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拟态
一直等到从闸票口走出来的人潮散光之后，当山志津香才终于迈开脚步。
我太过小心了吗……？
像是被人群遗弃般，最后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出车站。此时她不禁突然对自己刻意留到最后的行为，感到有些滑稽。
但是……
刚刚在电车上，确实又感觉到那道视线。本来这一周几乎都没有意识到那个目光的。这也就是说，可疑的视线从更早之前就消失了一阵子，然而又突然出现了。
应该绕远路走人多的路回家吗……？
志津香有些犹豫。自己身后一个人也没有，而且都已经谨慎到这个地步了，怎么想都应该不至于出问题吧？再加上可能是周末和大岛夕里玩得太累了，今天明明才星期一就感到异常疲倦，想要赶快回家休息。
志津香从车站前的马路转弯后，就踏上一条两边分别是停车场铁丝网和住家水泥墙的细长小路。
星期六晚上夕里来家里玩。她特地算好时间，七点准时抵达筿增台站，再和等在车站的志津香一同沿着她平常上下班经过的路线，朝Maison青木走去。
夕里说她其实早就想来实际看看了，八月下旬东京都内发生猎奇连续杀人案件后，她就一直很担心。只是刚好碰到月底，志津香一直到前一天星期五都还在加班。
“这地方实在很冷清耶，应该说根本没人吧！”
此刻，志津香往公寓方向快步地走着，那天在同一条路上，夕里频频回头张望，说出了这个感想。
“因为今天是星期六呀。”
“啊、是这样呀。所以平常不是这样吗？”
“夕里侦探，你搞错探勘现场的日子了吧？”
“没关系，我的目的只是要确认你平常上下班到底是走怎样的路线。不过，偏偏是这种地方……”
夕里会有意见也是合情合理。在停车场铁丝网的尽头，小路朝左九十度转弯，弯过去后右手边突然出现一片竹林。因为左手边依然是整片住家围墙，所以这条路即使大白天也显得有些阴暗、荒凉。
“第一个要注意的地点，就是这里。”
她伸手指向竹林。
“对方有可能埋伏在那里面，然后强行把你拖进去。就算这里离车站还很近，也不能掉以轻心喔。”
志津香想起前天夕里说的这句话，忍不住频频瞄向那片竹林，加快脚步走过狭窄小路。
夕里的意见十分有道理，但竹丛遮蔽的效果其实没有想像中好，要是有人躲在里面，一定马上就看得见。就算遭到袭击因为麻药昏过去再被拖进竹林里，只要有人经过就会看到，马上就能报警吧？
但是，还是必须小心……
这条路走到底，小路会往右转，竹林被农地上的整排透明温室取而代之。不过路旁绿树如灌木矮墙般成排林立，同样给人一堵青绿色墙壁的印象。
另一边的水泥围墙换成斑驳生锈的波浪状铁皮外墙，顿时显得苍凉起来。从铁皮上零星散布的缺口，可看见里面荒凉的庭院和简陋房屋，更增添了荒废冷清的气息。
“你不觉得这里很可疑吗？”
夕里立刻就有意见。
“虽然的确是有点那种气氛……”
“这就像恐怖电影里杀人魔住的那种房子吧？”
“小声一点，被这户人家听到要怎么办？”
“啊，抱歉。”
她露出苦笑问：
“这里有住人吗？”
“我之前周末白天经过时，曾看到过晾着的衣服……大概吧。”
“这样应该可以放心吧。反而对面的温室比较危险也说不定。”
“而且前面都是树，从这边也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
“没错。这是第二个需要注意的地点。”
就在志津香一边注意上周六夕里手指的那些温室，一边快步前进时，背后突然传来声响。
喀、喀、喀……
有人朝这里接近的脚步声。
我明明在车站等到都没人了才走进这条小路的……
为什么还会有人走在我后面呢？那个人是从哪里出现的呢？她一想到这点，就不禁背脊一阵发凉。
喀、喀、喀……
简直就像追着她来似的，脚步声沿着一开始的直线小路前进，立刻就抵达转弯处，来势汹汹，几乎就快要走到志津香现在身处的这条路了。
喀、喀、喀、喀、喀、喀……
转弯了！
脚步声忽然变大，同时速度也放慢了，现在那个人正在志津香身后几公尺的地方，步伐悠缓地逐渐靠近。
喀、喀、喀……
为什么走路速度放慢了呢？为什么那个人转进这条路一看到志津香的背影，就改变前进的速度了呢？
要回头看一下吗？
后面那个到底是什么人？志津香几乎按捺不住想确认的心情，不过可能会看见不想看的东西。她一想到这点，就又害怕地无法回头。而且要是那个脚步声的主人真是尾随自己而来，要是他发现我已经注意到他了，会不会突然一口气袭击我呢？
此刻志津香的脑海中，正栩栩如生地描绘着一个紧紧盯住自己，沿着细长小路窸窸窣窣迅速逼近、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的怪物。但是，那个最要紧的怪物只显露出全身漆黑的影子，看不出其真面目。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
这是小朋友才会有的幻想。不过，内心的恐惧仍旧无法消散。
好，下次快要转弯时回头看一下吧。
在前面的转角，小路会再次朝左弯去，届时农地会变成停车场，铁皮墙会换成公寓外的铁丝网。小路继续向前延伸，不过停车场对面林立着整排住宅，虽然很可惜那些建筑是背对这边，不过如果大叫，里面的人应该还是听得见。公寓中虽然有几间显眼的空房间暗着，但并非完全没有人在。而且只要一口气跑过小路，前面就有好一段路都是普通住宅区了。
志津香下定决心后，就锁定几公尺前方的转角为目标。不过她极力克制想加快脚步的冲动，维持自然的行进速度。或许是因为这样，她总觉得无法缩短自己到转角之间的距离，但是身后的脚步声听起来正一步一步确实地接近。
喀、喀、喀……
明明那个缓慢的步伐没有任何改变，可一旦突然意识到那个声音，就仿佛那东西已经站在自己的正后方。志津香内心被这样的恐惧紧紧缠绕着。
只是我的错觉啦……
虽然理智上可以理解，但身体却不听使唤，特别是后颈到腰部都因为害怕而整个绷紧，就像是背上背着一块冰凉到令人发抖的坚硬铁板一般。
喀、喀、喀……
对方似乎越来越靠近了。再这样下去，搞不好走到转角前就会先被追上。
就在还剩下两、三公尺的地方，志津香再也忍不住地回头望去。
咦……？
大概在小路中间的位置，有一位貌似粉领族的女性，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提着白色的塑胶袋。她似乎正在打简讯，心无旁骛地盯着手机看，根本没有注意到志津香的存在。
除了那位女性，就没有其他人……
从对方手上的塑胶袋，可以知道她应该是去了车站前的超市一趟。因为在那边买东西花了点时间，才会明明比志津香先离开车站，现在却走在她的身后吧？志津香心中一边如此推断一边望着对方，她走路的方式看起来也很正常。
我太过神经质了……
内心松一口气的同时，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疲倦感。
这个瞬间，那位女性突然抬起头来，狐疑地看着志津香。她仿佛受到惊吓般突然全身一震，慌忙回头向后张望。
志津香在那位女性转回来之前，就加快脚步离去。弯过转角后，她还稍微跑了一小段路。当然是因为她觉得十分难为情。
从那位女性的角度来看，走在前方的女生不知何时突然停下脚步，一直朝自己的方向盯着看，她心里一定会想……发生了什么事？该不会她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从后面来的什么东西吧？所以才会是这样的反应。
不小心害对方吓了一跳呢。
那位女性一定搞不清楚状况，现在正怕得要命吧。虽然志津香放慢脚步竖耳倾听，也完全听不到后方的脚步声，可见对方打算和她保持距离。
我可能被当作是危险人物了……
要是以后回家路上又遇到她就尴尬了。志津香正想到这里时，突然传来熟悉的唧唧声。
是巡警的脚踏车！
似乎曾有很多人在这条小路上遇过色狼，所以常可看到警察在巡逻。这样一来那位女性也能放心地踏上归途了。明瞭这点后，志津香再次起步迅速前进。
自己会变得这么神经质，都是因为星期六晚上走过这条路时夕里说的话。
“最早那起案件虽然令人觉得恐怖恶心又很过分，但我觉得不过是哪个头壳坏掉的家伙干的好事吧，所以并没有那么放在心上。”
就在走到住宅区时，她开始切入正题。
最早的案件，指的是有一位女性在吉祥寺井之头公园内的厕所遭到杀害的新闻。听说她脸上及手臂上等身体各处的皮肤都被剥掉了。
“警方似乎也认为犯案动机是出自个人私怨，如此一来犯人和被害者认识的可能性就会大幅提升，我想说这样跟那些女性遇袭案件应该就没有关系。”
“嗯……”
“不过，第二起案件搞不好就是我们上次讲的那个恋物癖做的好事。”
又有一位年轻女性，在谷中灵园内惨遭杀害。被害者除了两只手臂以外，全身都被泼洒强酸遭到严重腐蚀。
“因为只有手臂完好无缺吗？”
“没错，不觉得这点很像恋物癖变态会做的事吗？”
“但是……”
“你是在想──他会突然就下手杀人吗？”
“我觉得这也太过极端了。”
“的确是呢，所以我就去问了多崎的意见。”
“你这是在给人家添麻烦吧……？”
这样好像是在擅自、而且是单方面地依赖对方，志津香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没关系啦，他自己也很喜欢这种话题呀。他在自己提出《杀戮档案》的企画案之前，上面都叫他做一些美术全集或是美容中心相关系列，他也是做到内心都快要枯萎了，所以现在可是活力充沛得很呢。”
“那个美容中心系列明明卖得很好呢。”
“你这句话可千万不能在他面前讲喔。”
夕里一脸认真地叮咛。
“那个肥秃驴部长强迫推给他做的，还说什么你的脸蛋跟女人一样漂亮，正好适合这个企画。结果书大卖之后，那个肥秃驴就抢过去当成自己的功劳，实在有够夸张。”
“好过分……”
“所以多崎他现在气势正旺。然后呀，据他的说法，袭击案件和杀人案件这两者实在相差太远了，很难认为犯人会是同一个人。不过在这两起案件中相同的是，犯人的性癖好。”
“他是指恋物癖吗？”
“嗯，这两起案件都让人联想到恋物癖，听说这个词原本的意思是指拜物教。也就是说，对于这两个案件的犯人来说，一位拥有独立人格的女性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只对身体上的特定部位感兴趣，能够借此激发他们的性欲。”
“讨厌，这好恶心……”
“多崎说吉祥寺和谷中灵园的案子，可能是同一个犯人干的。两者手法十分相似。先使用迷药或什么东西让被害者失去行动能力这一点，还有在被害者仍然活着的时候就剥去她的皮肤或泼强酸腐蚀身体这一点……也是。”
志津香越听越不舒服。明明是难得的星期六夜晚，朋友来家里玩，结果两个人究竟都在聊些什么东西呀？
但是夕里看起来丝毫不以为意，反倒可说是十分热衷地讲个不停。
“然后多崎他还说，遇袭案件的被害者应该也是有被迷药之类的东西弄晕吧。”
“咦，这样说来──”
“我想拥有同样性癖好的男人应该很多，但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真的出手犯案，而且他们通常不会这么极端地恋物，也会对某位女性产生兴趣，换句话说，顶多也只是性癖好之一。他说几乎大部分情况都是这样。”
“应……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所以在同一个月份里，几乎可以说是连续出现两位癖好类似的犯人，还各自犯下不同的案件，这样的看法可能有点牵强。遇袭案件的犯人在那之后完全没有再对新的女性下手，如果看作犯人是同一个人，这一点就能获得解释。多崎现在的想法好像是这样。”
“两起案件中，犯人都对女性身体的一部分有特定的执着，这点我已经明瞭了，但是动机是什么呢？”
犯人在现场的那些行为，志津香想破头还是无法理解。
“那个多崎也说搞不懂。他说犯人下手的理由，可能有他自己的逻辑存在吧。”
“逻辑……？”
“多崎是说，虽然犯人做的事情看起来完全不合常理，但是对他本身来讲，肯定是有合理的动机。只要知道那个原因，我们大概也能够理解吧。”
“我不可能……”
志津香摇头表示否定时，两人刚好走出住宅区中的那条路。
再往前走一段路，终于就会走到车辆能够通行、沿着台地边缘的马路。虽然高度不高，但右手边也是个小断崖，左边则是整片连绵不绝、苍郁茂盛的杂木林。即使炎阳高照的仲夏时分，这个地方也总是透着一股凉意。
“这……这里是怎样？”
“哦，好像是叫作什么崖线的──”
“我不是在问这个！你为什么要走这么荒凉的地方？”
“因为是捷径呀。”
志津香这样回答之后，夕里傻眼地说：
“你应该要更小心才行。你这样实在太没有警觉心了。”
“但是，断崖下面有住家呀，而且杂木林里面，你看，有寺庙喔。”
街灯照耀的昏暗道路上，志津香一边前进一边伸手指向两侧逐一说明。但是，夕里似乎完全不能同意。
“这样就算别人想要赶过来救你，也要花上好一段时间，没办法马上获救吧？”
“嗯……”
“我没有要骂你啦，只是你还是改走别条路吧。”
“也是……啊、我的事，多崎他怎么说？”
自己感觉到的那道令人厌恶的视线，他究竟有什么看法呢？志津香想知道这一点。
“他说单单因为视线这件事，就要说你也被同一个犯人盯上了，这还是有点太过武断。”
“果然……”
“他应该也不想让你白白担心受怕。”
“嗯。”
“只不过，他有一点很在意。就是那三个人中感觉到视线的两位女性，还有你都异口同声地说，回头张望的时候没有看到可疑的人物。”
“咦，真的吗？”
对于这件有点让人心底发毛的事情，志津香也一直十分在意，所以一听到多崎对这一点有意见，情绪不禁高昂起来。
“他怎么说？”
“他先强调说，接下来所说的不过是国外Serial killer的例子──那个，Serial killer就是指连续杀人魔。他说这种犯人经常会在接近被害者时，进行某种拟态。”
“拟态？”
“就是譬如说有些昆虫呀，为了避免被小鸟吃掉，不是会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叶子吗？”
“啊，是那个呀。”
“听说那些连续杀人魔也会做类似的事情。”
“就是说他们会变装吗？”
“也有人会采取这种直接的方式，不过多崎说，有些是更加心理层面上的。简单来说就是，让人认为这个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类似这样的感觉。”
“这个……小偷之类的不也是这样吗？看起来就很可疑的犯罪者才是少数吧？”
夕里露出着急的表情说：
“我说呀，所谓连续杀人魔可是会接二连三地杀了好几个人，有些人甚至是杀了几十个人喔。尽管如此，在即将送命的牺牲者面前，他们却无论何时都能表现出极为普通，让人觉得『这个人怎么可能会杀人』的模样。仔细想想，这一点已经不是厉害，实在是太恐怖了不是吗？”
她的话在志津香的内心掀起阵阵涟漪，接着志津香逐渐开始能体会心理层面拟态的骇人之处，等她注意到时，后颈已经爬满鸡皮疙瘩。
“那、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无论对方是谁，都不能掉以轻心。”
“这个……”
“你不用想得太复杂啦，我也不是说平常工作和日常生活中出现的人，你全都要怀疑。只要下班回家时，特别是从筿增台站走到Maison青木的这段路上，多小心那些似乎有意接近你的人就好了。”
“啊，也对。”
“然后我要再强调一次，你的回家路线也该改──那个是什么？”
夕里突然伸手指向前方的杂木林。
“那里该不会没有人住吧？”
离马路稍远的地方，有一间所有门窗都紧紧关着的房子。
“这个嘛……这样说起来，我的确没看过那里的门窗有打开过。”
“似乎没有到废弃屋的程度，但好像没有人住呢。”
第三个被夕里点名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就是这间房子。
志津香回想起星期六晚上和夕里的对话，内心逐渐害怕起来。那天晚上虽然也同样恐怖，但好歹身旁有夕里在。夕里原本就打算直接在她家过夜，有人陪就安心多了。可是现在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走在这条毫无人烟的荒凉路上，就算待会儿回到家，也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果然应该把纹纹带过来一起住……
她突然想起老家的猫咪。开始在东京工作四处找房子时，她也有考虑过能养宠物的地方。但是不管哪间都超出了她的预算，只好百般无奈地放弃了。
如果有纹纹在家里等我，那我就会觉得好过一点……
至今，在下班回家路上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浮现类似的想法，不过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像此刻如此强烈过。
刚好前面就是夕里认定为第三个危险地点的空屋，志津香正逐渐朝那间房子走近。门窗一如往常关得紧紧的，但是，不晓得从哪个缝隙似乎有某种东西正一直偷偷窥视着这边。这个念头一浮现，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志津香慌张地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夕里。
刚好她也正从车站走回家。志津香决定在走到Maison青木之前，都要一边跟夕里讲电话。
此刻，有某个东西朝自己逼近的气息，从背后一口气传过来。那个东西凌厉地紧盯住她的后背，感觉就要袭击她……
志津香立刻回头，一看到站在眼前的人物，之前的疑惑终于获得解答。
为什么找不到那个发出令人惊惧视线的人……
但是，非常遗憾，一切都太迟了。志津香的意识已经朝幽黑无情的深渊不停坠落。
在总算了悟的时刻，等在她前面的是真正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