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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 少年和少女

1

蒂娜-查连乔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位于上方、既昏暗又陌生的天花板。

「…………?」

她慢吞吞地爬了起来,途中突然感觉到一阵尖锐的头痛,便举起手压住头部。

过了一段时间后,头痛减缓了,接著蒂娜闻到自己身上飘出的酒臭味,不由得捏起鼻子。

「呜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窥视周围,终于注意到自己是躺在沙发上。眼前的桌上及地板散落著大量的啤酒空瓶,接著她又看到一名抱著一公升空酒瓶熟睡的女性。

「……啊,对了……是这样啊……」

记忆终于回笼。

昨日,蒂娜被宿傩星一郎的花言巧语所骗,决定逗留在此后,又受到他的姑姑——宿傩圭子热情款待。

圭子固执起来也非常可怕,导致蒂娜几乎都是随波逐流,最后——

「蒂娜小姐几岁了?十七?那啤酒还OK嘛!」

圭子边说边将啤酒推给她。

虽说蒂娜也不是不会喝,但她并不喜欢日本的啤酒。说到啤酒,会想到的当然是*爱尔啤酒,而不是*拉格啤酒啊。即使她心中这么想,但基于礼仪,她还是让圭子替自己倒了杯酒,没想到杯中的酒竟意想不到地好喝,那是京都当地的限定啤酒。(译注:「爱尔啤酒」是一种上层发酵啤酒,酵母会浮在酒液上;「拉格啤酒」是用桶底发酵的酵母菌发酵的啤酒,发酵时间比爱尔啤酒长上很多。)

——仔细想想,她应该只喝一杯就果断拒绝的。

老实说,蒂娜也不是那么擅长喝酒。日本人似乎认为外国人全都很会喝酒,这是个非常严重的误会。

不知不觉间,圭子注入微醺的蒂娜杯中的酒,从当地限定啤酒换成了日本酒。她喝了以后,才发现杯中的液体是透明的……而她的记忆就在此处中断。

从沾在身上的酒精味道研判,自己应该陪她喝了很久。仔细瞧瞧,除了圭子手里抱著的那支空瓶外,一公升装的酒瓶在地板上到处都是。

「…………好恶心……」

与宿醉不同的另一种痛楚传来,蒂娜按著头蹲了下来。

尽管衣服还勉强维持原样,但一想到自己不知露出了何种丑态,意识便愈来愈模糊。就连在寄宿学校的纵情狂欢,自己也不曾这样过。想到这里,蒂娜便忍不住想要落泪。

蒂娜忍著这份可耻的感觉,抬起脸想要再确认一次情况。

室内会如此昏暗也是当然的,因为墙上的挂钟显示目前的时间才刚过早上五点。

客厅中只有蒂娜和圭子,没看到星一郎的身影,看样子他是独自迅速地躲回寝室了。竟然在那种状况下把自己扔下,实在太不负责任了。

蒂娜焦躁不已地用力站起身,然后一条毛毯啪沙一声地落在脚边。看来是某个人在自己熟睡后帮忙盖上的,只是自己如今才注意到。再仔细一看,圭子身旁也有一条揉成一团的毛毯。

「…………哼。」

蒂娜重新替圭子盖上毛毯,静静地离开客厅。

虽然没有家主的许可很不好意思,但她还是必须冲个澡。不能让那个少年看到自己这种散发出酒臭味的难看模样,这会令她恼火。

「…………宿傩星一郎……」

低声念出他的名字,怒火就更盛,而且胃部还阵阵作呕。

蒂娜很感谢星一郎救了自己。如果没有他,自己恐怕等不到『摩天夜宴』开始就失去资格了,所以她才会接下教导他〈圣楔者〉之事的任务。

……不过,对他抱有感谢,跟会不会对他产生好感是两回事。

首先,蒂娜看不惯星一郎那种从容有余的态度,而且女性该由男性保护的傲慢女性主义,从他的举止也隐约可见。自己或许的确是个力量不足的〈圣楔者〉,可是被星一郎那样对待,不就等于自己的觉悟被小看了吗?

更何况,他异常习惯对待女孩子的感觉也令她焦虑。这样看起来很绅士?怎么可能,那是软弱至极的好色之徒才有的态度。身为男人,果然该摆出比平时更加毅然的态度。自己无法喜欢他那种带有特定目的的亲密举止。

最重要的就是那张笑脸。那就是日本人的暧昧笑容啊(感觉不太好的那种)!既然不愿意真心相待,那直接板著脸还比这样好上几万倍。

蒂娜愈想,眉间的皱纹就愈多。一注意到这点,她便急忙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不行不行,要是因为那种男人而有了皱纹,那会令自己更火大。

从现在开始的十天里,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她都必须继续与他面对面。最要紧的是维持平常心——蒂娜把这一点铭记于心。

蒂娜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著,一边打开浴厕的门。

「啊——」

「啊,早安,蒂娜。」

这就是「说恶魔,恶魔就到」吧?蒂娜一打开门,星一郎便出现在她眼前。

而且还是全裸。

或许是顾虑还在睡觉的人,他正在用飘著热气的湿毛巾擦拭身体。星一郎一面用力地擦拭颈部,一面对手放在门上直接僵住的蒂娜露出苦笑。

「呃……就算是我,被人这样盯著看也会觉得不好意思的,能不能请你稍等一下?」

「……啊、啊!?对、对、对不起!」

蒂娜急忙关上门,脚步踉跄地往后撞上走廊的墙壁,慢慢地蹲下。

「…………呜、呜呜……」

看见了。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男人的身体。

「呜、呜呜……连兄、兄长的——人家都没有看过嘛!」

蒂娜不断地摇头,可能是打击太大,又或是残留的酒精在作祟,烙印在脑中的影像无论如何都无法甩开。

看到昨日的战斗,蒂娜也早有某种程度的预想,不过星一郎锻炼的程度,让人无法想像那是以魔导工学士为目标的学生身体。尽管没有值得夸耀的肌肉,那个站姿却令他的身体紧绷得使人联想到柔韧的发条。

还有——他胸前的伤痕。

一道巨大的伤痕就刻在星一郎的胸口,那离谱的伤口大得宛如被炮弹命中似的。

「…………」

一目睹刚才自己还在心底暗骂的人意想不到的模样,蒂娜便觉得歉疚。那样显眼的伤痕,并不是什么会乐于让人看到的东西。

更何况,突然打开门的人是蒂娜。必须道个歉——她如此说服自己。

「——抱歉吓到你了。」

「你也知道啊!」

只是在星一郎穿好衣服出来的瞬间,蒂娜立刻站起来怒吼回去。

「跟女生同住一屋,你怎么可以毫无防备!态度这么随便,你居然还敢邀我来住!」

「经你这么一说……我的确是大意了,我会反省的。」

「给我彻底反省。既然你已经洗好了,那我借一下浴室。」

推开星一郎后,蒂娜进入浴厕,关上门并上锁——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搞砸了……」

明明是没敲门的自己大意了,她却把责任推给别人。一想到自己卑鄙的言行,蒂娜便想抱头哭泣。

一面对他——宿傩星一郎,蒂娜的步调便会混乱。她会毫无理由地感到焦躁,就算没有那个意思,言语也会变得刻薄。蒂娜明白自己是个严谨的人,但不是那种不知礼仪的家伙,可是为什么一看到他,就会变得那么有攻击性?

无论再怎么扪心自问,酒精的迷雾仍执拗地留在脑中,使她找不出明确的答案。蒂娜摇摇头,转换思考。她把手伸向自己的衣服,想赶快冲澡清爽一下——但她手上的动作却突然停止。

「呜……」

蒂娜察觉到了,自己现在所站的地方,正好就是没多久前浑身赤裸的星一郎所站的位置。

「呜、呜呜……」

一旦注意到此事,刚才的光景便自然地浮现脑海。与身为女性的自己骨架相异的男性身体,再加上明明不要去闻就好,鼻子却还是无意识地从浴厕的空气中闻到些微汗味。

「……男生的、味道……呃,我在干嘛啊!」

蒂娜慌张地开始殴打自己的头,下手极为认真的拳头带来了疼痛,让影像及嗅觉吓得缩了回去。

这是自我意识过剩!又不是读国小的纯情小女孩!

借助萌芽的怒气帮助,蒂娜用宛如要把羞耻心一同丢弃般的气势,用力地脱下衣服。就在她把手伸向门,想要赶快去冲澡时——

「——蒂娜?」

在门的另一边,星一郎的声音连同敲门声一起传了进来。蒂娜听见,小声地发出「咿!」的惨叫,并蹲了下来。她把脱下的衣物拿过来,慌忙遮掩自己的肌肤。

「现在才问可能有点晚了,你有什么不喜欢吃的东西吗?我想在打扫客厅时,顺便准备早餐。」

干嘛恬不知耻地拿这当藉口!反正他必定是打著只要自己有机可乘,就来偷窥的主意吧!蒂娜死命地瞪著不知何时会被打开的浴厕门扉。

可是对方只是敲了门,接下来并没有任何举动。而且仔细想想,她刚刚早已确实地上了锁,他怎么可能进得来。

「……我没有不喜欢吃的东西。」

「是吗?那就太好了。抱歉打扰你了。」

门外的星一郎只说完了这句话,就回去做事了。

「…………你这家伙,你这家伙,你这家伙!」

她对宛如笨蛋的自己感到焦躁,更对那道悠哉的声音感到恼火。

蒂娜提高浴室里热水器的设定温度,狠狠地把热水浇在自己头上。

回到客厅的星一郎首先要做的,就是把睡在地上碍事的圭子搬回寝室。他吆喝一声把人抱了起来,圭子则吐著混杂酒臭的气息闹起脾气。

「呜呜~~阿星,我困……」

「你喝太多了,姑姑。」

「呜呜,不要叫我姑姑……呜呼呼,是公主抱……嗯嗯?你为什么脸红了?是对圭子姊姊难看的样子起了欲望吗?」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就再想点办法把自己打理好吧。」

星一郎用有些粗鲁的动作把圭子抱进房里,将她扔到床上。

※  ※  ※

「那我出门啰。」

「慢走,圭子姊。」

「其实现在根本不是工作的时候,可惜我的部下尽是些没用的家伙。」

「你的下属要是听到这句话,可是会哭的。」

「不过这样我就安心了!阿星果然也是男孩子!我真的放心了!」

「若不是男的,那你以为我是什么?」

「记得不可以对蒂娜小姐做出失礼的事喔!太过贪心的男人会被讨厌的!」

「你不总是叫我成为肉食系男子吗?」

「但是太过寡欲也不行!女孩子可是比男生所想的还要心细的生物,我也是女孩子,所以很清楚!」

「你昨天不是还说自己已经过了保质期吗?」

「要纤细,但偶尔又要坚强可靠!只有温柔或强壮都不行喔,女孩子是对男孩子要求很多的生物!」

「好了,你赶快走吧!所有部下都在等你。」

「那么,蒂娜小姐,星一郎就拜托你了!这孩子虽然看起来是——」

「慢走,圭子姑姑。」

已经开始觉得烦人的星一郎直接把圭子扔出去,接著用像是晚上在提防虫子入侵的动作快速关上门。

「……」

从猫眼往外窥看,可以看到圭子宛如一只被关在门外的猫,在玄关前不断徘徊,最终她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慢吞吞地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终于走了。抱歉啊,她很吵。」

「…………没关系。」

外貌突然转为憔悴的蒂娜无力地摇摇头。

「……真是个关心家人的姑姑……」

「我是很高兴你这么说啦……」

看到蒂娜谨慎至极、闪烁其词的表现,星一郎不仅感到歉疚,心底还涌起一股奇妙的焦虑,便开始寻找起辩解的藉口。

「……她的责任感总是会白忙一场。每次一有事,她就会期待我过著『像个学生的日常生活』。那个『日常』里,也包含了要找到一个恋人这条项目。」

星一郎很感谢圭子,也把她当作重要的家人,并抱有亲爱之情,但只有她那从『要给阿星幸福』这个想法中产生的期待,实在令星一郎有点无法消受——这种情绪就跟面对真正的母亲时一模一样。

「……真是个关心家人的姑姑。」

这句话与刚才相同,却带有和刚刚不同的温度。尽管蒂娜没有笑容,却隐约能看到她的神情带有非常自然的缓和,彷佛已经放松了下来。

这么说来,她昨天也很认真地针对自己父母的死进行一番劝诫。

对她而言,『家人』似乎是相当重要的话题。

「……嗯,她是我引以为傲的姑姑。」

因为在这时谦虚地说「没这回事」似乎又会惹蒂娜生气,于是星一郎坦率地接受了她的话语。

「啊,我刚刚说的话可以对圭子姊保密吗?因为那个人马上就会得意忘形。」

「啊……可能吧……」

蒂娜轻声苦笑。

看到她终于笑了,星一郎暗暗松了一口气。蒂娜一注意到自己的脸颊松懈下来,立刻重新板起脸。

「……那么,我们马上来进行准备吧。」

她像是想要强行改变话题般,从怀里取出〈第二书版〉。

「你已经看过〈第二书版〉的说明书了吧?」

「姑且算是。」

星一郎也从位于臀部的口袋拿出自己的〈第二书版〉。

「〈第二书版〉也能够当作高性能的MAR装置来使用,说是超出标准也不为过。实际上等于无限的术式保存容量,能与超级电脑相比的演算机能——它是比人类所制造的物品更加优秀的道具。」

「可是,那几乎都是附加的吧……」

「没错,〈第二书版〉真正的机能是转移寄宿于《天命书版》碎片的神格,然后还有『神话再编程式』,能够统合所有的神性及神格,完成《天命的第二书版》。超出标准的保存容量和演算机能,都是为此才有的。」

蒂娜把自己的〈第二书版〉与星一郎所有的〈第二书版〉排在一起。

「成为〈圣楔者〉,灵视能力应该也会有所提升才对。能感觉得到我跟你的〈第二书版〉有什么不同吗?」

不需要蒂娜说,星一郎也能看出她的〈第二书版〉不光会聚集周围的魔力,也会缓缓地自行涌出魔力。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蒂娜的〈第二书版〉拥有一种奇妙的存在感,宛若生物的呼吸。

另一方面,星一郎的〈第二书版〉就只是存在于此。没有打开开关,它就不会有反应,仍旧是个无机质的机器装置。

「首先必须去寻找选定你的《天命书版》碎片,然后把让你成为〈圣楔者〉的神格移至〈第二书版〉。」

回头看著房里的蒂娜说道:

「就从附近的地方开始吧,第一个地点就是这个家里。对于家里保存魔术物品的场所,你心里有没有头绪?」

「……关于这种地方,在这个家里我只知道一个。」

星一郎微微叹了口气,并庆幸她没有看向这里。要进入那个也许会有线索的场所,他实在有些提不起兴致。

星一郎走在前方,领著蒂娜站到位于客厅旁的房间前。

「……」

只犹豫那么一瞬间,星一郎便打开房门,在他身后的蒂娜也感受到房内传来一股令人屏息的气息。

「这可……真是厉害。」

这个房间约有四坪大,地上到处堆满硬壳封面的精装专业书,堆到几乎看不见木制的地板,而且还不只是这样而已。

走进房中,右边放置著高到天花板、没有启动的大型电脑,另有需要高门槛才能个人拥有的高性能个人伺服器,还同时设置了紧急用电源机。

两人的正前方是面对阳台的窗户,上面密密麻麻地贴著潦草写了某种算式、汉字或拉丁语的便条纸,还画了东西方的各种魔法式。

接著是左手边,几乎占据整面墙壁的硬质玻璃柜放了一整排老旧的书本,在像是土产的人偶旁边,还放有用途不明以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奇妙道具。

「真厉害……不愧是传闻中所说的『天才魔导工学士』的个人房间。」

「……你果然注意到了。」

「其实只有姓氏我也不知道,不过回想在迦勒底委员会的对话,我就察觉到了,再加上这个房间——你的姊姊,是那个宿傩摩子吧?」

「……没错,宿傩摩子就是我姊姊。」

「这样啊……刚刚忘了说,我对她献上诚挚的哀悼。」

蒂娜默祷似地这么说。

——宿傩摩子。

她是大星一郎两岁的姊姊,是十五岁就取得数学、语言人类学和魔导工学博士学位的「天才魔导工学士」。她被盛赞一人就让魔导工学前进二十年,甚至还有为她而准备的专门研究设施。

他们的姑姑圭子虽然是个优秀的魔导工学士,却也佩服这个侄女,表示「天才」这个词就是为她而存在的。

她的未来必定是充满荣光,名声也将会享誉业界,然而这一条康庄大道却突然遭到中断。

一年前,在一项大规模的魔术理论实证实验中,术式失控。进行实验的研究设施位于岚山,那里以设施为中心发生了小规模的『魔力灾害』——不过灾害的程度已足以让一个区域的土地夷为空地。这次局部性魔力灾害的牺牲者仅有一人,就是实验的总负责人宿傩摩子。虽然她的遗体并未寻获,在官方纪录上被当作是行踪不明,但她当时确实位在魔力灾害的中心,生存希望渺茫。

有传闻说,实验意外会发生是因为宿傩摩子的缘故,或是因为她独自留下才把灾害抑制到最小范围等等,但不管怎么样,在曾因魔力灾害一度毁灭的新京都中,这个『岚山的悲剧』就成了禁忌。

姑姑圭子会那样关心星一郎,也是这次意外带来的影响。当时圭子得知了『岚山的悲剧』,从出差地赶回来抱紧星一郎,不断地重复说著「对不起」。

「其实应该是要去办一下认定死亡的手续,这间房间也该早点整理的……嗯,现在或许是个好机会。」

星一郎耸了耸肩,然后踏入房内。

蒂娜端正姿势行过礼后,才走了进来。

两人先将堆积在地上的书籍搬到走廊上堆叠,虽然书山不知何时会崩塌,但若是没有能暂时落脚的地方就什么都无法开始。

等到能看见木制地板,他们才终于开始搜索起咒物。

「……好像没有类似的反应。」

具备魔术结构的圣遗物经过长年的历史,会增加魔力亲和性,可以自己吸引魔力。成为〈圣楔者〉的星一郎使用更强的灵视能力寻找房间,却没发现不自然的魔力累积处。

「这房间里还有这种程度的设备,我无法想像他们会没做任何处理就把圣遗物放在这里,有可能是做了某种封印处理吧。」

「结果变成手动作业跟体力活了啊。」

他们打开几乎占据房中一整面墙的玻璃柜,把东西逐一拿出来确认。

「这么说来,《天命书版》是什么形状?跟在迦勒底委员会看到的石版碎片一样吗?」

「就是那样没错,《天命书版》的碎片不管是哪一块,质感和形状都是相同的。」

星一郎一询问起线索,翻看书籍的蒂娜便这么回答。明明可以把搜索书版的事全都推给星一郎,自己装作不知道的,真是个正直的女孩。

「一看到就会知道的。你就是因为有看过书版的碎片,才会成为〈圣楔者〉。即使你不记得,〈圣楔者〉还是会透过『神』之楔与《天命书版》相连。」

星一郎点点头,还注意到她在不知不觉之间,跟自己讲话的态度变得比较随意。

——他们之间的距离是不是缩短一点了?

不过他无法问出这种不通人情世故的问题,便转而说起自己从昨天就开始思考的事情。

「——你认为选择我的到底是会是什么样的神格?」

「关于这一点,我也觉得很疑惑。」

蒂娜一边取出新的古书,一边斜眼瞥向星一郎。

「……寄宿在《天命书版》上的神格虽然随同时代的变迁,被『翻译』成各种型式而变质,但它会汲取『原版』的流向,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类推出来……你用急遽提升的身体能力和寄宿神性的拳头让阿尔文撤退,所以我想应该是『战神』,或是祂的眷属『战士』的神格……」

蒂娜将确定并非目标的古书堆在后方,一脸吞吞吐吐的样子。

「……不过我认为或许不是和『战神』有关的神格,但说是『战士』似乎也不太相符……连我自己都无法用言语明确表达,还真让人不悦……」

「考虑到这个,那选了蒂娜的神格是哪位就很清楚了。」

星一郎一面确认著手边令人不太能理解的装饰上面完全没有魔术相关的痕迹,一面说道:

「昨天,蒂娜在战斗使用的大枪,阿尔文称呼它为『布里欧奈克』。所以蒂娜从《天命书版》引出的显现神格是『光明神鲁格』,或祂的武器『神枪布里欧奈克』。也就是说,选定你的《天命书版》是与『战神』或『神枪』有关的神格原版吧?」

「…………选择自己的《天命书版》情报,有可能会成为自己最大的弱点,我可没有好心到会多嘴地把这些事情讲出去。比起别人,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蒂娜把视线从星一郎身上转到自己手边,默默地再次开始继续确认。

星一郎反省似乎有点过于得意忘形,便也跟著闭上嘴进行下一样物品确认。

两人沉默地继续搜索摩子的个人房间,可是就算把柜子、机器后方和衣橱里统统找过,也没发现像是选择星一郎的书版碎片。

「有没有其他有可能的场所?」

「在这个家里,除了那个房间,我想不到其他地方了。」

两人一边吃著迟来的午饭,一边商量下一步行动。

「光是寻找就有可能浪费掉一天时间,这一点也是个问题……」

蒂娜大口吃著午餐的炒蔬菜,嘴唇不悦地紧抿著。她在吃早餐时的反应也是这样,看来是无法接受星一郎所煮的餐点的味道。

「不合你的口味吗?」

「……并不是这样。」

蒂娜熟练地使用筷子,按著正确的礼仪端起茶碗,端庄地把料理送入口中。

「……很好吃,关于这点我至少还能吃得出来。我不喜欢你们都认为英国人尽是些味觉白痴。」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啦……」

星一郎犹如要隐藏苦笑般啜飮味噌汤。

看样子她好像并不喜欢自己。会觉得不高兴,是因为不喜欢的对象所煮的菜很合自己的口味吧。

「……接下来要去其他有可能的地方和你的生活圈寻找,不过以后就上午找书版,下午来进行战斗训练吧,毕竟必须要教的事情很多。」

即使是不喜欢的人所做的饭菜,蒂娜还是一面细嚼,一面说道。

训练场所就在昨日的废工厂,这里还清楚地留有战斗痕迹。郊外原本就没什么人烟,所以星一郎才会利用这里来实践魔术。因此,这里可说是最适合的地方。

等他们搭乘随骑托雷古抵达废工厂,蒂娜便立刻开始战斗训练,两人在开了个洞的废工厂里面对彼此。

「首先先来确认『摩天夜宴』的战斗条件。你已经看过『七圣条约』了吧?」

星一郎点点头,并取出〈第二书版〉。他一打开闪耀著金属光泽的封面,第一页就浮现出了文字,写著——

「迦勒底委员会请求即将迎来『摩天夜宴』的〈圣楔者〉同意以下条约。

1、〈圣楔者〉须赌上神性及神格之器〈第二书版〉而战。

2、『摩天夜宴』正如其名,基本上都于夜晚进行。

3、为了不给普通人带来危害,战斗场所最好选在再现史迹。

4、只要不违反1到3点,我们完全不干涉〈圣楔者〉的战斗方式。

5、『摩天夜宴』一旦开始,《天命书版》和〈圣楔者〉的存在便会跟著公开,战斗也会受到监控并发送至全世界(注:〈圣楔者〉的个人情报会经由认知阻碍受到保护)。

6、〈圣楔者〉必须在新京都市内停留到『摩天夜宴』结束。

7、我们将给予于『摩天夜宴』胜出的最后一位〈圣楔者〉,也就是定成《天命第二书版》之人〈BABEL〉的最初使用权。

以上7点即设定为『七圣条约』。只要〈圣楔者〉遵守『七圣条约』,迦勒底委员会便会使出全力,尽可能地成为〈圣楔者〉的后盾。

迦勒底委员会代表 物部昴造」

「就如七圣条约一开始明写出来的那样,『摩天夜宴』胜利的条件就是夺走对方的神格和神性——也就是粉碎〈第二书版〉。」

蒂娜取出自己的〈第二书版〉,说:

「〈第二书版〉一旦被粉碎,寄宿在里面的神性及神格会自动转移至距离最近的〈第二书版〉上。因此〈圣楔者〉必须保护自己的〈第二书版〉直到最后,但也无法藏得很严密,因为这〈第二书版〉对〈圣楔者〉也等于是最强的武器。」

蒂娜把右手举到胸口的高度,然后让背上化出神性的显现——畏光,虹色的光晕将周遭的魔力收归支配。而她右手背上的八芒星之楔——『神』的刻印便随之散发出光辉。

「——『神的威光啊!神的门钥啊!刻有原型神话的《天命书版》啊!现在就将那力量的一部分显示于此吧』!」

透过这番拥有力量的言语,蒂娜的〈第二书版〉产生了变化。神圣的光芒在书版的表面上四处纵横,书版的轮廓也逐渐崩裂,再次重组。

「——『权能武装』,这就是象徵诸神威武的〈第二书版〉攻击型态。」

蒂娜本该拿著书本的手,现在再次握住了那把神圣的大枪。

「众神的使役兽再现『随骑』,以及威武的象徵『权能武装』,这些就是〈圣楔者〉的武器。特别是权能武装,它是寄宿了神性和神格的〈第二书版〉本身变形而成的,能力远远凌驾于各种魔导攻击装置之上。〈第二书版〉既是必须守护的保命符,同时也是能够贯穿敌人的最强之矛。」

蒂娜挥了下自己的权能武装——大枪,接著说明。

「而且,展开权能武装时,〈圣楔者〉的身体能力还能再次获得提升。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寄宿在〈第二书版〉的神性和神格被容器所触动,换成了攻击姿态。然后,权能武装会根据〈圣楔者〉自《天命书版》引出的显现神格,具备各种机能与能力。在〈圣楔者〉的战斗中,看清权能武装的能力是很重要的——不过尽管我对你说明了这些事,在实践上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蒂娜又挥了挥大枪,将那宽广的枪锋朝向星一郎。

「结论是只能习惯。原本应该要等你也能让权能武装显现出来再打会比较好,但没有时间了。虽然这种方式很粗暴,但接下来这十天都要用实战训练填满。」

「好危险啊。」

星一郎移动身体想要逃开那看起来锋利的枪锋,但大枪却仍稳稳地指著他,没让他躲过。

「别看我这样,我到昨天为止也还只是个普通的学生啊。」

「——你说这话是在开玩笑吗?」

听到星一郎发言的瞬间,蒂娜眯起眼瞪著他。

「连职业的魔导工学士都相形见绌的术式构筑能力,还有明显是针对乱斗而锻炼过的动作——如果这种人是普通的学生,那日本学生成为英雄的例子,恐怕也不会只有在宅动画中才能见到了。」

蒂娜讽刺过后,接著板起脸。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也已经不是普通的学生了,宿傩星一郎。你是〈圣楔者〉——被《天命书版》选中的神话旗手。好了,听懂的话就摆出姿势,做好准备。」

「……瞭解。」

她也是按她的方式认真思考过,来面对这次训练的。尽管实战训练感觉的确有点粗暴,但他们没有时间也是事实。

星一郎先深呼吸,激发寄宿于自己体内的「力量」。畏光浮现在他背后,右掌也出现了刻印。

「——来吧。」

星一郎上了。在体内到处流窜的力量让星一郎扔下「常人」这个词汇的定义,冲了出去。

大概是一次呼吸,还是眨一回眼的瞬间,星一郎就与敌人有了接触,而身为对手的蒂娜毫不留情地刺出大枪。

「——!」

力量的高昂盖过畏缩的本能,促使星一郎往旁边跳。一躲过大枪,他就一口气踏入彼此间距的范围内,挥舞缠有许多魔力的右拳。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彷佛空间本身咯吱作响的诡异声音响起。带有星一郎攻击意识的魔力,与覆盖蒂娜的虹色光膜——也就是畏光的不可侵犯领域互相冲撞,削弱彼此。

——叽——咿咿咿咿咿咿咿!

在一阵像是折断钢铁般的声响过后,蒂娜的畏光庇佑碎了。

那双蓝色的眼眸惊讶得瞪大。

星一郎进行追击。他伸出左手想捉住蒂娜的手,令她失去战斗能力——

但他却扑了空。

即使因为吃惊而张大眼睛,蒂娜也仍精密地追著星一郎的动作,她行云流水的回避行动留下了金色的残像。

攻击被躲开的那一剎那,星一郎即刻拉开距离,想要重整姿势——

「——『冰雹啊,贯穿敌人,带来胜利吧』!」

蒂娜握著的大枪枪身浮现出秘文字的文字列,刀身绘出的白银残像,与卢恩字母一同在半空中描绘,周围的魔力变成无数的光弹炸开。

「唔!?」

蒂娜用光弹轰炸星一郎的周遭,星一郎立即举起手来采取防御姿势。打中的攻击全都因为畏光的庇佑而毫无效果,但是——

「呼!」

大枪贯穿了打中周围的光弹所卷起的粉尘——也就是那道欺骗敌人双眼的烟幕。

诡异的声音再次响彻整个废工厂。

给大枪枪锋上色的虹色光辉与星一郎的畏光撞在一起,相互抗衡,大枪勉强地被弹开。

「喝————!」

可是翻转的大枪风压甩开粉尘,蒂娜的追击也接连不断地杀了过来。感觉难以举起的那柄大枪,用肉眼跟不上的速度重复著收与刺的动作。

或许也有身体能力得到强化的原因,但从她的攻击一直都是击在相同位置这点也能明显看出,她的技巧肯定经历过千锤百炼。

——叽叽叽叽!

保护星一郎的虹色畏光开了个洞。

大枪轻巧地转了半圈,石突深深地打进星一郎在物理和魔术方面都变得毫无防备的侧腹。

受到强烈的冲击,星一郎整个人飞了出来,在半空中画出一条巨大的圆弧。他倒在地面上翻滚几圈,浑身麻痹,有一段时间只能不断地咳嗽。

「——你的拳头,好像拥有能够打碎对手畏光效果的能力。」

蒂娜收回大枪,将石突用力地按在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接著分析道:

「畏光是等于神性的证明,而神性又等于魔力的绝对支配权。一放出畏光,〈圣楔者〉的肉体便带有不可侵犯的庇佑。就连同为〈圣楔者〉之人所施放的魔术,都难以打破这畏光的庇佑。因此在〈圣楔者〉彼此之间的战斗中,第一阶段就是互相削除对手的畏光。可是你的拳头对于跟你对战的〈圣楔者〉来说,就是个威胁。只要你出的力没有太大程度的差距,就能靠著接近战来削除畏光,更何况你的拳头比起他人更容易剥夺畏光的庇佑。」

蒂娜摇摇头,不知为何,她模糊地感受到一股恐惧。

「不过,选了你的神格到底会是谁呢?这能力宛如是为了跟〈圣楔者〉战斗才有的——但战斗当然没有简单到光靠这个能力就能定胜负。」

星一郎设法让自己可以再次呼吸并站起身,蒂娜则摆出严格教师的表情斥责他:

「话说回来,我的畏光强度跟其他〈圣楔者〉比起来并没有那么强,所以我时常在摸索畏光的庇佑遭到破坏时的战斗方法。而且——你在追击我时有手下留情吧?不要想著要用压制让对手无力化,而是要毫不留情地打击对方,用力量击溃敌人。模棱两可的攻击只会把自己暴露在危险当中。」

蒂娜用严厉的口吻说完后,再度举起枪指著星一郎。

「我说过,这是『实战』训练。首先,我要让你舍弃那不够彻底的觉悟。」

「……你真是个严师。」

擦去自己倒在地上时嘴唇受伤而流下的血,星一郎再度往蒂娜的方向走去。

「今天就到这里吧。」

蒂娜把权能武装恢复成〈第二书版〉原本的书本型态,之后如此说道。

照入废工厂内的阳光已经完全转红,星一郎宛若一具尸体似地,无力地被击倒在地,如同染上鲜血般的亮光照耀在他身上。

「……呃……」

星一郎无法清楚地做出回应,他的呼吸太过紊乱,让声带无法发挥正常的功能。

蒂娜斜眼瞥著光是调整呼吸就很吃力的星一郎,从怀里取出一个细长的塑胶包装,拆封后大口吃下那个黑漆漆的点心。

蒂娜一面咀嚼一面望著星一郎,吞下嘴里的食物后,她微微地歪起头。

「……你还真是结实。」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即使蒂娜手下留情,只用了石突攻击,却仍把他连连打飞。但他被打成这样竟还没有任何一处骨折,感觉就像是场玩笑。原来如此,〈圣楔者〉的身体居然被提升到这么结实啊。

不过蒂娜惊讶的地方似乎跟星一郎并不相同,她用手指顶著自己纤细的下颚,皱起眉头像是在思索。

「……〈圣楔者〉身体能力提升的程度真令人瞠目结舌,是因为要背负神力,就需要与英雄这个称呼相衬的肉体吧。不过话说回来,你的治愈力真是惊人。我本来是打算折断你两、三只手脚的,现在却没留下任何瘀青。」

「……你刚刚的话反而会让我怕得脸色发青啊。」

「不要说这种没出息的话。骨折这种程度的伤,只要一晚就能治好了。可是既然你的身体能力和治愈能力都那么高,那我明天就再认真一点上吧。」

「…………」

自己果然是做了什么让她生气的事吧——星一郎拚命地翻找自己的记忆。

「好啦,回去吧。明天还需要在更广大的范围中寻找书版碎片呢。」

「啊……关于这个,我们要不要先到别个地方吃过饭再来商量?」

星一郎客气地举起手提议。

「老实说,即使我现在回去,也没有准备晚饭的体力和精力了……」

「嗯……那就没办法了。随意找间店吧。」

蒂娜露出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感到遗憾的微妙表情,往出口走去。

另一方面,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的星一郎拖著脚步去追她。蒂娜已经在工厂的区域外面召唤随骑,星一郎抬起脚想跑过去——

「……?」

这时,突然感受到视线的星一郎转头望向背后。

以染红的黄昏天空为背景,废工厂阴暗地座落在那里。

工厂的屋顶上停了只双眼发光的鸟,那是只拥有浑圆轮廓的枭。枭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动物,但它却一动也不动地望著这里,感觉很奇怪。

「怎么啦!我要扔下你啰!」

听到蒂娜呼唤,星一郎便回答马上过去。他再度转过头,但不知那只枭是不是已经飞到别的地方了,他四处都找不到枭的踪影。

两人在附近的家庭餐厅吃晚饭。

等星一郎随意点的餐点全都上桌后,蒂娜诧异似地眯起眼。

「你……真的打算把这些全都吃下去吗?」

「因为我今天经历过严苛的训练啊。」

桌上放著两份汉堡套餐、三种义大利面和超大份量的薯条小山,不管怎么想,这些量应该都超过五人份以上。而这些照理说是五人份以上的食物,一点接一点地消失在星一郎的嘴里。蒂娜停下自己享用和风定食的手,半呆滞地眺望著对面的用餐光景,过了一会儿才摇摇头。

「……从外表倒是看不出来你这么能吃。」

「我常被人这么说,所以我也不是很喜欢外食,毕竟这还会让伙食费增加。」

「这就是你身为男人却擅长做菜的原因吗?」

蒂娜理解似地点点头。

「那也是原因之一。」

星一郎苦笑。

「因为圭子姊和姊姊都是很会念书和工作,却对家事一窍不通的人……这项差事就轮到最闲的我身上了。」

「原来如此。」

「不过我也是从以前就习惯了。父母过世后,我曾在别人家受他们照顾一阵子,那一家的妈妈教会了我很多家事。她当时像是在开玩笑似地对我说:『刀羽华和亚矢香都是连件内裤也没办法好好摺的无能女孩,阿星要照顾她们喔』。」

「这句话与其说是玩笑……」

蒂娜轻声地低语。当怀念过去的星一郎看过来时,她连忙假咳。

「咳……没什么。」

「是吗?总之,不知道为什么从以前开始,我周遭的女性都不擅长做家事,所以我在做菜和其他方面变得拿手也是必然的结果。」

「原来如此……呃,我可不一样喔!」

「我什么都还没说呢。」

从至今的经验来看,星一郎隐约闻到了蒂娜身上飘出的『笨拙的气息』,但他没有把这样的心声表露出来,而是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但不晓得是动物的直觉,还是她自己不信任星一郎,蒂娜无法接受地嘟起嘴。

「别、别小看我!虽然我的确不能说是擅长家事,但料理还是不错的。兄长也称赞过我,说『吃了蒂娜做的料理,就会回想起以前玩扮家家酒的记忆呢』!」

「那与其说是称赞……咦?你有哥哥啊?」

在那一瞬间,蒂娜突然脸色大变。糟了——她的表情让星一郎彷佛可以听到这样的声音。

「…………我要换位子。」

星一郎不好说什么,因此保持沉默。蒂娜却一边站起身,一边以生硬的声音说道:

「我会在那边喝茶……你慢慢吃。」

蒂娜只说了这句话,就拿著玻璃杯走到店里深处,确实地消失在星一郎的视线里。

因为自己也不可能追上去,星一郎便回过头来解决眼前的食物。话虽这么说,他吃饭的动作已经几乎像是制式化行程,味道完全没有传达到脑中。

——那张脸……

蒂娜在后悔自己说溜嘴后就面无表情,然而那样的神情宛如是她硬做出来的,星一郎曾经看过与那非常相似的表情。

『别在意,星一郎。』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好像是自己才刚成为国中生的时候吧。当时跟姊姊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原因吵架了。

星一郎从小就很尊敬姊姊摩子。她优秀又温柔——但那种无论何时都会关心自己的温柔,也让他怀抱著与敬意同等程度的自卑。

所以在某种意味上,那场小小的吵架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彼此攻击下逐步升级,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最终,星一郎对著姊姊说出这句话:『姊姊明明觉得我很碍事!』

紧接著,摩子打了星一郎一巴掌。

打了人后,她立刻后悔地表情扭曲。

看到姊姊露出那种脸,星一郎哭了起来。比起脸颊的痛楚,自己说出不该说的话,更令星一郎深深地感到悲惨和伤心。

『——没关系。没关系的,星一郎。』

明明自己也还没有整理好情绪,摩子却使劲地板起脸,对弟弟说:

『我一点都不介意……对不起,我打了你,星一郎……』

姊姊这么说完后,便一直抚摸哭得哽咽的星一郎的头。

这两次的情况并不相同,而且摩子和蒂娜根本一点都不像。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将蒂娜的表情跟姊姊的重叠在一起?

星一郎一边思考,一边吃完眼前的料理。尽管已经用完餐,但他没有马上去蒂娜那里的意思,便慢慢地喝著咖啡拖延时间。

「……也不能总是这个样子啊……」

星一郎抬起沉重的腰部,往蒂娜前往的店内深处前进……他很快就找到了人,没花多少工夫。

「欸,可以吧?」

「一个人会有很多不方便吧?我们可以替你导览。」

有四名感觉低级的青年围著桌子,频频搭讪女孩子。他们搭讪的对象就是蒂娜,这现象不知道该说是理所当然还是必然。

「…………」

蒂娜沉默地把嘴靠上咖啡杯,只凭这样随意的举动就能令人不由得感受到优雅,是因为她那突出的容貌吗?

像她这种等级的美少女,感觉会让想要搭讪的那一方自惭形秽,但现在搭讪她的几个青年看起来脸皮相当地厚。

不过蒂娜却完全没有反应,这似乎令青年开始焦躁,言行也愈来愈粗暴。

「喂,不要表现得那么自大啊。」

其中一人咚地一声坐了下来,窥看蒂娜的脸。

「我们不是说要做你的导游吗?就陪我们一下嘛。」

「……Go home。」

听到蒂娜轻声低语,青年张著嘴面面相觑。似乎是她的发音过于流畅,让青年听不出来。

蒂娜叹了一口气,这次则是用日语开始说:

「……你们连小学生程度的英语能力都没有,我就用连幼稚园小孩都能听懂的日语说得简单点吧。我,现在心情很差。请你们赶快回家,别再让我看到这些令人不悦的蠢脸。」

青年起先仍愣愣地张著嘴,接著脸才逐渐涨红。

「你、你这婊子……!」

「你们不只是脸蠢,就连脑子也蠢啊。看到对方是女性,也不管是谁,就只知道叫人家『婊子』。只有这样的字汇水平,看样子用英语跟你们说话是我判断错误。」

「这家伙!」

当中一位青年朝蒂娜伸出手,想要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

蒂娜的双眼立刻眯了起来,星一郎看穿她抱著「即使只被碰到一根手指头,也要瞬间反击」的打算,便赶忙出声。

「抱歉,我迟到了!」

星一郎说著,介入蒂娜与四位青年之间。在蒂娜说话前,星一郎就拉住她的手,让她站起来。

「真的很对不起。来,我们走吧。」

星一郎原想要赶快离开,青年却由前后包围了他们,还一脸不悦地直瞪著星一郎。

「你是什么东西?那个金发婊子的男人吗?」

「如果我说是的话呢?」

在脸颊泛红的蒂娜说话前,星一郎就抢先点头承认。

青年露出残暴的表情,开始笑了起来。

「是吗是吗……欸,小哥,你的女人刚刚毁损了我们的名誉,所以我们有点话要跟她说,听懂了吗?」

「——听不懂呢。」

「啊?」

「你们怎么会知道『毁损名誉』这么难的词汇呢,我真是难以理解。」

星一郎一脸认真地猛然说出狠毒的讽刺,青年自不必说,连他身后的蒂娜,还有提心吊胆地窥视他们的客人,也全都哑口无言地张著嘴。

没过多久,抽搐的血管从青年们的脸上浮现。

「……出去吧,小哥,让我们好好地谈谈?」

星一郎点完头,便在桌上放下了用餐的费用,里头也包含给店家添了麻烦的道歉费。

围绕著两人的青年一把他们带进小巷,表情就立刻转为扭曲,开始怒吼。

「你这家伙!可别小看我们!」

「做好觉悟啊,我们会把你打到脱下一层皮。」

「然后也顺便给那女人一点教训。」

等他们一说完,拳头就马上飞了过来。面对这种会令人睡著的拳头,星一郎在心中无奈地叹息——但他没有避开,而是让脸颊接下这一击。

看到星一郎脚步不稳,青年们发出高亢的笑声。

「好弱!」

「哈哈!只是个想让女人看到自己帅气一面的嘴炮小子吗!」

情绪好转的他们围著星一郎,为所欲为地欺凌他,笑声还变得愈来愈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

可是这些笑声逐渐转弱,最后他们竟陷入沉默。

星一郎的脸上全是伤,衣服也沾满鞋印和泥土,但他却没有要倒下的迹象。他回到直立的姿势,等著这些人的下次攻击。因此,青年心中会涌出像是在揍假模特儿的徒劳感,以及面对未知怪物的恶心感也是正常的。

「这、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怎么啦?不打了吗?」

星一郎一开口,没了威势的青年们便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这、这家伙……!」

「喂,等等……这家伙,该不会……就是『宿傩』吧?」

「啥?不,怎么可能……不对,难道……」

青年们重新凝视星一郎,脸上逐渐褪去了血色。

「乍看之下像个模范生,仔细一瞧却可以发现他眼神锐利……你、你的胸口应该没有一个很大的伤痕吧……?」

「——有啊,要在这里当场确认吗?」

星一郎忍著头痛,瞪著似乎知道自己名号的这些人。

突然间,青年们嘴里发出「噫!」的哀叫。

「是、是本人吗?真正的『染血之星』……!」

「这、这家伙就是『鸭川的恶鬼』吗……!」

「为、为什么『从地狱来的姊控』会和金毛女……!」

面对开始浑身颤抖的几人,星一郎尽量露出看起来大胆无畏的笑容。

「……然后呢?如果你们还想打,那我差不多……」

『非、非常对不起——————!』

众人整齐地回答后,飞快离开此处。那毫不犹豫的逃跑模样,感觉就像是在夜路上撞到鬼。

「…………」

星一郎满脸尴尬地转过头,发现蒂娜果然正用在看可疑之人的视线望著他。

「……『从地狱来的姊控』?」

「……不管怎样,我们先换个地方吧?」

星一郎催促蒂娜离开小巷。

他们稍微走了一阵子后,在不远处找到了一座公园。两人去自动贩卖机买了茶,然后在长椅上坐下。

「来,请喝。」

「嗯。」

蒂娜接过茶后,从怀中取出细长的塑胶包装。

「……那到底是什么点心?我看你很常吃。」

「嗯?也没什么,就是到处都有的东西。」

蒂娜咀嚼从塑胶管中挤出的黑色点心,又取出另一个塑胶包装递到星一郎眼前。在公园的路灯照耀下,他可以明显看出那个塑胶包装是——

「……羊羹?」

那是为了让人能更容易食用,而用塑胶管分成小份的棒状羊羹。星一郎本来以为那肯定是外国的珍奇点心,想不到竟是如此平民化的东西。

「……你喜欢羊羹吗?」

「嗯,虽然我也喜欢羊羹,但更喜欢的是红豆馅,红豆馅真是太棒了。」

蒂娜拆开新的棒状羊羹,一脸认真地点了好几下头。

「竟然把豆子放入砂糖来煮,一般来说根本没人会想到要这么做。日本人对吃的执著,著实令我敬佩!」

虽然她说得非常夸张……不过这种感觉,应该跟她听见「日本人会在煮好的米上加入砂糖」时皱起眉的感受一样吧?

蒂娜大口吃著从袋里推出的羊羹,表情也隐隐有些放松。

「把那种红豆馅调整成固态形状的羊羹,特别是这种棒状羊羹实在是太棒了!这样就能随时随地品尝红豆馅这伟大的发明了。再加上羊羹虽然很甜,却比那些垃圾食品更健康。尽管也有栗子羊羹、芋头羊羹和盐羊羹等各种变化,但我果然还是喜欢能够享受红豆口感的小仓羊羹——」

蒂娜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起红豆馅及羊羹的美妙之处,但她似乎也察觉自己太过激动,倏地闭上了嘴。

她害臊地看向星一郎,恼羞成怒似地嘟起嘴。

「……又没关系,还是你有什么意见吗?觉得外国人会吃棒状羊羹很好笑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啊。」

星一郎佯装不知地说道。

能让一本正经的金发碧眼美少女大口吃得这么香甜的,居然偏偏是棒状羊羹。这令星一郎感觉她其实距离自己意外地近,也觉得这样的光景很有趣。人不可貌相,见她还有这么孩子气的地方,星一郎从刚才就一直忍著别让自己漾起微笑。

「……哼。好吧,算了。」

蒂娜目不转睛地望著星一郎,但他假装正经的表情一直没露出破绽,她也就放弃了。相对地,她质问起至今都忍著不问的问题。

「——然后呢?刚刚那些人说得还真是夸张不是吗?」

「……我有一小段时间很调皮啦……」

星一郎死心地开始说起这段往事。

这大概是约三年前的事了。在刚搬到京都的时候,有人来对摩子搭讪,而且还是像刚才那些青年一样的家伙。那群下流的家伙对冷淡的摩子感到不满,粗鲁地捉住了她的手。而就在这一瞬间,星一郎立刻跳出来击溃了这些搭讪的人。

这种事持续了好几次,然后星一郎就在不知不觉间被人盯上。星一郎也担心再这样下去,会给姊姊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突然改变做法,开始「清理」起附近的下流家伙。

星一郎会趁著黑夜骤然袭击他们的老巢,彻底地揍扁他们,让他们无法再来招惹姊姊。当再也无法振作的人数达到百人后,星一郎『禁止触碰』的地雷区在附近的不良少年当中传遍,他才终于能过起和平的日子。

「多亏这样,会对姊姊出手的家伙都消失了,可是我的外貌也意外地广为流传……还被取了奇怪的绰号,这真的让我很烦。」

「…………」

听了这番话的蒂娜,不知何时只能哑口无言并呆呆地张著嘴,等她咬著的羊羹差点掉下来,她才连忙回过了神。

「………………三年前……当时你应该也是普通的国中生吧……?」

过了一会儿,蒂娜才半信半疑地问道。

「一个国中生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击溃百位不良少年啊……?」

「别看我这样,我从以前就有在锻炼了。」

星一郎像是回忆起怀念的记忆,感慨良多地说道:

「小时候,照顾我的那个家的妈妈教会我做家事,爸爸则教我锻炼身体。他明明是神社的*宫司,却是个强得夸张的人。他说『如果不强,是无法成为保护一家的男人的』,还教给我很多战斗的方法。因为我的家人都是女性,他才这样费心吧。」(编注:日本神社的最高管理者。)

「不,我觉得你们对于『一家』的定义范围好像不太一样…………呵、呵呵——」

没过多久,本还傻眼著的蒂娜逐渐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呵、呵……啊哈哈哈哈!原来如此!的确是『从地狱来的姊控』!该说你是天不怕地不怕,还是鲁莽……」

蒂娜捧腹大笑了好一阵子。

星一郎满脸阴郁,觉得自己果然还是被笑了。狠狠笑完的蒂娜抬起头来。

「……好像有点像……」

「像?跟谁?」

星一郎一问,蒂娜便按住自己的嘴。

星一郎以为她又要发火,已经有了防备,不过蒂娜把手从嘴上拿开后,露出有些朦胧的微笑。

「……跟我的兄长……只有一点像啦。」

蒂娜用感到怀念般的声音说。

「……我的兄长也有过度保护的倾向。那应该是在我十岁、兄长十三岁的时候吧。我在庭园玩耍时被树桩绊到脚,结果跌倒了。到了隔天,那个树桩就不见了。我之后问过才知道,原来哥哥在那天晚上就彻夜用斧头把树桩给砍碎挖掉了。」

「这个……」

这项工作光是听起来就很累人,由十三岁的少年来做就更严酷了,他也真能下定决心。

「别露出那种诧异的表情,你才更夸张。」

「是吗?我的恋姊情结应该没那么严重啊。」

「……这种话你也好意思说。」

「保护家人不是当然的吗?」

星一郎不经意地一说,蒂娜便不停地眨著眼。

「怎么了?」

看到蒂娜凝视自己,这回轮到星一郎感到不知所措了——自己应该没说什么特别引她兴趣的话吧?

「……虽然有点像……但果然还是完全不像……」

蒂娜轻声说完,接著猛然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后又飞快地转过来,路灯微弱的照明将在半空中划了圈的漂亮金发照得闪闪发光。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刚才为什么没打回去?即使对手的拳头不会对你造成伤害,可是为何不反击?不对,也没有反击的必要。你只要发出畏光,让他们无法振作就好。只要这么做,就可以把那个场面处理好了。你为什么情愿让他们打你?」

蒂娜静静地问完,便一动也不动地等著星一郎的回答。

「…………是想要……让你原谅我吧。」

「什么?」

「你会被那些家伙缠上,是因为离开座位想要独处,所以我认为既然自己就是让你不高兴的原因,那我应该要负起责任。」

「…………哼。」

听到答案的蒂娜不悦地哼了一声。

「完全就是骑士的作法啊,是想用身体承受针对我的所有恶意吗?你又不是我的家人,也不是我的男朋友或骑士,我们只是短时间内会一起行动的关系。你会做出这样的行动,也只是要满足自己而已。在我眼里,你这样只会造成我的困扰!……不过——」

蒂娜中断话语,用至今最严格的目光,像是不许他抱怨似地挺起胸。

「擅自感到不悦而离开座位是我的不是,我为我的无礼谢罪,抱歉。」

她明明是在道歉,态度和声音感觉却都很张扬,但是撇除话语及态度,她是打从心底地在对自己道歉。很不可思议地,星一郎能够理解及接受这样的道歉。

——哦,这样啊。

星一郎终于明白了。尽管蒂娜和摩子的外貌与性格迥然不同,却有一个地方十分地相像。两人都是非常高傲的人。

绝不轻易地说出丧气话,总是顽强地处世。她们在这种可说是高傲又可说是倔强的地方,惊人地相似。

——不过,姊姊并没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啦。

星一郎轻声微笑。

蒂娜不悦地歪著嘴。

「……我没说什么好笑的事情啊。」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蒂娜很可爱。」

「……………………什么?」

蒂娜讶异地眨了眨眼,接著变得满脸通红。

「干、干嘛突然说这种话!?你、你是在戏弄我吗?」

「不,我是真的这么想。蒂娜很可爱啊。」

他一重复,蒂娜的脸就变得更红。

「怎、么、啊……」

即便类型不同,星一郎十分习惯跟倔强的女性相处。不要说谎,直接说出真心话——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结果,蒂娜顶著一张因羞耻及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瞪著星一郎。

「……你真是一个让人不快的男人!」

大概是觉得意气用事很愚蠢吧,蒂娜焦躁得像个孩子似地踢了下地面,毫不客气地用食指指著星一郎的鼻尖。

「话说回来!明天明明也需要训练,你竟然还浪费体力……是吗,是体力剩太多了吧?那明天我就好好教训你,让你没有体力去做这种愚蠢的事!」

蒂娜单方面地说完想说的话,然后粗鲁地拉住星一郎的衣服,把人拖著走。

「赶快回去吧!明天开始你要做好更多的觉悟,星一郎!」

说出自己毫不虚伪的真心话,但不在多余的事上置喙。星一郎按著过去的经验法则,没去吐嘈对方已在不知不觉间叫了自己名字的事实,只是苦笑著点头。

2

星一郎突然醒来,和以往一样在闹钟响起前按下开关,现在是他设定的时间三十秒前。目前已经开始放暑假,需要照顾的姑姑住在研究所里。明明连日被操练得乱七八糟却还那么早起……习惯真是个恐怖的东西,连星一郎自己也感到愕然。

不过既然起床了,那就要有效地利用时间,于是星一郎从床上起身,开门想要往走廊走去,就在同时,斜对面的客房房门也跟著敞开。

「早安,蒂娜……咦?」

「……呜……啊……早、早安……」

模糊且完全感觉不到意志的声音回应道。

刚起床的蒂娜身穿似是代替睡衣的衬衫,而且钮扣从第一到第四颗都是打开的,右肩的衬衫甚至已经自肩头滑落。衬衫没有完全掉下来,是因为她丰满的胸部勉强把衣服卡住了。

在某种意义上,她的打扮感觉比『*香奈儿五号』还要具有挑逗性。(译注:为香奈儿生产的一种著名香水。)

话虽如此,从她沉重的眼皮及蹒跚的步伐,就能明显看出这是她在无意识之下的举止。遭受这种意外的冲击,令星一郎不禁感到退缩,但他却立刻想到至今在人生中得到的教训。

他先深呼吸,让心情冷静下来。在这种时候,先表现得跟平常一样比什么都重要。某位日本的大联盟选手也说过:「最重要的是平常心。」

「……你很邋遢喔,蒂娜。」

星一郎说完后,替蒂娜垂在身上的衬衫重新扣上扣子。一阵柔软的触感掠过他的指尖,但他还是冷静地努力继续动作。像这样整理好她的衣著后,星一郎推著蒂娜的背诱导她去浴厕。

「你先请吧。」

「…………啊……嗯……」

睡眼惺忪的少女轻轻——应该说是用力地点头后,拖著脚步开始行走。

关上门之后,她那令人印象深刻的身影自视野中消失,星一郎才放心地松了口气,前往客厅。在他取出冷冻的白饭,放进微波炉里时——

『呀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到了这个时候,惨叫声才从浴厕中传出。

「好凄惨的惨叫啊,就像是找到老鼠的猫型机器人。」

「…………」

走在旁边的蒂娜一直保持沉默,没有回应。为了缓和气氛,星一郎尽可能轻松地说道,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难受气息却没有减少。

星一郎暗暗苦笑,但他似乎还是有些疏于防范了,因为蒂娜狠狠地瞪了过来。

「……想笑的话就堂堂正正地笑啊,暗中偷笑可不是绅士会做的事。」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要笑,你这个大笨蛋!」

等吼出来之后,蒂娜才以一脸反应过来的表情环顾周遭,并发出「唔呜呜」的呻吟。

「……知道了!是我不对!这样就可以了吧!?」

蒂娜露出「要是此时能掏出一条手帕,就绝对会马上把它咬碎」的悔恨神情。

「……真是可恨……哼,所以你才会熟知该怎么对待女性吧!」

「如果八天里都是一起起床的话,自然会习惯该怎么配合对方的对话模式啊。」

眼看蒂娜似乎想把自己贬为没骨气的男人,星一郎这次明确地露出苦笑。

今天是训练开始数来的第八天。上午搜索《天命书版》,午后进行战斗训练的行程,也已经重复七次了。

目前他们正在进行第八次的搜寻,这代表到了第八天,两人也仍未找到选定星一郎的《天命书版》碎片。他们已经调查完星一郎的主要行动范围,正在随机找寻或许会有线索的场所。

两人正走在星一郎常来的大卖场。才刚开门还没多久,卖场中就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群,可以看出目前正值暑假。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一起出游的全家人及年轻情侣的身影。

「我不觉得这种地方会有魔术方面的圣遗物耶……?」

星一郎询问走在身旁的蒂娜。

「我也这么想……但也有可能是这个区域内有著类似小型神社一样的地方,东西则被埋没在那一处了。」

「还真是笼统的可能性。」

「没办法,主要的场所已经都调查过了,却没有类似的物品。」

两人前往附近的指引板,板子角落绘有以文字和记号组成的复杂二次元代码。蒂娜一碰到那个代码,那一处便发出魔力光,接著有个二头身吉祥物出现在指引板前方。

『欢迎客人大驾光临,我是客人导览用式神「诺伊」。请问您有什么要求吗?今天正举办夏日特卖的二楼便衣卖场很值得一逛。』

「这个区域内有类似神社的设施吗?或是有没有在盖建筑物时转移的寺庙?」

『此处并没有那样的设施。现在正在检查保存于政府机关的地图……已确认即使追溯回过去的百年,这块区域内也不存在相当于神社寺庙的设施。』

「……是吗,谢谢你。」

『请问还有其他事情吗?若是方便,我可以介绍本设施内值得一看的——』

「不用,可以了。」

『我明白了。』

二头身式神深深行了一礼后,便碰地一声消失无踪,只留下烟雾的效果。

「落空了吗?」

「好像是……你什么都没感觉到吗?〈圣楔者〉的『神』之刻印可是最高级的魔术通路喔。」

「就算你这么说……」

星一郎握紧后又张开右手,意识著被打入掌中的楔之刻印,却仍跟之前一样感受不到任何异样。因为星一郎原本就有见鬼之才,所以也学会了几项古典魔术。当中也有能让自己的魔术通路与物品接上的魔术,因此他也有根据联系来测出距离和方向的经验。

「……果然还是不行,距离跟方向都判断不出来。东西该不会是放在很远的地方吧?」

「这倒不会。即使是《天命书版》,隔著『距离』这道隔阂,便无法给予那种程度的庇佑。至少应该是在新京都市内才对……应该是啦……」

蒂娜叹了口气。

「是有点累了吗?正好,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吧?」

「……你还真悠闲,要是没找到书版,困扰的人可是你耶?」

「就算你这样说,书版也不是我们急就能找到的东西吧?而旦下午还有战斗训练呢。」

「……如果我真觉得累了,原因必然就是这个……」

蒂娜再次叹了口气。这次的这口气不但夹杂了几分的愕然,再要说的话,就是听起来总有种在指桑骂槐的感觉。

「技术方面就算了,你居然只花了两天就能让体力跟上训练……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如果认真用力打,似乎是我会先投降。」

蒂娜再次叹息,不过第三口气不仅混杂了怒气,还很粗暴。

星一郎想,她一定是想起了早上的那件事吧。

第一天的争执过后,蒂娜就按照自己的宣言,再也没有手下留情过。当中或许也有想要消解烦闷的意思在,她总是愉悦地把星一郎当成球般踢来踢去的。

不过蒂娜的个性本就非常正经,等星一郎愈来愈适应严酷的训练,她也跟著认真起来——结果累积了不少疲劳。这么想的话,早上的那件事也可说是星一郎的责任。

话说回来,无论蒂娜嘴上再怎么说,也没有太过认真地责备星一郎。就算觉得不满或愤怒,大半的感情也是对著她自己,感觉像是因为自己太过没用,所以才生气。

严以律己——这点也跟星一郎熟悉的女性非常相似。想到这里,星一郎的心底深处便传来一阵刺痛。

「……啊,正好那边有咖啡厅。外头这么热,要不要稍微吹个冷气?」

「你啊……唉,好吧。日本的夏天的确是热得让人受不了。」

虽然想反驳些什么,蒂娜还是不情愿地点头同意。

一进入咖啡厅,星一郎就先点了两杯冰咖啡。看到端上桌的冰咖啡,蒂娜疑惑地微微歪头。

「来到日本以后,我碰到过几件令人惊讶的事情,不过这个冰咖啡也让我有种异样的感觉。」

「是吗?」

「明明加了冰块进去,就会让味道变淡……可是日本这么酷热,确实会使人不想喝热饮。」

蒂娜这么说完,便张嘴含住吸管。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冰咖啡的味道并不糟,所以她微微松了口气。

「要吃甜点吗?这里有蛋糕喔。」

「……都到这里了,再拒绝就太扫兴了。那就麻烦来一份白玉红豆。」

「真有日本味。」

「因为日本的红豆馅太好吃了。」

蒂娜用力地强调。

等白玉红豆一上桌,蒂娜就立刻拿起汤匙把东西送入口中,动作慎重得彷佛它是颗宝石。

「……嗯,果然很棒,半参杂颗粒的口感也刚刚好。」

看到她为红豆馅的口感而显得一脸满足,星一郎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蒂娜看到星一郎笑,略感不悦地撇下嘴角,不过看在红豆馅的份上决定无视,把精神集中于眼前的白玉红豆。

星一郎就这么看著,觉得宛如在眺望一直不愿亲近自己的猫咪用餐。就在这时——

「————宿傩同学?」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星一郎转过身,发现是自己在暑假前帮忙调整过装置的同学铃木还有她的朋友,她们全都惊讶到睁大双眼。

「你好,真巧啊。」

「对、对啊……宿傩同学这是在……约会?」

她们讶异地睁著双眼,目不转睛凝视坐在星一郎对面的金发碧眼美少女。蒂娜原本认为这件事跟自己无关,因此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白玉红豆上,却感受到了复数的视线,这才抬起脸来。

「哇……」

「是个大美人呢……」

铃木发出感动似的叹息。

接著她们互相看著对方,小声地讨论,然后露出觉得有趣的表情提议道:

「吶,宿傩同学,我知道我们是电灯泡啦,不过还是想问问可不可以跟你们一起坐?」

「…………」

对面的蒂娜用像是在说『给我拒绝』的视线看了过来,但星一郎却装作没看到。

「嗯,请坐。」

「谢谢!」

铃木等人兴冲冲地坐下,然后兴致勃勃地询问星一郎和蒂娜。

「吶,你跟你女朋友是怎么会对彼此开始有感觉的?」

「好漂亮的金发,这是天生的吗?」

「你女朋友懂日语吗?」

她们完全认定蒂娜就是星一郎的女朋友了。这些人喜爱八卦的女子天性完全暴露了出来,并对两人毫不留情地发出质问攻势。

每当被询问,蒂娜的嘴唇及额头便会抽搐。光是要掩饰这一点,她就拚尽了全力。就算是强势的蒂娜,也无法应付这么多人的气势——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即使她试著否认,也会被「哎呀还害羞什么嘛!」的回应给吓得连连退缩。

「不过,原来如此啊……宿傩同学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难怪会没有绯闻。」

铃木等人一脸理解似地对著彼此点点头。

「有段时间还有人说『他是不是不喜欢女生,而喜欢男生』耶。」

「所以你只是单纯地只喜欢女朋友而已嘛。」

她们说出了更加具有冲击性的发言。

她们又再次对著彼此深深点头,接著一起转向蒂娜。

「女朋友小姐!」

「是、是!?」

「宿傩同学就交给你了!」

「因为他对所有的女生都很温柔,所以可能会让你误会啦。」

「你绝对不能放手喔!」

「…………」

「那么,我们要看的电影快要开始了,就先走啰。拜拜,宿傩同学、女朋友小姐。」

铃木一行人说完后就直接离开,看来她们原本就是要打发直到电影开始前的这段时间。或许是待得太久,她们在结完帐之后便啪哒啪哒地跑走了。

星一郎想著也差不多该走了,便转头想对蒂娜喊一声,却看到她用一脸复杂的表情看著自己,于是便先问道:

「怎么了?」

「……真意外。」

那到底在指什么——星一郎很纳闷,而蒂娜用非常认真的神情说道:

「我很意外,你竟然真的没有女朋友。」

听到她半信半疑的声音,就算是星一郎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你到底把我当作什么啦?」

「我以为你是个想装成花花公子的讨厌家伙。」

「…………看来人类要相互理解,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事到如今你在说些什么啊?光是只有留在历史上的部分,就可以看出人类从五千年前开始就在相争,想要不费任何心力,就轻易地与人互相理解,是种很傲慢的想法。」

嘲笑完星一郎,蒂娜又紧接著皱起眉头。

「可是,好难理解啊……从她们的说法来看,你被叫到体育馆后面也不只一次两次了吧?」

「我早就想跟你说,你对日本的刻版观念真的有点奇怪喔。」

「日本的女学生把中意的男学生叫到体育馆后面不是种惯例吗?我看过的漫画都是这样画的。」

「……是不是惯例倒还另当别论,不过我的确是有接过两、三次这类邀请。」

「接过邀请却没跟人家交往吗?连试试看都没想过?」

「明明知道最后还是会拒绝却跟对方交往,这样的态度怎么算得上真挚呢?」

「为什么要以会拒绝作为前提?我就是不能理解这一点。你会表现得亲切又彬彬有礼,是不是为了营造出一道墙?听了她们的话,我是这么觉得的。」

「…………」

「宿傩星一郎,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

这个人所说的话也很惊人。

星一郎原以为蒂娜肯定对自己毫无兴趣,他没想到蒂娜会观察自己,甚至已到了能看透的程度。

「你到底在恐惧些什么?」

那双蓝色眼眸宛若能够射穿他,并宣告不接受说谎及敷衍。星一郎一边选择用词,一边开口道:

「……我怕的,一定是……没错,一定是『无法守住的事物』……」

「…………」

蒂娜默默地催促他继续说,星一郎深呼吸后,才接著说下去。

「……自从父母死后,姊姊就保护著我,也认为我是最重要的。姊姊会那么早熟,固然跟才能有关,但我猜测,她或许是为了我才会想要早点成为大人的。姊姊一直保护著我,所以我认为总有一天,肯定就轮到我来保护姊姊了。」

「……那就是你的能力会如此高强的原因吗?」

「因为我认为最低限度的强劲是必须的。我做了很多事情,虽然姊姊每次都说『星一郎不做那些也没关系』。」

「……真是位既温柔又强焊的姊姊。」

蒂娜感动似地说。

姊姊被他人称赞,星一郎也感到很高兴,但心中那黑暗的绝望同时变得更加沉重。

「……可是,她不在了,我没能保护姊姊。」

「……责任并不在于你吧?」

「这是事实,只有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事实——我失去了姊姊,我没保护好姊姊。明明发过誓一定要保护她却做不到,没有赶上,所以……我才害怕。要是自己有了重要的人,会不会又保护不了?会不会又赶不上?或许因为我在心里的某处是这么想的,才会退缩吧……连我自己都认为很窝囊。」

「…………是吗?」

蒂娜点点头,拿起桌上的帐单站起来。

「虽然说是道歉或补偿感觉有点怪,不过这里就由我来付吧。」

蒂娜用为对方考虑般的声音说完后,便迈步离去。

星一郎以混杂了疑惑的视线,凝视蒂娜态度软化——不对,是蒂娜感到轻松的背影。

※  ※  ※

——真是不错。

在下午的战斗训练中,看著已经倒下第二十三次却又立刻爬起来战斗的星一郎,蒂娜打从心底暗暗赞赏道。

当初那个只能束手无策地不断被畏光的庇护给弹飞的〈圣楔者〉新人,从振作起来到再度被弹飞之间的间隔正逐渐地拉长。他一开始隐约对于真正武器的恐惧也转为警戒,变得能够控制恐惧了。

当然,在程度较高的魔术战斗中,他还是远远及不上自己这个经过千锤百炼的魔术剑士。虽说他动作灵敏,但那终究只是跟一般人相比。他多余的动作也很多,感觉反倒像是被获得显著提升的身体能力给牵著鼻子走。

可是,那些多余的动作也确实正一点一点地逐渐减少。被打飞就摸索,被追过就修正,连挥舞拳头的那一剎那也都慢慢变得完善。

实际上,他现在也还是会硬将手伸出来防御自己的攻击。只要没有削去畏光,〈圣楔者〉对于彼此的攻击都会产生反弹,因而无法产生那决定胜负的一击,如果输出力上有某种程度的差距,那倒还另当别论。这样的战斗方式,他在实战中也转眼间就领会到了。

省去不必要的说明,直接采取实战形式这种作法真是太正确了。

尽管乍看之下极为知性,但宿傩星一郎并不是以知性为宗旨的研究者类型,而是属于会以强烈意志往前冲的冒险者类型。在吹著热风的荒野中,这个男的才会渐渐变强。

——这副德性,还真敢说自己是个普通的学生。

这个男人有强烈的『目的』,不然的话无法适应战斗到这种地步。即便被扔进战斗中,他也没想过要克服恐惧之类的。正因为他连战斗时都很清楚自己的目的,这个男人才有办法获得如此强韧的精神力。

保护重要的人——这就是这个男人的目的。

她本来不喜欢这个男人,现在却觉得似乎与他靠近了一点。毕竟他的目的,和自己的企图也十分相近。

——所以,她不会手下留情!

被连续的突刺削去畏光,星一郎退后拉开距离,接著取出〈第二书版〉,翻开封面。

页面狂乱地飞舞,被保存其中的术式开始活性化。书页成了无数的火焰,迷惑蒂娜的视野。

即便还没找到选定自己的《天命书版》,星一郎在这期间也没让〈第二书版〉闲著,而是把自己组成的魔术一个个安装进去。他将〈第二书版〉当作一流的MAR装置来使用。

他发动的,是以日本的古式魔术「狐火」为基础的迷惑术。而且不只这样——

「!」

打中附近地面的炎弹爆炸,卷起沙尘。他还在幻影里穿插了具有威力的攻击术式。

做得相当细致啊,不过——

「『紫杉啊,太阳啊——守护我,并令敌人知晓吧』!」

蒂娜将浮现秘文字字列的枪刺入地面,格外强烈的魔力光闪起,周遭的炎弹无论是迷惑用的还是威胁用的,都不由分说地遭到吹散。

在她的正面已经没有星一郎的身影了。

「在那里!」

蒂娜没有回头,只是举起大枪往背后挥去。

挥舞大枪的手在右斜后方有了感觉,与畏光抗衡的异常声响也跟著响起。

虽然畏光的庇佑没被打破,但自己的偷袭遭到了蒂娜措手不及的反击,承受不住的星一郎就这么被打飞了出去。

「还没结束——」

转过身的蒂娜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被打飞的星一郎有如猫一般在半空中调整好姿势,于著地同时冲了过来。

相对地,蒂娜还是维持著有些放心而转过身的状态。

「啧、呜——!」

伸出的大枪枪尖只掠过了星一郎的脸颊,他以最小限度的动作冲了过来,而且劲势丝毫未减。

「哦、哦哦哦哦!」

他挥出一拳将蒂娜的畏光打消,蒂娜如今没有任何保护。

星一郎又挥出一记追击的拳头。

「!?」

星一郎以上下颠倒的惊讶神情回望著蒂娜。

放开大枪的蒂娜顺势接下星一郎的攻击,就这么把他拋飞出去。

在星一郎往远方飞去,并于半空中画出拋物线的期间,蒂娜重新捉住自己放开的大枪,开始奔驰。

尽管星一郎在半空中也灵活地重整好态势,却在著地的同时被蒂娜用枪尖抵住颈部,因而停止动作。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蒂娜说完,便放下武器。在松了口气后,星一郎随之悔恨起来。

「我还以为今天一定可以拿下的。」

「不,最后真的很惊险。」

蒂娜一边将大枪回复成〈第二书版〉,一边说道:

「老实说,你的身体能力相当惊人。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你成长到只凭身体能力就逼得我冒起冷汗的地步了。」

「……总觉得你今天挺温柔的耶。」

「如果没有偶尔夸奖一下,能够成长的人也成长不起来。」

若是平常,蒂娜在此时都会吼出「你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来恫吓自己,今天却只是耸了耸肩。目睹她这个样子,星一郎的表情看起来愈发地意外,这令总是被他驳倒的蒂娜心情更好。

「不过你可别会错意,等『摩天夜宴』一开始,我就不会留情,毕竟我们彼此都有无法让步的愿望。」

「…………愿望?」

星一郎像是听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话语,整个人愣在原处。

看到他的反应,蒂娜也感到很意外。她诧异地回望星一郎。

「……就是要向完成的〈BABEL〉许的愿望……你不是因为有这个愿望,才会像这样想要变强的吗?」

面对这个问题,星一郎拍去身上的灰尘站起来,疑惑地微歪著头。

「我没有想要为之而战的愿望。」

「……………………………………你在说什么……?」

蒂娜无法理解星一郎的话,只能茫然地反问。

不,她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虽然可以理解,却不明白理由。

为什么他能断言自己没有愿望……?

「……你不是想要让姊姊——宿傩摩子复活吗?」

「就像物部代表所说的那样吗?」

星一郎悲伤似地,或者说该自嘲似地笑了。

「要说那种大话也该适可而止。而且如果真的有可能办到,我也不会许这种愿的。我做不到,没能保护好姊姊的我,没有期望这种事的资格。」

「…………」

「我没有什么想透过〈BABEL〉来实现的愿望。」

「……………………………………你那是什么话啊……!?」

蒂娜握紧的拳头在不知不觉间开始颤抖,她紧紧地咬著牙关,变快的血流在耳朵深处隆隆作响。

蒂娜暴跳如雷。

「……你……你这家伙……!」

直到刚才还有的亲近感一口气降到仅剩一点,蒂娜愤恨地瞪著眼前男子不在乎的神情,宛如与他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啊,原来如此。

答案突然在自己热血冲头的脑髓深处涌现,自己为何会不喜欢这个男人的答案。

他明明就答应了参与战斗,也像这样积极接受训练提升实力,却又说自己没有愿望。这也就代表,他没有觉悟。

没有觉悟的人却要赴战,自己无法忍受这样的傲慢。

——不,不对,不光只有这样。她是在……嫉妒。

这个男人有实力,也有才能,只要找到《天命书版》真正觉醒的话,必定会成为极强焊的〈圣楔者〉吧。可是,他没有强烈的欲望与觉悟。

自己就是对此感到眼红。

他彷佛在说想变强不需要觉悟,觉悟和愿望都是无益的,这让蒂娜恼怒得无法忍受。

「…………」

蒂娜沉默地靠近星一郎。

对著濒临爆发、满脸僵硬冰冷又面无表情走近的蒂娜,星一郎畏缩地退后了半步。

「………………!」

在间不容发之际,蒂娜挥出了右手。

尽管这记巴掌响起了痛快的声音,她的心情却没有好上多少。

星一郎只是愣愣地回望著她,连要按住被打的脸颊都忘了。

「…………呜!」

宛如要拒绝一切般,蒂娜转过身,从〈第二书版〉中召唤出随骑。在她身后的星一郎很想说点什么,但蒂娜却像要甩脱魔力光的残渣似地突然加速,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废工厂。

3

两人在废工厂分别后,蒂娜也没有回到公寓。

为了以防万一,星一郎还在客厅里等著,等看到窗外的天色渐白,他才终于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息,表示放弃。

「……不该用那种说法的……」

他回想起已经成为昨日往事的对话。

应该有更好一点的表达方式才对。一同度过这几天后,他明白蒂娜是个拥有正直气质的少女,对抱有觉悟临战的她来说,没有觉悟便赴战感觉就像是在闹著玩的。

没错,她有觉悟。

要赢到最后的觉悟。

还有要保护某人而战的觉悟。

星一郎非常清楚,他一直在近处看著这种下定决心要守护某人的神情。

所以他才会把自己大部分的真正感情说出口。

「…………」

星一郎从沙发上起身,就这么离开客厅,往玄关走去。他锁上家门,离开自家所在的公寓大楼。

在早晨的新京都中,早早就飘来不知来自何处的淡淡沉香味。

星一郎开始迈步行走。

他往即使是早上也还残留著隔夜热气的祇园方向走,从那里沿著鸭川往下,朝京都车站的方向走去。即便他以快走的速度走过这不短的距离,也完全感受不到疲累。按照星一郎现在包含持久力在内的身体能力,别说是跑完马拉松全程,恐怕连从容地追过铁人三项的金牌得主抢先抵达终点,也是手到擒来吧。因此他几乎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默默地持续走在新京都的街道上。

不久后,白晃晃的早晨日光被许多人群聚的闷热盖过,已彻底清醒的新京都被喧闹所包围。等太阳完全升起,时间快接近中午时,星一郎抵达了二条城,他沿著新京都的市街走了几乎半圈。

这座二条城也曾因为魔力灾害而一度毁坏。虽说护城河的石墙还留著,但城墙和正门自不必说,二之丸与本殿也是整个被吹跑,包含庭园在内,大部分地方都是透过MAR技术的实体投影复原的再现史迹。因为这样,入场的观光客现在所付的钱在名义上已经不是参观费,而是复兴费。

虽然不会疲累,然而温度已经上升至最高气温。星一郎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眺望不断吸收观光客的出入口一阵子。

「…………这样的行动也实在是太鲁莽了……」

星一郎本来就不是因为有头绪才出门的,他也非常瞭解这不是搜索而是仿徨,只是想沉浸在心绪中的自己欺骗。

『摩天夜宴』——〈圣楔者〉的战斗在后天就要开始了。与其白费力气四处走,不如去寻找自己的《天命书版》。

尽管脑中明白,星一郎却没有想要就这么为自己而运用时间的意思。

当星一郎站起来,打算接下来去北边的时候——右手感受到了一阵轻微的刺痛。

「嗯……?」

星一郎看向右掌,上头并没有任何变化。不过那本就只是些许的异样感,小到能够以错觉为由拋到脑后。

「…………」

可是星一郎却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般,开始环顾周围——那是一种没有来由的预感。

于是,他看到最近眼睛已经习惯的那头金发出现在二条城的出口处。

那是蒂娜。

她走出二条城后,就这样沿著外墙走去。

「…………」

星一郎悄悄地追随在她身后而去。

离开二条城再现史迹的蒂娜,乘坐地下铁往西边前进。幸好,她似乎没注意到星一郎在跟踪。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位犹如画中才有的金发碧眼美少女,望向她的众多视线成为掩饰星一郎最好的迷彩。

就算是这样,若是换搭公车,自己仍是会被发现的。不过蒂娜在东西复兴线的西边终点站下车后,没有前往公车站,而是开始步行。

这里已经是市区的外部,随著她愈走愈远,风景中的绿意也愈来愈醒目。话虽这么说,但这里与著名的风景区岚山仍微妙地有段距离,因此没什么看点,就是全国到处都会有的郊外风景。

在这一片绿意中,蒂娜不断地往没什么建筑物及人烟的方向走,蝉鸣声逐渐变大。她不停地行走于聚集了不少蝉的林中坡道。

星一郎仰头望向坡道的尽头,在树木之间能够隐约看见白色的墙面。

——医院?

他只是突然有这种感觉,但在这种偏远又没有车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道路前方,真的会有医院吗?

最终,在没有森林的小山山顶上,有栋乾净的白色建筑座落于此,在这满溢生命的山林当中显得相当突兀。白的不只是建筑本身,连围绕著它的高耸围墙也是白色的。此处完全是一片纯白,宛如要反弹所有来自外界的刺激。

已经看不到蒂娜的身影,她似乎是前往敞开的正门另一边了。

即使多少还有些犹豫,但自己都来到这里了,于是星一郎穿越正门——

「——没有许可的人是进不了这间医院的。」

他听见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星一郎回过头,看到蒂娜正环著双手,背靠著正门旁的围墙。她那双蓝色的双眸注视著星一郎,冷静到彷佛在说正如她所料。

「……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

「我是直到刚刚才发现的。混在人群里的手法还算可以,但在没有人烟的地方,你掩盖气息的技巧离及格还差得远。」

蒂娜松开环著的双手,离开靠著的墙壁,微微地吐了口气。那吐息听起来像是叹息,又像是放弃,抑或者是有了某种觉悟的复杂情绪。

「其实本该在察觉到的时候就把你赶回去的……不过这是个好机会。」

像是要说服自己接受般,蒂娜点了点头后,便往医院内部走去。

星一郎追著蒂娜的背后而去。

这栋建筑就如星一郎透过外观所推测的一样,是间医院,又或者是相当于医院的设施。蒂娜将ID卡出示给入口处的保全检查,门扉敞开的时候,医院特有的消毒气味便迎面而来。

建筑物中几乎没有什么人,被关在外头的蝉鸣反倒更加衬托出内部的杳无人烟。偶尔会有些身穿白衣的人与他们擦身而过,那些人与其说是医生,倒不如说更像研究者,而且完全都没朝他们看一眼。

蒂娜毫不迟疑地不断前进,可是若要说她很熟悉这里,那围绕在她身上的氛围也太过生硬了。两人进入电梯时也是,她只是一动也不动地专注凝视显示楼层的面板。

两人在似乎是住院病房的楼层走出电梯,这里的每扇房门都没有挂上名牌,只标著代替房号、毫无特点的管理代码。

蒂娜在似乎是目的地的房间前停下脚步,深呼吸,然后睁著正期待什么的目光敲了敲门。她等了一会儿,但房门的另一边没有任何回应。

「……我进去了,兄长。」

蒂娜用僵硬的声音说完后,伸手打开了门。

这是病房吧?

这个房间非常安静,静到能够听见心电图与投药机运作的沉静机械声。在这有如沉入水底般的寂静空气中,完全闻不到任何气味。一般来说,无论多么努力保持清洁,病房还是会染上人类生活的气息。病痛,就是活著的人类的战斗。

因此从这个房间内感受到的无生命感,让这里与其说是病房,更像是太平间。

即使房间中央还有个活著的人类也一样。

「…………」

蒂娜走近病床。

床上躺著一位约二十岁上下、双眸紧闭的青年。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白人男性,肤色看起来并不差,有些翘起的黑发也很有光泽,可是从他身上却几乎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明明青年的胸口还微微地上下起伏,显示他还有自发性的呼吸,但星一郎却觉得自己是在看一尊做工精细的人偶。

那个青年丧失了某种决定性的——让人类还能是人类的「要素」。

「……这是我的兄长,克里斯多福-查连乔。」

蒂娜用平淡的声音介绍床上的青年。就如同星一郎察觉到的一样,青年的脸总感觉有种与蒂娜相似的影子。

「……兄长比谁都温柔,也比谁都强。他不管是在古典魔术还是武技都出类拔萃,是『图书馆』首屈一指的俊杰。兄长,就是我的骄傲。」

蒂娜的声音很平淡,但星一郎马上就看出她是在忍著自己激动的情绪。蒂娜握著床边栏杆的右手正小幅度地颤抖,因为过度用力,连八芒星的刻印都一闪一闪地浮现出来。

「……他被神威武的象徵『神枪』选中,是最强的〈圣楔者〉之一。有许多人都一致认为,他能以权能武装〈布里欧奈克〉在『摩天夜宴』胜到最后……」

「布里欧奈克?」

「嗯,没错。〈布里欧奈克〉——那个权能武装力量泉源的神格,原本是属于兄长的……」

蒂娜紧紧地咬著牙。

「……那是在一年多前,发生了派遣至迦勒底委员会的〈圣楔者〉遭受袭击的事件。受害的都是为了完成〈第二书版〉而聚集,于古典魔术和魔导工学领域皆有深厚造诣的人们。遭到袭击的人被夺去书版的神性,化为只是单纯活著的亡骸……!」

因为顾虑到还在床上睡著的兄长,蒂娜压抑著音量,然而她的声音僵硬到随时叫出来也不奇怪。

「……能打倒〈圣楔者〉的,也只有〈圣楔者〉。既然书版的神性也被夺走,对方的目的八成是为了除去『摩天夜宴』的障碍吧。那个可恨的『书版猎人』,卑鄙地偷袭了负责实验及调整的他们……!」

——『书版猎人』。

那是偷袭了蒂娜的兄长等人的〈圣楔者〉别名吧。会用别名来称呼犯人,就表示对方的真实身分仍旧不明吗?

「……兄长是唯一一个守护自己的石版直到最后的人,可是他的意识并未回来。明明身体没有任何异常,却只有意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回不来……国内的魔术师们满嘴污言秽语地辱骂这样的兄长,说什么『在夜宴开始前就出局的没用家伙』或『与其活著丢脸,不如死了还比较好』……那些人不知羞耻地,用那曾经盛赞过兄长的嘴吐出这种话!」

「…………」

这名青年——克里斯多福应该真的很优秀吧。他肯定是位实力与周围格格不入,而且与天才这个称呼极为相衬的人物。

或许正因为如此,对他的抨击才会更加地根深蒂固。无论是多么光辉的天使,只要落到地面上,都会被叫做恶魔而忌惮。

星一郎听闻对姊姊摩子的诽谤中伤也不是一、两次了。

「……兄长被袭击的时候,我还在祖国接受训练,因为我……是被不知名的书版选中的〈圣楔者〉……」

「不知名?」

「选定我的《天命书版》,最要紧的神名已经破损,所以我无法发挥寄宿于自己身上的神格,是个不完全的〈圣楔者〉……在某种意味上,我也是你的同类。」

蒂娜语带讽刺地自嘲。

星一郎认为自己似乎终于理解了。

虽说是迦勒底委员会所命,而且又有被帮助的恩情在,但蒂娜会那么积极地介入星一郎的战斗训练和搜索书版,是因为自己跟她的境遇十分相似。

而且,她会那么生气的理由恐怕也是……

「听到兄长倒下,我急忙赶来,兄长的神格就是在这时转移到我的〈第二书版〉中。虽然所有的相关人士都很惊讶,但我认为这就是天命。因此即使是偶然,为了取回兄长的名誉,为了讨伐将兄长变成这个模样的『书版猎人』,我也必须用他的〈布里欧奈克〉,在『摩天夜宴』中胜出。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要拯救兄长……!」

蒂娜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开始颤抖,只是她的神情仍非常僵硬。这或许是蒂娜最后的堡垒,她将自己的感情牢牢地封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下。

说完这些后,蒂娜陷入沉默,只是专注地望著一直睡著的兄长。

过了不久,蒂娜转过身离开病房,星一郎也跟在她身后。

蒂娜一言不发地走出建筑物,然后终于在来到正门前转过身,开口说话:

「……我有目的,有想要赌在〈BABEL〉上的愿望,可是……你却说『没有』,说你没有想要为之而战的愿望。」

「…………」

「我曾经以为你跟我很像。我们都是不完全的〈圣楔者〉,还有为了守护重要事物而想要变强的态度。我以为,你是跟我怀著同样想法的人。就算愿望不同,情感的所向也必是相同的……可是,你却说自己没有战斗的理由。」

蒂娜闭起双眼,叹了口又深又长的气,像是想要稍微冷静自己的情绪。

不过只是这样,无法消除她心中的烦闷吧。

她再次睁开的蓝色双眼中,寄宿著强烈的愤怒之光。

「……没有战斗理由的人,就不该去战。不对,是没有战斗的资格。就算你是〈圣楔者〉,也没有参加『摩天夜宴』的资格。」

「…………」

「最后我再给你一个忠告。等你找到书版,就立刻毁掉它。没有理由、没有觉悟的人,就别踏入这里。」

唾弃似地说完,蒂娜便转过身迈步离去。

星一郎沉默地站在原处,只是凝视著她——一个临战者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