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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烈焰喷发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正站在一片荒野上。

地面被染成如剧毒般的紫色,一路延伸到视线所及之处。草木像是被烧焦似地呈现黑色,并弯曲成从未见过的模样。吹来的风带著诡异的微温,天空则是被乌云覆盖,光是放眼望去,就让心中的不安油然而生。

堤格尔不晓得自己是何时、如何来到这里的,但他对此并不抱持任何疑问,只是无言地信步前行。

乾涸的大地上只回荡著青年的脚步声。堤格尔发现自己的手上握著黑弓,但他并没有携带箭矢。

他看到在遥远的另一头有个疑似人影的轮廓,人影以和堤格尔相同的速度走了过来。青年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前行。

过了不久,人影的轮廓逐渐变得鲜明,那是一名被黑袍包覆全身的矮小老婆婆。老婆婆的身高只到堤格尔的腰部,手里拖著一柄做工粗糙的扫帚。

两人没有交换视线和话语,就这么擦身而过。

不晓得走了多久后,远处再次看到了人影。那名人影和刚才的老婆婆一样,踩著脚步朝著自己走来。

人影的真面目,是一头巨大的怪物。它几乎有堤格尔的两倍高,肩膀宽得惊人,身材十分壮硕。它身上并没有体毛,皮肤的颜色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惨白;它的额上长有三根弯曲的角,其外貌让人联想起童话故事里出现的恶鬼。

这一回,堤格尔依然没有和恶鬼交换视线和话语,就这么擦身而过。

忽然间乌云散去,呈现出一整片的夜空。

宛如被鲜血染色般的红色月亮高挂天边。不知为何,明明变成了红色,堤格尔却明白那个物体就是月亮。

在那之后,青年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荒野中前行,并与各式各样的人影擦身而过。这些过客包括了背上长了翅膀的可爱妖精,以及扛著鹤嘴锄的小矮人等等,就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类。而不管走了多久,眼前的景色都没有任何改变。

微温的风捎来了声响。那是浪涛翻腾时发出的声音,看来这里离海相当接近了。

眼前的视野骤然一变。

堤格尔正站在一处断崖的上头。

悬崖的下方似乎是一片大海,底下传来了浪花打在岩壁上头的响声。

他探头窥看,只见眼下是一整片绿色的海洋。过去所看过的蓝色世界已不复存,眼前的海面就像是将浑浊的绿宝石溶于其中一般,显得泥泞而黏稠。

堤格尔无言地凝视了海面一会儿后,突然察觉到背后有一股气息而转过身子。

只见一柄长剑倒插在地。

剑身上头布满裂痕,刃上也出现了多处缺口,有著羽翼外型的剑锷破碎得惨不忍睹。位于核心位置的红宝石从中裂成了两半,握柄被染成了红黑色。

堤格尔睁大了眼睛。迄今对任何事情都毫无反应的感情,在这时激烈地震荡著青年的心灵。由于冲击太过剧烈,他甚至发不出声来,身子也因恐惧而颤抖。

青年知道这把长剑的名字,也知道长剑的主人是谁。堤格尔虽然想喊出她的名字,但喊出口的只有痛苦的喘息。

堤格尔向长剑伸出了手——就在这时,他将视线投往数步之远的前方地面。

好几把同样腐朽殆尽的武器散布在前方,有些像是墓碑般倒插土里,也有些像是尸骸般散落在地——彷佛在宣告这些主人的最后下场似地。

「——啊!」

堤格尔发出了几不成声的吶喊,从床铺上弹了起来。

视野里是一片黑暗,冰冷的夜风刺著肌肤。

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的堤格尔猛喘著气,以困惑的神情坐在床铺的上头。被汗水溽湿的衣服黏附在身体上头。逐渐适应黑暗的双眼,告诉他这里是使节团借宿的宿舍内部,而他所在的正是自己的房间。

「是作梦、吗……?」

在自言自语后,堤格尔这才明白那肯定是一场梦境。

紫色的大地、红色的月亮、绿色的海洋——全都是现实里不会出现的光景。

还有那把伤痕累累、就算分崩离析也不奇怪的长剑——

——那一定就是艾利菲尔。

这时,堤格尔察觉自己的左手正紧握著黑弓。他虽然总是把黑弓置放在自己的手边,但似乎是在睡著时迷迷糊糊地抓住了。

在黑暗之中,堤格尔静静地凝视黑弓。他回想起过去曾从蒂尔·纳·法口中听过的话语。

——它们打算改变整个世界,包括太阳、月亮、大地和海洋。

刚才那段不祥的梦境,难道是黑弓让他预见的未来之一吗?

还是说,从凡伦蒂娜那儿听来的嘉奴隆真相,渗入了潜藏在堤格尔心底的不安,才会催化出那阵恶梦呢?

要是这个世界被改造成魔物们盼望的模样,她们就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吗?

——我一定会阻止的,绝对不会让那样的光景上演。

在黑暗之中,堤格尔握紧了黑弓。

为了守护青年所重视的人们,这会是一场非赢不可的战役。



昨晚,在结束与凡伦蒂娜的密谈之后,堤格尔依照原本的计画,造访了苏菲的宅邸。由于五名战姬和莉姆刚好齐聚一堂,于是堤格尔便向她们说明起卢斯兰的状况,以及和凡伦蒂娜会面的事——但才说到一半,他就被众人气急败坏地训了一顿。

艾莲气呼呼地大吼:「为什么要跟她走啊!你这傻瓜!」米拉则是露出冰冷的眼神狠狠地说:「你的脸上写著大大的『不及格』三个字。」

莉姆以严格教师的态度说:「你太过相信对方了,就算要聆听来意,也该由您来挑选场所才对。」莉莎愤慨地说:「你这样做,不是差点就和我一样身陷险境了吗?」奥尔嘉则是轻轻地敲了青年的头一下。

就某方面来说,苏菲的反应是最为激烈的——她用力地拧了一下堤格尔的脸颊。

这个反应让艾莲、米拉和莉莎目瞪口呆,转而开始安慰金发战姬,场面也因此而冷静下来。

状况相当险峻。苏菲立刻叫来了一名随从,要对方以使者身分前往王宫。这是为了请尤金查证凡伦蒂娜和菲尼莉雅是否仍遵守著禁足的规范。派出使者后,苏菲表情带著几丝阴影说道:

「我想,在结束和堤格尔的交谈后,她们两个应该就分别从宅邸和王宫溜出去了。不对,也许是已经做好了逃脱的安排,才会和堤格尔接触的。」

然而,苏菲的随从最后却没能在这天晚上见到尤金。

因为卢斯兰昏倒所带来的冲击,让王宫陷入了一片混乱。

当然,尤金使出了浑身解数,试图让混乱平息下来,但他现在所需处理的包括了卢斯兰负责的政务,因此处于时间再多也不够用的状态。就算另找人选处理政务,恐怕也无法收拾这般事态吧。

待苏菲的随从造访王宫的报告传到尤金手中的时候,已经是破晓时分了。

由于状况如此,堤格尔等人先解散。而堤格尔之所以选择回到宿舍,是因为该处距离王宫较近,再加上他得向葛斯伯等人说明的关系。

迎接早晨后,在王都西侧门外,堤格尔、艾莲、莉姆、莉莎和奥尔嘉五人正聚在这里。晨风相当寒冷,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蔚蓝,没有一朵白云。

莉莎和奥尔嘉都骑在马上,两人接下来要前往路伯修——对莉莎来说则是返回领地。

她们这么做的理由有二。其一是因为统治波尔斯之地的卡萨柯夫,迄今还是忽视著王宫的召集命令。波尔斯和路伯修相邻,虽说和上一任卡萨柯夫统治的时期相比弱化许多,但仍是不容小觑的对手。

理由之二,则是为了预先为菲尼莉雅已经从王宫逃脱的状况做准备。况且,莉莎也认为,自己应该亲口和部下解释关于前些日子战姬内斗的真相。

虽说已经送了信件回去,但终究无法得知士兵们的反应。正是因为目前时机敏感,所以必须要谨慎应对,避免士兵们情绪失控。

「你的伤势已经没问题了吧?」

艾莲抬头看著莉莎,以担心的神情探问。红发战姬笑了笑。

「想不到你居然这么爱操心,昨天不是才问过吗?」

莉莎展露笑颜,用力转了转左臂,以得意的神情俯视艾莲。银发战姬虽然露出苦笑,但很快就转为严肃。

「要小心啊——莉莎。」

若没有自我提醒,现在的艾莲还是没办法自然地喊出她的昵称。莉莎嘴角含笑,回应道:「你也是。」接著,莉莎伸出右手,依序和艾莲、莉姆和堤格尔握手。

「就算你人在路伯修,我也会快马加鞭地赶过去的。」

堤格尔以认真的神情仰望莉莎,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别说这种话啦,我都想把你拉上马载回去了呢。」

莉莎虽然以说笑的口吻回应,但瞧她久久握著青年的手不放的反应来看,她应该有一半是真的想把他带走吧。

接著,堤格尔也和奥尔嘉道别。

她之所以会和莉莎同行,是为了防备菲尼莉雅的动向。让人惊讶的是,决定要如此行动的,正是奥尔嘉本人。

「真的不要紧吗?」

虽然知道不该对她的决定泼冷水,但青年还是忍不住这么问道。

奥尔嘉治理的布雷斯特位于吉斯塔特的东部,凡伦蒂娜治理的奥斯特罗德则是位于东北部。万一凡伦蒂娜溜出王都,回到了自己的公国,那布雷斯特就可能成为她侵略的对象。

「相信我,堤格尔。」

奥尔嘉以那对让人联想到黑珍珠的眸子凝视堤格尔,短短地这么说道。

她之前在会议上表游过的考量如下:

在凡伦蒂娜和菲尼莉雅联手的状况下,她们应该会想尽快让兵力会合才对。换言之,和布雷斯特相比,路伯修遭到攻打的机率明显高上许多。

此外,凡伦蒂娜若是攻打布雷斯特,就会拉开与菲尼莉雅之间的距离。况且,就算拿下了布雷斯特,她也得为了维持驻军而分散兵力。

进一步来说,若是抓准时机,奥尔嘉甚至可以借助莉莎的兵力,反过来攻打宛如空城的奥斯特罗德。考量到这些风险,凡伦蒂娜攻打布雷斯特的机率可说是相当低。

而在最后,她则是以「我方既然有五人,就应该将力量集中起来」作结。

听完奥尔嘉的说明,无论是堤格尔、莉姆还是战姬们都安静了下来。因为他们都没想到,这位最年幼的战姬居然会提议如此大胆的计画。而最教人刮目相看的,莫过于她愿意放手让自身统治的公国陷于危局的胆识。

「从第一次和你相遇起,我就一直相信著你喔。」

堤格尔握住了奥尔嘉小巧的手掌。这时,青年察觉她的手正微微地颤抖著。于是堤格尔用上了空著的左手,包覆住奥尔嘉的手掌,直到她的颤抖平息下来为止。

「——谢谢你。」

那张冷漠的神情这时稍稍舒缓了下来。「奥尔嘉——」堤格尔呼唤道:

「事情一定会进展得很顺利的,就如你所想的那般。」

奥尔嘉用力地点了点头,接著,她像是在开玩笑般这么说道:

「我也希望能顺利和堤格尔生小孩。」

对此,青年只能回以苦笑。

目送两人沿著道路朝西北而去,直到看不见背影后,堤格尔、艾莲和莉姆便走进了王都的城门。

「不晓得琉德米拉和苏菲有没有顺利见到尤金阁下啊。」

走在街道上的艾莲说道。两人之所以不在场,是因为她们打算与尤金直接会面,好好说明来龙去脉的关系。为此,米拉等人在苏菲的宅邸前就先和莉莎她们道别了。

「他有和战姬会面的打算,我想应该是没问题的。」

莉姆虽然这么回答,但话声里藏不住些许的不安。这时堤格尔问道:

「艾莲,你们不回莱德梅里兹没关系吗?」

「我已经先叫卢里克在今早动身,先一步回去传达讯息了。不过……」

艾莲以烦恼的神情回答,并将红宝石般的眸子投向副官。

「莉姆,你认为我们能动员多少兵力?」

「就算把时间拉长来看,顶多也只能动到四千吧。其中三千为步兵,一千为骑兵。」

莉姆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应该是早就估算好了吧。

今年的春季至夏季,莱德梅里兹军一直在布琉努四处征战。目前仍有不少士兵伤势未愈,也有许多士兵尚未恢复疲劳。此外,就算有正当的理由,强迫他们再次出征,终究还是会让士兵们萌生不满,士气也会随之下降。

「虽然难受,但也只能用这个数字去思考了……」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吗?」

堤格尔这么一问,银发战姬随即摇了摇头。

「你的好意让我很开心,但暂时先不要有所动作吧。毕竟你的发言,会等同于整个布琉努的发言啊。况且——」

艾莲的双眼在这时更显凌厉,红宝石般的眸子绽放出满满的战意。

「菲尼莉雅要由我做个了断。」

这句话语蕴含著不容介入的觉悟。堤格尔和莉姆无言地交换了一个视线——体察到青年的心情后,莉姆轻轻点了点头。

她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要守护艾莲。



堤格尔等人抵达王宫时,发现米拉和苏菲正在门口等候。看到米拉凝重的神情和苏菲紧张的模样,三人很快就明白状况非同小可。

「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艾莲短促的询问,苏菲一边转过身子一边答道:

「你们三个一起来吧,这样最省事。」

在苏菲的带路下,堤格尔等人走在王宫的走廊上。

——明明是外国的王宫,但总觉得在这个冬天已经来过非常多次了啊。

堤格尔蓦地闪过了这样的念头。王宫的气氛前所未有地慌乱,就连低阶的文官和侍女都踩著急促的脚步忙碌著。甚至还有人不慎跌倒,或是与他人撞在一起。

堤格尔侧眼看著这些人们,并被带到了一处会议室。米拉小声地告诉他:「这是王宫里最大的会议室喔。」苏菲推开了会议室的门,堤格尔等人随后跟了进去。

会议室固然宽敞,但也许是没有窗户的关系,因此称不上是明亮的空间。照亮室内的,是吊在天花板上的银制吊灯,以及置放在中央处大桌上的烛台灯光。

包含尤金在内的王国重臣似乎已经就位,堤格尔等人登时成了他们注目的焦点。

「让布琉努的贵客入席真的妥当吗?」

一名重臣对堤格尔投以猜忌的目光。尤金回答道:

「这位客人不只是卢斯兰殿下的友人,也深获先王陛下的信任。当然,我也相当信任他。之所以邀他入席,是为了让他知悉我国的现况,并视场合向他请求协助。」

灰发伯爵的语气平稳,却充满了威严,足以让出言质疑的重臣安静下来。堤格尔等人行了一礼,在空著的位子上就坐。会议室的门随即被关了起来。

尤金环顾了众人一圈。

「刚才传来了好几道消息。其一是墨吉涅军在南部国境现身了。其数量约有四千至六千之多,数字的浮动相当大。」

室内登时吵杂起来。这项消息对重臣们带来了新一波的冲击,令他们面面相觑。

「墨吉涅军是真的出兵入侵了吗?」

一名文官像是代表众人似地皱起眉头。他会有这种疑问也是无可厚非,毕竟接下来明明就是隆冬时节,素有耐热畏寒之评的墨吉涅人居然还会挥军出击,实在是让人难以想像。

「目击报告不只一件,应该不是误传吧。虽说他们素来惧寒,但也不能因此小看他们而置之不理。」

尤金转动视线,望向两名战姬。

「琉德米拉·露利叶阁下、苏菲亚·欧贝达斯阁下,虽然还不知对方确切的数量,但能麻烦你们应对吗?」

「遵命。」两人异口同声地说著,恭敬地低下了头。

之所以动用了两名之多的战姬,是有理由的。而这也和尤金提及的「正确的数量不明」的这个部分有关。他希望能尽快结束这场战事,让不安的氛围不至于蔓延到国内的各处。

尤金像是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似地,开敔了下一个话题。

「其二则是比多格修公爵——朱利安·克鲁提斯举兵叛乱了。他要求剥夺卢斯兰王子的王位继承权,并将之逐出国境:而波尔斯伯爵艾戈尔·卡萨柯夫也送了书信入宫,要求将我逐出国境。」

会议室再次吵杂起来。比多格修公爵是吉斯塔特北部的上流贵族,上一任的领主伊尔达甚至拥有排行第七的王位继承权。而波尔斯伯爵也同样不容小觑,上一任领主卡萨柯夫是一名优秀的战士,甚至有著「染血的卡萨柯夫」的别名。

说完,尤金的脸色变得相当僵硬。伊尔达曾是他的知己,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他就不得不惩罚比多格修公爵家了。就算要从轻发落,也得先出兵制伏公爵,再思考该如何安置。

「比多格修和波尔斯——这两家皆是我国的名门高第,但也不能因此答应他们的要求。众卿,还希望你们能多加留意是否还有意图仿效、抑或是试图与他们共谋之辈。」

重臣们从尤金的表情和话语看出了他的决心,一同打直了背脊。

——北、西北和南部啊……

堤格尔在脑中描绘起吉斯塔特的地图,无声地沉吟著。要是凡伦蒂娜和菲尼莉雅在这时掀起动乱,那就要加上东北部和西部了。

如此一来,吉斯塔特全境都会陷入战火之中。倘若真的发展到这一步,那是不是代表墨吉涅军和贵族们的动作,全都是凡伦蒂娜一手操控的呢?

「关于波尔斯伯爵,我打算请伊莉莎维塔·法米那阁下前去处理。我已经派出了使者。」

尤金的说明让堤格尔等人交换起视线。不晓得莉莎的行动能不能早一步赶上——堤格尔忍不住想向众神祈祷,希望她能顺利度过眼下的难关。

「至于比多格修公爵……虽然有点危险,但我打算派遣使者造访邻近的诸侯,请他们协助处理。」

一名重臣对于尤金的话语表示异议。

「不如撤回凡伦蒂娜阁下的禁足令,请她前去讨伐比多格修公爵吧?她所治理的奥斯特罗德邻近比多格修,同时也可以给她洗刷一污名的机会。」

「不,帕耳图伯爵的决定是对的。我们不能完全仰仗战姬阁下。」

「然而,要是那些诸侯们支持比多格修的主张,那可该怎么办?自上一任公爵在位起,公爵家就和邻近诸侯们建立了良好的信任关系啊。」

重臣们相互交换起意见,但尤金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

「我不能撤回凡伦蒂娜阁下的禁足令。她也和亡故的伊尔达卿有著深厚的交情,恐怕也曾和朱利安卿有所交流吧。」

尤金的态度让人联想起能够抵御风雪的岩壁,完全没有任何的动摇。而重臣们也提不出能够说服他的意见,只能纷纷采取让步。

这时,堤格尔首次开了口。

「在下——不,布琉努王国会支持卢斯兰殿下,同时也会协助辅佐殿下的尤金·舍巴林阁下。与这两位敌对者,即是与布琉奴王国为敌——希望各位能明白这一点。」

重臣们发出了「喔喔」的喊声。虽说历经激战而处于疲惫期,但布琉努不仅击退了萨克斯坦军,还将入侵国内的墨吉涅军撵出境外。

而现在宣言支持卢斯兰的青年,则是在这些战役里担任总指挥官,并拥有外国赠与的「流星落者」和母国颁发的「月光骑士」称号的英雄。

「感谢您,冯伦伯爵。」

尤金简短地表示谢意,接著他抬起脸庞,环视了众人一圈。

「还请众卿不要怠慢,做好随时都能行动的准备。特别是——谴责我的波尔斯伯爵虽然情有可原,但对卢斯兰殿下表示非议的比多格修公爵绝对不可饶恕。我再说一次,为了杜绝赞同他们的人出现,还请众卿向周遭的人物宣扬此事。」

尤金的眼神里,蕴含著能让在王宫——或是战场上久经风浪的老将们为之折服的光芒。被这股气势慑倒的重臣们纷纷低下头,宣誓会遵守指示。

接著,会议便画下了句点。

尤金没有起身离席,指示要堤格尔和战姬等人留下。在重臣们离去,尤金的随从也移动到走廊待命后,会议室里就只剩下六人而已。

历经那场激动的会议后,尤金的脸上还带著些许红潮,但仔细一看,就能瞧出他脸上带著浓浓的倦意。灰发伯爵环视堤格尔等人后,静静地说道:

「凡伦蒂娜阁下和菲尼莉雅阁下,都在昨日晚上至天亮的这段期间里逃跑了。」

尤金用力低下头,向众人致歉。由于这是意料中的事,堤格尔等人并没有太过惊讶,但取而代之的,不安与紧张盈满了全身。

「逃跑之后,您知道她们目前的下落吗?」

堤格尔问道,而尤金摇了摇头。

「我姑且先派了使者前往奥斯特罗德和莱格尼察,但还得过一段日子才会传来消息。我虽然也派了人私下查访各处城镇,但不仅不能把事情闹大,要在茫茫人海里寻找两人也绝非易事。」

「我想,她们有极高的可能性是以各自的公国为目的地。毕竟她们俩的目的,应该就是扩大混乱的规模吧。」

苏菲这么发言,尤金则是以沉痛的神情点了点头。

「虽然说这个也是于事无补,但若是在卢斯兰殿下举办加冕典礼后再发生这些事,就好办多了。」

战姬无法忤逆国王,只要国王下令,战姬们就得停止战事。

然而,现在的吉斯塔特并没有国王。卢斯兰的立场仍为王子,而尤金只不过是卢斯兰的代理人罢了。

卢斯兰若是大幅调整行程,立刻举办加冕典礼的话,也许就能当上国王了。然而,这么做又会导致贵族诸侯的不满。像朱利安·克鲁提斯这类贵族,肯定不会错过这个能大声谴责卢斯兰的机会。

「卢斯兰殿下的容态还好吗?」

莉姆问道,尤金对此摇了摇头。

「由于做过静养,殿下现在相当健康,然而,他的记忆似乎出现了一些不寻常的状况。」

尤金表示,卢斯兰不仅忘掉了会每日相见的侍从长的事,甚至遗忘记了自己的儿子瓦雷利的名字。当然,尤金是判断在场众人不会将此事外传,才会说出这些事的。

堤格尔想起了上次与他见面的那段插曲,忍不住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关于菲尼莉雅阁下的处置——」尤金拉回了话题。

「我会再次派遣使者前往路伯修。艾蕾欧诺拉阁下,能麻烦您应付莱格尼察吗?」

「这是当然。」

艾莲抬头挺胸地回应。银发战姬紧握双拳继续说道:

「在下一定会制伏菲尼莉雅,请尤金阁下尽管放心。」

尤金和在场的成员一一用力握过了手,再次说了一次:「拜托你们了。」



离开会议室后,米拉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不是为开战感到厌烦,也不是对尤金的命令有所抗拒,而是为「那件事」感到无奈。

——又得和那些家伙交手了啊。

她今年春天在国境上的要塞与之对瞪,夏天则是在布琉努与之交战,如今到了冬天还得与之对垒,这终究让她感到心烦。

「——米拉。」

被人以昵称呼唤,冻涟的雪姬随即回头一望,只见堤格尔正以担心的神情凝视著自己。青年以沉稳的口气探询道:

「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吗?」

「也没什么大不了——」

说到一半,米拉将身子转了过来,直直地仰望堤格尔。

「我露出了那种忧心忡忡的表情吗?」

「是啊。虽然说起来有些词不达意,但总觉得米拉看起来不像平常的样子呢。」

「你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呀。」

堤格尔笑了笑,搔了搔他深红色的头发。

「毕竟这种举国上下为之大乱的场面,我在布琉努就体验过好几次了。」

米拉也露出了微笑,回想起来,她也有好几次是陪伴青年在场的。

「就算真的感到不安也没关系。等到一切告一段落后,你再泡红茶给我喝吧。」

米拉没有回答,而是直直地盯著堤格尔好一会儿——忽然间,她抓住了青年的手掌。

「借我一下。」

这句话算是对艾莲说的。米拉没理会呆愣在场的三人,拉著堤格尔走在宽敞的走廊上。擦身而过的文官和女官们似乎都忙于手边的工作,没对米拉和堤格尔特别留意。

找到一处无人的庭园后,冻涟的雪姬便踏入其中。

这座庭园并不大,地面上摆放了许多白色的盆栽,种植了白色的雪花莲、黄色的侧金盏花和紫色的紫花地丁等等,布置出万紫千红的花道,由于这处庭园的天花板是打通的,因此午后的阳光正和煦地散落在这些花朵的上头。

米拉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堤格尔。青年似乎对蓝发战姬唐突的行动感到有些惊讶,但还是露出了相信她这么做是有理由的神情凝视米拉。

——虽然露出一副傻样,但在要保护想守护的事物时,你总是拚尽了全力呢。

他之所以会如此拚命,并非出于自视甚高,或是自己拥有很多东西的念头。

而是因为真的认为那些事物很重要,他才会豁出一切,贯彻自己的意志。

米拉迷上了他这样的身影,内心因他的意志而炽热,并爱上了他这样的眼神。

愈是让他知晓自己的事,内心就愈是雀跃,内心也被一股股的暖意填满。

直到这时,米拉才察觉自己依然紧握著青年的右手,但她并没有将手放开。

她知道彼此之间的立场有多么不同,因此,她一直认为保持这样的距离也无妨。然而——

米拉将视线从青年身上抽开,侧眼望向朵朵鲜花——但没看多久,她又转而望向地面。虽然她缓缓抬起了头,但在堤格尔的脸孔进入视野之前,她又再次低下了头,脸颊也变得红润。

堤格尔也莫名紧张了起来,静静地等待著她的话语。

米拉盯著自己正紧握的堤格尔右手。透过一次次打猎和战场锻炼出来的右手手指上,烙下了无数的白色伤痕,就像是在宣示他射出的箭矢数量有多么惊人似地。

米拉以双手轻轻握住了心爱男子的右手。那只手比自己的手更大,有著粗糙而乾硬的感触,却神奇地十分温暖。米拉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琉德米拉,露利叶凝望著青年,开口说道:

「——堤格尔。」

呼唤他的名字后,内心的感情随之溃堤,思念纺织成句,自嘴里流泄出来。

「我喜欢你,我爱你。」

讲完之后,少女的脸颊随即因为紧张和兴奋而涨红起来,眼眶也微微泛著水光。

她娇小的双手更为用力地握住了堤格尔的手掌。「终于说出口」的解放感和「不小心说溜嘴」的紧张感交互盘旋在她的心头,并用上更大的力气握住了堤格尔的手掌。

另一方面,堤格尔则是陷入了无暇感到痛楚的巨大困惑之中,就此呆站著不动。对青年来说,少女的告白实在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他一直知道米拉对自己抱持著好感,也对此感到开心。

然而,他终究只是将之视为战姬——或说是战友的好感,说得更精确一些,他是硬要自己这么认定的。

只要好好思考过双方的立场差异,就会得出「这样的想法最为合适」的结论。米拉虽然偶尔会做出大胆的举止,却还是会避免自己说出确切的话语。

然而,她却克服了内心的纠葛和障碍,表白了自己的心意。

——既然米拉都坦白说出口了,我也得回应才行。

无论这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堤格尔还是下定了决心,准备将回答说出口——但就在这时,米拉却尖锐地开了口。

「——等一下。」

被抢先一步的堤格尔登时说不出话来。这时米拉终于松开了手。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也没关系。」

不解其意的堤格尔愣愣地凝视著蓝发战姬。米拉露出了有如完成恶作剧的孩童般的纯真笑容,向青年问道:

「不过,你先回答我一件事就好——听到我喜欢你之后,你有觉得很开心吗?」

虽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是正解,但堤格尔还是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他最真实的想法。虽然想到艾莲、蒂塔和蕾琪的身影,会让他产生摇头的冲动,但既然米拉面对他坦承了内心的情感,他就不该在回答上有所掩饰。

「谢谢你。」

米拉投注了全身的情意,向青年道了声谢。

——好可怕……不过,坦白自己的心情,居然是这种感觉……

在告白的当下,一股即使是再严酷的战场上也不曾感受过的紧张感窜上了米拉的背脊。而在把话说到最后的瞬间,她则是萌生出一股想高声叫好的兴奋感。

表白心意就是如此重要的一步。

至于堤格尔的立场和自己的立场,她都暂且拋诸脑后了。关于这些问题,她只要稍后再找苏菲等人一同思考就好。

「那我去去就回——我很期待你的回应喔。」

米拉顶著一张严肃的神情,和苏菲一起走在王宫的走廊上。

结束告白的蓝发战姬在离开庭园时,发现艾莲、莉姆和苏菲正在等她。艾莲一脸不悦,莉姆面无表情,苏菲则是露出微笑。

莉姆姑且不论,看到堤格尔在眼前被人带走的艾莲和苏菲,是绝对不会乖乖地目送他离开的。不过,对于米拉打算做的事,就连艾莲都没有从中作梗,而是发挥了包容力避免冲突发生。

米拉和苏菲与堤格尔等人道别,朝著王宫外头走去。她们必须尽快赶回自己的公国,做好迎战墨吉涅军的准备才行。

「你觉得敌方的将领会是克雷伊修吗?」

「那是不可能的。」

对于米拉轻描淡写的提问,苏菲表示了否定的意见。

「那个『赤胡』在历经与布琉努之战的败北后,是不会在伤势未愈的状态下选择在冬天侵略我国的。应该是哪个想要立下战功的内斗政敌吧。」

「我想也是。」

米拉像是表示同意似地点了点头。自成为战姬以来,两人已经和墨吉涅军交手过无数次,因此这种程度的推估对她们来说有如手到擒来。

她们简单地讨论起军队的数量和编制、该从哪个道路进军等等话题,在离开王宫之际,两人在公务方面的讨论也告一段落了

就在要抵达苏菲的宅邸之际,一直犹豫不已的米拉,还是道出了自己向堤格尔告白的举动。这是因为虽然米拉并没有特意要求,但苏菲却将向青年告白的顺序让给了自己。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有必要回报这件事。

苏菲睁大了眼睛,先是惊讶地「哎呀」了一声,接著便露出笑容称赞朋友的勇气。

「恭喜你,米拉。」

「又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我可还没收到答覆呢。」

米拉将视线避开苏菲,低声地这么说道。看到她的反应,金发战姬露出了慈蔼的眼神,并摇了摇头。

「并不是如此喔。有把话好好传达出来,是非常重要的事。况且——」

忽然间,苏菲的微笑带了点调侃的气息。这样的变化,令米拉讶异地抬头仰望苏菲。

「你说『况且』……是什么意思?」

「我想做的事情,似乎真的有成功的可能性了。我打算找来米拉、艾莲、莉莎和奥尔嘉,让我们五人一同赠与堤格尔地位或是称号喔。就算只能给一个徒具其名的象徵,我也希望可以作为让他往来吉斯塔特的理由。」

「这样肯定是不会受到认可的吧?说起来,你打算用什么理由上报……」

米拉露出了傻眼的神情,但苏菲只是轻轻一笑。

「这和用什么理由没有关系。只要我们五个人都有此意的瞬间,那就能形成政治上的影响力了。」

米拉忍不住伸手掩口。地位仅在国王之下的战姬,若是其中五人都愿意向异国的重要人物赠礼,那确实是会形成一股政治上的影响力。

「若只是一、二人这么做,也许会被认为是出于儿女私情,但五个人就不同了。」

「不过,这有必要等到我做完告白再做吗?」

米拉侧首不解。她认为,苏菲若是在告白之前和她提出这计画,自己应该也会欣然赞同才是,而其他三人想必也是如此。只见苏菲耸了耸肩。

「我想,若是这么做的话,你大概会拿政治手段作为藉口,掩盖住自己的心意吧——毕竟这样做是很轻松的。所以说,我才会希望你能亲口表白一次。」

米拉红著一张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自溜出王宫后过了六天,菲尼莉雅·阿尔夏芬顺利地返抵莱格尼察的公宫。菲尼莉雅事先备了数头马匹,她几乎是在不眠不休的状态下不断更换马匹,沿著道路一路骑回来的。

距离莱格尼察愈近,风就显得愈是冷冽,也开始看得见顶上积雪的远处群山。再过不久,就得迎接三不五时都是下雪天的真正严冬了。

即使抵达了以砂色石头堆砌、偶尔掺了些黑色大理石的公宫,她还是没有显露出疲惫的模样。在惊讶之色溢于言表的仆从们出来迎接时,她先是下令召集公宫里重要的武官和文官,接著又短短地补上一句:

「我要开战。」

由于召集重臣需要耗费约莫半刻钟的时间,菲尼莉雅就在这段期间冲了个澡,并换上了乾净的衣服。她将金红两色的短剑插入自己的腰间,试著敲了巴尔格雷的剑鞘后,双剑的刀刃就像是在给予回应似地,发出了些微的热度。

在逃出王都之际,她试著在脑中想著「来到我的手边」,结果龙具真的随之出现了。对于菲尼莉雅来说,这两把短剑如今已是她重要的搭档了。

由于她很清楚身体还残留著疲惫感,因此她只喝了碗汤,随即前往会议室。踏入室内后,只见莱格尼察的重臣们已经齐聚一堂了。

不安、紧张、怀疑、猜忌、信任——黑发战姬承受著各式各样的视线,但她老神在在地不当一回事,并环顾起众人的脸庞。

「我应该已经吩咐过了,我要开战,而对象是莱德梅里兹。」

重臣们登时一阵哗然。其中一名官员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来到了菲尼莉雅的面前。

「战姬大人,能请教您的理由为何吗?自上一任的战姬大人在位迄今,莱格尼察就一直和莱德梅里兹保持著良好的关系……」

「这我知道。」

菲尼莉雅尖锐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继续开口说道:

「你们应该听说过,我对路伯修的战姬动了手,并受到王宫的禁足处分吧?」

重臣们全数安静下来,他们的表情明显透露出知情之意。

「帕耳图伯爵企图篡夺王位,而莱德梅里兹的艾蕾欧诺拉、路伯修的伊莉莎维塔和波利西亚的苏菲亚则是暗中相助。我是在透过告密知悉此事后,才会与伊莉莎维塔一战的。」

菲尼莉雅将卡萨柯夫的告密说得煞有其事,这么交代了前因后果。重臣们的脸上充满了惊愕之色,额上渗出了汗水,却只能竖耳倾听。这是因为他们也很清楚尤金和艾莲的往来相当密切的关系。

「然而,臣听说,路伯修的战姬大人和莱德梅里兹的战姬大人交恶的程度非比寻常……」

「不过在去年冬天,她们不也并肩对抗了奥格尔特·卡萨柯夫吗?」

菲尼莉雅迅速回答道。这是凡伦蒂娜事先告诉她的说法。

「那么,要由我方主动攻向莱德梅里兹吗?」

中午武官的问题,让菲尼莉雅摇了摇头。

「我们要装作攻打路伯修,将敌方引入莱格尼察的深处。」

菲尼莉雅指示一名文官拿来地图,摊平在桌上。

「我对莱德梅里兹的战姬知之甚详,考虑到她和前任战姬的往来,应该是不会在我国内部恣意妄为才是。然而,那人背叛了王子殿下,我们有讨伐她的义务。不过——」

重臣发现,以菲尼莉雅的个性来说,这句话说得罕见地长。他们回想起来,这位现任的主君一直以来,都是秉持著非必要的话语绝不多说的行事风格。

菲尼莉雅再次将视线扫过了重臣们的脸孔。

「不愿出战者,我也不会强加逼迫。我会安排守护公宫的职责,因此尽管报上名来吧。」

间隔了短短几拍后,重臣们一同屈膝跪下,并垂下了头。

在当上战姬后这近一年的时光里,菲尼莉雅充分地证明她不仅是个优秀的战士,同时也是个有能的领主。此外,在重臣之中,也有人想起了在今年秋季的尾声,造访莱格尼察公宫的艾莲和菲尼莉雅曾有过言语上的冲突。

如此这般,莱格尼察决定向莱德梅里兹开战。而众人的主君——黑发战姬的野心,依旧还是没为任何人所知。



约莫在莱格尼察开始为战争做准备的同时,艾莲和莉姆也抵达了莱德梅里兹的公宫。面带惊愕神情出来迎接风尘仆仆的主君和副官的,乃是早两人数刻钟先行出发的卢里克。

「连两位都回来了吗……?」

这便是因讶异而皱起脸庞的光头骑士所说的第一句话。在吩咐其他赶忙奔来的骑士和士兵照料马匹后,艾莲带著气宇轩昂的神色向卢里克点了点头。

「我晚点会交代详情,但总之要开战了。帮我把大家叫来。」

接著,在卢里克和部下们在公宫里四下奔走的这段期间,艾莲和莉姆也前去盥洗打理了一番。

收到身处要职的骑士和将军聚集到会议室的消息后,莉姆造访了艾莲的房间。

艾莲这时刚好将衣服换完,左手正握著收在鞘中的长剑。艾利菲尔似乎感受到主人的霸气,在室内卷起了微风,扬起了艾莲的银发。

「——艾蕾欧诺拉大人。」稍事思索后,莉姆呼唤了自己的主君。

「虽然这个问题有些唐突,但您认为我的衣服如何?」

被问了这个奇妙问题的艾莲,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望向比自己年长的副官。

「你穿的是平时的军服吧?有哪边变得不一样了吗?」

「不,正如艾蕾欧诺拉大人所说,这是和平常一样的军服。自从当上艾蕾欧诺拉大人的副官迄今,我已经和这套衣服相处了大约四年的时光了呢。」

莉姆虽然微笑著回应,但旋即转变成严肃的神情。

「艾蕾欧诺拉大人,我们已经穿惯了现在的服装。在下并不是要您遗忘过去,或是切割过往。不过,艾蕾欧诺拉大人如今身为战姬,在下则是您的副官,而菲尼莉雅同样也当上了战姬,还请您千万不要忘记这样的事实。」

莉姆的话语让艾莲皱了一下眉头,但随即露出了不当一回事的神情说道:

「也有些事情是从过去到现在都不曾变过的——比方说你对熊的喜爱之类的。」

「艾蕾欧诺拉大人!」

被这么一调侃,莉姆忍不住稍稍红起了脸庞。银发战姬以一副开怀的神情笑了笑。

「抱歉,不过,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了。我必须以一名战姬的身分,前去讨伐同为战姬的菲尼莉雅,是这样没错吧?」

恢复冷静的莉姆答了句:「是的。」不过,她蓝眼里的不安却迟迟没有消退。艾莲走到莉姆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若是形成双方战姬带兵冲撞的场面,那就得在我拖住她的这段期间里,交给你冲散莱格尼察军了。虽说派遣使者前往路伯修,请莉莎或奥尔嘉率军夹击是最好的状况,但应该很困难吧。」

「是的,菲尼莉雅想必会尽力妨碍这样的计画。此外,伊莉莎维塔大人和奥尔嘉大人,目前还得持续警戒卡萨柯夫和凡伦蒂娜的动向才行。」

「也只能用『起码没人前来打扰』来安慰自己了吧——我们走吧。」

两人走出房间,静静地走在通往会议室的走廊上头。

在会议室里的将兵们听闻要与莱格尼察开战的消息后,与会者无不震惊。

然而,关于战姬们在王都展开内斗一事,他们已经从艾莲、莉姆和卢里克口中听说过了。而他们也看过了身为代理统治者的尤金发布的命令书。

「虽说要攻打莱格尼察,但我并不打算袭击村镇,或是对领民发起掠夺。我的目的,就只是讨伐菲尼莉雅这个乱源罢了。希望你们能明白这点,随我出击。」

正如莉姆所说,艾莲已经在战姬这个位置上做了四年,将兵们都很知悉她的个性和作风,对于主君寄予了相当深厚的尊敬和信任。此外,当上指挥官等级的将军们也知晓尤金的存在,对于这项来自王宫的命令相当重视。

士兵们欢欣地宣誓会跟随银发战姬,并怀著自豪的情绪扬起了黑龙旗和黑底银剑的莱德梅里兹军旗。

翌日,艾莲率领著四千兵力,离开了莱德梅里兹。



吹过荒野的风,正带著冬意渐浓的冷冽寒气。

率领了约五千左右兵力的墨吉涅王族哈基姆,自越过吉斯塔特的国境后,已在境内待了十天左右。

在侵入吉斯塔特领土之后的头几天,墨吉涅军的行动简直可以用「兽性大发」来形容。他们烧毁了好几处村落和城镇,并毫无节制地进行掠夺或是施暴,被抓到的吉斯塔特人,则是被他们带回本国做为奴隶。虽然在邻近领主的士兵和来不及逃跑的人们的抵抗下,墨吉涅军暂缓了进军的脚步,但目前完全没有撤退的迹象。

「这可算不上什么功劳啊。」

在军队的最后方,有个以十名士兵扛起的轿子,而坐于其上的哈基姆叹了口气。

他目前三十五岁,有著一张圆脸,身材也相当圆润。他的肌肤和其他的墨吉涅人一样显得黝黑,最大的特徵,则是他将黑色的胡须绑成了三支分岔的模样。为了抵御吉斯塔特的寒风,他穿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毛皮外衣,让他的身子看起来更像颗巨大的球体了。

他之所以率领五千士兵闯越国境,为的就是立下战功。说得更正确一些,是他需要立下战功,才有办法赢过王位争夺战的最强对手克雷伊修。

身为先王外甥的哈基姆,在血缘关系上比不过身为先王弟弟的克雷伊修。然而,哈基姆是二公主的监护人,拥有广大的土地,也结交了许多诸侯。他深信,只要自己能再拿下一些战功,就能和克雷伊修互别苗头——甚或是略胜他一筹。

「是琉德米拉·露利叶,还是苏菲亚,欧贝达斯呢?不管是哪个都好,就不能快快现身吗?」

若是能击败战姬的军队,那就是相当辉煌的战功了。毕竟强如克雷伊修,也总是避免著与战姬交战。

哈基姆就这么一边排除零星的抵抗,一边为了维持士兵的士气而扩大掠夺范围。到了第十天,他总算从斥侯口中得到了期待已久的消息。

「在距离约十五贝鲁斯塔远的北方山丘上,出现了吉斯塔特的军队。数量约在四千上下。」

「军旗呢?看得出是哪边的部队吗?」

「对方带著黑龙旗,以及在白底上描绘蓝枪的军旗。」

在哈基姆的询问下,士兵这么回答道。白底蓝枪——那是奥尔米兹的军旗。

「很好,接下来就把军队开拔到那一带吧。不过,就算遭到对方挑衅,也不要贸然出击。我们要等待那些家伙背对我们的那一刻。」

墨吉涅军的所在地,是距离联系吉斯塔特和墨吉涅的街道不远处,被称为齐叙巴达的地区。这里散布著几处丘陵,有一道自北方流向西方的河川流过,除此之外,就只是个毫无特徵的草原。

让哈基姆感到高兴的,是这一带并没有下雪的这一点。寒冷是墨吉涅人的天敌,哈基姆之所以在攻入吉斯塔特后没有积极进军,主要不是因为敌方的抵抗,而是为了防范寒冷的威胁。

墨吉涅军扬起旗帜——那是红底上描绘了黄金角盔和长剑的军旗,展开了进军。描绘在军旗上的,乃是战神乌鲁夫拉。

这五千兵力全由步兵构成,他们在厚衣上套上皮甲,再披上一件毛皮外套。士兵们腰上系著有弧度的长剑,并提著弓箭或是长枪,另一只手则拿著椭圆形的盾牌。

墨吉涅军花了一个早上行军,缩短了这十五贝鲁斯塔(约十五公里)的距离,在午间时分,奥尔米兹军已经进入了视野范围之中。这时天空显得有些阴暗,太阳被云朵遮蔽,地上照不到一丝一毫的阳光。

奥尔米兹军理应也察觉到墨吉涅军的存在,但他们却驻守在丘陵上头没有动作。一方占据丘陵,另一方则是在草原上布阵,两军就这么隔著约二贝鲁斯塔的距离相互瞪视。

琉德米拉·露利叶站在矮丘的丘顶,正露出符合她「冻涟的雪姬」称号的冰冷神情,睥睨著前方的墨吉涅军。

总数约四千的奥尔米兹军正在她的后方扎营。高高升起的两色军旗以多云的天空为背景,正受著冬天的寒风激烈飘扬。

己军虽然不是全数以步兵编制,但骑兵的数量仅有百骑上下而已。

在武装方面,奥尔米兹军也和对方差不了多少。这是基于米拉的指示——所有人都得穿上毛皮外套,因此不得不装备轻便的防具。虽说战姬担任总指挥官令士兵们的士气高涨,但她也没有忽略细节,好让士气维持下去。

「在这么冷的天里走上那么远的一段路,结果居然又停了下来啊。」

米拉露出冷冽的眼神低喃道。

关于墨吉涅军在跨越国境后的所作所为,她已经接收过相关的报告了。冻涟的雪姬不打算饶过敌方的一兵一卒。

一名青年在这时来到了她的身边。青年并非吉斯塔特人,而是墨吉涅人。他有著高跳的身材、尖细的鼻梁和下颚,黑发底下有著一对闪耀锐利光芒的眸子。

「那些家伙全都以步兵编制,武装尚称精良,士气也不低。总指挥官是名为哈基姆的男子,他是先王陛下的外甥。就我的记忆所及,这家伙根本没什么上战场的经验。」

他——达马德顶著一张冷漠的表情,以不耐烦的口吻向米拉报告。达马德只身一人潜入墨吉涅军,打探敌方的军队状况。这是只有身为墨吉涅人的他才办得到的任务。

「辛苦了。」

出言慰劳后,米拉露出了感到诧异的神情望向达马德。

「话又说回来,你居然会乖乖回来呀。」

「毕竟我承了雇主的情。」

达马德面不改色地回答。他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出于堤格尔的提议。在米拉和苏菲离开王都之际,堤格尔将达马德带到两人面前,希望她们能任用达马德做事。

不仅如此,有著深红色头发的青年还对达马德这么说:

「在结束与墨吉涅军的战事后,你就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正如葛斯伯等人在王都席雷吉亚对他说过的,达马德如今已是自由之身。堤格尔接著又给了他一些盘缠,并出言为他加油打气。

「我会祈祷你能顺利完成梦想的。」

堤格尔很清楚达马德的梦想为何,即使两人之间已经产生了近似友情的羁绊,青年还是愿意以他的梦想为优先。

这便是达马德出现在此地的原因。就目前为止,他还没抱怨过自己的处境。

「每个墨吉涅人都像你这样重情重义吗?」

「和吉斯塔特人或布琉努人差不了多少吧。」

这般毫无矫饰的回应倒是很合米拉的胃口。她闪过了一丝好奇的念头,开口问道:

「你是看上了堤格尔的哪一点?」

达马德皱起了脸庞。他看起来不像是没听懂米拉的意思,而是头一次想到要去思考这个问题似地。过了些许空档后,黑发的墨吉涅人才开口说道:

「我也不是很懂,但就是觉得可以把背后交给他。」

米拉稍稍瞠大了双眼,接著像是感到满意似地点了点头。

——背后啊。

关于这一点,米拉也能用一名战士的身分感到认同。实际上,她确实是曾和堤格尔联手抗敌过。对手愈是难缠,就愈难将自己的背后交给他人,必须是自己信任的战友才行。

在达马德离开后,一名侧近前来向米拉搭话。

「您认为今天会开战吗?」

「会在对瞪的状态下结束这一天。」米拉摇摇头说。

「敌方想打的是一场轻松获胜的仗。他们会一直等待,直到我们转过身子,慌张撤退的那一刻来临为止。」

透过挑在这样的季节进攻,以及他们行军的动作,米拉已经几乎看穿了敌方的目的。在收到达马德的报告,得知总指挥官是个临敌经验甚少的王族后,更是让她的推测转为确信。

贵为王族之人,为什么不让底下的将领执掌兵符,而是亲自出征呢?

这是因为他想独吞所有的战功。

「我们被看扁了呢。」

侧近露出了杀气腾腾的笑容。米拉也对此有同感。

对手居然认为他们是可以轻易取胜的对象——甚至没像克雷伊修那样尽施巧计。

——话说回来,照这样看来,墨吉涅的内乱应该很快就要平息了吧。

克雷伊修恐怕很快就会将政敌扫荡殆尽,在明年就会登上墨吉涅的王座吧。就吉斯塔特的立场来说,米拉倒是希望能再拖久一些就是了。

从丘顶上头,可以看到墨吉涅军正在向后退去。大概是在察觉己方没有出击的意愿后,便打算拉开距离扎营吧。

这一天,两军并没有展开冲突。

在奥尔米兹军和墨吉涅军展开对峙的隔天,治理克尔诺夫之地的布拉特·舒托维子爵举兵叛乱了。他佯装成友军,一直追踪著奥尔米兹军的动向,为的就是等待这一刻。

「我等认为帕耳图伯爵才是下一任国王的适任人选!认同我等想法的同志啊,立刻率兵出击,为了伯爵阁下直指王都吧!对于患病在身的王子来说,王冠想必太过沉重,王座也太过坚硬了吧!」

舒托维率领两千士兵,迅速压制了齐叙巴达北侧的道路。这条道路连结著王都席雷吉亚和吉斯塔特的南部一带,舒托维的进军,为的是阻断米拉和王都之间的联系。

驻扎在丘陵上的奥尔米兹军,在当天就得知了舒托维军的存在。与其说是米拉派至四面八方的侦查部队的功劳,倒不如说是拜舒托维刻意大张旗鼓地进军所赐。就舒托维的立场来说,要是奥尔米兹军没察觉到他们的存在,那反而会使计划进展得不顺利。

冻涟的雪姬在奥尔米兹军总指挥官的营帐里收到了这份报告。

「哼。」

琉德米拉·露利叶像是不屑一顾似地露出了冷笑。她已经精确地掌握了舒托维的目的——简言之,他们是和墨吉涅军共谋的。

舒托维犯下了两个错误。其一是举兵的时机。选在奥尔米兹军和敌军对峙后没多久的这个时间,简直就像是在喊著「快点来怀疑我」一样。

其二则是举兵后的行动。就战略上来说,压制道路确实是相当正确的做法,但却和他们的政治主张产生了矛盾——他们应该笔直地前往王都才对。

「战姬大人,我们不妨将那些家伙剁成肉酱,扔给野狗吃吧?」

几名侧近为这些卑鄙的叛国者感到愤怒,双眼燃烧著熊熊烈火。

不过,米拉却是笑著摇了摇头。

「苏菲会帮忙处理掉他们的,我们要专注对付墨吉涅军了。」

回到波利西亚的苏菲,应该已经调动了兵力才是。

在舒托维军压制道路的隔天早上,奥尔米兹军有所行动了。他们慌慌张张地拉倒营帐,自丘陵的北侧下丘,看起来就像是想尽力和于丘陵南侧布阵的墨吉涅军多拉开一些距离似地。

「看来是上钩了。说是战姬,但也不过是个小丫头啊。」

收到报告后,哈基姆认为奥尔米兹军是开始撤退了。在他的命令下,墨吉涅军展开了行动。哈基姆的侧近之中,虽然也有人认为奥尔米兹军的举止有异,但拿下丘陵确实是当务之急。

在寒冷的天空底下,五千名墨吉涅军踩著急促的步伐登上山丘。

而在攀上丘顶后,他们所望见的,是毫无秩序地抢著离开丘陵的奥尔米兹军身影。

「给我上!动作快!别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哈基姆晃著分成三岔的胡须,像个山贼般粗鲁地下令道。只要能在这里冲散、打倒奥尔米兹军的话,他就能以胜者之姿凯旋回到墨吉涅了。在这一瞬间,哈基姆已经开始思考起获胜后该采取的行动了。

奥尔米兹军背对著己军,步伐也相当紊乱;相反地,己军还能利用丘陵的坡度向下冲刺。

墨吉涅军发出吶喊,从山坡上冲了下去。他们并不在意己方的队形,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尽快追上敌军的背部,并尽可能多砍倒一些敌兵。

而在他们跑下丘陵之后,状况突然有了变化。

只见奥尔米兹军井然有序地转过身子,面对起墨吉涅军。原本混乱的队形也在转瞬间重整完毕,两种颜色的军旗迎风飘扬,像是在宣示他们的战意似地。

看到奥尔米兹军的动作,墨吉涅军这才察觉自己上了敌军的大当。这下得尽快重新整队应对才行。

然而,马蹄的轰鸣声在他们重整队列之前传了过来——人数约在一百上下的骑兵队从侧面杀了上来。

在先头领军的,是有著蓝色头发的一名少女。她在以蓝色为基调的绢服上罩著护胸,白色的缎带乘风飘扬。她以双手握持的,是一把像是以冰块和冰晶铸造而成的美丽长枪。长枪之名为拉斐亚斯,乃是冻涟的雪姬的龙具。

米拉冲入墨吉涅军的侧腹后,随即潇洒自在地舞动著冻涟。没戴头盔的墨吉涅士兵不是头部遭到击碎,就是脑袋被一枪刺穿,纷纷倒了下去。

在勇敢的战姬身后,跟著一群勇敢的士兵。他们的武艺虽然不及主君那般优异洗炼,却仍是乘势砸下长剑、挥出长枪、以蹄践踏。

在距离中午还有好一段时间的阴天底下,冰冷的空气混杂著血雾,将枯黄的冬季草面染上了点点红斑,冰冷的大地上则是叠上了一具又一具的冰冷尸体。折断碎裂的长剑和被撕成碎片的毛皮混著人类的肉片,无情地洒落在大地之上。

奥尔米兹军的步兵们也不甘落于骑兵之后,这支不满四千的步兵发出了气势汹汹的喊声,从正面朝著墨吉涅军展开突击。主君都身先士卒了,他们岂能不更加奋战。

奥尔米兹军的步兵部队,正朝著被米拉率领的骑兵部队击溃的墨吉涅军左翼集结。墨吉涅军没能重整队伍,只能在无法有效给予反击的状况下,眼睁睁地看著士兵的人数不断减少。

若是没有米拉的存在,墨吉涅军说不定能撑住奥尔米兹军的正面突击,并趁机重整态势。

然而,冻涟的雪姬不会给予他们这样的机会。在摧毁墨吉涅军的左翼后,米拉向跟随自己的骑兵们下令,迅速地向后退开。

不过,她的目标并非与奥尔米兹军会合,而是登上了丘陵——看起来就像是要绕到墨吉涅军的背后似地。

对于墨吉涅军来说,这是无法坐视不管的行动。

然而,即使想赶跑他们,那也不是寻常的一百名骑兵,而是由战姬率领的勇猛百骑。若是派出的兵力不够,想必很快就会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至少也得拨出五百兵力去对付他们。

问题在于,在拨出这么多的兵力之后,墨吉涅军还有没有办法撑著奥尔米兹军的正面攻势。到了这时,墨吉涅军总算将队伍重整完毕,但他们已经失去了超过一成的兵力。在开战之初,相较于四千兵力的奥尔米兹军,有五千兵力的墨吉涅军仍在人数上占有优势,但现在双方的兵力已经来到不相上下的程度了。

然而,哈基姆还是下令迎战米拉率领的骑兵队。只要能打倒战姬,位于正面的奥尔米兹军的士气肯定也会随之崩溃。

不过,听到了这项命令,几名侧近随即脸色大变,请总指挥官收回成命。

「您这是万万不可呀,哈基姆大人……!」

「步兵是追不上骑兵的!」

只不过,哈基姆涨红著一张圆脸,斥退了他们的苦言相劝。

「只要能牵制住那狡猾的敌军,并把他们自背后撵开,不就够了吗!你们应该也很清楚,让敌军绕到背后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

事实上,哈基姆其实是出于恐惧才会如此下令。他正位在军队的后方,搭著轿子指挥部队。对他来说,被敌军绕到背后是他最为害怕的状况。

然而,状况并没有他所想像得那么顺利。

在看到有五百名士兵逐步逼近后,米拉随即向底下的骑兵们下达后退的命令,而她在这道命令上又再加上了「要与敌兵保持著适当的距离」和「看起来要显得慌张一点」这两个要求。

藉由巧妙的后退动作,米拉成功吸引了五百名墨吉涅兵的注意,将他们拉离了本队。察觉到此事的墨吉涅兵们连忙掉头——而蓝发战姬则是相准了这一刻,向骑兵们命令道:

「突击!」

百名骑兵的马蹄声轰动了战场的一隅,蹂躏墨吉涅军。米拉率先勇猛地冲入敌兵之中,每当她挥舞的拉斐亚斯击倒一名敌兵,自枪尖释出的冷气就会冻结些许地面。

在短短的时间里,五百名步兵就被打得溃不成军——看到这幅光景的墨吉涅军,明显地动摇了起来。米拉率领的骑兵部队依旧强盛,并再次试图从墨吉涅军的侧面绕至背后。哈基姆这回真的被吓傻了,他没办法下达适当的指示,只能眼看己军不断减少。

一名侧近终于忍不住这么建言道:

「阁下,请您快逃吧。」

哈基姆的脸色一变。

「逃?逃跑又能成什么事?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的吗!」

哈基姆是为了对付克雷伊修,才会攻打吉斯塔特的。他想藉由这场胜利提升士兵的士气,并获得更多的盟友。

至于落荒而逃的下场可想而知——就连现在的盟友也会离他而去,转投克雷伊修或是其他王族的麾下吧。孤立无援的哈基姆,肯定会落得横死的下场。身为王族的他,怎么样也不愿接受这样的死法。

「若不逃的话,这异国之地就会成为您的葬身处了!」

哈基姆哀嚎了一声。在犹豫了大约数到五的时间后,他便乘上了侧近的马匹,带著少数的随从离开本队。

然而,他的举动并没有逃过某些人的目光。

「总指挥官逃了!他拋下陷入劣势的己方部队逃了!」

哈基姆一离开本队,就有人以墨吉涅语这么大喊道。喊声响彻四下,并成为压垮持续抵抗的墨吉涅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墨吉涅军开始陷入混乱,接著溃散,最后则是彻底瓦解。在战场上,投降之人、持续抵抗而遭到斩杀之人和转身逃跑之人逐渐增加,他们已经完全失去军纪,再也无法成军了。

这场齐叙巴达之役,就这样以奥尔米兹军的胜利作收。

达马德站在丘顶,无言地看著墨吉涅军败退的身影。

做完战前侦查后,他就没有参加这次的战事了。这是米拉的命令。「混杂在一起的话会很麻烦吧?」冻涟的雪姬只以短短的一句话就说明了理由。

——好了,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若是混入落荒而逃的墨吉涅兵之中,回到墨吉涅王国,并加快脚步奔向克雷伊修的身边报告这些消息,那位『赤胡』将军想必会很开心吧。因为这确实是达成了打击政敌的效果。

但再想了一会儿后,达马德摇了摇头。他没向南方前进,而是朝著北方迈开脚步。为了不被误认为是兵败的敌军,尽快回到米拉的身边才是当务之急。

达马德之所以会做出这个决定,主要还是堤格尔的关系。

对于黑发的墨吉涅人来说,他很在意堤格尔究竟打算在这个国家做什么事。就算在这一切结束后再返回母国,应该也还不算太迟才是。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为艾莲等人送行后,就一直待在王都里头。

就他本人来说,他其实很想跟著艾莲、米拉或是苏菲的其中一人,在接下来的战事上出力,但银发战姬却这么劝告他:

「堤格尔,你已经宣布会支持殿下,并协助尤金卿了对吧?既是如此,你就不该离开王都,不然会被认为是怕被卷入混乱而夹著尾巴逃跑的。」

这话确实有理。堤格尔虽然一脸苦涩,但还是听从了情人的话语。艾莲像是要安慰青年似地,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留下了一吻。

不过,在过了几天后,堤格尔就为自己在会议上做过的宣言感到后悔了。

因为他几乎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由于身为外国人,因此他不能参加重要的会议;而就算想和尤金会面,在卢斯兰昏倒之后,尤金便天天忙碌于任谁都会睁大双眼的工作量之中,因此几乎是无暇抽空与青年见面。

堤格尔换了个想法,打算与卢斯兰见面,但这回则是被侍从长米隆挡下了。根据侍从长的说法,在王子的心灵彻底康复之前,他会尽可能不让任何人与之会面。

想到对方有病在身,堤格尔终究做不出厚脸皮的要求。于是,自从上次探病的日子至今,堤格尔就没再见过卢斯兰一面。

天天前往王宫报到,以沉稳的态度出现在众人面前。若状况许可,就和尤金打个招呼——这几乎就是堤格尔能做的事了。

即使明白这样的动作也相当重要,但堤格尔一想到重要的人们正在遥远的战场上奋战,就忍不住感到一阵忧郁。

同样滞留在王都的葛斯伯、杰拉尔和蒂塔不时会出言为青年加油打气,但对堤格尔来说,他每天在做的,就是躲到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叹著饱含疲惫、不安和失望的气息罢了。

这一天,堤格尔又来到了王宫。他露出光明磊落的态度随处行走,和几名贵族和诸侯闲话家常,并在途中确认过尤金忙碌的状况后,随即离开了王宫。这时才刚过正午不久,天色略显昏暗,是个细雪微降的日子。

堤格尔怀抱著「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有些变化」的念头回到宿舍,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怎么回事……?」

堤格尔露出了讶异的神色,盯著房里的桌子看。只见桌面上被人放了看似信封的物事。他记得早上离开这间房时,应该没有这样的东西留在桌上才对。

——是葛斯伯大哥或杰拉尔留给我的讯息吗?

两人今天一大早就结伴去市区蹓躂了。也许他们是想起了什么事而折回宿舍,写下了要传达的事项也说不定——堤格尔这么想著,拿起了信封拆开。

在看到内文的瞬间,堤格尔知道自己的脸色为之骤变。因为写这封信的既不是葛斯伯,也不是杰拉尔。

在短短内文的最后,签上了马克西米利安·班奴萨·嘉奴隆的名字。拥有吞噬魔物能力的男子透过某种手段,将信件放到了他的桌上。

信件的内容极为简洁。

——若是不想让尤金·舍巴林被我杀掉,就只身前来路伯修东南方的札冈之地。

堤格尔带著紧张的神情凝望著信纸一阵子,接著将视线转向倚在墙边的黑弓上头。嘉奴隆肯定是为此而来的,就和那些魔物一样。

棘手的是,对于信上的威胁,他不得不照单全收。若嘉奴隆要杀害的对象是蒂塔、葛斯伯或是杰拉尔的话,倒是还能每天守在身旁,靠著黑弓的力量守护他们。

然而,对象一旦换成了尤金,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毕竟内容如此夸张的威胁信,是不会有任何人相信的。此外,堤格尔也不认为嘉奴隆那超越人类的能力能被尤金理解。

嘉奴隆曾有潜入布琉努王宫的纪录。考量到他所拥有的魔物力量,要杀害尤金根本就是轻而易举。

——札冈啊。

堤格尔知道这个地方。在过去以「乌鲁斯」之名侍奉莉莎时,他曾大略学习过路伯修的地理环境。他记得札冈这个地区有许多古时候的神殿,在路伯修的境内算不上是有多特别的地区。

他没有花上太多时间,就让心境从纠结转为下定决心。

堤格尔像是把信纸当成仇敌一般撕了个粉碎,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至少还是得向尤金做个交代,而他也有事情必须委托葛斯伯、杰拉尔和蒂塔去做。

堤格尔走出宿舍,抬头望向好似随时都会降雪的多云天空,忽然伸手轻触自己的额头。他想起了银发的情人。

——抱歉了,艾莲。

对于自己必须违反她要自己待在王都的交代,堤格尔感到相当难受。不过,青年立刻露出了严肃的神情,朝著王宫迈出步伐。

隔天,在太阳升起之后,待环绕王都的城门开启,堤格尔随即离开了王都。

尤金·舍巴林一天的大半时光都在办公室里度过。他不仅在办公室里用餐,在休息时也仅是走到离办公室最近的庭园看看冬季花草,随即又再度转回办公室之中。

他勤勉的态度和处理政务的巧妙手腕,让王宫的人们啧啧称奇。

迄今为止,尤金在王宫总是以低调的态度处事。在维克特王在位期间,他总是在老国王的身后待命;而在卢斯兰回归王宫之后,他也是坚持著辅佐的位置。对于尤金来说,这样的态度才算是合适妥当。

然而,现在的状况不一样了。尤金认为,在卢斯兰康复之前,他必须凭一己之力撑起整座王宫。他不打算将这份责任假手他人,而沉稳的决心和强韧的意志,让他的精神和肉体都变得年轻起来。

其中最让尤金劳心费力的,就属和领主贵族之间的对应。而在现在的局势之中,那些拥有一定武力的权贵更是烫手山芋。

尤金会亲自提笔撰写信件,或是派遣使者前去造访领主贵族,希望他们至少能在这场冬季里保持安分,并补上一句「若有事情需要商量,随时候教」。

对于部分领主表示缺乏过冬所需燃料的陈情,他会发配柴薪,但并非无偿提供,而是会收取相应的费用。此外,他还会减轻该地区明年的税赋。

至于部分领主表示缺乏粮食的陈情,他还是会发配粮食。由于这些领主已经是一穷二白的状态,因此尤金会向他们索讨劳役。

「真是让人惊讶,想不到帕耳图伯爵在政务方面也这么有一套。」

「仔细一想,他可是曾被先王陛下选为接班人的人物呢。」

在王宫值勤的文武百官都谈论著相似的话题。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其中也有人对尤金抱持著恶意。

「那个人摆什么架子啊?在殿下昏倒之后,居然就一副占地为王的样子。」

不过,大多数的官员都明白,若没有尤金的努力,王宫的机能将会瘫痪大半。

如此这般,王宫看起来逐渐进入了稳定期——但这样的情势并没有持续太久。

那是发生在堤格尔离开王宫后的隔一天。

这天,尤金依旧是一大早就成为办公室的居民,与堆积如山的卷宗展开奋斗。由于南部、西部和北部都有该注意之处,他可说是忙得不可开交。

大概在离正午时分还有半刻钟的时候,他听到走廊上传来了盔甲走动的摩擦声。尤金皱起眉头,从卷宗上抬起了头。

只见房门被猛力地推开,五名手持短枪、全副武装的士兵冲入了办公室,将枪尖对准了尤金。

尤金虽然讶异,但并没有露出慌张害怕的神色。他保持著办公的姿势,脸色转为严肃,瞪视著这些不远之客。

「有什么事?」

士兵们没有答覆。就在尤金打算再问一次的时候,一名身穿宽松官服的老人踏入了办公室之中。是侍从长米隆。

米隆的脸孔因愤怒而扭曲著,原本那和蔼可亲的样貌已不见踪影。在尤金开口发问之前,米隆便动起了那张满是皱折的脸孔,向尤金宣告道:

「帕耳图伯爵,你涉嫌牵扯一起重大的阴谋。」

侍从长笔直地走了过来,将捏在手中的信纸砸到了尤金的办公桌上。

「这是记载了你和墨吉涅王国的哈基姆往来的密函!」

米隆的话声相当激动,而且还带著颤音。那睥睨著尤金的双眼或许是充斥了激情的关系,此时正绽放著异样的光芒。

尤金并没有气急败坏地为自己辩解,他拾起扔在桌上的密函,默默地看了起来。

上头记载的内容如下——哈基姆将会攻打吉斯塔特的南部,而吉斯塔特则是会为了应付他而派出战姬。在这之后,帕耳图邻近的领主贵族将会举兵响应,自战姬的背后予以夹击。

击败战姬的哈基姆将会光荣归国,而战败的战姬将暂时无法动弹,领主贵族则会趁机北上占领王都,宣誓效忠尤金。

尤金将挟著这般武力,将卢斯兰软禁在王宫的房里,并自立为王。

待时机成熟后,吉斯塔特王尤金将会向提供协助的墨吉涅王哈基姆缔结友好的条约,并割让阿尼亚斯之地作为协助的回礼。该处土地和吉斯塔特的联系不深,估计不会造成太大的反弹……

「你还有话要说吗,帕耳图伯爵?」

待尤金看完密函后,米隆以怒不可抑的口吻说道:

「我虽然不愿相信,但我一看再看,就发现现实确实照著信上的安排进行著。在殿下昏倒之后,你之所以如此热衷于工作,原来都是为了私利私欲吗?」

在这个时间点上,墨吉涅军已经遭到米拉率领的奥尔米兹军击破,而配合哈基姆举兵的舒托维子爵军,也被来自波利西亚的苏菲军打得落花流水。然而,这些消息目前还没传到王都里头。

就算看完了密函,尤金依然不改沉稳的态度。他抬头仰望米隆,静静地询问道:

「米隆阁下,我若否定信上的内容,并主张这是一起阴谋,您会相信吗?」

「你可有证据?」

尤金无言地摇了摇头。米隆瞪著灰发伯爵开了口:

「那么,我便无法采信你的说词。」

「那么,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尤金的质问出乎了米隆的预料。尤金望著因讶异而蹙起眉间的侍从长,静静地说明道:

「虽不知您是打算处决我,或是将我软禁起来,但在那之后要由谁处理政务?您应该不会让殿下接掌才是,而得在今天之内完成的案件仍有不少。」

「那用不著你去担心!」

激动之余,米隆对著尤金怒吼道。呼吸紊乱的侍从长继续说道:

「我会为你安排禁足用的房间,待殿下恢复之后,我会再请他发落。」

这段话似乎证明了米隆还保留著少许理智。因为他随时都能向士兵下令,将办公室染成一片血海。

——看来是回避不了混乱的事态了。

尤金知道,米隆虽然个性敦厚,却没有处理政务的能力。其他的重臣们虽然各有专精的领域,却缺乏综观大局的能力,也缺乏领导众人的器量。

无论让谁掌政,王宫终究还是会缺乏安定的力量——但即使预见这样的状况,尤金依旧一筹莫展。

——只要还活著,就有机会。

尤金这么告诉自己,并从座位上起身。

他在士兵们的包围下离开了办公室。

无论是尤金还是米隆,都完全想像不到这份密函,其实是出自凡伦蒂娜之手。

她并不期待哈基姆和舒托维子爵能打下什么战果,打从一开始,她的目标就只有尤金·舍巴林一人。

而顺利返抵奥斯特罗德公国的黑发战姬,正准备率领人数上看数千之多的军队出征。

这次出兵的目的,是为了夺下失去统治者的王都。



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所率领的约四千名莱德梅里兹军,在毫无抵抗的状况下入侵了莱格尼察境内。

由于艾莲和莉姆事前认为多少会遭受零星的抵抗,这样的结果可说是出乎意料之外,但艾莲却不悦地皱起脸庞——这代表菲尼莉雅早已看穿她的意图,知道不抵抗就不会受到任何的损害。

即使如此,艾莲终究不能意气用事地掠夺粮食或柴薪。他们一边支付著合理的价格添购必要物资,一边在莱格尼察境内朝北前进。

「感觉随时都会下呢。」

骑马与艾莲并行的莉姆,仰望著灰色的天空喃喃自语。她指的不是雨,而是雪。自踏入莱格尼察境内后,他们每天都承受著让人觉得随时会下起雪的冷冽寒风。

「应该没有人冻僵了吧?」

艾莲以担心的神色向莉姆问道。她虽然准备了所有人份的厚重外套分发下去,但还是为此感到挂心。莉姆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我每天早上都有做过确认,况且也还有备品,请您尽管放心。」

「——谢谢你。」

艾莲安心地叹了口气。她望向远方,换了个话题。

「菲尼莉雅好像人在布洛斯洛是吧?」

布洛斯洛位于莱格尼察的东北方,是一片起伏平缓的辽阔草原。过去艾莲曾在布洛斯洛与莉莎率领的路伯修军交手过。

「她应该是想把我军诱入莱格尼察的深处吧?」

莉姆的表情和语气变得僵硬起来。最让她感到头痛的,是布洛斯洛的地形。由于地势平坦,虽然让两军布置数千名士兵也不成问题,但在这样的地形上是难以施展战术的。在大多数的状况下,会单纯演变成人多者胜的局面。

「我听说菲尼莉雅率领的军队,数量也是四千左右……」

这类资讯是从道路一带的村镇打听而来的。菲尼莉雅在布洛斯洛摆好阵势,等待艾莲自投罗网。而就艾莲的立场来说,她只能硬著头皮赴约了。

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多次派出使者,斥责菲尼莉雅擅自离开王都的不是,但这些责难却通通无疾而终。就现状来说,她只剩下与之一战这条路了。

忽然间,艾莲以左手手掌拍了一下握著缰绳的右手,随即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接著,银发战姬对著一头雾水的莉姆说道:

「我们可得比琉德米拉早一步处理完这档事,然后快点赶回王都啊。」

莉姆回以微笑,点了点头。

数天后,莱德梅里兹军抵达了布洛斯洛地区。

虽然灰色的云朵遮蔽了大半的冬季天空,但太阳还是勉强从隙缝之间探出脸来,为大地洒下了微弱的光芒。地表之所以闪耀著白色的光芒,是因为散布大地的冰霜反射了阳光的关系。

在布洛斯洛平原的中央一带,艾莲所率领的四千莱德梅里兹军,和菲尼莉雅指挥的四千莱格尼察军展开了对峙。森林和河川落在远处,附近没有山丘,地面也相当坚硬。这是相当适合让大军布阵的战场。

莱德梅里兹军在中央配置了两千步兵,左右两翼则配置了八百士兵——这两翼的编制为五百步兵和三百骑兵。剩下的四百骑兵则是置于后方,作为预备兵力。

总指挥官艾莲站在中央部队的最前方。她在马背上直直地凝视著敌军——这是因为菲尼莉雅也同样身先士卒地站在莱格尼察军最前方的关系。

莱格尼察军的编制为三干五百名步兵和五百骑兵。他们的步兵数量优于莱德梅里兹军,骑兵的数量则略逊一筹。也许是这样的关系,莱格尼察军的布阵方式显得有些极端。

中央部队配置两千步兵这点和莱德梅里兹军相同,不过,其右翼配置的是五百骑兵,左翼则是安排了一千步兵。

在风儿的吹拂下,黑龙旗正迎风飘扬著,而两军的公国军旗亦是如此。

两军慎重地前进,缩短彼此的距离。

在莱德梅里兹军后方指挥士兵的莉姆,这时正忐忑不安地握拳颤抖著。结果到了最后,她还是只能观望著艾莲和菲尼莉雅的对决吗?

——我明明已经在亚莉莎德拉大人的墓前发过誓了……

莉姆的理性也很清楚,唯有战姬能与战姬相抗。况且,若菲尼莉雅的身手自脱离佣兵时代后仍未生疏,那莉姆恐怕只有扯后腿的份吧。

艾莲也在踏入布洛斯洛之前把莉姆叫来,对她这么说过。

「莉姆,这场战局的走向是掌控在你的手里。」

莉姆也听得出艾莲的弦外之音。就算菲尼莉雅再厉害,也不可能在与艾莲对战的状态下指挥军队吧。她肯定得把军队的指挥权交在他人手里。

只要莉姆指挥的莱德梅里兹军能在对抗莱格尼察军时占上风,菲尼莉雅就有可能会露出破绽。而这就是莉姆能对艾莲做出的最大协助。

「我明白了。不过,还请您千万小心——切莫做出会让堤格尔维尔穆德卿难过的行为。」

她虽然知道在这时抬出堤格尔的名字相当卑鄙,但为了艾莲,莉姆早已决定不择手段。艾莲露出了苦笑,微风在这时扬起了她的银发。

「我知道。我也不打算让你难过啊。」

莉姆摇了摇头,抹去艾莲在她脑海里浮现的笑容。若是为了艾莲著想,她就该专注于眼前的战场。

——不过,为防万一……

莉姆将担任副官的卢里克叫了过来,做出了吩咐。

就在两军的距离缩短到约莫四百阿尔昔(约四百公尺)不到的时候——

号角声响彻战场,两军的士兵们绞紧弓弦,伸出长枪,开始有了动作。

艾莲和菲尼莉雅同时拔出龙具,策马疾奔。

在士兵们爆发冲突之前,两名战姬便在战场的中央交上了手。两人的斩击撕裂疾风,画出焦痕。

艾利菲尔画出了银色的轨迹扫过半空,巴尔格雷则是拖著两道火线猛袭而至。龙具的冲突爆出了尖锐的铿锵声和无数的火花,并轰出了炽热的业火和肆虐的狂风。强风卷起了两人的头发,火焰照亮了两人的脸庞,高温则是灼烧著她们的肌肤。

双方都一言不发——这是因为两人眼中所浮现出的感情,就足以传达一切思绪。就算这只是错觉,对两人来说也已经足够。

艾莲虽然只有一把长剑,但攻击距离比菲尼莉雅要长上一截,也能以左手操控缰绳。

另一方面,以双剑为武器的菲尼莉雅,虽然在攻击的次数上胜过艾莲,但她得贴身肉搏,左手又得在握著龙具的同时操控缰绳,终究不如右手自由。

艾莲的斩击宛如吹散万物的风暴一般,而菲尼莉雅则是面不改色地一一接下,或是卸了开来。而在艾莲将长剑撤回手边的那一瞬间,她便猛烈地刺出手中的双剑。

就算刀刃递不到身上,自巴尔格雷刀刃喷出的火焰还是袭向了艾莲。但这些火焰也被艾利菲尔扬起的强风吹散开来。

虽然强风和烈焰都招呼不到对手身上,但两者的脸上依然都挂著紧张的神情。因为只要稍有恍神,在视线遭到遮蔽的那一瞬间,她们就有可能倒在对方的剑下。

挥砍、横扫、刺击、重劈、挥剑格挡、正面直刺——每每出招,旋风便会刨开大地,烈焰则是飘上半空,化为无数火星洒落大地。

在开战之初,无论是莱德梅里兹或是莱格尼察的士兵都想协助自己的主君,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能抵达她们的身旁。鲁莽逼近之人不是遭到强风甩开,就是落得被火焰灼烧的下场。就算射出箭矢或是投掷石块,也对两人的交手毫无影响。

两名战姬的周遭形成了一处无人的空间。

在激烈交击了无数次,疾风和火焰奔腾肆虐,将周遭的大气化为仲夏般的热意之际,菲尼莉雅忽然采取了行动。

黑发战姬放开缰绳,将握著红色刀刃的左手自上而下地用力挥落。自刀刃喷出的红莲之火宛如浪涛般,在地面上扩散开来。马儿因此受惊,在嘶鸣的同时人立起来。

艾莲反射性地握住缰绳,留意起马匹的状况。虽然那只不过是数到一的短短时间,但菲尼莉雅已在这段期间里将双脚抽出马蹬。她所骑乘的马匹当然也受到火焰惊扰而胡乱行动,但黑发战姬一点也不在乎。

菲尼莉雅在鞍上蹲下,接著便朝著艾莲跳了起来。

艾莲也同样抽出马蹬,将艾利菲尔扛上肩膀,踩著马蹬用力一跳——这三个动作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完成的。艾莲借助龙具的力量,跳到了比菲尼莉雅更高的高度,随即便缠绕著旋风,自上空砍向黑发战姬。

「——突火枪列。」

菲尼莉雅没有挪动身子,而是挥动了双剑。接著,黑发战姬的周遭冒出了好几道火柱,像是在守护她似地猛烈喷窜。虽然此时的艾莲等于是直扑火柱,但她并没有感到畏缩。艾利菲尔也回应著主人的战意,加强了守护艾莲的风势。

火柱激烈地摇晃著——艾莲穿过了火焰,朝著菲尼莉雅挥出长剑,一道尖锐的铿锵声随之响起。下一瞬间,艾莲的身子便翻上了空中。

「——风影。」

艾莲并非是被菲尼莉雅的攻击弹飞——她在空中巧妙地调整姿势后,从不同的角度展开了刺击。两道人影交错而过,一道比刚才更为沉重的铿锵声,重重地击打著观望战姬互斗的士兵们耳朵。

艾莲卷起了地上的沙尘,并在菲尼莉雅的身后落地。被双剑削去的一缕白发无声地飘散半空;而转身面向艾莲的菲尼莉雅,脸上则是多了一道渗血的伤痕。

「你不干佣兵后,跑去学杂耍啦?」

菲尼莉雅没抹去鲜血,再次握好双剑睥睨起艾莲。艾莲也重新摆好架式,瞪视著菲尼莉雅。

两名战姬面对面地展开厮杀——战场则是从马背上转为地面。

强风卷起沙尘,烈焰舔舐大地。艾莲在挥舞银闪的同时,也不忘对菲尼莉雅祭出低踢;菲尼莉雅则是踢起脚边的土块,企图夺去艾莲的视野。两人极为理所当然地,对彼此施展著粗鄙的佣兵打法。

菲尼莉雅以左手的刀刃接下艾莲的斩击,并让右手的刀刃释出火焰。艾利菲尔放出的强风虽然吹散了猛火,但菲尼莉雅瞄准的是视野遭到遮蔽的这一瞬间——她迅速缩短距离,使出了踢击。

交手十回合、二十回合后,艾莲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计算出了错。

艾莲以双手握持艾利菲尔挥出的斩击,菲尼莉雅只用一只手就接了下来。艾莲虽然认为拉长缠斗的时间,也许能消耗她的体力露出破绽,但菲尼莉雅却是神色如常,完全看不出有疲惫的模样。

长剑的距离优势会被火焰抵销这点,也令艾莲感到相当头痛。就算能以风吹散,黑发战姬也会反过来利用这点采取行动。艾莲必须思考能反将一军的招式才行。

长剑和双剑激烈相交,龙具虽然爆出了蓝色的火花,但瞬间就被风与火吹得一乾二净。两人像是说好了似地,同时向后飞退了几步。彼此的脸上都渗出了汗水,并激烈地喘著气。

「——完全没变啊。」

忽然间,菲尼莉雅轻声呢喃道。艾莲皱起了脸孔。

「你在说什么?」

「在说你的打法啊。」

菲尼莉雅淡淡地指摘道。

「顶多就是稍微进步了一截,但整体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就只是在模仿韦沙隆罢了。因此我既不惊讶,也不感到害怕。无论是异彩虹瞳的战姬,还是那个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都比你可怕多了。」

听到她提及韦沙隆之名时,艾莲虽然冒出一股怒火,但超越这股怒火的冲击随即袭来,令银发战姬露出了愣怔的反应。菲尼莉雅继续说道:

「我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但我改变了自己的打法——因为我知道,和韦沙隆对阵那时的打法是行不通的。若还有再一次和他交手的机会,我就得改变打法,以确实地拿下胜利。」

艾莲无法回话。菲尼莉雅的指摘可说是切中核心——艾莲并没有改变自佣兵时期以来的打斗方式。毋宁说,她是刻意不去改变的,因为只要这么做,就能朝韦沙隆更接近一些。

然而,眼前的战士为了超越韦沙隆的剑技,不仅花费了心思钻研武技,还透过实战精益求精。

——我要打赢她,绝对不能输给她!

艾莲这么告诉自己,拚命地激发自己的战意。这时,菲尼莉雅有了动作——她踏出脚步到拉近距离的速度快得惊人。艾莲由右至左地扫出长剑,菲尼莉雅则是交错双剑挡了下来。

「——阳炎。」

菲尼莉雅的身子一晃,在艾莲的眼里变成了两个人。银发战姬陷入了迷惘,究竟是该利用风的力量拉开距离,还是——

化为两道人影的菲尼莉雅,刺出了右手的短剑。艾莲在千钧一发之际险险避了开来。肩膀虽然传来一阵疼痛,但还不至于会造成影响。

「——风影。」

艾莲缠起强风,以像是要冲撞上去的劲势扑向菲尼莉雅——然后无声地穿过了她的身子。下一瞬间,艾莲蹬了一下地面,并像是龙卷风般旋转著身子出剑。这一击就连菲尼莉雅也为之吃惊,并以双剑采取守势。

铿锵声响起,有著金色刀刃的短剑飞上了半空。

总算是出现了破绽——这么想著的艾莲趁势挥下了长剑。菲尼莉雅举起红色短剑,挡下了这一击。

下一瞬间,菲尼莉雅的右手闪过一道银光,接著艾莲的侧腹传来一阵剧痛,握著长剑的手掌也放松了些许。

这时,菲尼莉雅挥动左手的短剑。红色刀刃缠绕著红莲之火,朝著艾莲袭击而来。艾莲虽然勉强弹开了刀刃,却来不及防御火焰,身子登时失去重心,在地上滚了一圈。菲尼莉雅迅速欺近,补上了凌厉的一踢。

艾莲的口中发出了短促的惨叫声。银发战姬扫出了手中长剑——这不是为了攻击菲尼莉雅,而是为了牵制对手,好借助风之力后退。菲尼莉雅之所以没有展开追击,是为了捡拾掉落在地的金色短剑。

总算拉开距离后,艾莲瞪视著菲尼莉雅。她的左侧腹被鲜血染红,血液沿著衣服渗出,甚至扩散到腰部一带。

「不仰赖龙具以外的武器,是你们这些战姬的坏习惯。」

菲尼莉雅一边将右手握持的短剑收回吊在腰间的刀鞘,一边毒辣地这么说道。当时,菲尼莉雅以左手的短剑接下攻击后,就迅速地抽出隐藏在身上的另一把短剑。艾莲完全著了她的道。

菲尼莉雅拾起金色短剑,摆出了架势。莱德梅里兹的士兵们无不露出愕然的神情,凝视著打斗的进展。他们尊敬的银发战姬已被逼入绝境,这让他们无法保持冷静。

菲尼莉雅一步步拉近距离——而就在这时,另一道马蹄声传进了她的耳里。

骑著马的莉姆像是要拨开士兵般现身了。她像是要拉起主君战姬似地,策马奔了过来。

「艾蕾欧诺拉大人……!」

菲尼莉雅蹬地一冲。莉姆将脚抽出马蹬,在马上侧起身子,好不容易赶在最后一刻冲入了两人之间。

马儿的的悲鸣声和鲜血一同迸发出来。挨了菲尼莉雅斩击的马腹被染成了红黑色,内脏也随著大量的鲜血滚落出来。马儿就这么四脚一软,当场毙命。至于莉姆则是在受到斩击的同时翻下马背,扑到艾莲身上后,直接在地上滚了一圈。

「该说你运气好,还是直觉准呢?」

菲尼莉雅凝视莉姆,像是在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要是莉姆没把脚抽出马蹬,菲尼莉雅的那一剑应该会连同她的左脚一并斩下才对。

不过,莉姆的左脚脚腔还是被砍出了一道伤口,并流出了鲜血——她终究无法完全躲过菲尼莉雅的攻击。幸好伤势不重,虽然感觉得到疼痛,但依然可以活动。

「艾蕾欧诺拉大人,您没事吧?」

「莉姆……?」

看到手握长剑,协助自己起身的莉姆,艾莲甚至连侧腹的疼痛都忘了,只是以讶异的眼神凝视著她。

「指挥怎么办?」

「我交给卢里克了。」

莉姆没看向艾莲,而是瞪著菲尼莉雅回答道。在开战前,她将卢里克叫来吩咐的就是这件事。

就算能在军队的交战中获得胜利,若是失去艾莲的话,莱德梅里兹终究还是败北的一方。对莉姆来说,她就算用上所有手段,也不愿让银发战姬就此送命。

「我会争取时间,请您快逃吧。」

莉姆没等待艾莲的回应,她直接站起身子,剑指菲尼莉雅。黑发战姬兴味索然地将视线投向莉姆。

「你没想过要打赢我吗?」

「那并不是我的任务。」

看到菲尼莉雅毫无破绽的模样,莉姆在感到焦虑和赞叹的同时这么回应道。

「我的任务是支持重要的人,并让她获得胜利。」

「——这你就错了,莉姆。」

这声话语,是自莉姆身后的人物传来的。艾莲神色痛苦地站起身子,她昂然地打直背脊,站到莉姆的身旁。

「我们应该是要并肩而行,共享胜利的果实才对吧?」

莉姆以讶异的眼神望向艾莲后,以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回了句「的确如此呢」。战姬和她的挚友,在这时一同凝视著菲尼莉雅。

「多了个不是战姬的帮手,又能改变什么?」

菲尼莉雅皱起眉头。艾莲虽然因吃痛而皱起脸孔,但还是豪迈地笑了笑。

「我会让你明白的——来吧。」

红宝石般的眸子绽放精光,挑衅著黑发战姬。她所握持的长剑也像是在为主人打气般,卷起了一阵旋风。

菲尼莉雅将视线投至半空,像是在稍作思忖,但很快就摇了摇头拋去思考,握好双剑摆出架势。只要送她们两个一起上路就好,不需要为此思考——她打算一一解决掉眼前的对手。

菲尼莉雅蹬地一冲,艾莲则站在原地迎战。

龙具的互击再次在虚空中迸散出七彩的火花。

莉姆紧握长剑,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就像是在等待稍纵即逝的时机似地。

这时,有东西无声地在三人的周遭落了下来。

那是宛如白色花瓣一般,只要轻轻触碰就会立刻融化的小小雪花。雪花开始出现在三人的视野之中。

这阵雪目前还没有下到她们身上,这是因为受到扬卷的疾风和喷发的烈焰阻扰的关系。

然而,战争终有落幕的一刻。目前还没人得知,在那个时候,白雪包覆的会是哪一名战姬。

又或许,就连这个王国本身,也会在这场季节的雪中消灭——还是说,等著埋葬它的,其实是夜晚、黑暗与死亡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