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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水之都的小鬼杀手』

水之都。

从边境之镇在辽阔的平原上往东走上两天路程,就会来到这座古老的城市。

郁郁苍苍的森林里,支配许多支流的湖泊沙洲上,耸立着白垩城池。

这座奠基于神代堡垒之遗迹的城市,由于地缘条件出众,聚集了许多旅行者。

船只来来往往,商人与商品挤得水泄不通,各式各样的语言交杂响起,混沌而繁华。

这里是中央的西端,边境的东端。水之都是这一带最大的都市。

马车喀哒作响地弹跳着越过桥梁,来到湖中央,穿过了城门。

门上所雕的徽章,是司掌律法之神的象征。

由天平与剑组合而成,律法与正义的象征。

即使处在这怪物与恶人横行的边境,律法的威信仍无所不在。

即使只在台面上管用,但只要拥有这些律法,人就可以放心活下去。

石板上有着花上几百年、几千年刻下的车轨,马车就沿着这些车轨持续行进。

过了一会儿,马车在广场上的驿站停下,冒险者们接连从车篷跳了下来。

「啊啊……屁股好~痛……」

妖精弓手大大伸了个懒腰,以舒缓长时间乘车而僵硬的身体。

高高升起的太阳,想必就快去到正上方。当下正值中午时分。

四周有着整排做旅客生意的摊贩,散发出各种刺激食欲的气味。

有炙烧的肉滴出的油脂香气,有烤栗子飘散出来的甘甜香气。

从随处可见的食物,到从未见过的各种充满异国情调的餐饮,可说五花八门。

卖方也是一样

才刚看到矿人(Dwarf)大声吆喝,接着就发现森人(Elf)以演舞吸引顾客。

卖水果的圃人(RAre)敏捷地奔跑,到处找人兜售。凡人(Hume)则朗朗叫卖。

在不远处传教的是蜥蜴人。而且竟然还有暗人(Dark Elf)在摆滩。

「喔?那不也挺不错的嘛。」

矿人环顾这样的气氛,动了动鼻子,拍拍突出的肚子对妖精弓手说:

「反正胸部是铁砧,屁股再压条车轨,这一陷下去就刚刚好啦。毕竟岁月会把东西削平嘛。」

「……也不想想自己手短脚短。」

「呵呵呵,别看我这样,我在矿人之中可是个大帅哥啊。」

矿人道士一如往常地用丹田发声大笑,妖精弓手朝他翻白眼。

女神官受到流箭波及,急忙伸手去遮扁扁的屁股。

「别、别说这些了,我们是不是该去见委托人了?」

「嗯。」

她强行转换话题的本事不下于师父(哥布林杀手)。

他似乎也并未注意到这点,点头应声,然后从杂物袋里拿出皱巴巴的羊皮纸。

由于是随手塞进袋子,整张纸弄得相当皱,但他似乎不放在心上。

「上头说去律法的神殿就见得到。」

「那就走这边!」

妖精弓手没了耐心,结束这场吵不出结果的争论,以优雅的动作伸出手。「你知道路?」

「之前我也来过这座城市嘛。」

她说着心情开朗地笑了笑,潇洒往前走。

毕竟她就是在这座城市,耳闻了歌颂欧尔克博格——哥布林杀手的诗歌。

妖精弓手踩着强而有力的脚步,走在熟门熟路的街道上。四人跟在她身后。

脚下铺了石板,马车来来往往,运河纵横交错,渡船行驶其上。

虽说是拜直接沿用遗迹的结构所赐,但街景的确非常美观。

放眼望去的每一栋建筑物,从商店到旅馆或小小住家,全都施有华美的雕刻。

而且走在路上的人们,穿着打扮也兼具边境与中央两方面的流行,非常时尚。

完全符合都会这个字眼的形容,水之都就是有着这样的气氛。

「可是,呃……这座城市里,真的会有哥布林那种东西在吗……?」

女神官看看身旁走过的女性身上的礼服,再看看自己老旧的神官服,自惭形秽似的低下头。

她们穿得花枝招展、光鲜亮丽,很有少女的风格。相较之下,自己的服装则因为冒险与日常的勤务而磨破不少。

然而会因此忍不住显得自卑,对她而言才正是最可耻的。

「当然有。」

哥布林杀手说得非常笃定,也不知他是否注意到了女神官内心的挣扎。

不论他是否察觉,对女神官来说都值得感谢。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人都不会表现出迷惘。

蜥蜴僧侣兴味盎然地伸出舌头「哦?」了一声。

「小鬼杀手兄,敢问何解?」

「空气和那些被哥布林盯上的村子很像。」

「……空气?」

矿人道士狐疑地用他圆滚滚的鼻子发出吸气声。

他只嗅到水的气味、石板的香气,以及不知哪家店传来的料理味道。

嗅不到一丁点哥布林巢穴特有的那种刺鼻腐臭。

「实在闻不太出来啊。」

「因为矿人很迟钝嘛。」

「你自己明明也闻不出来。」

矿人道士双手抱胸歪头纳闷,妖精弓手对他嘻嘻笑了几声。

正想反唇相讥——忽然间却闷声不说话了。

因为蜥蜴僧侣在妖精弓手背后,尖锐地呼出一口气。

「两位可别在街上大呼小叫喔。」

「我知道、我知道。真是的,长鳞片的就是古板。」

「是你太随便了吧,矿人。」

蜥蜴僧侣把舌头弹得嗤嗤作响,这次两人都闭上了嘴。

看到这种情形,女神官轻声一笑。

看来就连妖精弓手与矿人道士,也不打算继续争吵下去。

他们怀着几分游山玩水似的心情,悠哉地走在街景洗练的水之都里。

尽管来来往往的人们有时会朝他们瞥上一眼,但也只是如此。

在这座城市,拥有凡人以外言语的人,以及冒险者,都不怎么稀奇。

只有哥布林杀手一个人,频频注意着周遭。

「气味我是闻不出来啦,但再怎么说,也不至于会有哥布林跑到这种大街上吧?」

「难说。」

妖精弓手傻眼似的发起牢骚,哥布林杀手就尖锐地反驳。

「我就曾遇过一次。」

尽管并未拔出武器,但他的动作就和身在洞窟时没有太大差别。

他踩着大剌剌的步伐,却未发出脚步声,就是最好的证明。

从他身旁走过的人们,也只会对他投以看着奇人异士的目光。

毕竟有个身穿脏污皮甲、廉价铁盔的冒险者,用一副彷佛走在迷宫内的模样,在大街上前进。

这光景就是如此异样,即使被当成是新来的街头艺人也无可奈何。

无怪乎妖精弓手会难为情地遮起脸来。

「……那,我们要前往的神殿在哪儿呢?」

蜥蜴僧侣似乎也不怎么想过问他的行动,悠哉地摇动尾巴问道。

妖精弓手伸出纤细手指,指向一栋位于河畔的建筑物。

一座以无数根白垩大理石圆柱撑起的壮丽殿堂。

相信即使是第一次来访的人,听闻这是神殿,也会深深折服、不抱疑问。

刻有由天平与剑组合而成的意象,象征律法与正义、光明与秩序的神殿。

「哇啊……」

女神官不由得发出赞叹声。

她从小待到大的地母神神殿,也绝非寒酸的建筑物,然而……

眼前的殿堂实在太壮丽,是座实实在在不负天神居所之名的圣殿。

她看得雀跃出神,笑逐颜开,兴奋地红着脸回头:

「哥布林杀手先生,这里好棒喔!」

「是吗?」

相较之下,哥布林杀手的反应极为淡然。

不,毋宁说他从观察的角度就不一样?

连站在一旁的人,都看得出他是把神殿当成小鬼的巢穴在窥看。

「……真是的!」

女神官不由得鼓起了脸。虽然她自己也知道这样很孩子气。

——啊,说到这个。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忘了问最重要的问题。

「哥布林杀手先生,请问一下。」

「什么事。」

「这次的委托人,是至高神的神官吗?」

「不。」

他若无其事地摇摇头,说出了委托人的名号。

「是至高神的大主教(ArchbisHOp)。」

这一瞬间,火热的兴奋一口气从女神官身上消散。

「咦咦!?」

想必她万万没想到,委托人竟然会是她。

女神官双手用力握紧锡杖,忍不住发出惊呼。

只因这号人物一肩背负起这西方边境一带的律法。不,还不仅是如此。

毕竟如今人们是这么称呼这号人物的。

——剑之圣女。

§

来到律法神殿的人很多。

这也是因为非得对至高神祈祷不可的,并非只有信徒。

毕竟这里会在至高神的圣名下进行审判,是名副其实的「司法」之地。

从日常生活中的小小摩擦,到攸关生死的大事。

无论到了什么时代,永远少不了希望能透过神的威严做出裁决的人。

他们穿过挤满这些人的等候室,往神殿更深处走去。

穿过进行审判的法庭、有着成排书架的走廊,继续往里面走。

走向一处有着成排白垩圆柱,充满寂寥感的空间最深处。

位于神殿最深处的礼拜堂里,祭祀着以太阳为寓意雕成的神像。

那无非是幅彷佛从神话中跳脱出来的光景。

自成排圆柱间隙洒进的阳光,就像一条条金色的带子。

没有任何突兀的声响能够存在,完美的静谧。圣域。

而祭坛上跪着一名女性,紧紧抓住长柄的令牌在祈祷。

薄薄的白袍遮住了她丰满的肉体。一头金发在日照下闪闪发光。

这把像是将有着天平剑锷的长剑倒过来的令牌,象征的是正义与律法的公平。

她就是这么一位美丽的女子,让人觉得若是将至高神画成女神,就会化为她现在的模样。

要说有什么可惜的地方,大概就是她用黑色的布条遮住了双眼吧。

但她的美貌绝未因此而打折扣。

不,也许正因为有这条眼带,反而将她衬托得更出众。

「——?」

忽然间,她抬起了头。

因为圣域的宁静,被一阵大剌剌的脚步声踏破。

「等、等一下,哥布林杀手先生,你安静一点……」

「这件工作很急。既然能进来,等就没有意义。」

「我常在想,欧尔克博格真的有点猴急说。」

「要是跟你们森人比,其他人大概都算没耐性呗。」

「你们几个,别太过吵闹了。纵为异教,但这里可是神的膝下啊。」

嘈杂、热闹、狂野,充满了生命力。

这对她而言,是一种过分怀念的氛围。

「——————」

女子嘴角微微一缓,薄衣的衣襬动得就像海浪流淌一般。

她——侍奉至高神的大主教——剑之圣女,缓缓站起。

「哎呀,请问……几位是?」

「我们来剿灭哥布林。」

面对这平静的微笑与坚毅而宏亮的嗓音,哥布林杀手淡淡丢出这句话。他的态度甚至有些不逊,但并非显得不当一回事。

说起来,是种实在太有冒险者风格的态度。

「对、对不起,呃、还、还请您多多指教……!」

他身旁的女神官慌了手脚,努力想挤出几句问候。

——要知道她可是剑之圣女耶!?

受至高神青睐的大主教。

打倒十年前复活的魔神王,黄金等级——第二阶的冒险者。

不是受传说引导的勇者,而是由人群中脱颖而出,名留青史的人物。

和才刚升上黑曜等级的自己,根本比都不用比。

举例来说,这种差距就像哥布林和龙那么大。

如果换作还只是个侍祭(Acolyte)时的她,想必会万分惶恐,根本不敢继续待在这里。

「这个,那、那个,有、有幸拜见您一面,深感光荣……!」

女神官脸颊飞红,眼神闪闪发光,嗓子破音地说完,深深一鞠躬。

「战士(Fighter)先生……还有,可爱的女神官(Priestess)……」

柔和的视线穿越眼带,在女神官脸颊上轻抚而过。

她小小的胸口,发出了心脏抨抨跳的声音。但愿没被听见。

「以及,这几位是?」

「呣,我们是一同组队的手足。」

蜥蜴僧侣用鳞片接下她的视线,庄重地这么回答。

「贫僧虽侍奉骇人听闻的龙,仍愿尽绵薄之力。」

他以奇妙手势合掌的动作,自然显现出一股威严。

想当然,他的礼仪和至高神的神官们并不相同,但问题并不在这。

最重要的是表达自己「具有以礼相待的意志」。

一切都要从这点开始。剑之圣女不改脸上的微笑,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十字。

「欢迎来到律法的神殿。我谨竭诚欢迎,长了鳞片的僧侣先生。」

相较之下,妖精弓手与矿人道士似乎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

毕竟他们虽在蜥蜴僧侣身后轻轻点头致意,却立刻把脸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哼,以凡人来说,还真漂亮啊。」

「是啊……嗯,好美的画。」

他们的注意力,反而放在头顶上高高的天花板。

上面以壮丽的笔触,描绘了神代之战的故事。

虽说他们先前在遗迹地下,也看过一幅沾满鲜血的壁画……

秩序与混沌、幻想与真实,相反的诸神驱使全身全灵全魂魄火拼的景象。

以繁星为背景,只见神迹与魔法翻腾呼啸、炸裂、发光、燃烧。

其后诸神将手伸向一种立方体,渐渐沉溺于掷出这些立方体来进行的游戏当中。

诸神的游戏盘正是这个世界,诸神的棋子正是我们自身。

因此,有言语的人们,会祈祷的人们,都会告诫自己要活得正确。

他们两人与充满于这世上的精灵们同在,对他们而言,神也和精灵相去无几。

……话虽如此,森人与矿人对诸神固然尊敬,但绝非盲目崇拜。

他们是一群与诸神「共存」的人。会倾听忠告,但绝不成为诸神的奴仆。

姑且不论与锻冶之神亲近的矿人,森人当中鲜有神职人员,原因即在于此。

「呵呵……各位真的,很有冒险者的风格呢。」

孤僻的战士,坚忍的神官、异教的僧侣、矿人的术师、森人的猎兵。

大主教看着他们五人这各形各色的模样,觉得逗趣似的嘻嘻一笑。

——……?

女神官从她的笑容中,看到了一种极为寂寞、怀念过往的神色

「既然如此,各位就是我的同胞,我由衷欢迎各位。」

但一瞬间就消逝了。

剑之圣女慢慢张开双手,像是要环抱住在场的几名冒险者。

这个动作宛如慈祥的母亲,同时却也像是勾引人进入被褥的娼妓。

如果在场是个寻常的凡人男子,肯定已经吞了吞口水。

「废话到此为止。」

但哥布林杀手无视这一切,开口说道。

「我想知道委托的细节。」

更不把在身旁脸颊抽搐的女神官放在心上。

「等、等等,哥布林杀手先生……」

说过分也的确是太过分了。

女神官慌了手脚,抓住他带着护手的手套,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太失礼了啦,这样对大主教说话……」

「没关系的。」

但剑之圣女缓缓摇头。

「看样子赶来帮助我们的,是几位非常可靠的冒险者。我,十分高兴。」「是吗。」

「这个问题纯粹出于兴趣——」她轻声说。

「假如您的亲人投靠混沌,您忍心杀了对方吗?」

「不。」哥布林杀手立刻做出回答。「我没有外甥。」

哥布林杀手隔着铁盔,盯着她红艳而水润的嘴唇轻声说出一句:「这样啊。」

「所以,哥布林在哪。」

冒险者们在他身后叹气。

§

「事情大约发生在一个月前。」

她请冒险者席地而坐,自己也悄然在地上打座,开始说明情形。

「深夜从神殿派出去洽公的侍祭少女……」

「被杀害,被掳走?」

「……当天晚上,她没回来。隔天早上,被人发现陈尸在小巷子里。」

剑之圣女表情沉郁。「唔」哥布林杀手抵着下巴,思索起来。

「……看样子是活生生被凌迟致死。发现尸体的人是这么说的。」

剑之圣女说话并不停顿,极为冷静。然而,却又隐约透出些许的颤抖。

那是恐惧、害怕,还是沉痛、忧虑?女神官分辨不出。

「这……这,好凄惨呢。」

「说来可悲,但杀人这件恶行本身,的确不时会发生……」

「活生生……」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当场吗?」

「……是。」

「被吃了?还是单纯被杀?除此之外呢……?」

「等一下,欧尔克博格,你太没神经了啦。」

看到剑之圣女表情黯淡,妖精弓手皱眉噘起嘴唇,犀利地责备他。

「……」哥布林杀手住口了。「……说下去。」只用这么一句话催促。

「……真的是一起,十分凄惨的案件。」

没错,是桩惨剧。

纵然处在律法神殿的保护伞下,这里终究是边境。

这块土地曾是没有律法的荒野,有着怪物与游民徘徊,不可能与犯罪无缘。

即使是至高神的圣光,仍不足以普照人们的内心。

「我必须说……律法与秩序,从诞生在这世上以来,就一直处在劣势。」

——这世上的邪恶即使不曾称王,也不曾溃灭。

剑之圣女说着双手结印,对自己所侍奉的神献上短短的祈祷。

蜥蜴僧侣待她祈祷完,才警戒似的伸长脖子。

「这么说来,探索并未得出什么成果了?」

「……是。说来见笑……」

不知道是有混沌的尖兵潜伏进来,还是邪神的信徒所为,又或者是……

各式各样的猜测与推理闹得满城风雨之际,街上的卫兵们立刻开始探索。

然而,即使考虑到这是个日夜都有大批人马聚集的城市,证据仍然少得惊人。

既然没有证据,那么不论如何做好与罪犯对抗的心理准备,终究无济于事。

官方束手无策下,水之都的罪犯也就因而遽增。

「小小的窃盗案、随机伤害案件,还包括对妇女施暴、绑架小孩子等等……」

「哼。」

哥布林杀手对表情沉郁的剑之圣女哼了一声。

「不痛快啊。」

「啮切丸『不痛快』根本是家常便饭吧。」

矿人道士用已经习惯的口气这么说,对剑之圣女挥挥手,要她别在意。

虽然不至于想喝酒,但他把手肘放到盘腿坐着的膝盖上,拄着脸。

「这小子相当乖僻。所以呢,你也不单是因为这样才找我们来的吧?」

「是……既然追踪不出足迹,他们便决定要当场逮个正着。」

于是不只是卫兵们,连冒险者也参加了夜间巡逻。

他们分成许多组,慎重地巡逻夜间道路,一看到可疑人物就会展开跟踪。毫无新意或巧思可言,是一种极为现实又枯燥的计划。

但这个计划奏效了。

一组冒险者发现了一个攻击女性的小小人影,将之一剑砍死。

被提灯(Kandolppr)照亮的这具尸体……

「……千真万确,是哥布林。」

「哦?」

一直默默倾听的哥布林杀手,这时兴味盎然地出声。

「哥布林吗。」

「小鬼啊……也就是说,应该不会只有一两只啰。」

矿人道士若有所思地捻着自豪的长胡子,呼出一口气。

女神官也将她漂亮的食指按到嘴唇上「嗯」了一声,开始思索。

「追根究柢,他们是从哪进到城市里来的呢?应该不会是从城门进来的吧?」

「照这么说,不是地底,就是下水道呗?」

「以偷溜进来而言,受害人数会不会太多了?」妖精弓手说。

「你怎么看。」

哥布林杀手把铁盔转朝向蜥蜴僧侣。

长了鳞片的僧侣,深思熟虑地转了一圈眼睛,「小鬼的话——」接着双颚微开。

「应是钻进地下无误。这座城市建立于古都之上,因此地表下无异于一座遗迹……」

「那么,错不了。」

哥布林杀手说得斩钉截铁。

「他们虽笨却不傻。换作我,就会直接拿地下水道当巢穴;」

「愈想愈觉得你的思维简直是哥布林水平耶……」

妖精弓手的话,令人分不出是拿他没辙,还是傻眼。

「当然。」

哥布林杀手点头回答。

「不了解他们的思考,就无法和他们战斗。」

剑之圣女的表情,显得对哥布林杀手这句话有些不解。

但她仍沉稳地点了点头:

「有你这样的冒险者愿意接下委托,也许是神在冥冥之中引导。」

她转而在脸上浮现微笑,声音也变得坚毅昂扬。

彷佛在强调她由衷放下心来了。

「如各位所言。我们花了一个月,也得出多半是从地下入侵的结论。」

「一个月吗。」

「是。一开始,我们是委托这座城市的冒险者……」

「……这些人怎么了呢?」

女神官轻声发问,剑之圣女便默默摇了摇头。

「这样啊……」女神官说道。

她不需要更清楚的答案。

——这些人没回来。

就和许多前往剿灭哥布林的白瓷与黑曜等级冒险者一样。

就像过去与女神官一同闯进洞窟的三名同伴之中,毙命的那两人一样。

忽然从脑海中闪现的阴郁光景,并非这么容易就能拭去。

女神官觉得自己彷佛嗅出了笼罩在洞窟中的那种湿黏腐臭,微微低下头去。

「……就在此时,我听闻了歌颂边境勇士——哥布林杀手的诗歌。」

「歌。」哥布林杀手不明所以,小声发问。「是指什么。」

「哎呀,你没听说吗?欧尔克博格,你的故事被人写成歌啰。」

妖精弓手竖起食指,在空中划圈。

「虽然得知现实后很令人幻灭。」

「我不知情。」

「话可不能这么说。」蜥蜴僧侣眯起了眼睛。「正因为有诗人,武勋才得以流传。」

「流传了,会怎样。」

「怎么?啮切丸竟然不懂吗?」

他似乎不是毫无兴趣。

哥布林杀手显得由衷感到不可思议的模样,让矿人道士拍打着自己的大肚子。

「功名传开来,委托你剿灭小鬼的对象,势必会跟着增加啊。」

「唔……」

剑之圣女那看不见的眼睛,与哥布林杀手被铁盔遮住的视线,微微交错。

她用力咬紧嘴唇,以蕴含决心的表情低下头。

「——我郑重请求。可以请各位拯救我们的城市吗?」

「救不救得了,我不知道。」

哥布林杀手说得干脆。

「但,那些哥布林我会去杀。」

对方好歹也是掌管边境一带的大主教,还是昔日的英雄,实在不该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

「哥布林杀手先生——」女神官拉拉他的袖子,噘起嘴轻声说道。

「该怎么说……讲话方式,应该可以更……」

「我说的是事实吧。」

「正因为是事实,说法才重要!」

「唔……」

被她这么拉开嗓子斥责,哥布林杀手也不得不沉默。

那闷声闭嘴的模样,让蜥蜴僧侣愉悦地甩动尾巴。他的语调始终极为正经:

「但既然是地下水道……可就不能动用我们平时那些手法呐。」

「说是平时的手法,也让我有点讨厌就是了……」

总觉得怪怪的——妖精弓手一边嫌恶地抱怨,用手肘轻轻顶了顶他。

「你明白吧?」

「嗯。」哥布林杀手点点头。「我们闯进去,扫荡干净。地下很大,有漏网之鱼很费事。」

「我不是说这个……城市的地底、水道,代表有各式各样的人在上面生活。你懂吗?」

一回想起来就觉得,该怎么说呢……欧尔克博格打从他们刚认识时就很过分。

放火烧堡垒、拿内脏汁液当头淋在别人身上、虐杀小鬼、发动水攻、使用人海战术……

「火攻、水攻、毒气还有内脏,都禁止!」

「我就是说不打算用这些方法。」

妖精弓手学女神官的口气喝斥,却被很干脆地挡回来,让她「唔」一声低吼。

一双长耳朵不满地震动,最后说句「够了」就妥协的人,仍然是她。

这家伙到底是怎样嘛——蜥蜴僧侣不理会她这句埋怨,沉吟着开口:

「不过,为何不遣卫兵或军队之类的势力前去扫荡?」

他把尾巴打在大理石地板上,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贫僧不清楚这座城市的情形,但此事应不至于不归他们管。」

「这……」

「他们说区区哥布林,没必要出兵?」

见对方欲言又止,哥布林杀手淡淡地代她回答。

剑之圣女微微低头,嘴唇颤动。这反应比什么样的阐述都更明白。

这也无可厚非。

正因为事态不足以动用卫兵或军队,才有冒险者出头的余地。

卫兵要花钱训练、调度装备,而且城市里还有他们的家人在生活。

一旦受伤或死亡,就得支付年金或抚恤金,钱又会大把大把飞走。

和从头到尾都自行负责的冒险者,调用起来完全不一样。

最重要的是,春天时发生的魔神复活事件,还令人记忆犹新。

「没办法……毕竟恶魔(Deamon)的余孽那么多。」

矿人道士捻着长长的白胡子,叹着气说。

「剿灭哥布林,才正是我们冒险者应该接的工作呗……」

「伤脑筋。凡人之间的金钱、政治,实在麻烦得很啊。」

「……说来惭愧,但就是如此。」

听蜥蜴僧侣这么说,剑之圣女就像告解罪状似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下去。

这世上有着许多悲剧,而且永远不会绝迹。

就如她先前所言,律法与秩序,从诞生在这世上以来,就一直处于劣势。

没有人能一举颠覆这个状况。

即使是对众生广施救济的地母神,对于渴求救赎而祈祷的人以外就……

正因为这样,那些怪物才会被称为「不祈祷者」。

话虽如此——

「……我个人,对于那类事情,不太喜欢。」

剑之圣女悄悄垂首之余,仍喃喃开口。

语气就像个做出难为情之事的花样年华少女。

「我没兴趣。」

而哥布林杀手很干脆地将这些话题一刀两断。

「告诉我们该从哪下去。」

剑之圣女被遮住的眼睛,转朝向他的铁盔,像是要窥看些什么。

「喂。」

「……啊,是,失礼了。」

她听到这么一喊而回答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点热意。

剑之圣女把手伸进薄衣的衣襟,从丰满的胸口拿出一张纸片。这张折起来的纸片相当老旧,似乎是地下水道的地图。

「从神殿后院的井,潜降到地下水道,我想应该比较妥当。」她纤细而白嫩的指尖,轻轻摸过图的表面,把地图往地上摊开。

经过无数次折迭又摊开而磨破的羊皮纸,发出细小的声响。

「所以,探索期间,请各位就拿这间神殿当旅馆。」

「唔。」

哥布林杀手一边小声答应,一边仔细查看地图。

这张已经变色而且还有虫蛀痕迹的地图,如实述说着水道范围有多么宽广。

相信对古代的建筑家而言是种有秩序的构造,但如今……

「简直像是迷宫呢。」

女神官悄悄从哥布林杀手肩膀后头凑过去看,说得有些困惑。

在这座地下迷宫里,小鬼无所不在,还会来到地上攻击人们。

她觉得要对抗这样的敌人,似乎远比去打其他怪物还困难得多。

——……虽然也可能,只是我自己在害怕。

也不知他是否有注意到,女神官悄悄将视线转向身旁的人。

哥布林杀手把摊开的地图拉到自己身前,轻轻用手一敲。

「……这张地图正确吗。」

「毕竟是神殿建立之初的陈旧地图了……」

剑之圣女缓缓摇头,将一头丰沛的头发带出美妙的波浪。

「只不过,街上的用水是畅通的。即使有毁坏的部分,猜想也并不严重。」「知道了。」

他点点头,随手折起地图后就是一扔。

蜥蜴僧侣伸手去接,用尖锐的爪子灵活地抓住。

「制图人(Mapper)的工作就交给你。」

「唔,明白了。」

「那就走吧。时间宝贵。」

哥布林杀手把要说的话说完,就踩着大剌剌的脚步往神殿外离去。

被留下的冒险者们面面相觑,以拿他没辙的表情相视点头。

「……也是啦,欧尔克博格就是要这样才对。」

妖精弓手第一个起身,轻快地笑了笑。

她重新扛好大弓,一边检查剩下的箭与身上装束,一边快步追上。

森人的脚步声小得令人感觉不到她有体重,终究非蜥蜴僧侣能尽收耳中。

他仔细摊开接下的地图,检查过后再度折好,小心翼翼放进怀里。

「照图来看,深处与遗迹相通,但实际情形还是要去过才会知道。」

「我想也是。长耳朵应该没办法带路吧,如果只有啮切丸也还罢了。」

冒冒失失的,让人看不下去——矿人道士捻着胡须这么说。

两人互相轻轻拍了拍肩膀,自在地站起。

「那么,贫僧等人就此失陪,先走一步。」

「不必那么急。我会叫啮切丸跟长耳朵等你的。」

说着两人也追向同伴而离开。

女神官也没有时间发呆了。

她利落地检查完装备,快速把衣襬从膝下摊出来整理好,站了起来。

「那、呃,大主教大人,我也出发了。嗯。」

她用双手牢牢握住锡杖,对剑之圣女一鞠躬。

「如果……」

女神官正要转身离开,剑之圣女轻声叫住了她。

她伸出苗条的手朝女神官招了招。

「有什么事吗?」女神官停下脚步,缓缓歪了歪头。

「身为委托人,我觉得这么问很不妥,但……」

女神官看不见说出这句话的剑之圣女,脸上是什么表情。

不是因为她的眼睛被眼带遮住。

是因为她的所有情绪,都像潮水退去似的,从她美丽的脸孔上消失……

就彷佛是戴上了一顶面具。

「……你,不怕吗?」

这句话问得坚毅而恬静。

女神官微微皱起眉头,眼神游移了一会儿。该怎么回答才好呢……?「……这个,的确……要说怕不怕当然是会,可是……」

所以她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从第一次闯进哥布林巢穴的那一天起,恐惧从不曾消失。

然而,但是,即使如此。

游移的视线,追上了已经先走远的冒险者们背影。

巨汉蜥蜴人,他身旁的矮小矿人,以及与身材修长的森人并肩行走的……

那名戴着廉价铁盔,身穿脏污皮甲,手上绑了一面小圆盾,佩着一把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剑的——战士。

「……呵呵。」

留到最后才走的女神官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笑容。

她是侍奉地母神的人,但若要对至高神祈求,她只有一个心愿。

但愿这些同伴,一个也不要少掉。就只有这样。

「……我想,一定不会有事的。」

于是她轻轻地、缅腼地说出了这个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