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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亚丝娜一边与内心不断膨胀的不安感对抗,一边持续等待着时刻来临。

她在三分钟前从世界树城市的房间里注销,回到现实世界当中的Dicey Cafe二楼,接着以手机拨打了那个电话号码。逼问接电话的对象并强硬地要那人立刻登入ALO后,便马上又回到大家聚集的地方来。她重新登入还不到一分钟,但一分一秒都让人感觉十分漫长。

「亚丝娜,稍微冷静一下啦……不过你应该听不进去吧。」

直到沙发上坐在她旁边的莉兹贝特这么说,亚丝娜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以僵硬的声音回答:

「嗯……抱歉。但是……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桐人才会瞒着我们『微笑棺木』的事情转移到另一个世界去。这绝对不只是因为宿怨……可能在现实世界也有什么危机……」

「看到刚才的那个之后……我也没办法说是你想太多……」

莉兹贝特所讲的「那个」,其实就是沙发正面墙壁上那个巨大荧幕所播放出来,发生在异世界「Gun Gale Online」大会活动里的奇怪事件。

穿着破烂斗篷的玩家,以寒酸的手枪发射一发子弹并击中了对手。结果被击中的玩家便忽然因为断线而消失了。而那个破斗篷随即看着转播画面,对着无数玩家宣告「一切都还没结束。什么都没结束。It-s showtime」——

一听见这句话,坐在吧台前的克莱因虽然感到惊讶,但依然肯定地表示,那个穿着破斗篷的玩家是前SAO红色公会「微笑棺木」的成员。

在那座浮游城渡过的两年里,亚丝娜也曾经历过好几场大规模战斗,而攻略组联合部队的微笑棺木讨伐战绝对可以说是最为险恶的一场战役。在玩家对玩家的集团战里面,从没有出现过像这样死者多达三十人以上的例子。

老实说,关于该场战役的细节亚丝娜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站在遭受奇袭而差点崩溃的讨伐部队前面、如鬼神般不断挥剑的「黑衣剑士」背影。如果没有他——桐人的奋战,讨伐队或许会全军覆没。

这场战役跟攻略楼层魔王比起来,所耗的时间相当短。在死斗之后,讨伐队大约有十名牺牲者,微笑棺木则出现了大约二十名以上的死者。他们将杀人公会的幸存者全部送进黑铁宫监牢里,然后替战斗牺牲者举行了小小的凭吊会——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那场战役。无论是亚丝娜、克莱因还是桐人都一样,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遗忘这一切。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但是,想不到SAO被完全攻略、所有玩家获得解放之后,都已经过了一年,那段染血的过去竟然还会以这种形式再度出现在他们眼前。

房里的亚丝娜、克莱因、莉兹贝特、西莉卡,甚至连没有直接关系的莉法都不发一语,只是静静等待着。等待那个应该知道发生什么事的人物登场。

亚丝娜再度登入之后过了大约一分钟,终于有人敲了敲房门。那个人在接到联络之后,应该已经尽快联机到ALO里来了,但他开门瞬间莉兹那声「太慢了!」依旧说出了其他四个人的心声。

「……我、我已经从存盘地点直接飞过来了耶,如果ALO有时速限制,我一定会被吊销驾照的。」

一开口便讲出这种搞笑台词的,正是那个与亚丝娜同为水精灵族的魔法师。又瘦又高的他穿着简单的长袍,深蓝色长发随意地分到一边,温和瘦削的脸上则挂着银框圆眼镜。

男人的角色名称是「克里斯海特」[Chrysheight]。也算是亚丝娜等人伙伴的他,开始玩ALO已将近四个月了。但知道他名字是由英文里表示菊花的「Chrysanthemum」与表示山岗的「Height」合成而来的,就只有亚丝娜和桐人而已。

他在现实世界里的名字是菊冈诚二郎。除了是总务省「假想课」职员之外,同时也是「旧SAO事件对策小组」的探员。在各方面协助回到现实世界后的桐人,最后还帮忙救出亚丝娜的他,可以算是两人的恩人。至于这种立场的人为什么会跑到ALO来创造了一个角色呢?本人是讲出「希望藉由玩VRMMO来和桐人你们变得更熟一点」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但桐人却冷冷地表示「这应该是为了搜集情报」吧。亚丝娜虽然也觉得菊冈这个人有点可疑,但并没有特别要拒绝他的理由,于是不常登入的他,便得以用伙伴的身分与众人一起作战到今天。克里斯海特,不对,应该说菊冈诚二郎随手关上门之后,便以跟四个月前相比已经颇为熟悉的完全潜行步伐移动到房间中央。

亚丝娜用力踩着靴子来到菊冈面前,凝视着他与现实世界同样温柔的眼睛,简洁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她从Dicey Cafe打过来的电话里面,只说想立刻询问桐人转移到GGO世界里的事,所以请到她在世界树城市的家里去。不过现在是星期天晚上,菊冈又是单身的公务员,所以这实在是个有点强人所难的要求。幸运的是他刚好在家,所以亚丝娜不用讲出更为强硬的言词就解决了问题。他虽然说是在自己家,不过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却很小声,而且讲话声后面还传来奇怪的重低音,但这时亚丝娜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问这些事情了。说起来,他既然不到两分钟便冲到这边,反而是亚丝娜应该为忽然将他找来这件事道歉才对,但内心的焦躁感让少女把这些话也给省略了。

听见亚丝娜单刀直入的问题后,克里斯海特充满喜感的圆眼镜后方那对眼睛便眨了两、三下。熟悉菊冈的亚丝娜,一看便知道他不只是被吓了一跳而已,在出现这种表情的同时,他脑袋里也不断以超高速度运转着。

这个外表很像老师的魔法师干咳了几声之后才开口说:

「若要从头开始详细说明,可能得花不少时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当亚丝娜正准备要他「别打马虎眼」时,从排在桌子上的玻璃杯与茶杯阴影里闪出一道小小的人影,只见人影以毅然的态度抬头看着菊冈说:

「那就由我来帮你说明吧。」

声音的主人当然就是结衣。那平常总是挂着可爱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与桐人相似的严肃表情,接着她便以银铃般的声音开始说道:

「自称『死枪』,或说『Death gun』的玩家,是从二〇二五年十一月九日深夜起开始出现在『Gun Gale Online』世界里。他在GGO首都『SBC格洛肯』的酒馆区域里对着电视屏幕开枪……」

结衣先以这样的序言做开头,然后立刻进行了两分钟内容十分吓人的状况说明。

在对人攻击无效化的「防止犯罪指令圈内」发生了两次看似毫无意义的枪击事件。但随后便出现似乎是有枪击所引起的断线事故。被击中的两名玩家从此再也没有登入游戏。而且——真实世界里还出现了两具死亡时间与发生枪击的日期、时间完全相同的奇异尸体。

「……由于各家新闻的报导里,只有提到死者潜行时是在玩VRMMO游戏而已,所以我无法判断该款游戏是不是GGO。但因为死亡症状实在太过于相似,因此我不用侵入负责验尸的监察医务院网络系统,就可以推测出两名死者应该是『ZXED』与『薄盐鳕鱼子』。而我判断六分四十秒前被『死枪』切断联机的『Pale Rider』,在现实世界里应该也已经死亡。」

讲到这里,结衣便闭起嘴巴,靠在身边的玻璃杯上。亚丝娜迅速伸出手掌包住导航妖精小小的身体,将她抱到胸前来。

从公开在网络上的媒体报导与个人发布的消息里,立刻就能整理出这种结论的情报处理能力,以及使用正确无比的日文将数据讲解出来的语言能力来看,结衣这个AI的完成度可说让人瞠目结舌。不过话说又回来,结衣的能力固然优秀,但她的情绪回路却绝对称不上强韧。

当她还是SAO的「精神状况管理·支持用程序」时,便因为无法处理无数玩家流进系统的恐惧、欲望、恶意等负面感情而陷入几乎快要崩溃的状况中。

对这样的她来说,要巨细靡遗地找出关于「死枪」的情报并加以过滤,应该是相当大的负担才对。结衣所讲的严重事件虽然带来很大的冲击,但亚丝娜还是静静地将嘴唇靠近她,然后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看来同在房间里的莉法、莉兹贝特、西莉卡、克莱因也都受到相当大的打击,所以全都暂时安静了下来。

这时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克里斯海特那沉稳的低语。

「……还真是惊人。我只听说过这小家伙是ALO辅助系统的『导航妖精』……想不到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集如此大量的情报还做出结论。小家伙……有没有兴趣来拉……不对,是来『假想课』打工啊?」

这个戴眼镜的魔法师由于乱开玩笑,马上就被亚丝娜狠狠瞪了一眼。他立刻举起双手,以全面投降的语气说:

「抱歉。事到如今我也不想打马虎眼了。小不点所说的……全都是事实。『ZXED』与『薄盐鳕鱼子』在被『死枪』射击之后不久,就因为急性心脏衰竭而死亡了。」

「……喂,克里斯大哥啊。你就是桐人打工的委托人吧?也就是说你明明知道那个杀人事件,却还是要桐人转移到那个游戏里去?」

克里斯海特以右手轻轻抵住从吧台跳下来后便往前逼近的克莱因。这时他的眼镜刚好反射了灯光,藏住了镜片底下的眼神。

「等一下嘛,克莱因氏。我和桐人详细讨论那两件案例之后,得到了『那不是杀人案』的结论。」

「你想说什么……?」

「想想看嘛,在游戏里要怎么杀人?AmuSphere可不是NERvGear。这一点你们应该最清楚才对吧?AmuSphere已经被设计成能防止任何危险了,所以不论使用任何手段都无法伤害到使用者的脑部。若要停止没有直接与机器联机的心脏,就更加不可能了。我和桐人上礼拜在现实世界里讨论了很久之后,得出『游戏内部的枪击不可能杀害现实世界肉体』的结论。」

听见菊冈那像在规劝发怒学生般冷静又符合逻辑的台词,克莱因只得发出「呜姆……」的低吼回到圆凳上去了。

接下来,则换成莉法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再度降临的沉默。

「克里斯先生。那你又为什么要拜托哥哥到GGO里头去呢?」

莉法那由鲜绿色裤裙里伸出来的细长双腿用力往地板一蹬后便站了起来,接着这个风精灵族数一数二的剑士,就像在进行剑道比赛般慢慢逼近菊冈。

「……你之前应该也有感觉到……不,应该说跟我们一样,现在也有感觉到事情不对劲吧?那个叫做死枪的玩家,隐藏着某种非常恐怖的秘密。」

「…………」

这时菊冈终于沉默了下来,而亚丝娜就在这个时候说出他应该不知道的事实。

「……克里斯先生,『死枪』和我们一样也是SAO生还者。而且当时还是人称最恶劣的杀人公会『微笑棺木』的成员。」

魔法师高瘦的身体抖了一下,薄薄的嘴唇用力吸了口气。

就连这个高级官员也不得不感到震惊了,他平常总是相当柔和的眯眯眼瞬间瞪得老大。两秒之后,克里斯海特才以低沉的声音说:

「……这是真的吗?」

「嗯。虽然还想不起他的名字,但参加过『微笑棺木讨伐战』的我和克莱因可以确定这件事。也就是说……死枪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游戏里头杀人了。这样你还能说这一切都是偶然吗?」

「但……但是……那么,亚丝娜你觉得真有超能力或是诅咒存在啰?而死枪是从SAO里得到某种异常能力,靠着它杀人啰?」

「这个嘛……」

亚丝娜没办法立刻点头,只能咬紧自己的嘴唇。

莉兹贝特便趁着这个空档开口:

「亚丝娜……克里斯海特知道SAO的事情吗?我听说他在现实世界里是从事网络相关工作的公务员,而且是为了研究VRMMO才会玩ALO的……」

此时菊冈本人竟然出乎意料地率先点头承认。可能他原本不打算把身份当成秘密吧?他开始说明其自己的立场来:

「莉兹贝特,你说的没错,但我以前从事的是另一种工作。我曾经是总务省『SAO事件对策小组』的一分子。话虽如此……当时我们根本想不出什么对策,只是个空有其名的组织而已……」

听见他这么说,莉兹贝特稍微瞪大了眼睛,脸上出现了复杂的表情。

克里斯海特虽然挖苦了一下自己,但他的话并非事实。「对策小组」在二〇—二一年十一月的SAO事件发生之后便积极展开行动,迅速将一万名受害者移动到全国的医院去。听说刚开始时病房与经费的取得相当困难,但在小组软硬兼施的持续交涉下,政府相关部门才开始有所行动。亚丝娜由桐人那里得知,该小组的中心人物正是眼前这位菊冈。目前所有SAO生还者都知道「对策小组」所做的奋斗,而每个人也都很感谢他们所做的一切。

在委托桐人进行危险工作的怒气,与他帮助过自己的事实两相煎熬下,莉兹与克莱因等人都安静了下来,而亚丝娜则代表众人静静地对菊冈说:

「克里斯海特……我也不知道死枪他是怎么杀人的。但我更不能就这样看着桐人独自与过去的宿敌战斗。你应该能找到那个自称死枪的玩家在现实世界里的地址与姓名吧?虽然不算简单,但只要列出所有『微笑棺木』的生还者,然后调查他们是否从家里联机到GGO服务器,或者是请签约的网络业者提供数据……」

「等、等等。要做这些事情必须要有法院的执行命令才行,但要向搜查单位解释整起事件就得花上不少时间……」

为了安抚亚丝娜而举起双手的菊冈,像是注意到什么事情般眨了眨眼睛,然后又用力摇了摇头说:

「不对,这根本办不到。假想课里关于SAO玩家的数据就只有本名、角色名以及最终等级而已。所以只有他是原『微笑棺木』成员这样的情报,根本无法找出他在现实世界里的姓名与地址。」

「…………」

亚丝娜用力咬紧嘴唇。她对「死枪」的讲话方式与动作确实有印象。在讨伐战以及战后处理时自己一定有见过他。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不对,应该说为了尽快将关于那个集团的记忆消除,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知道他的名字……

「——哥哥他一定是为了想起那个名字,才会到现在还待在那个战场里面。」

莉法忽然这么说道。

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少女比在场任何人都要接近现实世界里的桐人——也就是和人。她在胸前用力紧握双手,继续说下去:

「昨晚哥哥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很恐怖的表情。我想,他应该在昨天的预赛时就注意到GGO里有『微笑棺木』成员在了。而且他也发现那个人真的能用某种方法杀人。所以为了想起那个人从前的名字,让对方停止『PK』……哥哥一定会做个了断……」

一听到这里,亚丝娜也稍微倒抽了一口气。

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莉法的推测应该没错。不,桐人甚至会觉得「那是自己的责任」才对。身为微笑棺木讨伐队的一分子,让他们永远无法继续作恶也是自己的义务。

——桐人,你……你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

「这……这个笨蛋……!」

克莱因边叫边用力往吧台敲了下去。长满胡渣的嘴角往旁一歪后又继续大喊:

「太见外了吧!只要说一声……只要你说一声,就算要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会一起转移过去的啊……」

「就是啊……不过桐人哥他不会说的。只要觉得有点危险,他就不会把我们牵连进去。他就是这种人……」

泪中带笑的西莉卡这么说道,而一旁边的莉兹贝特也微笑点头附和:

「没错……他从以前就是这种人……夸张的是,他连在这次大会里都保护了某个应该是敌人的玩家。」

听见这段话后,所有人都像被吸引过去般看着墙上的大屏幕。

分割画面上到处都是枪口迸发出来的炫目特效。但上面依然没有出现桐人的名字,而且在那之后自称「死枪」的破斗篷也不曾出现了。

仔细想想,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GGO里的桐人长什么样子,若他并非以标示着名字的主视点角色,而是以对战者的身分出现在屏幕上,亚丝娜等人根本认不出来。不过至少画面右端的玩家名单上还有Kirito的名字,而且他玩家们虽然以很快的速度变成「DEAD」状态,但他却一直维持在「ALIVE」。这也就是说,他一定是在成为战场的广大孤岛里,默默地和「死枪」进行一场场恶斗。

亚丝娜就算现在转移到GGO里也没办法参加大赛,所以无法出手帮助桐人。但她还是想做些什么,她希望自己能够支持、守护并且鼓励自己的恋人。

亚丝娜按捺住内心满溢的情感,先对莉法问道:

「莉法。桐人他应该不是在自己房间里潜行吧?」

「嗯,对。我也只知道他是在都心的某个地方连进GGO。」

这点亚丝娜也从桐人那里听说了。她之所以不在自己家,而选在御徒町的Dicey Cafe里登入ALO,为的就是能在大会结束之后立刻和桐人会合。亚丝娜点了点头,接着面向菊冈。

「克里斯海特……你应该知道桐人联机的地点吧?」

「啊……这个嘛……」

身穿长袍的魔法师摇着头含糊其词,而他那头大海颜色的头发也以奇妙的角度不停地晃动。但在亚丝娜往前踏出一步之后,他马上点了点头表示:

「——嗯,我知道。其实联机地点是我安排的。安全绝对没有问题,而且有屏幕监视;此外他身边也一直都有人陪伴。我可以拍胸脯保证,桐人他现实世界的身体绝对不会有任何危险……」

「地点在哪里?」

「…………嗯……那是在……千代田区御茶水那边的医院……但别因为是医院而有任何不安唷,我是为了便于准备心跳监控装置才会选择那里的,当然也不是说从一开始就知道身体可能会发生异常……」

菊冈不断说着听起来就像借口的台词,但亚丝娜挥手打断了他,接着再度逼问:

「千代田的医院?难道是桐人复健时住的那家吗?」

「嗯嗯,就是那家……」

——距离很近。御徒町的Dicey Cafe与御茶水中间只隔了末广町而已。搭出租车根本用不到五分钟。

一想到这里,亚丝娜便坚定地说:

「我要过去。到现实世界的桐人身边去。」 第十四章 我与诗乃分手之后走出洞窟,天空中夕阳的红霞几乎都已消失,只剩最后一抹紫色残照还留在天幕上。

原本以为GGO世界一直都是黄昏的我,因为这世界竟然也有夜晚而稍感惊讶,因此抬头仰望着天空。不过转念一想,现实世界里已经将近晚上十点,所以天色会变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天空中几乎没有星星。据说这个世界在很久之前曾发生过大规模的宇宙战争,文明因此而衰退,目前人类只能靠着过去的技术遗产生存。这片空旷的夜空,甚至会让人怀疑银河的行星是否也被破坏殆尽了。

忽然有一道小小的亮光,由西南方高速划过这片无尽的黑暗。

那当然——不是流星,而是人工卫星。自从被前一个文明发射上去之后,即使目前已经没有使用者了,它还是鲁直地持续传送着情报。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已经到了第三届Bullet of Bullets决赛开始之后第七次「卫星扫描」的时间。

我将目光自夜空抽回,从腰包里拿出薄型接收器并触碰它的表面。面板马上亮了起来,周围的地图也出现在上面。这座成为大会战场的孤岛,其北部几乎全都是沙漠地形,里面除了出现在各处的岩山与绿洲之外,就只有毫无变化的平坦沙地了。说起来,这种地方应该不适合狙击才对。

将背部靠在洞口附近的岩壁上后,我努力隐藏身形,同时持续盯着接收器看。数秒后,地图中央部分无声地浮现一颗光点。不用碰也知道,这颗光点代表的就是我——桐人。旁边洞窟里待机的诗乃当然没有出现在地图上。

出乎意料的是,周围的沙漠地带半径五公里以内都没有其他活着的玩家光点出现。就算能用「光学迷彩」躲过扫描的「死枪」——也就是「Sterben」他不会出现在地图上好了,其他识破我和诗乃躲在沙漠岩洞里的玩家应该也会聚集过来,准备朝着洞窟里头丢手榴弹才对啊。

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厚道——但沙漠地带里却反而到处散落着深灰色光点。这些应该都是已经退场的参赛者,但明明出现了这么多「尸体」,刚才在山洞里却完全没听见战斗的声音,说起来也真是不可思议。

我赶紧调降接收器的倍率,结果发现西南方六公里处有一颗明亮的光电。用指尖碰了一下之后,显示的名字是「闇风」。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再往南看去,可以发现都市废墟区域里也有几颗暗点与两颗十分接近的光点。生存者是「NO—NO」与「费尔涅」。于是我继续调降倍率,让整座岛出现在面板上。但是——却再也没有其他光点了。连从大赛开始就占据南边岩山顶端,被诗乃取了「宅王里奇」绰号的那名玩家,曾几何时也已经变成了灰色。而他附近还有两个同样是灰色的点,看起来他应该是遭到围攻了吧。

也就是说,加上没出现在画面上的诗乃与死枪后,现在还残留在这片广大战场上的总共只有六个人而已。

当然可能也有其他玩家躲在洞窟或者是水底,但如果没有死枪那种特殊能力,这么做就无法接收到卫星情报,而在这种大会即将结束的紧要关头,应该不太有人能耐住性子不去看目前的状况才对……

「啊…………」

当我盯着接收器想到这里时,画面上忽然又有了重大变化,于是我忍不住低喊了一声。

这当然不是因为光点增加。事实上刚好相反,邻近废墟的两颗光点忽然暗了下来。

这两个人可能在卫星扫描之前都没发现对方的存在吧。而看见画面之后,知道敌人可能近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于是急忙投出手榴弹,造成两人同时毙命——我想应该是这么回事。如果真是这样,这两位奋战到此刻的高手一定很懊恼以这种方式退场吧。我得非常拼命才能压抑住自己想念声「南无」帮他们超渡的冲动。

总之——这下子,原本有三十名参赛者的大混战剩下四个人。而且显示在屏幕上的,就只有我和闇风两人而已。

我最后迅速数了一下散落在岛上各地的光点与暗点总数。

然后再度发出低吼声。

「咦…………」

我急忙重数了一次又一次。但无论怎么数,总数还是没变。显示在接收器屏幕上的是两颗生存者白色光点。再来就是退场者的灰色光点共二十四颗。

数量根本不符。再加上没出现在屏幕上的诗乃以及死枪,总共只有二十八个人而已。就算把已经被黑色手枪击中而断线消失的「Pale Rider」算进去也才二十九人。这样还是少了一个人。

难道真有人耐得住性子还躲在洞窟或河底吗?不然就是……

死枪之后又「消除」了某个玩家。

不,这应该不太可能。因为死枪的分身——他现实世界里的共犯应该在诗乃家里或附近待机才对。虽然我并不是想把诗乃当成诱饵,但只要死枪还把共犯就没办法移动到其他目标家里去了。

——不对,难道说……我又有什么严重的疏忽吗……

不行。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了。我用力闭上眼睛,将逐渐缠绕在身上的寒气甩开。

睁开眼睛之后,表示在画面上的光点们正好开始闪烁。看来上空的卫星已经快离开了。说不定……不,应该不需要下一次的扫描了吧。我在心里对卫星说了声「辛苦了」,然后马上往周围环境看去。笼罩在微暗之下的沙漠里,没有任何会动或者是发光的物体。我先将情报消失的接收器放回腰包里面,接着转身走回洞窟当中。

抱着巨大狙击枪的少女并没有留在藏住三轮越野车的最底部,反而是站在洞窟内的转角处等待着我。

「如何?情况怎么样?」

诗乃摇晃着绑在脸颊两旁的水蓝色短发,着急地问道。而我则试着简洁且详细地对她说明整个状况。

「在扫描当中有两个人同归于尽,所以应该只剩下我、你、『闇风』以及没出现在画面上的『死枪』四个人而已。闇风位于西南方六公里处。而死枪应该正从沙漠的某个地方朝这里前进才对。还有,说不定还有一个人也跟我们一样躲在洞窟里。」

我实在没办法将或许又有人丧生在死枪枪下的推测说出口。而诗乃似乎也没注意到我的忧虑,只是感到有些意外地嘟囔着:

「……只剩下四、五个人而已……」

但她随即点了点头并说:

「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又四十五分钟。以上届大赛大概花费两个小时来看,进行的速度其实差不多。然而没人往这里丢手榴弹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嗯……准备搜索我们的家伙可能都被死枪用那把狙击枪给解决了吧。整片沙漠里有好几个灰点。」

「这么说来……MAX·KILL奖应该就是那个家伙了。」

以复杂的表情耸了耸肩后,诗乃便像已经重新振作心情般地说:

「先别管那个,现在的问题是『闇风』。因为你是唯一出现在他接收器上的生存者,所以他一定会冲着你来。」

「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他很强吗?」

一问之下,诗乃马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回答:

「上届大赛的亚军。他是个超级AGI强化型,人称『打跑战术之鬼』。」

「打……打跑?」

「『Run&Gun』,也就是边跑边射,持续不断移动的类型。武器是超轻量短机关枪『凯立克·M900A』。上次他败给ZXED的稀有枪械与防具因此获得第二,但也有人说技术上其实是闇风比较厉害呢。」

「这……这也就是说,他可能是GGO日本服务器里最强的玩家啰……」

仔细一想,既然他能够一路过关斩将直到比赛终盘,实力一定相当惊人才对。正当我皱眉苦思时,诗乃那带着某种决心的声音传进耳里:

「那个……你刚才说实际杀人的是死枪现实世界里的共犯对吧,如果你的推测正确,那么死枪现在能杀的应该只有我而已。因为共犯一定得待在我家里才行。」

「…………」

我有点,不,应该说非常吃惊地凝视着眼前这张让人联想到猫科动物的俏脸。

有个不知名的杀人犯正准备危害自己放置在现实世界里的身体。这种状况给人的恐惧,某种程度上说不定更胜于我体验过的NERvGear与死亡游戏规则给人的拘束感呢。此时诗乃的蓝色瞳孔里虽然还带有恐惧,不过也能见到与其对抗的光芒。

她继续以冷静的声音对哑口无言的我说:

「总之呢,这表示不用担心闇风会被死枪干掉。这么一来,虽然对闇风不好意思,但我们现在也可以选择让他也去当诱饵对吧?如果死枪用L115射击闇风,我们就能找出他的位置。这比你自己一个人去当诱饵要有效果……而且说穿了,我也在做差不多的事。」

最后一句话,应该是指现实世界的她拖住了死枪共犯的行动吧。虽然语尾有些颤抖,但能把整句话说完的精神力还是很让人佩服。

「……诗乃,你真坚强。」

狙击手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后露出些微笑容:

「……我只是不去想那件事而已。我从以前就很擅长忽视自己害怕的事物。」

接着她马上用新的发言盖过刚才那一段挖苦自己的话。

「总之呢,刚才的作战你觉得如何?我想现在已经是该无所不用其极的状况了。」

「嗯……说的也是。基本上我也赞成你的作战……但是……」

我轻咬了一下嘴唇,然后向她说明几分钟前停留在心中的一丝疑虑。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刚才卫星扫描时,我数过全部生存者与退场者的人数,结果只有二十八个人。就算加上Pale Rider,也还少了一个人。」

「…………该不会,死枪在那之后又杀了某个玩家?」

诗乃瞪大眼睛,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说:

「那……那不可能啊!因为共犯的目标应该是我才对啊?外面可不是假想世界,哪能这么快就移动到别的地方呢?难道说有参赛者这么刚好跟我住在同一栋公寓里面吗?」

「你……你说的是没错啦……但仔细一想,还是有点不自然……」

我瞄了一眼手表,扫描结束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分钟,于是我尽可能快速地将盘据在脑袋里的疑惑说明清楚。

「死枪在铁桥那边枪击Pale Rider到接下来在体育馆附近准备射击你为止,大概只隔了三十分钟。也就是说,现实世界里Pale Rider的住处到你家的路程应该在三十分钟内。当然这不是不可能,但你不觉得这实在太凑巧了吗。」

「……但是,也只有这个可能性而已啊。」

我对着皱眉的诗乃说出卫星扫描时悄悄袭上心头的疑虑:

「不对。你听好啰……共犯不见得只有一个人而已。如果有复数的『实行部队』,那就算有人留下来待机准备攻击你,他同时也可以再杀害别的目标。也就是说……我们无法否定闇风成为死枪目标的可能性。」

「…………!」

诗乃倒吸了一口气,用力抱紧巨大的狙击枪。她轻摇了一下在微暗空间当中发出晦涩白光的脸庞。

「怎、怎么会……你是说参与这种恐怖犯罪的人有三个以上吗?」

「……前『微笑棺木』生还者至少有十人以上。而且那些家伙有将近半年的时间都被关在同一座监牢里。可能在里面已经交换过现实世界里的联络手段……讲极端一点好了,他们在里面时有充分时间讨论这次行动的计划。当然不可能十个人全部都参与……但我们也没有证据能断定共犯只有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宁愿这样大费周章也要继续『PK』呢……好不容易才从死亡游戏里解放出来的,为什么……」

听见她颤抖的声音,我使劲由干渴的喉咙里挤出答案来。

「……说不定跟我想当『剑士』以及你想当『狙击手』的理由一样……」

「…………」

原本以为她会生气,但诗乃只是咬了一下嘴唇。接着她纤细的身体便停止颤抖,蓝色瞳孔再度发出强韧的光彩。

「……既然如此,就更不能输给那些家伙了。我刚才用了『PK』这个字眼,不过现在要收回。这游戏里面有很多人在PK,而且我也加入了以这为主的中队,但PK也有PK的原则与觉悟。只是用毒药杀害完全潜行当中的无意识玩家,这根本就不是PK。只不过是卑劣的犯罪……不过是杀人犯罢了。」

「嗯……说得没错。不能再让这些家伙胡作非为下去了。我们要在这里打倒『死枪』,让他与在现实世界里的共犯一起为犯下的罪付出代价。」

其实这段话有一半是对我自己所说。

没错——这也是我最优先的义务。我得从这里重新来过才行。这是为了那个夜里狂乱下杀害两人,而且之后又夺走另一个人生命的自己赎罪。

这原本应该是白我独自面对的战斗,这个狙击手少女却完全被拖下水了。我只能默默凝视着她。

如果以她的安全为最优先考虑,其实可以选择让暗风与死枪战斗,在他们其中某人获胜时便立刻自杀来让大会结束。但最糟糕的是,如果没出现在地图上的那个人并非死枪的牺牲者,而是躲在河底或洞窟里时,大会将继续下去。而打倒暗风的死枪便会于此时现身,然后在我眼前射击暂时成为尸体无法动弹的诗乃。而且,如果暗风也成为死枪的目标,那我们这么做就只是徒增牺牲者而已。

所以,我还是得战斗。我要保护诗乃、解决暗风、打倒死枪。虽然这不简单,但我一定得豁出一切完成——

当我想到这里时,诗乃本人却以坚定的声音说:

「暗风就交给我吧。」

「咦……」

「那个人很强。就算是你也无法瞬间打败他。何况你们俩战斗时,死枪会趁虚而入。」

「是……是没错啦……」

诗乃看见我含糊其词的模样,右手放开枪身,直接在我的胸口拍了一下。

「反正你心里一定是想保护我对吧。」

被一语道破的我无言以对。狙击手那娇小的嘴唇这时浮出微笑,但马上又噘了起来。

「别开玩笑了。我是狙击手而你是观测手耶。你只要帮我找出敌人的位置就好,暗风和死枪都交给我来解决吧。」

虽然有一部分用语我不是很清楚,但我也只能苦笑一下并点了点头说:

「这样啊。那就交给你了……我想他们两个应该都很接近了吧。我先用越野车冲出去,晚点你再离开洞窟找寻适合狙击的位置。」

在提出先前订下来的作战计划后,诗乃也点了点头。

这时认真的神情已经回到她脸上。少女正面承接我的眼神,接着简短地回了一句:

「拜托你了,伙伴。」

***

诗乃将爱枪黑卡蒂Ⅱ的瞄准镜调成夜视模式后,直接把右眼贴了上去。

广大的沙漠里,目前没有任何会动的物体。但是位于西南边的暗风与不知在何处的破斗篷应该正往这里接近。

诗乃选择了低矮岩山顶端作为狙击位置,而这座岩山下方,正是他们刚才一直躲藏的洞窟。这里除了由地面上很难看见之外,还可以清楚眺望四周的环境。不过待在这里当然也有危险性。虽说是低矮的山顶,但从顶端到地面仍然有十公尺以上,像诗乃这种VIT值不高的角色,没办泫随便往下跳。而且,只有一条通道能爬到这里,如果敌人接近,无路可退的她就只能被打成蜂窝了。

然而,现在应该是抛开所有消极想法的时刻。狙击手尽量保持心情平静,悄悄地将爱枪转往右边。

于是,她视野中央的大沙丘顶端出现一道人影。

间断吹拂的夜风,不时抚动他长到腰际的黑发。包裹着纤细身体的黑色军队战斗服,让他看起来就像要融进夜色里一般。那个身影与其说是带枪士兵,倒不如说是伫立于幻想世界沙漠中的精灵剑士。

桐人眼前,是从废墟都市将两人带到这座沙漠来的交通工具——三轮越野车。它由洞窟里冲出来时,就已经没什么油了,所以现在应该已经无法行动了吧。但越野车还是忠实地尽着自己最后的任务。它庞大的车体被桐人拿来当成掩蔽物,虽然很容易被发现,但这样就很难从北侧狙击他了。

桐人南边便是诗乃潜伏的岩山,而这也是个仅能从几个方位攻击的地点。也就是说,死枪的L115就只能从西边或东边进行攻击。再加上考虑到暗风正从西边接近这一点,死枪应该会选择由东边出手。桐人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他那远远看起来与少女没有两样的脸庞,正对着由浓厚云层缺口逐渐上升的蓝白色月亮。

死枪狙击桐人时,应该会舍电磁冲击弹而改用带有必杀威力的338Lapua Magnum弹才对。只要被那种子弹击中头部或心脏,几乎都是立刻毙命。就算只射中手脚也会因为冲击损害而丧失一半HP。而且桐人很难回避他的攻击。死枪的第一发子弹除了没有弹道预测线之外,还能靠着「超颖物质光学迷彩」能力在隐形状态下进入狙击态势。当然,由于在沙地上行走会留下足迹,所以他没办法接近到必中的距离,但即使如此死枪还是占有压倒性的优势。

——不过,如果是你……

初次见面时便突破「Untouchable游戏」,之后还能将眼前黑卡蒂子弹砍断的你,一定能躲开吧,桐人。

诗乃在心中这么对他说道,然后又把目光转回枪口的方向。

自己的工作是让桐人能够发挥他最大的注意力。因此,必须迅速地解决从他背后接近的最强AGI型打手·暗风。

如果时间充分且状况安全,只要同暗风说明事情原委,脱不定就能艇他主助避难或出手相助了。但是要让他相信BoB决赛舞台里发生真正的杀人事件,可以说是难如登天。如果诗乃不是亲身遇见死枪,并且感受到被黑星瞄准时那种冰冷的寒气,她对桐人之后所说的事情必定只会一笑置之。

所以,现在只有击倒暗风一途了。ZXED没有参加这次大会,所以几乎每个人都认定他是最有机会夺冠的玩家。而自己现在必须一击让他毙命。

……现在的我,真的能办到吗?

诗乃以肉眼与瞄准镜看着整座广大沙漠,同时拼命抵抗着悄悄掩上来的迷惑与恐惧。从废墟逃走时,在三轮越野车上所做的狙击只能说是惨不忍睹。当时根本就不可能击中破斗篷,就连打到巴士油箱也只是单纯的偶然罢了。诗乃至今为止累积起来的自尊,就在那一瞬间毁灭殆尽。

以狙击手诗乃的身分尽量累积杀人数并且精进狙击技巧,当有一天能在BoB里获得优胜时,现实世界里的朝田诗乃也能得到真正的坚强。那时候便能舍弃对枪械的恐惧感,也不会再想起过去的事件,可以过普通的生活。自从接受新川恭二的邀请来到GGO,她便一直深信着这一点。

但是,这个愿望可能已经有些偏离准心了。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在心底将「游戏里」与「现实世界里」的诗乃分开,区别成坚强的诗乃与软弱的诗乃。但这根本是错的。游戏里的诗乃,心里依然残留着现实世界里的弱点,所以才会害怕黑星手枪,导致那次狙击失手。

游戏内外的诗乃其实都是「自己」。看见桐人这个不可思议的少年之后,自己才好不容易发现这一点。他在现实世界里,一定也是这样的人吧?对抗自己的弱点,无时无刻都在奋战。就算腰间没有光剑也一样。

这么说来,现实世界里的诗乃心中,一定原本就有游戏里的坚强性格。

——我将以普通人诗乃的身分射出这发子弹。就跟五年前那个事件时一样。

我一直逃避着那个瞬间。只是想将其遗忘、抹消,只是闭起眼睛,不断想以画笔将那段记忆涂掉。

可是,我不会再这么做了。我要再次正视自己的记忆与罪过,回到那个时候,由那里重新出发才行。也许,自己一直等待着面对这一切的时刻到来吧。

既然如此——

现在就是那一刻了。

诗乃的右眼捕捉到在瞄准镜彼方以高速移动的黑影。「暗风」来了。

她立刻将手指放在扳机上。但目前还不能施力。狙击只有一次机会。没有再次移动让位置情报重置的时间了。

如果失手,暗风势必会强行突袭桐人吧。届时就算桐人再怎么厉害,也无法同时应付死枪与暗风两个人。他一定会被其中一个人的攻击打倒。接着死枪只要解决暗风,就可以轻松写意地专次以黑星攻击诗乃。假想的七·六二毫米弹将击中诗乃,而这个画面转播到外界的屏幕上时,现实世界的共犯就会把致命毒液注射到诗乃体内,停止她的心跳。

也就是说,这一发子弹足以影响诗乃真正的生命。就跟那个时候一样。

然而,此时她心里却不可思议地相当平静。或许只是无法理解整个状况而已吧,但绝对不仅如此。自己不是一个人。有某个人、某种力量在支持自己。有一股微小的热度,正温暖着那即将冻僵、麻痹的指尖,这究竟是——

黑卡蒂Ⅱ。这把与自己共同闯过无数战场的另一半,独一无二的分身。

…………啊,原来如此。你一直陪伴着我呢。不只在狙击手的怀中……也一直待在平凡少女的身旁。就算看不见你的模样,你还是不断鼓励着我。

…………拜托。请把力量借给软弱的我。给我从这里再度起身迈步的力量。

***

在目前已经消失的浮游城艾恩葛朗特里奋斗时,攻略组剑士们于每天的战斗当中,发现了许多「系统外技能」并且勤加修练。

比如说,决斗时光从剑的位置与角色重心便能预测对方招式的「预知」;由远距离型怪物或者是人类视线中预测攻击轨道的「识破」—田各种环境音中判别敌人效果音并找出其位置的「辨音」;先诱导怪物的AI学习功能,再给予沉重负荷令其产生空隙的「误导」;由复数玩家互换位置,同时回复HP的「切换」等等。

而这些没有列在能力格子里的技能中,最难以习得的绝技、甚至被某些人当成超自然现象的技巧便是「气息感觉」——「超感觉」。

那能在眼见耳闻以前,便抢先发现准备攻击自己的敌人存在。也就是一种「感觉杀气」的技术。

否定有这种技能存在的一派人主张,理论上假想世界里不可能存在所谓的杀气。因为处于完全潜行状态下的人类,只能靠着NERvGear传送过来的数字档案来认识整个世界。因此游戏内所有情报都一定能转换为程序,当然也就不可能有杀气或第六感这种暧昧的东西存在了。

他们的主张其实相当合情合理。就算是我,也不会积极肯定「超感觉」技能存在。

但是,在为期两年的浮游城战斗中,我确实有过几次只能说是「感觉到杀气」的经验。明明没看见或听见什么,但就是有种被人盯上了的感觉,于是便不再往迷宫深处前进。结果也确实因此还好几次捡回一条命。

今年我曾经跟「女儿」结衣提起这件事。结衣曾经是运作SAO的「Cardinal系统」里的附属应用程序。她很肯定地表示,在SAO以及其复制系统「The Seed」里,除了五感情报以外就没有得知怪物存在的手段了。

——所以,只要敌人无声无息地躲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应该就无法注意到他才对。于是我便对感到疑惑的结衣说出多年来藏在自己心里的想象。

潜入VRMMO的玩家,将藉由持续与位于远方的游戏服务器通讯以确认「自己」的状态资料。独自一个人待在荒野或是迷宫里时,能够查阅数据的就只有自己而已。但如果有某个外人尝试伏击自己,状态数据的传输量就会变成两倍或更多。这时系统处理速度会变慢,最后因此发生极轻微的传输迟缓,而这就是我所感觉到的「杀气」了——

听完我的假设之后,结衣脸上出现非常怀疑的表情,然后说出「要是服务器因为这种程度的负荷处理速度就变慢,那早就应该淘汰了」这样的话,但她最后还是补上一句「如果硬要说的话,我也不敢百分之百否定这种可能性就是了」。

结果,可能还是以超自然力量来解释比较有说服力吧。

但现在遇到这种情况,也就管不了什么理论了。

玩过那么多VRMMO游戏之后,我首次被迫处于只能依靠「超感觉」技能的状况下。

遗留有最后一抹残照的天空远方,可以见到朦胧的蓝白色玉盘高挂在上面。今天虽然是满月,但可能是被厚重的云层给遮住了吧,感觉上比阿尔普海姆的月夜要暗多了。沙丘的稜线一半融入夜色当中,甚至连要分辨随处可见的突起是仙人掌还是岩块部有困难。

如果,这时有人潜身于这些突起物底部,将隐含必杀力量的枪口对准我,我可能也无法用肉眼注意到他的动作。而且现在准备狙击我的敌人,还拥有能让身体完全透明化的优势。视觉上唯一可以期待的情报,就只有刻割在沙地上的足迹而已。但若是距离我一公里以上,就算我想看也看不见。同样地,对方移动时所发出的脚步声,也将被风吹散而传不到我耳里。

——那么,干脆闭起眼睛、蒙上耳朵好了。

我甩开恐惧,静静闭上眼。接着将风声、干燥的冷空气以及脚边沙石的滚动声排除在意识之外。

结果,遥远彼方突然传来细微的振动。有人正用极快的速度奔跑着。方向是西南边——所以这一定不是死枪,而是「暗风」。

我拼命压抑转过头去确认他身影的冲动。暗风是诗乃的猎物。她一定会阻止暗风的。于是我将背后的脚步声由意识里消除,把全部感觉集中在前方,为了感受任何可能的「变化」而死命提升自己的注意力。

啊……对了。我现在才想起来。在微笑棺木讨伐战的那个夜里,我也不是因为任何影像或是声音才注意到那些家伙的突袭。我只是有股「不祥的预感」而已。于是我便遵从直觉转头,赫然发现洞窟的岔路里有些影子正无声无息地靠近。

伏击部队里打头阵攻击我们的男人叫什么名字呢。不是微笑棺木的首领「PoH」,他当时应该不在现场。多半是某个干部才对。那男人的武器是像针一样细长的「刺剑」,一种没有刀刃而强化了贯穿力的武器。它晃动着朝我袭来的锋利尖端还闪着极小的光芒……

我当时杀了那个家伙吗?不,应该没有。当我将他的HP削减一半之后,那家伙便和同伙切换,慢慢退到后面去了。

临走之前,他应该低声说了些什么。不是什么虚张声势的台词。而是一些断断续续,类似咻咻声的刺耳单字群。

「……桐人。我之后、一定会、好好料理你。」

——那种讲话的语调和气息。以及在头套深处发出红色光芒的双眼——

忽然有种刺痛感触及我的眉间。

就是这种感觉。这种针对我、而且无情又黏稠的冰冷——杀气。

我顿时睁开双眼。

沙漠远处,正东方稍微偏北处的一颗仙人掌底下忽然闪过细微的光芒。

那是刺剑的剑尖,还是狙击枪的发射火光呢?

我将身体向右倒去。不对,应该说当我准备往右倒时,浓缩着惊人密度的攻击力聚合体已经来到额头前面。时间的流动产生变化。那种沉重万分的感觉,似乎连空气都能冻结——

高速回转的子弹尖端擦过了太阳穴,扯断一小撮头发后往稍微倾斜的我身后飞去。

「哦……哦哦哦!」

我抛下仍然残留在空中的一撮黑发,随着咆哮用力往沙面一踢。

***

——好快!

虽然瞄准镜终于捕捉到了「暗风」的身影,但他飞奔的速度却超乎诗乃想象。在数值点满的AGI以及修练到顶点的冲剌技能支持下,那惊人的移动速度,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阵黑色旋风。

穿在暗风瘦小身躯上的,是件仅有最低限度保护的深蓝色战斗服。他没携带辅助武器,仅仅在腰间挂了一颗电浆手榴弹。这人甚至不戴头盔,直接将他尖细的脸庞显露在外。拿着细长M900A的双臂以及前倾的上半身,即使在奔跑当中也完全没有晃动。那种只有双脚以留下残像的速度不停奔跑的模样,与其说是士兵,倒不如说是「忍者」还差不多,而且他不只是快而已——可以说完全没有停顿。

就算对速度非常有自信的玩家,通常跑一阵子后还是会先躲在掩蔽物后方,稍微观察一下环境才继续前进。对诗乃这种狙击手来说,停下脚步的时刻正是最好的狙击时机。

然而暗风虽然乜利用了仙人掌与岩石这些掩蔽物,但根本连一秒钟都没有减速。他知道对于速度便是资产的AGI型角色来说,只有不停冲刺才是最安全的防御。……怎么办?要预测他的行动然后先行射击吗?但暗风可不是直线冲刺啊。他时而绕过沙丘、时而爬上丘顶,这种随机数轨道可以说根本无法预测。还是说,先故意将首发子弹瞄准他脚边,然后趁他急忙趴下时才收拾他呢?对他这种古董级的玩家来说,这老掉牙的招式不知道有没有效果。而且从第二枪起,敌人就能看见「弹道预测线」了。真的要如此随便就舍弃狙击手最大的武器——没有弹道预测线的第一枪吗?

诗乃犹豫了。但这时的犹豫,不是在三轮越野车上那种参杂着恐惧与迷惑的感觉。她的头脑相当冷静且清晰。黑卡蒂的木质枪托靠在脸颊上的平滑感触,与因为深信诗乃才能够背对着暗风的少年,都给了她力量。

不应该赌博式地狙击奔跑中的暗风……

犹豫片刻之后,少女做出这样的结论,于是稍微放松食指的力道。

只有确定会命中目标时,才能扣下扳机。否则就不叫狙击了。在桐人进入M900A的射程前,暗风有可能会停步。而现在要做的就是忍耐到那一刻为止。

蓝色忍者距离桐人已经不到一公里。但只要桐人选是背对着他没有任何反应,他就会判断桐人尚未发现自己,然后一直靠近到AGI型角色最擅长的一百公尺射程里吧。

——我要忍耐到那个时候。所以你也要耐住性子啊,桐人。相信我。

在无法使用通讯道具的大混战中,诗乃只能在内心这么祈求着。不过,她总有种想法已经传达给对方的感觉。于是狙击手开始停止思考,将自己整个人与黑卡蒂化为一体,然后让视觉与瞄准镜、触觉与扳机融合。这时,甚至连呼吸与心跳的感觉都离她远去。唯一感觉到的,就是急速奔跑中的目标,以及持续追踪他心脏的十字瞄准线。

就连以这种状态过了多久,少女都不清楚了。

最后,等待的瞬间终于来临。

一道白色光芒由视野右下方往左上横切过去。那是一发子弹。但当然不是来自黑卡蒂,而是死枪由沙漠东侧所发射的338Lapua弹。桐人躲开这次攻击后,L115的长射程子弹便来到由西侧靠过来的暗风附近。

暗风不仅以为桐人还没注意到自己,更没想到忽然从目标对面飞来了一颗巨大子弹。结果他虽然没有当场趴到地上,却还是弯下身体紧急煞车,准备朝附近岩石的后方移动。

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狙击机会。

手指有一半像是遵从黑卡蒂本身的意志般开始扣下扳机。淡绿色的「带着预测圆」出现在视野里,接着圆形瞬间收缩成极小的一点。诗乃瞄准的目标是胸口中央。扳机扣下之后,击锤敲击撞针,50BMG的火药在枪膛里炸裂,巨大弹头瞬时加快到超音速——

暗风注意到黑卡蒂防火帽火花的双眼,与诗乃的右眼霎时透过瞄准镜交会。他的眼神里似乎有着惊讶、悔恨以及确实的赞赏。紧接着……

最有可能获得冠军的忍者,胸口啪一声出现了炫目的特效光。他整个人飞出数公尺外,接着在沙地上滚了好几圈,最后才脸朝上方停了下来。这时M900A已经离开他的右手,腰间的手榴弹也掉落在地。当他腹部上方浮现「DEAD」标签并准备开始回转时——诗乃的身体已经连同黑卡蒂一起转了一百八十度。

——桐人!

她无声地叫着这个名字。

黑衣剑士直线朝着开始在地平线后面升起的蓝白色月亮冲过去。

他奔跑的模样与暗风简洁的姿势完全不同。那种挺着胸膛、收紧下颚并且跨大步疾驱的动作,简直就像在跳舞一样。桐人右手一闪,拔出腰间的光剑。迅速伸长的蓝紫色光刃在微暗中添加了一道鲜艳的色彩。

桐人前进的方向闪起微弱橘色光芒。是发射子弹的火光。

光剑划出来的圆弧直接将飞来的子弹给弹开。再一次。接着又一次。躲开第一发子弹的桐人已经能看见预测线。拴式枪机的狙击枪不论连射多少发子弹,都没办法贯穿光剑士的超群反应力。

诗乃在取消瞄准镜夜视模式的同时,也将倍率提升到上限,找到对方发射子弹的位置。

——有了。在高大仙人掌下方。由破烂布料底下伸出来的那个特殊减音器,以及装置在枪管下面的通枪条。这个人确实就是L115A3「沉默刺客」的使用者兼真正的杀人凶手「死枪」。

诗乃拼命瞪大右眼,以对抗看见他身影时的恐惧感。

……你不是亡灵。就算你是在「Sword Art Online」里杀害过许多人、回到现实世界后还想出这种恐怖计划的疯子,但终究只是鼻子会呼吸、心脏会跳动的人类而已。那么,我就能和你战斗。能相信自己和黑卡蒂的力量足以打败你和L115。

诗乃拉下枪机,将填好下一颗子弹的爱枪瞄准趴在地面上的破斗篷头套深处。

虽然透过瞄准镜能看见他不断闪烁的红色眼睛,但那绝对不是死者的鬼火,而是面罩型护目镜的镜片。面罩底下,只不过是一般角色的脸孔罢了。

诗乃的手指碰到扳机,稍微加强了力道。

死枪的头瞬间动了一下。他能看见弹道预测线。经过刚才对暗风的攻击之后,诗乃已经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不过,这也只不过让双方处于对等的条件之下而已。来吧——

一决胜负!

瞄准镜里的死枪移动L115,将枪口对准诗乃。从他黑色下颚延伸出来的血红色光线冷冷地拂过诗乃额头。诗乃不等预测圆收缩,便直接扣下扳机。

爱枪发出巨响的同时,死枪的狙击枪上也迸出微小火花。诗乃将脸离开瞄准镜,以肉眼看着自己发射的子弹与朝自己飞来的敌弹。双方轨道看起来就像在同一条直线上。

诗乃瞬间有了子弹会相撞的预感,但这样的奇迹果然还是没有发生。最后两颗子弹几乎是在些微的间隔之下错身而过,同时稍微偏离了轨道。

「咕汪!」一声尖锐的冲击音在耳边响起——接着装设在黑卡蒂上的大型瞄准镜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右眼还贴在上面,应该立刻就丧命了吧。死枪的338Lapua弹就这么直接擦过诗乃右肩并消失在后方。

而黑卡蒂的50BMG弹也偏离目标,直接命中了L115的枪身。

GGO内的枪械,大致上每个零件都会设定耐久度。平常使用上只有枪身会产生损耗,而且这只要经过维修之后便能恢复。无论哪个部位被枪击中都会受到很大的伤害,不过即使如此还是很难让耐久度归零,同时只要耐久度还有剩余通常就能够修理——但要是脆弱的机关部位被大口径弹击中就另当别论了。比方说,像现在这样。

死枪怀中出现一颗小型火球,L115的中心部分变成了多边形碎片,随即消失。而枪托、瞄准镜与枪管等零件纷纷掉落到沙地上。这些零件虽然还能再使用,消失的机关部却已经无法再生了。也就是说,这个瞬间「沉默的刺客」已死。

…………抱歉了。

诗乃虽然在脑袋里说了这么一句道歉的话,但对象当然不是死枪,而是那把稀有且高性能的枪械。她立即再度拉下枪机拉柄,虽然下一发子弹依然随着令人安心的金属声装填进弹仓里,但瞄准镜遭到破坏的现在,已经没办法再进行远距离狙击了。

「再来就交给你了,桐人。」

她对着疾驰的光剑士背影如此低语。

这时桐人与死枪的距离已经不到两百公尺。就算发动光学迷彩,也不可能顺利从这个地形脱离。因为地面上将会留下清晰的脚印。

可能是已经放弃挣扎了吧,只见由仙人掌下方爬出来的破斗篷缓缓站起身。他右手上垂着L115留下来的长大枪管,整个人像滑行般缓缓前进。难道他想用那根铁棒作战?桐人那连黑卡蒂子弹都能砍断的光剑,只要一击便能将它砍成两半了。

两者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就算没有瞄准镜,拥有远视技能的诗乃,眼睛还是能清楚看见扬起大量沙尘往前冲的桐人,以及拖着脚步慢慢前行的死枪。

桐人边跑边将右手的光剑高举过肩。并把左手往前扬起。他这即将使出强烈突刺的起手式,诗乃已经在预赛里见过好几次了。

相对地死枪则是把发出黑色光芒的枪管交到左手。然后以右手碰着枪口部分。距离双方交错还有五秒。两人后面各浮着一道转播摄影机的光芒。目前在GGO内部酒馆或是在外部世界的MMO动向网站观看实况转播的观众,当然都不知道死枪的罪行与桐人的目的,但一定还是会为紧迫的战况而屏息注视屏幕吧。而诗乃这时也忘了一切,只是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即将展开的死斗。

桐人像是要踏破沙漠般用力往前一踩。

而死枪则是以两手将枪管水平举起。

当他的手边忽然产生锐利光芒的瞬间——

「啊……!」

诗乃发出尖锐的叫声。

死枪两手往左右分开。枪身离开他的左手,回转着向后飞去。

而他右手上——出现一根由枪身下方拔出来的纤细金属棒。是通枪条。难道说,那就是他最后的武器吗?通枪条应该只是维护枪械的道具啊。它本身没有任何攻击力,就算拿它来殴打别人,应该也只会让对方减少一丁点HP而已吧……

——不对。

那不是清扫枪管用的铁棒。原本应该突起且有开孔的前端,竟然像针一样尖锐。那是剑吗?但是它就连根部的直径也只有一公分左右。那种东西伤得到人吗?说起来,GGO世界里除了战斗小刀外应该不存在其他金属刀剑才对。

瞠目结舌的诗乃,看见桐人的背部似乎一瞬间僵住了。

但光剑士终究没有停下动作,他右手中闪耀的能源光刃笔直地往前方突刺。像喷射引擎般的金属效果音甚至传到诗乃所待的岩山上头。藏有必杀威力的尖端直接被破斗篷的胸口吸了进去。原本桐人想往前将剑整个刺入他的身躯——却失败了。因为死枪将上半身整个向后仰。这完美的闪躲动作,看起来就像他早已知道桐人的招式与闪躲的时机了。

桐人单手突刺的威力,仅仅在空气中扬起一阵焦味,便往死枪身后穿去。

可能是绝招被人躲开的缘故吧,光剑士的身体再度露出了短暂空隙。虽然他马上行动并准备往右前方跳跃,但身体仍在倾斜状态的死枪,右手就像独立出来的生物般直接往前伸。手上那根只有八十公分左右的尖细金属针前端——

就这么狠狠刺入黑色战斗服左肩。

「…………桐人!」

诗乃发出叫声的同时,鲜红色特效就像血一般飘散在微暗当中。

***

结城明日奈将手机放在感应器上,当结账效果音响起过了一秒后,她便叫了声「谢谢!」

并冲下出租车。

圆环正面有个即使已经快到晚上十点仍旧点着一部分照明的巨大入口。虽然自动门的电源已经关上,但明日奈毫不考虑便往旁边标示着夜间入口的玻璃门走去。

她推开门后,在飘荡着消毒水气味的冷空气中率先往申请探视的柜台前进。由于菊冈诚二郎应该已经联络过医院了,所以明日奈立刻便向抬起头的护士讲出准备好的说词。

「我是刚才联络过要到七〇二五号病房的结城!」

同时,她由口袋里拿出学生证交给柜台。当护士拿起证件对照相片与明日奈的容貌时,她已经先把正面墙壁上的馆内平面图记在脑子里了。

「您好,结城明日奈小姐。这是您的通行证。当您要离开时请记得归还。病房是从右手边的电梯……」

「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一拿到通行证便急忙鞠了个躬,然后将满脸惊讶的护士抛在脑后,直接小跑步朝着中间电梯前进。在医院纪录里,桐人——桐谷和人不是来治疗或住院,只是检查而已,所以明日奈表现出来的焦急实在有点不自然,但此时已经顾不了别人的眼光了。

电梯前有座类似月台入口的闸门。明日奈将通行证在面板上感应过后,连金属栅都还没完全打开就直接穿过。她按下上楼按钮,冲进打开的电梯门,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一年前和人要跑到从ALO鸟笼里解放出来的自己身边时,一定也是这种心情吧?他一定没事的。不可能有事。虽然理性这么说,但自己就是无法压抑焦躁的心情。

每当电梯通过楼层时,便会发出「磅、磅」的平稳电子音。明明只有七层楼而已,但上升的速度竟让人感觉如此缓慢。

「不要紧的,妈妈。」

忽然间,由她两手握住的手机话筒里传出一道稚嫩的声音。

那是和人和明日奈的「女儿」AI·结衣。她的主程序目前在和人房间的专用定点式游戏机里,有需要时她便会以ALO导航妖精的身分潜行到游戏中,而在现实世界里也可以透过手机对话。虽然电池容量有限所以没办法持续处于联机状态,不过自从明日奈离开Dicey Cafe之后,她们便一直保持联机。

「爸爸不论面对什么样的强敌都不会输的。因为他是爸爸啊。」

「……嗯,说的也是。」

明日奈将手机麦克风靠近嘴唇后低声回应。冻僵的手指这时终于慢慢开始可以活动,但紧张感却依然残留在她的心中。

桐人因为菊冈的请托而到GGO里去调查那个奇怪的玩家「死枪」。结果操纵这个角色的,却是某个以前隶属于SAO杀人公会「微笑棺木」的成员。而且——被死枪在游戏里枪击的两个人,现实世界里都因为心脏衰竭而死亡了。

无庸置疑的是,一定有某些不对劲的事件发生。虽然菊冈肯定地表示桐人在潜行中绝对不会发生任何危险,但他也无法断言那两桩奇怪的死亡事件只是偶然。

「磅」一声,电梯通过了六楼并开始缓缓减速,最后随着电子音一起在七楼停住。电梯门打开的同时,结衣马上就发出「往右边十五公尺,转角左弯后再走八公尺就到了」的指示。明日奈立刻照她所说,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全力奔跑起来。

走廊两旁是等间隔排列的电动门,而明日奈便在奔跑同时以眼角确认旁边的金属门牌。七〇二三……二四……二五!她将通行证按在门牌上,当红色显示灯变为蓝色的瞬间,便立刻将门拉开。

这是一间灰白基调的单人病房。在靠近正中央的地方,有一架过去明日奈也仰赖它照顾的自动调节型凝胶病床。房间周围的窗帘全都拉开,还可以见到相当专业的屏幕机器。连结在机器上面的线路分又出来之后,贴在床上少年那整个外露的胸膛上。而少年的头部还戴着明日奈相当熟悉的银色圆冠——AmuSphere。

——桐人!

明日奈用力吸了一口由暖气口吹出来的温热空气,准备这么大喊时——

「……桐谷小弟?」

某人的声音抢在她之前响起,让明日奈因为惊讶而差点往前倒去。她将脖子往右转,发现刚才被屏幕装置挡住看不见的床旁边有一张折叠椅,上头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白衣、头戴护士帽,头发绑着辫子,脸上还挂着一副设计相当时髦的眼镜。是一名护士。现在想起来,菊冈确实说过和人身边有人在照顾。

不过那人竟然是个妙龄美女,还探出身子,几乎要趴在上半身全裸的和人上头。明日奈看见这一幕内心难免有些不愉快。但那念头也仅仅闪过一瞬间而已。注意到明日奈进到房间里而抬起头的护士,脸上竟然带着相当紧张的表情。

「啊,你是结城小姐吧?我已经听说你要来了,请到这里来吧。」

护士起身以有点沙哑的声音迅速说道,接着又用左手指了一下床旁边。明日奈不用她说就已经跑了过去,朝对方点了一下头之后再度看向和人的脸。

当然,和人目前闭着眼睛。但他并非睡着也非昏倒。AmuSphere将他的五感隔离在现实世界之外,并引领进遥远的异世界里。由于AmuSphere间时也会回收由脑部传往肉体的运动命令,所以他的脸部与身体不会有任何动作。理论上来说应该如此,但明日奈一看见和人的脸,马上就感觉到他内心正处于相当不平静的状态。

「桐……和人他怎么样了吗?」

明日奈抬起头来这么问道。胸前挂着「安岐」名牌的护士听见之后,只是皱起眉毛并微微摇了摇头。

「不要紧,肉体上没有任何危险。但是刚才心跳忽然上升到每分钟一百三十下……」

「心跳……」

明日奈低声说完后,便盯着旁边的屏幕看。液晶画面上显示着常在电视剧里看见的波状图与「132bpm」字样。眼前波状图正不断出现剧烈起伏。

玩VRMMO时心跳上升并不是什么异常现象。在完全潜行环境里和恐怖的怪物战斗当然会紧张,所以脉搏也会跟着加快。或许应该说,这本来就是享受这种状况的游戏。

但是——和人可是那个「桐人」哪。在浮游城艾恩葛朗特里,他身为一名攻略组独行玩家,可能是最常与死亡擦身而过的人。这样的他,怎么可能在一般游戏里紧张到这种程度呢?

事实上,这一年来自己与桐人一起玩ALO时,从没看过他表现出慌张的模样。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明日奈以手指擦拭浮在和人额头上的汗滴,紧咬住下嘴唇。

这时,左手里的手机再度响起结衣的声音。

「妈妈,请看墙上的平面电脑!我会把网络联机到『MMO动向』网站的实况转播!」

明日奈听见之后立刻抬起头,发现床脚边的墙壁上设置了一台四十吋大小的薄型屏幕。结衣可能是利用手机的无线传输功能链接到那台电脑了吧?只见原本呈现休止状态的画面自己亮了起来,浏览器随即以全屏幕的状态开启。

出现的影像与在ALO房间里所看的实况转播完全相同。

左上角是Gun Gale Online的粗犷标志。旁边则有「第三届Bullet of Bullets决赛大混战!独家转播中!」的细长文字列。

画面右侧是出场玩家的姓名列表。屏幕上占最大面积的,是复数视点的分割转播画面。不过现在只有两个大窗口并排在一起而已。

两边画面的背景都是蓝白色月光照耀下的沙漠。看来是有两名玩家正在进行接近战,而摄影机分别从他们背后进行摄影。左边窗口上出现的是一名全身穿着深黑色战斗服,长发随风飘逸的娇小角色。他右手拿着发出紫蓝色光芒的光剑,左手则整个往下垂。此外还可以从他左肩看见鲜红色特效不断散落。角色的脚边有小文字显示他的名字是「Kirito」。

「那就是桐人……」

角色给人的印象与SAO时代的「黑色剑士」以及ALO里使用的守卫精灵都不一样,那纤细的背部看起来就跟少女没什么差别。但是那种举剑的姿势与重心,在在都显示出他就是桐人没错。

在床另一侧看着同样画面的安岐护士以有些困惑的语气问道:

「那上面的就是桐谷小弟的角色?所以现在躺在这里的桐谷小弟实时操纵着他?」

「是的。因为正在战斗当中……所以心跳才会加快。」

明日奈虽然立刻这么回答,但还是有无法简单对护士小姐说明清楚的事情。桐人的左肩受了相当严重的伤——而他的对手应该就是同为SAO生还者,可能也在这款GGO里实际杀害了两名玩家的杀人犯。

明日奈畏畏缩缩地将视线移往右边窗口。

同样背对着屏幕站在那里的,果然不出所料是那个穿着破斗篷的玩家。他的背影看起来毫无生气且满是破绽。但是明日奈知道,完全习惯假想世界的人才会有这种站姿。她屏住呼吸,看着破斗篷右手上的小根突起物。

「咦…………」

一看之下,她便不由得发出了叫声。

破斗篷握在手上的,不是之前在铁桥上用过的大型狙击枪或是黑色手枪。只是一根普通的细长金属棒——

不。不只是普通的金属棒。它从根部开始绥缓变细,到了尾端时已经跟针一样锐利了。那是一把剑。乍看之下似乎与亚丝娜擅使的细剑大同小异,但其实它是把没有刀刃而只能进行突刺攻击的武器。

「刺剑……?啊……啊……」

明日奈甚至没察觉自己发出声音。遥远的记忆就像被画面上那把刺剑穿透般开始发疼。

「微笑棺木」里确实有擅长使用这种武器的干部。他的名字——名字是叫什么呢——

当然破斗篷不像桐人一样还使SAO时代的名字,然而明日奈还是忍不住往他角色的脚边看去。

「Sterben」。

明日奈无法立刻发出读音,只好断断续绩地嚅嗫着:

「史……史蒂……芬?是『Steven』拼错了吗……?」

「不是的……妈妈。」

结衣这么回答的同时,安岐护士也说了一句「不是那样」。明日奈看向她之后,护士便皱起姣好的眉毛,以非常紧张的表情继续说道:

「这是德文的医疗相关用语。念法是……『史提尔芬』。」

「史提尔……芬……」

明日奈从没听过这个单字。安岐护士看见她迷惑的模样后,稍微犹豫了一下才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

「意思是……『死亡』。是医院里面……有病人过世时使用的单字……」

明日奈双臂及背部的汗毛立刻全部竖了起来,接着她好不容易才把眼神从画面上移开,凝视着躺在旁边的少年脸庞。

「桐人……」

这时明日奈的声音已经颤抖到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

GGO是利用完全免费的VRMMO开发支持程序套件「The Seed」来建构、营运整款游戏的。

「The Seed」虽然是泛用性非常高的系统,但就算是营运者也无法更改它的程序,换言之内部有所谓的「黑盒子」存在。营运开始经过三个月的游戏,就一定得把能超越各个游戏范畴的角色移动机能「转移」永远维持在ON的状态下,而且能禁止给予玩家假想痛楚或藉错觉来消除疼痛的「疼痛缓和装置」也只能调节强度,无法完全关上。

也就是说,GGO世界里不管身中多少枪——就算手或是脚被轰掉了,玩家也不会感觉到超越麻痹的疼痛感。

所以,现在我左肩的疼痛,以及类似被冰锥贯穿的痛苦,只不过是错觉而已。不对,疼痛缓和装置已经将错觉消除了,所以这根本不是真正的疼痛。只是我的记忆而已。是过去曾在另一个世界里,被同一种武器贯穿同一个部位时的感觉再度复苏。

约离我五公尺远的破斗篷——也就是「死枪」,他右手上发出黑色光芒的刺剑尖端,像是打着某种节拍般不停晃动着。这家伙在那种姿态下,没有任何准备动作便能不断进行突刺。若把它当成是普通的剑,会难以避过攻击。

没错,过去在「微笑棺木」基地的那个洞窟里,我也曾有过相同的想法。接着便觉得这家伙使用的武器还真是稀奇。但在激战当中我实在没机会跟他交谈。

经过一年半的时间后,我终于能对他说出当时没能说出口的话了。

「……真是稀有的武器。应该说……我不知道GGO里还有金属刀剑。」

结果死枪从那整个盖住头部的头套里发出咻咻的沙哑笑声。接着又断断续续地说:

「想不到、你变得、这么不用功了,『黑色剑士』。『小刀制作』技能的高级衍生技、『枪剑制作』就能办到了。长度、和重量、大概这样、就是极限。」

「……可惜,看来没办法制造出我喜欢的剑。」

我答完之后,对方再度发出笑声。

「你还是、喜欢需要、高STR的剑、是吗?你手上、那把玩具、应该很不称手吧。」

我右手上发出低吟的光剑「影光」可能不喜欢被人称作玩具吧,此话一出,它随即爆出细微的火光。我耸了耸肩替爱剑辩解:

「它才不是什么玩具呢。我早就想用一次这种武器了。而且……」

我挥动光剑让它发出「嗡」的一声,然后将原本下垂的剑身提到中段位置。

「剑就是剑。只要能把你的HP值砍成零就够了。」

「哼、哼、哼。讲得倒、威风,只不过、你能办到吗?」

头套深处的红色眼睛不规则地闪烁着。做得像骷髅头的金属面罩好像冷笑起来一样。

「『黑色剑士』,你这个家伙、吸了太多、现实世界的、腐败空气。刚才那招、迟钝的『魔剑侵袭』、要是被以前的你看见了、应该会很失望吧。」

「…………或许。不过你应该也一样吧?还是说,你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是『微笑棺木』的成员?」

「哦?已经想起、这么多事了吗?」

死枪发出「咻咻」的金属摩擦般呼吸声,同时像拍手似的缓缓动着双手。他右手那包着腐烂绷带的手套眼着滑动,隐约露出手腕内侧的「微笑棺木」纹身。

「……那你、应该、已经清楚、我和你的、差异了吧。我是真正的、红色玩家、但你不是。你只不过是、被恐怖所驱使、为了活命、才杀人。是个不考虑、杀人的意义、只想忘掉一切的、胆小鬼。」

「…………!」

被他说中心事的我顿时哑口无言。

——为什么?为什么他能这么准确地说出我的心事?从微笑棺木讨伐战那晚交手以来,直到昨天在待机巨蛋里重逢为止,我明明没有和这个男人有过任何接触。

——难道……难道这家伙真的有什么超能力吗?我还以为已经看破了他的杀人方法,难道这只是我自以为是吗……?

我提振全部精神,将开始产生扭曲的视野恢复过来。现在还能维持光剑的尖端不抖动,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如果被他看出空隙,死枪那没有任何准备动作的突刺技这次一定会贯穿我的胸膛。

我轻轻由咬紧的牙缝里吸了口气,接着低声回答他:

「……或许吧。但你也已经不是红色玩家了。我已经知道你是怎么杀害『ZXED』、『薄盐鲤鱼子』、『Pale Rider』,还有另一名可能也栽在你手上的玩家。那根本不是黑色手枪的力量,更不是你本身的能力。」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哪。」

现在正是决定这场胜负的关键时刻。

我用灌注所有力量的双眼紧瞪着对方——然后将我认为是真相的所有内容说出口:

「……你利用那件光学迷彩斗篷,从总统府的仪器上窥视BOB参赛者的地址。然后让你的共犯侵入他们房间,配合你枪击的时机注射药物,使他们像心脏衰竭般死去。这就是死枪的真相。」

这下子死枪终于沉默了下来。

头套的黑暗中,那双红色眼睛忽然瞇了起来。从他的反应没办法判断出我的推测是否正确。我承受着他散发出来的浓烈杀气,继续说下去:

「你或许不知道,但总务省里有全SAO玩家的角色名称与本名的对照档案。只要知道你以前的角色名称,就能知道你的本名、地址还有你所有的犯罪手法。别再错下去了。快点注销,然后到最近的警察局去自首吧。」

即使如此——他依旧沉默。

干燥的夜风吹拂之下,破斗篷的表面像小生物聚合体般不停地蠢动着。闪烁REC标志的转播摄影机似乎已经等不下去而开始提升高度。我和死怆的对峙已经将近三分钟。由于观众听不见我们的对话,所以他们的酬惑以及焦躁应该已经到达最高潮了吧。但是现在也只有继续我们之间的唇枪舌剑了。只要死枪肯定我的推测,继续战斗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但是——

数秒后,头套下发出来的却是与刚才没什么不同的「咻咻」冷笑声。

「原来如此……你的想象、确实有意思。但是,太可惜了,『黑色剑士』。你没办法、阻止我。因为、你绝对无法、想起我的、名字!」

「你……你说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有自信?」

「哼、哼。你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忘记的理由都忘记了。听好了……那场战斗结束之后、我们要被送到监狱之前、我准备向你报出我的名字。但你却说『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也没有必要知道,因为我再也不会遇见你了』。」

我顿时无话可说,只能瞪大自己的眼睛。而死枪则是对着我发出嘲笑般的呢喃声。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所以、想不起来。你什么、都办不到。你只能在这里、被我击倒、狼狈地躺在地上——然后、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干掉那个女人……」

某种物体划过空气发出「哔叽」一声。接着一道闪亮的银色弧线划过黑暗。

「什么都、办不到!」

死枪右手突然以弹簧玩偶般的动作朝我刺来。

我下意识以光剑迎击精准瞄准我心脏的尖刺。

能源光刀发出「嗡」一声,终于在最后一刻冲进了刺剑的轨道里。蓝白色电浆剑刃整个砍进金属剑侧腹当中。

理论上金属剑应该会被砍断才对。「影光」连诗乃狙击枪的子弹都能砍断,这种细小的金属棒怎么可能抵挡住它呢。我直接将剑往上抬,准备由死枪的左肩往斜下砍去——

结果,角色内部响起一道令人非常难受的声音。

我只能茫然张大眼睛,看着发出光辉的金属棒贯穿我胸口凹陷处。

死枪的刺剑只有一部分烧焦,其他没有任何损伤。它竟然能抵挡拥有绝对威力的能源光刃。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死枪继续往前踏步,准备将刺剑埋进底部。我的HP也随着金属的动作快速大量减少。这时我只能咬紧牙根,右脚使尽所有力气往后跳去。对方的剑刀因此脱离我的身体,伤害特效再次于空中划出一道红线。

我往后跳了两、三步,再度拉开与死枪之间的距离。结果他就像要舔刺剑剑身般缓缓动了一下嘴角。

「……哼、哼。这家伙的、材质,是这款游戏里、所能入手的、最高级金属。听说是、宇宙战舰的、装甲板唷。哼哼、哼……」

接着,死枪似乎不打算再开口一般,用力翻转斗篷并直线朝我攻过来。他右手以几乎看不见的速度将剑尖在空中划出无数残像。他到刚才为止从未使出过这种连续突刺。这是突刺系高等剑技,名为「星屑飞溅」的八连击——

手中光剑无法格挡攻势,加上脚下是沙地而无法随心所欲地踮步闪避,锐利的针就这么不断刺进我的身体。

***

——桐人!

诗乃拚命压抑住准备从喉咙里进发出来的吼叫声与把手指放到扳机上的冲动。

大约七百公尺远的战场上,表示受到伤害的特效正从黑衣光剑士身上飞溅出来。虽然诗乃没有碰过枪械以外的武器,但连她都看得出来让桐人受伤的死枪剑法究竟有多高超。她屏住呼吸,心想「HP不会被刚才的攻击消耗光了吧」,幸好桐人身上仍未出现DEAD标签。只见他用力往沙漠一踢来了个后空翻,藉此与死枪拉开了一段相当大的距离。

但死枪看来不打算让桐人有重整旗鼓的机会。他翻起了斗篷,像幽灵般缩短两人间的距离。自动控制的转播摄影机像是知道快要分出胜负般,数量不断增加。转眼间便出现将近十台摄影机以圆形包围着两个人,让沙漠一角变得像座圆形竞技场一样。

如果黑卡蒂的瞄准镜还在,就可以利用狙击来掩护桐人了,但现在这种距离下,就连诗乃也很难光靠肉眼便让预测圆收缩。若随便攻击,甚至有可能会误击桐人。

——加油。加油啊,桐人!

诗乃忘记现实世界的自己也处于危险状态,直接在岩山上呈高跪姿,然后紧握双手在心底这么祈求着。

桐人过去在传说的死亡游戏「Sword Art Online」里,曾经为了保护自己与其他人而杀害了几名玩家。这种经验与诗乃所背负的过去可以说十分相似。所以他的苦恼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也和诗乃相近吧。

桐人说自己没办法克服这段痛苦回忆并将它们藏在脑袋某个角落里,还说今后也只能面对并且接受它们。

他正在实行自己所说过的话,准备亲手阻止带有SAO世界黑暗面的罪犯——死枪。

但桐人能这么做不是因为他很坚强。只是他告诉自己要坚强而已。要接受自己的弱点,就算因此而感到烦恼、痛苦也无所谓,因为他就是在这种环境下依然坚持向前看的人。所谓的坚强——所要求的并不是结果,而是朝着某个目标前进的过程。

——我想跟你说话。想把我发现、感觉到的事情告诉你。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情呢?接近他们反而会造成反效果。当我被黑星瞄准的瞬间,桐人将无法做出任何反抗。话虽如此,在没有瞄准镜的情况下狙击根本只是在赌运气。辅助武器MP7的射程又完全不够,还有没有……什么其他支持的手段呢…………

「…………!」

诗乃忽然间灵机一动。

有的。现在这种状况下,确实有一个自己能主动进行的「攻击」。虽然不知道能发挥多少效果——但还是有一试的价值。

诗乃大大吸了口气,接着用力咬紧牙根,朝遥远的战场看去。

明日奈在差点发出惨叫时用手遮住了嘴巴。

虽然没有光线特效,但死枪所使出来的招式,无疑是「星屑飞溅」八连击。这也是过去「闪光」亚丝娜所擅长的高等剑技。基本上这是属于「细剑」系的剑技,但因为不包含砍劈的动作,所以由细剑衍生的「刺剑」也可以使用。

墙壁上的平面屏幕里,被连续技刺穿全身的桐人不断向后跳以拉开距离。但是右边画面里的破斗篷却以滑行般的诡异动作紧紧跟随他。在刺剑的剑围边缘,桐人拚命地挣扎。

明日奈身边的屏幕装置开始发出急促的电子音,让她不由得往那边瞄了一眼。和人的心跳已经上升到160bpm了。明日奈勉强自己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看向躺在床上的和人脸庞。

他额头上渗出汗珠,脸上表情看起来相当痛苦。稍微张开的嘴巴不停地吸着气。安岐护士注意到他这种模样,镜片后的眼睛也流露出担心的神色。

「……在完全潜行前我有要他乡摄取一些水分……不过现在已经过了四个小时,再继续出这么多汗的话,会有脱水的危险。没办法让他先注销吗……?」

听见护士所言,明日奈只能咬紧嘴唇点头说:

「我们在这里说什么桐人都听不见……而且他正在参加PVP大赛,不知道注销机能有没有效……」

ALO的大赛中,也可能会为了防止形势不利的玩家直接「断线弃赛」——VRMMO大赛里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场面马上就会冷掉——而暂时禁止自发性的注销。

「……不过AmuSphere会监视脑部的血液流量,如果脱水到危害身体的情况时,应该就会自动注销了才对……」

明日奈这么补充完后,护士也轻轻点头并且说:

「我知道了。那就再观察一阵子好了。他又不是病人,应该不至于要靠注射来帮他补充水分吧。」

「说得也是……」

明日奈的声音变得相当僵硬。在这种状态下注射点滴,不就跟SAO时期一样了吗?

不对——有一件事跟那个时候完全不同。那就是桐人现在所使用的并非带有死亡陷阱的NERvGear而是有安全保障的AmuSphere。所以就算明日奈强行将覆盖在桐人头上的银环拿下来,他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才对。桐人只会从转播画面上的沙漠消失,接着立刻回到床上——也就是明日奈身边来。

届时那名叫「死亡」的恐怖敌人,将永远危害不了和人。

明日奈死命压抑住这股冲动。

桐人/和人现在正赌上身为剑士的一切努力奋战。明日奈当然不能阻碍他。

但是,难道——难道就没有什么能做的吗。明明在他身边,却没办法传达任何讯息给在异世界里战斗的他吗?

「妈妈,手……」

忽然从手机里传来微小的声音。是结衣。

「请握住爸爸的手。AmuSphere没有办法像NERvGcar那样完全阻断外界的感觉。爸爸一定能感受到妈妈手上的温暖才对。虽然我的手没办法触碰真实世界……但请连我的份……连我的份也一起……」

讲到最后,结衣的声音已经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明日奈内心受到很大的冲击,用力地摇着头回答:

「不会的……爸爸一定也会感觉到结衣的手。我们一起帮爸爸……帮桐人加油吧!」

说完,她便让床上和人无力的左手握住手机,再用自己的双手将其紧紧包住。

病房里的暖气已经可以说有点热了,但和人的手却还是像冰块一样寒冷。要是握得太紧可能会让自动断线系统启动,所以明日奈只能以灌注全部体温与心意的手轻握和人,希望能让他的手变得温暖。

明日奈不再看实况转播画面,只是闭上眼睛专心祈求着。

——加油啊,桐人。为了你所相信的一切。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永远在背后守护你、支持你。

桐人冰冷的左手轻微、但确实地震动了一下。

对手的确很强。

无论是速度、平衡感或出手时机都无懈可击。连攻略组也很少有剑技如此了得的剑士。

但为什么会这样呢?操纵「死枪」这个角色的前「微笑棺木」干部,在讨伐战时明明看不透我的剑。我没花多少工夫便削掉他一半的HP,让他不得不退到战线后方。

照这么看来,大概是关在黑铁宫监狱那半年里让这个男人有了很大的转变。彻底击溃微笑棺木的,正是攻略组以及身为其中一员的我——而他便以对我们的复仇心作为动力,努力精进自己的剑技。就算没有办法增加金钱和经验值,光是靠着反复练习剑技也能确实精进他的实力。这家伙在微暗且寒冷的监狱里,不知重复了几千几万遍同样的动作。刺剑这种武器所能使出的剑技,已经完全融入这家伙的神经系统里面了。

虽说挥剑的次数我不见得会输他,但我现在手中握的是比过去爱剑轻上许多的光剑,挥动的感觉与过去完全不同。像「魔剑侵袭」这种单发技还没问题,不过要使出连续技可就困难多了。而且死枪应该不会露出任何让我使用大技的空隙吧。他保持接近状态,不断地使出变化多端的突刺技。我虽然已经尽全力回避了,锐利的尖端却还是不时贯穿身体各处,慢慢减少我的HP。计量表只剩下三成左右了。

即使HP就这样被那把尖锐的剑给耗尽、死枪用那把黑色手枪射击倒地的我,也没办法真的把我杀掉。因为我没有在总统府的机器前输入自己的姓名与地址,所以没有人能够找出我的所在地。

我是不是过于依赖——自己处于「安全状态之下」这个事实了呢?我完全被那把黑色手枪蒙蔽了双眼,以致于没有正视它拥有者的真正实力。如果是这样,现在会陷入困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对方仍然身处于那款死亡游戏当中,而我不论身心都早已远离那个地方了。

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或许已经太迟。

但我还是不允许自己就这样败在他手下。我在现实世界里的身体应该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才对。但正如那家伙刚才所说的,在后方岩山上待机的诗乃现在已经进入那把黑色手枪的射程之内。只要我被打倒,死枪立刻就会袭击诗乃。在战斗当中只要一被黑色手枪的子弹击中,死枪的共犯便会对现实世界里的诗乃下毒手。

一瞬间。只要一瞬间就够了。

只要能让他暂时停下这一连串的攻势就好。

要说到武器的威力,应该是光剑远胜于极细的刺剑才对。只要能以沉重的单发技准确击中他,相信就能够让死枪的HP完全归零。但我就是没办法制造出这样的空档。半调子的虚招一定发挥不了作用,而且敌人的刺剑还能穿透光剑的能源剑刃,因此也无法用力挥剑格挡造成他的破绽。该怎么办?要怎么样才能够——

「啾啾啾」的低吼过后,三连续技的最后一击划破我的右脸,HP值终于变成红色了。

脸上流出来的特效把视野染成一片红色。

可能是确定自己会获胜了吧,死枪的红色双眼闪烁得更加厉害了。

红色——当初「微笑棺木」的刺剑士也选择了红色眼睛。记忆发生激震。厚重的封印产生了龟裂。

对了……我当时确实拒绝知道这家伙的名字。因为我再也不想碰这件事。只希望能早点忘记那个充满疯狂、鲜血、哀嚎与怨叹的夜晚。

但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办到。

我根本没有忘记一切。只是假装忘记、自己欺骗自己而已。我只不过是将部分链接到那块记忆的回路阻断,说服大脑相信自己看不见一直存在于那里的事实而已……

死枪为了给我最后一击,而将刺剑迅速往后拉去。停留在它尖端的冷冽光芒让我封印的记忆片段式地闪过。

讨伐队出发之前,我们在公会「圣龙连合」的总部举行了最后会议。

在会议中,再度说明了关于「微笑棺木」的成员情报。内容除了首领「POH」的战斗能力之外,还有他身边各个干部的武装、技能、外表与——名字。

当时确实提到,干部里面有两个家伙喜欢使用属于自己的颜色。其中一个人是黑色。那是个喜好使用沾毒小刀的男人,名字叫……对了,就叫「钱宁·布莱克」。克莱因听见之后,便一脸认真地对我说「你别和这家伙交手啊。否则我们会不知道该掩护哪个人」。

另一个人则是红色。但他不是全身红色装扮。这个刺剑士——只是将眼睛和头发改成红色,并在灰色套头斗篷上染了逆十字图案而已。他这种揶揄公会「血盟骑士团」颜色与图样的外表,让KOB副团长「闪光」亚丝娜露出一脸厌恶的表情。我一开战立刻就对上这个家伙。

在准备退到后方时留下一句「我之后、一定会、好好料理你」并在战后打算对我报上名号的,就是这个人。

隔了一年半,这家伙打破异世界的墙壁出现在我眼前,正如之前的宣言准备以刺剑刺穿我的破斗篷——「死枪」,就是当时那个家伙。他的名字是——

「沙萨。」

从我嘴里掉出来的短音符,让正要刺穿我心脏的钢铁整个偏离了轨道。

我不理会浅浅刺入胸口并准备向后拔的剑尖触感,继续说下去:

「『赤眼沙萨』。这就是你的名字。」

接着——好几件事情连续在我眼前发生。

由我后方飞来的一条红色直线无声地剌进死枪的顿套中央。

那不是子弹——只是单刀预测线。是诗乃。我瞬间理解了她的意图。这是她借由预测线所发动的攻击。是她根据经验、灵感,以及全身斗志所施放出来的最后一击。是她所发射的幽灵子弹。

死枪像头感受到强大猎食者杀气的野兽,本能性地全力向后跳。

骷髅头面罩下发出了低沉的怒吼。他应该马上就会发现诗乃不可能冒着误击我的危险开枪吧。但他因为被我叫出名字而产生动摇,以致于判断慢了半拍。结果身体便自动对幽灵子弹产生反应而采取回避行动。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弹道预测线这种虚招再也发挥不了作用。绝对不能浪费诗乃争取的机会。我大步向前一踏,直接往死枪追去。

啊——糟了,他的身影竟然开始消失不见。是「光学迷彩」。由于地面还残留着足迹,所以不至于找不到他的行踪,但这么一来光剑便无法准确地给予他致命一击了。如果没让他一击毙命,吃上反击的我HP反而会率先归零。

这时又有更让我震惊的现象产生。

我的左手像是被某人操纵一般自己动了起来。原本因为紧张而完全冰冷的手——被某双我相当熟悉的手包围、温暖、引导。左手自动往腰问移动然后紧握住某样物体——连我自己也忘了它存在的第二件武器,「5—7手枪」。当手感觉到由枪套里顺畅地被拔出来的重量时,刻划在我意识当中的某条回路忽然冒出炽烈的火花。

「呜……哦哦哦哦————!」

咆哮、向前踏步。接着让方才用力往左边拉的身体像子弹般回转前进。

眼前的死枪身影已经开始消失不见。而我则对着晃动的轮廓用力挥出左手。

原本的二刀流剑技,一开始是左手的剑由接近地面处往上弹起、破解敌人防御;然而,目前在我手里的不是剑而是手枪。但谁说拿枪就不能使用剑技呢?我依照脑中左剑向上挥砍的印象,不断扣动扳机。

往空中斜飞上去的子弹群持续命中看不见的物体,在空中激起剧烈的火花。接着死枪的身体终于再度出现于闪光深处。我面对这名光学迷彩遭破坏而不得不现身的角色——

以右手上加了身体顺时针回转惯性与重量的光剑由左上往下砍。

这定二刀流重突进技「双重扇形斩」。

能源剑刀深深砍进死枪右肩,然后就这样往斜下砍去,最后由他的左侧腹离开。这时挂在左侧枪套里的那把「黑色手枪」也被光剑劈成两半,散发出鲜艳的橘色闪光后便爆炸了。

被砍成两半的角色、撕裂的破斗篷以及火焰弧,在蓝白色月光下缓缓飘动。

经过漫长的飞翔之后——

连续响起两声「咚咚」的低沉声音,死枪的上半身与下半身在稍远处掉了下来。迟了一会儿后,细长金属针——刺剑便插在两段身躯中间的地面上。

这时在旁边单膝跪地的我,耳里忽然听见微弱的低语。

「…………还没、结束……那个人……不会让你……结束……这一切……」

但是被砍断的身躯之间浮现了「DEAD」标签,让死枪这名玩家的活动完全停止,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我缓缓撑起身体,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

失去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代表他本体的破斗篷之后,死枪除了像骷髅头的面罩外就没有什么特征了。我凝视着他丧失光芒的护目镜,低声回答:

「不……已经结束了,沙萨。你的共犯也会马上被找出来。『微笑棺木』的杀人行为就此结束了。」

说完后我便转过身子,拖着遍体鳞伤的身子朝西方走去。

不晓得走了几百步、几百公尺后,低垂的视野里终于看见一双穿着小靴子的脚,于是我抬起头来。

狙击手少女站在那里,她抱着失去瞄准镜的大型狙击枪,脸上带着平稳的微笑。

诗乃似乎有话想说般张开了嘴,但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现在内心带着什么样的感情。只是不断有股火热的波涛涌上胸口,让她只能抱紧怀里的黑卡蒂。

面对呆站在那里的诗乃,桐人脸上首次露出平稳的微笑。他将手上的5—7手枪放回枪套之后,便握着拳头朝诗乃伸了过去。

而诗乃也举起右拳轻轻碰了他的拳头一下。

「……结束了呢。」

光剑士放下拳头简短地呢喃,然后将头笔直仰起。诗乃也受了他的影响抬头向上看去。

云层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散开,后面的满天星斗竞相展现自己的光芒。诗乃这时才想到,自己还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看见星星。

GGO世界里的天空因为过去最终战争的影响而经常被厚重云层遮蔽。这里的白天一直都是带着忧郁的黄昏色,就连夜空也残留着类似血污般的红色。

但根据街头NPC长老所说的预言,当大地的毒性被净化而重新变回白沙时,云层将会消失,星星与宇宙飞船的光芒也会回到夜空。当然没有任何玩家会相信这种千篇一律的台词,但或许这座沙漠不只是平常玩家们在里面徘徊的荒野,而是遥远未来的圣地也说不定呢。

诗乃顿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凝视着将清澈夜空染上各种颜色的光谱群,以及当中像在河川上运行的宇宙飞船残骸亮光。

不久后,桐人终于开口说:

「……差不多该让大会结束了吧。观众可能都气疯了。」

「……嗯,说得也是。」

布满夜空的蓝色转播摄影机群,非常焦急似的闪烁着REC标志。桐人可能也注意到这一点了吧,只见他瞬间露出苦笑,但马上又恢复原本的表情往前靠了一步并低声说:

「……这场大赛里的危险总算是解除了。死枪已被打倒的现在,准备危害你的共犯多半也已经离开了才对。他们的目的只是制造出『在GGO内被那把黑色手枪击中的玩家,在现实世界里也会死亡』这样的传说,应该不会随便乱杀人。理论上你现在注销也不会遭遇危险……但为了小心起见,你还是立刻报警比较好。」

「……我要怎么跟一一〇说明整件事?要是说有群人计划在VRMMO里外同时杀人,他们绝对不会相信的吧?」

听见诗乃的问题后,桐人也愣了一下。但他马上就点头说:

「说得也是……我的委托人也算是公务员,可以请他帮忙……但又不能在这里问你的地址和姓名……」

这时光剑士露出犹豫的表情并别过视线。他当然知道在VRMMO世界里询问别人真实世界里的情报有多失礼。

但诗乃考虑了一下子之后便点头说:

「好吧。我告诉你。」

「咦……但、但是……」

「总觉得,到如今也不用在意这点小事了。毕竟我……都主动向你提起以前的事件了。我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

听她低声说完后,桐人虽然稍微张大了眼睛,但马上就点了点头。

「说的也是……回想起来我也是一样……」

这时候要是再拖拖拉拉,怕生的自己可能又会忍不住说出「还是算了」,所以诗乃把黑卡蒂挂到肩上后,立刻迅速地往前站一步。她将嘴唇凑到了桐人耳边,以别人完全听不见的音量说道:

「我的名字是——朝田诗乃。地址是东京都文京区汤岛四丁目的……」

当她说完公寓名称与房间号码时,桐人立刻惊讶地低声回答:

「汤岛?真是太巧了……我现在潜行的地方就在千代田区的御茶水而已。」

「咦……咦咦?那不是就在附近而已吗!」

这下子连诗乃也大吃一惊,差点就要叫出声来。御茶水与诗乃的公寓只隔了春日大道与藏前桥大道而已。此时桐人忽然瞇起瞪大的眼睛,发出「嗯……」的沉吟声后才又继续说:

「那干脆我注销之后就跑去找你还比较快……」

「咦……你……」

诗乃差点就要脱口说出「你愿意来吗」,但她在最后关头赶紧闭上嘴巴,干咳了几声之后才改口说:

「嗯……不用了。有个值得信任的朋友就住在附近……」

邀请诗乃来到这个世界的镜子——新川恭二,这个开业医生的次男,家就在旁边的本乡四丁目而已。只要打电话过去他应该就会赶来了,话说回来,这次大会的实况转播他想必会从头看到尾,所以还得找个借口向他说明为什么会好几次都和桐人紧靠在一起呢。

「……而且那个人是医生的小孩,真有需要的话也可以照顾我。」

为了隐藏不好意思的心情而这么补充完后,桐人也一脸认真地回答:

「喂,真有什么事情就不妙了吧。不过听你这么说应该没问题才对……那我注销之后就马上拜托我的委托人,请他向警察说明状况。再怎么迟也应该在十五……不,十分钟内就会让警察到你那里去了。」

「嗯,我知道了。如果能抓到共犯就好了……」

「嗯嗯……」

看来还是有些不安的桐人点了点头,诗乃轻轻瞪了他一眼。

「先别管这个,你是想听完我的个人情报就跑掉吗?」

「咦,啊……抱、抱歉。我的名字叫桐谷和人。虽然在御茶水潜行,不过家住在堉玉县川越市。」

光剑士一脸慌张地快速报上自己的数据,诗乃听完后便沉吟了一阵子,接着不管目前紧急的情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桐谷和人,所以才叫桐人吗。确实是很随便的命名。」

「你……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两人脸上同时出现微笑。桐人再度往头上的摄影机看去,接着改变语调说:

「……要先将BOB告一段落才能注销啊……么样,诗乃?要像昨天那样以决斗来分出高下吗?」

听见这个问题后,诗乃才发现自己之前明明强烈地想与桐人再战,现在却已把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了。她看着眼前的秀丽脸庞考虑了一下,最后开口说:

「……坚强不是结果……是朝某个目标努力的过程……」

「咦?你说什么?」

「嗯,没什么——我说啊,你现在已经全身是伤了吧?就算赢了你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就把这场胜负保留到下一届BOB决赛吧。」

诗乃说完后,桐人惊讶地扬起眉毛,但马上就苦笑着说:

「你的意思是,在比完第四届大会之前不准我转移回原来的游戏吗?」

「你当然可以转移过去再转移回来,不过别以为这样下次还能赢得了我……那么,我们差不多该让第三届大赛结束了。」

「要怎么做?这是大混战,一定要有一个人HP归零才能决定优胜者吧?」

「虽然这很少见,但听说北美服务器的第一届BOB大会就是两个人同时获得优胜。原因在于,应该获胜的人不小心中了『手榴弹大礼』这种下流的招数。」

「手榴弹大礼?那是什么东西?」

「快要输的人,为了把对方拖下水而在临死前丢出一颗手榴弹——嗯,来,这给你。」

诗乃将手伸进腰包里,接着把从中拿出来的黑色球体放在桐人反射性伸出来的右手上。然后她又将手榴弹上端像水果果蒂般突出来的雷管定时器转成五秒钟。

这是她在确定桐人打倒死枪之后,马上赶到岩山西侧的闻风身边拿来的电浆手榴弹。那个时候,诗乃就已经决定以此来结束这场比赛了。

终于注意到自己手里被放了什么东西的桐人睁大眼睛,反射性地准备将它甩开。

为了阻止他这么做,诗乃将双臂绕到桐人背后并紧紧将他的手固定住。

不久后两名角色之间产生了异常炫目的光芒,将桐人的苦笑以及诗乃的微笑融进一片纯白当中。

比赛时间,两小时四分三十七秒。

第三届Bullet of Bullets大混战决赛结束。

结果——「Sinon」以及「Kirito」同时优胜。 第十五章 诗乃从成为BOB决赛战场的孤岛「ISL诸神之黄昏」传送到待机空间之后,一边看着眼前的结果表以及到注销为止的倒数计时,一边拚命让自己的思绪冷静下来。

虽然大会已经结束,但「死枪」事件却还没完结。死枪的共犯可能还留在现实世界的诗乃周围。虽说桐人已经表示会尽快让警察赶过来了,但他注销的时间和诗乃一样,再加上还要联络他的委托人,所以至少也得花个十分钟吧,这段期间里,诗乃只能自己保护自身的安全。

首先得确认房间内是否安全,然后要联络新川恭二来家里。虽然他有可能会和死枪的共犯撞个正着,但这些人所用的武器不是枪械或小刀,而是注满毒药的针筒——桐人的看法是如此——所以应该不会随便在路上就对意识清醒的人注射药物才对。当然诗乃也准备在电话里叮咛他路上要小心。

巨大的倒数计时数字飞快地减少,距离注销只剩下十秒钟。

诗乃最后又看了一次比赛结果。

同时优胜的诗乃和桐人名字在最上层发出闪亮光芒。虽然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上面一直是玩GGO以来的最终目标,不过很遗憾,这次的结果多半不会算数。状况实在太过于异常了。所以还是把目标放在第四届大会上吧。

没有亚军,第三名位置是死枪的登录名「Syterben」。诗乃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念法究竟对不对,但对那个破斗篷来说「死枪」才是他的本名,所以登录名应该只是拿来掩饰真实身分的迷彩。

第四名则是「暗风」。比赛前最多人看好他会夺得冠军而把钱都押在他身上,所以这次官方的庄家应该大赚了一笔吧。第五名开始也是许多广为人知的玩家姓名,但在经过「戴因」与「夏侯惇」的名字后——名单在第二十八名便结束了。

最下面显示的是两名网络断线者。「Palr Rider」与「Garret」。

果然,这次大会里头出现了两名死枪的受害者。这也就是说,他有两名共犯。那三个人在VRMMO里究竟参加了什么样的集团、有过什么样的经验,才会让他们计划出如此恐怖的犯罪呢……

当倒数计时归零的瞬间,诗乃所感受到的不是胜利的兴奋,而是异常冰冷的颤栗。

浮游感瞬间降临到诗乃身上,当那种感觉消失时,她已经一个人躺在现实世界自己房间的床上了。

不对——有可能不是一个人。她告诉自己现在不能马上瞬开眼睛或随便乱动。

诗乃完全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紧闭着眼睛开始注意起周围的动静。

这时首先有几道细微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一是自己的呼吸声。再来则是节奏相当快的心跳声。

在天花板附近发出低吼的,是吹送暖气的空调。另外还有发出「波波」这种气泡声的加湿器。窗外传来远方汽车跑过的声音。而同一栋公寓的某个房间还发出音响的重低音。

——但除了这些声音之外,房间里就没有任何其他怪异的声音了。

诗乃这次试着轻轻吸了一大口气。吸进鼻腔当中的空气粒子,也只有一股平淡的香味而已。诗乃知道,那来自她放在收纳盒上代替芳香剂的香草肥皂。

房间里除了我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诗乃还是没办法立刻张开眼睛。说不定有某个人正站在床旁窥视着自己——这种恐怖感一直残留在她心中。

不对,就算没有在房间里好了,他也有可能躲在厨房或者是浴室……阳台……即使这里只是狭小的套房,对方若有心仍然有许多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且说不定还有可能躲在床底下。不要,我不想起来。

现在,桐人——桐谷和人应该已经透过他的委托人连络警察了。再过十五分钟应该就能听见巡逻车的警铃了才对。既然如此,或许不要乱动才是明智之举。

当诗乃一想到这里,准备重新闭紧眼睛时——

旧式空调的效能忽然降低,吹出来的冰冷空气直接拂过诗乃裸露在外的大腿。一股寒气笼罩肌肤,让她鼻子里忽然有种痒痒的感觉。

诗乃大概只抵抗了两秒钟。接着她的眉头与鼻梁便整个收缩,背叛了主人的呼吸器官发出轻微但相当清晰的喷嚏声。诗乃全身僵硬,等待房间某处产生对这声喷嚏的反应。

但是,房间里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于是诗乃悄悄地、微微地抬起右眼睑。

熄灯的室内,只有从窗帘缝隙里侵入的街灯带来些许照明。诗乃首先确认眼球能看见的范围,接着一点一点转过头观察整个房间的模样。

总而书之,视野里似乎没有任何人影。虽然刚才已经打了喷嚏,但诗乃还是小心翼翼地从头上拿下AmuSphere放在枕边。她用腹肌的力量撑起上半身,迅速环视了整个房间一遍。

——看起来所有摆设都跟完全潜行前没有两样。

无论是桌上的矿泉水、桌旁的大型音响还是丢在床上的书包,都没有动过的样子。

诗乃把手放在床单上并移动到床沿,先吞了一口口水,接着才采出身子往床底下看去。下面当然是空空如也。

她抬起头,由窗帘缝隙中确认铝窗依然是锁上的。

接着又光着脚下床,伸长了脖子探查厨房的动静。话说回来,那个只有一坪半大小的空间怎么看都没有供人躲藏的地方。

这时诗乃终于站起身来,无意识地蹑脚走到墙边然后按下电灯开关。室内马上充满白色光芒,连厨房后面的玄关也跟着亮了起来。

凝神一看之下,房门的锁也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诗乃站了一会儿之后,开始注意起一墙之隔的地方——浴室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发出来。结果依然没有任何异样。于是她再度蹑手蹑脚地往厨房移动。

对面的浴室门虽然紧闭但是没上锁,里面也没有任何灯光。

诗乃以满是冷汗的右手抓住铝门把。

她用力吸了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在左手开灯的同时一口气拉开浴室门。

「…………」

诗乃无言地凝视浴室内部一阵子。

「干嘛自己吓自己……」

她这么嘟囔道。米色的浴室里果然也空无一人。

这回诗乃终于垂下脖子与两边肩膀,让身体整个放松。她半转过身子,整个人靠着墙然后慢慢坐下。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在。也看不到任何外人侵入的迹象。

当然也有可能是——破坏旧式电子锁的侵入者在房间里用手机观看GGO的实况转播,确认死枪败北之后便立刻离开了。

如果是那样,侵入者可能还在这间公寓附近。由于不敢保证对方绝对不舍回头,所以还是尽快跟新川恭二联络,请他来自己家里比较好。诗乃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就是提不起劲起身。

她瞄了一眼放在冰箱上的调理定时器。上面同时兼具时钟功能的数字,显示目前是晚上十点七分。

——真是漫长的三个小时。眼前垃圾袋里的优格容器虽然是潜行前才刚吃完丢进去的,但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而且自己的内心也有种似变未变的感觉。

不过,至少长期盘据在心里的焦躁感现在已经远离了。在这段漫长时间里,或许自己只是了解到「想要变强、一定得变强」的焦急心情到头来全是一场空。一切还是要脚踏实地慢慢开始才行。

「好……!」

诗乃轻声激励自己后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非常口渴。她走近水槽,用杯子接住由滤水器里流出来的水,一口气喝干。

当她准备再喝一杯水时——

「叮咚」,过时的门铃声响了起来。

诗乃反射性地绷紧身体,然后盯着大门看。她心里忽然有「对方不会自己开门进来吧」的想法,整个人开始无法呼吸。

转念一想,或许是警察来了也说不定,接着她便转头看了一下时钟,不过现在距离注销还不到三分钟。再怎么说也太快了点。

正当诗乃呆呆站在那里时,门铃再度响了起来。诗乃屏住呼吸,悄悄走到门边。

还是先把门链挂上要紧,这么想的她畏畏缩缩地伸出左手,但就在碰到门链之前——

「朝田同学,你在吗?是我啊,朝田同学!」

从带有对讲机功能的电子锁里,传出一道略微尖锐的少年声音。这声音诗乃相当熟悉。

诗乃整个人瞬间松了口气。她踩在拖鞋上然后把脸靠近门前,并为了慎重起见透过监视孔瞄了一下门外,看见一名少年站在因鱼眼效果而扭曲的走廊上。那个人正好是她准备打电话找来家里的朋友——邀请诗乃一起玩GGO的前同班同学新川恭二。

「新川同学……?」

诗乃还是先透过对讲机叫了对方的名字,结果马上传来带着些许犹豫的声音。

「那个……我忍不住想跟你说声恭喜……这虽然是在便利商店买的,不过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听见这番话后,诗乃再度看了一下监视孔,门外的恭=稍微举起装着蛋糕的小纸盒。

「你、你来得可真快……」

诗乃不由得出声质疑。即使把待机空间里的时间也算进去,现在距离大会结束也还不到五分钟。照这样看来,他应该不是在自己家里收看转播,而是停留在附近的公园一带,等一决定胜负就到便利商店买蛋糕,然后冲来这里。他这种急性子的行为,还真像AGI型的镜子会做的事。

不过,这倒是省去了自己主动联络的麻烦。诗乃吐出一口气,手往门把伸去。

「等一下,我这就开门。」

她边说边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上半身还穿着运动内衣,而下半身只穿着短裤还露出一截大腿。虽然少女也觉得这有些暴露,但最后还是耸了耸肩并将门把扭开。

开门之后,脸上带着腼腆微笑的新川恭二就站在门口。他下半身穿着牛仔裤,上半身则是带羽绒的军用外套;虽然穿得很厚,但看起来仍然不足以抵抗外面的寒气。

诗乃因为缠绕到脚上来的冷空气发着抖,开口说道:

「呜哇,好冷哦。快点进来吧。」

「嗯、嗯。打扰了。」

恭二点点头并缩了一下脖子,走进玄关内的水泥地。他一看见诗乃,就彷佛很刺眼般地瞇起眼睛。

「怎、怎么了……快点进来把门关上,否则房间会变冷的。啊,要记得上锁哦。」

恭二的目光让诗乃有些不好意思。她为了掩饰这种感觉而假装发了一下脾气,接着便转过身子朝室内走去。背后随即响起锁门的「喀嚓」电子音。诗乃回到三坪大的房间后,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将暖气温度调高。空调随着夸张的低吼声吐出更为温热的空气,将入侵房间里的寒气赶跑。

诗乃迅速往床上一坐,抬头一看才发现恭二还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间入口。

「随便坐。啊……要不要喝点东西?」

「不了,不用客气。」

「我累了,你这么说真的就没东西喝啰。」

少女开玩笑般地这么说后,恭二脸上终于出现了微笑。他将蛋糕放在茶几上,往旁边的坐垫坐下。

「……抱歉,朝田同学,我来得这么突然。但是……刚才也说过了,我真的很想赶快跟你一起庆祝。」

他像个小孩子般抱住膝盖,然后抬起眼看着诗乃。

「那个……恭喜你获得BOB冠军。朝田同学……诗乃真的很厉害,你终于成为GGO里最强的枪手了。但是……我早就知道了。朝田同学总有一天会成功的。因为朝田同学拥有其他人所没有的真正强悍……」

「谢谢……」

诗乃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她摇着缩起来的脖子说:

「但这次冠军有两个人啊……而且,你如果有看转播,应该会注意到这次大会发生了许多不寻常的事件吧……说不定,比赛会被宣判无效呢……」

「咦……?」

「那个……该怎么说呢……」

诗乃顿时不知该怎么对感到疑惑的恭二说明「死枪」的事。她对整起事件知道得也不够清楚,没办法详细交代来龙去脉,而且——现在她自己也开始觉得,这整件事就像幻觉一样。

说不定……

这一切只是某种偶然所造成的结果而已……?在假想世界里枪击对方之后,真的能同时在现实世界里毒杀这名玩家吗?实际上诗乃也只看见Pale R…der断线的画面。如果他和另一名断线者真的死了,那就表示死枪的罪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在得知他们死亡的消息之前,诗乃可以说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

反正再过十分钟警察就来了。等那时候再向恭二说明一切就可以了吧?诗乃这么盘算,改变话题说:

「算了……没什么事啦。只是有个很奇怪的玩家而已。不过你来得可真快。大会才结束不到五分钟呢。」

「啊,那个……其实我为了能立刻向你道贺,所以跑到你家附近用手机看转播……」

恭二急忙这么说道,诗乃见他这种样子便微微一笑。

「我就觉得应该是这样。外面很冷,你这样会感冒的。我还是泡杯茶给你喝吧。」

但恭二却摇头制止诗乃。他脸上逐渐失去笑容,浮现紧张的表情,诗乃看了只能眨眨眼。

「那个……朝田同学……」

「什、什么事?」

「我在转播里……看见沙漠洞窟里的画面……」

诗乃从这句话与恭二的表情里,马上就猜到他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了。想起在那座洞窟里发生的事,诗乃不禁满脸通红。

「那……那个是……」

诗乃早已忘记——或许应该说是故意忘记这件事了;但桐人靠着岩壁坐下时,自己确实躺在他膝盖上又哭又叫的。那个画面果然被恭二看见了。只能说自己太过于疏忽,才会让事情发展成那种地步。

诗乃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但恭二却继续说下去。原本以为他一定会询问自己与桐人的关系,结果他话中内容却大出诗乃意料之外。

「一定是……那家伙威胁你的吧?你有什么把柄被他抓住了,所以百般无奈之下只能那么做对吧?」

「什、什么?」

诗乃惊讶地抬起头来。

恭二眼里浮现奇异的光芒,并以半蹲的姿势探出身子。由他不规则震动的嘴唇里,不断发出沙哑的声音:

「你被他威胁,甚至还帮忙狙击他正在对战的玩家……但是最后你让那家伙松懈下来,然后以手榴弹和他同归于尽对吧。但是……我觉得这样还不够啊,朝田同学。我之前也提过……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啊……那个……」

诗乃先是说不出话来,接着才拼命想着该怎么解释。

「不是的……我没被威胁。我也知道在大会里那么做确实是太随便了……但我在潜行时差点又陷入恐慌中……在一片混乱里……我还把气都出在桐人……那家伙身上。其实反而是我说了一堆过分的话呢。」

「…………」

恭二的眼睛瞪得老大,静静地听着诗乃说下去。

「不过呢……那家伙虽然很令人生气,但感觉上……跟我妈妈很像。就因为这样,我才会像个孩子一样大哭……真的很丢脸对吧。」

「……朝田同学……但……你是因为发作才会那样的对吧?你对那家伙……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吧?」

「咦……」

「朝田同学,你说过要我等你,对吧?」

变成跪姿且更加探出身子的恭二,双眼里渗出异常紧张的光芒。

「你说过吧。只要我等待,你总有一天会变成我的。所以……所以我才……」

「……新川同学……」

「你说啊。说你跟那家伙没什么。说你讨厌他!」

「你……你是怎么了……忽然就……」

诗乃确实记得大会前曾在公园里对恭二说过「等我」这种话。

但那是「等有一天摆脱束缚住自己的心魔」的意思才对。等那天来临时,自己才能够变成一般的女孩子。

「朝……朝田同学获得冠军,所以已经很强了。应该不会发作了才对。所以你不需要那种家伙。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会一直……一辈子保护你。」

恭二有如梦呓般碎碎念并站了起来,就这样摇摇晃晃朝诗乃走了两、三步——接着突然张开双臂,毫不挂制力地道朝诗乃抱了下去。

「呜……?」

诗乃由于太过惊讶而全身紧绷。她两条手臂与侧腹的骨头开始感到疼痛,肺部的空气也被挤压出去。

「……新……川同……学……」

冲击与压力让诗乃喘不过气来。但是恭二却更加用力,像要把诗乃压倒在床上般,把全部体重靠在她身上。

「朝田同学……我喜欢你。我爱你。我的朝田同学……我的诗乃。」

恭二那沙哑且分叉的声音,听起来根本不像爱的告自,反而像是一种诅咒。

「住……手……!」

诗乃拼命将双手撑在床上以支撑住身体。她双脚用力,然后以右肩推挤恭二的胸部——

「……住手!」

虽然只能发出沙哑的低语声,但她终于成功将恭二的身体推了回去,随即像喘息般吸进大量空气。

恭二脚下一个跟呛绊到了坐垫,整个人跌坐在地。结果他不小心撞到茶几,上面装蛋糕的纸箱掉下来,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但恭二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一样,只是凝视着诗乃。他脸上的惊讶表情,似乎在说不敢相信诗乃会拒绝自己。

那双睁大的眼睛不久后便失去光芒——接着由抖动得更加厉害的嘴里吐出空虚的声音:

「这样不行唷,朝田同学。你不能背叛我。只有我能救朝田同学而已,所以你不能看别的男人喔。」

说完,他便再度起身朝诗乃逼近。

「……新、新川同学……」

诗乃依然处于冲击状态当中,只能茫然地呢哺。

确实,以前请新川来家里尝自己做的菜时、在公园里被他抱住时,都曾经从他眼睛里感受到有些危险的冲动。但诗乃当时觉得,他是个男生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难免如此,也很难想象那个温和又软弱的恭二会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情。

然而,对于坐在床上无法动弹的诗乃来说,面前默默低头看着她的恭二,眼神里有着过去从未见过的诡异光芒蠢动。

难道,新川同学要在这里侵犯我……

断断续续的思绪闪过脑海后,诗乃内心的恐惧才超越冲击渗透了整个身体。

但是——

诗乃的想象方向虽然正确,在质量上却有相当大的不同。

恭二他微微张开嘴,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同时将右手伸进军用外套的前口袋里。看样子似乎是握住了某样东西。

从他伸出来的右手上,出现了一件相当奇怪的物体。

那玩意儿全长大概有二十公分。是由带着光亮的乳白色塑料所制。

这前端尖细,直径大概有三公分粗的圆筒,后端有一根状似握把的突起物往斜上伸出,而恭二的右手就握在那儿。此外,他的食指还放在手把与圆筒链接处的绿色按钮上。

圆筒前端装上了银色的金属零件,略为尖锐的前端似乎还开了个小孔。整体来看大概就像是小孩子在玩的光线枪一样,但毫无装饰的简单外观明确显示出它具有某种功能。

恭二握住圆筒的右手稍微动了一下,接着将圆筒前端粗鲁地抵在诗乃脖子上。那冰冷的感触让诗乃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新……川……同学……?」

诗乃虽然动着僵硬的嘴唇勉强挤出这么一句话,但她还没说完,恭二便以低沉的声音这么说道:

「不能乱动喔,朝田同学。也不可以大声喊叫唷。这个呢……叫做无针高压注射器。里面装了叫做『Succinylcholine』的药物。这东西打入体内之后肌肉便会无法动弹,心肺很快就会停止喔。」

如果脑袋里真有精神保护壳这种东西,那诗乃的保护壳今天已经不知道被贯穿几次了。

从后颈部扩散出来的寒气让诗乃四肢末端一片冰冷,诗乃意识到手脚开始变得僵硬,拼命动脑筋想要理解恭二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刚才那段话就是说——恭二要杀了诗乃。如果不听他的话,他就要用手上那像玩具一样的注射器,把挂着一长串英文名称的药物注射到诗乃体内,让她的心脏停止跳动。

想到这里时,诗乃脑中另一个角落也有道自己的声音不停地问着「这是开玩笑的吧?新川同学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但实际上诗乃的嘴巴就像有千斤重一样没有任何动作。而且带着冷酷硬度与温度的金属圆锥抵在脖子上——正确来说应该是左耳下方五公分——这触感不断否决这只是恭二在开玩笑的可能性。

诗乃由于逆光而看不见恭二的表情,但还是呆呆地凝视着对方的脸。他那看起来仍然稚嫩的圆滑下巴稍微勤了起来,流泄出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

「没关系的,朝田同学。不用害怕。接下来……我们就要合而为一了。我要把遇见你以来一~直累积的情感,全部献给你。我会很温柔地帮你注射……所以一点都不会痛唷。不用担心,把一切全交给我就可以了。」

诗乃完全无法理解他这些话的意思。听起来确实像日文,但又有些像某个国家的语言。只是有两句台词一直在她耳朵深处重复着。

这叫做无针高压注射器。能让你的心脏停止唷。

注射器、心脏。感觉最近……才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两个词而已。

月夜里的沙漠,在小小洞窟当中,长得像少女的男孩确实曾这么说过。「ZXED」与「薄盐鳝鱼子」可能是被注射了某种药物,导致心脏衰竭而死……但现在这些好像都已经变成遥远梦境里发生的事了。

这么说——难道——难道……

诗乃的嘴唇像是痉挛般动了起来,接着她便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这么说……你……你就是另一个『死枪』吗?」

抵在脖子上的注射器忽然震动了一下。恭二嘴角浮出平常在跟诗乃说话时也会出现的憧憬笑容。

「……嘿,太厉害了,不愧是朝田同学……你居然看穿了『死枪』的秘密。没错,我就是另一把『死枪』。话虽如此,但在这届BOB之前『S terben』都是由我负责操纵。你看过我在格洛肯酒馆里枪击ZXED的动画,真是太让我高兴了。不过,我今天可是主动争取要担任现实世界里的死枪唷。就算是兄弟,我也没办法接受别的男人触碰朝田同学啊。」

这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的冲击,再度让诗乃的身体紧绷起来。

恭二确实曾说过他有个哥哥。但他只简单提过哥哥他从小体弱多病,一直往返于家里与医院之间,此外就没再多说什么,所以诗乃也就没有多问。

「兄……兄……弟?以前在CAO里加入杀人公会的……是你的……哥哥吗?」

这次换成恭二因为惊讶而瞪大了眼。

「哇,你连这种事都知道啦。昌一哥哥在大会里说了那么多事吗?说不定哥哥他也很欣赏朝田同学呢。不过,朝田同学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任何人碰你的。其实呢……我今天本来不打算把这个注射到朝田同学体内的。虽然哥哥应该会生气……但是,因为朝田同学在公园说要成为我的人……」

恭二停了下来。嘴上沉醉其中的笑容消失,脸上表情再度回归虚无。

「……但是……朝田同学竟然和那个男的……你一定是被他骗了。我不知道那家伙说了什么,但我马上会把他赶跑。我会让你忘了他。」

在注射器还抵着诗乃脖子的情况下,恭二以左手用力抓住诗乃右肩,就这样把诗乃压倒在床上,接着自己也上床跨坐在诗乃大腿上。在他做这些动作时,嘴里依然像梦呓般不断呢喃着:

「……放心吧,我不会让朝田同学你孤单一个人。我马上就会去陪你。我们两个人会重生在像GGO……不对,更梦幻一点的世界里,然后变成夫妻,过着幸福的日子。我们会一起冒险……然后有我们的孩子,那一定很棒的!」

诗乃虽然听着恭二那不像正常人的发言,但她那已经麻痹的一部分思考能力还是持续想着——警察马上就要来了,所以我得继续跟他说话才行。

「但是……如果你这个搭档不在了,你哥哥会很困扰吧……而……而且,我在游戏里面没被死枪击中。如果我也死了,你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死枪传说就会遭到怀疑了。」

诗乃拼命动着干渴的舌头讲出这一串话来。恭二将右手的注射器按在诗乃由领口露出来的锁骨下方,露出痉挛般的笑容。

「不要紧的。因为今天有三个目标,所以哥哥又带了一个人来。那是他SAO时代的公会成员。今后让那个人取代我的位置就行了。而且……怎么能把朝田同学你和ZXED或鳝鱼子那种垃圾相提并论呢?朝田同学不是死枪的所有物,而是我一个人的东西。等朝田同学你出发了之后……我会把你带到无人的深山里,然后我立刻就会赶去。所以,你先在半路上等我唷。」

恭二的左手小心翼翼、畏畏缩缩地由运动内衣上摸着诗乃的腹部。他先用指尖碰了两、三下后,开始改用整只手掌来抚摸。

虽然厌恶与恐惧感让诗乃起了鸡皮疙瘩,但她还是拼命地想继续说话。要是她随便乱动或大叫,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少年一定会毫不犹豫按下注射器的按钮吧。很遗憾地,恭二的声音和表情让人确信他一定会这么做。于是诗乃只好尽可能保持平静地说:

「……那、那……你还没在现实世界里使用过这个注射器吧……?还……还来得及。你还可以改过自新。千万不要寻死啊……你还要考高中同等学力测验吧?而且也有在补习班上课不是吗?你将来要当医生吧……?」

「学力测验……?」

恭二歪着头,像第一次听见这个名词般不断重复着。最后他嘴里终于发出「啊啊……」的声音,左手随即离开诗乃身体往夹克口袋伸去。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细长的纸片。

「要看吗?」

他脸上带着自嘲的笑容,将那张纸拿到诗乃眼前。

这应该印着某种数据的纸片诗乃也很熟悉——那是模拟考的成绩单。但是并排在上面的各科成绩与缎分,可以说惨到让人不敢相信真的有这种数字。

「新……新川同学……这是……」

「很好笑吧。竟然还有这种级分……」

「但……你、你父母……」

诗乃的意思是「看到你这种成绩之后,亏你父母还肯让你一直玩AmuSphere」,而恭二也马上就理解到她要说什么。

「哼哼,这种成绩单……用打印机两三下就能做出来了。更何况,我都跟爸妈说我戴着AmuSphere进行远距教学。他们确实不会帮我出GGO的月费,但那种小钱在游戏里很容易就能赚到了……原本很容易就能赚到的……」

恭二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他皱起鼻子,紧咬的牙齿整个露了出来。

「……我受够这无聊的现实世界了。不管是爸妈……还是学校的那些家伙……都是些蠢

货。只要能成为GGO的最强玩家……我就满足了。原本……原本『镜子』应该会成为最强玩家的啊……」

诗乃从脖子上的注射器感受到恭二的手正在发抖,她因为担心恭二会就此按下按钮而屏住了呼吸。

「但是……ZXED那个垃圾……竟然讲出AGI型最强那种谎言……因为那个卑鄙的家伙,镜子甚至连M18都没办法装备……可恶……可恶……」

恭二声音里所隐含的怨恨,已经让人听不出他只是在讲违一款游戏了。

「现在……已经连月费都赚不到了……GGO是我的一切啊……我已经牺牲掉现实里所有的东西了……」

「……所以……所以你就杀了ZXED……?」

虽然心里想着不会——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杀人吧?但诗乃还是开口这么问道。恭二用力眨了一下眼睛之后,脸上再度出现陶醉的笑容。

「是啊。为了让『死枪』在GGO……不,在全VRMMO里创造出最强的传说,那家伙

是最适合的祭品!只要杀掉ZXED、鳝鱼子以及这次大会里的Pale Rider与Garret,那么其他玩家再怎么笨,也会知道死枪真的有致死力量。最强……我才是最强啊……」

可能是压抑不住内心涌起的快感吧,恭二全身开始抖动了起来。

「……这下子已经没必要待在这个无聊的真实世界了。来……朝田同学。我们一起进化到『下一个阶段』去吧。」

「新……新川同学……」

诗乃拼命摘头,然后对恭二恳求着。

「不行啊。你……还可以回头。你还可以重新来过。和我一起去自首吧……」

「…………」

但是恭二却只是以看着远方的眼神摇着头。

「……这个现实世界已经没什么好留恋了。来,和我合为一体吧,朝田同学……」

那只左手随着他虚无的声音开始抚摸诗乃的脸颊,手指跟着缠绕起诗乃的头发。

恭二指尖的皮肤非常干燥,当手指的裂缝抚过诗乃耳旁柔软肌肤时,她就会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但是恭二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少女的表情一样,只是像讲梦话般持续说着:

「朝田同学……我的朝田同学……我一直很喜欢你……自从我在学校里……听见朝田同学的事之后……就一直……」

「……咦……」

诗乃稍微迟了一些,才理解恭二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想通的那个瞬间她便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那……那是……怎么回事……」

「我一直喜欢着你……一直憧憬着你……」

「……那你……」

诗乃心里念着「不会吧」,并以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问:

「你是……因为知道那个事件……才会找我说话的吗……?」

「那是当然啰。」

恭二那只左手像安抚小孩子般摸着诗乃的头,同时热切地连连颔首。

「曾经用真枪射杀过坏人的女孩子,找遍全日本应该也只有朝田同学你一个人而已吧。真的太厉害了。我不是说过了吗,朝田同学拥有真正的力量。所以我才会选择『五四手枪』来当成创造『死枪』传说的武器啊。朝田同学一直是我懂憬的对象。我爱你……我爱你……我比任何人都爱你啊……」

「……怎么……会……」

——竟然会有如此乖僻的人!

诗乃曾经以为,这个少年是现实世界里除了亲人之外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但是——他的精神早已到了另一个世界了。打从一开始,两人之间便有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

诗乃的心,终于完全沉进绝望的深渊当中。她的视觉、听觉等五感都丧失了意义,整个世界逐渐离她远去。

诗乃丧失了全身的力量。

失去焦点而一片模糊的视野中,只有上方恭二的双眼像黑洞般飘浮着。那双眼睛,看起来就是像通往深沉黑暗世界的通道一样——

是那个男人的眼睛。

那个躲在夜晚道路的阴暗处、窗户缝隙、「死枪」头套深处以及所有黑暗里找寻机会的男人,终于还是回来了。

诗乃的指尖瞬间变冷。手指尾端的感觉开始与身体及意识分离,整个人的灵魂逐渐缩小。

在肉体这个躯壳的最深处,处于狭小黑暗当中的诗乃心灵已经回归到幼儿时期、缩成一团。她已经不想看见,也不想感觉任何事物了。

这个她生活了十六年的世界,是那么地冰冷与严酷。它不但夺走了从未见过的父亲,更剥夺了母亲的心,甚至还以强大的恶意带走了诗乃的一部分灵魂。

这个世界的大人在看见她时,总是展现出看见珍奇动物般的兴趣,以及隐藏了强烈厌恶感的目光。而同年纪的小孩子们则是无情地辱骂她。

但这个世界甚至还不满足,还想要从早已一无所有的诗乃身上夺取她的生命,她实在不想承认这个世界就是唯一的「现实」。

没错——这不是现实。这只是在无数重叠世界的某个相位所发生的小事而已。这些世界里面,一定也有一个「什么事都没发生的世界」才对。

不认识新川恭二、没发生过邮局事件、父亲也没有遭遇交通事故身亡。某个世界里一定有平凡但过着幸福日子的朝田诗乃才对。诗乃虽然在黑暗当中缩起手脚、逐渐变小并凝固成无机物,但她的灵魂还是不断追求着自己在温暖阳光中微笑的身影。

此时,诗乃忽然又由残存下来的些许理性当中,感受到一丝丝对自己的反驳。

没办法承受过于残酷的现实,因而逃入幻想当中的自己,某种意义上就不跟新川恭二一样了吗?

在学校遭受霸凌、双亲的期待、考试的重压……新川恭二就是放弃这些「现实」而向假想世界寻求救赎。恭二相信只要能在假想世界里获得名为「最强」的称号,就能够覆盖过现实世界里那个虚无的自己。但现在连这个希望都已消失,所以他也因此而崩坏了。

与恭二相同,诗乃也在名为Gun Gale Online的世界里追求着所谓的最强。而且她曾觉得这样的追求让她获得某种启发,认为找到了解决自己问题的方法。

那只从记忆沼泽里伸出来的冰冷手掌终于抓住了诗乃,准备将她拖进黑暗深渊里,然而她却没办法做出任何抵抗,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诗乃现在只有像从深沉水底浮上来的小水泡般断断续续的思考能力,但她忽然想到……

如果是那个少年,他会怎么做呢。

那个被关在假想监狱里两年,在里面夺走了数条生命的少年。在他漫长的战斗当中,应该也曾失去过重要的人吧。他一定也曾感到悔恨吧?他一定也曾憎恨过那个从他身边夺走许多东西的假想世界吧?

不,他不会这样的。他不论面临什么样的逆境,都不会抛弃自己所背负的责任。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能在与死枪那场绝望的战斗中获得胜利。

——你真的很坚强呢,桐人。

诗乃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里呢哺。

——你好不容易救了我……我却辜负了你的好意。对不起……

桐人说注销之后会马上请警察赶来。虽然不晓得注销到现在究竟过了几分钟,但似乎是来不及了。他要是得知诗乃被杀,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这点实在让人有点在意……

想到这里时,思绪便起了连锁反应,某种担心像盏微弱灯火般照亮了少女内心的黑暗。

桐人——那个光剑士跟委托人连络完后,会就这么算了吗?说不定他会亲自赶到我的公寓来耶?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已经来不及了。要是桐人在这房间里和新川恭二遇上了,恭二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他会逃走还是放弃挣扎呢……还是说,他也会以手里的注射器攻击桐人呢?从刚才恭二对桐人的憎恶感来看,他的确很有可能这么做。

或许自己是注定丧命于此了。

但是——一想到会连累那名少年——那就——

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话虽如此,但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横躺在黑暗当中的幼年诗乃缩成一团,拒绝由眼睛或耳朵接收任何情报。这时围着沙漠色围巾的狙击手诗乃跪在旁边,将手放在她纤细的肩膀上低声说道:

……一直以来,我们都只注意到自己、只为了自己作战。所以没办法注意到新川内心的声音。不过——虽然可能已经太迟了,最后至少也该为他人战斗一次吧。

诗乃在深沉的黑暗里缓缓睁开眼睛。一只白皙、纤细却强而有力的手伸到她面前。诗乃畏畏缩缩地握住那只手。

游戏里的诗乃微微一笑,帮助朝田诗乃站了起来。只见她动了一下粉红色的嘴唇,说出简短又清晰的一句话。

来,我们走吧。

两个人往黑暗一踢,开始朝着遥远水面晃动的光芒上升。

诗乃用力眨了一下眼,成功地再度与现实世界联机。

恭二依然用右手拿着的注射器抵着诗乃脖子,而左手则试着想要脱下诗乃上半身的运动内衣。但是他只靠单手似乎无法顺利将衣服脱下,脸上出现了焦急的表情。不久后他便开始用力拉扯快要破裂的布料。

诗乃假装被他拉动般将身体往左倾斜。注射器前端由诗乃身体上滑开,刺到了床单上。

诗乃马上把握机会以左手用力握住圆筒部分,同时右手手掌使劲往恭二的下颚推去。

在「咕」一声撞击声后,恭二往后倒去。压在诗乃身体上的重量消失了。她随后又用右掌向上推了好几次,同时左手用力拉着注射器。要是没把握住这个机会,最后的一丝希望也会随之消失。

但目前恭二是以惯用手抓住握把,而诗乃只是以左手握住易滑的圆筒部位,所以两人间的拔河诗乃绝对处于下风。身体恢复过来的恭二一边用力将右手往后拉,一边发出怪声并挥舞着左手。

「呜……!」

他的拳头用力打在诗乃右肩上。当左手握住的注射器被拔走时,诗乃也由床头滚落。她的背撞上了书桌,其中一个抽屉掉了下来,里面的物品也散落一地。

背部受创的诗乃顿时无法呼吸,只能靠拼命喘息来寻求空气。而恭二一开始虽然按着被推挤的下颚,但马上就抬起头凝视着诗乃。

他两眼圆睁,因唾液而发光的嘴唇产生强烈痉挛。从嘴唇上的血丝看来,他似乎是咬到了舌头。不久后从他嘴里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为什么……?」

他缓缓摇了摇头,似乎感到难以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朝田同学只有我啊!能了解朝田同学的,也只有我而已啊!我一直在帮助你……一直在守护你……」

听见他这番话后,诗乃想起几天前发生的事情。从学校回家的路上,自己被远藤她们围住并勒索金钱时,正是刚好从旁经过的恭二出手相救——

这么看来,那并不是偶然了。

恐怕恭二每天都尾随放学的诗乃,直到看见她走进家门,自己才回去登入GGO等待诗乃进入游戏。

这只能说是妄执了。诗乃虽然有稍微察觉他的危险性,却完全没注意到这恐怖的本质。这就是不肯与人交心所受的报应吗?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诗乃内心还是感到一阵苦涩。

「新川同学……」

诗乃动着僵硬的嘴唇这么说道:

「……虽然都是些痛苦的事情……但我还是喜欢这个世界。我想今后会更喜欢才对。所以……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诗乃说完便准备起身,当她把右手撑在地面上时,指尖碰到一件沉重而冰冷的物体。

她瞬间便知道是什么东西,那是自己一直藏在刚才那个抽屉深处的物体。也是现实世界里所有恐惧的象徽。那是第二届BOB大赛的参加奖——模型枪「前犬星SL」

诗乃摸索到把手后便握住了它,然后缓缓举起这把沉重的手枪对准恭二。

手中的枪,就像冰块般异带寒冷。诗乃右手的感觉马上变得迟钝,麻痹感甚至已经爬到手臂上来了。

她也知道这不是现实世界里的冰冷藏觉。就算知道这是心理上的抗拒反应,也无法阻止这种感觉蔓延。那无法形容的恐惧,就像黑色液体般由心底深处涌出来。

一尘不染的白色壁纸有如水滩般开始摇晃,壁纸后面裂开的灰色水泥逐渐浮现眼前,木质系地板褪色成绿色亚麻地毯,突出的窗户则变成了柜台。诗乃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在一间老旧的邮局当中。

恭二那张被准星瞄准的脸孔突然融化。他的皮肤变为泛着油光的土黄色,上面有着很深的皱纹,此外那张干裂的嘴里还长了一口黄色乱牙。右手上的注射器不知不觉间变成发出暗沉光芒的旧式自动手枪——而诗乃手里的枪也成了同一型。

预测到接下来即将出现的光景之后,诗乃便陷入极度的恐慌中。她的胃像是整个被向上推般收缩,背肌也紧绷在一起。

不要,我不想看。我好想立刻丢下手里的黑星,然后逃离这里。

但如果在这里逃走,一切努力都会白费。与生命同样重要的东西也会就此消失。

自己以朝田诗乃的身分与发作时的恐惧战斗,以狙击手诗乃的身分与众多强敌战斗,或许这些经验永远不会带来任何结果。但是——

所谓的坚强,正是朝目标前进的过程。

诗乃咬紧牙根,以大拇指扳起击锤。刚才出现在诗乃眼前的幻觉,就像是被这声坚硬且浑厚的声音劈开般消失了。

跪在床上的恭二凝视着瞄准自己的前犬星SL,同时微微向后退。或许是感到害怕吧,他不断地用力眨眼。

他张开嘴,沙哑的声音跟着响起。

「……你想干什么啊,朝田同学。那……那只是模型枪吧。你真的以为,那种东西能阻止我吗?」

诗乃将左手放在桌边,在无力的脚上灌注力道让自己起身,同时回答恭二:

「你说过,我有真正的力量。你也说过,没有其他用手枪射过人的女孩子了。」

「…………」

恭二变得跟纸一样白的脸整个紧绷,身体更往后退了一点。

「所以,这不再是模型枪了。只要我扣下扳机,就会射出真正的子弹杀死你。」

诗乃将枪口瞄准恭二,接着缓缓移动脚步朝厨房前进。

「要……要杀了……我……?」

恭二边像梦呓般碎碎念着,并缓缓摇了摇头。

「朝田同学要……杀了我……?」

「对。要到下个世界去的,只有你一个人。」

「不要……不要啊……我不要……一个人……」

恭二眼里瞬间丧失了意识的光芒。他茫然地看着天空,整个人跪坐在床上。

看见他右手松弛、注射器也半滑落到床单上,诗乃瞬间犹豫是不是该趁这个时候把东西抢过来。但若继续刺激恭二,他或许真的会完全丧失理智而攻击过来,于是诗乃继续缓缓移动到了厨房。

当视野里看不见恭二的模样时,她立刻用力往地面一踢,转身往大门逃去。

仅仅五公尺的距离,感觉却是如此遥远。她尽量不发出脚步声,以自己能跨出的最大步伐跑过厨房,当她跑到玄关前的踏脚垫并踩上去时……

垫子整个向后滑去,诗乃的身体也因此倾倒。她为了取得平衡而挥动右手,结果模型枪就这么飞出去,落在水槽里发出巨大声响。

虽然总算没有跌倒,但左膝盖却整个撞到地板上,让诗乃感到一阵剧痛。但她还是拼命伸长身体,用右手握住门把。

然而门却文风不动。这时诗乃才注意到门还锁着,于是一个咬牙解开门锁。

当「喀嚓」的开锁声传到诗乃手指上时——

一只冰冷的手用力握住她的右脚踝。

「…………!」

诗乃屏住呼吸往后一看,发现失魂落魄的恭二趴在地上用双手抓住她的脚。而注射器则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诗乃为了甩开他而死命动着脚的同时,手也全力往门把伸去准备将门拉开。但她的指尖虽然碰到门把了,却还是没将它握住。因为恭二以惊人的力量将她整个人往后拖去。

即使被恭二往厨房里拖了数十公分,诗乃依旧用左手抓住玄关的段差来抵抗。

如果在这个地方大叫,声音应该可以传到外面,但诗乃正准备扯开嗓子大叫时,却因为喉咙深处阻塞而无法吸进空气,以致于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

恭二的力量已经可以说是超乎常轨了。他那身高只与诗乃差不多的瘦小身体里,不知道哪里来的这种臂力,最后诗乃的左手终于被他拖离段差。紧接着诗乃便被拉进厨房最深处。

恭二的身体立刻压了上来。虽然诗乃已经握紧右手,准备再度往上推挤对方的下颚,但她才刚碰到皮肤便被恭二的左手给抓住了。那只手腕就像被老虎钳夹紧一般,一阵激痛在她脑袋深处爆出了火花。

「朝田同学朝田同学朝田同学……」

诗乃过了好一阵子,才发现由恭二嘴里发出的奇妙声音竟然是自己的名字。恭二双眼失焦、口吐白沫,缓缓把脸贴了下来。他靠过来的嘴巴张得老大,露出上下两排牙齿来,像是准备用力撕裂诗乃的肌肤一样。虽然诗乃试着想以左手推开他,但左手腕同样没两下就被恭二的右手抓住了。

诗乃虽然双手受制,但她已经打算等恭二的脸再靠近一点时,便反过来咬住他的脖子。当诗乃的嘴巴因此而紧绷的那个瞬间——

一股寒冷气流拂过诗乃肩膀。恭二抬起头往诗乃后方看去,眼睛与嘴巴立刻瞪得老大。

正当诗乃还在想怎么回事的瞬间,不知何时门已打开,外面冲进—个宛如黑色旋风的物体——应该是某个人,直接便用他的膝盖撞击恭二的脸孔。

一阵「咚咚」声后,诗乃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与恭二一起滚入房间深处的谜之入侵者。

倒地的恭二鼻子和嘴巴都流着血,一个未曾见过的年轻男性压在他身上。

那人有着一头略长的黑发。身上则穿着同样是黑色的骑士外套。诗乃当下以为他可能是公寓里的其他住户,但是男人——应该说少年,稍微转过头来大叫时,诗乃马上就知道他的真正身分了。

「快逃,诗乃!快去找人来帮忙!」

「桐……」

呆呆地呢喃完,诗乃才急忙试着起身。虽然她很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但双脚却怎么样都不听使唤。

最后诗乃手撑在水槽边缘,好不容易站了起来。他果然亲自从御茶水潜行的地方赶来这里了。这也就是说,警察应该马上就会出现。当时诗乃拼命动着无力的双脚往门口跑了几步时——

诗乃想起一件相当重要的事。

恭二拥有致命性的武器。自己得警告桐人才行。

就在她转过头,准备喊「他有注射器」的时候……

被压在地上的恭二完全失去了理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接着桐人的身体便被弹开,两个人位置互换。

「就是你……就是你啊啊啊啊!」

恭二的怒吼就像巨大扩音器产生回声般,音量大得几乎快要震破旁人的鼓膜。

「不要靠近我的朝田同学啊啊啊啊啊啊啊!」

桐人正准备撑起身体,恭二的左拳便击中他的脸,发出了沉重声响。恭二随即将右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拿出那个凶恶的枪型注射器。

「桐人——!」

当诗乃大叫时……

「去死吧~~~~~~!」

恭二也同时发出怒吼。

高压注射器刺进桐人骑士外套缝隙的T恤当中,发出「噗咻!」这般细微、尖锐却相当清晰的声音。

恐怖的是,那声音竟然与装设高性能减音器的枪械发射声十分相似。

当然,诗乃所知道的只是Gun Gale Online里假想枪械所发出来的效果音,实际上减音器会发出什么声音她当然不得而知。然而,现在这熟悉的声音对诗乃来说,就代表着应该挺身对抗的威胁。当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往前冲去。

她几个跨步冲过厨房来到房间里,接着下意识地寻找最有效果的武器。最后她选择了桌面上的音响,右手直接拉起它的提把。

这台诗乃使用多年的机械颇有历史,与最近的壁挂式音响相比可说是异常巨大。诗乃以腰部支撑这不下三公斤重的金属长方体,迅速将它往身后一甩——

接着运用加上体重回转的力量,使劲朝嘴巴浮现陶醉笑容、脸上露出茫然表情的恭二左侧头部挥去。

击中对方时,诗乃几乎没感觉到任何撞击声与触感。但恭二以极快速度飞出去之后,他的头部撞上床架角落后所发出的沉重声响,却清楚地残留在她耳里。

过了半秒左右,头部左右两侧遭受强烈撞击的恭二才呻吟着倒地。他右手一松,高压注射器也滑了下去。

虽然不晓得那玩意儿能不能连续注射药品,但诗乃还是先将它夺了下来。这时恭二已经翻起白眼,持续发出低沉的呻吟,看样子他暂时是没办法动了。

虽然考虑要拿皮带或其他东西将恭二的手绑起来,但在这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诗乃去做。于是她转过身子……

「桐人……!」

然后朝向倒地的少年蹲了下去。

这个与游戏内角色同样纤细的少年以半开的眼睛认出诗乃后,以沙哑的声音说:

「被摆了一道……没想到……他会有注射器……」

「你被刺中哪里了?」

将注射器丢在一旁后,诗乃飞快拉下桐人骑士外套的拉链。

得赶快叫救护车,但在那之前该先急救,不过要怎么做才能把毒素由胸口清出来呢——诗乃脑里不断浮现各种杂乱的想法,手指也开始发起抖来。

夹克里面是一件褪色的蓝色T恤,而刚好在心脏正上方的位置有一处令人感到忧心的污渍。虽然不清楚注射器所发射的药物究竟有多少「穿透力」,但应该不是薄薄一件T恤就能阻挡的东西才对。

「不能死……你不能就这么死掉!」

诗乃一边发出哀嚎般的细微声音,一边将T恤衣角由牛仔裤里拉出并且整个卷了上来。

桐人那像被削平般的肚子与胸膛立刻整个外露,以男生来说他的皮肤算是白皙了。然而胸膛中央偏右,也就是T恤有污渍的地方——竟然贴着一块奇怪的东西。

「……?」

诗乃愕然地凝视着那样物体。

那是一个直径约三公分左右的圆形物体。银色圆盘周围可以见到由黄色橡胶所制成的吸盘。而圆盘边缘又延伸出类似插座般的突起物,但上面却没有连接任何东西。

金属圆形物体的表面湿透了,还有一道涓细的液体往下流。那透明状的液体应该就是恭二所说的致命药物「Succinylcholine」。

诗乃急忙看向地板周围,并在找到面纸盒之后立刻抽了两张面纸,接着慎重地擦拭那些液体。她将脸靠近到距离桐人肌肤只剩几公分的位置,然后详细检查谜样贴片附近有没有高压液流侵入的痕迹。

不管再怎么看,桐人胸口依然看不见有任何伤痕。高压注射器前端应该是透过T恤刺中了这个直径只有几公分的金属圆,而发射出来的药物全都被这个坚固物体挡在身体外面了。她试着将手放在贴片上,马上就感受到强而有力的心脏鼓动。

诗乃眨了眨眼睛并将视线上移,看见桐人依然闭着眼睛呻吟的脸孔。

「喂……你听我说……」

「呜呜……不行了……我呼吸不过来……」

「喂,你听我说嘛!」

「……可恶……一时之间……想不出任何遗言……」

「贴在你身上的这个东西是什么?」

「……咦?」

桐人再度睁开眼睛,低头往自己胸膛看去。接着他立刻惊讶地皱起眉头,然后以右手手指触摸金属圆。

「……难道……药都打到这上面了?」

「好像是这样……这到底是什么啊?」

「……这个嘛……应该是心电图屏幕装置的电极……」

「什……什么?为什么有这种东西……你心脏不好吗……?」

「没那回事……只是为了应付『死枪』的手段……对、对了,由于我着急地乱扯,所以线断了却还有一个留在身上……」

桐人用力吐了口气之后才轻声说道:

「真是的……差点被吓死……」

「我……」

诗乃双手使劲抓住桐人的脖子,然后将他往上抬。

「——才真的被你给吓死了呢!我、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死掉了耶!」

可能是叫完之后紧张感整个消失了吧,诗乃突然感觉眼前一片黑暗。她用力摇了摇头之后,才将视线往倒在稍远处的恭二移去。

「他……还活着吗?」

桐人一问之下,诗乃畏畏缩缩地伸手握住恭二瘫在地上的右腕。还好,他手上也传来了清晰的脉搏。虽然有考虑要把他绑起来,但诗乃实在没办法继续注视紧闭双眼的恭二,只好别过头去。诗乃现在已经不愿去想关于恭二的事情了。心里虽然没有一丝怒气或悲伤,却有着严重的空虚感。

诗乃蹲在地上,茫然看着滚落在地的无针高压注射器——或许应该说是真正的「死枪」几秒钟,这才终于开口说道:

「总之……先谢谢你赶来帮忙……」

桐人与平时一样单边脸颊露出微笑,接着摇了摇头。

「别客气……结果什么忙都没帮上……而且还差点迟到了,真的很抱歉。因为菊……委托人他一直听不太懂我的解释……你没受伤吧?」

诗乃点了点头。

这时,她的双眼突然流出了液体。

「咦……奇怪了……」

明明脑袋里就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流过脸颊的泪水却不停增加,滴落于地。

诗乃闭上嘴,动也不动地任由泪水从眼眶里溢出。她知道只要一开口说话,自己马上就会嚎啕大哭。

而桐人也一样没有任何动作,保持沉默。

过了一会儿,诗乃注意到远方传来警车声,但眼泪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大滴泪珠默默地滴下,她这才意识到——那充塞胸口的空虚,源自于深沉的丧失感。 第十六章 此时辽阔的天空直让人联想起它身后的广大宇宙。

这种「天空的辽阔感」,是VR世界永远无法模拟出来的感觉。逝去的秋季似乎已被遗忘,湛蓝的天空里有着类似羊群的小小高积云以及薄薄的卷云飘浮着。细长电线上有两只麻雀紧靠在一起,高空中的军用飞机稍微将阳光反射了回来。

诗乃凝视着眼前这幅无限辽阔的透视图,似乎再怎么看也不会厌烦。

以十二月中来说现在的风尚称温暖,而且学生刚放学时的喧嚣也不会传到校舍后面来。平常东京都心的天空看起来总是蒙上一层薄薄的灰色,然而今天看起来却像故乡那座北方小镇一样。诗乃坐在黑色土壤外露的单调花坛边缘,将书包放在膝盖上,然后让心灵遨游在无限的空间里过了近十分钟。

只是不久之后,便有几道脚步声伴随着尖锐笑声靠近诗乃,把她由空中拉回地上。

她将努力向上抬的脖子移回来,接着拉起白色围巾,等着那几个闯入者走近。

远藤与两名同伴由校舍西北端与大型焚化炉中间的通路现身,她们看见诗乃之后便歪着嘴唇,露出了残虐的笑容。

诗乃左手拿着书包站起身来说:

「既然主动找别人来这里,自己就别迟到。」

听见诗乃这么说之后,远藤身边的一个跟班便眨着厚重的眼睑,收起笑容大叫:

「朝田啊,你最近真的很臭屁哦!」

另一个跟班也用类似的语调说:

「就是啊~这样对待朋友太过分了吧?」

距离诗乃大约两公尺的三人,各自以认为最能发挥效果的角度露出充满威胁性的眼神。诗乃先盯着站在中央的远藤那与猎食性昆虫相似的细小眼睛看。

双方沉默了几秒钟。接着远藤便露出笑容,抬起下巴说:

「算了,谁叫我们是朋友嘛。对啦,如果我们有困难,你应该会帮忙吧。刚好我们现在手头就有点紧呢……」

其他两个人听见她这么说都笑了起来。

「就先借个两万用用吧。」

远藤以像在借橡皮擦般的口气么要求着。

诗乃将没有度数的NXT光学镜片眼镜摘下后收进裙子口袋里。以最严厉的眼神看着远藤等三人,斩钉截铁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我之前也说过了。我没有钱可以借给你们。」

瞬间,远藤的眼睛又眯得更细了,看起来就跟线一样。她从眼睑缝隙里放射出执拗的眼神,以更加低沉的声音说:

「……别以为你可以一直这么嚣张下去。话先说在前面,我今天真的跟老哥把那个拿来了。你可别吓哭啰,朝田。」

「……随便你。」

诗乃心里虽然想着这群人应该不至于这么过分,但远藤竟然真的嘴角一扬便将右手伸进书包里。

那吊着大量玩偶的书包里忽然冒出一把黑色自动手枪,这光景其实倒让人感到某种黑色幽默。远藤生涩地抽出大型模型枪后,立刻以右手持枪指着诗乃。

「听说,这个可以在厚纸箱上射出一个洞来唷。虽然老哥告诉我绝对不能拿来射人,但朝田你应该不会理这种话吧?因为你早就习惯了嘛。」

诗乃的眼睛很自然地被黑色枪口吸引过去。

她的心跳立刻因此加快。耳鸣也让周围的声音逐渐离她而去。她开始呼吸急促,一股冰冷的感觉也由指尖开始向上蔓延。

但诗乃一个咬牙,振作起全部精神把视线由枪口内侧的阴影移开。她的目光随即由远藤持枪的右手往手臂移动,再顺着手臂来到肩膀、染色的头发,最后到达远藤脸上。

远藤的眼睛似乎因为过度兴奋而导致微血管浮现,虹膜也因此变成非常丑陋的浊黑色。这双眼睛的主人,只不过是个醉心于暴力的可怜虫罢了。

真正恐怖的东西根本不是枪。而是握住它的人。

可能是因为诗乃没有出现预期的反应吧,远藤焦躁地噘起嘴唇并吐出这么一段话:

「快哭啊,朝田。给我跪下来道歉。不然我真的要开枪啰。」

接着她便将模型枪口对准诗乃左脚,然后露出笑容。她的肩膀与手臂微微震动,诗乃立刻就知道她打算扣下扳机。但是子弹并没有发射出来。

「可恶,这是怎么回事!」

她虽然又扣了两、三次扳机,却只听见塑料摩擦的声音而已。

诗乃用力吸了口气,腹部鼓足力道,随即将书包丢在脚边并伸出双手。

她以左手大拇指用力按远藤的右手腕,并趁对方握力舒缓的瞬间以右手夺枪。接着,她将食指伸进扳机护弓里一转,握把便轻松地落进掌中。虽然这把枪的材质应该是塑料,却有种沉重的感觉。

「45手枪吗?你哥哥喜欢这么传统的设计啊。不怎么合我胃口就是了。」

诗乃说完便把枪枝左侧面朝远藤。

「45呢,除了手动保险之外还有握把式保险,不打开这两处保险是没办法击发的。」

「喀叽」、「喀叽」两声之后,两处保险都解开了。

「还有呢,因为它是单动式的枪械,所以一开始得自己扳起击锤才行。」

诗乃以拇指扳起击锤,扳机便随着坚固的声音稍微抬起。

她将视线从目瞪口呆的远藤等人身上移开后,环视了一下周围环境。发现六公尺外的焚化炉旁边排着一列蓝色塑料桶,而其中一个桶子上还放了一个饮料罐。

诗乃将左手贴在握把旁,摆出基本的等边射击站姿。接着将右眼与照门、准星所连成的直线对准空罐。稍微考虑了一下之后又将枪口略往上抬,然后屏住呼吸扣下扳机。

「啪滋」的细小声响后,些微后座力传到诗乃手上。这把45确实地展现了后座力,橘色子弹随之飞出。

由于诗乃不熟悉这把枪的弹道,所以原本以为第一发子弹会射偏。但子弹运气很好地刚好擦过空罐最上方,反而让诗乃本人吓了一跳。铝罐发出「锵」一声,便像陀螺般旋转起来,最后终于倒下并从桶子上掉了下去。

诗乃「呼」一声松了口气,然后把枪放下。这时远藤嚣张的气焰已经完全不见踪影,只能茫然站在原地。当诗乃看向她的眼睛时,她立刻很害怕地闭紧嘴唇并往后退了半步。

「不……不要……」

听见她发出害怕的声音后,诗乃便将严厉的视线缓和了下来。

「……确实,这玩意儿不要拿来射人比较好。」

她边说边将击锤扳了回去,然后把两处保险关闭。当诗乃交出握把时,远藤的身体虽然震了一下,但还是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把模型枪接了过去。

诗乃转身捡起书包,再度用力拉了一下围巾。她对身后的三个人道了声再见便开始往前走去,但远藤等三人毫无反应。直到诗乃走过校舍转角并从视野当中消失为止,三人就只是默默地呆立在那里。

看不见远藤等人的瞬间,诗乃的双脚马上失去力量,整个人也差点瘫在地面上。她最后是将手撑在校舍墙壁上才勉强站稳身子。

诗乃耳朵旁出现震天巨响,血流似乎正以极快的速度流经太阳穴。胃酸逆流让她的喉咙深处隐隐发疼。如果有人要她再做一次刚才的举动,她一定会表示自己办不到。

即使如此——这依旧算是第一步。

诗乃强行鞭策软弱无力的脚,迫使自己再度迈开脚步。模型枪那冰冷的重量依然紧贴在手掌上挥之不去,但将手掌摊在干燥的寒风之下后,感觉终于慢慢变淡。她以麻痹的手指拿出眼镜,悄悄地戴了上去。

她横越连结校舍西边楼梯与体育馆的走廊,走了一阵子后来到操场边缘。经过运动社团边跑边发出加油声的学生旁,再穿越田径场南边的小树林后,正门广场便出现在眼前。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准备踏上归途。当诗乃准备快步穿过这些人往校门前进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有些女学生站在围墙内侧瞄着校门,并交头接耳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诗乃注意到当中有两个是班上和她交情还算可以的女生,于是她朝这两人走去。

其中一名长发戴着黑框眼镜的学生注意到诗乃后,微笑着举起了手。

「朝田同学,你要回去了吗?」

「嗯——你们在做什么啊?」

一问之下,另一个将栗色头发绑成两条辫子的女学生便耸了耸肩,笑着回答:

「你听我说唷,校门口那边有个制服不是附近学校的男孩子。他把摩托车停在那里,还带着两顶安全帽,看来应该是在等我们学校的学生。虽然这样很八卦,但总是会想知道究竟谁那么大胆敢叫男朋友来门口接送,对吧?」

听到这回答的瞬间,诗乃马上意识到自己脸色一片苍白。她确认了一下手表,然后拼命在内心喊着「不会吧」。

对方确实跟她约好这个时间在校门口碰面,而且那个人也说了「别浪费电车钱,我骑摩托车来载你吧」这样的话。但他应该不至于会旁若无人到把车停在校门正前方才对——

……不,那家伙确实有可能这么做。

诗乃畏畏缩缩地把身体靠在围墙上,从校门内侧窥视外面,马上就感到全身无力。那个穿着未曾见过制服的男学生,身体靠着放下脚架的鲜艳小型摩托车,手里还拿着两顶安全帽,一脸呆滞地看着天空——他无疑就是前天才认识的那个少年。想到自己得在十几个人的注视下主动向对方打招呼并坐上摩托车后座,诗乃便羞得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她在心里嘟囔了一句「真想从这里注销」后,便挤出仅有的勇气转向身旁的同班同学。

「呃……那个……他……是我朋友啦……」

她以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说完后,女学生镜片后的眼睛立刻瞪得老大。

「咦……是朝田同学?」

「是、是什么样的朋友?」

另一个女生也发出这样的叫声。注意到周围因为这些声音而把目光聚集过来后,诗乃只能抱住书包然后把肩膀缩小到极限……

「对……对不起!」

接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边道歉边跑了起来。

听见背后传来「明天给我好好说明清楚唷~」的声音时,诗乃已经穿越青铜校门来到回车道上。

即使她已经来到身旁,这名胆大包天的来访者还是一脸痴呆地看着蓝天。

「那个……」

对他搭话之后,对方才眨了眨眼并且将目光移了回来,接着脸上浮现慵懒的笑容。

「啊,午安啊,诗乃。」

在这种明亮的阳光下再度见面,便让人觉得现实世界的桐人有种远离尘世的透明感。他略长的黑发让肌肤显得更加白皙,而使人惊讶的纤细身体更是与他在假想世界里的虚拟角色颇为相似,像个少女一样。

这种脆弱感,或说有点弱不禁风的气息,让诗乃想起他曾经历过的两年俘虏生活,不由得把原本打算说出口的苛刻言词给收了回来。

「……午安……让你久等了。」

「没有,我也才刚到而已——话说回来……怎么好像……」

桐人这时才容易注意到校门附近围观的学生们。他往四周看了一圈后才说:

「……大家都在看我们耶……」

「拜……拜托……」

诗乃的声音里还是出现了些许无奈。

「把摩托车停在别人学校正门口,想不被注意都难吧!」

「是……是这样啊。那……」

少年脸上忽然出现了戏谑的笑容。诘乃在假想世界里已经见过这种微笑好几次了。

「如果继续待在这里,不晓得生活指导老师会不会冲来这里发飙耶?似乎很有趣呢。」

「别……别开玩笑了!」

实际上,老师真的有可能会过来。诗乃反射性地回头看了一下校门,然后低声叫道:

「快、快点走吧!」

「是是是……」

桐人将挂在握把上的淡绿色安全帽拿下来递给诗乃,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这家伙的内心世界跟在GGO里把我搞得一个头两个大的促狭鬼一样,不能被他的外表给骗了——诗乃在内心这么告诉自己,同时接下安全帽。她将书包斜背,套上半罩式安全帽,接着手便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扣上安全扣环而停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

「抱歉。」

桐人的手伸过来,迅速替她将安全帽扣好。诗乃的脸再度一阵火热,赶紧把面罩拉下来。她已经开始担心明天在教室里被要求说明时该怎么办了。

「……诗乃,那个……你的裙子不要紧吗?」

「我里面有穿体育短裤。」

「不、不是这个问题吧。」

「反正你在前座又看不见。」

向桐人报了一箭之仇后,诗乃便迅速跨坐到摩托车后座上。因为小时候常坐在祖父的老旧本田小狼90的后座,所以她已经很习惯了。

「那……你要抓好唷。」

桐人转动钥匙后,现在已经很少见的内燃机关立刻爆出尖锐声响,诗乃再度缩了一下脖子。但是传递到腰上的震动与排气的味道十分令人怀念,她不禁露出微笑,然后把手绕过桐人纤细的身体。

要由她学校所在地文京区汤岛到目的地中央区银座,如果搭地下铁可真有些麻烦,若从地上移动倒是很近。

由御茶水经过千代田大道抵达皇居时,摩托车为了安全起见慢慢沿着护城河前进。幸好今天天气相当不错,吹拂过脸上的风让人感到相当舒服。通过大手门前之后,他们由内堀大道经晴海大道然后左转穿越JR高架桥,再来就是银座四丁目了。

虽然速度跟乘三轮越野车逃离死枪追杀时可以说有天壤之别,但他们依然只花了不到十五分钟便到达目的地。桐人随即把摩托车停了下来。

手上拿着安全帽的诗乃,被桐人带到一间她从未去过的高级咖啡厅。推开门瞬间,身着白衬衫与黑色领结的服务生对他们深深鞠躬,诗乃不禁慌了手脚,显得有些狼狈。

她听见服务生问「请问是两位吗」时,觉得这不就像是……而更加慌张,但店里面忽然传来一道毫无顾忌的声音,破坏了整个高雅气氛。

「喂~桐人,这边这边!」

「啊……我们和那个人约好了。」

桐人说完后,服务生面不改色地表示「了解了」,然后便鞠了个躬往前走去。店里满是购物途中的贵妇,他们两个穿制服的高中生看起来实在非常突兀。诗乃只能缩起身体,战战兢兢地走在擦得异常光亮的地板上。

一名穿着深蓝色高级西装、打着斜纹领带,脸上还戴着黑框眼镜的高瘦男人,从两人的目标桌后方站起身来。诗乃虽然听说过他是公务员,但这人除了散发出白领阶级的气息之外,看起来也有点像学者。

依照男人指示在窗边椅子上坐下后,立刻就有毛巾与包着皮革的菜单出现在眼前。

「来,尽量点不要客气。」

仿佛被男人的声音催促般而翻开菜单后,诗乃顿时说不出话来。三明治和意大利面等简餐就不用说了,连甜点的字段后面也全都标示着四位数字。

正当诗乃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时,旁边的桐人冷哼了一声说道:

「别跟他客气比较好。反正花的是国民的血汗钱。」

少女偷瞄了对方一眼后,发现眼镜男也微笑着连连点头。

「那、那……我就点这个搭配小红莓酱的起司幕斯蛋糕……还有伯爵茶。」

诗乃边点餐边在心中铁青着脸大叫「呜哇竟然要两千两百圆」,没想到身边的桐人竟然开口就说——

「我要苹果烤布丁、蒙布朗蛋糕和义式咖啡。」

诗乃已经不敢想象这样总共要多少钱了。

服务生深深一鞠躬后先行离开,眼镜男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拿出黑色皮制名片夹,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递给诗乃。

「你好。敝人是总务省综合通信基盘局的菊冈。」

他以平稳的声音报上姓名后,诗乃急忙接下名片,然后点头回了个礼。

「你、你好。我是朝田……诗乃。」

话才刚说完,这个名叫菊冈的男人便正色低下头说:

「这次因为我们的不小心而让朝田小姐遇上这么危险的事情,实在是非常抱歉。」

「不……不会,你太客气了。」

当诗乃再度慌张地低下头时,桐人便从旁插嘴说:

「让他好好道歉比较好唷。如果菊冈先生能够调查得再认真一点,我们就不会遇上那种危险了。」

「……听你这么说实在让我汗颜不已。」

菊冈虽然像被个斥责的小孩般低下头,但随即抬起眼睛继续说道:

「不过,桐人你也没料到『死枪』竟然会是一组人吧?」

「是没错啦……」

桐人说完便靠在像古董的椅子上,传出「叽」的一声。

「总之呢……先告诉我们目前为止知道了什么事情吧,菊冈先生。」

「那是当然……但从破解他们的犯罪计划到现在也才两天而已。要把所有事情了解清楚还得花上一段时间……」

菊冈拿起自己面前的咖啡杯并喝了一口,这才继续说下去:

「刚才我说是一组人,但他们实际上共有三个成员。至少根据首脑新川昌一的供词,他们总共有三个人。」

「这个名叫昌一的人,就是在BoB里袭击我和诗乃的破斗篷对吧?」

菊冈轻轻点头肯定了桐人的质问。

「我想应该是他没错。从他家没收那顶AmuSphere中所含的登入记录,可以查到他的确在那时候连线到Gun Gale Online。」

「自宅……这个叫新川昌一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主谋就是他吗?」

「……要说明这件事呢,就得从二〇二二年的SAO事件以前开始说起才行。不过在那之前……」

服务生刚好在这时推着放有大量盘子的小推车走来。等服务生无声地将这些盘子排在桌子上并离开后,菊冈便以手势请诗乃他们不用客气。

虽然没什么食欲,但小小的蛋糕应该还吃得下。与桐人一起说了声「那我就不客气了」之后,诗乃便拿起了金色叉子。

她将淋有鲜艳红色酱料的乳白色矩形切下一小块并放进嘴里。除了起司极度浓缩的厚重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之外,蛋糕本体更是入口即化。惊讶的诗乃立刻起了打听食谱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就知道,即使出言询问店家也不可能透露。

她不知不觉便将蛋糕吃了一大半,这才放下叉子拿起红茶杯。含了一口略带有柑橘香味的温热液体后,内心深处的紧张感似乎也稍微舒缓下来了。

「真好吃……」

诗乃低声说道,菊冈听见后高兴地笑着说:

「本来呢,美食应该要搭配欢乐话题才能够相得益彰。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改天有空时再过来。」

「这、这样啊……」

不断吃着眼前金褐色蒙布朗小山的桐人,这时笑着泼了菊冈一盆冷水。

「我劝你还是不要。这男人的『欢乐话题』不是臭就是恶心。」

「太、太过分了吧。我对东南亚的旅行经验很有自信呢……算了,在那之前我们还是来谈谈这个事件吧。」

菊冈从旁边的公文包里拿出超薄型平板计算机,然后以修长的手指点着画面。

诗乃稍微绷紧身体,准备听这个有点像老师的男人开口说话。

她当然想知道关于「死枪」事件的所有情报。然而心底同时也有一道微小的声音呢喃着「不想再跟这件事扯上关系了」。

或许自己内心某部分还相信着新川恭二吧。即使被那个恐怖的注射器抵住脖子,诗乃还是无法完全憎恨恭二,也无法完全舍弃对恭二的好感。当时那个人不是真正的他,而是某个侵入他脑袋的人让他做出这种事——诗乃心里还是想相信这种说法。

礼拜天深夜里发生的那件事,已经过了大约四十个小时。

那天夜里——当诗乃在桐人的催促下去浴室洗了把脸并换下运动内衣后,警察也来到了她的房间。

头部遭受重击而意识模糊的新川恭二当场遭到逮捕,接着就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去了。

为了慎重起见,诗乃和桐人也被送往别家医院,并在里面接受了制式化的检查。值班医师告诉诗乃,她除了几处擦伤之外没有什么大碍,随后警察便在病房里开始侦讯,她努力运作着像是蒙上一层薄纱的浑沌脑袋,告诉警察实际在房间里发生的事情。

虽然她本人没有感觉,但医师判断诗乃所承受的精神压力已经到了极限,所以警察的侦讯也暂时在凌晨两点告一段落。这天晚上诗乃就在病房里过了一夜,而隔天早上六点醒过来后,她先是拒绝了医师的建议回到公寓,然后又到学校去上课。

她就这样在昏昏沉沉之中度过了星期一,也就是昨天的上课时间。虽说恭二持续逃学,但他依然设有学籍,所以诗乃以原本为校方一定老早就知道这件事了,结果学校里竟然没有任何一个学生在讨论。

当诗乃完全无视远藤等人的呼叫直接回到公寓时,警车已经在家门前等她了。换完衣服后,诗乃和警察一起来到昨天那家医院,在医师简单问诊后便接受第二次的侦讯。这回反而是诗乃提出许多与恭二相关的问题,但譥察只告诉她——恭二的伤没有大碍,目前在侦讯当中依然保持着沉默这样的情报而已。

基于「警备上的理由」,所以警察要诗乃当天晚上也在医院里过夜。她在吃过晚饭并淋完浴后,便拨了通简短的电话给老家的祖父母与母亲,最后才躺在医院为她安排的病房里。一躺到床上,诗乃便立刻陷入深沉的睡眠,而记忆也就在这里中断了。虽然感觉上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她却完全不记得内容。

隔天星期二——也就是今天早上,便衣警车再度送她到公寓。当她下车时,警察对她说「你的侦讯就到此为止」。虽然是件好事,但是要怎样才能知道事件今后的发展呢……诗乃边这么想边准备上学。当她正为了做早餐而切西红柿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桐人打来的。他一开口便问诗乃放学后有没有空,而诗乃也反射性回答了一声「嗯」。

就这样,诗乃目前就坐在桐人身边,等待着他所说的「委托人」——也就是身为国家公务员的男子开口说话。

菊冈将视线由平板计算机上移开并抬起头来,接着因为怕周围的人听见而降低声音说:

「综合医院院长的长男新川昌一从小体弱多病,国中毕业之后一直往返于自家与医院之间。甚至还晚了一年才进高中就读……因此他的父亲老早就放弃让昌一继承家业,把这个重任交到了小他三岁的弟弟恭二身上。院长从小学开始便替恭二请了家教,有时还会亲自指导他功课,对于昌一可以说是不闻不问。哥哥是因为不受期待,但弟弟则是因为倍受期待而被逼入绝境……这是他们两人的父亲在接受侦讯时所说的。」

菊冈这时稍微停顿,用咖啡稍微润了一下嘴唇。

诗乃将目光往桌面移去,试着想象「父母亲的期待」究竟是怎么样的感觉。但是无论她怎么试,都没办法了解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尽管两个人曾经那么接近,自己却完全没注意到恭二处于那么大的压力之下。我只是拼命处理自己的事情,根本没有想到要用真心与人交流——诗乃再次注意到这件事,胸口感到一阵痛楚。

菊冈继续说道:

「——不过,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他们兄弟的感情依然不错。昌一自高中休学之后,便将网络当成心灵寄托,最后更玩起了MMORPG,而他的兴趣立刻就影响了弟弟。后来,哥哥成为『Sword Art Online』的俘虏,待在父亲的医院里昏睡了两年。他生还后,恭二便把他当成某种偶像……或许也可以说是把他英雄化了吧。」

诗乃这时注意到,身旁的桐人呼吸里带着些许紧张的心情。但是菊冈那低沉平顺的声音顿了一下便接着说:

「昌一生还之后有一阵子完全没提及SAO时代的事情,但在结束复健回到自家之后,他就对着恭二吹嘘自己在那个世界里杀了多少玩家,有多少人害怕他这个臭正的杀戮者……对当时在校成绩不佳又遭受高年级生恐吓的恭二来讲,昌一所说的事不但不会令他感到厌恶,甚至让他感觉到一种解放感与爽快感。」

「那个……」

诗乃轻声打岔,菊冈便抬起了头,并且像是要催促她继续说下去般歪了歪脖子。

「这些事情……是新川同学,不,是恭二说的吗?」

「不,这些都是根据哥哥的供述所做出来的推论。昌一在警察的侦讯里可以说是无所不答。包含对弟弟心理的推测在内。但恭二与哥哥完全相反,到现在依旧保持着沉默。」

「这样啊……」

恭二的灵魂究竟彷徨在怎么样的地平在线,诗乃实在无法想象。她甚至觉得,若现在登入GGO,就可以在两人相约碰面的酒馆角落,看见镜子待在那里……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啊,请继续说吧……」

菊冈听见诗乃的话后点了点头,接着再度瞄了一眼平板电脑。

「让他们两兄弟踏上这条『不归路』的关键为何,我们不得而知,只能试着推测……但昌一应该是受到恭二的邀请才会玩Gun Gale Online。昌一身上虽然没有许多SAO生还者会出现的VR世界恐惧症,但他刚开始玩时似乎并不是那么热中。他表示与其到练功场打怪,倒不如待在街上观察其他玩家,然后幻想要怎么杀了他们还比较有趣。不过,自从他在现实世界里以金钱交易(RMT)取得『透明化斗篷』之后,这一切就改变了。」

「RMT……」

诗乃不禁发出声音。死枪身上那件拥有「超颖物质光学迷彩」机能的斗篷,应该是魔王级怪物在超低机率下才会掉落的极稀有宝物。价钱应该会比黑卡蒂Ⅱ高出不少才对。

「那个……我想那应该很贵吧……」

她说完后菊冈便点了点头,接着又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摇头回答:

「据说大概值三十多万日币。但是昌一似乎每个月都会从父亲那里拿到五十万日币的生活费。」

「这也就是说……那把大型狙击枪和稀有素材制成的刺剑,也都是用钱买来的啰……幸好SAO里没有商城或是RMT这种东西……」

桐人低语时的表情,看起来完全不像在开玩笑。而菊冈也认真地点点头并继续说下去:

「确实如此——昌一自从能用那件斗篷让自己消失后,便一直在街道里磨练不让其他玩家注意到自己的技巧。这时候他还只是觉得跟在人家身后很有趣而已……然而某一天,他发现自己跟踪的对象走进总统府操纵起游戏里的装置。昌一灵机一动取出望远镜,试着从柱子阴影处窥视仪器画面,结果他马上就发现上头填了那个人在现实世界里的真实姓名与地址等个人情报……」

「也就是说……他不是为了获得情报才买那件透明斗篷,实际上正好相反……是先有了那件斗篷才会做这种事吗……」

桐人叹了口气,便将背部深深靠在椅背上。

「……从以前开始,不论什么样的MMO里都有类似『隐身』的技能。没有的反倒比较稀奇呢。但是……我觉得VRMMO里的隐身术很容易被拿来用在坏事上。至少应该禁止在街道里使用才对……之后你要投书到ZASKAR反应一下啊,诗乃。」

话题忽然转到自己身上,诗乃只好急忙回答:

「你、你自己去投啦……不过,这么说来那件斗篷就是『死枪』诞生的原因啰。」

这句话的后半部当然是对菊冈所说。戴眼镜的公务员点了一下头,然后目光转回平板电脑。看见他那温和的面容后,诗乃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但这种事情现在根本不重要,所以诗乃也就没有多说些什么。菊冈接下来的话语,便从夕阳照射下的桌面流过。

「……应该可以这么说吧。昌一反射性地记住偷看到的个人情报,然后在注销后将它写了下来,这时候他似乎还没有什么具体的犯罪计划。不过盗取玩家的真实情报这种行为让他感到兴奋,之后每天都花上好几个小时待在总统府大厅里,等待着输入真实地址的玩家出现。最后他总共得手了十六名玩家的本名与地址。在这当中……朝田诗乃小殂,你的情报也包含在内。」

「…………」

诗乃微微点了点头。从九月开始,那就是第二届BoB大赛之前了。当时报名的玩家至少也有五百人左右,就算里面只有一半的人想要获得模型枪而输入真正的姓名与地址好了,要从这些人里面盗取十六个人的真实情报并非不可能。

菊冈继续说明道:

「十月的某一天。弟弟恭二对昌一表明在角色育成上碰到了瓶颈。他当时似乎是以非常怨恨的口气说『都是被ZXED散布的假情报所害』。而昌一这时候想起自己拥有那个ZXED的本名与地址,便将它告诉了恭二。」

没错。恐怕就在这个瞬间,恭二心里假想与现实世界的隔阂开始融化了。

「昌一表示,这不是其中一个人独自想出来的计划。」

菊冈平顺的声音滑进诗乃耳中。

「据说就在他们两个人讨论该怎么靠ZXED的个人情报来处刑时,『死枪』计划的概念也逐渐成形。但昌一表示,起初两个人只是说着玩而已。在游戏里枪击的同时,也在现实世界下手杀害玩家……这说起来简单,真要实现还是有几个困难点存在。两个人经过连日的讨论之后,慢慢将这几个计划上的障碍一个个克服。而他们所遇见的最大难关,就是解开电子锁的万能钥匙,以及注射器与药品的入手方法……」

「大医院里面,应该有紧急时能开启病患家门的合法万能钥匙才对。我想他们父亲的医院里也……」

听见桐人的话后,菊冈像是要吹出无声的口哨般噘起了嘴唇。

「不愧是桐人。其实政府之所以会推广住宅用免钥匙感应门锁,就是要加强管理长久以来不可侵犯的个人住宅这块领域……不过这可是机密唷。总之他们两个人费尽苦心从父亲的医院里偷出开锁装置、高压注射器以及Succinylcholine这种药物。根据昌一供述,其实像这样不断实行计划的过程本身就是游戏了。他说这跟在SAO里收集目标队伍的情报,准备所需装备然后实行袭击完全一样。据说他还对听取自己供词的刑警表示『你不也是这样吗』。意思似乎是:游戏也是到处NPC说话、收集情报,最后抓住悬赏的犯人后把他交出去换取赏金。警察做的事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我看你还是别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比较好唷。」

桐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菊冈听见之后便皱着眉头问:

「是吗?」

「嗯。或许那个昌一有一部分真的这么认为也说不定;但那家伙身为『赤眼沙萨』时,虽然不断对自己与周围的人辩解说这不过是游戏罢了,但他很清楚玩家真的会死亡,才会对杀人行为如此着迷。对他来说,不论是在假想世界还是现实世界,只有对自己有利的部分才是真实的。现实世界的感觉愈来愈稀薄……这或许可以说是VRMMO的黑暗面吧。」

「嗯。那么你……你的现实又如何呢?」

原本还以为桐人在菊冈这么一问之下,应该会露出他常见的促狭笑容,但他却以异常认真的表情凝视着上空的某一点。

「……确实有一部分遗留在那个世界里了。所以现在我这个人的质量已经减少了。」

「你不会想要把它拉回来吗?」

「别问这种事情好吗。这是我个人的隐私。」

桐人这次真的露出苦笑,然后瞄了诗乃一眼。

「——关于这部分,诗乃你又如何呢?」

突然被这么一问,诗乃不禁感到有些困惑。她不习惯将嗯考转化成语书,但最后还是努力地试着将心里的想法表现出来。

「那个……桐人你刚才说的和你之前的发言完全不同。」

「咦……?」

「你之前曾说过『根本没有什么假想世界』。还说那个人所在之地就是现实。虽然有许多VRMMO游戏,但玩家并非每到一个世界就会被它分割对吧?目前我所在的……」

诗乃伸出右手,以指尖轻轻碰了一下桐人的左腕。

「这个世界,才是唯一的现实。就算这里是AmuSphere制作出来的假想世界,对我来说也是现实……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桐人睁大限睛看着诗乃好一会儿,让诗乃觉得很不好意思。接着他才露出看起来没有任何戏谵成分在的微笑。

「……这样啊。说的也是。」

桐人说完便瞥了菊冈一眼然后说:

「刚才诗乃说的话,你要好好记下来啊。那或许是这个事件里唯一的真理也说不定。」

「——别开我玩笑啦。」

诗乃右手握拳往桐人肩膀轻轻捶了一下才又转回正面。这时菊冈不知为什么也一直盯着诗乃看,最后可能有些不好意思而改为凝视着空蛋糕盘。

「嗯,你说得没错。而昌一他的情况——刚好和朝田小姐完全相反。变成了自己不在的地方才是现实……」

「那个男人不断重复『一切都还没结束』这句话。说不定,那家伙是还没完全从艾恩葛朗特回来吧……茅场晶彦他『创造新世界』的目的——或许从那座浮游城完全崩溃之后才得以实现呢……」

「别说这种吓人的话。他的死还充满了许多谜团……不过那和这个事件没有关系吧。我们言归正传……昌一他要从实行计划的准备阶段进入实际入侵目标房间注射药物的阶段时,可以说完全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当时直接对最初的牺牲者『ZXED』……也就是茂村保下手的就是昌一。十一月九日晚上十一点左右,他使用开锁装置打开目标房门并入侵到房间里。十一点三十分,他利用高压注射器对为了参加『MMO动向』访谈而戴上AmuSphere的茂村被害人下颚内侧注射药液。他用的是名为Suxamethonium chloride,别名Succinylcholine的肌肉松弛剂,茂村被害人的呼吸与心跳急远停止并因此而丧生。也就是说,同一时间在GGO内枪击ZXED的是弟弟恭二……」

听见恭二的名字,诗乃的肩膀抖了一下。前天晚上恭二跨坐在她身上的时候,曾经有提到过ZXED,当时那种怨恨的声音又在她耳里响起。

因为ZXED散布的情报而在能力值分配上出了差错,导致自己无法争夺「最强」的宝座——即使有身为超级AGI型却还是强得不象样的「合风」这个例子否定了恭二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对ZXED的怨恨甚至强过那些在现实世界霸凌并勒索他的高年级学生。

不——我错了……当时对恭二来说,现实世界已经是……

「第二名牺牲者薄盐鳄鱼子,也是由昌一在现实世界里下的手。使用的方法几乎完全相同。他们选定了七个人作为攻击目标。而这些目标的共同条件都是独自住在东京都内,而且家门的电子锁若非不会留下开锁纪录的旧式锁,就是门口附近藏有预备钥匙……」

「要调查这些资料一定花了不少工夫吧。」

听见桐人的感叹之后,菊冈也绷着脸点了点头。

「应该花了许多时间与劳力才对。但是——在夺取了两条生命之后,似乎还是没有任何玩家相信『死枪』的传闻。」

「嗯嗯……大家都觉得只是无聊的假情报而已——我也是。」

诗乃这么低声说道,而菊冈也完全同意她的看法。

「是啊。我和桐人也考虑了各种可能性,最后还是只得到『这是谣言』的结论。不过,我们在推测的过程当中就已经出错了……」

「如果……能早个一天注意到真相,就能保住决赛那两名玩家的性命了……」

听见桐人那痛心的声音后,低着头的诗乃轻声对他说:

「——可是你救了我。」

「不,我什么忙都没帮上。那都是靠你自己的力量。」

诗乃瞄了桐人一眼,然后心里有了「说起来,到现在都还没好好向他道谢呢」的想法,但这时候菊冈再度开口说道:

「如果没有你们两个的努力,在事件引起注意之前.名单上的七个人应该都会遭到他们的毒手。所以你们不用太过自责。」

「是没有自责啦……只是想到VRMMO的风评又会因此变差,就觉得很不甘心。」

「这些由『The Seed』所长出来的新芽才没有脆弱到会因为这种事而枯死呢。现在这些无数的树苗已经聚集起来,形成跟世界树相当的参天巨木了。真是的,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撒出这些种子的!」

「……谁知道。你还是赶快讲下去吧。」

桐人干咳了几声,催促菊冈继续。

「嗯……不过,我想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了。他们两个发现死枪的威胁完全没有扩散之后感到相当气愤,于是决定进行更大的恐怖行动。兄弟俩接着就订定了在第三届最强者决定战,通称Bullet of Bulletsg决赛里一次杀害三个人的计划。而成为他们目标的玩家是……『Pale Rider』、『Garret』还有『诗乃』……也就是朝田小姐你了。」

「…………」

诗乃听完后便点了点头。其实诗乃当然也认识成为第四名牺牲者的Garret。他是一位拿着古董温切斯特来复枪的时髦男子。诗乃想起算是他注册商标的牛仔帽,然后在心里替他默祷了一番。这时她忽然又注意到一件事而开口:

「啊……话说回来,这或许只是偶然也说不定……」

「什么事?」

「成为目标的七个人可能还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包含我在内的所有人,能力全部都是非AGI型。」

「哦……?这是什么意思……?」

「新川同学……不对,恭二因为纯粹只加强AGI值,所以才会在游戏中遇上瓶颈。我想……他应该对其他类型……特别是STR值充裕的玩家有种复杂的感情才对。」

「唔……」

菊冈顿时说不出话,只能盯着平面计算机的画面。

「你的意思是说……他的动机自始至终都是来自于游戏内部吗……这下子检察官要起诉他可就有点难度了……但真的会这样吗……」

菊冈似乎无法相信,不断摇头。这时候桐人感叹地发言:

「不……我觉得确实有可能。对MMO玩家来说,角色的能力值可以说是绝对的价值基准。我就知道有人以恶作剧的心态,趁朋友在操纵窗口分配能力值时推了一下他的手,结果害朋友加错了一点,最后两个人大吵一架然后互相残杀了好几个月……当然这都是在游戏里面啦。」

诗乃也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然而菊冈只是瞪大了眼睛,接着再度摇了摇头。

「看来检察官、律师、法官,还有陪审员都必须先有过潜行到VRMMO里的经验才行了。不——应该是要考虑制定相关法律的时候了……嗯,不过那也不是我们要烦恼的事情。欸……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他戳了一下平板电脑,接着轻轻点头。

「对了对了,讲到他们选了三个人当目标。但是——与前两次杀人时不同,要在BoB决赛里实行计划有很大的障碍。由于游戏内的『死枪』与游戏外负责实行的人在这段时间里没办法联络,所以要让双方的射击时间同步可以说相当困难。最后这个问题是勉强靠着在游戏外也能收看的实况转播来解决,但……」

「实行起来依然相当困难吧。还有移动的问题。」

插嘴的桐人愁眉苦脸的继续说道:

「我就是疏忽了这一点。一开始才会认定死枪只有两个人……」

「原、原来如此。他们似乎是选了三个离自家住得最近的人当目标……像Pale Rider是住在大田区大森,距离Garret住的川崎市武藏小杉并不远,但朝田小姐住的文京区汤岛就相当遥远了。此外,之前一直希望担任死枪的恭二,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执意要担任现实世界里的实行者。昌一虽然有电动摩托车,但恭二还没有驾照——于是昌一便邀请新的伙伴加入计划。嗯……那个人的本名是金本敦,现年十九岁。是昌一的旧识——或许应该说……」

菊冈瞄了桐人一眼。

「是他SAO时代的公会伙伴。角色名称是……『强尼·布莱克』。你有听过……」

「有。」

桐人垂下视线,微微点头。

「他在『微笑棺木』里和沙萨搭档,是个用毒小刀的玩家。当时这两人也袭击了好几位玩家并杀了他们……可恶……早知道会这样……那时候就应该……」在他说出接下来的话之前,诗乃便迅速伸出右手用力抓住桐人的左手。同时她也紧盯着桐人的眼睛,然后缓缓摇了摇头。光是这样,桐人便了解她的意思了。

桐人瞬间露出宛如幼儿般哭中带笑的表情,以眼神表示自己知道了。但他那种表情马上消失,变回了平时的那张扑克脸。这时诗乃也把手指从他冰冷的手上移开,转回前面。对面一直盯着两人看的菊冈马上继续说明:

「……在昌一的供述里,没有提及这个强尼·布莱克——也就是金本——是否积极参与这次计划。对昌一来说,金本似乎是个某些部分让人难以理解的人物……」

「直接问那个叫金本的不就得了。」

桐人说的再简单不过,但菊冈又摇了摇头。

「还没逮捕到他。」

「咦……」

「新川恭二先在朝田小姐的公寓里被逮捕,而四十分钟后他哥哥昌一也在自己家里遭到逮捕。接着警方根据昌一的供词,于两小时后赶到金本位于大田区的公寓,但房间里面没有任何人在。虽然那栋公寓仍在监视之下,但目前还没有逮捕到金本的消息。」

「……可以确认就是他在决赛当中杀害了『Pale Rider』与『Garret』吗?」

「应该就是他没错了。昌一表示有交给他与恭二手上相同的高压注射器与药筒。虽然我们还没发现这些凶器,但已经在牺牲者家里找到与金本DNA相符的毛发了。」

「药筒……」

诗乃听见这让人联想到弹药筒的名词后,不禁感到有些寒意。恭二将注射器抵在她脖子上,低语「这才是真正的死枪」的声音又出现在脑海里。

桐人似乎也跟诗乃有相同的感想,只见他绷着一张说:

「药物是不是在杀害另外两个目标时用完了呢?」

但是菊冈又摇头给了否定的答案。

「没有……虽然一根药筒份量的Succinylcholine就已经足够致人于死地,但昌一为了慎重起见,一共给了他三根药筒。所以他可能还剩下一根。这就是为什么警察要从星期一起持续保护你们到今天早上的原因。尤其是朝田小姐可能还处于危险当中。」

「……你是说强尼·布莱克可能还会加害诗乃吗……?」

「没有,这只是为了慎重起见。警方也觉得应该不要紧了。因为他们的死枪计划已经崩溃,现在就算袭击朝田小姐也没有任何好处,再说金本与朝田小姐之间也没有利害关系或是私人恩怨。现在东京都心的自动识别监视摄影机网络已经开始试用,我想他应该逃不了多久才对。」

「那是什么东西……?」

「通称S2系统,计算机会自动解析摄影机所拍摄下来的脸孔然后寻找通缉犯……嗯,详细情形是秘密就是了。」

「这可真是惊人。」

桐人绷着脸喝了一口咖啡。

「我也有同感。总之呢,我想金本被逮捕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回过头来说整起事件吧……」

菊冈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移动了一下,然后立刻耸了了耸肩并抬起头说:

「剩下来的你们应该比我还清楚。新川恭二在大会结束后马上到朝田小姐家发动攻击,幸好没达成目的便被逮捕。接着新川昌一也被逮捕,剩下来的金本敦正在通缉中。他们两兄弟目前依然在警视厅本富士署里面接受侦讯。抱歉花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但我的事件报告就到此为止了。这是我目前得到的所有情报……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

虽然觉得这可能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但诗乃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新川同学……恭二他今后会怎么样……?」

「嗯……」

菊冈用手指将眼镜往上推,沉吟了一下。

「昌一目前十九岁,恭二则是十六岁,所以他们会接受少年法的审判……但这是事关四条人命的大案件,所以少年法庭应该会把案子送回检察官手上。再来他们恐怕就要接受精神鉴定了。虽然得等鉴定的结果……但光看他们的言行举止,我认为应该有很高的机率被送进少年监狱里面。因为他们两个人已经没有现实观了……」

「不……我想他们不是没有现实观。」

听见诗乃的呢喃后,菊冈眨了眨眼并以目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哥哥我不了解……但恭二他……对恭二来说,Gun Gale Online才是他的现实世界。所以他才会决定——」

她举起右手并伸直指尖,然后又马上放下。

「抛弃这个世界的一切,到GGO那个真实的世界去。或许世间的人……会认为这不过是他的逃避行为,但是……」

新川恭二是想夺走诗乃生命的人。他给予诗乃的恐惧与绝望可以说难以估量。但即便如此,诗乃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怨恨他,心里有的只是满满的无奈。这种悲痛的心情,让诗乃继续开口:

「但是,我觉得网络游戏这种东西呢,在我们不断灌注精神与时间到达某个程度之后,它就会不只是娱乐我们的游戏了。为了变强而埋头赚取经验值与金钱,真的是又麻烦又辛苦的一件事。偶而和朋友一起玩玩当然很快乐……但要像恭二那样以最强为目标,每天如同工作般连续玩好几个小时的话,其实会感受到很大的压力。」

「玩游戏……而造成压力?但……那不就本末倒置了吗……」

菊冈惊讶地说道,而诗乃对着他点了点头便继续下去:

「是的。恭二他正是把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颠倒过来了。」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愿意牺牲那么多东西来争取所谓的最强呢……?」

「这我也不清楚……刚才我也讲过,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与游戏世界是连结在一起的……桐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诗乃往右边看去,发现桐人将身体整个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着。不久后,他便开口轻声呢喃道:

「因为想变强。」

诗乃闭起嘴唇,稍微思考了这句简短的话之后才缓缓点头。

「……没错。我过去也一样。或许每个VRMMO玩家都是一样……只是想变强……」

诗乃身体转了个方向,由正面看着菊冈。

「那个……恭二他什么时候可以会客?」

「这个嘛……送检后应该还会拘留一阵子才对,得等他被移送到少年观护所里才行。」

「这样啊——我会去看他。见面后我想告诉他,我以前在想些什么……而如今又在想些什么。」

就算已经太迟、就算他不愿听自己的话,诗乃还是觉得自己非得这么做才行。菊冈这次终于露出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你真是个坚强的人。嗯,请你务必这么做。我会将他今后的详细安排做个整理后,寄封电子邮件给你。」

他接着看了一下左腕上的手表并开口说:

「抱歉——我差不多该走了。虽然说我占了个闲缺,但还是有不少杂务得处理。」

「嗯嗯。抱歉啦,给你添麻烦了。」

诗乃也跟在桐人后面点头道谢。

「那个……谢谢你。」

「千万别客气。都是我的疏忽才会让你们身陷于危险之中,所以这是我应该做的事。如果得到了什么新情报,我会通知你们的。」

菊冈把平板电脑收进旁边的公文包,随即徒椅子上站起身。当他准备伸手拿起桌上的账单时——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对了,桐人……」

「……怎么了?」

「这是你要我拿的东西。」

他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纸片,递给桐人。

「死枪……不对,赤眼沙萨——新川昌一从警察那里听说这是你提的问题后,他就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但他也要求我们带讯息给你。当然,你根本不用理会他,而且嫌疑犯在侦讯当中的讯息本来就不能外流,所以警方表面上是拒绝了他的条件……怎么样,你要听吗?」

桐人脸上的表情就像喝下一杯非常苦的咖啡一样,但他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你带来了,那我就听吧。」

「那么……嗯……」

菊冈由口袋里拿出第二张纸条,看着内容念道:

「……『这不是结束。你没有结束一切的力量。你马上就会注意到。It-s showtime.』就这样——」

菊冈边笑边挥手的身影消失后又过了十分钟。

两人离开咖啡厅往停摩托车的方向走去时,桐人忽然低声这么抱怨:

「……真是个滑头的家伙。」

「……那个人究竟是什么身分?他自称是总务省的官员……但总觉得……」

诗乃心想「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物」,并对桐人如此问道。不过桐人只是耸了耸肩,然后这么回答:

「嗯,可以确定他隶属于总务省的VR世界监视部门吧。至少现在是。」

「现在?」

「想想看,事件发生到现在才不过两天耶。你不觉得他知道太多警察内部的情报了吗?日本行政系统的各平行部门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种事应该不常见吧。」

「……什么意思?」

「他原本说不定是待在别的单位。像是警察厅什么的……虽然不太可能,但他……」

「……?」

「我以前曾经和他在这里见面,并趁他回去时跟踪在后。」

诗乃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走在身边的桐人,但少年却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说:

「结果,有三口超大的黑色轿车在附近的地下停车场等他。而且短发黑西装的驾驶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人物。我拼命用摩托车追着他们,但可能是被发觉了吧……菊冈在市谷车站前面下车,当我在找停摩托车的地方时就消失了。」

「市谷?不是在霞之关?」

「嗯嗯。总务省是在霞之关没错……但在市谷的应该是……防卫省(注:相当于我国的国防部)。」

「防……」

诗乃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眨着眼睛。

「就是说……他是自卫队的人?」

「所以才说不太可能啊。警察和自卫队的关系,应该比他们和总务省的关系还差吧。」

桐人轻轻耸肩,此时诗乃忽然想起某件事来。

「啊……话说回来,刚才菊冈先生戴的……应该是度数很浅或没有度数的眼镜。因为镜片几乎没有折射。」

「是吗……原来如此。」

诗乃紧盯着似乎有所领会的少年看,接着开口问道:

「可是……就算那个人和自卫队有关系好了,但为什么要调查VRMMO呢?两者之间应该完全没有关系吧?」

「嗯……听说有人打算利用完全潜行技术来训练军队,虽然这是美军的情况啦。」

「什、什么?」

这次换成诗乃惊讶得停下脚步。桐人也跟着停步,甩了甩一下右手。

「比如说……嗯……可以讲枪的事情吗?」

「嗯、嗯……只是听应该没问题。」

「那就好。比如说如果现在给你一把真正的狙击枪,你能够顺利完成从装填到击发的整套射击动作吗?」

「…………」

诗乃回想起在几个小时前以45手枪射击饮料罐的事,轻轻点了点头。

「我想应该可以……如果只是单纯开枪。不过,现实世界的我不知道怎么减轻后座力,应该也没办法射中目标才对。」

「但是我就连怎么装子弹都不知道。如果可以在假想世界里训练武器的基本操作,不知道能够省下多少的弹药和燃料呢。」

「真……真的是这样吗……」

诗乃不由得看着自己的右手。桐人的话题规模太过庞大,实在难以想象那种情形。

「当然只是有这种可能性而已。光是这一年里就不知道出现多少完全潜行技术的利用方法了,今后无论出现什么新花样都不奇怪。总之呢——还是多提防那个男人比较好。」

悠然地说完后,桐人便走到摩托车旁解开后轮上的大锁。当他将其中一顶安全帽递给诗乃时,忽然以很少见的迟疑态度对诗乃说:

「那个……」

「……?什么事?」

「……诗乃,你等一下有空吗……?」

「是没什么事。可能好一阵子都不会想登入GGO吧。」

「这样啊——不好意思,有点事情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BoB决赛时在那座洞窟里的画面,被我以前……那些SAO时代的朋友们看见了。而且他们也知道『桐人』就是我……那个……如果你可以帮我跟同伴说明我们两个不是在打情骂俏的话,我会很感激你的。」

「……嘿。」

诗乃开始觉得有点意思,嘴角露出了微笑。虽然一回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就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听见这个经常我行我素的少年竟然因为被怀疑与自己的关系而感到困扰,心里就不禁涌起了「这下看你怎么办」的心情。

「但就算他们是你的老友好了,竟然可以从名字就知道那个是你,可真不简单。」

「嗯……他们认出我的剑法了。」

「这、这样啊——帮你也没关系啦,不过你可就欠我个人情啰。下次要请我吃蛋糕。」

听见她这么讲,桐人竟然以很狼狈的表情说:

「该……该不会是要到刚才那种店吧……?」

「我不会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

「真是太感谢了。那……跟我到御徒町去一下吧。不会花你很多时间的。」

「什么嘛,那不是在汤岛隔壁而已吗?刚好顺路呢。」

她接过安全帽并戴到头上。当桐人再度帮她将扣环扣好时,诗乃心里不禁有「早知道就别嫌麻烦,应该在GGO里先熟悉头盔型防具才对」的想法。

由银座中央大道来到昭和大道后往北前进了一阵子,随即到达秋叶原车站东边的再开发地区。穿越有点像格洛肯街道的银色高层大厦群,进入御徒町附近后,周围便整个转变成充满浓浓乡愁的旧式城镇。

有如老牛拖车般慢慢前进的摩托车在小巷里左弯右拐,最后停在一间小小的店家门前。

诗乃从座位上跳下来并拔下安全帽后,抬头往上看。这栋发出黑色光芒的木造建筑物给人一种冷冽的感觉,只有从门的上方两颗骰子组合起来的金属广告牌才能得知这里是咖啡厅。而看板下面刻着「DICEY CAFE」,应该就是这里的店名吧。挂在冰冷门板上的牌子目前翻到了「CLOSED」这一边。

「……这里?」

「嗯。」

桐人点了点头并拔起摩托车钥匙,毫不犹豫地推开店门。节奏缓慢的爵士乐立刻随着开门时轻快的「喀啷」铃声流了出来。

诗乃像被咖啡的香味吸引般踏进店内。在橘色灯光照耀之下,店内木板也发出了光芒。整个空间虽然狭小,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暖感觉,这让诗乃紧绷的肩膀瞬间得以放松。

「欢迎光临……」

一进到店内,马上有一道清澈的中低音响起。诗乃一看之下,发现有一名巧克力色肌肤的彪形大汉站在吧台后方。那副像沧桑老兵的样貌与大光头看起来虽然很有压迫感,但身上的纯白衬衫与领口的小蝴蝶结却让人有种发噱的感觉。

店里已经有两位先到的客人。吧台前的圆凳上坐着两名穿着学校制服的女孩。诗乃注意到她们的制服外套颜色与桐人一样。

「太慢了吧!」

其中一名及肩长发微往内卷的少女从圆凳上跳下来,对桐人这么说。

「抱歉抱歉。都是克里斯海特话太多了。」

「光是等你的这段期间我就吃了两块苹果派,要是发胖就是桐人你害的!」

「为、为什么是我害的……」

另一名将浅棕色直发留到背部中间左右的少女,一开始只是笑着听他们两人的对话,但不久后也从圆凳上下来,以看来已经相当习惯这种情形的态度插话:

「还是快点帮我们介绍一下吧,桐人。」

「啊……说得也是。」

被桐人推了一下背部后,诗乃便来到了店中央。她拼命压抑下和人初次见面时经常会出现的恐惧,朝对方点了点头。

「这位是Gun Gale Online的第三届冠军诗乃,本名是朝田诗乃。」

「别、别这样说啦。」

诗乃听见桐人这种出乎意料的介绍词后稍微抗议了一下,但桐人却只是边笑边继续说下去。他指了指刚才和他吵架的那名活泼女孩说:

「这位是坑人打铁匠莉兹贝特,本名是筱崎里香。」

「你这家伙……」

那名叫做里香的少女马上脸色一沉然后对桐人发动攻击,他躲开之后朝另一名女孩子举起左手。

「然后这位是狂暴补师亚丝娜,本名结城明日奈。」

「太、太过分了!」

明日奈虽然在抗议但脸上还是一直挂着微笑。她随后便以有透明感的漂亮眼睛笔直凝视着诗乃,然后也轻轻对她点了点头。

「而那个呢……」

桐人最后才用下巴朝站在吧台里面的店长比了一下。

「是铁壁艾基尔。」

「喂喂,我是墙壁吗?我妈妈也帮我取了个很不错的名字好吗!」

惊人的是,似乎连这里的店长都是VRMMO玩家。巨汉笑了一下之后,把右手放在厚实的胸膛上说:

「你好。我叫安德鲁·基尔博德·密鲁兹。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由于他说话时只有名字的部分是纯正英语,其他地方就变回流利的日语,让诗乃不禁眨了好几下眼睛,接着赶紧低下头打了个招呼。

「还是先坐下来再谈吧。」

店里共有两张四人座的桌子,桐人朝其中一张走去并拉开椅子。等诗乃与明日奈、里香各自坐下之后,他便对店长弹了一下手指。

「艾基尔,我要姜汁汽水。诗乃要喝什么?」

「啊……那我也一样好了。」

「这里的姜汁很辣唷。」

桐人笑了一下才对着吧台说「来两杯!」,接着手便在桌上合握起来。

「那么,我现在要先对莉兹和亚丝娜说明一下礼拜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即使桐人和诗乃已经把BoB决赛内容与菊冈所说的事件概要融合并做了整理,但在对别人简述整件事情时还是花了十分钟以上。

「嗯——由于现在仍未在媒体上发表,所以实际名字与详细情形没办法透露,但整件事大概就是这样。」

将话题做个总结之后,桐人就像是筋疲力尽般整个人靠在椅子上,然后一口气喝完第二杯姜汁汽水。

「……你这人……真的很容易卷进麻烦的事件里面耶。」

里香摇头叹气说出感想。但是桐人却垂下视线,微微摇着头说:

「不……也不能这么说。这件事其实本来就跟我有关系了。」

「……是这样吗——啊~啊~如果我当时也在现场就好了。我有一堆话想要对那个死枪说呢。」

「灵魂被SAO扭曲的人大概不只那个家伙,恐怕还有许多这种人。」

这时,明日奈以微笑赶跑了瞬间笼罩在现场的低沉空气。

「不过,我想也有很多人的灵魂因此得救唷,像我就是。当然我并不赞同SAO……不赞同团长的作法……因为有许多人因此而死……但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否定这两年的生活,当然也不会感到后悔。」

「……嗯,你说的没错。与死枪进行最后一战时,如果不是亚丝娜握住我的手,我一定使不出那一招。我想……就是因为有SAO那两年……你的温度才能传到我手上……」

诗乃当然无法理解桐人的呢哺是什么意思。桐人发现她似乎很疑惑,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明:

「决赛那天晚上,我不是说过自己是在御茶水的医院里潜行吗?我没对任何人提过那个地点,结果亚丝娜她就严刑拷打逼菊冈说了出来。」

「我、我哪有那么夸张!」

亚丝娜说完后便赌气地鼓起脸颊,结果桐人却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继续说:

「然后呢,她本来是在这问店里潜行,问清楚地点之后就马上冲到我那家医院里。那时……刚好我在和死枪作战,她便在现实世界里紧紧握住我的手。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在那个瞬间,确实地感觉到了亚丝娜的温度。都是多亏了她,我才会拔出原本已经遗忘的5-7手枪。」

「…………原来如此……」

诗乃静静点了点头。她内心虽然想着「这两个人是在交往吗?」但马上就把这种想法抛在脑后。幸好桐人没注意到异状,只是缓缓地继续说道:

「可不只是如此喔。大会结束之后,我一注销游戏,亚丝娜便告诉我……死枪的登录名『Sterben』其实是德语,要念做『史提尔芬』,意思是『死亡』。但这在日本是只有医生或护士才会使用的名词,于是我……想起你说附近有朋友是医生的小孩,而你准备连络他到家里来,因此有种不祥的预感。一发现等警察到达可能已经来不及,我便马上骑摩托车赶到汤岛……虽然最后什么忙都没帮上就是了……」

这段话给了诗乃某种沉静的冲击。

「……史提尔芬。原来不是史提夫吗……」

她嘟囔完后闭上双眼,边思考边开口说:

「……医院用语,意思是死亡……他到底是因为什么理由而取了这个名字呢……」

「可能是为了反抗当医生的父亲也说不定。总之——不是我们可以简单地想象出来的理由就是了。」

桐人叹了口气后,坐在他斜对面,也就是诗乃正面的明日奈以开朗的声音说:

「还是别太深入探求VRMMO角色名称的意义比较好。当你发现某些真相的同时,你也会失去更多的东西。」

旁边的里香马上就笑着响应:

「哦~把本名当成角色名的人这么说,果然特别有说服力!」

「喂!」

明日奈马上以右手肘攻击对方,而里香则故意表现出很痛的样子。诗乃不知不觉间便微笑着看两人的互动,此时明日奈却忽然笔直地看向她。那有着亮茶色虹膜的眼睛充满着耀眼光辉,诗乃感受得到那分谦虚中藏有一股坚强的力量。

「那个……朝田小姐……」

「什、什么事?」

「这句话或许根本不适合由我来说,但……对不起,让你遇见这么可怕的事情。」

「不……快别这么说……」

诗乃急忙摇头,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回答:

「这次事件,或许是我自己惹的也说不定。像是我的性格、游戏风格还有过去等等……我自己也因此在游戏里陷入恐慌中……幸好桐人让我冷静了下来。那个……被转播出来的画面其实就是他在安抚我……」

结果桐人马上整个人弹起来,接着连珠炮般说出一串话来。

「对、对啊。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了。当时我们正被杀人鬼追杀,所以应该说是紧急状况。你可别胡思乱想啊!」

「……好吧,就先相信你。不过以后可就不知道啰……」

盯着桐人看的里香虽然嘴里碎碎念,但最后还是「啪」一声合起双手露出活泼的笑容。

「不过,还是很高兴能在现实世界里认识女性VRMMO玩家。」

「就是啊。我还有许多GGO的事情想问呢。请跟我做个朋友吧,朝田小姐。」

明日奈脸上先是出现平稳的笑容,然后才在桌上笔直地伸出右手。看见她那只白皙又柔软的手之后——

诗乃不禁感到有些胆怯。

当「朋友」这个词渗进心底时,她马上就感到一股热烈的渴望。但同时也伴随着一种尖锐的痛楚与不安。

「朋友」。自从那个事件发尘之后,自己渴望多少次,就遭到背叛多少次,最后终于在内心深处告诫自己绝对不要再奢求的东西。

我想跟她交朋友。想握住这名叫明日奈的少女那充满慈爱的手、好好感受她的温暖。我想和她一起出去玩、一起尽情地闲聊,做些普通女孩子会做的事情。

但是,这么一来,她迟早也会知道诗乃过去曾经杀过人。知道眼前这个女孩的手已经被鲜血给弄脏了。

她害怕到时候会从明日奈眼里看到厌恶的神色。与人群接触——这简单的行为,恐怕自己这辈子都求之而不可得了。

诗乃的右手僵在桌子下而没有任何动作。看见明日奈眼里的疑问光芒以及表示不解的微微侧首后,诗乃只能低头往下看去。

她心想,干脆就这样回去吧。有「跟我做朋友」这句话,就足够让心里温暖一阵子了。当她准备开口道歉时——

「诗乃……」

这细微的呢喃让诗乃因怯懦而缩小的意识产生动摇。她身体晃动了一下,接着便往坐在左边的桐人看去。

视线交会之后,桐人轻微但确实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种告诉诗乃「不要紧」。于是诗乃便像被催促般又将目光移回到明日奈身上。

少女的微笑仍在,右手依然一动也不动地摆在诗乃面前。

诗乃的手臂就像挂了铅块一样沉重。但是她已经开始抵抗这道枷锁,慢慢、慢慢地抬起手来。跟因为不想怀疑人心或害怕遭到背叛而远离人群的痛苦相比,自己宁愿承受相信别人而受伤的痛苦。自从那个事件之后,诗乃还是首次有这种想法。

感觉上明日奈的手似乎非常遥远。随着距离逐渐拉近,空气的密度也跟着增加,就像有道墙要将诗乃的手弹回去一般。

然而,她的指尖终于碰到了对方的手。

下一瞬间,诗乃的右手便被明日奈的手紧紧包住。

那种温暖的感觉实在无法用言语形容。传递过来的温柔热度由指尖开始往手臂、肩膀而至全身,最后将诗乃冰冻的血液也融化了。

「啊……」

诗乃无意识地微微吐出一口气。竟然会这么温暖。她早已忘了一件事——人手的感触足以撼动灵魂。诗乃在这个瞬间,感受到这里就是现实。她深深意识到,原本对所有事物感到胆怯、不断逃避这个世界的自己,终于又和真正的现实连结上了。

就这样不知道经过几秒,不,是几十秒后……

诗乃忽然注意到这段期间里一直带着微笑的明日奈,嘴角出现了一丝犹豫。当她反射性准备将手抽回来时,对方却反而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这时明日奈像是在思考用词遣字般对感到疑惑的诗乃慢慢说道:

「那个……朝田小姐……诗乃。今天请你到这里来,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这说不定会让你不舒服……甚至可能会让你生气,但我们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

「理由……?我会生气……?」

越来越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但就在这个时候,坐在左边的桐人也用有点紧张的声音说:

「诗乃。首先我得向你道歉。」

说完,少年便深深地低下头道歉。接着他便用略长浏海深处与那个少女型角色同样漆黑的眼睛盯着诗乃看。

「……你以前发生过的那件事,我告诉亚丝娜以及莉兹了。因为,我需要她们两个人的帮忙。」

「咦……?」

当诗乃听见桐人已经将事件告诉其他两人后,接下来的话她便完全听不进去了。

————她们早知道在邮局发生的事件了?明日奈和里香都了解十一岁的诗乃究竟做了什么事?

诗乃这次真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把手由明日奈那里抽回来。

但还是没有成功。明日奈这名纤细的少女以不知道从哪来的力量紧握住诗乃右手。少女的眼神、表情以及传递过来的体温似乎都想对诗乃诉说些什么。但——她到底想说什么?知道我这双手上沾满无法清除的血污之后,还有什么好对我说的呢?

「诗乃……其实我、莉兹和桐人昨天星期一都跟学校请了假,到……市去了一趟。」

「——————!」

这时候震惊已经不足以形容诗乃的心情。在数秒之内,她都无法理解明日奈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少女那饱满又有光泽的嘴唇说出了一个地名。而那正是诗乃到国中毕业为止所居住的城市。也就是发生那个事件的地点。更是她想遗忘且不想再回去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诗乃脑袋里只有这个问题盘旋,最后她终于开口问: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不断摇头,为了赶紧逃离这里而站起身。

但就在诗乃起身之前,桐人的手已经先按住她的左肩。同时,他紧张的声音也传进了诗乃耳里。

「这是因为诗乃你没有与应该见的人儿面……也没有听应该要听的声音。我也想过你应该会因此而受伤……但我还是没办法就这样袖手旁观。所以便利用报社的数据库调查了那个事件……我想在电话里一定说不清楚,于是便直接到发生事故的那个邮局去,请他们务必要告诉我那个人的联络方式。」

「应该……要见的人……?应该要听的声音…………?」

诗乃只能茫然地覆诵。而坐在她旁边的里香向桐人使了个眼色后起身,往店里深处的一扇门走去。挂着PRIVATE牌子的门打开之后,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名大约三十岁的女性。她留着一头及肩长发,脸上略施薄妆,身上的打扮也相当成熟。看起来与其说是OL,倒不如说比较像是家庭主妇。

接着一道小小的脚步声证明了诗乃的印象没有错。一名看来仍未上小学的女孩子跑了出来。她们两个人长得极为相似,想必是对母女吧。

但是就算看见这两个人,诗乃也只是更加感到疑惑而已。因为她完全不知道这对母女究竟是谁。别说是在东京了,自己就连在故乡的街头也没遇见过她们。

女性一看见茫然坐在那里的诗乃,脸上不知为何出现了悲喜交集的表情,接着便对诗乃深深一鞠躬。而她身边的女孩也跟着低下了头。

她们维持这样的姿势好一阵子之后,才在里香的催促下穿过店里来到诗乃的桌子前面。明日奈起身让女性坐在诗乃正面,而小女孩则坐在妈妈旁边。至今为止一直保持沉默的店长由吧台里无声地走出来,在母亲前面放了一杯咖啡欧蕾,另外在小女孩面前放了一杯牛奶,然后又走了回去。

即使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诗乃依然不知道她们是谁。为什么桐人会说这个女性是自己「应该见」的人呢。他是不是搞错什么事了呢……

不——

不对,威觉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忽然产生了微小的火花。我明明不认识她们,为什么——

这时女性再度对诗乃深深一鞠躬,接着以略微颤抖的声音报上了姓名。

「你好。你应该是朝田……诗乃小姐吧?我叫大泽祥惠。这孩子叫瑞惠。今年四岁。」

果然,自己对这两个名字也完全没有印象。说起来,诗乃本来就不该会和这种年纪的母女有任何关联才对。但她的记忆却不断感到刺痛。

诗乃根本没办法打招呼,只能瞪大眼睛坐在椅子上。名叫祥惠的妈妈则是吸了一口气,以清晰的声音说:

「……我是生下这孩子后才搬到东京来的。之前一直都是在……市里工作。而上班的地点则是……」

听见下一句话的瞬间,诗乃全都懂了。

「……町三丁目邮局。」

「啊…………」

诗乃口中里发出细微叫声。那间又小又普通的邮局——正是那个事件发生的地点。五年前,诗乃和母亲一起到那里去,结果过上了让她人生产生重大变化的事件。

持枪的强盗一开始就射杀窗口的男性,接着表现出不知道是要射击柜台内的两名女性职员还是诗乃母亲的模样。但诗乃这时忘我地往男人冲去,抢下手枪——扣下扳机。

没错……这名叫做祥惠的母亲,无疑就是那时在邮局里碰见的女性职员之一。

也就是说……桐人昨天特别和明日奈、里香一起到那间邮局去。然后问到了已经离职,目前搬到东京的女性职员地址,并在跟她连络之后请她今天到这里来与诗乃碰面。

诗乃现在大致了解了。但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残留在她心中。

为什么?为什么桐人就算跟学校请假也要做这些事呢?

「……抱歉。真的很对不起,诗乃小姐。」

坐在诗乃正面的祥惠忽然眼角泛着泪光说道。

诗乃根本不清楚她为何道歉,只能呆呆坐在位子上。而对方又继续以发抖的声音说:

「真的很抱歉。我……明明应该早点跟你见面才对……但我实在太想忘记那个事件……于是就趁着丈夫调职而来到了东京……明明稍微设身处地想一下,就能知道你一定非常痛苦……但我却连声抱歉与感谢都没对你说…………」

她眼角的泪水就这样流了下来。旁边那名绑了辫子的小女孩瑞惠似乎很担心地抬头看着母亲。祥惠静静地开始抚摸着女孩的头。

「……案发当时,这孩子还在我肚子里。所以诗乃小姐,你当时不只救了我……也救了这个孩子。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了。谢谢……」

「…………我救了…………你们的命?」

诗乃只是一直重复这两句话。

在那间邮局里,年仅十一岁的诗乃三度扣下手枪扳机,夺走了一条生命。这就是诗乃所做的事。一直以来她都是这么认为。但是——眼前的这名女性她确实说……

自己是被诗乃所救。

「诗乃……」

旁边的桐人忽然也以发抖的声音说道:

「诗乃。一直以来你只是不断地责备自己,也一直想惩罚自己。我不能说你这么做有错。但是——你同时也有权和去想想自己救过的那些人。如此一来,你便会发现你也有饶恕自己的权利。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接下来桐人似乎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紧咬下唇。

将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后,诗乃再度看向祥惠。虽然知道得说些什么才行,但就是说不出任何话来。别说开口了,她甚至连该想些什么都不知道……

咚……

此时传来一道轻巧的脚步声。

那个叫做瑞惠的四岁女孩从椅子上跳下来,小跑步绕过桌子后走向诗乃。头发应该是祥惠帮她绑的,看上去那么地光滑柔顺,圆滚滚的脸颊也呈现可爱的粉红色,而大眼睛里更充满了这世上最纯真的光芒。

瑞惠身上穿的衬衫应该是幼儿园制服,身上还背了个小提袋。她把手伸进提袋里摸了一阵子后,从里面拿出某样东西。

那是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图画纸。她笨拙地将纸摊开并递给诗乃。

以蜡笔所画的图案马上映入诗乃眼帘。图的正中央是一名长头发女性的脸庞。那张微笑的脸孔画的一定是她母亲——祥惠。而右边则是个绑辫子的女孩。这应该是她自己了。另外左边戴眼镜的是她父亲。

图案上方还以看似刚学会的平假名写着「给诗乃姐姐」。

瑞惠用双手递出了图,诗乃也同样伸出双手接下。瑞惠微微一笑并用力吸了一大口气。

看来小女孩先前已经努力练习过许多次了。她以稚嫩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诗乃姐姐,谢谢你救了妈妈和瑞惠。」

此时诗乃的视野被七彩光芒覆盖——接着马上糊成一团。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正在哭泣。在今天以前,她不知道有如此温柔、清澈,而且可以洗净任何污秽的眼泪存在。

诗乃不停地哭泣,手上依然拿着那张大图画纸。

有一只温柔的小手,刚开始显得有些怯懦,随即坚定地握住她的右手。

而且握住的——正好就是火药微粒子在她右手上残留下来的黑点部分——

要接受所有的过去,恐怕还要花上很长的一段时间吧。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喜欢目前所在的这个世界。

今后的生活一定还有许多痛苦,眼前的道路必然充满荆棘。

但我相信自己还是能够继续走下去。

因为被握住的右手以及脸颊上的泪水,是如此地温暖。

(全文完) 后记 我是川原砾。以上是我二〇一〇年最后一本书《Sword Art Online刀剑神域6幽灵子弹》。

自从〇九年二月以来,这套SAO系列与另一套《加速世界》系列便以隔月发行的形式轮流出版了十二册,但之所以能够完成这种近乎不可能的计划,都是因为「SAO系列本来就有原稿」。我自认为只是把web连载版稍微修改一下,工作量应该不会太大才对。

但是重新阅读原稿之后,便发现有许多根本不能只稍做修改而需要大量更动的部分……不过第一集与第二集时仍然属于「修改」的范围之内、三、四集开始「补充」、第五集则是接近「重写」……但到了这第六集时已经变成「创作」了(笑)。而且本集的页数还超过之前出版过的每一集……现在能顺利(其实完全不顺利)在这里写后记,连我自己都觉得是个小小的奇迹。所以为了警惕自己,我现在得大叫一下——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嗯……虽然是像这样花费了大量意义不明的劳力之后才完成的一集,但如果能因此让由单行本才认识我的新朋友,以及从web版便认识我的老朋友在阅读本作时能体会到新鲜感,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下一集故事预定要回到久违了的亚丝娜身上。明明是女主角但五、六两集里几乎没有登场机会的她,在下一集里将会大大活跃,还请大家拭目以待!(不会变成重写,大概啦……)

接着则是要进行今年最后的道歉启事单元……

我想有些读者已经知道了,十月于秋叶原举行的「电击文库秋之祭典2010」里,我和负责插画的abec老师一起参加签名会。是的……我迟到了!而且迟到非常久!结果开始时间延后了三十分钟!理由是我脑部档案损毁把时间由「十二点半」变成了「两点半」!

……听说电击文库四千年的历史里,我还是第一个让签名会时间延迟的作家……报名参加了签名会,结果当天在会场里苦候多时的诸位读者,我真的不晓得该如何向你们道歉才好……真的非常抱歉。不会再犯了。(不过感觉上可能不会再帮我举办签名会了!)

结果我因为迟到事件与本集也拖稿而给责任编辑三木先生添了许多麻烦,但我在这里还是要向他以及负责插画的abec老师说声「明年也请多多指教」。还有祝将本书阅读到最后的你能有个非常棒的二〇一一年!还有希望我不要再迟到了!

二〇一〇年10月某日

川原 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