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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他不在的日子的故事』

「嗯……呜……呼、啊……」

天刚亮时冰凉的空气刺痛肌肤,她一边发出呻吟,一边在毛毯里动了动。

换作平常,已经差不多是时候,今天却始终没有脚步接近的声息。

「……呜-……」

虽然她绝非爱赖床的人,但少了平常会听见的声响,就不容易清醒。

从草杆床上爬出来,她揉揉沉重的眼睑,大大伸了个懒腰。

她一边发著抖,一边一如往常地,把内衣裤套到健康丰满的身体上。

「嗯、嗯嗯……有点、紧,吗?」

是胖了?还是发育得更好了?不管怎么说,她不太乐见这种情形。

因为要频繁买新的内衣裤和衣服,对舅舅就太不好意思了。

——只是听说,硬穿不合身的尺寸,似乎也不太好啦。

乾脆重新修改一下吧?

她一边思索一边开窗,早晨清爽的风就轻轻吹进房里。

舒畅的感觉让她笑逐颜开,同时将丰满的胸部放到窗框上,探出上半身。

一片她熟悉而亲近的风景。

辽阔的牧草地。远处传来的牛叫声。鸡鸣声。远方镇上升起的烟。世界。

「……啊,对喔。」

她毫不吝于让肌肤暴露在金色的朝阳下,傻气地喃喃道:

「他……不在啊,今天。」

§

「你怎么不去镇上逛逛?」

「咦咦?」

牧牛妹用完早餐,把叠起来的碗盘端到洗碗的地方后,听到舅舅这么说,转头看了过去。

一旦他不在,要洗的碗盘就很少。说变轻松是好事,也的确是这样没错。

「我说,你要不要去镇上逛逛。」

仔细一看,舅舅的脸粗犷而敦厚,一本正经地直视著她。

见到他的表情,牧牛妹歪头「嗯?」了一声,拿起泡进水里的盘子擦乾。

「不用啦。去了也没什么事做。」

「不会没事做吧。」

舅舅始终正经八百,毫不动摇,斩钉截铁地继续主张。

「你不也有朋友吗?」

「朋友啊?」

牧牛妹含糊地笑了笑。

她从放在一旁的桶子里掏起一把沙子,往盘子表面抹上去。

——要说那个人是朋友……也的确算朋友吧。

「说起来,比较像是志同道合的……伙伴?」

「偶尔出去玩玩是好事。」

「嗯-……」

牧牛妹发出了令人分不出是赞成还是拒绝的声音。

她确定沙子磨掉了盘子上的脏污后,用水再洗了一次。

最后仔细擦掉水珠,把盘子塞进碗橱。

「可是还得照料家畜,还有收割,也要检查石墙跟栅栏的状况,还得送货,还有准备明天的……」

掐指一数,工作果然很多。有一大堆事情都非做不可。

今天非做不可的事。最好能在今天之内做完的事。

许多作业都该避免拖延,早日完成最好。

牧牛妹「嗯」的一声,点点头带得胸部晃动。

「这样可没时间玩耍了。有工作是好事嘛!」

「我就是在叫你去玩。」

他的口气不容分说。

舅舅斩钉截铁的声调,让她投以不解的目光。

舅舅的姿态毫不动摇。一旦变成这样,舅舅就会顽固得像岩石一样,绝不改变心意。

都让他养育了十年,即使什么都不说,她也看得出来。

「咦,可是……呃……」

「你不也正值青春年华吗?自己说说你几岁了。」

「呃,嗯,十八。」她说著连连点头。「……虽然就快十九了。」

「那么,又何必从早到晚只埋头工作?」

牧牛妹拚命动脑,试图抗辩。

——……咦?我为什么会排斥出门呢?

这样的念头忽然从脑海中闪过,又渐渐消失。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例、例如说,也得顾虑到钱……」

「所幸我们家并非农奴,生活并不是那么吃紧。」

「这——是没错啦……」

行不通。

微弱的抵抗转眼间就被压制下来,让牧牛妹哑口无言。

该怎么办呢?餐具已经收拾完毕,也没有其他话题可以搪塞。

她在厨房来来去去地游荡了一会儿后,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在舅舅面前坐下。

「家里的事不用你担心。」

舅舅声调始终温和,像是在开导小孩子。

牧牛妹微微噘起嘴唇,心想何必用这种语气说话,但并不反驳。

不然岂不真的像个孩子一样?如果反驳的话。

「出去玩玩吧。」

舅舅见她如此,忽然缓了缓巨石般的表情,放松力道。

「年轻姑娘从早到晚都在牧场里忙著工作,你总有一两件少女情怀的事情想做吧?」

「有吗……」

牧牛妹并不清楚。

——少女情怀的事?

会是什么呢?打扮漂亮?吃点心?

脑子里浮现的尽是些虚浮又模糊的念头。

比起这些念头,甚至会觉得明天的天气还比较清楚明白……

「……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牧牛妹连自己知道了什么都不知道,就简短地回答。

「那么,我就出门走走。」

「好,你就去吧。」

「……嗯。」

面对舅舅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牧牛妹只能点头。

§

没有台车,也没有他在,孤身一人。

虽说只是经过熟悉的道路前往镇上,但步伐就是有些不踏实。

搞得她歪头纳闷,心想平常我是用什么样的步调在走的。

于是她从往来冒险者与商人之间穿梭而过,通过大门进入镇内。

换成平常,双脚都会自动自发地率先走向冒险者公会,让牧牛妹苦笑了一会儿。

她用意识覆写掉下意识,一路笔直走向更里头的广场。

熙熙攘攘,商人叫卖声、孩童嬉戏声、母亲呼唤声、冒险者的闲聊。

牧牛妹委身于喧嚣之中,随便找了块花圃边石,坐下发呆。

男孩与女孩从她眼前跑过,年纪大概十岁上下,她用目光追向他们的身影,叹了口气。

——仔细想想。

「我,有朋友吗?」

自幼就有来往的人们,已经不在了。

十年前搬到这里之后的五年之间,都只顾著做好眼前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

真亏那个时候的自己,会被摇摇晃晃走在路上的他叫住。

当时他的铁盔还长著角,自己的头发也还很长。

之后又过了五年,满脑子都是他的事,实在根本没有心思去玩耍。

「啊,不过……」

她摇摇头,想到几乎每天都见面的公会柜台小姐,以及女服务生。

也许她们可以算是朋友,可是——也只有两个啊。不,有两个就很够了?

毕竟世上有很多人,已经没办法再交朋友。

「……好奢侈啊。」

这样一想,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她瘫软无力地笑了笑,就这么茫然看著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众人表情五花八门,有人开心,有人悲伤,有人寂寞,也有人高兴。

但每个人都怀著某些目的,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

是工作?是用餐?是回家?是玩乐?又或者,又或者……

和自己不同。

牧牛妹瘫坐在边石上,抱住挤压胸部的膝盖。

——这样看来,我病得不轻啊。

到头来,自己除了和牧场之间的联系以外,什么都没有——……

「——?请问,你还好吗?」

从头上落下的,是个熟悉的嗓音。

抬头一看,一名金发少女睁大了眼睛,望向自己。

她身材娇小苗条,身上的麻布衣服非常不起眼,令人连用朴素二字形容都会觉得或许还太客气了。

牧牛妹眨了眨眼,正要回想这人是谁,接著猛然在手掌上一槌。

「咦,你是地母神的——……」

「啊、是的。你是牧场的人吧?」

「嗯,是没错。」

牧牛妹点点头站起,拍拍浑圆的屁股,拨去灰尘。

「怎么了?看你穿成这样。」

女神官身上并非平时的神官袍,而是便服,而且还像个刚离开农村的村姑会穿的服装。

「这次冒险我没参加,所以就想说偶尔出来走走,可是……」

她模样缅腼,用纤细的指尖不知所措地搔了搔脸颊。

「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啊啊,我懂我懂。我也是,毕竟平常只要在牧场里把该做的事做一做就好了。」

搞什么,原来和我一样嘛。

尽管觉得擅自抱持这种同类意识太过一厢情愿,牧牛妹仍然多少松了口气。

她生性就喜欢和人亲近,并不会感到退缩。而且最重要的是,对方是他的成员。

虽然心中隐约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牧牛妹仍决定尽量保持轻松友善。

「不过你说没参加,是怎么回事?」

「啊啊,呃,这个……」

女神官突然含糊其词,漫无目标地东张西望起来。

双颊就像发烧似的染红,眼睛也低垂下去。

牧牛妹正狐疑,立刻就得到了答案。

「因为今天……有点,吃不消……」

「啊啊。」

牧牛妹苦笑著点点头。这是每个女人都要面对的事。

被别人硬问出来,相信对这个害羞且年纪比她小的少女来说,是很难受的。

「你平常都做些什么?我是说,没去冒险的时候。」

「在祈祷。」

尽管觉得这样转换话题太露骨了些,但女神官的回答果断而率直。

和她远远看著而在心中描绘出来的形象,几乎完全一样。

「是喔?」牧牛妹正觉得佩服,女神官就用白而细的手指按住嘴唇,略加思索。

「其他时候就是读读圣典、读读怪物辞典(Monster Manual),还有锻炼……」

「哇,你好认真喔。」

「只是因为我学得还不够。」

牧牛妹吃了一惊,结果女神官似乎不习惯受人夸奖,害羞地红了脸颊。

——唔姆。

看这样子,之后可得叫他好好夸奖这孩子才行。

只是他表面上冷淡,却也有用自己的方式在关心别人,所以也许会变成多管闲事……

「……我说啊。」

「什么事呢?」

「我们就去溜达溜达吧。」牧牛妹笑著开口。「难得碰到。」

「……说得也是。」

女神官也脸颊一松,那是个如小小花朵绽开般的微笑。

「好的,我们就去溜达吧。」

§

「说到这个,虽然时候还早,但夏天一过马上就是收获祭了说。」

「啊,是的。神殿里似乎也差不多要开始准备敬神演舞了。」

「这次的舞者会是谁呢?你要不要乾脆自告奋勇?」

「不,我无法胜任的。那是责任重大的职务,我还早得很。」

「会吗?不晓得我们牧场是不是也该去摆个滩……不要只是供奉食物。」

「虽然天气不知不觉变得很炎热,不过转眼间就到秋天了呢。」

两人一起漫无目的地闲晃,一边聊些没什么意义的话题,聊得十分开心。

边境之镇是拓荒的最前线之一,来访的人当然多,路过的人也多。

只是说到底,终究比不上水之都与王都,往来行人当中不时会看见一些熟悉的面孔。

「啊,你好。」

「午安。」

牧牛妹和认识的冒险者擦身而过,简单行了个礼,女神官一鞠躬。

自从上次哥布林王进犯这个镇以来,熟面孔硬是增加了不少。

——感觉好怪。

牧牛妹不由得嘻嘻一笑,女神官随即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歪头纳闷。

「没事。」牧牛妹挥挥手,但脸上露出的笑容并未消失。

说来说去,他似乎还是与许多人建立起了联系。

——和我不一样啊。

「……问你喔。他平常——怎么样?」

「你是指?」

「就想说,不知道他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牧牛妹双手背在身后,转过身来,女神官摇手回答:「哪儿的话。」

「每次都承蒙他帮助,不如说反而是我在给他添麻烦……」

女神官的话语和表情,似乎都不带一丝虚假。

牧牛妹放下心来,手按丰满的胸部松了口气。

他没给人添麻烦。他没被讨厌。她不明白自己是针对哪一点感到放心。

「……不过。」女神官压低声音,淘气地眨了眨眼睛。「也是有,给我添了一点点麻烦。」

「是喔?」

两人对看一眼,嘻嘻一笑。

共通的话题是他,实在有点令人别扭,却也因此容易聊开。

毕竟他孤僻、正经八百,是个沟通白痴,令人无法放著不管。

不缺聊得开的话题种子。

「我一直受他照顾是真的喔?」

女神官这么谈起的,是牧牛妹不知道的他。

第一次见面时,乍看不禁以为是怪物的他。

听说正试著让自己的举动像个银等级冒险者的他。

和团队(Party)围成一圈喝酒,三两下就醉倒的他。

说因为这个团队(Party)里施法者多,扎营时都主动担任警戒工作的他……

牧牛妹心想,这些很有他的风格;又心想,原来他也会跟大家一起喝酒。

「除此之外,他也教了我很多冒险的事。」

「例如?」

「我想想……」女神官指尖按上嘴唇。「像是炼甲,之类的?」

「炼甲啊……」

牧牛妹在脑中隐约描绘出来的,是他在仓库里保养的种种武具。

炼甲是他爱用的装备之一。记得他会仔细上油、擦拭。

牧牛妹还看过他用铁丝临时修补松脱部分的过程。

「不过——」她脑中浮现长年来的疑问。「那个,不重吗?」

「只要用带子绑紧腰和肚子之类的地方,重量就会分散到全身,所以也不至于太重喔。」

女神官说「可是,肩膀会酸」,牧牛妹随即以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点点头。

「冒险者好辛苦啊……」

「我是只穿炼甲,可是像法师好像都不爱穿。」

虽然矿人(Dwarf)似乎就不放在心上。

牧牛妹对女神官这句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金属会妨碍魔法运作。牧牛妹并不清楚这个口耳相传的知识有几分真实。

即使觉得可能是迷信,但相对的,偶尔也会有人来讨马蹄铁避邪。

魔法啦、妖术啦、诸神的神迹之类的,牧牛妹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

比起这些,她更好奇的是……

「炼甲,是吧。」

「怎么了?」

「……问你喔,像炼甲、铠甲、头盔这些的,公会都有在卖?」

「咦、啊,是。」女神官赶紧连连点头。「我也是在公会买的。」

「那——」

牧牛妹就像瞒著双亲要偷溜出去玩的孩子似的,满脸甜笑。

「我们就只看不买地去逛一下吧。」

§

「呜、哇……」

而现在,牧牛妹眼前摆著一套内衣裤。

不,说得正确一点,是套有如内衣裤般的铠甲。

整套只包含胸甲以及护胫的铠甲。以分类来说属于轻装。

就方便活动的观点而言,绝非板金铠甲能够比拟。

装甲本身也刻划出优美的曲线,做工非常精巧,而且坚固。

以这方面来看,想必完全无从挑剔。

问题出在有装甲遮蔽的部位之少。

毕竟只有胸部——严格说来只有乳房——以及下腹部获得遮蔽。

虽说有肩甲,但面积根本不值一提。

「咦,这个底下要穿什么吗?」

「不,这套铠甲本身就是完整的。」

在柜台后头把剑放到旋转砥石上打磨的少年学徒,瞥了一眼过来。

似乎是有女性拿起这件铠甲这点令他在意,从刚才就一直是这样。

「这个……有人买吗?」

也不知是否注意到他脸颊泛红,女神官以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问起。

「毕竟身体很好活动,而且最低限度的保护是有的……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

少年学徒语带辩解地加了句『虽然不晓得由我来说妥不妥当』。

「这个,哎,该怎么说——会买的应该是,想对男性、展现自己魅力的人吧。」

「展现魅力?我总觉得穿了反而会把男性吓跑耶……」

牧牛妹「哇-」的一声红了脸,拿起这件内衣铠甲(Bikini Armor)看看前面,再翻过来看看背面,手指勾上高衩的部分,摊开来看。

「不,这个,不会露出来吗?」

「……就是有一定的需求,才会摆在店里喔。」

少年学徒小声说著,若无其事地撇开了目光。牧牛妹唔唔作声地沉吟起来。

「光是敢穿这么危险、像泳装一样的铠甲,就已经是勇者了吧。」

「就是啊……」

女神官以含糊的表情点点头。她感到稀奇地继续看著架上的武具,一路往前进。

是因为担任后卫,不太会接触到武器或护具吗?不过牧牛妹也一样由衷觉得新鲜。

「啊,这个……」女神官忽然停下脚步的地方,是护具陈列区。

她不禁莞尔,笑得眼尾下垂地拿起的,是一顶头盔。

「喔,是眼熟的货色。」

也难怪牧牛妹会笑著说「眼熟」。

女神官手中捧著一顶发出亮晶晶廉价光芒的铁盔。

除了两旁有角延伸出来,以及是全新未使用外,和他的铁盔是同型的。

牧牛妹放低视线,从空洞的面罩下往里头瞧,然后一拍手说:

「对了,要不要戴戴看?」

「咦,可以吗?」

这突然想到的主意,让女神官不知所措地歪了歪头。

「那边贴著布告说可以试戴。」

「那,呃,我就不客气了……?」

女神官战战兢兢地抱著头盔,先拿起写著「试穿用」,掺了棉的露眼帽。

她一边留意长发,一边套上帽子,然后再戴上铁盔,结果——……

「哇、哇、哇……」

或许是铁盔终究有些分量,她纤细的身体猛然一斜。

牧牛妹赶紧伸手去搀扶,结果发现她纤细娇小的身体轻得吓人。

「小心小心,你还好吗?」

「啊,还好。只是有点脚步不稳……」

面罩下看得到女神官那双仍显稚气的眼神。

从脸颊微微泛红这点来看,她似乎莫名有些害羞。

「欸嘿嘿……这、这还挺重的耶。而且,会觉得都快要不能呼吸了……」

「毕竟是全罩式的啊。护颊部分也都牢牢锁住,当然会这样啰。」

听少年学徒这么说,女神官摸索著解开扣具,让护颊掀起。

「噗啊——」

听到这忍不住发出的松懈声,牧牛妹不由得窃笑,女神官满脸通红。

「何、何必取笑我嘛……!」

「啊哈哈哈哈,对不起喔,抱歉。那,下一个换我了。」

女神官脱掉头盔,摘下露眼帽。牧牛妹接过来一戴上,就闻到一丝甜甜的汗水气味。

——嗯?

这并非香水,会是她与生倶来的气味吗?好羡慕。牧牛妹一边这么想,一边盖下面罩。

「……呜、哇。这还挺窄的说。」

「就说吧?」

透过细小格状护颊看出去的视野,昏暗、狭隘,令人窒息。

她一边支撑著摇摇晃晃的视野而转头,一边吸气,吐气。

——这就是他所看到的世界吗?

不知道他究竟如何看待自己、女神官,以及其他同伴们。

脸上有著什么样的表情。

「虽然我大概想像得到。」

「什么?」

「嗯。我是想说,只有我看得到对方的脸,实在很贼。」

「哦——」女神官想通了,嘻嘻一笑。「就是说啊。」

「虽然他应该没打算要遮住脸不给人看啦……嘿咻。」,

少年学徒说:「请放回原位喔」,牧牛妹点点头,将头盔和露眼帽摆回架上。

牧牛妹深深呼出一口气,带得胸部晃动,转了转头。

她不认为自己的身体缺乏锻炼,但穿戴上武具,还是会让肩膀酸痛。

——哼嗯。

「欸。」

「什么事呢?」

「机会难得。」

牧牛妹露出像是孩童想到要怎么恶作剧时的笑容。

「就来穿穿看吧?那件铠甲。」

看到她所指的方向,女神官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

§

「啊啊真是的,国家灭亡了啦。」

「哎呀呀……不,其实不该笑才对。」

「根本是那头龙太强了吧?装备和能耐都不够。」

「也就是说,搞得定这种问题,才够格当白金等级吧。」

两人在工坊里纯看不买地玩了一轮,前往酒馆后,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幅奇妙的光景。

下午,傍晚前的公会附设酒馆,上门的客人不是太多。

不如说大部分椅子都盖在桌上,营造出一副还在准备的模样,女服务生也忙著擦拭地板。

而在其中一个角落,监督官、柜台小姐,以及妖精弓手三人,正围著桌子摊开了几张牌。

这个阵容说奇妙,的确也满奇妙。

「请问各位在做什么呢……?」

女神官连连眨眼,凑过去看看桌上,战战兢兢地问起。

大概是还没镇定下来吧,只见她脸蛋微微泛红,急忙整理好略显凌乱的服装仪容。

「啊啊,这是桌上演行(Table Game)。」

向后抬头看著她回答的柜台小姐,现在穿的也不是制服,而是便服。款式清新,又时髦。

牧牛妹暗自心想「好好喔」,一边把目光朝向她所指的桌上。

原来如此。的确没错,一张盘面上有几颗旗子、几张卡片,以及骰子。

「昨天我整理旧资料时翻出了这个,所以就想说……来试试看吧。」

「结果啊,龙有够强的啦,太强了。」

「不强就不是龙了嘛。理论上说得通,但还是希望饶了我们。」

妖精弓手把她单薄的胸部伏到桌上,同样身穿便服的监察官苦笑了几声。

照这番话推测起来,坐镇在盘面正中央的红色龙形棋子,就是她们说的龙啰?

而散乱倒在四周的棋子,就是迎战龙而阵亡的冒险者们堆出的累累死尸。

「话说,你身体还好吗?」妖精弓手只转动头部,看了女神官一眼。

「啊,是。」女神官害臊地点点头。「已经稳定多了。」

「是吗?」妖精弓手回答,接著朝她招招手。

「那,你来帮我一下啦。冒险者好缺好缺。」

「桌上演习……的冒险者?」

牧牛妹歪头纳闷。虽然隐约猜得出一部分,但就是搞不太懂。

结果柜台小姐帮忙解释:「简单来说呢——」

「就是扮演冒险者的意思。只不过规则之类的都规定得很详细。」

「扮冒险者。」牧牛妹反刍似的复诵一次。「这么说来,是玩剿灭哥布林之类的啰?」

「是啊。也有把视点放得更低,完完全全就只是在探索洞窟之类的内容。」

柜台小姐用手指轻轻戳了戳放在盘上的金属棋子——一个有点寒酸的轻战士或盗贼,微微一笑。

至少以牧牛妹的角度来看,这颗旗子没戴头盔。这让她觉得有点可惜。

「这边则是视点拉得更高一点,以如何阻止世界的危机来当题材。」

「只不过得在龙醒来之前,收集到传说的武器与护具,兼提升等级。」

妖精弓手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垂著一双长耳朵发起牢骚。

「行动次数跟时间根本都不够嘛。」

「村子的委托也得接,装备也必须收集,然后打倒龙。」

监督官屈指数著条件,自顾自地连连点头。

她这明明打了败仗却自信满满的模样,看在他人眼里真不知道在可靠什么。

「所以要考验的,其实是所有工作都非做不可的冒险者公会指挥功力。」

「也有这样的啊。」

牧牛妹兴味盎然地伸手,拿起一个身穿盔甲,一副骑士样貌的棋子。

虽然那个人的装备更破烂,不,是更廉价一点……仍是位出色的骑士。不坏。

「我都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要说她想得到的玩乐,就只有凑出牌型来取胜的那类纸牌游戏。

再来就是听听歌、玩玩升官图之类的,顶多在庆典上还会有各式各样的竞技。

她盯著棋子打量,又看看游戏盘。柜台小姐见她这样,呵呵一笑。

「要不要玩玩看?」

「咦,可以吗?」

牧牛妹表情一亮,柜台小姐便眯起眼睛,点头回答:「当然啰。」

「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等著,岂不太难受了?」

牧牛妹呜的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真是敌不过她。

——这就是所谓的成熟女性吗?

也不知道柜台小姐是否看出自己的这种心情,脸上笑容始终不变。

「冒险者增加,我们当然非常欢迎,请坐请坐。」

「那我就不客气了……难得有这机会,我们一起玩吧?」

「啊,好的。」

牧牛妹抓著女神官的衣袖,半拉半劝地要她就座。

五名女性围著圆桌。

要是知道有这样一幅光景,相信很多冒险者都会怨叹自己没早点来酒馆。

「那么,就请先选择棋子啰。」

柜台小姐的声调与微笑,都比平常在柜台接待时更为柔和。

「嗯-……」

牧牛妹双手环抱在胸前,目光盯著排列在盘上的许多冒险者。

——嗯,还是、这个吧。

她犹豫之余选出的,是刚才曾拿起来端详的骑士棋子。

虽然因为穿戴盔甲而看不见脸,但骑士举起剑盾,直视前方。

「我就挑这个人好了。」

「啊,呃,我……」

女神官一边将她白嫩的手指抵在嘴唇上思索,一边不知所措地看著棋子。

接著不由得「啊」的一声喊了出来,先环顾四周,才选出一颗旗子。

「就、就请让我用这个人!」

那是个以长袍包住丰满肢体的森人(Elf)魔法师棋子。

妖精弓手摆出一副明白她心思的表情,笑著说:「没什么不好吧?」女神官便扭扭捏捏起来。

「至于我呢……」

妖精弓手以猎人盯上猎物的表情,轻轻摇动长耳朵。

「好,这次就选这个!我选矿人战士!」

「哎呀,这样好吗?」柜台小姐这么问起,「当然」妖精弓手挺起单薄的胸部答道。

「因为我要对矿人证明,我能做得比他们好。」

「那我就继续用斥候了。」

「呣呣呣。这样就没有僧侣了啊。那,我就挑这个玩吧。」

柜台小姐笑咪咪地把装备简陋的轻战士排到盘上,监督官则挑了握著圣符的老人。

于是冒险者阵容齐全了。

盔甲骑士、森人魔女、矿人战士、轻装斥候,以及老练的僧侣。

这个团队为了拯救世界,将挺身对抗巨大的龙。

牧牛妹听柜台小姐简单讲解完规则后,用力握紧了骰子。

——好。

「这个冒险者会成为一位保护村庄、救出公主,连龙也能打倒的勇者!」

牧牛妹表明决心的同时,朝盘上掷出了第一把骰子。

§

「唉——输了输了。」

太阳西沉,天空与市镇都渐渐染上深青色。

牧牛妹仰望远方闪闪发光的星星,说得十分乾脆。

她双手背在身后悠哉地走著,女神官则像只小鸟般踩著细碎的脚步,跟在她身旁。

「毕竟没拿到屠龙魔剑嘛。」

「就是砍不穿鳞片啊。」

到头来,她们光是剿灭哥布林就忙不过来了。

一行人被龙击败,又一次未能拯救世界,然而——

「可是,好好玩呢。」

「真的。」

牧牛妹也同意女神官的感想。

尽管觉得日子还早,吹过的风却已经朝秋天的意境渐渐转凉。

他所看的世界。

他所活的世界。

她得以小小窥见其片鳞半爪。

牧牛妹一边让风轻抚她玩游戏玩得发热的肌肤,一边笑著说:「不过啊——」

「去逛武器店,到酒馆玩,就一个女孩子来说,好像不太对吧?」

「啊哈哈哈……」

女神官只能苦笑带过。

牧牛妹觉得这个小了她三、四岁的少女,简直就像自己的妹妹。

——不晓得他又是怎么想呢?

呼。也不知是否注意到了她这小小的叹气声。

女神官以豁达的表情,抬头看著牧牛妹:

「好想,改天再玩一次。」

「……嗯,的确会想再玩。」

「既然这样,」

女神官轻快地小跑步到前面,转身面向牧牛妹。

洒开的一头金发,在即将西沉的夕阳最后余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我们改天再一起去吧?」

——什么嘛。

牧牛妹不由得深深吐出一口气。

——明明就有啊,与他人的联系。

本来还以为只有跟他、跟牧场之间存在关联。

但由他所系起的缘分,让自己也像这样牵挂上去。

「……嗯。」

牧牛妹用力揉了揉眼角,笑了笑:

「下次再去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