发生这种现象,历代的伊迪那洛克异能者们之间虽然提出过各种假设,但所有人都不是很感兴趣,因此没有更进一步调查。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认为伊迪那洛克的「紫晶」光是存在一人就能在人世间掀起风浪,要是再来个两三人,他们深爱的国王与国王治理的国家怕要危如累卵了。

「斯塔纳……国王陛下他啊,在我面前可是脸色发青呢。虽说是抱持著觉悟让你上战场……你也真是个不孝子呢。」

「嗯?这么说来姑妈您并没有为我担心喽?」

斯韦特兰娜歪扭著与娇小身躯可说极不搭调的美艳容貌,咧嘴嗤笑了一下。那副女童般的容貌,让人不太敢相信她居然比维克的父王年长。

「我们伊迪那洛克的灵蛇,怎可能死在那种战火之中?我们可是剖析世界的每个秘密,就连迎向世界末日之际,都会嗤笑著说原来还有现象可供观察的一群毒蛇啊。在世界末日之前死去,对我们而言是奇耻大辱……若是真的发生那种事,就由我亲手把你磨亮吧。这样吧,就拿你的肋骨打磨成簪子好了。」

维克不出声地苦笑。他自知是条偏离人道的毒蛇,但……

斯韦特兰娜疼惜地抚摸著放在奢华礼服大腿上的猎犬──死后的头骨。在她位于王宫深处庭园的离宫中这个房间里,摆放著琳琅满目的雕像。它们被磨亮得有如象牙或白珊瑚,原本是她心爱的小鸟、猫儿、猎犬或奶娘,如今尽成了白骨工艺。

彷佛作为超人智慧的代价一般,伊迪那洛克的异能者当中有很多人缺乏伦理观念或同理心。

维克的王位继承权被褫夺,其实在伊迪那洛克的历史当中并不是很稀奇的处置方式。

目前用来作为谒见厅的,镶满蝴蝶翅膀的大厅,那个房间据说也是出于伊迪那洛克始祖兼初代「紫晶」的狂王之手。他在这永冬国度挥霍巨资,将一座离宫设计成温室饲育几千只的蝴蝶,后来又突然将它们全杀了。

「姑妈说的有理。正因为如此,我可不能在这种时候败给那些『军团』──侄儿愿请姑妈提供助力,请姑妈打开『武器库』。」

斯韦特兰娜忽地眯起了眼睛,像是要挖苦他。

又有点像是在疼爱他。

「你也还真是少不更事吶,维克。」

唐突的一句话让维克措手不及,回望著她。

斯韦特兰娜保持著微笑,用睫毛阴影深沉的双眸抬眼瞧他。

那是比维克更蓝一些的紫瞳。

「你应该很讨厌玩打仗游戏才是……记得她是叫蕾尔赫莉特吧,你就这么珍爱那只金色云雀吗?分明是早已撒手人寰的小鸟,你却甘愿受到她临死之前的话语束缚如此之久。」

「是的……如同对姑妈而言,父王比什么都来得重要一样。」

斯塔纳。

父王有多位手足,但被允许用昵称称呼这位国王的,只有斯韦特兰娜一人。

斯韦特兰娜加深了笑意。

「是吗……也罢,喜欢什么就全拿去吧。宝贝弟弟的孩子的请求,我怎能不听呢?」-

「你说大型会议吗?」

「对,由于作战的详细内容已经决定,所以接下来要在这场大型会议中,徵询国王陛下、宰相阁下与元老院的许可。」

在第八十六区虽然无缘看见这种全像式作战图,但在联邦的从军生活中实在是看习惯了;辛只将视线从图上移开,回问之后,蕾娜点点头。

「简而言之,就是对联合王国各位重要人物的作战说明。虽然主要负责说明的是指挥第二战线的王储殿下,不过身为作战中发挥关键作用的龙牙大山攻略部队的指挥官,我应该也必须回答问题。」

辛想了一下之后说:

「你是说全体第二战线──军团或军队等级的作战详细内容,对吧。那样的话,我想应该是轮不到我……大队指挥官阶级的人说话,这样想没错吧?」

意思是说「应该用不到我出席撑场面吧」。

「没错……还有为了配合作战需求,『西琳』即将再次配备到部队里,你可以吗?毕竟……上次战斗才刚发生过那种事。」

「以我个人来说,我是不希望她们与先锋战队同行。」

蕾娜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她那反应不像是在责怪辛话中是否有排斥「西琳」的意思。不知怎地,比较像是一种抱持期待的反应。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身体会不舒服?」

「不是,是因为我无法区分她们与『军团』的差别。」

以流体奈米机械模拟战死者脑部构造的「军团」,与在存活无望的伤兵死前最后一刻取出大脑,用人造细胞复制而成的「西琳」,就吸收了死者最后思维这点而论并无任何不同。至少听在辛的耳里,同样都是亡灵的叫声。

「特别是在陷入混战时,我实在分不清楚……不过只要习惯了就能从声音分辨,因此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分配作为先锋战队的随军侦察兵。」

「…………」

蕾娜大叹了一口气。

「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问会不会影响到作战,是在问会不会对你个人造成负担。」

意外的一番话,让辛直眨眼睛。这要他如何回答?

「就跟『军团』一样……我习惯了。」

辛的异能听见的范围原本就相当广大,其中聚集的「军团」声音数量更是庞大。现在只不过是听见的声音增加一点罢了,不会造成更多负担。如同海边居民不会在意浪涛声,辛也不会觉得随时能听见的亡灵之声是什么特别负担。

听他这么说,蕾娜沉默了一段时间。

那沉默带有一点呕气的味道。

「你虽然这么说……可是在共和国地下铁总站的战斗,还有上次的要塞收复战之后,你都睡著了。」

「地下铁总战的战斗是因为『牧羊犬』的配备造成听见的音量变大,上次的战斗则是……真要说的话,我平常也不是不会睡觉啊。」

到了晚上本来就会困,只不过是疲劳的时候困意更明显罢了。

「是这样没错,但我不是这个意思……辛每次遇到这种时候,都不肯吐一句苦水,让我很担心。」

隔了一小段时间后,蕾娜似乎用这段时间下定了决心,探出身子说:

「前几天,蕾尔赫跟我说了一件事。」

突然冒出来的名字,让辛的表情僵硬了起来。蕾尔赫。

她所隶属的,那群封入了战死者悲叹的鸟尸。

高高耸立的,机械少女们的成堆尸骸。仍然萦绕耳畔的笑声。

她对自己说过的话。

──阁下明明就还活著。

在那骄傲自负到了最后注定加入的尸山,她说就连这份骄傲,以战士而言都只是半吊子。

──有一天,能跟某人……

她那时突然翻脸,让辛一时措手不及。但他当下无法即刻否认,是因为……

其实……

就在思维即将想出答案的前一刻,他将它压下。那是不能去想的一句话。

一旦去想那种事,自己就会……

「她说你们,其实并不是真心想待在战场上──……」

「蕾娜你才是。」

辛打断了她。他不愿去想,不愿让蕾娜继续追问他这种事。

不愿让她怀疑自己。

战斗到底,是八六的骄傲。别人也就算了,辛不愿让她来怀疑这份骄傲。

即使被迫认清最后只会无所作为……但是他们除了这份骄傲,已经一无所有。

辛打断了蕾娜之后才发现没事情可问,但既然已经开口,就接著说:

「蕾娜你才是……难道你不曾产生过不想战斗的念头吗?……不,我明白你是自己选择要战斗到底,只是……」

看到她那白银双眸一瞬间变得忧郁,他稍微慌张地补充道。

自己对她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从没想过要去了解。

辛在那座雪地战场的断崖要塞中,了解到了这点。

她是怀著何种心愿而战斗到底?

她为何能继续对人类与世界抱持希望?

现在开始还不迟,辛希望能慢慢了解这些问题的答案。

「但是你看到那条攻城路,看到共和国在大规模攻势中毁灭……难道不会觉得受够了吗?你……为什么能不这么想?」

蕾娜见识过人的下流卑鄙,早已见识过世界的恶意。她应该也知道,人类与世界并不是全都美丽动人。

即使如此,她之所以能不放弃希望……

「是因为有某些事物……足以让你觉得,这个世界值得你爱吗?」

辛讲话有些迟疑。

因为这些话他讲起来非常不习惯,觉得都只是些空泛的言词。

辛也知道有些人的行为称得上高洁或良善。在第八十六区的强制收容所,一位神父保护了他与哥哥。并肩奋战但先走一步的所有战友由最后一人带走,这份约定原本是由他最初加入的部队的战队长背负著。特军校的同梯为了妹妹而战。联邦的长官与他们一同踏上决死之行,不惜孤立于敌军之中也要送他们前进。

虽然这些对辛而言,只是极少数的例外,但蕾娜却不这么想,是因为知道的这类善行数量上的差距,还是……

一路走来的道路、看过的事物究竟有什么差别,才会让自己与她……

对于这唐突的问题,蕾娜直眨眼睛。

然后她高兴地探出了身子。

「怎么突然问这个?」

「……一开始是蕾娜先提起的吧,说我不爱这个世界。」

「对不起,因为你忽然这么说,把我吓了一跳……可是,我很高兴你愿意试著包容我的想法。──这个嘛……」

蕾娜微笑后闭起眼睛。

「我想,并不只是因为有些事物值得我去爱。不是因为美丽胜过丑陋,或是有什么优点能盖过缺点,所以才能去爱。我并不是因为还不够了解世界的冷酷,才能够不感到失望。只是,这样说吧……」

她稍微想了想,寻找适当的说法,隔了一段整理想法的时间之后才说:

「我想去相信。相信这个世界还有改变的可能性,让任何人都能幸福地活下去。」

辛想都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并不是因为她看过许多美丽的事物,也不是因为她见识过辛所不知道的善行。

「你是说……想去相信吗?」

而是相信还有一个「未曾见过」、还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美丽世界。

「是的。因为我想获得幸福,希望身边的人都能过得幸福。我不喜欢大家不能幸福度日的世界,不喜欢谁都只能认命活在恶意与蛮横行径之中的世界。所以……」

愿能实现公正而良善的世界。

这是她以前说过的话。在北方雪夜的星空下,宛如祈祷,但愿这个世界能让善意与仁慈得到回报。

那个愿望的真正意涵,不是希望良善之人能得到回报。

而是「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

「所以……对,我不是没放弃希望,是『不愿放弃』。我不愿接受大规模攻势时的那种战场,或是经营第八十六区的共和国就是人类的真面目,而且永远不会改变。那样的话谁都无法获得幸福。我是因为我自己想获得幸福,所以……你也是。」

「…………」

辛无法这么认为。

辛没有能作为目标的未来,或是能冀求的幸福。没有那些东西,他一样能活下去。虽然他想带蕾娜看海,想为此而战,但那恐怕与蕾娜所说的幸福并不一样。

无法追求幸福与未来的他──没有必要去相信世界。

也没有理由去爱。

他漠然地想,自己与她的确是不同的存在。

不是长久以来看过的事物,或走过的道路不同。是对世界的看法、与世界对峙的方式截然不同。就连试著秉持的人生态度都不同。

根本性的差异。

蕾娜说他是在试著包容别人的想法。

试著了解对方,理解对方的想法,的确可以说是一种包容的态度。

但是试著了解之下──辛所感觉到的,反而是无可救药的隔阂。

想试著理解,但距离太过遥远……即使想试著亲近对方,却没有任何相同的部分可以亲近。

如同过去在夏绿特市地下铁总站攻略作战之后,蕾娜与他站在同一个地方交谈,感觉到的却只有隔阂是一样的道理;只是辛不知情罢了。

蕾娜没察觉到辛的心情,笑了起来。

用她那如花的笑靥。

那种出污泥而不染的,白银莲花般的笑靥。

「我也希望你能够幸福……所以,我相信,并且爱著这个世界。」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的这种幸福……

不追求这种幸福的人,在她追求的世界里……-

维克在以大型会议的开始时刻来说怎么想都太早了的时间派人来接蕾娜,而且不知为何把她带到另一个房间,房里又有著一大群侍女时,她就应该要有警觉性了。

「维克,这个……」

抬起头一看,维克一如平时穿著联合王国的军服,但却是军礼服。身上配戴著不是勋表的几枚勋章,肩膀上挂著大绶,还有联合王国的独角兽纹章代替襟章别在身上。

「是要参加会议……对吧?」

「是啊。」

看到他淡定点头,蕾娜两眼噙泪逼问道:

「既然这样,我为什么得打扮成这副模样……!」

她穿著一袭薄透布料缝著精致细腻的花纹,打上许多优美奢华细褶的大裙襬礼服。淡雅飘逸的银纱,让底下的琉璃色里衬美丽地若隐若现。胸口与长袖用水晶珠做了孔雀花纹的刺绣,随著身体动作闪亮辉耀。

蕾娜觉得这是一件高雅漂亮的礼服,但不懂自己为何被迫做这种打扮。密织的丝绸重量跟军服相差无几,而且裙襬甚至是军服比较短,但总觉得穿起来心里不太踏实,令她坐立难安。

蕾娜心浮气躁地想原地踱步,但这双高跟鞋比她平时穿的那种更纤细,连踱步都有困难。丝绸下襬沙沙作响。

维克纳闷地回望著这样的蕾娜。

「……这身礼服很适合你啊,你是哪里不满意了?我懂了,你是不高兴诺赞不在这里吧。那我立刻派人去叫他──……」

「不是这样的!而且这、这跟辛无关吧!我是说要参加军事会议,为什么不是穿军服而是礼服!」

「?就算是军人,但女性在公众场合本来就该穿礼服吧。因为虽说是军议,但今天的会议父王与王兄也会列席,从性质来说其实比较接近御前会议。」

维克看起来完全不像在捉弄人,反而讲话还带点怀疑语气。

换言之在联合王国,女性的正式服装即使是军人也不是军服,而是礼服。大概是因为联合王国长年以来不曾让女性军人上前线,高级军官全为贵族,才会有此风俗习惯吧。

话虽如此,竟然得穿这种轻飘飘的礼服参加军事会议。

蕾娜虽然已失去贵族身分,但身为良家子女,早就穿惯了礼服。穿是穿惯了,可是军服与礼服该穿的场合并不一样。当然心境上也会有所差别。

至少在蕾娜的观念中,穿著礼服参加军议是不可能的事。

「维契尔上校……!」

蕾娜用目光求救,只见身穿自备绯红礼服的葛蕾蒂耸了耸肩。她的行程当中本来就包括了谒见国王,似乎为了因应那类场合而带了几件礼服过来。她穿著异国风情的高领窄裙礼服,轮廓显出一些威严的阳刚之气。

要是在外派之前有人知会一声,蕾娜也会准备这种礼服。既帅气,又有军服的感觉。

「哎,常言道入境随俗嘛。毕竟上次作战才刚失败过,还是别平白无故做出引人侧目的行为吧。再说,你这样很可爱啊。」

「……喔,难道说在联邦或共和国,女性军人连正式服装也是军服吗?难怪虽说是军事礼仪,但与我见面时,你与依达还有罗森菲尔特都是穿军服。」

维克似乎终于察觉到文化上的差异了,他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

「至少在公众场合或仪式典礼上,我们是不会穿军礼服以外的服装的,殿下。不过仪式典礼之后的宴会,特别是在婚礼上,女性几乎都是穿礼服。」

「原来如此?那么我让人缝制的这件礼服,之后也不会浪费了……米利杰,这整套礼服送你,回国时你就带回去吧。在别人送你礼服之前,这件应该能暂时充数。」

「什么,别人……」

言外之意让蕾娜满脸通红。赠送礼服给女性的人,除了父母或长辈之外,就只有……

恋人或丈夫。

「我、我没有那种对象!」

「所以我不是说了在那之前吗?是说你……」

维克露出一种悲怜的眼神。

「我是觉得不至于,但难道说你到现在都没有自觉吗?」

「什么自觉!」

「我懂了,你没自觉。真是太可怜了……不对,或许反而该说真会给人找麻烦。两个人都一个样,真是。」

维克吐露出蕾娜无法理解的──不对,是不愿理解的慨叹,无奈地摇了摇头。

虽说各位高官都忙得不可开交,但毕竟是决定联合王国将来命运的作战。大型会议举行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无可避免地必须中断休息一下。

高官们大多暂时离开房间,大会议室里此时没几个人,蕾娜待在墙角稍微喘口气。葛蕾蒂趁这个机会与列席的军人们交换情报,维克也说他的姑妈找他,目前暂时离席。

看来没几个人想跟落魄的共和国,而且还是败北部队的作战指挥官建立交情,没人来找蕾娜说话,但她不介意。列席会议者尽是些军方高层官员,连国王陛下都莅临现场,难免让她心情紧张。

某人隔著维持礼数的距离,站到了她的身边。

「失礼了,女士。我有这个荣幸与你交谈吗?」

「好的……」

蕾娜边回话边转头,顿时吓了一跳。

对方身穿别上联合王国独角兽国徽代替阶级章的紫黑军服,留著一头以缎带与绿宝石发饰束起的茶褐色长发,并且有著比起这阵子看习惯了的色彩稍淡一点的帝王紫双眸。

「!王储殿下……!」

「噢,请放轻松。我只是以兄长的身分,为了弟弟受你照顾而来致个意罢了。八六的总队长阁下也是,若不是考虑到会议的性质,我其实很想请他到场。」

这位高雅地露出苦笑的人物,正是扎法尔王储。他长得很像同母的弟弟维克,但拥有比他更高大、肩膀更宽阔的成年男性体格,以及年长者泰然自若的神色与表情。

「包括这件事在内,抱歉让你费心了……那孩子虽然个性有点古怪,但还是希望你们能跟他相处融洽。」

这番话与微笑的表情,让蕾娜怀著有些意外的心情抬头看他。

好几年前,蕾娜曾见过辛的哥哥雷一面。她感觉对方的语气或表情,跟雷谈起辛时的样子有点相像。

「王储殿下您──」

「叫我扎法尔就好,米利杰上校。」

「……不知道扎法尔殿下,对维克特殿下,觉得……」

在伊迪那洛克王室的权力斗争中,维克属于扎法尔派。

就连蕾娜也看得出来,维克似乎是用他个人的方式,敬爱著同母的王兄。有时谈起扎法尔时,他的表情或语气让蕾娜明白到这点。

但是其实蕾娜之前有一点点怀疑,不确定扎法尔是否也是如此。

虽说是基于联合王国的传统,但是把比自己小足足十岁的弟弟送上战场,还说如果情况危急可以见死不救。而且也不设法替他解除王位继承权的褫夺。

蕾娜之前不禁有点怀疑,他会不会只是觉得维克──能够开发运用「西琳」此一违背人伦道德的兵器有其利用价值,其实心底并不接纳这个弟弟。

但是此刻,眼前此人的这种表情……

「他是我可爱的弟弟……你会这样问,可见那孩子即使看在异邦人的眼里,似乎仍然是与众不同呢。」

「…………」

何止与众不同。

「呃,因为机动打击群,与维克特殿下的『西琳』们正在进行协同作战……」

「噢,是这样没错。虽然我看得多了,已经见怪不怪……这样说吧。」

扎法尔思考了一下。

「上校,你知道巴别塔的灾难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蕾娜一时反应不及。

她于惊讶之余轻轻点了个头。

「……只知道一般教育的程度。」

古时候,人们为了前往天神的殿堂,建造了高耸入云的通天塔。

此一野心触怒了天神,诅咒人们互相说著不同的语言。

据说这就是世界上存在著各种不同的语言,以及从中产生争端的原因。

这是旧约圣经的一段文字。

共和国在三百年前发生革命之际,作为王权证明的宗教也受到了否定。因此在目前的共和国当中,来自圣经的传说几乎都没有流传下来。就连每年的圣诞祭或复活祭,绝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它们的由来。

「虽说在圣经以前的神话当中,人们是为了献上祈祷才建造通天塔,结果诸神误以为人们要攻打天国,才会下此诅咒。这或许是在讽刺──就连面对诸神都很难正确沟通了,更何况一身缺陷的人类之间吧……总而言之──」

扎法尔停顿一下,仰看上空。

如同仰望过去,在异境之地,堆起人们的希望建造的通天塔。

「我是认为,那些只因为语言不通就会互相争斗的人,其实从语言相通的时候起,就没有缔结起什么友谊。」

之所以互相争斗、误解,不是因为双方的差异。

是因为无法彻底相信对方。

是因为没能从对方身上,发现足以信任的部分。他说。

这番话,倏地打动了蕾娜的心胸。

扎法尔想必不是故意说出这番话。扎法尔从没见过蕾娜,当然无从得知她与辛至今的对话。

即使如此,蕾娜觉得这话听起来……

简直就像──在说自己与他的状况。

「即使语言不同,心愿却是相同的。既然知道这一点,那么就算语言突然变得不通,也应该能信得过对方才是……这是同一回事。就算他是条冷血的蛇,那样亲密地连声喊著王兄王兄的,当然可爱了。至少只有他的这份亲情,值得我相信。」

纵然其他的某些部分,有著决定性的巨大差异。

「他不懂别人为了什么事悲伤,也不明白为何要悲伤,但他看得出我或父王的悲伤,而且愿意试著避免……这样对我而言就足够了。他与我活在不同的逻辑与价值观当中,但他仍试著用他的方式爱我……他真是我可爱的弟弟。」

「…………」

相较之下……

自己又是如何呢?

──这让我……好哀伤。

辛──八六们认定人类与世界是丑恶而冷酷的,对它们彻底绝望。他们舍弃对世界的信赖与期待,拋开记忆中的幸福与未来本该能够追求的幸福,竟然还甘之如饴。

这让蕾娜很哀伤,但同时──传达的话语是那样的不具影响力,辛连蕾娜哀伤的理由都不懂,简直有如人形纯真怪物的异样性质……

那种显露出来的,令人无计可施的隔阂──让她感到哀伤。

她以为这样永远无法互相了解。

她想与辛互相了解,所以为此……

她希望辛能变得跟自己一样──无意识之中,竟然希望如此。

嘴上说著想互相了解,其实自己并没有试著理解,或是虽然无法理解,但试著尊重他们。

她竟然一心只希望……辛能了解她。

──你还挺傲慢的嘛。

正是如此,自己实在傲慢得可以。既自以为是,又心胸狭窄。

「……扎法尔殿下……」

蕾娜咬紧涂上口红的嘴唇,拚命掩饰住险些变得僵硬凝滞的声音,结果变得怪腔怪调。

扎法尔贴心地假装没察觉。

「什么事?」

「您与维克特殿下有这么大的差别……是如何建立起,现在的关系……」

「这没什么,很正常啊。什么能让步,什么不能让步;什么事情希望他配合我,什么事情由我来配合那孩子;我们只是互相摸索这些界线,找到了双方都能接受的折衷点罢了。人与人之间,不都是如此吗?……只是花上了几年的时间就是了。」

「是……这样啊……您说得对。」

即使双方有著隔阂,对世界的观点不同。只要像这样,一个个找出能够互相了解的事物,自己与他一定也能够相知相守。

而且蕾娜有她能够信赖的事物……早在两年前,双方连长相都没见过,只有言语交谈的时候开始。

迫害者与受迫害者……即使没有半点共通之处,他们仍然……

蕾娜在礼服的袖子里,用力握紧了双手。

「谢谢殿下。」

「本来按照礼仪我应该送你回宿舍,但实在抱歉,我还得在这里处理一点事情。我已经叫人来接你了,你就让他陪你回宿舍吧。」

蕾娜该在大型会议中列席的时间结束后,维克没将蕾娜带出王城,而是前往通向内部走道的一个出口。这条连接两座庭园的铺石小路,通往机动打击群作为宿舍的离宫。

与明亮温暖的宫殿截然不同,入夜的降雪庭园寒冷而黑暗。蕾娜虽然见识过这种刺骨的冰寒,但仍走到正好介于室内与室外之间的一小块空间,环顾了一下四周。

看到屋外比想像中明亮,她才发现夜空有著满天星斗。

在列维奇要塞基地尚未沦陷时,她曾与辛一起仰望过同样的星辰。

当时辛原本要说什么,但没能说出口就陷入了沉默。蕾娜以为辛之后会跟她说,然而后来发生了那场攻城战,没有那多余时间,结果不了了之。

不知道辛当时想说什么?想告诉蕾娜什么事?

……事到如今,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主动问他──

「嗯?」维克望向看在蕾娜眼里还只有幽蓝黑夜的雪地小路另一头,低声发出声音。看来他夜视能力颇为出色,就像看透黑暗的猫眼,或是不需光明就能观看世界的蛇。

「来了啊。那么米利杰,好好休息。」

看来维克无意与前来迎接的某人谈话,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踩在长毛厚地毯上不会发出跫音,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与柔美的香水芬芳逐渐远去。

接著没过多久,这次从外面传来轻步踩踏薄薄积雪的「沙」一声。

看来在缓慢凝结成薄冰,容易破碎的积雪小路上,即使是他也无法不发出脚步声走路。

看到那浮现于雪地夜光与星光中的身影,蕾娜顿时神色一亮。

「──辛!」

「──辛!」

他从庭园雪夜的黑暗中,抬头看著一见到他就破颜而笑的蕾娜。

忽然间,辛呆立原地。

──啊啊。

突如其来地,他不幸地发现了。

不知道是什么形成了契机。可能是因为他抬头看著的蕾娜,在习惯了黑暗的视野里背对著炫目亮光站著。也可能是因为他第一次看到蕾娜不是穿著军服,而是一身礼服与妆容。

若是问他为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只是突如其来地,他感觉自己被迫体会到了。

在既非军事基地也非战场,毫无战火气息的场所,不同于看习惯了的军服,看到她身穿非战斗服装伫立的模样。

让他想起了以前感觉过的,与蕾娜之间的隔阂。那种严重到无法挽救的──天涯海角般的距离。

看见的世界不一样,追求的世界不一样。换言之──这就表示两人该待的世界,可以存在的世界也不一样。

蕾娜其实──并不需要自己。

就如同此时辛所看到的,她的身姿。蕾娜本来并不该待在战场的混沌之中,而是属于平稳安宁世界的存在。她应该活在没有战火的和平之中才对。

她的世界,不需要战场。

她的生命,不需要有斗争或战斗……不需要战争的惨烈与蛮横。

除了战场一无所知,只有在战场上才能维持自我的辛──也不例外。

辛要求自己奋战到底,却直到现在都还无法想像这场永无止境的战争结束后要做什么,连一个模糊的概念都没有。像自己这种丝毫无法想像和平生活的人……完全无法跟她追求同一个世界远景的人……

辛想带她看海──直到现在,辛都还只能透过她追求未来。

但是蕾娜的人生,不需要他这种人。岂止如此,自己还会伤害到她。对于她希望大家都能获得幸福的生命态度,连试著去追求未来或幸福都不试一下的自己,存在本身就会成为伤害她的凶器。

她跟辛说过好几次。那是辛连理解都办不到的一句话。

──这让我……好哀伤。

辛这种不肯追求未来的生命态度,对蕾娜而言……

只会造成伤痛。

连这点道理都无法理解的自己与她处于两极,而且不曾试著去理解。也不曾试著与她亲近。

她都已经说她伤心,说她受伤了,自己却置之不理。

狼与人无法交融──在遥远战场踏过尸首,甘愿染上战地鲜血与癫狂的怪物,无法与不受世界恶意或战场癫狂玷污的她并肩而行。

追求的世界、活著的世界──就连双方的生命态度,都全然不同。

所以,他发现……

其实从一开始,自己与她──就不可能在一起。

蕾娜以为知道自己有多紧张,没想到精神似乎比想像中更疲劳。

一见到对方的身影,肩膀的力道顿时安心地放松;蕾娜一面为此苦笑,一面奔下通往庭园的短石阶。可能是顾及蕾娜走不惯冰冻道路的笨拙脚步,辛静静地走过来,站在同一条积雪路上抬头看她。

「你来接我了啊。」

「嗯。虽然是在宫廷内,但毕竟是走夜路。」

淡定回应的声调不知为何让蕾娜感到好怀念。明明他们才不过分开了几小时。

一旁待命的卫兵追来递出一件大衣,蕾娜让辛帮忙著将它披在礼服上。可能是因为雪地散发著冷光,隔著肩膀回头一看,只见那白皙的面庞比平时更增冷静透彻与静谧。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不会。」

辛简短地说完,也许是顾虑到蕾娜穿著完全不适合走积雪路的高跟鞋,他有些……不,是迟疑了颇长一段时间后,内敛地伸出了一只手来。

蕾娜僵硬了一瞬间……她知道在这种时候伸手搀扶女性是男士的礼仪,可是……

自己这样做,应该不会……不检点吧……?

毕竟在宴会当中,蕾娜大多数时间都坚持当壁花,其实不常让男士来当护花使者。

话虽如此,积雪路的确不太好走。那就心怀感谢地……拿出勇气接受辛的好意吧。

即使如此,抓著辛的动作看在旁人眼里仍然显得相当拘谨。她实在不好意思勾住辛的手臂,只是从旁抓住罢了。

确认已经抓紧后,辛开始往前走,蕾娜也跟著前进。只是辛也不习惯当护花使者,带领的步伐相当生硬。

踩踏雪地的两阵沙沙声重叠在一起。

因为要配合蕾娜的步伐走,辛比平时走得慢一点。辛平时走路都不发出声音,所以脚步声与他重叠让蕾娜觉得有点新鲜。

对──辛在配合蕾娜。

他总是如此,一定连一些蕾娜没注意到的地方,辛都在为她著想……伸出援手,愿意让步。

面对让蕾娜害怕得呆站原地的隔阂……怀抱著那种隔阂,却甚至愿意提出疑问,试著理解蕾娜的想法。

她想做出回应。

「辛,假如──」

这话蕾娜问过好几遍了。在两人之间隔著铁幕与一百公里的距离,连他的名字、长相与即将面对的死亡命运都不知道的时候。在得以重逢,以为他从那种命运获得了解放的时候。

「等这场战争结束后……不,即使还没结束也行──你有没有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或是想看看什么?」

辛的侧脸霎时冻结了。

接著,他用极其冷漠的声调说:

「又要讲这件事?」

蕾娜心想「唉,他果然不喜欢这个话题」。因为这样问等于是在责怪他。即使蕾娜没有那个意思,对辛而言却如同声声谴责。

就像在说:对世界绝望的你,无法像我一样看这个世界的你,令我哀伤──

辛叹口气接著说了。冷言冷语,拒人于千里之外。

即使拒人于千里之外,却有点像在承受难熬的痛楚。

「……没有。因为就如同我说过的,我不觉得──这个世界美丽。」

「是呀。因为……对你来说,世界就是如此。」

蕾娜把梗塞在喉咙里的,以往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苟同的话语说了出口。

说他对这个世界毫无所求,不怀抱任何期望。

他会有这种观点……怪不得他。

虽然令人哀伤──但是其实,谁都无法将他的这种想法指为错误。

家人与故乡、尊严与自由都受到剥夺,只得到注定死亡的命运。在身心受到磨削的他眼里,世界已经不可能美丽。

为了不去怨恨、憎恨,只能认为世界本来就不该美丽,所以不美丽是当然的。

这种观点让蕾娜觉得哀伤……可是,一定也不能算是错误。至少对辛来说这就是真相。对他来说,世界就是如此。

──你们反而是将伤痛,视为骄傲。

对,那是伤痛。是蕾娜他们共和国人刻下的,再深不过的伤痛。即使如此,如同她在要塞基地星空下所想的那样,她无法要他们忘记伤痛,也不能一句话说是伤痛就随手抢走。因为这些伤痛也是辛的一部分。对于失去了种种事物的他来说,说不定就连这份伤痛,都是留在手中的少许事物之一,比蕾娜所想的更具有分量。

既然这样,若是如此的话,蕾娜愿意接受这份伤痛与绝望。

即使有著隔阂,但这种隔阂也是他的一部分……既然这样,她就连隔阂一并接受吧。

蕾娜有理由信得过他。自从在那第八十六区,双方在还没见过面的状况下交谈的时候起就是如此了。例如他的坚强、自尊、不时显露出的少年该有的孩子气,或是他本身似乎毫无自觉的,藏在冷静透彻底下的温柔。

所以,蕾娜愿意相信这一切。

即使有些事情无法心意相通,无论这之间有多大的隔阂,她都有理由信得过辛。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

辛多少有些恍神地,听著蕾娜接下来说的话。

因为他一不小心,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因为她的询问明明没有那个意思,听起来却像是给了辛致命一击。

──等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有没有想做的事情呢?

至今蕾娜问过辛这个问题好几次,但他到现在都还无法回答。不是因为没得回答,有是有,但是无法回答。

我想带你看海。

然而这份心愿,终究不是自己一个人能追求的,也已经无法期望蕾娜能答应他。

因为如今辛知道,自己会伤害到她。

自己的存在,会伤害到她的存在。

知道与她在一起会伤害到她,所以不能留在她的身边。

所以,辛不想做回应,不想握住此时她伸出的手。

自己最是无法实现蕾娜的心愿,实现她祈求谁都能获得幸福的愿望。

只会成为重担,只会伤害到她。

所以,辛已经……

无法再期望──带她看海。

话说就在蕾娜与辛都像这样,一半陷入了自己的思绪时。

因为双方都没注意路面,结果……

「……呀!」

伴随著一声怪声怪调的尖叫,视野边缘的银色头部倏地一沉,让辛猛一回神。

「蕾娜!」

明明前一刻还在想事情,却能紧急抱住她不让她摔倒,全是拜他超人般的反射神经所赐。

即使如此,辛不禁犹疑了短短一瞬间。不知为何,辛非常害怕碰到她,造成他搀扶的动作慢了一点,结果用一种歪扭不堪的不安定姿势扶著她。

一块透明的青蓝碎片描绘出拋物线从视野边缘飞了出去,看来她是一脚踩到了冰块。

总而言之,辛关心了一下臂弯中的少女。如果她用纤细的高跟鞋,踩到了踏都踏不碎的坚硬冰块……

「有没有受伤?……你应该扭到脚了吧?」

「我、我很好,大概吧。」

回话的银铃嗓音不知怎地莫名破音,但辛岂止不知道原因,连她讲话破音都没发现。

毕竟双方原本距离就很贴近,刚才蕾娜差点往后摔倒,又被辛抱住拉向自己。

换言之现在虽然不到紧拥入怀的地步,但却是将手绕到背后支撑的紧贴状态。

「大概?扭伤有时候会晚一点才开始痛……如果不放心,我就这样扶著你回宿舍吧。」

「不、不用了!不用麻烦……辛,那个,我自己站得住的。」

听到蕾娜用蚊子叫般的声音这么说,辛才终于发现自己与蕾娜现在是什么姿势。

原本不曾留意的紫罗兰香水味,在比至今近上许多的距离内轻柔地薰染了鼻腔。

「!抱歉……!」

辛急忙松手,不过在无意识之中,仍未疏于注意穿著包鞋的脚是否有站稳。同时也不忘留意看起来脆弱易折的纤细鞋跟有无折断,以及松手后她的脚步有无踉跄。

蕾娜脸红到称得上前所未见的地步,低垂著头僵在原地。

由于她的脸实在太红,加上全身僵硬维持了太久的沉默,使得辛愈来愈感到不安。

就在他心想是否该再道歉一次比较好的时候,忽然间,蕾娜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发出摇铃般的嗓音,轻声笑著。

「对、对不起……可是……!」

她把身子弯成两截,继续轻声笑个不停。

辛渐渐困窘起来,问道:

「什么事这么好笑?」

「没有,只是觉得辛你……真的很温柔。」

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让辛大感困惑。他是觉得至今的对话与行动当中,没有半点能让她有这种感受的要素。

「你看起来像是漠不关心,其实总是在为身边的人著想,不愿意对任何人置之不理……像我也是,你总是会这样帮助我。」

「……你太小题大作了。」

「才不是小题大作呢,现在也是。」

「你扶我一把,又担心我有没有受伤,对我表示关怀。」

蕾娜用指尖拭去因笑过头而渗出的眼泪,如此说道。真的,他就是这样毫无自觉地……把帮助别人视为理所当然,不认为这是一种温柔。

对,所以蕾娜信得过他……即使知道他并未在追求幸福,仍不禁为他如此祈求。

「辛,我想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并不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哀伤。我不会收回前言,但我再也不说那种话了。只是……」

虽然不会收回前言,虽然仍旧感到哀伤,但是……如果这样会让辛露出受伤的表情,那她再也不说了。

只有一件事,她现在一定要说。

「即使你眼中的世界并不美丽,人类与世界都很残忍……但如果有一天,你能够有所期望的话……」

不抱期望,一样能活下去。

没有过去,自己一样是自己。

即使辛抱持著这种想法,但如果有一天,他能够有所期望的话……

「假如即使如此,你仍然在这样的世界里,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到时候,你可以去追求没关系的。即使是在这样的世界里,即使世界看在你眼里依然冷漠无情。因为这里,已经不是第八十六区了。你所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再是想要也得不到的东西了。只有这点……希望你能记在心里。」

如果他觉得不用期望,那也没关系。虽然蕾娜很希望他能有所期望,但目前这样就够了。

她只希望不要变成一种诅咒──让他觉得在这种世界里「不能有所期望」。

只有这件事,现在一定要让他知道。

蕾娜明明是这么想的,嘴巴却擅自继续说个不停。在这一刻,她不禁稍稍吐露了心愿。

明明就算辛有朝一日,能期望得到些什么,到时候自己也不见得会在他身边。

即使如此,她仍无意识地希望到时候,自己仍能待在他的身边。

「然后,只要你愿意的话,到时候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的心愿是什么。」

她那宛如花的微笑,让辛说不出话来。

蕾娜不知道辛的心愿,就是不知道才会这样说。她以为辛毫无所求,才会这么说。像是小孩子描述著有朝一日的梦想,只不过是那种程度的祈祷罢了。

但是……

──你可以去追求没关系的。

真的可以抱持期望吗?可以怀抱著总算有所期许的战斗理由,期望能带她看海,当她看到崭新的景色时,希望能看到她必定展露的笑容?

他想有所期望。

这份强烈涌上心头的感情让辛大感惊讶,接著产生了自觉。对,他想有所期望,如果能被允许的话。不,就算不被允许……

明知道只会伤害到她,但辛仍然想待在她的身边,不想放弃总算有所期望的战斗理由。

辛明明觉得不能触碰她,必须推开她,却仍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在那一瞬间,他忘记了隔阂与歧见──不禁用平常的方式与她接触。如同他那种无意识之中的行为,所显示的答案……

事到如今──他已不愿放手。

忽然间辛觉得,自己的确是个无药可救的怪物。明知会伤害到对方,为什么还……

即使如此,正因如此。

看来自己如果甘于现况,将会无法跟她在一起。

继续怀抱著什么都不想要,甚至不愿一试的虚无,将会无法与希望得到未来与幸福的她在一起。如果觉得会伤害到她,那么自己必须试著不去伤害──没错。

看来自己必须有所改变。

如果自己还想与她并肩奋战的话。

要以什么为目标?

要如何改变?

即使这些问题至今他想都没想过,对未来的远景──连一点印象也没浮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