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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思念沈于火中

布洛斯洛平原位于莱格尼察公国的东北方。

这场雪是在战争开打之后才开始下的。此时距离被云层隐没的太阳升上顶端,还有约一刻钟的时间。

在此地开战的两军,皆是吉斯塔特王国的军队。一方是由『银闪的风姬』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率领的莱德梅里兹军,另一方则是由『煌炎的胧姬』菲尼莉雅·阿尔夏芬所率领的莱格尼察军。两军挥下长剑、刺出长枪,产生了激烈的碰撞。

迎风飘扬的是吉斯塔特王国的黑龙旗。

除此之外,也看得到在黑底上画上倾斜银剑的莱德梅里兹公国军旗,以及在黄底上画著交叉双剑的莱格尼察公国军旗。

两军的士兵数量都约在四千上下。他们凭藉吼声和热气驱散了冬季的寒意,对著眼前的敌人砸下手斧,或是使出盾击。雪花点点落下,降在层层埋入地面的尸体上头,无声地冻住了流出的血液。

他们之所以不惜沾满泥泞和血沬也要站上战场,为的都是自己的主君。

无论是艾莲还是菲尼莉雅,当然都在战争开打前对士兵们讲述过己军的正义。然而,其中认真相信了那番言论,并为了这份正义而决心一战的士兵,恐怕仅占了极小部分。

想为自己的主君献上胜利——这份心思才是他们出战的理由。为此,双方的战意都极为高涨,持续上演著一进一退的攻防。

至于在战场的中央,则是画出了一个有些歪曲的圆形空间。其中站著两名战姬和一名骑士,分别是艾莲、菲尼莉雅,以及担任艾莲副官的莉姆。

两名战姬手持龙具,持续进行著激烈的交锋。

每当刀刃相交,就会溅起点点火花,在雪花的反射下绽放出七彩光芒。随著狂风怒吼和火星飞散,焦灼大气的气味也随之窜入两人的鼻腔。

若是一般的战事,基本上不可能放任两军的总指挥官上演单挑,然而,一旦两军皆是由战姬率领,那状况就不一样了。若是放任身为敌将的战姬不管,肯定会对士兵造成莫大的损失。除了极为少数的例外之外,能与战姬正面相抗的,就只有战姬而已。

此外,艾莲和菲尼莉雅之间有著一段渊源——抚养了艾莲的养父韦沙隆,便是死于菲尼莉雅的刀下。基于这些原因,两人才会爆发这场战斗。

艾莲今年十八岁,长及腰际的银发已被泥土弄脏,左侧腹也受了一道严重的刀伤。从伤口中流出的鲜血,将蓝色的军裙染上了红黑色。虽说身体各处也留下了许多伤口,但她红宝石般的眸子依旧充斥战意,直直地盯著敌方将领。

菲尼莉雅比艾莲大上七岁,今年二十五岁。她有著长长的黑发和闪烁著沉静光芒的黑眼,身上穿著缝有老鹰纹样的黑衣。艾莲此时的目光之凌厉,只怕就连胆大之人都会撇开视线,但菲尼莉雅却不动声色地接了下来。

至于莉姆则是站在离两人有数步之远的位置。她今年二十一岁,将淡金色的长发在左侧绑成马尾,身穿蓝色的军服,手中紧握长剑。她凝视著菲尼莉雅的蓝色眼瞳,看得出带著些许紧张。

在这场战争里,莉姆原本代替了艾莲,一肩扛起己军的指挥。不过,她在战争开始的前一刻将这份职务交到了卢里克手中,并迅速赶到了艾莲身边。若没有莉姆这段出人意表的行动,这场战姬之间的对决,恐怕已经由菲尼莉雅的胜利划下句点了吧。

在不知道第几回的交手后,艾莲和菲尼莉雅向后飞退拉开了距离。她们调整著呼吸,观察对手的状况。

「并肩而行,共享胜利的果实……是吗?」

菲尼莉雅轻声低喃。这是艾莲先前说过的话语。带著冷漠光芒的黑色眼瞳,将注视的对象从面前的艾莲移向了莉姆。

对于莉姆身为一个战士的能耐,菲尼莉雅的评价是「相当不错」。莉姆绝对不是弱者,但还不及自己。就算她和艾莲联手进攻,菲尼莉雅也有把握打赢她们。

——不对,太过自信可不是好事。

菲尼莉雅曾听说过,有一名技压对手的战士,仅仅因为一点点的不幸降临——一粒雨滴掉进眼里的关系,就这么丢了性命。她自己也曾多次在好运的眷顾下捡回一命,因此现在不能大意。

——先按顺序一个个解决掉吧。

菲尼莉雅将视线挪回艾莲身上。握在她双手上的两把短剑,感受到了使用者的斗志,让刀刃带上了一层火焰。『讨鬼之双刃』巴尔格雷——这是拥有操控火焰的力量,金红成对的两把短剑,同时也是她的龙具。

艾莲也让手中握持的长剑包覆住一团疾风。『降魔之斩辉』艾利菲尔——它具备著操控风的力量,也是艾莲的搭档。

艾莲和菲尼莉雅同时猛力蹬出。随著刃器相交的声响响起,两名战姬面对著彼此激烈过招。艾利菲尔扬起的旋风卷起了两人的头发,巴尔格雷释放的火焰则是染红了两人的脸庞。风与火像是要吞噬彼此似地交互呼啸。

在交手了一个又一个回合后,菲尼莉雅察觉艾莲的打法变得和刚才不一样了。

原本剑招里蕴含著就算粉身碎骨也想打倒对手的猛烈气魄,但如今已经沉静许多,取而代之地,艾莲变得会出虚招引诱菲尼莉雅的动作,在发动攻势时,也变得稳扎稳打地攻向她的手脚。

——我还以为她会尽量保护侧腹的伤势呢。

事实并非如此。黑发战姬瞥了位于视线角落的莉姆一眼。

艾莲已经打定主意,让自己专注在令菲尼莉雅露出破绽的任务上。就算身为战姬,也无法改变她们是人类之身的事实。一旦受到刀砍或是枪刺,依然是会死的。

——确实,依莉姆的个性来看,她肯定会毫不畏惧地朝我冲过来吧。

在营救艾莲的时候,虽然莉姆是骑马而来,但她当时也同样抱著会挨上菲尼莉雅一刀的觉悟闯入战局。半调子的威吓对她恐怕起不了作用吧。

招架和闪躲彼此的龙具一会儿后,两名战姬同时抽开了身。菲尼莉雅以看似自然的动作,悄悄向右侧挪了几步。

艾莲则是握好长剑,向前踏出了一步。菲尼莉雅也重新握紧左右手的短剑,与她展开对峙。两人谨慎地拉近彼此的距离,并在某个瞬间蹬地冲出。

菲尼莉雅手持双剑摆出架式,直线朝对手进逼,而艾莲则高高跳起,借助艾利菲尔的力量,让自己一跃来到黑发战姬的正上方。

随著一声大喝,艾莲从空中发动了斩击。菲尼莉雅冷静地令双剑释出放射状的火焰——但她不认为对手会就此遭到逼退,这只是在牵制罢了。

下一瞬间,一道旋风在两人之间卷起。在红莲之火烧至艾莲之前,风之刃便将之撕成了碎屑,徒留无数的火星落至菲尼莉雅的身边。

菲尼莉雅以左臂护脸,并握好了右手的短剑,准备迎击可能会就这么扑上前来的艾莲。岂料,她的视线前方却没有艾莲的身影。

——在后面。

凭藉脸颊和耳朵的感触,菲尼莉雅捕捉到了风在流动时的些许变化。左手的短剑斜斜地劈过空间,在灼烧周遭空间的同时,她扭转身子望向后方。

只见一道尖锐的白银光芒擦过菲尼莉雅的脖子,在左盾上浅浅地划了一刀。如果菲尼莉雅没以左臂护住脸部,或是动作再慢上一瞬,长剑的剑锋恐怕就会送进她的嘴巴,并从后脑勺穿出吧。

在菲尼莉雅采取反击前,旋风便快上一步,将一道影子从她的头上送了过去。艾莲在黑发战姬的攻击距离外降落在地。

「真是不错的一击。」

菲尼莉雅直率地称赞了艾莲。

艾莲利用旋风吹散火焰,在诱使菲尼莉雅以为她会直接展开突击之余,又以间不容发的速度在空中转换方向,绕到了菲尼莉雅的背后。接著,她在闪过菲尼莉雅的斩击和火焰的同时祭出一击,并迅速抽离开来。

「这是在说反话吗?」

艾莲露出凶狠的笑容,短短地撂下一句。这是为了掩饰左侧腹的疼痛所露出的表情。她在内心咒骂了起来。

——她事先察觉到我的目的了吗?

在爆发冲突之前,菲尼莉雅横移了几步。她刻意调整位置,好让自己、艾莲和莉姆位于同一条线上。如此一来,莉姆就等于是站在艾莲的正后方,若打算攻击菲尼莉雅的话,她就得绕向左右才能挥剑斩击。

对上寻常的对手也就罢了,但如今的对手是菲尼莉雅,要是多花上这点功夫,肯定就会让她反应过来。因此莉姆才会没有采取行动。

——不过,她会特地预先提防,也代表她正在警戒莉姆。

一旦注意力分散在自己和莉姆身上,露出破绽想必是迟早的事。艾莲做了一次深呼吸,将意识调适过来。她以手中长剑画出了一道和缓的弧线,令风儿沿著这道轨迹吹拂。

「——风影。」

艾莲的全身被疾风包覆,银发浮至半空,军服的下襬也激烈地震荡著。银闪的风姬用近似蹬地而起——却更像是滑步一般的动作,欺近煌炎的胧姬。

「——阳炎。」

菲尼莉雅并没有挪动身形,而是将金红双刀交错在自己的胸前。短剑上缠绕的火焰加热了周遭的大气,让菲尼莉雅的身影不自然地产生扭曲,接著变得模糊。

艾莲跳了起来,对著菲尼莉雅的脚边轰出一记强烈的风击。随著一阵闷响,地面被刨出一个坑洞,碎石和土块也随之四溅。艾莲观察这些土沙的动向,随即掌握了菲尼莉雅真正的位置。

剑光一闪,艾莲朝著菲尼莉雅纵身一斩。菲尼莉雅以右手握持的黄金短刃滑开了这一记斩击。

艾莲并没有继续追击,而是迅速抽身——这回她绕向菲尼莉雅的左侧,放低姿势挥出了长剑。

菲尼莉雅以短剑喷出火焰进行牵制,而艾莲则是跳过火舌,从空中拉近距离。在她看似会就这么出剑劈砍的瞬间,竟然猛力扔出了握在左手的土块。这是艾莲在放低姿势的时候,从地面上挖到手里的。

菲尼莉雅以左臂护脸挡下这片飞沙,并向著身侧用力一跳,躲过了追击而来的斩击。

「像只苍蝇一样,烦死人了。」

「至少也该用蜜蜂来形容吧?我这里可是有刺的。」

以挑衅回应对手的讽刺之后,艾莲用长剑敲了敲自己的肩膀。她的双眼毫不松懈地关注著菲尼莉雅的一举一动,并思考著该怎么攻击,以及该如何制造出破绽。

唐突地,菲尼莉雅向前迈出脚步。她双臂大开地握著双剑,从正面冲向艾莲。她的动作迅捷而凌厉,让人联想起缝在黑衣上的老鹰。艾莲皱起脸庞,迎击黑发战姬。

首先是两者的战意相互激荡,接著三柄刀刃同时迸出火花。菲尼莉雅高举双手,将两把短剑同时劈向艾莲,而艾莲则是水平举起艾利菲尔,接下了充满激烈杀意的刀刃。

菲尼莉雅的打法以猛攻来形容也不为过。她踏入了比自己的攻击距离更为接近的位置,间不容发地以两把短剑或刺或砍。这是完全不在乎防御的鲁莽攻势,而且她完全没有用上火焰。

艾莲也同样没有利用疾风,而是靠著剑技和体术接下葬尼莉雅的攻击。她以长剑接下或弹开短剑,尽可能扭起身子以躲避致命伤,瞄准一瞬间的破绽挥出刀刃。刀剑交击的声响连连响起,军装的下襬遭到撕裂,手臂和腿上也划出伤痕。

每经过一个瞬间,两名战姬的身子就会增添新的小伤。

艾莲知道,菲尼莉雅之所以不依赖火焰,是因为在提防自己的风。在这么贴近的距离放出火焰,一旦遭到风的吹拂而扭曲,就会遮掩住她的视野,同时也会有被烧伤的可能性。就算是菲尼莉雅自己释放的火焰,也是会受到风力影响的。

——不过,她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封住莉姆的行动吗?

一旦双方贴身肉搏,就算菲尼莉雅露出破绽,莉姆也无法随意出剑。除了有误伤艾莲的风险之外,处于对打状态的两人也可能随时会对调彼此的位置。

「还记得战场上的铁则吗?」

凭藉蛮力推出双剑的同时,黑发战姬开了口。艾莲拚了命地以长剑抵挡著双色刀刃,同时以讶异的神情望向菲尼莉雅的脸孔。过去被称为「乱剑菲尼莉雅」的黑衣战士继续说道:

「要优先从较弱的对手开始打倒。」

话声甫落,菲尼莉雅便撤回双剑向后飞退。失去了平衡的艾莲勉强扫出长剑,却只削过一片虚空。

与银发战姬拉开距离后,菲尼莉雅将黑衣一甩,朝著莉姆冲了上去。艾莲瞠大双眼,血色从脸上褪去,化为铁青。

菲尼莉雅之所以果断地向艾莲发起猛攻,是为了掩饰真正的目的。非战姬之人,是绝对无法在面对面的战斗中打赢战姬的。就算能挡下几回刀刃,也没办法对抗释出的火焰。

「莉姆!」

在吶喊的同时,艾莲已经让风包覆全身冲了出去。她以惊人的速度追上菲尼莉雅,举起了手中的银闪。

菲尼莉雅看似要蹬地而出——却停下脚步回过身子。在这一瞬间,她的眼神就像是看著猎物落入陷阱的猎人。

艾莲猛力砸落长剑,菲尼莉雅以左手短剑弹回这一击后,便倾著身子猛力抬起右脚,向艾莲祭出了一踢。

艾莲将身子一扭,企图躲过菲尼莉雅的踢击。然而,乘著一股势头冲上前来的她,终究没办法完全避开这一击。菲尼莉雅的鞋尖擦过艾莲的左侧腹,银发战姬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并彻底失去平衡。

「——突火枪列。」

菲尼莉雅将右手的短剑自下而上地一挥,黄金的刀刃随之发出光芒。只见地面窜起一道道凶猛的火柱,包覆了艾莲的身子。

「艾蕾欧诺拉大人!」

莉姆发出了悲痛的吶喊。然而,就在她准备奔出脚步的那个瞬间,菲尼莉雅的眼睛瞪向了她,迫使她停下动作。虽然一想到艾莲就让她方寸大乱,但就算鲁莽地冲上去挥下刀剑,显然也只会落得被对方砍倒在地的下场。她得先想好计策才行。

在火柱消失后,艾莲背朝著地摔了下来。

银发战姬的全身上下都遭到灼伤。不过,即使身体各处都被火焰所噬,这仍未成为致命伤,想必是因为艾利菲尔用风之力保护她的关系吧。

艾莲虽然没将银闪脱手,但她痛苦地喘著气,以失去光彩的双眼愣愣地仰望天空。全身上下都传来的疼痛的讯号,左侧腹的痛楚尤其严重.

艾莲已经连站起身子的体力都没了。

「所谓较弱的敌人,指的是你啊。」

从远处传来了菲尼莉雅冰冷的说话声。

打从一开始,黑发战姬的目标就放在艾莲身上。她刻意误导艾莲的思考,令其失去冷静并露出破绽。艾莲完全上了她的当。

——输了。

无论是身为战士,还是身为战姬,她都被打得体无完肤。

意识的角落传来了斥责自己的声音——难道你要舍弃那些相信你、跟随你的士兵吗?你要对同甘共苦的挚友见死不救吗?刚刚不是才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吗?说要并肩而行、共享胜利果实的不就是你吗?

就算让身在远处的战友和情人感到悲伤也没关系吗?让梦想在此凋谢也没关系吗?对于那些先走一步的人们,你要用什么脸去见他们?

这我都明白——她这么回应那道声音,但身体还是使不上力。

那道声音的口吻更显严厉——你难道不打算报仇了?

养育自己的父亲身影,朦胧地在脑海中浮现。

韦沙隆。他是佣兵团『白银疾风』的团长,同时也是收养自己培育成人的男子。在五年前的战场上,他死于菲尼莉雅的刀下。

——对不起,韦沙隆。

建国的梦想要就此结束了。她没办法实现养父的梦想,也无法为他报仇。就算是一点小事

也好,真希望能带些让他开心的话题给他。

——不对……

艾莲继续回想著。关于韦沙隆希望她去做的事情,她应该确实是有达成的。

她感到羞愧。怎么会想不起这么重要的部分呢?

和韦沙隆最后的对话内容是什么来著?

即使知道现在不是慢慢思索的时候,艾莲的思考总是无法跳离这个话题。

在那一天的战场上,由于敌军士气高涨,因此从一开打就忙碌不已,除了必要的话语之

外,他们再无闲话家常的心思。那是一场撤退战,负责指挥『白银疾风』的韦沙隆一直忙到了最后一刻。

在他与菲尼莉雅交手——然后中剑倒地的时候也是如此。菲尼莉雅离去后,艾莲和莉姆虽然抱起了倒卧在地的韦沙隆,但当时的他已经断气了。

艾莲的脑海里浮现出当时的情景。背对著她们离去的菲尼莉雅,不知为何左右两手握持的武器变成了煌炎。她的记忆混乱了。

——巴尔格雷啊,为什么在莎夏之后,你偏偏找了她成为新的主人?

她对并非自己搭档的龙具报以怨言。

莎夏——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她是艾莲的好友,同时也是因病殡命的前任煌炎的胧姬。即使到了现在,她那对深蕴著沉静和强大的黑色眸子,以及脆弱而美丽的微笑,对艾莲来说依然是历历在目。

她将悄悄藏在心底的梦想托付给艾莲。

你真的已经站不起来了吗——有声音这么说道。

你应该还没有用尽全力吧——有声音这么呼唤。

在意识的深处,莎夏和韦沙隆正并肩凝视著自己。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充满信任的温柔笑容。

此时,逐渐接近的脚步声,突然将艾莲拉回了现实。

是菲尼莉雅。她是来给予自己最后一击的吧。在还没断气之前,都不要认为对手死了——这是她过去曾经教导自己的战场铁则之一。她走得很慢,似乎是边缩短距离边观察自己的状况。

一道影子从头上落了下来,脚步声随之止歇。艾莲勉强撑开眼皮,看见菲尼莉雅正俯视著自己。她所握持的短剑刀刃缠上了金色火焰。

就在她要释放的火焰的那一瞬间——艾莲一鼓作气地起身,将银闪刺向菲尼莉雅。长剑剑尖所扬起的旋风,激烈地吹偏菲尼莉雅的火焰,并削弱了火势。黑发战姬迅速地向后飞退。

「咕、呜……啊……」

艾莲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当场屈膝跪地。她一边为折磨全身的痛楚皱起脸庞,一边为自己采取的行动感到讶异。

——还能动……?

一直到刚刚为止,她是真的陷入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状态。也许是濒临死亡之际的求生本能,促使她的身体动了起来吧。

还是说,这是莎夏和韦沙隆在告诉她「现在还不是你过来的时候」呢?

她拚了命地抬起脸,随即看见菲尼莉雅的黑眼透出几许惊愕,并对自己保持著警戒。莉姆则是露出了喜极而泣的表情。

——还好她是朝我走过来。

要是菲尼莉雅放著艾莲不管,为了打倒莉姆而调转方向,那就可能会带来无可挽回的结果。她打从心底感谢战场的铁则。

——不过,真想不到会看到那两个人并肩站在我面前。

大概是因为头脑还不够清醒的关系吧,艾莲顺其自然地沉浸在与战斗无关的无益思考之中。莎夏与韦沙隆——他们虽然都是艾莲看重的人们,但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关连,也没有任何共通点。

思及于此,艾莲终于想起来了——她想起了韦沙隆曾希望自己去做的事。

红宝石般的眸子,在这时恢复了些许光芒,嘴角也稍稍弯了起来。落在肩膀和手上的小小雪花所传来的冰凉感,也在这时重新感受到了。

她一边想著「至今怎么都把这种事情忘了呢」,却也同时想著「会忘掉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因为在那段时间里,韦沙隆几乎天天都会那么对她说,以致于她后来都习惯当作耳边风了。

除此之外,一旦回想起韦沙隆,总是会先想到他丧命时的光景。除非在特定的状况下,不然艾莲是不会让自己想起他的。

艾莲用力咬紧了唇角,唤醒浑浊的意识,抓住地面。

——应该还能再打下去吧。

握著银闪的右手,将每一根手指都注入了力量。紧紧握住后,艾利菲尔像是在为她打气似地,卷起了一道徐风包住了艾莲的身子。

「不好意思啊,让你看到我窝囊的一面了……」

她挤出沙哑的声音向龙具致歉。自己直到刚才的表现都太丢人了。

不过是稍微被对手痛打了一阵,居然就陷入了顾影自怜的情境之中。

我还活著,手脚也还在,即使会感到疼痛,身体也还能动。更重要的是,自己还没出尽全力。

在这种状态下,她当然没脸去见韦沙隆和莎夏。

艾莲藉助环绕身子的风之力,让自己站起身子。

她凝视菲尼莉雅,慢慢地呼吸。要是稍有分神,恐怕就会因全身上下的剧痛而倒地不起。她不想让对方见到这般丑态。

「真亏你还能站起来。」

菲尼莉雅以像是感到佩服的口吻这么说道。艾莲吊起嘴角,试著露出豪迈的笑容。

「因为我想起了韦沙隆啊。」

菲尼莉雅轻轻皱了一下眉。接著,黑发战姬以冷淡的口吻挑衅道:

「是因为没成功报仇的话,就没脸在那个世界见他的关系吗?」

「不,你错了。」艾莲摇了摇头。

「要是没能完成韦沙隆的心愿,哪天在那个世界和他相会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开口了——想到这一点,我除了起身之外别无选择。」

「……你是指建国的梦想吗?」

「不是喔。」

艾莲明快地否定著,并露出不满的神情瞪视菲尼莉雅。

「虽然现在说这个有点太迟了,但关于这个梦想的部分,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因为韦沙隆会主动提起那个话题的对象,就只有你而已。虽说我或莉姆只要缠著他问,他也会告诉我们,但终究不像对你那样会主动提起。」

听到艾莲的这番话语,菲尼莉雅像是大感意外似地眯细了双眼。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在韦沙隆丧命的时候,艾莲才十三岁,而莉姆也年仅十六岁。韦沙隆肯定重视著两名少女,也相当疼爱她们,但无论她俩再怎么深究此事,韦沙隆还是没打算把两人当成能真心畅谈梦想,并与之商量的对象。

艾莲并没有从韦沙隆手中接过他的梦想。她是凭藉自身的意志,决定将之继承下来的。但这和韦沙隆期望艾莲能做到的心愿又是另一回事了。

「好像扯远了,说回正题吧。」艾莲调整著呼吸,继续开口。

她是著眼于「若是提到韦沙隆的名字,菲尼莉雅或许会有所反应」才开口的,目前看来确实是在她的预料之中。之所以就连微不足道的嫉妒心一类的回忆都全盘托出,是为了争取时间。不管是握著长剑的手,还是紧踏著大地的双脚,都还需要时间积蓄力量,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韦沙隆的心愿啊——」

艾莲装模作样地停顿了一次呼吸的时间,才再次开口:

「是要我和莉姆找个好男人,顺利地结婚,生个健康的小宝宝。他大概很在意这件事吧,几乎每天都会唠叨一番。那一天的早上也一样。」

一道僵硬的沉默横亘在两名战姬之间。最后打破沉默的,是菲尼莉雅的一声轻笑。

「还真是有他的风格。」

若是具备为人父母的亲情,就肯定不会希望子女继续走在佣兵这种不见得能活到明天的道路上吧。『白银疾风』之中也有几名负责打杂的女性,其中也不乏交到了男朋友,并在结婚后脱离佣兵团的女子。

「除此之外,我还从重要的挚友身上继承了一个心愿。」

我想生个孩子——莎夏留下这句话后与世长辞。

她所托付的这个心愿,让艾莲想起了自己最后和韦沙隆交谈过的话语。

「我想实现韦沙隆的愿望和挚友的心愿。所以,我绝对不能在这种地方被你夺去性命。」

雪依旧洒在战场上头。

两名战姬慎重地缩短距离,窥伺著使出必杀龙技的时机。

「话说回来,我还没听见答案呢。」

菲尼莉雅像是蓦然想起似地开了口。

「你实现韦沙隆的梦想了吗?」

艾莲眨了眨眼,讶异地凝视菲尼莉雅。那不是该在这种以血洗血的死斗中提出的问题,然而,不管是菲尼莉雅的黑眼还是说话声,都感觉不到丝毫的敌意,也看不出她隐藏著别的企图。

——想起来了,她在公宫也问过我呢。

那是在冬季到来之前——艾莲等人藉由海路从布琉努回到吉斯塔特时所发生的事。在借道造访的莱格尼察公宫里,艾莲和菲尼莉雅不期而过。当时,菲尼莉雅也曾问过她这个问题。

若考量到此处是战场,以及两人过往的恩怨,那么艾莲应该以斩击作为回应才对。实际上在公宫相遇那时,她正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艾莲稍稍思考之后,以真挚的表情望向了菲尼莉雅。

「韦沙隆的梦想,如今已经包含在我的梦想之中了。」

银发战姬让红宝石般的眸子充斥著威风凛凛的光彩,并继续开口说道:

「和当时相比,我的想法已经大大地不同了。这固然是因为我过去的想法太过粗糙而幼稚,但也并非全然如此。主要还是因为,与许多人的相识,令我对建国的想法变得愈来愈正面而进步。」

像是莱德梅里兹的人民和士兵、莎夏和苏菲等战姬,以及教导自己和莉姆礼数的尤金·舍巴林。

此外,还有即使身为异国的低阶贵族,还是踏实地继承了父亲的遗志治理亚尔萨斯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每一名结识的对象,都让她在统治者的路上获益良多。

「无人挨饿,无须担心盗贼和野兽,能熬过寒冷的日子,人们熙来攘往,每个人都能笑著度日……韦沙隆所描绘的蓝图,确实在我梦想的核心位置扎了根,然而,我没办法完全实现韦沙隆的梦想。我的梦想,是属于我的东西——就算最终抵达的目标和韦沙隆的梦想相同,这样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所谓的梦想,会一天天随著怀抱者而改变。有时会顺应现实,有时会灌注新获得的知识或智慧,也可能会因为新的邂逅或是发现而变化形状。

「我并没有忘记韦沙隆,也没忘记从他身上继承而来的诸多考量与心思。不过,这其中也加进了我的想望。」

艾莲笔直地高举艾利菲尔。剑身迸发出蓝白色的光芒,旋风层层包覆刀刃,化为风之漩涡。白雪也随之被漩涡吸入,在虚空之中飘浮著白色的螺旋。

「那就是你的梦想吗——我明白了。」

菲尼莉雅也架起巴尔格雷,在脸孔前方交错。黄金之刃迸出金色火焰,红色之刃则是释出

了红莲之火,两道火焰在空中画出弧线,每过一个瞬间,刀刃的闪光就更显耀眼,火势也随之增强。

我也有自己的梦想——菲尼莉雅不出声地呢喃道。她要藉由不断侵略他国领土以锻炼士兵,夺取敌国的财富,并扩张领地藉以富庶民生。她不会给予诸国反击的余力。

无论自己会在何时死去,都已经没脸面对韦沙隆了。然而,若是连这份梦想都无法贯彻,那就连能对他灵魂诉说的话语都丝毫不剩了。

「为了成就我的梦想,我要将你的梦想焚烧殆尽。」

两股强大的力量,震荡起周遭的大气。艾莲的银闪上所缠绕的旋风剧烈地扭曲,化为将接触到的所有物体全数破坏的风暴团块。菲尼莉雅的煌炎也不落人后,形成了两道焚毁一切的火轮。

「——横扫大气!」

「——双焰旋。」

由旋风化为形体的狰狞怪物,和交错的炎之光轮展开冲突。大地被刨了开来,大气被撕扯破碎,冲击的余波让周遭吹起强烈的热风。就连在远处关注战姬决斗的两军士兵们都受到热浪的波及,他们的全身灼伤,纷纷倒了下来。

风之怪物噬咬著炎之光轮,意图将对方咬成碎片;炎之光轮则试图撕裂风之怪物,将之轰得飞散。两股强大的力量团块在迸散出光能与热能的同时,也消磨著彼此的能量。

两名战姬紧盯著敌手,没有移动位置半步。艾莲的身上接连浮现出新的灼伤,军装上头的焦痕也不断扩大。另一方面,菲尼莉雅的身子则是迸出了像是被细小刀刃划过的裂伤,黑衣也被撕裂得留下无数坑洞。

瞬间,一道让视野为之灼烧的强烈光芒包覆了风与火。近乎雷鸣般的猛烈轰鸣同时摇撼著大地与大气,将艾莲、菲尼莉雅和莉姆的身体稍稍震离了地面。

在强光无声地消散的那一刻,一道巨大的碗状坑洞便出现在艾莲与菲尼莉雅之间。若是有人靠近该处的话,应该就能察觉这碗状的坑洞正散发著惊人的热气吧。两招龙技在一阵相互拉锯之后,竟然同时消灭了。

艾莲重重地吁了一口气。银发战姬虽然险些就此倒地,但勉强撑著银闪免于摔倒。

菲尼莉雅则是重新握好双剑,准备收拾艾莲。

就在黑发战姬打算迂回绕过坑洞之际,察觉到一股慑人的气息,于是将视线转向背后。

只见莉姆将长剑架在腰间,直盯著菲尼莉雅展开突击。

莉姆拚命忍耐著介入两人对决的冲动,无论艾莲受了多重的伤,她都咬紧牙关、握紧拳头,目不转睛地远远观望。

这全都是为了不错过眼前的这个瞬间。

菲尼莉雅微微转动视线,挥下左手的短剑,红色刀刃随即释放出红莲之火。就算是老练的战士,看到眼前的这团猛火,肯定也会吓得收住脚步吧。

然而,莉姆却没有一丝犹豫,反而像是要跳入火中似地往前踏步。火焰烧灼她的头发、脸庞和身体。莉姆耐著折磨全身的疼痛,拚命睁开眼睛挥动长剑。

两道金属敲击声合而为一,形成一声巨响。莉姆所握持的长剑从中断折,无数碎片闪烁著浅灰色的光芒散落地面。

同时,红色刀刃离开了菲尼莉雅的手边,拖曳著红色火光飞上半空。最后,短剑落在离黑发战姬约十余步远的地面上。

菲尼莉雅没让内心的惊叹浮现在脸上半分,而她的冷静也并未因此稍有缺损。她转向莉姆,挥下右手的短剑,莉姆则是对著菲尼莉雅的脸孔,扔出了手中的断剑。

打落断剑的同时,黑发战姬劈出了短剑。金色刀刃所释出的火焰一边贪婪地蚕食大气,一边袭向莉姆。莉姆像是扑向地面似地,朝著身侧用力一跃。火焰烧焦了她的鞋尖后,只灼烧到空无一物的空间。

菲尼莉雅虽然想对倒地的莉姆展开追击,但在察觉到一股强劲的气流后,瞬间转换了思路,将视线投向身侧。

「菲尼莉雅!你的对手是我!」

缠绕著疾风的艾莲高声吶喊,一鼓作气地跳过了碗状坑洞。她高举银闪,朝著菲尼莉雅的头顶重重劈下。

两道刀锋迸散出白银和黄金色的闪光。艾莲旋风般的一击,被菲尼莉雅的煌炎之刃挡了下来。燃烧著熊熊战意的深红双眸,对上了冰冷通透的漆黑双眼。

——干得好啊,莉姆。

艾莲在内心对著挚友大呼感谢。不具战姬身分、不像艾莲有疾风守护的她,绞尽勇气之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这一回,该轮到艾莲回应她的行动了。

艾莲迅速抽回长剑,横扫出手中的银闪——她的目标是菲尼莉雅的左手。黑发战姬立刻扭身,企图躲过这凶猛的刀刃。

风里混杂了少量的鲜血——菲尼莉雅的左手腕留下了一道血痕。虽然只是擦伤,但她终究没能完全躲过艾莲的剑。

——那家伙的左手没断啊,看来是麻掉了?

应该是在莉姆的剑打飞红色短剑时麻痹的吧。若非如此,菲尼莉雅肯定会在瞬间将红色短剑叫回手边,接下艾莲的长剑。战姬能做到此事。

艾莲浅浅地做著呼吸,改变了自己的姿势。她看似鲁莽地拉近距离,朝著菲尼莉雅挥出了猛烈的斩击。莉姆所创造出来的机会和这极为短暂的宝贵时间,是绝对不能轻易浪费的。

狂风呼啸,猛火上冲。风之刃与炎之砾混乱地交杂,而其中的缝隙则是被交击的斩击所填满。压向菲尼莉雅的风刃被火焰吞噬而消灭,袭向艾莲的炎砾则是被强风吹散。

在激烈的交战之中,菲尼莉雅不得不承认局势对自己不利。

双剑必须成对使用,才能发挥出真正的本领。然而,就算将落在地面的短剑叫回手边,发麻的左手也只会令其再次被弹飞罢了。

就算试图用火焰牵制对方以争取时间,火焰也会遭到艾利菲尔产生的风吹散,几乎没有任何效用。

该怎么办——有那么一瞬间,菲尼莉雅陷入了迷惘。

而就在这段期间,莉姆采取了新的行动。

她起身之后,立刻扑向依旧掉在地上的红刃短剑,以双手紧紧握住了剑柄——像是绝不让其离手似地。

判断莉姆的行动带有恶意后,巴尔格雷让刀身缠绕起火焰。火焰有如生物一般扭动昂首,灼烧莉姆握住剑柄的双手。

莉姆的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即使如此,她还是没将短剑脱手。下一瞬间,火焰势不可挡地从她的双手爬上双臂,并迅速扩大范围,将莉姆的全身都包覆在火焰之中。

「莉姆……!」

这骇然的光景让艾莲忍不住停下动作。菲尼莉雅没放过这个机会,抄起短剑杀了上来。火焰卷起漩涡,旋风疯狂肆虐。在热风的席卷下,两人的头发都飘了起来。

菲尼莉雅的短剑剑尖擦过艾莲的手臂,艾莲的长剑则削去菲尼莉雅的发梢。两人同时向后飞退——她们都猛喘著气。

「要是放著不管,莉姆可是会被烧死的啊。」

菲尼莉雅刻意用冷漠的口吻这么说道。虽然对她来说,莉姆的行动确实是出乎意料,但自己没有不加以利用的理由。

艾莲用力咬紧了下唇。菲尼莉雅正在诱使自己陷入焦虑。即使明白这一点,她还是得藉由咬伤自己,才能让自己维持冷静。

惊人的是,即使全身都被火焰灼烧,莉姆仍然没有放开巴尔格雷——不仅如此,她还将身子前倾,企图用自己的体重将短剑压在地上。

她喊不出声,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出声,因此,她在心中发出吶喊——对著企图将自己烧毁殆尽的龙具,拚了命地倾诉。

——亚莉莎德拉大人——你的前主人曾这么对我说过。

希望你能够守护艾莲。

当时的自己是这么回答的——在下必会用尽微薄之力。

那句委托和誓言,并不局限于那个当下。只要艾莲依旧是原本的艾莲,她就有实践誓言的必要。莉姆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龙具啊,你应该有必须克尽的义务吧?

而自己也是一样的。

——我会持续握著你,直到此身被烧到连一片骨头也不剩为止。

即使炽烈的高温和呼吸困难的痛楚造成意识模糊,莉姆紧握住巴尔格雷的手也不曾放松分毫。



在两名战姬和一名骑士的战斗范围之外,两军合计约莫八千的士兵,正在笼罩战场的狂热和恐惧之中彼此伤害,流出鲜血,将死期推给对手。

莱德梅里兹军在中央配置了两千步兵,左右两翼则是以八百士兵固守。这两翼的配置同样是五百步兵和三百骑兵,而后方则有四百骑兵待机,作为预备兵力。

莱格尼察军虽然也在中央配置了两干步兵,但和莱德梅里兹军不同的是,他们在右翼配置了五百骑兵,左翼则是一千步兵。以预备兵力在后方待命的,是五百名的步兵。

不过,这说起来也只是开战当下的数字,现在两军都出现了接近两百名死者,在这场战事落幕之前,这个数字还会不断提升。

卢里克在黑龙旗和银剑军旗底下,代替莉姆指挥莱德梅里兹军。到目前为止,他还没犯下明显的失误,与莱格尼察军持续角力著。由于没戴上头盔,他那注册商标般的光头也得以精确地感受到雪花的寒意。

「代理指挥官阁下,您是否该戴上头盔呢?」

被任命为副官的骑士以担心的神情向卢里克这么进言,然而,二十三岁的代理指挥官却是笑著摇了摇头。

「这样比较好。我的脑袋容易发热,这恰好可以助我冷却下来。」

卢里克虽然嘴上说笑,并且露出了强势的笑容,但他的左手总是会定期地按上自己的胃部一带。他以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微小音量,悄悄地抱怨起来:

「真是的。如果知道会演变成这种状况,那我就不该只向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请教弓术,也该学些领兵指挥的技巧才对。」

身为骑士的卢里克,一直憧憬著能指挥数干名士兵的情景。然而,实际上阵之后,在感到喜悦之前,反倒是沉重的责任先压上了全身。更何况在这次的战场上,有两名战姬还正在战场中央进行对决。

万一己方支撑不住,让战线彻底崩溃的话,艾莲就会在战场上遭到孤立了。他绝对不能让事情走到这一步。

而另一方面,高举黑龙旗和交叉双剑军旗的则是莱格尼察军。指挥这支军队的,是名为由琵德的骑士。他今年四十五岁,在公宫累积了相当多年的资历,并侍奉过前前任战姬、前任战姬莎夏以及这一任的菲尼莉雅等三名战姬。

菲尼莉雅之所以会命令史琵德指挥全军,是因为看过这名骑士的战事经历和在公宫做事的态度后,认定他是一名会随著年纪累积经验的踏实男子。

虽然她看人的眼光是正确的,但对于自己在史琵德眼中是什么样子,菲尼莉雅就没有多去注意了。

对于黑发战姬暗藏在心底的那个梦想,史琵德其实已经默默地有所察觉。与其说是菲尼莉雅的掩饰技巧不够高明,不如说侍奉过三名战姬,以自己的双眼见识过她们的史琵德观察力更胜一筹。

当然,关于菲尼莉雅具体会怎么去实践自己的计画,史琵德终究还是无法得知。然而,在公宫听到她宣布要和莱德梅里兹对决的时候,史琵德便看出菲尼莉雅打算放手一搏。

以史琵德的年龄和立场来看,或许他应该要出声制止自己的主君才对。

然而,他却选择了遵从菲尼莉雅的命令。因为史琵德也一样——他想跳脱迄今踏实的生活方式,在这位新主君身上赌一把。

「比起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孤注一掷也是一种选择吧。」

抱持著这般心境的史琵德,在指挥上显得异常积极。

「如果无法前进的话,至少要死守住目前的位置!拉开你们的嗓门!用力挥舞军旗!别给对手提升士气的机会!」

在开战之初,史琵德位于军队的后方,但曾几何时,他已经策马来到了接近军队中央的位置。深知他平时为人者,在为史琵德的热情感到讶异之余,也因此受到了感召,渐渐转以强硬的姿态攻向莱德梅里兹军。

构成莱格尼察军右翼的部队之中,有个名为菲柏尔特的男子。他是在奥尔席纳海战之中壮烈战死的骑士萨乌鲁之子。

菲柏尔特虽然只是率领一百名骑兵的部队长,但他的武器并非长枪,而是能以两手握持的长柄剑,而剑身也比寻常的长剑长上许多。

菲柏尔特挥舞著这般大剑,身先士卒地策马向前,以近乎无谋般的勇猛气势杀进了莱德梅里兹军。他的剑将敌兵的脑袋连人带盔一同劈碎,对于想以盾牌防御者,则是以突击将之撂倒,将来犯的敌兵以剑尖穿肠破肚。被他击倒的士兵会遭到马蹄踏碎,至于刺向自己的长剑和枪尖,则会被他的大横劈悉数弹退。

他的盔甲被敌兵的鲜血染红,并咆哮著向前挺进。底下的骑兵们也像是被队长的奋战鼓舞般,随之展开了突击。

最后,就连左右的部队部受到菲柏尔特队的士气牵引,开始击垮莱德梅里兹的军队。

收到自军的左翼遭到压制的消息后,卢里克的脸抽搐了起来。

——我记得敌方的右翼数量应该比我军的左翼数量还少才对啊……

这是来自斥侯的汇报,而这样的评估也是正确的。莱格尼察军的右翼编制为五百骑兵,而与之相对的莱德梅里兹左翼则是以五百骑兵和三百步兵所编成。

在布洛斯洛这种地势平缓的地方展开冲突,若双方的数量没有差距太多,那就是士气较高的一方会取胜了。就现在的状况来看,莱格尼察军的右翼不仅克服了兵力上的差异,甚至还抱持著足以占得上风的气势。

卢里克被迫做出选择。是该下令左翼死守不退?还是让他们一边后退一边重振旗鼓,并等待敌军变得疲惫?或是说,是否该让在后方待命的四百骑兵以援军身分送往左翼?

——要是下令他们死守,最后却失守造成战线崩溃,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胃部传来一阵抽痛。一想到战况在犹豫的这段期间也渐趋不利,焦虑的心情就让呼吸变得困难。若是换作艾莲或莉姆,还有堤格尔在场指挥的话,他们究竟会怎么做——卢里克的心思飘移到这些毫无建树的念头上面,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若是要派出援军的话,该派多少才好?全部吗?可是,一旦用尽了后方的预备兵力,若是有其他地方出现崩溃的危机时,恐怕就无力援救了。

他咬紧牙关,将来回按著胃部一带的左手用力握紧,下定决心发布了命令:

「将后方的骑兵全数送往左翼!用全力协助他们挡下攻势!」

收到光头代理指挥官的命令后,传令兵短短敬了一礼后,便快步奔了出去。卢里克看著传令兵的背影,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等这场战争结束后,就去请教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吧。」

在卢里克的判断下,莱德梅里兹的左翼总算是撑了下来。

有些士兵们将盾牌并排在一起,推回了敌军的猛击;有些士兵则是拾起化为尸骸的同伴们的武器,击退了步步进逼的敌人。

以援军身分赶到的骑兵部队,与莱格尼察的右翼部队展开了正面冲突。马匹们彼此激烈地冲撞,士兵们则在马上朝著敌兵砸出枪剑。

在怒吼声、惨叫声和马匹的嘶鸣声中,血沫与汗沫飞溅。不管是属于哪一方的士兵,都在落马之后遭受马蹄风暴的蹂躏,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些士兵连头带盔遭到粉碎,骨头也连著盔甲凹折断裂。有些人掉在摔倒的马匹底下,就这么被压毙;也有人被兴奋的马匹咬伤,甚至被咬断手掌或是手臂。

收到亚拉姆战死的报告时,卢里克的脸色丝毫未变,仅短短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后,便让传令退下了。

亚拉姆率领著左翼的其中一支步兵队,并为了挡下菲柏尔特的部队而挺身迎战。虽然成功地绊住了菲柏尔特的脚步,但亚拉姆本人也倒在血水与泥泞之中,他所率领的部队也折损了将近一半。

在被狂奔和破坏所支配的战场一隅,人类与马匹层层埋入大地之中。莱格尼察军队的士气依旧高昂,莱德梅里兹军左翼的损伤也没有缩小的迹象。就算在投入预备兵力之后,卢里克还是接连收到了状况危急的报告。

左翼目前还撑得住,但他已经没有预备兵力了。要从中央或右翼调派部队过去协助不是不行,但如此一来,这回或许会轮到那些地方萌生危机。

——是我误判战况了吗?

后悔和绝望令卢里克的脸上流下了几道汗水。战况不断倾向莱格尼察军。

——都赔上亚拉姆的命了,结果还是要输吗?

全身开始颤抖,卢里克已经无法明白这是因为愤怒,还是基于悲伤?他开始思考,是不是该从右翼的后方抽调部队。

而就在这个时候,战场上出现了新的变化。

将莱德梅里兹军左翼逐渐逼入绝境的史琵德,蓦地回头看向背后。

在这个时候,他从莱格尼察军的中央部分又往前走了一些。为此,映在他视野里面的,就只有被紧张和激昂感包覆的莱格尼察军,以及描有交错的金红两刃的莱格尼察军军旗。

——怎么回事……?

史琵德的视线略过己军的士兵,投向更远的彼方。这四十五年来所累积的经验,让他察觉了空气的变化。不会吧——在他闪过这个念头的瞬间,一名士兵猛喘著气现身了。他凑到史琵德身旁,压低声音报告:

「在我军右后方出现了路伯修军,距此约一贝鲁斯塔。」

史琵德瞠大了双眼。岂有此理——这般呻吟险些要从嘴边钻了出来。

他早已透过斥侯的报告,得知路伯修军正朝著此地前进。然而,当时这支军队还远在距离

己军十五贝鲁斯塔(约十五公里)之外。在路伯修军抵达此地之前,莱格尼察军肯定已经将胜利收于掌中了吧。

——他们是在什么时候这么接近的!?不,不对,为什么会出现在右后方?

史琵德的脑海里摊开了包含战场在内的周遭地图。布洛斯洛是一处地势平缓的草原,其中虽有一处山丘,也有河川流经,但都离战场有一段距离。

「路伯修军的数量是?」

「就军旗的数量判断,约在三千上下。」

刚才虽然勉强忍住,但这回实在是没办法了——史琵德咬牙切齿的声音传了出来。他已经看穿路伯修是透过何种手段接近到这么近的。

「他们用了雪橇吗……!」

己军所发现的敌兵肯定只是幌子。路伯修军在吸引己方的注意力后,便让本队利用雪橇在冻结的河川上移动,一路赶往此地。河川确实离战场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但若是花上四分之一刻钟的时间,就算是步兵也足以来到此处。

路伯修公国位于吉斯塔特的西北部,冬季的严寒程度和莱格尼察相同——或可说是略胜一筹。他们早已习于利用雪橇在结冻的河川上移动,而要在公国境内的城镇或都市凑足雪橇一类的器具,想必也不是难事。

史琵德之所以没料到这一步,是因为从斥侯口中听取报告时,路伯修军距离河川还有一段距离的关系。

冲击和焦虑令史琵德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感觉到即将到手的胜利就这么飞了——就宛如落地融化的雪花一般。

在莱格尼察军的右后方,有三千步兵昂然而立。

他们没穿盔甲,而是在羊毛制成的布衣上头罩著皮甲,并披著厚重的毛皮外套。虽然戴著头盔,但仍在会与耳朵接触的部位上垫了毛皮。

他们是『雷涡的闪姬』伊莉莎维塔·法米那率领的路伯修士兵。与黑龙旗并排著高举的军旗乃是紫色,并在上头描绘了带著美丽弧度的金色长带。

站在士兵们前方的莉莎并没有披上毛衣一类的物事,仅用深紫色的礼服包覆著身子。是握在她右手的漆黑长鞭守护了她,使其免于受寒。

史琵德的推测是对的——莉莎找来了雪橇和用以拖曳的大量犬只,在冻结的河川上疾行而来。

「看来是赶上了呢。」

看到在数百阿尔昔远的前方进行的战斗,莉莎轻轻叹了口安心的气。因为也可能在他们赶,至战场的时候,战争却已经结束了。毕竟将此地订为战场的,乃是莱格尼察军和莱德梅里兹军。

「根据斥侯的说法,莱德梅里兹军虽然屈居下风,但似乎还支撑得住。」

在莉莎身旁待命的骑士向她报告。骑士名为纳姆,莉莎没转头看向他,轻轻地颔首。

「这应该已经算得上是大好消息了吧。」

对莉莎来说,最糟糕的状况是莱格尼察军不但已经获胜,而且菲尼莉雅和莱格尼察兵也都还有一战的体力。在那种状况下,路伯修军有可能会束手无策地遭到各个击破。

——看来艾莲与菲尼莉雅的战斗尚未落幕呢。

莉莎当然没有透视整座战场的能力,不过身为战姬的她看得出其中差异——若是两名战姬的战斗结束的话,败北一方的军队肯定已经兵败如山倒了。

莉莎凝视著莱格尼察军。她金色的右眼带著怒气,蓝色的左眼则是蕴藏著战意,这两道情绪在她的双眼里摇曳著,等待爆发的瞬间。纳姆看著主君,等待从她的口中发布突击的命令。

对于异彩虹瞳的战姬来说,此战的目的是为了雪耻。况且,己军不仅抢到了敌军的背后,敌军还忙于应付莱德梅里兹军,无从应对己方。这时应是展开突击,彻底蹂躏对方的大好时机。

然而,从莉莎口中发出的命令,却与纳姆预测的大相径庭。

「维持队形前进。在交战之后,只要给予对方一次打击,就迅速向后退开。」

「……这样就可以了吗?」

「够了。若是陷入混战的话,我可是敬谢不敏呢。」

莉莎摇了摇头。对于路伯修军现身此地一事,莱德梅里兹军事先毫不知情。毕竟莉莎完全没有与艾莲联系的空档。

说起来,莉莎之所以会和奥尔嘉一同返回路伯修,主要是基于两个理由。理由之一,是波鲁斯伯爵卡萨柯夫举止有异,要提前加以警戒;理由之二,则是为了提防从王宫逃脱、回到莱格尼察的菲尼莉雅。

莉莎之所以会领兵入侵莱格尼察,主要是为了打探菲尼莉雅的动向——至少也能达成牵制对手的目的,一直到了昨天,他们才得知莱德梅里兹军的动向。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冲进战场,很可能会被他们当成敌兵对付。

纳姆正确掌握了莉莎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不仅如此,他还为防万一问了一句:

「不过,若只是给予一次打击,是否会有攻击力不足的疑虑?」

莉莎稍稍倾首望向了纳姆——并蓦地笑了出来。

「我再说一次,这样就够了。」

在王都的战斗里败给菲尼莉雅的愤怒与不甘,目前还盘据在莉莎的心底,然而,她迄今已经多次体验过败北的滋味,也很明白顺从这股情绪行事会有多么危险。

她若是在过去和菲尼莉雅结过梁子的话,说不定还会感到一阵挣扎,但两人就只是经历过一场战斗的赢家和输家罢了。红发战姬是能够切割这份心思的。

漆黑之鞭呼应了使用者的斗志,缠绕起亮白色的雷光。黑鞭的名字是『碎祸之闪霆』沃利兹夫,莉莎握紧自己的龙具,高举向天。

鞭子在空中画出了一道流利的弧线,从末端迸出了金色的光芒—光芒像是一道利爪般穿透大气,连结了天与地,并发出比战场的喧嚣更为惊人的雷鸣。而路伯修士兵所吹响的号角声也随之响起。

虽然不晓得艾莲位于战场的何处,但应该能藉由此举向她传达自己和路伯修军身在此地的消息吧。当然,这同时也是给菲尼莉雅的讯息。

在降雪之中,莉莎傲然提步。路伯修的士兵们则是握紧了长剑或手斧,踏响了冻结的地面跟在身后。

在敌我的距离缩短到不到一百阿尔昔(约一百公尺)的时候,莱格尼察军洒出了大量的箭矢。莉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甩了一下黑鞭。沃利兹夫呼应她的想法,将自己的长度延伸为超过原本的两倍,在空中自在地舞动著,将倾注的箭雨悉数粉碎。路伯修士兵们看著电光的残渣四下飞散,齐声发出了欢呼。

「要来了呢……」

莉莎再次举起雷涡。在她的视线前方,莱格尼察的士兵们展开了行动。就红发战姬的观察,对方是为了阻挡己军,而将在后方待命的士兵们投入了战线。

「跟著我上!」

莉莎蹬地冲了出去,路伯修兵则是高吼著跟了上去。莱格尼察兵也握紧武器,以勇猛的气势迈步奔出。双方视线相交,杀气乍现,血液也随著剑刃和枪尖的反光映入眼帘变得沸腾。

两军爆发冲突。莉莎举起黑鞭,甩出了一记横扫。五名莱格尼察兵的盾牌同时碎裂,连头带盔遭到粉碎,纷纷倒向地面。就算是侥幸保住了小命的人,意识也削去大半,就连想起身都无法如愿。

但就算目睹了如此壮烈的光景,后方的莱格尼察兵还是毫不畏惧。对手可是战姬,若是害怕牺牲的话,那就算花上一百年也无法拉近距离。他们踩著同伴的尸体,准备对莉莎发起攻击。

雷涡的闪姬保持著冷静而冷淡的心情,朝著这批敌兵瞥了一眼后,她便翻起了深紫色的礼服下襬甩出黑鞭。在响起宛若敲碎大气的震天价响后,莱格尼察的士兵们随即喷出鲜血,一一瘫倒在地。

莉莎拨了一下红发,让身子缠绕著雷光,睥睨著莱格尼察的士兵。她的这副身姿,著实与战场公主之名极为匹配。

「别劳驾战姬大人出手!以自己的双手抓住功勋吧!」

在莉莎身旁待命的纳姆对士兵们这么暍道。路伯修的士兵们登时气势高昂地杀向了莱格尼察兵。

莉莎一边以黑鞭将从前方攻来的敌兵拽倒在地,一边皱起眉头瞪向了纳姆。

「我记得我有说过不准追得太深,可别把他们煽动得太过头呀。」

「非常抱歉。不过,战姬大人,这些家伙个个都很生气——而且气得非同小可。还请您谅解这点。」

莉莎哼了一声,没有多加回应。

在路伯修军的进攻下,莱格尼察军原本在战场上所掌握的优势登时分崩离析了。指挥莱格尼察军的史琵德,虽然下令在后方待命、作为预备兵力之用的五百步兵前去迎击,但不出片刻,便传来了这支队伍溃败的回报。

路伯修军把五百步兵打得落荒而逃后,并没有进一步杀进敌阵,而是井然有序地向后退开。不过,与其说莱格尼察军为此感到松一口气,不如说实际状况完全相反。毕竟这代表路伯修军这个威胁,现在依旧占据了他们的后背。

势如破竹地攻向莱德梅里兹军的莱格尼察右翼,这时失去了原有的冲势。得知路伯修军的存在后,他们暂时停止前进,打算在整顿队形后,为可能会来自后方的攻势做足准备。

但就结果来说,这一步是坏棋——因为这给了让莱德梅里兹军重振旗鼓的时间。原先硬是撑住了对手猛攻的莱德梅里兹军在反守为攻后,莱格尼察军便被逼得节节败退。

史琵德虽然拚命地调兵遗将,令军队改采守势,但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位于右翼的菲柏尔特战死,以及其麾下的部队随之败退的报告。



在战场中央,艾莲和菲尼莉雅的交战还在持续。

两人的身体各处都多了几道新伤。艾莲不顾全身剧痛的一轮猛攻,加上武器长度的差异,让她的刀刃成功递到了黑发战姬的身上。莉姆受到巴尔格雷之火烧灼的光景似乎激发了艾莲的战意,让她的斩击变得更为凌厉。

这时,两人看到莱格尼察军的后方迸出一道雷光,也听到了号角的声响。两人都正确地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受到那家伙的协助。」

艾莲忍不住咕哝了一声。莉莎在此地现身一事,确实超出了银发战姬的预期。她以为莉莎应该会持续警戒卡萨柯夫和菲尼莉雅,并在路伯修按兵不动。

艾莲以严肃的表情再次望向菲尼莉雅。

「你打算怎么办?」

她短短地问了一句。战场的趋势逐渐走向了莱格尼察军的败北,对于久历战阵的两人来说,要精确地判读这股流向并非难事。

就算菲尼莉雅在此击毙了艾莲,并让莱德梅里兹军败退,她也得立刻与路伯修军一战。而菲尼莉雅想必也得和莉莎打上一场吧。虽说在王都的战斗是她占尽上风,但第二次交手就难说了。菲尼莉雅如今已是伤痕累累,而且疲惫不已,而莉莎已经见识过黑发战姬的战斗方式了。

「这个嘛。」

菲尼莉雅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将视线落到左手上头。如今麻痹感已然消退,但她依旧没将煌炎唤回手边。红刃短剑现在仍持续地灼烧著莉姆的身子。

莉姆之所以还没断气,是因为菲尼莉雅故意要煌炎这么做的。她认为让莉姆活下去,反而 才能引诱艾莲失去冷静。

——虽然最后得用双剑了结你的性命,但还是比火焰好些吧……

菲尼莉雅在内心呼唤起煌炎。

灼烧著莉姆身体的红莲之火,在这时无声地消失了。接著,菲尼莉雅的左手被一道淡淡的光芒包覆。在光芒消散之际,她的左手已经握著一把闪耀著红色光芒的短剑。

莉姆维持著跪倒在地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看来是失去了意识。

艾莲虽然想立刻冲到她的身边,但架好双剑的黑发战姬却挡在她的面前。

「你还打算打下去啊。」

艾莲低吟了一声——她原本还微微期待著其他的可能性。菲尼莉雅浮现微笑,这么回答道:

「士兵们还在战斗著。」

为何要和莱德梅里兹一战?

在决定这场战事之际,菲尼莉雅是这么向重臣们说明理由的。

「帕耳图伯爵尤金·舍巴林企图篡夺王位,而莱德梅里兹、路伯修和波利西亚的战姬们则打算站在伯爵这一边。我之所以会和路伯修的战姬交战并受到禁足处分,也是他们所设的局。首先,我要打垮莱德梅里兹。」

想必有人对这样的说诃抱有疑心吧。此外,肯定也有人对于要和莱德梅里兹开战的决定感到挣扎。由于艾莲和莱格尼察的前任战姬——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的交情甚笃,因此莱德梅里兹和莱格尼察一直维持著良好的关系。和刀刃相向的次数相比,反倒是并肩作战的次数要来得高上许多。

尽管如此,无论是重臣们还是士兵们,都决定遵从她的决定。这都是为了菲尼莉雅一个人。

她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上舍弃这场战事。

两把短剑的刀刃释出了带状的火焰,逐渐包覆菲尼莉雅的全身。

「我要打倒你,而接下来,我也会打倒路伯修的战姬。」

煌炎的胧姬所发出的宣言,让艾莲战栗地咬紧了臼齿。凭菲尼莉雅的能耐,说不定真能力挽狂澜——她的说话声里充满了让人不自觉这么相信的魄力。

——不过,真想不到她还留有能施展龙技的体力。

艾利菲尔扬起了风,向艾莲发布警报。艾莲的嘴角浮现笑容。

这一击想必是逃不了,也避不过吧。

——若是如此的话,我该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艾莲将银闪的剑尖直指菲尼莉雅。龙具呼应艾莲的意志,在她的周遭吹起了一阵烈风。土块化为沙尘扬起,螺旋状的狂风层层交叠,化作酷似龙卷风的空气漩涡。

包覆菲尼莉雅全身的带状火焰,也在这时起了新的变化。每过一瞬,周遭的地面就会发出金色的光芒——或是被染上红色,而火焰也剧烈地膨胀起来,形成两根巨大的火柱,矗立于她的两旁。

两柄短剑送来了源源不绝的火焰,让火柱扭曲、摇曳,洒落著足以称为火雨的火星的同时增强火势。火柱朝著周遭吐出热浪,并增添了亮度,成长到似乎要直入云霄的高度。

关注著两名战姬对决的士兵们仅剩下寥寥无几,但他们都从一开始的观战位置向后退了将近二十步。而就算已经退了这段距离,风与热浪还是吹过了他们的脸颊,告诉他们此地依然不安全。

——堤格尔。

在让银闪的剑身汇聚风之力的同时,艾莲的脑海里浮现堤格尔的身影。那是接纳了她身为一个女人的身分,也接纳了她身为战姬身分的心爱情人。也是她接下来会与她并肩而行的——将来的另一半。若是他现在就在面前,艾莲肯定会立刻扑抱上去。对艾莲来说,堤格尔的存在几乎可以说是她活在这世上的理由了。

——为了要和你再次见面,我要克服这场战事,并存活下来。

堤格尔肯定也是同样为自己著想的吧。

——让我们一起缔造很多很多美好的回忆吧。然后……

到了与韦沙隆相见的那天,她要得意洋洋地夸耀道:「就算翻遍全大陆,也找不到这么好的男人喔!」当然,她也要对莎夏大肆炫耀一番。

红宝石般的眸子充斥了活力和斗志。

菲尼莉雅的黑眼眼底,也同样摇曳著激烈的猛火。

双方都已经站到了理想的距离。菲尼莉雅蹬地一冲。

「——双焰旋!」

煌炎的胧姬的龙技至此大成。黄金和红莲的参天火柱,像是在画出弧线似地滑向地面。光是自表面发出的骇人热浪,肯定就能轻易将人类体内的液体蒸发殆尽。

两道火柱交错融合,化为一道包覆了黄金和红莲的粗大火柱,扑向了艾莲。在艾莲施展龙技之前,火柱便吞噬了银发战姬。

菲尼莉雅诧异地瞪大双眼。都到了最后关头,她不认为艾莲还会做出错误的判断。然而,自己释放的火柱确实吞噬了艾莲。

握在左右两手的龙具,告知她火柱里头所出现的状况。

有东西正在蠢动——

菲尼莉雅仰望火柱,摆好了架势。而就在这一瞬之后——

「——横扫大气!」

火柱的一部分从内侧被开了个洞,从中释出的风暴漩涡直直地扑向菲尼莉雅。黑发战姬交错龙具,承受著这股力量。

在破坏火柱时所爆发的激荡似乎消耗了不少能量,风暴漩涡的威力并不若想像中恐怖。但即使如此,只要稍有分心,暴风的乱拳依然有可能将黑发战姬一举轰飞,而这也足以封住她的动作了。

接著,菲尼莉雅看见了——在火柱之中,一名少女缠著风,朝著自己急速下降。风之屏障的防御力似乎终究有极限,只见她的身体周遭缠绕著几许火星,而有著金红两色的发饰,也在受到烈火的焚烧后炭化碎裂了。

艾莲喊了些话,菲尼莉雅也瞪视著她吼了回去。也许她们是在喊对方的名字,也可能是聚精会神的一声大喝。就连喊叫的两名当事人,在那之后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喊了什么。

艾莲从空中劈出长剑,菲尼莉雅则是将右手的短剑向上刺去。

长剑撕裂了菲尼莉雅的左肩、砍断锁骨,一路劈至胸口一带。短剑的剑尖则是刺中了艾莲的额头,使其流下鲜血——但伤口实在太浅了。血液飞溅而出,无声地砸落在被火与风烘乾的大地上头。

艾莲在空中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面上。

而菲尼莉雅则是任由黑色军装被染上红色,就这么呆立在地。

在左肩受到冲击的瞬间,菲尼莉雅的脑海里鲜明地浮现出一幅光景。

那是在某间旅馆的一间房内。菲尼莉雅与一名男子并肩坐在床边。男子的年纪大约三十五岁,有著中等身材,左颊上的白色伤疤相当醒目。

他是韦沙隆。既是『白银疾风』的团长,也是自己少数愿意敞开心房的男子。

菲尼莉雅正和韦沙隆在床边并肩而坐。两人都只穿著薄薄的衣服,靠近床铺的小桌上放了酒瓶和两只陶杯。

「那就是你想建造的国度吗?」

韦沙隆看著菲尼莉雅,笑了出来。

「虽然有些地方教人担心,但也很有你的风格啊。」

「你没打算阻止我吗?」

菲尼莉雅的这句话蕴含的不只是意外,也带了少许的挑衅。

「我和你想的国度不一样。」

总是积极地对外征战,将战争的主导权置在手边。

菲尼莉雅所想出来的国度便是这种风貌。虽然很可能招致邻近诸国的敌意与反感,但所谓的国家,是不会因为这点理由就出兵的。

「就因为是这样,所以才好啊。」韦沙隆笑著继续说道:

「吉斯塔特、布琉努、亚斯瓦尔、墨吉涅——这些国家都有国王,有贵族,也有平民,但呈现的风貌都不一样吧?能有各不相同的国度是一件好事,虽说其中应该也会过上不少难题,不过解决这些难题就是国王的本分了。」

真想看看你所构思出来的国度啊——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菲尼莉雅以佯装自然的动作垂下头,露出了娇憨的笑容。

毫无前兆地,映在视野里的光景切成了不同的样貌。

自己正站在一处荒野之中。她听不见声音,也嗅不到味道,只站在略远之处发著呆。不过,她很快就明白这里是一座战场。

脚边倒著一名男子。他是韦沙隆。

他的左肩到胸口一带多了一道严重的刀伤。那已经是致命伤了。若要问他为什么身上会有这道伤痕,答案也很简单——那是她自己下的手。

「为什么……」

从嘴里流漏出来的,是连自己都为之讶异的细微之声。她没想过状况会变成如此。

那是一场追击战。菲尼莉雅所属的那方以胜利作收,而韦沙隆则是为了保护逃得慢的同伴,留下来殿后。因为这层理由,两人展开了对峙。而艾莲和莉姆则是在韦沙隆的身边。

不战的选项——是存在的。菲尼莉雅若是不对其拔剑,而是默不作声地放过他们,那韦沙隆应该有办法带著艾莲和莉姆脱离战场吧。

然而,菲尼莉雅并没有这么做。

若是在战场上发现知交位于敌方阵营,就该以不会受苦的方式了结对方。

这是她所学过的战场铁则。要是被情分影响而放过对方,也许会留下后患,害得自己或同伴遭受袭击。此外,这也可以看做是她背叛了自己的阵营才会放过敌方一马。无论理由为何,这种会放跑敌侧熟面孔的佣兵最终都会受到排挤,并失去容身之处。

在某处战场并肩作战的战友,却在另一处战场以敌人身分死于她刀下的体验,菲尼莉雅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所谓的佣兵就是这种生物。

所以,菲尼莉雅拔剑对准了韦沙隆——就像她过去在众多战场上所做过的那般。韦沙隆并没有作势逃跑,而是架好长剑相对。

自己恐怕会死在这里吧。虽说双方身上都明显带伤,但就打斗方面的本领来说,韦沙隆还在菲尼莉雅之上。

这样倒也不错——菲尼莉雅是这么想的。

她的人生几乎都是以佣兵的身分耗在战场上头,也没想过要选择除此之外的生存方式。幸运的是,无论是身为战士还是身为女人,她迄今都没遭遇过悲惨的经验。

若是能够选择的话,她希望在死亡的时候能走得不留痛苦,但她也很清楚这是相当奢侈的愿望。

如今她才发现,当时的自己实在是抱持了太多的心思踏上战场。她既想和韦沙隆在技术方面一较高下,也想以战士的身分死于沙场。

她能肯定,若对手是韦沙隆的话,就算他砍倒了自己,也不会对自己做出过分的事情。而自己就算是败在这名男子的剑下,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

而这名男子肯定会把自己记在心底吧——菲尼莉雅是这么想的。

简单来说,她完全被想撒娇的想法冲昏头了。

剑与剑相互交击,视线交错而过。在逐渐迎向终幕的战场一隅,两人以落日作为背景,磨耗著彼此的生命。

然后,结局以菲尼莉雅从未预期的形式降临了。她钻过了韦沙隆的剑刃,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在韦沙隆倒下之际,菲尼莉雅才察觉到,他的腰际插了半截折断的剑刃。就算没与菲尼莉雅一战,能否获救也是个未知数。

菲尼莉雅虽然惊愕不已,却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大概是冲击过大,让她的情绪暂时冻结住了。

菲尼莉雅单膝跪地,握住了韦沙隆的手。

不过,她的嘴巴并没有吐出只字片语。想说的话语实在是太多太多,反倒全都梗在喉咙深处了。

韦沙隆抬眼望著菲尼莉雅,嘴角稍稍吊了起来。他似乎在笑。随著这个动作,他的嘴角冒出了小小的血泡。

传进菲尼莉雅耳里的,就只有一句短短的话语。她认为,韦沙隆那时说的应该是「梦想」两字。而在她试图开口询问之前,男子的目光已经变得涣散了。

梦想。韦沙隆有个建国的梦想。

是为自己壮志未酬感到哀叹?还是对于夺走他梦想的自己感到怨恨?但若真是如此,他应当不会露出如此沉稳的笑容才是。

她抬起了头,与艾莲四目相接。那对红宝石般的眸子,正因纯粹的怒意而熊熊燃烧著。

突然间,艾莲的脸孔朦胧起来,看起来像是有两张脸孔交叠在一起。

原本模糊不清的意识在这时清醒过来。

站在菲尼莉雅面前的,是有著『银闪的风姬』别名的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而非隶属『白银疾风』的佣兵艾蕾欧诺拉。

菲尼莉雅至此才察觉自己中了艾莲的一剑。之所以没有感受到痛楚,是因为自己已经沉入了死亡深渊的关系吧。虽然感觉上花了不少时间在回想自己的记忆,但实际上似乎只过了短短的一个瞬间。

菲尼莉雅按著自左肩劈至胸口的伤势,露出了微笑。这片伤口的位置,居然和自己过去在韦沙隆身上留下的致命伤相同,这令她忍不住感到好笑。

「——艾莲。」

菲尼莉雅以昔日的口吻轻唤银发少女。艾莲虽然依旧架著银闪,但似乎也察觉了菲尼莉雅的变化,脸上的表情转为困惑。

「你不打算砍下我的首级吗?」

艾莲摇了摇头。菲尼莉雅固然是杀死韦沙隆的仇人,但艾莲很清楚她的伤势已经过重,也不觉得自己还有必要多做些什么事。

「这样啊。」

菲尼莉雅垂下脖子,思索了起来。她在想是不是该把韦沙隆最后说出的话语转达给他的女儿艾莲知悉。

沉默偕同风儿徘徊了起来。菲尼莉雅吐了口气,轻轻吹散了这片沉默。

菲尼莉雅决定不说出口。艾莲已经说过,她怀抱著自己的梦想,既是如此,那大概就不会是她所需要的东西了。就让自己带著上路吧。

从菲尼莉雅身上不断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她身穿的黑衣,并在脚下汇聚成一滩血塘。即使如此,黑发战姬依旧昂然而立,没有丝毫动摇的模样。而她也没有松手放掉巴尔格雷。

「既然不打算砍下首级,那就用我的作法落幕吧。原谅我擅作主张,但莱格尼察就拜托你了。」

这是她以战姬身分说出的话语。看到艾莲点头同意后,菲尼莉雅将视线落到了手中的双剑上头。

「要让你帮我最后一个忙了。」

这份交情说起来还不到一年啊——她在内心苦笑著。不过,这对双剑对于身为战士的她来说,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挚友,也是无可取代的搭档。事情会走到这一步,都是自己不争气惹的祸。

金红双刀发出了黯淡的光芒。那既像是在责怪她,也像是在安慰她——说不定两种意思都有吧。菲尼莉雅这么思忖著。

她在胸前交错双剑,两柄刀刃随即喷出了火焰。火焰像是活物似地爬上菲尼莉雅的双臂,在转瞬间包覆了她的全身,化为一根火柱。艾莲睁大了双眼,在远处观望的莱格尼察士兵们也发出了惊呼或是哀叹声。

在灼热的火焰之中,化为黑影的菲尼莉雅一动也不动,也没喊出丝毫声响。

艾莲屏住了气,凝望著这幅光景。传进她耳里的,就只有火焰燃烧的声响而已。

在火柱之中,黑影像是沉入火中似地逐渐变得稀薄。在还没经过数到十的时间内,那道影子便彻底消失了。

而看似愈发膨胀的火柱,却在这时摇曳著逐渐缩小—它先是变得和营火大小相仿,又缩得微弱如油灯火光,最后则是连一点火星也不剩,彻底熄灭了。地面上徒留双剑绽放著金色与红色的光芒。

艾莲走了过去,捡起双剑。明明直到刚才都还裹在火焰之中,艾莲的双手却从双剑上感受到金属特有的冰冷触感。艾莲像是在对待贵重物品似地,轻轻将双剑拥在胸前。

——韦沙隆,菲尼莉雅就麻烦你照顾了。

她没向神明祈祷,而是向养父祈求菲尼莉雅的灵魂得以安眠。她认为自己应该这么做。

沉浸在感伤的时间仅有短短一瞬,艾莲露出了战姬应有的严肃神情,高举长剑竭力高喊:

「菲尼莉雅·阿尔夏芬已经自绝性命了!莱格尼察的人们啊,放下武器投降吧!我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可以保证,会待你们如荣誉的战士!」

士兵们纷纷发出了嘈杂声。

菲尼莉雅的死讯,迅速地在莱格尼察军里传了开来。

随著号角声响起,虽然少数的士兵战意尚存,但绝大部分的士兵都听从了艾莲的话语,拋下武器投降——或是逃跑了。与其说是他们察觉己军再无胜算,不如说是他们失去了战斗的理由。

担任莱格尼察军代理指挥官的史琵德,做出了投降的决定。在向士兵们宣布此事时,他的脸孔因疲劳和打击而失去血色,看起来宛如石像。隔了些许空档后,他的嘴里泄出了感到后悔的呜咽声。

至于负责指挥莱德梅里兹军的卢里克,则是没怎么品尝到胜利的滋味,而是被解放感、疲惫感和失去战友的痛楚包覆,脸上的表情沉痛依旧。听到艾莲和莉姆大致平安后,他才叹了口安心的气息作为回应。

「布洛斯洛之役」就此划下句点。

莱德梅里兹军的死者接近四百,莱格尼察军的死者则是超过了八百。而两军的负伤人数都是死者数量的好几倍。

菲尼莉雅最后所站的位置,连一小撮灰烬都没留下。只有烙印在艾莲和士兵们眼里的那幅光景,见证了她的最后一刻。



在意识清醒之际,莉姆亚莉夏发现自己躺在营帐之中。

从蓬顶垂挂而下的油灯火光明明甚是微弱,在她看来却显得颇为刺眼。不管是脸部还是全身上下,都充斥著一股奇妙的感觉。她试著扭动身体,随即传来像是被人掐住般的剧痛,令她忍不住发出呻吟。也许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只见有人从旁探头过来。

「你醒了啊。」

那人有著白银的发丝和红宝石般的眸子——对莉姆来说既是重要主君,同时也是挚友的那名少女就在眼前。莉姆虽然想开口说句「艾蕾欧诺拉大人」,但发出的却只有沙哑的声音。

「给我乖乖躺好。你全身上下都是灼伤啊。」

温柔的说话声中,带著些许像是在责备她的口吻。

艾莲穿的并非军装,而是一件宽松的麻衣,并披了一件毛线外套。她的头上没戴发饰,额上包著绷带,脸颊也贴著布,莉姆猜想,那件麻衣底下大概也裹满了绷带吧。她的鼻子嗅到了药膏的味道。

莉姆仰望著蓬顶,慢慢想起了失去意识前所发生的事。

在艾莲与菲尼莉雅交战之际,她按住了双剑的其中之一,为的是不让这把剑回到菲尼莉雅手边。当时的她,满脑子都在思考自己究竟能帮上什么忙,然后巴尔格雷的火焰就这么烧灼起全身。

「战争……」

「结束了。菲尼莉雅死了。」

艾莲以平淡的口吻回答道。莉姆轻轻侧首,像是在表示不解似地。因为她从银发战姬的说话声中,并没有感受到对于菲尼莉雅的强烈情绪。

「莉姆,眼睛看得见吗?耳朵听得到吗?鼻子如何?能喝水吗?」

艾莲手持装满水的银杯,凑到了莉姆的脸前。被这么一说,她才发现自己的喉咙相当乾渴。莉姆轻轻点了点头。

艾莲将左手环过莉姆的背部,温柔地将她抱了起来。在这个时候,莉姆才发现自己的全身上下都缠满了绷带。那股奇妙的触感原来是来自这个部分。而她也看出这里是总指挥官专用的营帐。

让莉姆喝下少许的水后,艾莲谈起了战争的事。

「多亏有莉莎率军来援,我们可以说是因此获胜的。」

「伊莉莎维塔大人她……」

莉姆愣愣地呢喃道。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到去年为止都还势不两立的她,却成了这次致胜的关键人物。

「得向她好好道谢才行呢。」

「是啊。总之我会先去道谢,你等伤好再说也不迟。」

艾莲没提及兵员方面的折损,而是聊著卢里克作为代理指挥官的奋斗内容等等轶事。但一提到菲尼莉雅,艾莲的脸色就变得极为复杂。对于艾莲来说,与她的这场战斗有著重大的意义,想不沉浸在感伤之中实在是太难了。

「——艾莲。」这时,莉姆以昵称唤了挚友。

「打倒菲尼莉雅的,是我们两个——是这样没错吧?」

她不打算让艾莲独自扛起一切——也许是这番心情传了过去吧,只见艾莲在嘴角绽起微笑,说了句「好好休息吧」。

「对了,莉姆,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不晓得是想起了什么,艾莲忽然露出严肃的神情说道。莉姆轻轻颔首,要挚友继续说下去——但她马上就后悔了。

「我问你,你喜欢堤格尔对吧?」

听到这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莉姆明显地动摇了。

「为、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跳到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当然是因为要谈的事情和他有关啊。所以说,怎么样?」

莉姆的脸一路红到了耳根,将视线从艾莲身上撇开。灼伤的疼痛也在同时传了过来,令她险些晕了过去。但话又说回来,这其实也不是多令人害臊,或是多残酷的话题。毕竟她的主君正是那名青年的情人。

「我、我不否认……」

莉姆话声颤抖,好不容易才吐出了这几个字。不过,艾莲并未就此满足。

「再讲得详细些……不,是我问的方式不对吧。我会问得露骨一些,不好意思啊。我想知道的是,你有没有喜欢他到想为他生小孩的地步。」

「小孩……!?」

莉姆睁圆了眼睛,由于太过吃惊而喊出了声。随著她扭动身子的动作,全身上下再次发出了悲鸣。在耐著这股疼痛直到消退之后,她才发现凝视著自己的艾莲神色相当严肃,也因此稍稍冷静下来。

「您要说的,难道是韦沙隆对于我们的期望吗?」

顺带一提,莉姆也不记得这件事了。当时随著韦沙隆的死,『白银疾风』的佣兵们也随之各奔东西,还没等到败战的后事处理完毕,整座佣兵团就彻底消灭了。当时实在是没有去想这些事情的心力。

「不只是如此而已。」

艾莲这么回应莉姆的质问,并提起关于她和莎夏的约定。

「莎夏在弥留之际,将那份没能实现的心愿托付给我了。对莎夏来说,这就是如此重要的大事。」

为病魔所苦,最后以像是将生命燃烧殆尽的方式结束这一生的战姬——一想到莎夏,莉姆也露出了沉痛的神情。艾莲继续说道:

「好在,我的身边有堤格尔了。就算没和莎夏做过约定,我也想为他生个孩子。但说老实话,我还是有一点不安。你还记得奥可沙娜吗?」

莉姆点了点头。奥可沙娜是负责『白银疾风』杂务的女性之一。她的个性开朗,也很疼艾莲和莉姆。

奥可沙娜和隶属于团里的一名佣兵成为情侣,并顺利结婚了。包含韦沙隆在内的团员们都给予两人祝福。

然而,两人的幸福并不长久——奥可沙娜在分娩之际丧命。而原本成功生下来的孩子,也就这么夭折了。丈夫在埋葬两人后,向韦沙隆申请退团,就此不知去向。若是待在处处留有奥可沙娜回忆的佣兵团里,想必只会徒增感伤吧。

孕妇在分娩时丧命,并不算是太稀奇的案例。

「我不强求一定要由我生下他的孩子,所以,只要莉姆和我一样成为那家伙的小妾,并生下他的孩子的话,我就能放下心中的大石了。当然,你就算比我早生下小孩也没关系喔,毕竟这也是韦沙隆的心愿嘛。」

「若是这样的话,还有蒂塔这个人选在吧?」

两人都知道蒂塔受到堤格尔告白,成了他的情人。而艾莲也愿意接纳蒂塔的存在。

堤格尔和蒂塔所缔结的羁绊,就连艾莲也无法从中干涉。毕竟两人从懂事起就一同相处,那是随著日积月累所交织出来的深厚情感。

「我想拜托的对象是你。」

艾莲那对红宝石般的眸子发出光彩,并这么说道:

「莎夏的心愿继承到了我的手上。而我则是想将自己的心愿继承给你。你觉得如何?」

莉姆露出了苦笑。对于艾莲的体贴,她半是感到困惑,半是心生感激。

艾莲说这些话的态度肯定是认真的,但尽管如此,她也是在刻意做球,企图让莉姆有机会表白自己的心意。而若是没有艾莲推这一把,莉姆想必不会主动去改变自己和堤格尔目前的关系吧。

此外,她也隐约察觉了艾莲之所以没头没脑地搬出这个话题的原因。

——艾蕾欧诺拉大人是想为我打气,并给予我生存下去的理由吧。

『白银疾风』有个规定,对于受到重伤的同伴,团内会询问是否有想要的东西,或是向他们说好会给予职务或是报酬,藉以加强这些人的生存意志。其中最看重这项规则的就是韦沙隆——只要有人受到一定程度的伤势,那他就一定会实行。

起初,莉姆对这样的机制感到不明所以,但不久便明白了。

因为在当时,有很多人都是看起来活蹦乱跳、和死亡沾不上一点边的样子,却在隔天早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艾莲也在明白这一点后,开始模仿起韦沙隆的作为。

「这样吧。我会在与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商量后,再决定该怎么做。不过——」

莉姆露出了相当罕见的淘气笑容,继续说道:

「就我个人而言,倒是很想看看艾雷欧诺拉大人的小宝宝呢。」

这一记反击的成效超乎了莉姆的预期。明明是自己先开口的,艾莲的脸庞却整个红了起来。她虽然有些害臊,但还是看似开心地笑著点点头。

「好啊。等到了那个时候,就让你抱抱看吧——差不多该休息了吧。」

「好的。」莉姆这么回应后,艾莲便轻轻站起身子。

「说起来,我也很想抱抱你的小孩啊。」

艾莲笑著这么说完后,便步出了营帐。

莉姆让意识慢慢屈服袭击而来的睡意,同时思考了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活下来?明明都被 火焰烧灼过那么长一段时间了。

她忍著疼痛,试著慎重地动起手脚。手指全部都还在,手臂和腿也都还能动,加上视野宽敞依旧,代表双眼也没事。

——是巴尔格雷手下留情了吗?

不过,若要说是巴尔格雷出于自愿,那它显然没有这么做的理由,恐怕是菲尼莉雅这么下令的吧。若是为了延长折磨自己的时间,藉以诱使艾莲失去冷静、露出破绽的话,那就说得通了。

莉姆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菲尼莉雅偶尔会用别扭的方式展露自己的温柔。说不定菲尼莉雅表面上是要让艾莲失去冷静,要龙具让烈焰烧得极为盛大,实则让火力控制到最小限度,以免立刻夺去莉姆的性命。

——就算想破头,也得不到结论呢……

她闭上了眼皮。虽然总觉得好像在视线的角落看到了巴尔格雷,但睡魔实在是太过强悍,

压制了想要确认的心思。接著,莉姆便再次被带入梦乡之中。



离开莉姆就寝的营帐之后,艾莲走入了另一座营帐。她忍著身体的疼痛,套上了新的军装。正如挚友的推测,她的衣服底下也缠满了绷带。

布洛斯洛之役落幕后,莱德梅里兹军回收死者和伤员,成功与路伯修军会合,并在布洛斯洛北端的大平原上扎营。路伯修军也在这附近扎起了营地。

现在差不多是再过一刻钟左右,太阳就会下山的时间。天空虽然依旧被灰色的云层覆盖,但雪已经停了。艾莲将管理营地的权限交给卢里克后,只带了一名身穿轻装的部下,前往路伯修军的营帐。

「只带一员真的不要紧吗?」

卢里克会露出不安的神情这么提问也是无可厚非。毕竟艾莲和莉莎是直到最近才终于对彼此敞开心房,尽释前嫌。在那之前,莱德梅里兹和路伯修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若非陌生人就是敌人」的状况。

卢里克虽然也从艾莲那儿听说过「我和路伯修已经和解了」,但并不清楚详细的内情。

「没问题的。我虽然没打算去太久,但就麻烦你看守了。」

艾莲这么向卢里克回答。之所以只带一名部下前去,是为了不去刺激路伯修的士兵。莉莎肯定也向底下的士兵们说明过她和艾莲的关系有所改善,所以艾莲也得身体力行,以看得见的方式做出宣示。

过了不久,路伯修的士兵们虽然怀有戒心,但还是迎接了艾莲入营,并带到莉莎的营帐。至于艾莲的部下则是在莉莎的指示下,被招待到访客用的营帐之中。艾莲很感激她的用心,毕竟能有地方抵御寒风确实是相当要紧的事。

然后,艾莲就这么在总指挥官用的营帐里和莉莎重逢了。

营帐里头铺设了熊和巨鹿的毛皮,完全阻绝了地面的寒气。营帐的角落堆叠了塞满棉絮的枕头,也看得到并排搁放的葡萄酒、伏特加和布琉努产的苹果酒。除此之外,地上也摆放了收纳地图、文件和笔等物事的箱子。

「伊莉莎维塔……不对,莉莎,承蒙你的搭救,非常感谢。」

营帐里就只有艾莲和莉莎两人。艾莲改以昵称称呼异彩虹瞳的战姬后,简洁地表明了谢意。

莉莎所率领的路伯修军,将在莱格尼察军后方待命的预备兵力悉数击破,并使之败走,可谓大功一件。毕竟单就艾莲击败菲尼莉雅一事,或许还不足以摧毁史琵德的战意。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呢。我只是从后方稍稍耍弄了一下莱格尼察兵罢了,根本算不上什么像样的功绩呢。」

顺带一提,路伯修军的死者人数为零。虽说终究还是有人受伤,但在毛皮的保护下,顶多就只是受了点轻伤。

「对了,你的副官呢?」

莉莎讶异地询问道。她也很清楚,若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莉姆是不会离开艾莲的身边的。

「她在这场战役受了满重的伤,所以我让她去休息了。」

艾莲虽然保持著冷静的态度,但却没办法隐藏起话声里的颤抖。莉莎并没有多加深究,邀艾莲在毛皮上头就座后,便拿出了葡萄酒和银杯。

两名战姬在毛皮上就座,摊开了几张周遭地区的地图,说明起自身的行军概况。至此,两人才总算掌握了彼此的动向。

「你招募了一大批民兵,刻意让莱格尼察军的斥候发现吗?真有一手啊。」

听到艾莲坦率的赞叹,莉莎毫不掩饰得意之情,笑著说道:

「我是想起堤格尔在两年前击退墨吉涅军的手法,并用我的方式加以活用呢。若是一开始就无意交战,就能和敌方保持充分的距离;而虽说要张罗防寒用品,但我也省下了为全员准备武器的功夫呢。」

——如果她说的是阿尼亚斯之役,那想到这个战术的其实是琉德米拉啊。

艾莲虽然这么想著,但看到莉莎喜孜孜的模样,决定还是按下不表。毕竟采纳这个战术,并说服民众加以实行的确实是堤格尔,因此也不能算是有误。

「莱格尼察军好像在布洛斯洛的南端扎营了。」

接受史琵德投降的艾莲,说好不会将莱格尼察兵视为败兵处置,也严格禁止自军的士兵搜刮莱格尼察的武器或是军旗。

「菲尼莉雅有对我说过『莱格尼察就交给你了』,除此之外,前任战姬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也是我的挚友。虽然短期之内还有困难,但待双方的伤口愈合之后,我希望两公国之间能以平等的立场往来。」

史琵德感激艾莲的宽宏大量,并告知了莱格尼察军今后的所有动向,并承诺会在之后协助莱德梅里兹和艾莲。由于没有战姬,无法出兵相助,但至少还能提供武器和粮食。

艾莲在答谢过后,原欲交出巴尔格雷,但侍奉过三任战姬的骑士却摇了摇头。

「还请您带在身边,作为莱格尼察身为您的盟友的证明。待有朝一日,敝公国诞生新的战姬大人后,在下便会向您索回此物。」

基于这些原因,有著黄金和绋红刀身的双剑,现在正被保管在莱德梅里兹的总指挥官营帐里头。

听完艾莲的说明,莉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么一来,你们应该会暂时留在这里啰?」

「是啊,我预计待个五、六天。关于这些天里所需的粮食和燃料,我会让莱格尼察帮忙张罗。但我没打算白白受惠就是了。」

艾莲全身上下也都还缠著绷带,距离万全的状态相去甚远。要是勉强动身却加剧伤势恶化,可就因小失大了。

在听到菲尼莉雅的死讯后,莉莎露出了复杂的神情。由于在王都险些死于菲尼莉雅的刀下,她确实是将黑发战姬视为敌人,但艾莲还是看出了她对此怀有不同层面的感慨。

察觉莉莎的神情变化后,艾莲递出了喝空的银杯,藉由要求第二杯葡萄酒稍作止歇,并在这之后以若无其事的口吻开口:

「话说回来,奥尔嘉怎么了?」

年纪最小的战姬奥尔嘉·塔姆,目前人在路伯修。艾莲原本以为她会暂代莉莎保护公宫,但这样的猜测落空了。雷涡的闪姬让不同颜色的双瞳绽放光彩,并这么回答道:

「我让她率领了大约两千士兵,前往卡萨柯夫的领地了。」

「是打算让卡萨柯夫闭嘴吗?」

察觉到莉莎的意图后,艾莲感佩地笑了起来。

对于目前的当家艾戈尔·卡萨柯夫,艾莲抱持的全都是负面的观感。

他藉由告密,促使了战姬们爆发内斗,还写信投书王都,要求将尤金流放国外。虽说他肯定是受人教唆才会这么做,但艾莲对他一点都同情不起来。

「要是由我或艾莲出面,恐怕会让人认为是打算发起私战,但换作奥尔嘉就没有这层问题了呢。卡萨柯夫治理的波鲁斯和我的路伯修接壤,我也派了不少熟知地貌的人员跟随,所以也没有迷路之虞呢。」

艾戈尔的父亲奥格尔特·卡萨柯夫,过去曾因敌视莉莎发起私战,最后倒在艾莲的剑下。

艾戈尔也因此仇视起莉莎和艾莲。然而,若是由奥尔嘉出面,艾戈尔就不能有效利用这股恨意了。

「我并没有将奥尔嘉人在路伯修一事对外公开,但这也是因为她的名声和长相在这一带的知名度不高,所以也没费我多少功夫呢。」

「卡萨柯夫大概会吓一大跳吧。他会乖乖收手吗?」

「这就要看奥尔嘉的手腕啰。我是有给她一点建议就是了。」

对于艾莲的疑问,莉莎灵巧地在以杯就口的同时耸了耸肩。

「我打算在明天中午开拔,前去追逐奥尔嘉的脚步。艾莲,你打算怎么做?在这里休息几天后,接下来的动向呢?」

「关于这方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艾莲像是嘴里含著苦涩的东西似地,皱起了脸庞。

「你觉得菲尼莉雅的死,会对未来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虽然觉得这样的问法有些不著边际,但莉莎随即掌握了银发战姬的思路。

「若是将范围设定在我们身上的话,主要的影响有二。」

异彩虹瞳的战姬竖起食指,继续说了下去:

「其一,对于明显有所图谋的凡伦蒂娜,我们会变得压倒性地有利。一旦明白我们战姬对立的局面形成了五比一,会协助她的人应当也会减少吧。今后只需警戒凡伦蒂娜一人的动向即可。」

艾莲无言地点点头,赞同了莉莎的说法。

「至于其二……大概是莱格尼察的内外都会爆发混乱吧。」

他们打了败仗,还失去了战姬——而他们的前任战姬还是在去年丧命的。

由于新任战姬是龙具遴选的,所以不会像贵族诸侯那般爆发继承问题,但在没有战姬的这段期间,已经足以让派系之间产生斗争了。除此之外,莱格尼察的人民也会感到忐忑不安吧。

另外,对于在莱格尼察周遭拥有领地的贵族来说,也许有人会趁虚而入。而王都深陷混乱,更是助长了这样的可能性。

「虽说不用去担忧亚斯瓦尔和布琉努的介入固然轻松不少,但我和你这下都得帮忙守护莱格尼察了呢。」

亚斯瓦尔和布琉努若是想在这时展开介入的话,就得先通过冬季冰冷而汹涌的大海。这两国大概都不会冒这层风险吧。

「写信寄给莱格尼察周遭的有力贵族,应该能达成吓阻的作用吧。信上就写『若是敢对莱格尼察动歪脑筋,就等著与两名战姬为敌』吧。」

艾莲和莉莎马上就想到了几个贵族的名字。这是因为在莱格尼察南侧拥有领地者也接近莱德梅里兹,而在北侧拥有领地之人也与路伯修相当接近的关系。两人决定以联名的形式,向这些贵族寄出信件。

在不知不觉间,葡萄酒已经只剩下半瓶的量了。莉莎接著取出了苹果酒。

「话说回来,关于嘉奴隆公爵的来历,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艾莲摇了摇头。

「在你和奥尔嘉从王都动身的那天,我们也离开王都了。而在回到莱德梅里兹的时候,我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啊。」

当时的艾莲必须紧追菲尼莉雅。光是召集士兵出征就花费了所有的时间,不管是艾莲还是莉姆,都没有做其他事情的余力。

「我这里也是一筹莫展呢。路伯修各处也传出了有人凭空消失,或是有怪物出没一类的诡异案件,甚至还有村子和城镇受害了……若是能掌握嘉奴隆的所在之处,我就可以动身处理了呢。」

看著一脸不甘地握紧银杯的莉莎,艾莲拿起了苹果酒瓶劝杯。

「等查清楚了,我会陪你去的,所以现在先冷静以对吧。」

喝空银杯,并让艾莲为自己斟了一杯新的苹果酒后,莉莎露出笑容,轻轻叹了口气。

「有朋友真是好呢。」

感到害臊的艾莲搔了搔银发,换了个话题。

「和奥尔嘉会合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率兵朝著王都前进啰。」

莉莎的回应相当明快。此举不仅能牵制凡伦蒂娜的动作,也能威吓那些在各地汇集士兵的领主。一旦有什么状况,还可以动用武力直接镇压。

「要是凡伦蒂娜占领了王都怎么办?这是有可能的吧?」

如果凡伦蒂娜预谋已久,那很有可能在她逃离王都的当下,就已经出动奥斯特罗德军了。

「届时就只能先和苏菲亚与琉德米拉会合,再想想有什么好办法了。」

「我知道了。那在我能够自由行动的时候,也会率军前往王都。」

听到艾莲这么说,莉莎随即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呢喃道:

「不晓得堤格尔是否平安。」

「……凭那家伙的能耐,就算遇到麻烦事也能迎刃而解的,毕竟每次都是这样嘛。」

艾莲这句话一半是为了让莉莎安心,一半则是说给自己听的。两人都还不知道堤格尔正朝著嘉奴隆的所在地前进——毕竟她们也无从得知。

「以堤格尔的个性来说,说不定反而在担心我们的状况呢。得尽快露个脸,让他安心下来啊。」

「是啊。『我们』得尽快露脸呢。」

莉莎燃起了少许的对抗心理。艾莲虽然有点儍眼,但仅仅说了句「也对」,并耸了耸肩便罢。由于知道莉莎对堤格尔的感情是认真的,艾莲觉得以自己的立场而言不需多说什么。

和莉莎握过手后,艾莲便离开了营帐。

岂料,在隔天接近中午的时候,莉莎却不得不变更自己的计画。这是因为一名骑马的少女造访了路伯修军营地的关系。

少女以宽松的白衣包覆了娇小的身子,披著一件以红色为基调的外套,并围著以狐裘制成的披肩。她头戴一顶挂有串珠的红色帽子,脖子上戴著色彩缤纷的圆珠首饰。少女的衣服和帽子上都绣有独特的花纹,而绑在腰上的腰巾上头,则是插了一把有著淡红色刀刃的小小斧头。

光是看上一眼,就能明白这身打扮显然不是这一带的居民。若是对吉斯塔特东部略有研究的话,应该就能联想到在那一带生活的骑马民族吧。在微弱的冬季阳光下,少女的淡红色头发依然生辉,只是已被汗水溽湿。她的眼睛让人联想到黑珍珠。

在路伯修兵的引路下,少女走进了总指挥官用的营帐。而一看到对方,莉莎登时睁圆了眼睛,发出惊呼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名少女——奥尔嘉·塔姆闻言,则是不解地歪起脖子。

奥尔嘉的年纪是现存战姬之中最为年少的十五岁,有著『罗轰的月姬』的别名。插在腰间的斧头是她的龙具姆玛,亦被称之为罗轰。

莉莎让奥尔嘉坐在毛皮上头后,随即准备了添加了蜂蜜的苹果酒。

「要是有马奶酒或是山羊奶的话,我想喝那个。」

「我还是第一次听过这种饮料呢。」

对于她厚著脸皮提出的要求,莉莎摇了摇头。奥尔嘉接过银杯后,一口气喝乾了苹果酒,接著说了句「谢谢你」。

莉莎一边为她准备第二杯酒,一边叫来士兵,下达了两道命令。分别是要士兵们先待命到中午,以及派遣使者前往莱德梅里兹军。

奥尔嘉很快喝空了第二杯,像是感到满足似地叹了口气。

「下次我想喝没加蜂蜜的。」

说完,她便说明起自己抵达此地为止的来龙去脉。

十天前,莉莎率领了三千步兵自路伯修的公宫出发,朝著莱格尼察南下;奥尔嘉则是率领两千步兵,朝著卡萨柯夫治理的波鲁斯前进。

就结论来说,奥尔嘉侵入波鲁斯领内,打倒了艾戈尔·卡萨柯夫,并在承诺将军队带往王都后,穿越路伯修来到了这里。

「你是怎么做到的……?」

莉莎会皱眉这么询问也是无可厚非。因为她不管怎么想方设法,都认为这是一起不可能的任务。尽管莉莎也同样不知道布洛斯洛化为战场,但奥尔嘉应当更对此一无所知才对。若是将这点纳入考量,至少也该再花上五六天才能抵达才对。

「我用了狗和雪橇。」

奥尔嘉毫不在意地说道。

这名最年少的战姬向莉莎借来两千兵力后,随即分成了两支一千人的部队,并让其中一支部队留下来收集犬只和雪橇,另一支队伍先行出发。

关于犬橇的使用方式和张罗方式,她已经事先听莉莎说明过了。不过,奥尔嘉所准备的犬只和雪橇的数量,多到足以轻松地运输两千名的步兵。

淡红色头发的战姬让一半的犬只拉空橇,藉以减少体力的消耗,并定期交换拖拉空橇的犬只。藉由这样的方式,她得以用惊人的速度赶至波鲁斯之地。

「这是我们部族在出远门打猎时常用的手法——让一个人带上三至四匹马,每隔一刻便换乘一匹前行。原理是相同的。」

「真希望你能稍微明白客气两个字要怎么写呢……」

莉莎色彩迥异的双眼分别浮现出儍眼和焦虑的神色,并这么抱怨道。无论是犬只还是雪橇,都是路伯修名下的财产,而不是奥尔嘉治理的布雷斯特。若是将士兵或人民操得太过火,最后他们愤怒的视线终究会集中到莉莎身上。

即使知道这是必要的支出,莉莎还是忍不住抱怨几句。

「花钱似水的女性,可是不会受欢迎的喔。」

「若是堤格尔的话,就会笑著原谅我。」

奥尔嘉一脸满不在乎地答道。莉莎虽然想叹气,但因为话题还没结束,因此她催促奥尔嘉继续说下去。

踏入波鲁斯的奥尔嘉和一千名步兵,并没有就此杀进波鲁斯的领内。因为他们有粮食和燃料方面的问题。

换作是在路伯修,奥尔嘉固然可以用全部推给莉莎善后的形式恣意取用,但若在波鲁斯如法炮制,那就与掠夺无异了。她只剩下花钱添购这个选择,但光是想买到充足的数量就不是一件易事了,而且莉莎提供的资金也没有那么阔绰。

于是,奥尔嘉沿著路伯修和波鲁斯的领地边界前进,一旦找到了波鲁斯领内的城镇或是村落,他们就走上一趟,并散播这段谣言:

「卡萨柯夫家的当家,正对身为下一任国王的帕耳图伯爵散播空穴来风的谣言,无礼地中伤著他的声誉。再过不久,王都席雷吉亚想必就会派讨伐军席卷此地吧。若想躲避这场战火,就最好赶快逃往路伯修。」

在卢斯兰王子清醒后,尤金就失去了下一任国王的身分。奥尔嘉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为了让不谙王都情势的民众也能明白,她刻意用了这样的说法。

这个方法并不是奥尔嘉一个人想出来的。莉莎在路伯修的公宫拨给她两千兵力时,曾这么提出建言:

「卡萨柯夫曾告过密,主张帕耳图伯爵有篡夺王位之嫌,并为此拉拢了我、艾莲和苏菲亚。在这四人之中,艾莲、苏菲亚和帕耳图伯爵的公国或领地都离波鲁斯太过遥远,就算我们这方打算报复,也得花上一段时间处理。不过,对上我的话,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将这点纳入考量的话,就能推测卡萨柯夫会对莉莎采取什么样的对策了。

首先,他会将大量的斥侯和传令安排在路伯修和波鲁斯的领地边界一带,钜细靡遗地掌握著路伯修军的动态。另一方面,卡萨柯夫本人则是会持续逃避与路伯修军开战,等待菲尼莉雅等帮手出面威胁路伯修。

「虽说比不上前任当家奥格尔特,但艾戈尔·卡萨柯夫似乎也武勇过人。不过,他大概是不会与我们正面开战吧。所以说,我们要散播对卡萨柯夫不利的谣言,逼他亲上火线。」

卡萨柯夫若是专注搜集著己方的动向,那这些谣言想必很快就会传进他的耳里。

奥尔嘉也散播了其他的谣言。

「听说卡萨柯夫为了迎战王都派来的讨伐军,打算徵收临时税。他好像要你们交出所有的粮食和燃料。」

「卡萨柯夫似乎知道自己不敌战姬,所以砍下了与自己长相相仿的男子首级,送到战姬身边示好。除此之外,他好像也交出了一部分的领地和财宝。」

「之所以前任当家奥格尔特一死,卡萨柯夫家的支持者便随之离去,好像就是因为他们看出艾戈尔只是个草包。再这样下去,波鲁斯之地会没有未来可言的。」

这些流言的可怕之处,都在于其中包含了「因为艾戈尔的恣意妄为,领民都要受到池鱼之殃」这样的主旨。

而正如莉莎的推断,艾戈尔正拚命地打探著领地周遭的风吹草动。

他被逼入了必须尽早将入侵领地的路伯修军驱逐出去的局面。不仅如此,他还得亲自在城镇或是村庄里露脸,让领民安心,并证明这些谣言不过是无稽之谈。就算能赶跑路伯修军,若看不到领主的身影,就会让领民们的心中留有疑虑。

而就在奥尔嘉抵达波鲁斯领内后的第三天早晨,艾戈尔率领了两千步兵,在位于波鲁斯西端的诺比特之地现身了。他之所以会亲自率兵,也是因为掌握了伊莉莎维塔·法米那率兵南下的关系。

这时的艾戈尔,仍旧以为路伯修仅仅派了一千兵马攻打此地。

诺比特呈现周遭被群山环绕的地形,也有几道河流从山上流向低洼地带。不过,由于这段期间有著从山顶吹下的寒风,所有的河川皆因而受冻,使得此地看起来与平原无异。

奥尔嘉所率领的一千路伯修兵,并没有在低洼地带等著敌军上门。他们背靠著名为葛林那的一座山,在山脚下严阵以待。

侦察之后,从士兵口中获取报告的艾戈尔,找来了几名得力部属问道:

「你们觉得那些家伙在想什么?」

艾戈尔今年十七岁。他有著遗传自父亲的褐色短发和魁梧体格,他有把握只要长剑在手,同世代的剑士就通通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的父亲基于对伊尔达,克鲁提斯的自卑感,选择了槌矛作为爱用的武器;但他的儿子在这方面就不受限了。

艾戈尔一旦穿上盔甲,戴上头盔,握起长剑,看起来就会像是一名威风凛凛的战士楷模。他的这身英姿,同时也扮演著凝聚人心的角色。

「要是我方发动攻势的话,他们应该就会走上山道退入山中吧。」

其中一名部下阐述了意见。另一名部下也开口:

「他们若是一边后撤一边入山,就能从高处攻击我军。况且,我方在人数上的优势也会因此荡然无存。」

「那么,你们觉得这样的战术如何?」

艾戈尔以收在鞘中的长剑在地上描出图形,向部下提出自己的考量。

「首先,让我军从正面攻向那些家伙,待那些家伙退到山里,我们就在各个交通要道布置兵力,孤立他们不让其下山。等到他们的粮食和水耗尽后,就会向我方投降了吧。」

「在下认为此乃上策。除了三条山路和一条河川之外,那座山的各处都充斥著陡峭的岩壁,就连野兽都难以攀爬。因此,只要能拿下这四处所在,应当就胜券在握了。」

对这一带山势瞭若指掌的部下喜孜孜地连声叫好,战术就这么定下来了。

波鲁斯军在诺比特之地前进,与在葛林那山脚的路伯修军展开了对峙。

天空染上了在这个季节不算罕见的灰色色调。

太阳虽然悬挂在刚过中天的位置,但看起来就像一枚陈旧的银币般,闪耀的光芒显得黯淡。这天几乎没有起风,不管是黑龙旗,还是在紫底上画著弯曲金带的路伯修军旗,都显得软弱无力地垂了下来。

路伯修兵的装备,是在羊毛衣服上头套上皮甲,并披上厚重的毛皮组成的。一千名士兵之中,约有接近半数是手持剑盾,其他士兵大都是使用长枪或是以手斧搭配盾牌,又或是装备弓箭。他们排列成方形的队形,摆出了要迎战对手的态势。

波鲁斯军则是穿上盔甲,在上头披上毛皮的装备。至于武器方面则是和路伯修军大同小异。他们让两千名士兵在维持厚度的同时,排开呈一列长阵,看得出试图用武器和盔甲所构成的墙壁压垮对手。

艾戈尔站在士兵前方,对路伯修军高声呼吁:

「侍奉有著不祥双瞳的战姬的人们啊!为何要用这等儿戏的心态入侵我领!」

「不祥双瞳的战姬」这个称呼,乃是对莉莎最严重的侮辱。虽说她的异彩虹瞳在某些地方是带来好运的象徵,但也有些地方认为那会招来厄运。气急败坏的路伯修士兵们,以吼声和咒骂声回应起艾戈尔。

「我在此认定你们乃是贼匪!」

艾戈尔放声高喊,并挥动手势向士兵们下令。波鲁斯的士兵们举起了剑与枪,以不输敌军的气势朝著虚空发出咆哮。由于人数是对方的两倍之多,这吶喊的声响比起路伯修军更显震撼。在阳光的反射下,长剑和盔甲闪烁著银灰色的光芒。

号角声响起,军旗随之挥舞,两军的士兵们开始前进。艾戈尔退至后方,开始向士兵发号施令。

合计三千人的两军拔腿奔出,在摇撼大地的同时接近敌兵。

路伯修士兵们带著怒气的斩击和刺击,纷纷袭向了波鲁斯兵。站在最前线的士兵们皮肤遭到刨穿,鲜血喷溅,接连倒了下来。

当然,波鲁斯的士兵们也不落人后。带著侮辱和杀意的刀刃对著路伯修的士兵们或砍或刺,打碎了他们的肩头,贯穿了他们的腹部,令其倒地不起。在让人头晕的金属交击声之中,每经过一个瞬间,倒在地上的尸体就会增加。他们的头上飞过了双方弓兵所射出的箭矢,化为危险的大雨倾注而下。

过不多时,路伯修兵便开始后退了。他们对上人数更多、气势高昂的波鲁斯兵,似乎被打得节节败退。

路伯修兵拚命地举著盾牌抵挡枪剑,并防御著箭矢,以溃散的队形逃往山路。由于没穿戴盔甲,他们逃跑的速度也格外迅捷。

「果然和预测的一样,真是一群胆小鬼。」

艾戈尔嘲笑著,禁止士兵们展开追击,并重新整顿队伍。路伯修兵纷纷消失在山路的深处,只看得到少数几人在远处观察著这方的动态。

艾戈尔下令,将两千兵力分成四队,包围起葛林那山。他准备了大量的传令兵,要他们在四支部队来回巡逻,保持联系。就算有一个地方遭到敌兵袭击,只要能撑住攻势一会儿,己方就会立刻现身救援。

这天夜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波鲁斯兵为了躲避寒气,也为了便于发现敌兵,于是便升起了大量的火堆。

在收到「就连山腹一带都看得到无数火堆燃烧起舞的光景」的报告后,艾戈尔笑著对士兵们说了句:「只要再忍耐两、三天就没事了。」

袭击是在天色刚亮的时候发生的。被路伯修兵当成目标的,是在唯一一条河川上驻守的部队。

在冬季寒风的吹拂下,有著近十阿尔昔(约十公尺)宽的河川完全冻住了。波鲁斯军在这条河川的周遭架起了许多栅栏,防止敌军进行突击。这些栅栏并不是排成一列,而是采用层层交叠的排法,让对手难以进攻,可谓设想周到。

然而,第一波展开攻击的并不是全副武装的士兵。

而是大量的雪橇。

雪橇载满了在山里捡舍的大小石头,沿著冻结的河川以惊人之势滑了下来,对波鲁斯军展开攻击。撞上了栅栏的雪橇虽然变得支离破碎,但栅栏也因此受损变得歪斜。接著,其他的雪橇也接连撞了上来。

在栅栏旁站岗的波鲁斯兵们,全都愕然地呆立在地。随著似乎要将大地震裂的轰隆声响起,撞上栅栏的雪橇纷纷弹飞,堆在上头的石头也朝著士兵们倾注而下,波鲁斯兵们以盾牌或手臂护著头部,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种东西,到底该怎么让它停下来?要是想凭肉身去阻挡雪橇,肯定只会落得遭到撞飞或是被压成肉酱的下场。

就在他们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当下,终于有一座栅栏遭到破坏了。

听到惊人的破坏声响,原本还在睡觉的士兵们虽然赶了过来,但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这段期间,第二、第三座栅栏也遭到破坏,波鲁斯兵们只能哇哇大叫,狼狈不堪地逃离现场。

这时,原本潜伏在山中的路伯修士兵们冲了下来。领在他们最前方的,是一名看起来和战场格格不入的娇小少女,而她的手上握著斧头。

下一瞬间,波鲁斯兵们全都瞠目结舌——他们先是看到少女手上的斧头被淡淡的磷光包覆,随即变化成比持有者更为巨大的模样。斧头的握柄伸长了将近一倍,半月状的刀刃则是巨大得超过原本的两倍。少女即为奥尔嘉,手中的斧头则是罗轰姆玛。

随著骨头和肉块被敲碎的闷响响起,血沫喷向了地面。奥尔嘉随性地挥舞巨斧,将邻近的波鲁斯兵的脑袋结结实实地轰飞出去。变得破破烂烂的头盔掉落在地,而原本位于头颅的部分则是向内凹陷了一大半。

在那之后,就形成单方面的进攻了。每当奥尔嘉向前踏步,朝左右扫出罗轰,波鲁斯兵就会化为肉块,以尸体堆叠成山,在大地留下血塘。

跟著她冲下山的路伯修士兵们当然也挥舞著长剑或长枪,但罗轰的月姬的活跃模样,在敌我眼中都显得格外亮眼,就连路伯修兵的奋战模样都显得黯然失色。

没发现奥尔嘉其实是战姬的波鲁斯士兵们,误以为眼前发生的是恐怖的神秘现象,纷纷陷入了恐慌状态。这名少女理应比己方的年纪更小,但每当她挥舞著与那娇小身躯极不相称的巨斧,己军的人数就会随之减少,这简直是只能用恶梦来形容的光景。

就在守备河川的部队崩溃窜逃的时候,前来救援的艾戈尔本队现身了。

他们先是为之一愣,接著陷入了惊愕的状态。理应守在此地的己军不见踪影,地面则是被鲜血和尸体所淹没。在他们没能理解实际状况的这段期间,淡红色头发的战姬已经挥起豪斧,杀向了他们的部队。

奥尔嘉劈开道路,而路伯修兵则是将之拓展开来,在转眼间,艾戈尔的本队就被打得落花流水。面对奥尔嘉的骁勇,波鲁斯兵们甚至没能争取到让其他同伴前来救援的时间。曾几何时,扛著斧头的少女已经站到了艾戈尔的面前。

和魁梧的艾戈尔相比,奥尔嘉根本就只是个小不点。但即使如此,在卡萨柯夫家的年轻当家看来,眼前这个全身布满血与汗的少女,简直是个难以形容的怪物。

在这个波鲁斯之地,也充斥著怪物或妖精出没的流言。

他认真地怀疑眼前的少女和那些存在是同类。

随著一声大喝,艾戈尔挥剑劈出,而奥尔嘉则是随性地举起了姆玛。

尖锐的铿锵声响起,艾戈尔的长剑剑身断折碎裂,而他的手臂也被震得弯折。

奥尔嘉看著失去平衡坐倒在地的艾戈尔,将斧头直指他的面孔。汗水在艾戈尔的脸上如瀑布般不断涌出。

在逐渐变得白亮的天空底下,奥尔嘉以毫不在乎的口吻问了一句:「要投降还是要死?」

「投降!我投降!」

艾戈尔放声惨叫。过不多时,这场战争便落幕了。

「——在那之后,我只帮自己准备了大量的马匹,在一路上不断换乘,回到了路伯修。至于你的士兵,我全权交给部队长处理了。」

奥尔嘉一边要莉莎为空掉的银杯注入新的苹果酒,一边结束了话题。奥尔嘉向负责张罗犬只和雪橇的一千士兵下达指示,要他们追踪著莉莎率领的路伯修军的下落。从他们口中打听过情报后,她再次靠著换乘马匹的手段赶赴到此地。

「换乘马匹……这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办得到的绝活呢。」

看到莉莎露出傻眼的神情叹了口气,奥尔嘉露出了很符合她当下年纪的得意笑容。

「骑马之民从小就在生活中累积这方面的训练。因为马就是我们的生命。」

话说回来——奥尔嘉喝著苹果酒,拋出了另一个问题。

「战争呢?和莱格尼察的战姬打得怎样?」

「已经在昨天结束啰。艾莲击毙了她。」

「这样啊。」奥尔嘉点点头后,将视线落在银杯上头,接著便一口气喝乾了剩余的酒。她身子一斜,在地毯上躺了下来。

「我睡一下。」

闭上眼睛后,只过了数到二的时间,她便发出了鼾息。

奥尔嘉这种无拘无束的行动方式,让莉莎愣愣地低头看了她一会儿,但她随即改变想法,露出了微笑。

「她是拚命赶过来帮忙的呢。」

为了成为艾莲或莉莎的助力——

在抵达此地后,她甚至连帽子都没脱,就这么耗尽气力呼呼大睡了。

这时,营帐的外头传来了艾莲的声音。她似乎刚好来了。莉莎出声要她进来后,银发战姬便拨开了营帐的一角现身了。艾莲先是看了莉莎一眼,接著将视线投向躺在地毯上入睡的奥尔嘉。

「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才到呢。」

莉莎准备了艾莲的银杯,像昨天那样邀她在地毯上就座。接著,她说明起从奥尔嘉那儿听来的前因后果。

「这可真是……」

艾莲露出了介于感佩和傻眼之间的神情俯视奥尔嘉。

「还真是个可怕的丫头。我可没把握能办到一样的事。」

「我也没有呢。话说回来——」

莉莎的神情转为严肃。随著艾戈尔投降,凡伦蒂娜的阴谋肯定又多了一道破绽。在这样的情况下,是不是该从明天起慢慢朝著王都前进?至于要寄给贵族诸侯的信件,只需在行军的空档执笔即可。

「也是啊。我们离开王都已经有二十天……有点在意那边目前的情势啊。」

艾莲点了点头。不只是凡伦蒂娜而已,她也很在意起兵滋事的朱利安.克鲁堤斯的动态,也挂怀著米拉和苏菲等人是否成功打退了墨吉涅军。

「这样一来,我们就变成得放慢脚步行军了,你可以接受吗?」

「我会配合你的步调。要是散得太开而遭到各个击破,我可是敬谢不敏呀。」

「我知道了,那就麻烦你了。」

在讨论过细节后,艾莲便与莉莎道别,走出了营帐。

抬头一看,太阳才刚通过中天不久,大概算是午后时分吧。

微风轻轻吹起了她的银发——就在这时,挂在腰间的银闪对艾莲吹起风,向她送出警告。

艾莲也在同一时间产生了类似寒意的紧张感,伸手握住了长剑。

她在摆出架势的同时,察觉天空好像突然变暗了。将视线往上看去后,艾莲不禁为之屏息。

映在视野里头的天空,居然被染成了剧毒般的紫色。在一瞬间前,天空明明还是蓝色的。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艾莲拚命压抑著想发出惊呼声的冲动抬头望天,接著将视线扫向左右。这若是魔物干下的好事,那它们说不定已经来到附近了。

在过了大约数到一的时间后,艾莲再次被惊愕之情所冲击。

只见天空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与此同时,艾利菲尔的警告也停了。原本覆盖全身上下的诡异紧张感,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彻底消散了。

「是怎么搞的?」

原本以为是自己看到了幻觉,但路伯修士兵们的嘈杂声随之传来,让她明白并不是自己看走眼了。士兵们也看到了紫色的天空。

她擦了一下额头,发现渗出了汗水。这时,莉莎从营帐里头现身了。她看到艾莲的身影后,便笔直地走了过来。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莉莎的手握著挂在腰间的沃利兹夫。她和龙具似乎也察觉了状况有异。艾莲将自己看到的光景简洁地做了描述。

「紫色的天空……」

「这大概是和蒂尔·纳·法有关的异变吧。但这规模还真大。」

「我看到奥尔嘉的龙具也有反应,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难道说,蒂尔·纳·法一旦降临,天空就一直会是那个颜色吗?」

莉莎以不悦的神情抬头望天。这时,两人的对话被像是嚅嗫声般的杂音打断了。为了不让士兵们对此抱持不安,这个话题可不能被士兵们听见。

「莉莎,你挑两、三个有能力统御军队的人出来吧。」

艾莲板著脸这么说道。她认为在前往王都之前,说不定就得和嘉奴隆交手。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而若真的遇上这种状况,最好还是不要带著军队交战。如果恐惧和混乱在团体之中扩散开来,那就算是艾莲和莉莎出面,也会没办法控制住士兵。

——希望堤格尔不会有事……

艾莲在心中祈祷情人平安。

隔天,路伯修军出现近一百名身体状况不佳的士兵。

虽然让军医为这些士兵看了病,但却查不出病因。莉莎将出发的时间延后半天,观察著他们的状况。然而,就算过了半天,他们的身体状况还是没有好转。无可奈何的莉莎,只好放弃在这天开拔行军的计画。

莱德梅里兹军的营地里也发生了相同的状况。这里也有超过一百名的士兵表示,他们都难过得无法动弹,甚至还有人出现了呕吐的症状,于是艾莲隔离了他们的营帐。直到过了整整三天,这些士兵才能够靠著自己的力量行走,但对于为何会突然衰弱至此,就连这些当事人也都是摸不著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