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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外公外婆

「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果然让俊一郎有了反应。俊一郎暗忖,说不定眼前这个人和我有同样的能力。

但是纱绫香的回答让他大失所望。

幼稚园时期的朋友在海里溺死,小学时的导师病死,国中校外教学时住的旅馆附近发生火灾有人罹难,高中时期的朋友骑机车发生车祸而身亡,打工店里认识的人自杀……结果她说的净是这一类的经历。

以二十岁芳龄来说,她经历过的周遭人们死亡的次数确实高于一般人,但无论从哪个例子来看,都无法说她自身有被死神附身。这跟纠缠俊一郎至今,不计其数的凄惨「死亡」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你请回吧。」

俊一郎再次指向门口,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等、请等一下,我是真的——」

「你少开玩笑了!我可不是以这个能力做为噱头的通告艺人。」

「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

俊一郎盯着纱绫香看了几秒后开口说:

「我知道了,你确实被死神附身,我们就把这件事当作真的好了。但是那个最重要的死神我偏偏看不到,也就是说我没有办法帮上你的忙,这样说没错吧?」

纱绫香虽然可以理解他的话,但看来仍无法打从心底接受。她那给人稚气可爱的第一印象是错误的吗?还是,她真有什么非拜托弦矢俊一郎侦探事务所不可的特殊理由呢?

俊一郎望着她一会儿,发现她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好投降地说:

「那你到底为何来我的事务所?阿东法律事务所只有在电话里说要预约今天碰面,没有讲任何具体情况,那——」

「那个律师是秋兰的……他公司的顾问律师,啊,对了!」

纱绫香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开始翻包包找东西,没多久她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俊一郎。

「这不是推荐信吗?」

信封上写着一个名字,那可是在某个业界拥有呼风唤雨权力的大人物。以前俊一郎曾经救过那大人物的命。

「你和这个人是——」

「不是我,是秋兰跟他有点交情——」

「原来如此。」

「我跟律师谈过之后,他说因为老师的工作内容十分特殊,所以必须要有正式的推荐信才能……」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我不是什么老师。」

俊一郎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出怒气,仅仅只是毫无抑扬顿挫的平板语调,但纱绫香一听就紧张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推荐信拿出来?」

「因、因为老师……喔不,弦矢先生,你一开口就叫我回去……」

纱绫香那双晶莹带着水气的双眼注视着俊一郎,他下意识避开视线,不过又马上像没事人般地说:

「那我的事也是那个律师告诉你的?」

「不、不是……是我外婆……我外婆从以前就知道老师、不对,是弦矢先生你外婆的事。」

「我外婆?」

俊一郎大吃一惊,还不小心脱口反问。

「啊,她们并不认识,不过我外婆也是一位占卜师。当然她完全无法跟弦矢爱老师相提并论,不过她十分清楚爱染老师能力有多么优秀,我妈跟我都从小就常听外婆提起弦矢爱老师的种种事迹——」

「是这样呀。」

俊一郎的外婆弦矢爱,就是所谓的灵媒。

尊崇她特殊能力的人们从以前就常依据场合不同,用「巫女」「活佛」、「祈祷师」、「预言者」或「灵能力者」等各种称呼来叫她,不过她本人总是干脆地说「我不过就是个灵媒罢了」。

外婆明明也没做密宗的加持祈祷,但可能因为名字叫做「爱」,导致「爱染老师」这个称呼最为广为流传。本人嘴上虽然总是叨念著「我有爱染明王(注1)那种魅力吗?」态度倒没有十分抗拒。

不过也有一种说法是,因为外婆很喜欢川口松太郎的《爱染桂下情》(注2),所以才被如此称呼。俊一郎认为这个应该才是正确答案。

外婆的工作包罗万象,但她总说这些工作几乎都像在帮人咨商人生烦恼。只要对方要求,外婆也会驱邪消灾,但那多半不过是「做做样子」的仪式。俊一郎小时候就常听外婆分享这些让人跌破眼镜的秘辛。

注1:爱染明王是佛教密宗的明王之一。

注2:描写昭和年间医生与护士恋情的长篇畅销小说,后改编成多部电影。

「为什么只做做样子呢?」

「就没有东西附在他身上,是要我驱什么邪啦!」

人们口中的附身,当然有时是真的有东西,但有时不过是个骗局、妄想或者精神疾病,有时则是这些原因的复合型态。首先要先判断成因,再针对各种症状施以适当的「治疗」。如果只是单纯的妄想,那只要做做样子的驱邪仪式就足够了。实际上这种情形好像是最多的。但如果是严重的精神疾病,就必须去找专门的医生看诊。

「以前有一句话叫作——心到药到。」

外婆解释「心到」就是诚心祈祷,也就是委托像她这样的灵媒。而「药到」是指服药,亦即去看医生的意思。

「懂吗?千万不要单单偏向哪一边,而是两方都要善用才好。『病由心生』这句话就是在说,人哪,要是心里有什么事情挂怀未决,烦忧会不会因此而生病,结果就会真的生病。这种时候就要尽快来找外婆这样的人讨论才行。那要是已经太迟了,已经变成真正的疾病了,就该去找医生报到啰。」

因为外婆抱持这种想法,所以从全国各地都有众多「咨商个案」或「患者」前来拜访,把外婆家里挤得水泄不通。但外婆总说,他们多数都仅是「病由心生」的程度,所以做做样子的驱邪消灾确实有其必要性。

「那些人呀,就连外婆我这种程度的术者也能治好他们。我帮助他们又可以积些阴德,这倒是相当值得感谢呢。」

虽然外婆对前来咨询的客人来者不拒,但有一种人是她打从心底厌恶、只能吃上闭门羹的,那就是企业老板与政客这类家伙。当然事态严重必须施行「祝祷」,或是真的能帮助到别人的情况不在此限。但大致上,这类人都是出于自身欲望与利益想利用外婆罢了,他们经常搞得外婆火冒三丈,被她客气地请出门外。

听起来纱绫香的外婆不仅详知弦矢爱的能力,连她实际的工作内容也一清二楚。

「老实说,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在意……就在我正烦恼该怎么办的时候……」

「想起我外婆吗?」

「不,在那之前还有其他原因。」

「在那之前……?」

俊一郎惊讶地皱紧眉头,看这表情纱绫香似乎以为他即将发怒,连忙慌张解释:

「我未婚夫……前未婚夫秋兰,他是弦矢骏作老师的粉丝——」

「我外公的?」

俊一郎虽然有点好奇她为何更正未婚夫的称呼,但这次居然连外公的名字都出现了,他着实吓了一大跳。

身为作家的弦矢骏作确实拥有一些狂热粉丝,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出版业界完全只把他当成一个神秘学怪奇幻想系小说家看待,可说是一个极为特异的作家。

「那个叫秋兰的人,他喜欢看恐怖小说吗?」

「我受到他的影响,也会看一些推理小说……是叫做本格推理吗?我也有在看一些经典作品。但他说恐怖小说他不太熟……只是他房间书架上有成排的弦矢骏作、东城雅哉、天山天云、媛之森妙元写的书。有次他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了许多趣事,他说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但弦矢骏作老师的太太在那个领域算是相当知名的灵能力者。」

纱绫香回想起与未婚夫愉快谈天的情景,紧张的心情似乎稍微和缓下来。

「他知道不少嘛。我外公和外婆的工作看似互有关连,但其实没有任何交集。听过这两个人,而且还晓得他们是夫妻的人可说是相当少。」

「是这样吗?我以前有从外婆那边听过爱染老师姓弦矢,所以我想说秋兰讲的该不会正是爱老师吧。于是我就开口问他,他非常惊讶。秋兰他们家有调查过我外婆的事情……啊、当然他也知情,但他一定从来没想过居然会从我外婆又连结到爱染老师……」

「原来如此。」

俊一郎一边随声附和,心中一边暗自猜想,她和未婚夫家里大概有发生过一些争执。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他的房里正觉得一筹莫展时,刚好弦矢骏作老师的《长坊主》(注3)就放在桌上……」

什么书不好选,偏偏是这本书啊……俊一郎心里不禁苦笑。

长坊主是传说中自古以来就栖息在苍龙乡巳神町奥山中(以前的神神栉村)(注4)九供山这禁忌之地里的怪物。过去曾经有位妇人前来求助于外婆,说这怪物附身在她女儿身上。听说本来到四十几年前为止,当地曾存在一个代代任职巫女的古老家族,不过因为那族血脉已逐渐式微,她们只好百般设法找寻可以驱邪消灾的人,最后就找到外婆身上来。

那次驱除邪灵的过程非常辛苦,不过外婆还是漂亮地完成任务。只是,从外公非得选择「长坊主」这么直接的小说名称这点来看,不难想像当时附在那女儿身上的东西有多难搞。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外公所撰写的怪奇小说不只是单纯的创作。

位于杏罗町的外公外婆家是传统的细长型家屋,生活空间从玄关向内延伸,里头还有个面积不小的中庭。整片庭院几乎都被竹林占据,但在一方角落里祭祀着一个冢,用来封印被祓除的邪灵。不过,「那些东西」经年累月不断增加、聚集,能量一点一滴逐渐蓄积,有朝一日可能会濒临极限而爆发出乎意料的巨大力量,冲破那个冢的封印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为了避免这个危险性,外公开始以被驱除的邪灵们为题材进行创作,将它们封印在小说这个封闭的世界中——也就是采取双重封印的防卫手段。

注3:出现在作者另一系列作品「刀城言耶系列」的《如厌魅附身之物》中,其栖息的禁忌之山「九供山」即是故事舞台之一。

注4:同样出现于《如厌魅附身之物》中,位处苍龙乡最西端。

「那些看了小说的人,不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吗?」

有次外公正在别馆书房里写作时,年幼的俊一郎提出自己的疑惑,外公听了仍埋首稿纸堆中,头也不抬地回答:

「我的作品,都有施行特殊的古老法术。」

但外婆对这件事的说法又完全不同了。

「那个喔,一开始只是你外公想不到怪奇小说的题材,才来参考我客人的故事。没想到后来发现刚好有这种功效。外婆我对这件事情呀,说真的也是大吃一惊呢。」

自那时起,这对奇妙二人组就开始「携手合作」至今。外公因此而撰写的作品中,作为题材的魔物格外凶恶令人畏惧的,就是纱绫香看到的那本《长坊主》。

「你从我外公的书,又联想到我外婆吗?」

「对。我去找律师讨论,请他帮我调查。然后前几天他才跟我说,弦矢先生你要在东京开事务所。」

「从外公到外婆,然后又连到我……?」

俊一郎露出思索的表情,一边喃喃低语。

「我听说这间事务所今天才开张,但弦矢先生你从小时候就相当活跃了吧?为什么还要……不,我可以理解为什么要开事务所但是……为什么是弦矢俊一郎『侦探』事务所呢?」

「这和你无关吧。」

从思绪中回神的俊一郎马上冷淡地回嘴。

幼稚园时遇见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西装男」是一切的开端,自此他开始看见形形色色的「死相」。妈妈也发现了儿子的特殊能力但却佯装不知,大概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吧。外婆倒是和妈妈相反,十分认真教导外孙这些「死相」的意涵,还有妥善应付的方式。

不过一直以来外公外婆都住在关西,俊一郎则住在东京。只要有长假,妈妈就会带俊一郎去外公外婆家玩,但她自己却会刻意避开外婆。她认为儿子会有这种怪异能力都是自己母亲的责任——他妈妈抱持着这种误解,不,或许应该说她想要以此转移问题的焦点。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的俊一郎能够明了妈妈当时的心情,但当时这个情况深深刺伤了俊一郎幼小的心灵。

弦矢俊一郎看见的「死相」大致可分为两类。其中一种即将夺取无特定对象的性命,另一种则附在特定对象身上。举例来说,前者的死因会是灾害或意外,而后者则是因被杀害或生病导致死亡。在前者的情况中,如果人们能避开那个致命地点,就可能死里逃生;而后者的情形里,要是能破解、去除掉根本原因,当事人也许就能捡回一条命。

没错,只要俊一郎能顺利处理的话——

但当时俊一郎年纪尚小,这种期待未免太过严苛。外婆明了这点,所以打算好好「教导」他,但他妈妈对此事感到强烈不满。妈妈恐怕是对于被称为爱染老师的母亲那强大的力量,与自己儿子因隔代遗传继承的那种特殊能力都打从心底感到抗拒。她心里一定相当恐惧,要是把儿子托付给自己母亲,这个孩子将来就会变得像「爱染老师」一样。

但由于俊一郎不晓得该如何应付自己看到的「死相」,接二连三地引发许多问题。没过多久,左邻右舍与学校同学都背着他窃窃私语,偷偷唤他「死神」、「恶魔之子」或「怪物」。

这些流言蜚语对俊一郎造成相当沉重的打击。明明自己只是出于好意想帮忙,是为对方着想才出声提醒,警告对方你身上有「死亡」附身……那些人无视他的警告不幸罹难就算了,旁人还把死亡原因都归咎到自己头上,这种蛮横不讲理的态度,让那时还是孩子的俊一郎深受打击而日渐消沉。结果俊一郎没过多久就开始拒绝上学,最后成了足不出户的茧居族。

然后——发生了某件事。

但是,他没有丝毫相关的记忆。他记得的只有,某天当他意识到时,已经住在外婆家生活了。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只有自己住在杏罗町的家里。

奇怪的是,他也完全没有想要寻求解释。反倒像是一只刚搬家后四处探索的猫咪,只是心无旁骛地去确认、观察与习惯自己身处的崭新环境与状况。

外公外婆也没有特别对他说什么。不知为何有许多报章杂志的记者蜂拥而至,但外公都语气坚定地请他们回去。虽然不晓得外公怎么说服他们的,但只要外公一出马,大部分记者就干脆地打道回府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俊一郎心里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他小学时没有调查真相的能力也就罢了,上国高中后,他也逐渐知晓许多挖掘过去的方法,然而他却刻意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那是因为他害怕。那应该不是对于深埋的过去、对于未知事物油然而生的胆怯感受,而是另外一种恐惧。

不要知道绝对比较好……

要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一定会发疯吧……

内在本能在他心里反覆低语,发出警告喝止,用尽全力嘶吼,叫他绝对别探寻过去。因此他才什么都没做,今后他也是同样打算。

幸运的是,当时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外婆的「教育」和外公指导的学校课业填满了他的生活。外婆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你可不是来作客的」,因此他也逐渐熟稔各种家事。有些在外婆家走动的咨商者相当疼爱他,他也慢慢开始会出门到附近走走,不久后终于恢复到可以回去上小学的程度了。

但是,在这段十分漫长的时间中,他能敞开心房接受的对象,除了外公外婆就只有猫了。对俊一郎来说,猫不仅是他的朋友、手足,也是他的双亲。

他对人类的不信任感已经深植内心难以抹灭,因此言行举止总是毫不客气,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将自己封闭在孤单一人的世界里,不管外界发生什么也不表现出任何情绪,看似非常冰冷但如果伸手触碰却仿佛会烫伤般……这样的形象在不知不觉间定型了。

外婆结束一整套教学后,就放手让外孙开始「工作」。那时俊一郎近乎绝望地想,结果外婆也只是想要传人才收养自己的吧。

「你明白吗?就算你讨厌那个力量,它也绝对不会消失,只要你活着的一天,不管再讨厌也得面对它。」

不过那似乎只是俊一郎的误解。

「但是呀,什么事都一样,一定有好的部分也有不好的部分。你这个力量的优点就是,可以依据使用方法的不同而帮助别人。这是其他人不管多想做都做不到的,非你不可,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喔!而且藉由勇敢面对这个力量,你也可以好好地认同自身的存在。有句话叫做一石二鸟……」

说到底外婆还是为他着想。俊一郎终于了解,外婆只是采取了她认为对自己最好的方式。

「只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们要跟那些来咨询的人收钱呢?」

俊一郎忍不住提出心中疑惑。

「傻瓜,你这个孩子喔……当然是为了要生活呀。」

原来爱染老师也不是完美的圣人君子……俊一郎记得当时自己得知这一点后,可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在前来向外婆求助的咨商者中,一开始只有俊一郎能在他们身上看见「死相」的人,才算是他要服务的客人。但关于他的良好风评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地流传开来,没过多久指名找他的客人开始逐渐增加,把外婆都晾在一边了。

「你少得意忘形啊。你这菜鸟想跟我比,还早了一百年咧!」

俊一郎明明什么也没做,外婆却突然对他发火。

遇到这种时候,他总是躲到别馆的外公书房里,不过外公老是自顾自地埋首于稿纸堆中,头也不抬一下。不过,外公意味深长地浅笑说:

「她是在闹别扭啦。外孙比自己还受欢迎,她当然会吃味了。」

俊一郎备受瞩目的理由,当然还是因为死视这个特殊能力。在能看见别人的「死相」这个能力上,就连外婆都得让他三分。但是,他能赢过外婆的地方,真的也只有这一点。比起只拥有死视一项特殊能力的俊一郎,外婆不仅有多种特殊能力,功力又深厚。不久之后俊一郎也逐渐明白,无论多么努力修行积累,也没有任何人能继承爱染老师的衣钵。

即使两人的能力差距如此显著,俊一郎还是有无数咨询者蜂拥而至,这件事大概也意味着人类的业障深重,总是无法放下对「死亡」的强烈担忧。

就算如此,外婆也绝对不会在为俊一郎挑选咨询者时放水。只要是她判定无法对俊一郎带来良好影响的客人,就说什么也不肯让对方靠近孙子一步。如果对方因此无法痊愈获救,她会揽下全部责任自己处理。

俊一郎心里明白,虽然他身处的家庭环境十分特异,但自己确实是在外公外婆的用心守护下成长的。

过了不久,俊一郎终于抓到和「死相」和平共处的诀窍,自此就能够自由选择「看」或「不看」了。在这之前,只要「死相」出现在眼前,他无论乐意与否都得被迫观看。然而现在他进步了,只要自己不有意识地去「看」,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不会再有任何奇怪的东西映照在俊一朗的瞳孔里。

俊一郎一直到高中毕业两年后,也就是今年初春为止,都还住在关西和外公外婆一同生活。虽然外公外婆曾建议他去念大学,但他摇头拒绝后,外公外婆也没有勉强他。

「我这阵子先暂时帮忙家里的工作吧。」

听到俊一郎这么说后,一向言词辛辣的外婆毫不留情地说:

「你这不过是失业青年的借口吧。」

「才不是,这也是一种报答你们的方式嘛。」

「你呀,就算花上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啦。」

「在我的一辈子结束之前,外婆的一辈子就会先结束喔。」

「你、你、你这孩子,唉……这到底是像谁呀,你现在居然会说这么无情的话,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当然是像外婆。但俊一郎要是胆敢把这句话讲出口,外婆肯定会大动肝火,所以只能放在心里想想。

不过她特别用了「失业青年」这种字眼,可以强烈感受到外婆担心着自己的将来。对于根深柢固不相信人类的他来说,无论将来进入哪种行业,所有的职场都会带给他相当程度的痛苦。即使如此,外婆完全没有要让他继承爱染老师衣钵的意思。

「我让你在这里修行,只是为了让你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能力。」

「但是,你不是说这个能力一辈子都会跟着我,要我用它来帮助别人——」

「那个只是为了要让你认真修行才说说的啦。对我来说,只要你能够正确理解并控制自己的能力,这样就够了。」

这个「工作」不仅经常遭人误解、饱受偏见攻击,无论在肉体或精神上都会造成相当剧烈的负担,有时还会伴随生命危险,外婆大概是不想让外孙从事这么辛苦的工作。

但是外公的想法就不同了。

「俊一郎,你要不要去东京看看?」

今年三月下旬的某一天,俊一郎在别馆书房帮忙整理资料时,埋首于稿纸堆中的外公突然这么提议。

「东京?为什么?」

「你也二十岁了,差不多也该独立生活了吧。」

但俊一郎深知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外公再度开口:

「那个呀,是因为不希望你使用那能力。」

完全不需要解释,「那个」指的当然是外婆。

「外公我啊,反而认为你应该善用它。既然一辈子都会跟着你的话,不好好利用一下也太说不过去了吧。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幸运,但你从小开始帮过的那些咨询者,至今也累积了不少,其中还有许多大有来头的人物。也就是说不知不觉中,你已经建立了相当庞大的人脉网络啰。所以呀,就算你现在马上在东京开个事务所,也不愁找不到委托人上门,没问题的啦。」

「但是,外婆她……」

「她也是很矛盾呐。她打从心底希望你能出社会,像一般人一样过着平凡的生活。但是她也比任何人更了解,那是不可能的。」

「关于这点,外公我有好好考虑过了。你可以活用至今累积的人脉、接受咨询,拿来当作一种做生意的方式。不要只是当个融入城镇或地区,与地方连结紧密的灵媒,而是要好好发挥你的能力,进行某种顾问业务。」

「顾问?」

「就算万一有什么状况发生,从警界开始算起,愿意助你一臂之力的强力后援多得是,一定没问题的。」

「咦……」

「啊,你大概不太清楚,但总之你不用担心啦,我都有仔仔细细地帮你记录下来。」

这倒是初次耳闻。外公居然也有认真地为他的将来打算,为了在有一天宝贝孙子想发挥自己的能力时能派上用场,而长期持续整理顾客名单。

「其实我呀,一直有在写一本叫作《死相学》的书。」

「我把你看见的那些死相,照你看见的方式来做分类,最后我想把它们都系统化。」

「是本学术书吗?」

「嗯。当然内容要够有趣,我也会把它拿来当成小说的题材。」

到头来无论是整理顾客名单,还是建议自己到东京开事务所,全都是外公为了自己找题材方便吧……?这样的疑惑不禁浮现在俊一郎的脑海里。因为外公外婆这对夫妻实在很像,根本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

不过,外公对外孙的不安与疑惑毫无所觉,用喜孜孜的语气接着说:

「事务所外面的看板,可能要写什么顾问这样才妥当吧。」

「侦探,如何?」

「哦……?弦矢俊一郎侦探事务所……吗?相当不错呀。」

俊一郎先把对外公的疑虑暂时摆到一边。听到这个点子的瞬间,他觉得仿佛看见了自己该前进的方向,只是顾问这个词对他实在是没有吸引力。

何时?何处?对象是哪位(或是哪些人)?倘若面对的是夺取不特定对象生命的那种「死相」,他就得尽全力找出这些资讯。另一方面,要是情况是「死相」依附在特定对象身上,他也必须搞清楚死因将会是生病、意外、还是谋杀。也就是说,不管眼前出现的「死相」是哪一种,他的任务都相当于那些推理小说里名侦探的工作。比起顾问,侦探这个词更为适合吧。

外公马上就采取行动。外公平常老是不动如山地坐在书房桌前,一心一意地埋首稿纸爬格子或悠闲地看看书,就算偶尔出门也顶多是去散个步而已。外婆跟他相反,总是到处走动忙东忙西,即使人在家里也一样老是闲不下来。约莫只有祈祷时,才能看见外婆牢牢地坐在一个地方不动的身影。

虽然两人的个性分别如此,但当时机真的降临,却是外公比较能果断地展开行动。外公跟熟识的编辑连系过后就自行前往东京,到处走访条件出众值得一看的租屋处。照理说外公应该在这个阶段就交棒给俊一郎去处里,但他却迅速地与屋主谈定签约细节,让俊一郎着实吃了一惊。

外公看上的,就是现在这间办公室所属的神保町「产土大楼」。这栋大楼据说是在战后复兴时期兴建的,之后也曾历经多次装修改建,讲好听点是古色古香,讲难听点就是一间快报废的老旧废弃屋。

俊一郎和外公的对话才不过是大约两个礼拜前的事情,现在他竟然就已经在这个打理成办公室模样的房间里,接待着这位有些奇特的委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