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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闪光、冲击与大爆炸——并没有来临。

相反地,有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笼罩住机身。四周一望无际的深蓝色天空已经消失,眼前只看到整片跟神秘光环同样发出彩虹光芒的放射光。同时磁浮轮的咆哮也已停歇,空间中只剩下高亢的共鸣声。

比赛的爆响与震动突然消失,让春雪觉得耳朵不太能适应,但他还是战战兢兢地出声:

“学……学姐,请问一下,这是、怎么……”

“是空间跳跃区。”

黑雪公主立刻给了他答案。春雪震惊地回过头去:

“空、空间跳跃?比赛里竟然有这种东西?”

“原来如此……不,小春,这玩意的存在反而该说是理所当然。”

这次换拓武点点头,他竖起一根手指,以有模有样的博士模式开始讲解:

“你想想看,赫密斯之索不是长达四千公里吗?而这种飞梭的最高速度是时速五百公里。也就是说即使从头到尾都猛踩电门,也得花上八个小时才到得了终点。这样搞下来就变成耐力赛了,只靠一个驾驶要撑完全场,应该会有困难吧。”

“啊,啊啊……对喔,听你这么一说……”

春雪恍然大悟之余,朝剩余里程表一看,发现四位数的数字飞快地减少,看样子应该可以靠这个空间直接跳到只剩一千公里左右的地点。

“也就是说,要是在刚刚那里没有开进光环,事情不就糟糕了……”

千百合连连摇着尖帽这么说,黑雪公主笑着回答:

“喂喂,Bell,这种时候只要掉头回去不就好了?”

“啊,对喔……唔,可是,我总觉得玩这种游戏一旦往后开就输了嘛!”

“的确,你这个意见我完全同意。”

两人的对话带来短短欢笑,等到笑声停歇……

黑雪公主重新坐好,朝着坐在左边的枫子平静地诉说:

“……Raker,谢谢你。还有……对不起。长年来让你这么难受,全是因为我太胆小……”

但她在谢罪同时企图深深低头的动作,却被SkyRaker的右手轻轻拦住。

“Lotus……我也……我也有很多事情非得跟你道歉不可。可是,只用说的一定没有办法传达给彼此,所以……等到有一天,我能够再次全力跟你‘对战’时,我们再聊个尽兴吧。”

“……嗯,也对……说得也是……”

黑雪公主轻声细语地回答,闭上眼睛一会儿后,带着几分笑意说下去:

“记得总计对战成绩是我赢了一千两百一十三场……我输了几场啊?”

“啊,你打算选择性忘记对自己不利的数字对吧!”

空间跳跃区里再次传出和乐融融的笑声。春雪陶醉在这温暖的回音里,在心中自言自语:

——到头来,也许根本就不需要我多管闲事吧。她们两人在灵魂深处有着最紧密的联系。没错……相信她们的联系,是只有在流过一千倍时间的加速世界里才能培养出来的……

春雪闭上眼睛,想好好咀嚼自己的思考—

这一瞬间。

背的正中央微微一酸,同时脑海中浮出了一个冰冷的说话声。尽管是春雪自己的说话声,却又显得有些异样。

——那么,相反的情形也一定存在。不是吗?

——加速世界里应该也存在着花了一千倍时间,才培养出的那种丑陋且膨胀的憎恨。搞不好在我心中也有。

——没错,你心中也已种下了消不掉的憎恨种子。我一直在苦苦等着这颗种子发芽、开花。

——过去凌虐你的那些人,你都已经忘了吗?被人以没有道理可言的暴力与恶意伤害的痛苦你都已经忘了吗?只有恶意可以对付恶意,只有力量可以对付力量。你心中始终都存在着为此所辩的“种子”。

在阴森而扭曲的声音对他耳语时,几张脸孔在紧闭的眼睑底下浮现。

有小学时代捉弄、欺负春雪的同班同学,有上了国中后以暴力拘他勒索值钱物品的不良少年。当他们的脸孔消失后,又换成了对战虚拟角色的面罩。尽管人数不多,但这几名在加速世界中都曾与他毫无保留地互相憎恨,这些人站在高处,笑嘻嘻地低头看着春雪。

——你跟这些家伙也可以互相了解?可以培养交情?不,不可能。

——对,你说得没错,因为我已经永远放逐了他们其中之一,所以我跟他再也没办法建立什么交情。可是……我没有办法,那家伙是罪有应得!

随着春雪挣扎地喊出这几句话,背上的酸痛也变得越来越强。不可思议的是,这种疼痛并非只令他不快。当疼痛越来越强也就越能想像得到解脱时的畅快感。声音像是在吊他胃口,又像在引诱他似的,继续说个不停。

——没错﹒他们被干掉是罪有屁淂。你已经拥有,可以付诸实行的力量。只要短短一句话,叫出这个名字就行。只要喊出这个名字,你就可以把他们一个不留地全部干掉。斩断他们、撕裂他们、吃光他们。吃光、吃光、吃……

“鸦……鸦同学?”

春雪听到这句锐利呼喊的同时,左肩被人用力抓住,让他惊讶地瞪大双眼,全身僵硬。接着他才以生硬的动作回过头去。

伸手抓住他的,是坐在中列左边的Sky Raker。一对晚霞色的镜头眼中亮起担心的光芒,定睛凝视着春雪。她的嘴唇流出干涩而细小的声音:

“鸦同学……你刚刚,做了什么……?”

“咦……做、做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春雪对脑海中浮现的危险想法感到愧疚,同时拼命摇头。不过他不认为自己在说谎,他的身体就只是坐在驾驶座上,握好方向盘而已。事实上他真的什么都没做。

但连黑雪公主都接着发出低沉的声音。

“……我也……看到了。有一瞬间……你的身体发出了心念的‘过剩光’……?”

“……!”

这次春雪真的打从心底震惊,连连喘着大气。

他绝对没有动用“心念系统”,这点他可以断言。而且凭春雪的熟练度,根本不可能做到在无意识中发动“覆写现象”这种事。

“我……我没有!我没有用什么心念!是真的!”

他持续猛力摇头呐喊。枫子仍然用力抓紧春雪肩膀,但随即小小呼出一口气,放开手说:

“……嗯,的确……应该不可能会这样。鸦同学的过剩光应该是银色的,可是……刚刚的光却是……”

枫子越说越小声,黑雪公主接过话头:

“……没错,是看错了,想来应该是Crow的镜面装甲反射出周围特效光的变动——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不过长这种颜色的你也有责任啊。”

听到她这种找回了七成一贯风格的口气,超高速空间跳跃中的车内气氛当场缓和下来。坐在后排的千百合跟拓武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真是的,姐姐你别吓人好不好……不过小春虚拟角色的反光有时的确挺刺眼的。”

“一点儿也不错。对了,干脆用硫磺熏成没有光泽的黯淡银怎么样?”

“啊哈哈,小拓,你这点子太棒啦!”

听着两位儿时玩伴的对话,春雪忍不住露出苦笑,接着他就感觉到绷紧全身的力道慢慢放松,但已经透进内心深处的冰冷感觉却迟迟没有散去。

这几个月来,他不时会听见这样的声音。春雪一直觉得那带有金属特效的声音,是发自自己的内在,以为是累积下来的负面情绪塑造出来的另一个自己。春雪从小就有很多时间独处,确实有着在脑里跟自己对话的习惯。

可是——如果事实并非如此呢?如果这声音真的是由春雪以外的人所发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表示这个声音的主人并不存在于加速世界之中,而是待在春雪的神经连结装置内。因为就连没有沉潜进来的时候,也偶尔可以听到这个声音对自己耳语。既然如此,会是某种病毒或AI程式吗?还是说……是真正的人类意识潜伏在记忆体中……?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他觉得似乎有人在远处窃笑,用力眨了眨眼,甩开脑海中的念头。现在不是烦恼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得在正准备进入最高潮的“赫密斯之索纵贯赛”中获胜。

当他大大睁开眼睛,就在飞梭前进的方向上看到蓝色的光环。想来那应该是空间跳跃区的出口。

“我们要回赛道了!大家抓紧!”

他深吸一口气喊出这句话,就听到后座传来四个干净俐落的回答。

春雪牢牢握住方向盘,将飞梭的机鼻对准蓝光正中央。出口愈来愈近,填满整个视野——就在机身碰上去的瞬间,光环化为一道光的漩涡,吞噬了一切。

“……哇!”

第一个叫出来的是千百合。

而包括春雪在内的每个人也都跟着发出惊叹声。

满天都是完美的漆黑。而在这漆黑的背景下,无限多个小小的光点汇集在一起,描绘出一道美丽的线。是天河——也就是银河。就算是月光或沙漠场地仰望所见的夜空,在星星的数量或光芒上都无法与之相比。明明是个冰冷而寂静的世界,却让人觉得几乎可以听见累累繁星奏出的清澈旋律。

钢铁巨柱——轨道电梯“赫密斯之索”——贯穿满天繁星的世界,继续往前笔直延伸。左侧强烈的阳光,照亮微微弯曲的圆柱体表面,更洒落在急驰的飞梭上,反射出银色光辉,并在车体右侧落下浓浓的影子。

“……是太空啊……”

黑雪公主以右手剑指向银河,轻声说道:

“不知道这个光景是BB伺服器描绘出来的数位背景……还是……”

“……多半是直接套用公共摄影机实际捕捉到的画面吧,星星的位置实在太精确了……”

枫子同样轻声细语地回答。

当然,即使用上实际拍到的画面,一旦透过摄影机、网路以及神经连结装置作为媒介,跟太空人或太空观光客用肉眼看到的景色便不会相同。但即使如此,春雪以及在场的四位同伴,仍然各自怀着不同的感慨,看着银河的景象出神。

如果可以,真想无止境地欣赏这无音、冰冷,却又显得十分热闹的世界——春雪满心这么期盼,遗憾的是,这庄严肃穆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几具引擎声响已经从背后传来。当然如果是在真正的宇宙里,应该听不见任何声响,看来加速世界是以提供一定程度的方便性为优先。春雪连忙回头一看,发现五颜六色的飞梭从空间跳跃区的出口冲了出来。

最前面的是Blood Leopard所驾驶的暗红色飞梭,载着Ash Roller队的枪管灰色飞梭略微落后,再接着则是黄色军团的飞梭。

过了一会儿,又出现了两个中等规模的军团。看样子场上只剩下包括春雪在内的这六队,扣除从一开始就腐朽掉的一架与被击败的Frost Horn队之外,还另有两架没能跟上。

这时一阵盖过各架飞梭咆哮声的巨大音量撼动了宇宙,原来是三个看台庞大的身躯以空间跳跃方式来到这里。合计六百名的超频连线者一齐举起手踩响脚步,六架飞梭就在这盛大的欢呼声浪中排成一排,往前飞驰。

“好,对手只剩五架了!”

黑雪公主转以坚毅的声音叫喊。

“虽然每个都是强敌,但最后赢的一定是我们!大家听好了,把这些家伙全部甩掉!”

众人举起拳头,大声答应。春雪看了看里程表,距离终点不到一千公里,即使以时速五百公里的速度猛冲,也得跑上两个小时,但周末的领土战合计时间更是长达两倍,一旦玩得忘我,两个小时转眼间就过去了。

——好,接下来我不会再失误了!我才不会再落入Pard小姐那队的射程内!

春雪在内心这么呐喊,握好方向盘,瞪着前方想来应该是障碍区的复杂地形。

然而——

就在紧邻机身右侧的位置,发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现象。

强烈的阳光在飞梭右侧留下了浓浓的影子,一个奇妙的物体发出噗通一声,从影子正中央浮起。

那是一片又薄又大的板块。一片长宽都跟飞梭差不多的长方形薄板跟一号机保持两公尺的距离,无声无息地并肩行进。明明正以时速五百公里的速度移动,却没有发出任何震动与声响,颜色则是仿佛吞没了一切光线的无光泽纯黑。

这种质感强烈地刺激着春雪的记忆,他甚至不需要努力回想。

两个月前——新学期开始时,春雪在无限制中立空间内的梅乡国中进行了一场“决斗”,当时有个神秘的超频连线者跑来插手。他能够将自己的身体化为极薄的薄板,或躲进任何影子里移动,这些能力都在在证明他就是那个虚拟角色。可是他为什么会挑现在,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震惊与疑问,让春雪的喉咙迸出了这个名字:

“ ‘Black Vice’……!”

就在同时——

巨大的薄板仿佛在呼应他的喊声,无声无息地往左右一分,化为两张薄膜张开,接着有如溶解在真空中似的就此消散。

而从薄膜之间出现的物体,让春雪更加惊愕。

是一架飞梭。形状跟黑暗星云队的完全相同,但颜色却不一样。那是种掺杂着斑点的红褐色,也就是铁锈色。显然这架飞梭就是在起跑台右端静静弃置的十号机,但这架怎么看都不像会动的飞梭,却从四个磁浮轮迸出耀眼的电光,以最高速度急驰。

也就是说,十号机并不是受到腐蚀破坏,只不过是重现出注册驾驶的装甲配色。

春雪心中受到一种确信的震撼之余,微微转动视线,朝十号机的驾驶舱看了一眼。

坐在上头默默握着方向盘的是——

一个身材精瘦得像是打上铆钉的铁骨,有着跟飞梭同种铁锈色的对战虚拟角色。这个人春雪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两个月前,在一个设置于秋叶原游乐场内区域网路之中的地下竞技场“秋叶原对战场”,他们就曾交手过一次。

春雪以比先前稍低的音量,说出了第二个名字:

“……‘Rust Jigsaw’……”

但即使听到春雪叫了他的名字,铁锈色虚拟角色仍然不发一语,连脸都不转过去。整个人简直成了飞梭的一部分,深深陷进座位上。

春雪再朝四人座的后座一看,发现上头只坐着一个人……不,或许应该算是“一片”。因为最后排座位上只存在着一道没有厚度的影子。这个像用黑色纸张排成的人形异样物体,除了“Black Vice”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这两个超频连线者是一个自称“加速研究社”的社团成员。社团的规模跟成员阵容几乎完全不详,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们都在头盖骨内加装了违法的VR器材“脑内植入式晶片”,并企图利用这种能力规避BRAIN BURST的各种限制。

所以这两人会出现在属于庆祝活动的的“赫密斯之索纵贯赛”,让春雪大感意外。他还没从震惊中恢复,呆呆地看着对方,忽然间却听到上空涌来无数的声音。

“喂……喂喂,那架飞梭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十号机不是弃权了吗?”

“要是给他们抢到第一,赌局要怎么算?”

看样子观众也被这意料之外的事态吓了一跳。一波波的喧嚷声之中,困惑的成分明显比兴奋来得多。

就在这些声浪之中,春雪听见了十号机上悄声进行的对话。

“……这下我的工作就结束了吧?”

这个平稳的声音来自给人几分教师般印象的Black Vice。而回答他的,则是一个刻意压得沙哑的少年嗓音:

“嗯,够了,给我回去。”

“那我就先失陪了,Jigsaw同学……再见了,黑之王,还有黑暗星云的各位。”

“……你这家伙。”

等黑雪公主说出这句话,微微举起右手时,后排座位上的人影已经轻飘飘地飞起,仿佛要融入漆黑星空中似的,转眼间就远去,最后消失无踪。

事态发展至此,春雪才总算隐约推测出十号机为什么会从一号机的影子里突然出现。

Black Vice拥有多种奇妙的能力,想来他那种可以将自己封进黑色薄板后沉入影子之中的能力,还可以用在别人或其他物件身上。

所以星期三下午五点半,通天树最顶楼的传送门开通时,抢先抵达赫密斯之索的并不只有春雪跟Pard小姐,其实Black Vice跟Rust Jigsaw也在场。他们两人肯定是潜伏在高塔的阴影中,等春雪他们一离线就现身,注册为十号机的驾驶。所以无论是春雪、Pard小姐,还是紧接着赶来的Ash Roller等人,都没有发现他们。

而且Vice的潜伏能力不是只在注册时发挥。

今天比赛开始的那一瞬间,起跑台完全被巨大看台的影子吞没。 Vice跟Jigsaw应该是沿着影子上了飞梭,起跑后立刻连人带车一起潜行,移动到一号机的影子里,没让任何人发现。而他们就这么一直潜伏在春雪等人的身旁,直到这一瞬间为止。这也就表示Vice的能力是“能在影子里自由自在地移动或静止”。

春雪做出这些推测的当下,独自留在十号机上的Rust Jigsaw再度沉默,一动也不动地握着方向盘。

尽管觉得到现在还掌握不了状况,实在有种不干脆的不快感,但春雪还是朝铁锈色的虚拟角色说话:

“……Rust Jigsaw,你为什么现在跑出来?只要你有这个意思,应该可以一直躲到终点前再冲出来抢走冠军。”

Jigsaw不但没有回答,甚至动也不动一下。但春雪还是按捺住不对劲的感觉,继续问:

“你没有这么做,而是在这个阶段就从影子里跑出来,也就表示……你打算跟我们堂堂正正比一场,不是吗?那正好,剩下的一千公里,我就堂堂正正跟你分个高下……”

“……给我沉默。”

这句话斩断了春雪的言语。这是他第一次听见Rust Jigsaw的声音,只觉得听起来冰冷又干涩,却带着几分沸腾的情绪波动。

“咦……?”

“不要说话,不要让我听见什么比赛、什么分高下这些无聊的字眼。”

Rust Jigsaw以倦怠的语气撂下这句话,接着才首次有了动作。他从由细铁架组成的面罩下,以一对冰冷的红色眼睛朝春雪等人一瞥。之前在秋叶原BG的那场对战之中,春雪只记得Jigsaw在Blood Leopard的撕咬攻击下束手无策地落败,但现在这对铁锈色的虚拟角色眼中,却有着冰冷得足以盖过这些印象的神色。

Jigsaw眯起双眼,以命令的口吻说:

“可耻。你们应该对撇开眼睛不去看BRAIN BURST本质的自己觉得羞耻。”

“……哦?那我问你,你所谓的本质是什么?”

黑雪公主先前一直不说话,这时终于发出了带有杀气的声音。但Rust Jigsaw即使接下这有如刀刃般的问题,仍然丝毫不显动摇。他缓缓将脸往前挪,以撂话的口气回答:

“给我认清楚。BRAIN BURST只是龌龊的人生作弊工具。”

“你竟然说是人生……作弊工具……!”

这个蕴含着愤慨的嗓音发自拓武。蓝色的大型虚拟角色正要从飞梭外缘探出上半身,却被黄绿色的虚拟角色拉了回去。

这回改由千百合挺身而出,她面对Jigsaw丝毫不显得害怕,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我说你喔!这种事根本是看个人观点好不好!就算对你来说是作弊用的工具,对我们来说可不一样!因为我们的BRAIN BURST是最棒的对战游戏!”

“一点儿也不错。”

Sky Raker也接过话头:

“而且你的言行有矛盾。你认为这只是工具,那为什么要参加这个活动?为什么要在比赛途中现身?如果你心中有着想跟人对抗、竞争的感情,那不就证明你的BRAIN BURST也不是工具,而是游戏?”

听到她这犀利的意见——

Rust Jigsaw缩起身体,深深坐进驾驶座。

春雪觉得他的动作像是在忍耐,接着自然有几种推测浮现在心头。

搞不好Jigsaw自己也想否定自己的话?会不会说他其实想以超频连线者的身分,堂堂正正跟其他人对抗——想透过“对战”的刺激与兴奋,尝到跟别人建立关系的感动?也就是说,他其实盼望能够摆脱束缚自己的组织……想脱离“加速研究社”……?

过去参加同个组织的夜色掠夺者尽管手上有着这样的选择权,却没有做出这样的选择,又或者是没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春雪想到这点,立刻反射性地对他呼喊:

“你……你该不会……其实想投奔‘这边’……?”

沉默。

隔了一阵稍久的停顿,Rust Jigsaw缓缓抬起伏在方向盘上的脸,再次朝春雪看了一眼。

这一瞬间,春雪领悟到自己的推测错得无以复加。

Jiesaw先前是在按捺怒气。那是种跟锐利或纯真无缘,沸腾成一团混沌的愤怒;是一种不会收敛到明确对象之上,朝向全方位扩散的憎恨。说来就像是一把没有轨道可言,只是胡乱挥动的锈红色巨大钢锯。

“给我后悔。”

Rust Jigsaw以挤得沙哑的声音轻声说出这句话,紧接着右手从方向盘上放开,用五根手指用力抓在头部前方。这个动作看上去像是在忍耐剧痛,但发出的话却慢慢渗出狂热,声音越说越高亢,最后更转变为嘶吼:

“给我后悔,为你们没在看到我的瞬间就攻击的天真后悔吧,尝尝天真的代价有多惨痛,给我在压倒性的恐惧中哭喊!你们这些家伙愚昧的游戏将在今天结束!欲望、斗争、破坏与杀戮的时代就要来临!现在……就是那一刻!”

紧接着春雪看到了。

看到一道道褪色的红色光柱从Rust Jigsaw的全身朝四面八方耸立。

光柱旋即翻腾滚动,仿佛化为无数条蛇剧烈扭动。高频振动不但撼动飞梭,甚至还动摇了太空电梯的巨大身躯。钢铁的地面与两架飞梭,甚至连漆黑的宇宙都发出红色的光芒。

这不是必杀技。在这场比赛里HP计量表受系统锁定,所以累积不了必杀技计量表。因此这种光芒应该是发自Jigsaw“内心”的想像……

“糟了,是‘过剩光’!”

最先喊出来的是黑雪公主。

“Crow,离远一点!心念攻击要来了!”

没等她这句话出口,春雪早已猛力将方向盘往左打,以勉强不至于造成打转的角度企图尽量远离十号机。

机身朝着高塔的另一侧退避,却听到一句话从身后追来:

“你们这些愚民!给我瞠目结舌吧!这就是、BRAIN BURST的、真面目——!”

春雪从后照镜中看见Rust Jigsaw自驾驶座上站起,高高举起双手,大喊一声:

“‘锈蚀秩序’!”

整个世界都在震动。

……那是“过剩光”!

春雪以恨不得踩穿底盘的力气踩着电门踏板之余,不由得全身战栗。以十号机为中心所发出的红光漩涡,膨胀到了足以媲美小型恒星的规模,转眼之间就追上了一号机。

“大……大家抓紧了!”

春雪大喊的同时,将方向盘微微往回打。光芒爆炸势头极猛,几乎要吞下整个直径达到一百公尺的赫密斯之索,只斜向移动是跑不掉的。飞梭回到直线前进轨道上,光芒则紧紧咬在飞梭后方只有几公分远的地方。

春雪边固定方向盘边回头望去,背后的光景令他猛烈地喘气。

先前还有着铁灰色光泽的太空电梯表面,转眼之间就以惊人的速度逐渐腐蚀!

整个景象仿佛是用快转观察弃置在海边的铁板,任何部分一碰到这阵红光,立刻就产生斑斑红绣。这些班点迅速地扩大并融合,一步步淹没整个太空电梯。没过多久,四处都开始产生龟裂,洒出血红色的铁锈而凹陷,形成多个仿佛受到陨石撞击似的坑洞。

“这……这怎么可能……”

春雪发出沙哑的声音,摇了摇头说:

“就算是心念招式……这太空电梯可是连Pard小姐的爪子都抓不出半点伤痕啊……而、而且这范围未免太大了……!”

据春雪所知,任何心念招式的有效范围应该都限定在自己身上。哪怕是远距离攻击招式,也是先以心念扩大自己的攻击能力,然后才朝敌人施放。

但眼前Rust Jigsaw那四处肆虐的心念攻击,却不受限制地造成广范围破坏。这种情形在原理上就不可能,照理说心念招式的能量来源是精神创伤,也就是只能发出归属于自身的想像。

黑雪公主同样回头望向后方,低声回答了春雪的疑问:

“……是‘空间侵蚀’……”

Sky Raker从旁讲解这个他没听过的词汇。

“是跟以希望为来源的心念相反……也就是憎恨面心念的终极型态。由于对世界的憎恨太强,对整个空间引发‘覆写现象’的情形……可是照理说要凝聚这么强大的想像,就连王级的玩家也得花上极为漫长的时间来集中精神……”

黑雪公主锐利地眯起双眼,微微点头说道:

“他之所以一直躲在我们的影子里,为的多半就是争取凝聚心念的时间……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实在破表太多了。难道他用了BIC的功能来强制增加精神集中的深度……?”

“怎么会?这样……这样会对脑部施加很大的负担啊……”

两人对话之际,Jigsaw引发的锈蚀风暴又带来了更大的破坏。

后续几架其他队的飞梭成了腐蚀波的牺牲品。看来Blood Leopard与Ash Roller靠着出色的机身控制技术以减速方式退避,但飞梭仍有一半以上瞬间生锈,速度大幅降低。照这样看来,即便没有完全被毁,也肯定跑不到终点。

但黄色军团与两个中规模军团的团队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正面冲进锈蚀的有效范围,十几人的惨叫交互回荡。

三架飞梭迅速盖上一层厚重的铁锈,而且不只如此,连车上成员的装甲也在转眼间遭受腐蚀,各个零件与装备都开始松脱,往后方洒落出去。

破坏随即延伸到虚拟角色本体,每个人的身体都开始崩溃,崩落在后方的黑暗中。

“怎么会这样?HP计量表明明锁定了!”

千百合悲痛的叫声与拓武的惊呼重合在一起:

“这……这太过分了!这样比赛不是一塌糊涂了吗!”

后方追赶的Rust Jigsaw仿佛听见了她这句话,放声大笑: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给我绝望!给我痛哭!给我悔悟吧!这就是你们成天欺瞒的报应!这个世界终究也跟现实同样!所有的存在都躲不过被腐蚀的命运——!”

仿佛连他的话本身也是种心念,只见肆虐的红光有如火山爆发似的往上方扩散。

这股能量的洪流捕捉到了一个飘浮看台,将整个看台吞没。

春雪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到连看台——理应受到系统完全保护的物件——都在一阵令人不舒服的簌簌声中铺上红色的铁锈,原本光滑的底部也立刻出现多道裂痕,外板接连脱落。

几秒钟之后,巨大的结构体就在高塔上空轻而易举地分解。

看台挤了一百名以上的观众,他们仿佛雪崩似的被抛向虚空。每个人都在发出惨叫,有的人全身遭到腐蚀,有的人往电梯表面摔落,在一阵闪光中被强制排出加速世界。

“太……太离谱了……”

黑雪公主被眼前的光景震慑住,仰起上半身惊呼:

“做到这个地步……观众一定会发现,这个现象远远超出了正规系统的规范……”

她的话让春雪重新体认到事态有多么糟糕。

包括“纯色七王”在内的老资格超频连线者,长年来极力隐瞒心念系统的存在。甚至在需要传授他人心念招式使用方法时,都还会先要对方发下重誓,承诺“除了受到心念攻击的情形以外,都不能动用心念”。

会这么做的理由,全是为了心念系统中隐含了巨大的黑暗面。

一旦人为了追求更强大的力量而对自己内心的空洞伸手,就会被拉向这无底深渊,再次被原已升华为对战虚拟角色的负面情感所吞没。最可怕的例子,就是曾在加速世界引起大混乱的“灾祸之铠”Chrome Disaster。诸王为了不让悲剧再次发生,长年来一直管制心念系统的情报。连那擅使诡计的“黄之王”Yellow Radio,在众多部下面前也没有动用心念,而是选择撤退。

如今Rust Jigsaw却在赫密斯之索纵贯赛这个大活动的高潮,于多达五百名以上超频连线者的见证下,解放了心念招式。

观众应该都已经透过他们的五感强烈认知到这点,认知到理应受保护的看台当场崩毁,理应锁定的HP计量表却整条被打掉的荒唐,认知到这当中有一种能覆写正规系统运算结果的异样力量存在。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Sky Raker缓缓摇头,无力地低语。春雪痛切地体会到了她的心情。

所有超频连线者之中,多半就属她最坚定地相信心念系统的光明面,盼望加速世界最强大的力量不要是憎恨或恐惧,而是希望。眼前这种由极致憎恨体现出来的力量不断伤害其他超频连线者,Raker肯定目不忍睹。

“师父……”

春雪回头正要说话,却留意到视野角落中出现了一些物体,赶忙将头转回正面。

飞梭以分毫之差跑在Jigsaw的大招“锈蚀秩序”有效范围之外,这时行进方向上的电梯表面却出现了几个凸起物往上延伸,想来这些应该是用来带动比赛高潮的障碍物。如果不是处于这样的状况,春雪肯定开得非常起劲,认为这里正是展现技术的地方,但现在却只能看得傻眼。毕竟在货柜与油槽林立的空间里绝对不可能以最高速直线前进,但只要速度稍一放慢,就会被Jigsaw的心念攻击波及。

春雪正咬牙切齿,又听见第二座飘浮看台崩毁的巨大声响,以及无数的惨叫。

“该死……该死!”

春雪不知不觉地放声大吼。双眼渗出的泪水让视野糊成一片彩虹色光景。

——这场比赛本来明明热闹到了极点。难得有机会像这样跟最棒的伙伴同心协力,跟最棒的劲敌尽情对抗。而且最重要的是,本来只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带Raker姐到她么迫切渴望的“天空尽头”了!

“怎么可以……在这里输掉啊——!”

春雪放声嘶吼,拭去眼中的泪滴,双眼瞪视前方。

他不能放任比赛遭到以心念体现出来的憎恨所破坏。他要战斗到最后、抵抗到最后。

要避过心念攻击前进,唯一的方法就是在丝毫不减速的前提下通过障碍地带。Jigsaw的十号机尽管载重量压倒性地少,但多半是因为一边发动大招一边操作电门行驶,他的速度跟春雪等人的一号机没有什么两样。只要继续维持现在的间隔,应该就可以不被锈蚀风暴捕捉到,抢先冲进终点。

春雪仿佛将自己化为飞梭的一部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双手握着的方向盘、右脚踩着的电门踏板,以及紧贴着身体的座位上。

几秒钟之后,飞梭以极快的速度冲进了不规则散布在高塔表面的货柜群正中央。

“唔……喔……”

低呼声从咬紧的牙关之间漏出,飞梭忽左忽右地闪过接二连三飞来的铁柱。由于不能放开电门,一旦重心偏开就再也没有机会挽回,只能反复在前后左右四个磁浮轮所发出的磁力几乎咬不住钢铁地面之际惊险过弯。

后座的四个人似乎也感觉到了春雪的决心,尽管春雪什么都没交代,但每次车身即将倾斜时,他们就立刻将重心往另一边靠。一号机就这么靠着全车乘员死命地团队合作,持续跑在从后逼近的心念风暴前方几公分处。

相对的,十号机尽管冲进障碍地带,行进路线却丝毫不乱,挡在去路上的货柜或油槽全都被他变成整团的铁锈而灰飞烟灭。“锈蚀秩序”发动以来已经过了五分钟,但不断肆虐的心念光芒却丝毫不见衰减。

这么大规模的“覆写现象”能维持这么长的时间,他的想像之坚定实在令人惊骇。春雪为他的憎恨之深觉得战栗之余,却也产生了一抹疑问。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上Rust Jigsaw。两个月前在“秋叶原对战场”内的对战场地中,春雪就曾跟Blood Leopard组成搭档打赢他。

当时Jigsaw完全没有动用心念招式。从他今天的言行举止看来,如果他会用心念招式,绝对已经用了出来。既然如此,可以想见的理由就只有两个,一是Jigsaw会的心念就只有这种要花很长时间来发动,而且还得冒着伤害大脑风险的“空间侵蚀型”,再不然就是上次有被高层的人禁止动用任何心念。

如果答案是后者,那就表示神秘组织“加速研究社”的方针在这两个月内有了大幅度的更动,因为今天Rust Jigsaw那可说是完全失控的行动,应该是在组织的认可下进行,自称副社长的“Black Ice”出手协助就是最好的证据。“加速研究社”进行这种最大规模的破坏活动,到底有什么目的……?

哪怕只是在脑子角落闪过,但能去想这些念头,全是因为春雪已经多少记住障碍物出现的模式。天线类障碍物分布的模式虽然复杂,却有着一定的规则,所以只要往左右闪避时不要失误即可。这种程度的操控,春雪早在以前玩过的无数种竞速游戏中练得滚瓜烂熟——

但下一瞬间,春雪却发现这种固定的模式才是最大障碍。

当脑子习惯天线的分布规则,精神上开始行有余力的瞬间,规则却突然变得迥然不同。

“呜……”

春雪闷哼一声,拼命操作方向盘。车身左右摇晃,侧面在没能完全躲过的障碍物上擦出亮眼的火花。

接着在几秒钟后,仿佛要嘲笑春雪的苦斗似的,大批天线在前方一字排开,其中没有任何可以穿过的空间,只能往左或往右绕开整排天线。然而要是在这个速度下猛打方向盘,一定会当场打滑。

当春雪判断出这点时,右脚已经在脊髓反射之下放开电门踏板,猛力踩下煞车。磁力线高声嘶吼,飞梭重心猛然前倾,同时开始左回旋。

从背后逼近的风暴并没有放过这微微的减速。

“小春……”

拓武喊出声音的同时,浑浊的红色已经吞没了飞梭后半部。

方向盘上传来异样的震动。不用看后照镜,也能知道美丽的银色车身已经迅速遭到腐蚀,逐渐剥落崩解。春雪按捺恐惧的心情,企图让做完旋回动作的飞梭再度加速——然而到刚刚都还那么可靠的加速却不再出现。

不只是车身,连后方的磁浮轮也已经生锈。一号机只靠前方两个圆盘发出的磁力拼命想往前冲,但出力却只有原先的一半。

“呜……!”

“呀!”

拓武跟千百合的叫声传入耳中,紧接着是坐在他们前面的黑雪公主与枫子,最后就连驾驶座上的春雪,也被红色风暴给咬上。

“……哈哈哈哈!给我腐蚀!给我劣化!给我崩溃啊——!”

——好烫!春雪全身都笼罩在一种仿佛被泼了一身热汤似的剧痛之中。他低头一看,发现Silver Crow那原本有着亮丽银色光泽的装甲各处都开始变得白濛濛的,还开出一个个小小的洞。而在这现象发生的同时,视野左上方的HP计量表也急速减少,仿佛是在嘲笑上头所显示的 【LOCKED】字样。

春雪忍着痛楚,回头望去。

接着反射性地表情扭曲。后座上的四个人也跟他一样,对战虚拟角色身上的装甲各处都受到侵蚀,缩起身体忍受痛楚。属于金属色的Silver Crow原本就比较怕腐蚀攻击,但他没有料到连正常颜色的黑雪公主等人也这么严重。Jigsaw的心念已不只是单纯的“铁锈”,而是跟他本人刚刚喊的一样,是更源头的“劣化”与“崩溃”。

“啊……啊……!”

千百合似乎承受不住痛楚,口中发出小小的叫声。拓武听了后整个人盖上去想护住她,但红光却钻过每一个空隙,残酷地让Lime Bell身上的新绿色枯萎。

“Bell……!”

Sky Raker喊了一声,刹那间显得有点犹豫地放低视线。

但下一瞬间,她坚毅地抬起头,高高举起苗条的右手。

“……Raker……”

枫子以左手制止想说话的黑雪公主——接着举起的左手迸出了亮丽的天蓝色光芒。

“过剩光”。那是一股发自内心深处,坚定不移的意志光辉。

“‘庇护风阵’!”

她高声唱出招式名称之后——吹起一阵风。

一阵带有淡淡天蓝色的旋风以Raker为中心,罩住了整架飞梭。紧接着,侵蚀春雪全身的腐蚀痛楚立刻淡去,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红光与蓝风的接触面上迸出网状的细小火花,显示双方的心念正剧烈冲突。

错不了,这是Sky Raker发动的心念。这种心念不是攻击,而是防御,而且不是只防御自己,还罩住了半径三公尺范围内的所有事物。

若以个人为对象的正面心念是“希望”……

而以范围为对象的负面心念是“憎恨”……

那么这种保护他们五个人的正面心念,又该叫做什么呢?

这种感动从春雪心中闪过,却也只维持了一瞬间。速度慢下来的一号机笼罩在蓝色薄纱之中,Rust Jigsaw所开的十号机则从距离他们约有二十公尺远的距离外高速超车。屹立在驾驶座上的铁锈色虚拟角色仍然双手举向天空,将恶意化为大笑不断散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铁锈飞梭前方的大批天线接连粉碎,更在经过的高塔表面刻下极深裂痕,与春雪等人愈离愈远。毁了赫密斯之索纵贯赛的罪魁祸首,就这么朝在宇宙彼端等待胜者的终点线冲去……

“该……死……”

春雪不知不觉地痛骂出声。

是可忍孰不可忍。凭半毁的一号机,已经不可能追过十号机,但他绝对不能容忍Jigsaw成为胜利者。因为一旦让他获胜,等于是所有参加这场比赛的队伍,甚至连多达五百名以上的观众,都输掉了这场比赛。

但再怎么不甘心,春雪也已经无能为力……

——不对。

还有方法。即使没办法赢得比赛,但还剩下一种手段可以阻止Jigsaw 。

这时飞梭总算脱离了“锈蚀秩序”的有效范围。Raker收起天蓝色的风,整个人筋疲力尽地瘫在座位上,黑雪公主担心地抱住她的肩膀。春雪先朝她们看了一眼,接着视线拉回前方。尽管飞梭的速度已经减半,但前方的两个磁浮轮应该还管用。

春雪完全忘了SkyRaker的心念招式在他心中带来的感动,咬得牙关格格作响。

即使继续开着飞梭,也没有机会再追上Jigsaw。但现在他却有着唯一的方法,没错——只要不拘泥飞梭,由春雪一个人去。

“……小春,怎么办……?只要继续保持安全距离前进,应该拿得到第二名,可是……”

他听见拓武从后座这么问,黑雪公主则压低声音回答:

“唔……与其捡这种奖金,还不如整架飞梭……”

这些对话几乎没有进入春雪的意识。他直视逐渐远去的锈蚀风暴,从驾驶座上摇摇晃晃地站起。

“……Crow……?”

黑雪公主似乎察觉到了异样,唤了春雪一声。但他没有转头,只简短地回答:

“——学姐,大家就拜托你了。”

“你……你想做什么?”

春雪没有回答,维持站立姿势将电门踩到贴地。

垂死挣扎的机身发出高亢的哀嚎,浮现铁锈的磁浮轮迸出回光返照似的电光。

他看着数位时速表再次上升,接着猛力让身体前倾。接着双手举在身前,用力收缩。在这个动作的带动下,收在背上的金属翼片同时往左右张开。

先前Silver Crow受到心念攻击,导致计量表受到了将近三成无视系统保护的损伤,但他获得的代价,就是必杀技计量表也累积了半条以上。这也就表示——他现在飞得起来。

“不……不行,Crow,住手!”

察觉春雪意图的黑雪公主放声大喊。

“不可以用憎恨的心念去对抗憎恨!现在你再去打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可是……我……我!”

春雪从咬紧的牙关之间挤出龟裂的声音:

“我怎么样也饶不了那小子!”

——无论得诉诸什么样的手段,我都要阻止,不,是要毁了Jigsaw。

春雪刚在心中补上这句话,右边的磁浮轮就发出耀眼的电光,应声爆炸。

他微微振动张开的翅膀,支撑住即将被惯性往后带的身体,以恨不得吞了对方的眼神瞪着前方,将远方的十号机捕捉在视野正中央。

“——上啊!”

在这声锐利呼喝中,春雪双翼推力开到最大,丢下打转后停止的一号机,独自往前飞翔。

身为加速世界唯一飞行型对战虚拟角色的Silver Crow,最高速度约为时速三百公里,相对的十号飞梭则以四百公里以上的速度飞驰。也因此,如果从静止状态下出发,自然绝对追不上,但只要拿用同样速度前进的飞梭当弹射架起飞,应该就有些许机会能够跟上。

春雪将全副精神与必杀技计量表转换为飞行力,化为一道光线往前直进。

他转眼间就冲进了“锈蚀秩序”的有效范围,全身装甲开始黯淡,表层更仿佛沸腾似的起泡,崩解为微小的粒子抛往后方。

神经系统再次窜过被烙铁烧灼似的痛楚,但怒气却压过了疼痛。春雪笔直贯穿肆虐的锈蚀风暴,朝着飞梭逼近。腐蚀现象波及背上翅膀,让左右各十片的金属翼一片片连根剥落,但春雪毫不在意,一心往前冲。

惯性跟推进力都急遽丧失,让速度跟着放慢。时速六百公里。五百公里。如果速度低过飞梭的时速四百公里却还没追上,就再也没机会接触对方了。

红锈色的十号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但接近的相对速度却越来越慢——

“唔……喔……!”

春雪用尽全身力气大喝一声,伸出的左手手指碰到了飞梭尾翼。第一次没有抓住,又再碰一次——这回牢牢抓了上去。

“喔喔喔!”

春雪大声吼叫,最后只靠臂力将身体拉了过去,跳上飞梭后座。驾驶座上的Rust Jigsaw猛然回过头来,骨架外露的脸上窜过些许惊讶的神色。

看来这个距离下就像台风眼一样,几乎没有任何腐蚀效果。但即使如此,先前穿过心念风暴的过程中,Silver Crow全身都已经遭到锈蚀,HP计量表只剩三成半。他身上的装甲碎片不停剥落,但仍然将右手后收,并拢手指,集中所有剩下的精神力。

他淬练想像,发出过剩光,将光浓缩在指尖收敛成剑的形状。

“……‘雷射剑’!”

春雪朝Rust Jigsaw的胸口正中央,解放自己所会的唯一一招心念攻击。

高亢的金属声响起,银色光线从伸出的右手延伸,碰到红褐色的装甲,浅浅刺了进去——

但就在这时,Silver Crow右手手肘以下的部分当场碎裂,化为银光消散在空中。春雪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攻击,只打掉JigsawHP计量表上一条扫瞄线就宣告收场。

就在春雪用尽所有力量,即将倒在飞梭上之际。

Rust Jigsaw右手外侧伸出一条细细的线,钩住Crow的左腋下支撑住他的身体。

“……哼,哼哼哼。”

红锈色的虚拟角色闷笑着转身,面对后方。他的脚放开了电门踏板,让飞梭慢慢减速。但剩下的一号机,以及BloodLeopar。与Ash Roller所开的两架飞梭都已经严重损坏,就算现在成功绊住十号机,也已经没有意义。

当十号机完全停下后,心念风暴跟着慢慢平息,宇宙也恢复了原有的色彩与寂静。

在冷冽星光与强烈阳光照耀下,Rust Jigsaw右手伸出一条约两公尺长的细线吊起春雪,开口说道:

“给我认清现实。你们盲信这个世界是游戏,所以这就是你们的极限了。”

忽然间黑色的细线开始微微震动,上缘密密麻麻地刻着微小的三角刀刃。

是锯子。这无疑是他上次在秋叶原让春雪跟Blood Leopard陷入苦战的主武装“线锯”。

“然后,给我痛切感受你们的愚昧要付出多少代价。”

线锯的振动频率突然加倍,同时一层薄薄的过剩光笼罩住整条线锯:他是在透过心念来强化切断能力,同时藉此破除这个场地上的HP保护规则。

高亢的金属声响立刻从春雪的左腋下响起,接着是一阵灼热的疼痛。

“呜……啊啊啊啊!”

春雪发出叫声想跳开,但身体不听使唤。线锯靠着Crow的体重,不断往他左手连接肩膀的部位陷进去。

几秒钟后爆出了大量火花,Silver Crow的左手被轻而易举地切断。他的体力计量表染成深红色,长度剩下不到一成。

春雪失去双手,像个坏掉的人偶般倒在飞梭上,Jigsaw更对他投以冷嘲热讽:

“哼哼……尽管悲叹吧。既然是金属色,为什么不是对腐蚀有抗性的黄金或白金,至少换成不锈钢也好嘛。你就去怨系统吧!”

说着Jigsaw左手也伸出线锯,两根线锯交错锯在春雪的脖子上,将他高高吊起。

春雪被吊在半空中,无力地后仰上身,视野中看到了剩下的最后一个看台。

一百多名的观众仍然对事态大感疑问与困惑,发出交头接耳的声浪,但其中更有人看着Silver Crow果敢尝试突击却一招都打不到,反而无力地被对方吊起,因而露出浓厚的失望神色。“那小子是来干嘛的?”、“害我那么期待,结果竟然就这样一—I”无数的声音刺进春雪的听觉……

——用不着你们说,对我最失望的就是我自己。

春雪等着喉头的线锯朝自己露出獠牙之际,在心中这么自言自语。

——是我太天真,太无知了。我作梦也没想到以“憎恨”为来源的心念,竟然有这么惊人的力量……

脑海中有个声音回答了这个念头:

——那还用说,难道你真的相信“希望”这种玩意儿在攻击力上赢得过“恶意”?

春雪闭上眼睛反驳: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会知道,我又不会用那种力量。

这个声音再次反驳:

——你说谎。你明明知道,这股力量老早就在沉睡在你体内。那是一股比“憎恨”更纯粹的力量。是一种不往外界扩散,而是累积于内在,一心一意淬炼得极为锋利的恶意。

——也就是“怒气”。“愤怒”的心念从遥远的过去就一直存在你心中,等你释放出来。

背上正中央突然冰冷地抽痛。这感觉有如心脏的跳动,将一股水银般冰冷的液体送进春雪体内循环。

——来。

——来!

——就是现在,呼唤我的名字!解放我!改会将你的愤怒转化为力量!

“呜……啊……!”

灌满全身的寒气,仿佛突然化为火焰燃烧起来,让春雪瞪大了双眼。

接着他看见了。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发出浓烈的斗气波动——过剩光。但这种光的颜色却不是银色,而是极接近黑色的深灰——春雪过去肯定亲眼看过这种黑暗的颜色。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春雪瞬间笼罩在这样的恐惧中,但一看到吊起自己的Rust Jigsaw,这种恐惧就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

看样子,春雪跟这个声音之间的对话,是发生在Jigsaw举起春雪,线锯刚开始震动的短短一瞬间。他的喉头传出一阵不谐和音,细小锯齿咬进薄薄的装甲。但春雪连人头即将落地的恐惧都忘得干干净净,一心一意凝视着Jigsaw,小声自言自语:

“我……不会饶你。只有你……我绝对、不会放过。”

“哼哼,给我死心吧,你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不饶你……不饶你……”

怒意的核心有如冰雪般寒冷,周围却裹着一层的灼热火焰。在这股压倒性的怒气驱使下,春雪有如梦呓般重复着同一句话。

他眼中的Rust Jigsaw已经不再只是Rust Jigsaw本身,而成了十四年人生中大部分时间里凌虐自己的敌人,那些没有道理可言的恶意象征。

如果现在能有个跟他心意相通的伙伴在场,也许春雪就阻止得了自己,就像两个月前在无限制空间里进行的那场决斗一样。

但现在无论是黑雪公主、枫子、拓武还是千百合,都因为Jigsaw的心念攻击受到重创,而跟停下的一号机一起留在遥远的后方。这个事实让春雪的怒气有增无减。

“你……你们……”

他以伴随着金属共鸣的声音,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我绝对……饶不了你们——!”

这一瞬间……

怒气的热量超过了某个界限。

春雪感觉到有个物体穿破背上装甲,扭动、伸长。失去双手的他甩动这条物体,打断了拘束脖子的两条线锯。

“唔……”

接着他猛力后跳,跟低声闷哼的Jigsaw拉开距离。春雪在停下的飞梭车外着地,以背上伸出来的物体用力刺穿高塔表面,一阵极大的冲击声响起,爆出耀眼的火花。

那个物体由无数泛黑的银色环节型零件串成,前端还有着锐利的剑刃状突起,是条充满了煞气的“尾巴”。

春雪将这黑银色尾巴当成活蛇似的摆动,猛力深吸一口气,后仰上身大吼: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全身迸出黑暗斗气,撼动了整个舞台。上空的观众们大为混乱,但这些声音已经传不进春雪耳里,只有一个犀利的命令声打在脑部正中央。

——来!呼唤我的名字:

春雪将尾巴插在垂直的墙上撑住身体,挺立不动,自然地将脑中闪现的名字——

大声喊了出来。

“Chrome……Disa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