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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新委托人

台版 转自 推理罪数字图书馆

录入:伤蓝

那一年的十二月初,星期四下午。

东京神保町产土大楼内“弦矢俊一郎侦探事务所”的门前,俊一郎正要送特地拿点心来致谢的委托人离开。

“老师,真的很感谢你。”

在走出已经敞开的大门之前,山口由贵深深地一鞠躬。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她今天从一来就道谢个不停。

“不会。”

她每次道谢都让俊一郎感到不知所措,不过他说话的语气仍旧十分淡漠。虽然在心中暗自反省自己这样真的不行,不过……

“……死视的解释正确,那个……真是太好了。”

等他终于能说出得体回应时,已经是要送委托人回去的时刻了。即使依然口拙,但和当初四月刚到东京开侦探事务所时相比,可说是已有长足进步。因为要是当时的他──

“我不是什么老师。”

“你要是没事了可以赶快离开吗?”

肯定会粗鲁唐突地回人家这种话。

这短短八个月中,弦矢俊一郎经历过的体验,其精彩深刻的程度可与至今的二十年人生相匹敌,不,可说远远超乎其上。在侦探事务所的工作方面,他也顺利解决了世田谷区音槻入谷家的连续离奇死亡案件、城北大学学生宿舍“月光庄”发生的百怪俱乐部案件,还有六蛊猎奇连续杀人案这三起大案子。

虽说他拥有极为少见的特殊能力,又有外公外婆这两个坚强靠山,但他只不过是个完全不通晓人情世故的二十岁菜鸟侦探。从这个角度来考量,这八个月的成绩的确是令人刮目相看,自然能增添他作为死相学侦探的自信,也成为侦探事务所的显赫成绩。

不过对俊一郎自身来说,比参与这三起案件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接触到许多人。借由这些经验,他学习到一个死相学侦探该有的心态,也逐渐体会到一个成熟的社会人士该如何待人接物。

他住在奈良的外婆家时,外公外婆当然也有教他这些道理。但因为成长经历特殊,他与实际社会相当疏远,至今的二十年中,他几乎没有自己单独接触各种人士的机会。今年四月开始独自生活,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

“谢谢您的关照。”

好不容易才送走再三鞠躬致谢的山口由贵。

“呼~~”

俊一郎大大地吐出一口气,接着就一屁股坐进接待客人用的沙发里。

这瞬间,直到方才都还对委托人撒娇个没完的虎斑猫小俊,轻巧地从地板跃上他的右边膝头。只要是主动找自己玩的人,小俊都很喜欢。

“真是太好了呢,她喜欢猫。”

俊一郎轻轻抚摸小俊的头,吐露自己的真心话。

“不过总觉得有点累人。比起那些即使我正确解读死相让他们捡回一命,结果还是不付委托费的客人,这种还特地前来致谢的客人当然是好多了。可能是我还不习惯被别人感谢吧,实在是累死了。”

虽然比起从前,他现在更懂得如何与人相处,但是他能自然交谈的对象除了外公外婆,就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俊了。所以他才能放松地讲出自己真正的感受,可惜小俊的全副注意力都被桌上的精美点心盒吸引住了。

“喂,你有在听我讲话吗?”

即使俊一郎用指尖轻轻敲了它的头几下,小俊依然圆睁双眼,牢牢地盯着委托人所带来的伴手礼。

“真是败给你了。”

俊一郎嘴上发着牢骚伸手拿起点心,拆掉包装纸打开盒盖。小俊立刻凑近用鼻子嗅个不停,接着马上开始喵喵叫,频频催促他。

“哦,是综合饼干礼盒呀。”

确实是小俊喜欢的点心,不过很遗憾地,俊一郎不太有兴趣。话说回来,只要是人类的食物,小俊几乎什么都吃,特别是对于甜食完全没有抵抗力。可是考量到小俊的身体健康,也不能让它常吃这些东西。

于是俊一郎──当然他自己没兴趣这个原因也相当重要啦──马上又将饼干盒的盖子盖了回去。

“好,这个就寄给外婆好了。”

接着他把包装纸翻过来,开始仔细地重新包装。

小俊愤慨地狂叫,喵喵喵地不停抗议,还交替伸出前脚不停拍打俊一郎的手臂。虽说是打,也不过是用它柔软的肉球轻轻碰触,反而让人觉得相当舒服。

俊一郎忍住窃笑的冲动,刻意用认真的语气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虽然说用六蛊那个案子的酬劳终于付清了拖欠外婆好久的调查费,但是也没剩下多少钱。考虑到下个月事务所的房租和生活费,已经可以想见之后大概还是暂时得先赊帐。在这种情况下,平常多做些贴心举动,讨外婆欢心是很重要的。”

这并非出社会后才学到的道理,而是从那位外婆身上体会到的处世之道。他从小就耳濡目染,只是至今都没有机会实际运用罢了。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做人情的对象居然是外婆……”

俊一郎心情复杂地重新包装好点心盒。

顺带一提,此刻小俊虽然闹别扭地别过头去,但似乎还没气到要远离他身边的程度,依然端坐在俊一郎的膝盖上。这一点实在是很像小俊的个性。

“这个饼干你就忍耐一下啦,反正也不是你最喜欢的东西吧。”

即使俊一郎好声好气地搭话,小俊仍然不肯把头转回来看他一眼。

“等刚刚那个客人的委托费进来了,我就买竹叶鱼板给你吃。”

一听到这句话,小俊的耳朵就微微动了一下。竹叶鱼板是小俊最喜爱的食物。

喵呜?

你说真的吗?小俊像是要确认似地回过头来,俊一郎立刻点了点头。光是因为这样就能恢复好心情,这点也很像小俊。

“是说这次的委托人,算是相当顺利的案例呢。”

小俊喵地叫了一声表示赞同,俊一郎再度伸手轻摸小俊的头,回想起两周前用死视观察委托人的情形。

那天,山口由贵没有事先预约就直接来到事务所,也没有带着推荐信。至今也有不少贸然闯入的委托人,但只要情况不紧急,俊一郎几乎都拒绝了。

当初他开始经营侦探事务所时,重视委托人是否有推荐信的人其实是外公外婆。

能看见人类身上出现的死相──

自家外孙发挥此种特殊能力开始经营的侦探事务所,除了那些爱嘲弄的难搞客人以外,也可能会有形形色色的危险分子前来。虽然危险程度的确因人而异,但这别说是对宝贝外孙没任何好处了,反而肯定会带来极大祸害。

外公外婆在这层考量下,建议俊一郎侦探事务所最好暂时只优先接待有推荐信的委托人,而且推荐信的来源也几乎限定在和外婆有长年交情的顾客群。换句话说,一开始的委托人几乎都是由外婆介绍来的。

外婆在奈良杏罗市的杏罗町中,做着俗称灵媒的工作。来寻求帮助的客人会用“巫女”、“活佛”、“祈祷师”、“预言者”或“灵能力者”等各种方式称呼她,但昵称统一是“爱染老师”。命名由来除了因为她本名叫作弦矢爱,以及密宗爱染明王的影响,也有人认为可能是从川口松太郎那部被拍成电影与连续剧的小说《爱染桂下情》来的。至于实际情况为何则不得而知。即使在众多老客人之间──其中多半都自称是“爱染老师的信徒”──也是众说纷纭。

想请外婆帮忙的人从日本全国各地慕名而来,从“想和已经过世的爷爷讲话”的幼稚园小朋友,到嘴上说着“其实有某国咒术师想取我的命”而哭着来求救的政治家都有,人面之广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因此预约总是爆满,用外婆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商运有够昌隆”的状态。

不过依照外婆的见解,一千个来求助的人中,有九百九十九个是“有所误会”或“疑心妄想”,剩下的则多半是心病。这些心病很麻烦,或许仅是个性古怪,但也可能是严重的精神疾病,有各种可能。外婆大部分的工作都在消除这些人的不安心情。本来这或许是各门各派宗教人士的任务,也因为如此,受到外婆帮助而解决问题的多数委托人,都会自然地说出“我是爱染老师的信徒”。

话虽如此,外婆在那方面的能力绝非不足,反而可说是拥有极为强大的力量。特别是在驱除邪灵这方面,那个世界的人们给予她极高评价,认为外婆与过去公认能力最为出众的苍龙乡神神栉村谺呀治家巫女(注1)能够相匹敌。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在杏罗町的家,除了请求帮助的委托人,还有众多想拜外婆为师的人蜂拥而至。其中还有人在大门前下跪,恳求外婆收他入门下。

不过,外婆没有收任何弟子。因为她身边已经有一个人以完全不同的形式继承了她的能力。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外孙俊一郎。

看得见人类身上出现的死相──

只是,他的能力就只有单单这一项。眼前的人身上出现了死相,所以近日之内一定会死亡。俊一郎能确认的只有这一点,至于对方会在何时、何地、因为何种原因死亡,这些要紧的资讯他一个都不知道。

而且死相时常不挑时间地点,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他眼前。俊一郎从小就拥有这份特殊的能力,因为他会为他人着想,告知对方出现死相的事实,不知不觉中周遭的人就开始骂他是“死神”、“恶魔之子”或“怪物”,纷纷嫌恶地避开他。明明他什么坏事都没做,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根本是他招来了不幸的死亡。

在俊一郎的童年中,这种过于残酷的情况持续了好一阵子。因此他在年纪尚幼时就极度不信任人类。要是继续维持那种状态,恐怕他最后会发疯吧。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某件事……

他完全没有那段记忆。某一天回过神来,他人就已经待在奈良的外婆家,而非过去与双亲一起生活的东京家里了。自那时起,外公外婆两人就承担起养育他的责任。

话虽如此,外公外婆并没有给他特别待遇。在家里会派他去做家事,或是叫他当外婆工作上的助手,让他试着观察前来求助的委托人身上有没有出现死相;针对他的能力进行研究,同时拼命寻找能让他控制自身能力的方法。这些努力获得了回报,最终他学会如何凭借自身意志选择“看”或“不看”。

外公弦矢骏作将外孙的特异能力称为“死视”,这个命名风格与外公这位拥有一小群狂热粉丝的怪奇幻想作家十分相符。他的作品有《长坊主》、《芒花女怪谈》、《小片黑森林中的巨大红色房子》、《亡灵灯台》和《离开的孩子回来了》等书,每本内容都让人寒毛直竖,读者间流传绝对不能一个人在半夜翻看他的作品,简直要成为都市传说了。对这种传言嗤之以鼻,独自在半夜看书的读者中,有几个人真实碰上恐怖事件的新流言也不胫而走。

外公一边出版怪奇幻想小说,一边持续撰写《死相学》这份文稿。他的目的是为了分析俊一郎用死视看见的死相模样──其外观、形状、或是色彩与浓淡等资讯──与实际死因之间有什么关连,并据此分类,最终希望能建立一个完整体系。因此等到完成那天,肯定会成为极具份量的厚重著作。不过,应该根本找不到愿意出这本书的出版社吧……这句话已经成了外公的口头禅。

在这两位与世间一般祖父母截然不同的外公外婆的照料下,俊一郎也逐渐成长到能独立生活的年纪。只是,年幼时深植心底对人类的不信任,无法这么轻易地消失。反而可以说,与其他人之间的疏离感,在他离开外公外婆身边来东京开侦探事务所,开始与各式各样的人接触后,不停地困扰着他。

他没办法和别人好好谈话。

对侦探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缺点。但俊一郎不仅只有分隔两地生活的外公外婆的协助,还有特地从奈良追着他来到东京的虎斑猫小俊贴心陪伴,以及因为案件而认识的人们的温暖守护,他逐渐克服这个严重的问题。顺带一提,小俊是怎么靠自己一个人,不,一只猫,来到东京的,这点至今依旧成谜。无论怎么追问,它就是坚决不吐露。

不仅仅凭借推荐信,第一次靠着自行判断而接下的委托,就是山口由贵。有好几个理由,不过最关键的应该还是因为她说“我是孕妇”这点吧。用死视观察后,发现她身上出现明显的死相,要是放着不管,不仅她本人,就连她肚里的孩子也难逃死劫。

显现的死相是,由贵左半边的身体都笼罩在黑影之下。

一用死视看到这个画面,俊一郎立刻怀疑是中风。八月时有位身为某间知名企业的执行董事、叫作内田的男性来访,他的死相刚好跟由贵相反,是身体右半边包覆在一层黑色雾霭之中。花时间深谈了解他的生活后,俊一郎劝他赶紧去医院检查,结果后来他回报“医生说我再晚个几天过去就会因为中风倒下了”。由于曾有过这样的案例,俊一郎立刻怀疑由贵可能也是同样情形。

不过,在内田身上看见的阴影是薄薄一层地扩散在身体的整个右半边。相较之下,由贵身上覆盖在身体左半边的阴影,颜色从脖子到脚显得越来越浓稠,而且头部几乎看不到阴影。

这个奇妙的死相,究竟隐含什么意义呢?

从这里开始才是死相学侦探的真正任务。想办法解释看见的死相,探寻尚未化作现实、委托人将来的死因,然后阻止事情发生。要是错误解读死相,搞错了原本应该查明清楚的死因,毫无疑问地委托人将会死去。要说他自己阳寿已尽,确实也无可反驳;不过挺身对抗逼近眼前的死亡命运,正是拥有特殊能力的死相学侦探的使命。透过这份工作,俊一郎开始打从心底相信这点。

话虽如此,解释死相的工作极为困难,并非光靠普通方法就能处理得来。因为死相的形状或颜色等资讯中,不一定会出现直接简明的提示。因此必须详细询问委托人的日常生活与人际关系,再从对方的过去经历一路问到未来计划,尽量推敲出似乎能和死相沾上边的线索。简而言之,就是必须在谈话中收集资讯。这工作对于一个无法信任人类、抗拒与人交谈的家伙来说,简直就像要他的命。不管喜欢与否,他都必须学会自然地应对进退。虽然这样说对委托人们有些不好意思,但在这层意义上,对俊一郎来说,没有比侦探事务所的工作效果更好的复健了吧。

即使外婆从小就严格教育他,但对于俊一郎独身来东京当死相学侦探这件事,依然难掩心中的不安。她之所以会接受外公说的“差不多是时候该让他一个人独立看看了”这个意见,想必是因为领悟到这趟经历能促使宝贝外孙成长。

就如同外公外婆所预料的,在这几个月中,俊一郎逐步改变。虽然他给人的外在印象依旧是冷淡不讨喜且言行粗率无礼,但至少他已经能毫无怯意地和委托人自然交谈。这个变化相当重要。

“为什么你会想要来找我呢?”

因此,在用死视观察过出现在事务所的山口由贵后,他顺口就能说出这样的问题。要是之前的他,肯定会在确认过死相之后,就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吧。

“……那是因为,自从几周前我去扫母亲的墓之后,内心就开始莫名地觉得不安。”

由贵迟疑地开始描述。

“实际上我身体也不是很舒服,所以就去医院──啊,我公公是万寿会医院的院长,所以我就去那边看医生。结果发现自己怀孕了,吓了一大跳。”

她显得有些慌张。

“因此一开始我以为是大家说的产前忧郁症,想说可能自己身上也出现了孕妇特有的焦虑不安。”

“不过你是在知道怀孕之前,就开始有这种感觉了吧。”

听到俊一郎的话,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而且,那个不安的念头不仅完全没有消失,反而随着一天天过去,好像变得越来越强烈……”

“所以才来找我吗?”

“之前公公认识的议员到家里来时,他们有聊到这间事务所的事情。那个议员说,关西的爱染老师曾在几年前救他一命。”

“那是我外婆。”

“啊、嗯,我也是这样听说的。当时我就突然想起来,公公和那位先生有聊到……那位爱染老师的孙子,在东京开了一间死相学侦探的事务所。”

此时由贵又露出犹豫的神情。

“虽然这段日子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不安,但只因为这样就怀疑自己身上出现死相……总觉得会这样想的自己可能是有什么问题,而且我也知道像这样没有事先预约就突然闯进来很没有礼貌──”

“不会,你身上确实有出现死相。”

“……咦?”

由贵瞪大双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的不安预感是正确的。”

俊一郎继续说下去,不过似乎完全起不了安慰作用,她的神色明显透露出害怕。要是外婆在这里,肯定会骂他“蠢蛋!怎么会有人毫无预警地突然告诉对方啦。你是不会选一个比较好的时间点吗!”虽说俊一郎的确有所成长,但显然还没厉害到能顾及对方的心理状态。

“我、我……会死吗?”

“放着不管的话。”

从前的他老是在讲完这句话后就陷入沉默,经常将委托人推下恐惧深渊。不过这点他现在倒是学乖了。

“所以接下来要调查死相出现的原因。只要能找出死相的源头,也就是说,如果能弄清楚将来的死因,就可以想出许多种解决办法。所以──”

只是,非常遗憾,他说明的方式仍然有不小的问题。

“将来的死因……”

从由贵喃喃复述这句令人全身发冷的话语,露出受到二度打击的神情中,可以百分之两百地看出这点。

由贵的情绪变化,就连迟钝如俊一郎都察觉到了。他立刻感到后悔,但话说出口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俊一郎正一筹莫展时──

“……啊,猫咪。”

从沙发阴影中现身的小俊,灵巧地跑到由贵旁边,喵地轻轻叫了一声。

“好可爱,是侦探先生的猫吗?”

“……嗯,是。”

“叫什么名字?”

“……”

“它的名字是什么?”

“……小、小俊。”

俊一郎其实并不想回答,但一考量到小俊出现后委托人的变化,也只好投降。俊一郎做出让步,然而小俊本人却喵喵叫抗议个没完,因为它的全名其实是“小俊喵”。可是俊一郎已经成年,而且眼前的对象还是委托人,这三个字他实在是说不出口,只好装作听不懂小俊在叫什么。

由贵温柔地伸手将依旧不停抗议的小俊抱起来,爱怜地开始轻轻抚摸它的头,这瞬间小俊立刻态度大变,发出喵呜喵呜甜滋滋的撒娇声。看到这一幕,俊一郎忍不住苦笑。

这家伙,只要是疼爱自己的人,根本不管是谁都好嘛。

不过,小俊替自己解围也是不争的事实。望着完全放松下来的委托人,俊一郎在心中暗自感激。

托小俊的福,由贵的问话进行地很顺利。谈话内容中有件事引起俊一郎的注意。去帮母亲扫墓没多久前,由贵开始定期去上游泳班,每次上课都是由刚刚考上驾照的另一位太太载她一起去的。那位朋友很爱聊天,开车时也总是讲个没完,俊一郎听了之后,马上怀疑将来的死因是车祸。

可能是驾驶一个不小心没有注意到红灯,在十字路口遭左方来车猛烈撞上副驾驶座,造成由贵下半身受重伤而死吧。

俊一郎记得在外婆身边用死视观察委托人时,确实曾经看过类似的死相。只是,那时什么事情都是外婆在处理。他只要描述自己看到何种死相,剩下的工作全部由外婆一手包办。

“请等一下。”

他跟由贵说一声后,就走进里面的房间,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杏罗的外公外婆家。虽然事务所的办公桌上有室内电话,但在委托人面前打电话并不妥。

“喂喂,我是在东京的俊一郎。”

一有人接起电话,他立刻就明确报上身分。从前的他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但这也是有原因的。

无论有没有事情要找爱染老师商量,杏罗的家里总是挤满外婆的信徒,明明没有人拜托她们,那些人却主动帮忙做家事。这当然让人很感激,只是以前有次负责接电话的年长女性,就因为俊一郎对答不够得体,误以为他是诈骗集团,造成他心中的阴影。虽然对方确实不应该过于武断,不过即使打电话回老家也没办法好好讲话这点是自己的问题,让俊一郎感到相当灰心。后来每次打电话回杏罗的家时,他都一定会报上名号。

『哦,请问是哪位呢?』

不过,这天接电话的似乎是位年纪很大的重听女性,一开头就不顺利。

“我是住在东京的俊一郎,请问我外公在吗?”

『爱染老师现在正在忙。』

“不,我不是要找外婆,是要找外公。”

『就跟你说爱染老师──』

“她是外婆吧。我要找的是我外公。不是弦矢爱,是弦矢骏作。”

『这样呀,弦矢骏作老师的话,是爱染老师的先生──』

“我知道。请叫爱染老师的先生,弦矢骏作老师来听电话。”

『你有预约吗?』

“……讲电话不需要什么预约吧?”

『弦矢骏作老师也是忙得要命,他正在写一本叫作《死相学》的艰深著作呢。』

“关于那本《死相学》──”

『当然爱染老师忙碌的程度更是在他之上。老师宛如偶像明星般的美貌和高人气,让世间大众舍不得不来找她呢。还有好多年轻男性纷纷提出邀约──』

“……我说呀,你是外婆吧?”

俊一郎叹了一口气后,直接确认对方身分,电话另一头突然安静下来。

“虽然我差点被你装出来的声音骗过去了,但能够恬不知耻地讲这种非事实的自我称赞的人,就只有外婆你本人了啦。”

『你说什么?你这孩子真是有够没礼貌。好一阵子没见的外婆想跟你多聊些熟悉的话题,这是你该回的话吗?』

年纪都这么大了还装别人的声音欺骗自己外孙……外婆似乎打算当作没发生过这回事。

『给我听好,来我们家的信徒们,不管哪个都爱我爱得要命,这你也知道吧?』

虽然此言的确无半分虚假,但大家认同的是外婆身为灵媒拥有的强大能力,嘴上不饶人但表里如一的个性,还有对金钱啰嗦算得很精但并非守财奴,费用也只收随喜谢礼的干脆豪爽,此外还有绝不饶恕那些仗势欺人之辈的反骨精神。就算是有哪里搞错,也不可能是因为她有偶像明星般的美貌和高人气。

更何况,外婆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呀。

话虽如此,他要是胆敢把这句话说出口,肯定得吃不完兜着走,因此俊一郎只是重复自己的问题。

“外公不在家吗?”

『你呀,比起我,是更想听那老头的声音吗?』

“外婆的声音我不是已经听到了吗?”

『唉,我是花了多少力气才把你养到这么大呀。那是在你六岁的时候──』

外婆一开口肯定就会拉拉杂杂说个没完,他赶紧把自己打电话的理由讲出来。

“外公有在就快点叫他来听。关于『死相学』我有事情想要问他,现在委托人在外面房间等着──”

『蠢蛋!这个你不会早点讲呀。真是的,居然把委托人放着不管,这孩子就是光顾着玩耍。』

光顾着玩耍的是外婆你吧──俊一郎还来不及回嘴,外婆就已经去叫外公了。

『什么样的死相?』

没等多久外公就接起电话。他和外婆截然不同,完全没有多余废话,立刻切入正题。俊一郎将山口由贵身上出现的死相仔细地描述一遍。

讲完后,外公说过去也有过几次类似的案例,大部分都是车祸的凶兆,只有一次是电车意外,从这点再加上由贵提供的各种资讯来考量,外公认为车祸这个解释应该是成立的。和俊一郎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知道了,我会从这个方向去思考。”

『喔,你加油,那就这样吧。』

外公正要挂电话时,从话筒中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好像是人在旁边的外婆讲了什么话。

『……那个说会跟你收咨询费。』

那个,自然是指外婆。

“什、什么?这是怎样?”

俊一郎太过惊讶,傻愣愣地反问后,外婆突然抢过话筒。

『为了正确解读死相,你参考了这个人《死相学》原稿的内容吧。那付个谢礼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那份原稿的题材,不都是我用死视观察的结果吗?说起来提供原稿内容的人是我耶。”

『你这孩子讲话怎么这么见外呀,外公和孙子间干嘛算那么清楚。』

“既、既然这样──”

也不需要付什么咨询费吧。他还来不及回这句话,外婆单方面匆匆丢下一句『我会记在你帐上』,就马上挂断电话了。

“我好不容易才刚刚付清欠外婆的费用的……”

俊一郎忍不住发牢骚。在钱这件事情上──更精确地说是在几乎每件事上──他都不是外婆的对手。

外婆的顾客遍及全国每个角落,还广泛地散布在各种业界和职种中,因此交织成一张独家情报网,妥善运用就能发挥莫大功效。至今俊一郎也总是拜托外婆进行案件相关人士的身家调查,不过每次都需要收费。而且依据调查的紧急程度,费用还会有所调整,非常严格。她当初说还有集点卡这件事好像只是在开玩笑,不过俊一郎实际上真的有收到外婆寄来的请款单,让他完全笑不出来。

在侦探事务所的业务步上轨道之前,支出总是高过收入,导致他不得不推迟付款,结果接到好几通催款电话。不过他用六蛊案件中协助警方破案所获得的酬劳,总算一口气还清了拖欠款项。

“结果现在又来了。”

俊一郎正觉得厌烦时,突然一个念头闪过。

外婆该不会是希望尽量和他保持金钱上的借贷关系吧?只要宝贝外孙欠自己钱,就可以常常打电话来催讨,借此跟他讲上几句话。这倒是很像爱面子的外婆会做的事,搞不好她只是想要一个借口打电话给他吧?要真是这样,那不是还满可爱的吗?

他想到这里,又马上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可能啦,外婆只是对钱很啰唆罢了,不可能有其他理由。”

他赶紧回到接待处,向委托人说明死相所代表的意义。

“你的意思是,我坐在那位朋友车上的副驾驶座时,会发生车祸吗?”

由贵似乎对这个解读也相当认同,再三表达佩服之情。

“当然没有任何证据能保证这个解释百分之百正确。”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在对相信自己的委托人大泼冷水,不过俊一郎没有丝毫隐瞒,清楚告诉她。

“也有可能是某种疾病,不过你已经去看过医生了。况且从过往案例来看,车祸的可能性也非常高。”

“我明白了,总之我不会再搭她的车,平常生活中我也会特别留意。”

像由贵这么明理懂事的委托人非常难得。大部分人都会要求“教我绝对能保住性命的方法”,只要遵守那个方法,之后就万无一失──几乎大多数委托人都想要这种保证。

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但现实中并没有这么好的事。俊一郎坦白告知后,委托人的反应大致上二分为“不管多少钱我都付给你”和“光是可以看出死相根本没有用嘛”。即使如此,委托人多半最后还是会接受他的讲法。自然是因为他们还不想死。

比起这些想要寻求安全感的顾客,由贵真的是一位非常好处理的委托人。可能是因为这样,俊一郎也尽力将脑中所能想到的注意事项都告诉她,然后才送她走出事务所。

十一天之后的傍晚,山口由贵打电话来,说那天下午,之前提过的那位朋友发生车祸。她一边讲手机一边开车,没注意红灯就打算穿越十字路口,左方来车虽然紧急刹车但还是来不及,直接狠狠地撞上副驾驶座。不幸中的大幸是,那位太太和对方驾驶都只有轻伤,不过要是由贵当时也在车上的话……

她已经在电话中再三向俊一郎致谢,今天亲自来访时更是不断拼命道谢。这瞬间俊一郎打从心底感到喜悦,觉得“当死相学侦探真是太好了”。

明明在年纪还小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遭到诅咒的能力……

然而今天,却能像这样帮助委托人捡回一条命。不,这样说来,从开始协助外婆工作时,他的能力就已经对他人做出莫大贡献了。

俊一郎难得沉浸在万千感慨之时,事务所的门上传来了敲门声。

“来了!请等一下。”

他抱着小俊站起身,将小俊送进里面房间后,顺手将谢礼点心摆到多功能事务机上,再走回沙发朝着走廊方向说:

“请进。”

开门走进来的是两位看起来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性。俊一郎立刻用死视观察两人,其中有一位身上清楚出现了死相。

* * *

注1:谺呀治家巫女 出现在本书作者《如厌魅附身之物》一书中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