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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火鸟

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抵达港都利普诺时,正是莎夏等人与海盗在奥尔席纳岛附近展开激战当天的早晨。

略显肮脏的长袍将她的身体包得密不透风,长袍的兜帽盖住了她的眼睛。长袍下的衣服被汗水和泥土弄脏,隐藏在兜帽下的银发也蓬乱如麻。

她的脸颊因为极度疲劳而消瘦憔悴,只剩下红色的双眼散发出混浊的神采。如果被那些习惯以艾莲称呼她的友人们看到她这副模样的话,肯定会吓得目瞪口呆。

艾莲四天前从莱德梅里兹的公宫出发,她不眠不休、快马加鞭地赶来这里。她手中牵着的马匹也和主人一样相当疲倦。鬃毛干如杂草,马身也明显地消瘦了。

艾莲其实带了两匹马。她从莱德梅里兹出发的时候原本只骑了一匹马,但在进入莱格尼察的领地内时,那匹马已经疲惫不堪,所以在途中又准备了另一匹马来替换。

她将马匹寄放于城门处。待在门口的守卫收下当作寄放费的银币时,以狐疑的眼神看着艾莲。实在很难想像一个穿着肮脏衣服的旅人身上会带着银币。不过守卫一看到她的身分证,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是在莱德梅里兹公宫任职的侍女艾蕾诺吗?」

艾莲以无精打采的声音回应了声「是」。她不能以战姬的身分前来这里,所以才准备了伪造的身分证。即便是伪造的,但是这张身分证上的所有细节和戳印都是真的。

守卫把身分证还给艾莲时,又以像是在强调以防万一似的口气说道:

「不好意思,能请你把头上的帽子脱下来吗?」

艾莲顿时犹豫了起来,但她认为对方应该不可能认出她的长相,便一脸不耐地将兜帽往后拉下。可能因为彻夜未眠的呆滞神情令守卫皱了皱眉头,但守卫仔细一瞧,发现眼前的少女有着一张美丽的脸庞。

「好了,你可以过去了。」

艾莲把兜帽戴回头上,一边低头行礼一边穿过城门。此时守卫又对她说了一句话:

「虽然听起来像是多管闲事,不过等你找地方安顿下来后,还是去浴场把身体洗干净比较好。」

艾莲虽然没有回答他这句话,但她在市区里走了十几步后突然停下来,把自己的手臂凑到脸旁边闻了闻,并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身上很臭吗?」

她应该听从守卫的建议,先随便找个浴场清洗身体吗?她心里一度曾这么想,但最后还是嫌麻烦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她之所以牺牲休息时间策马赶来这里,是因为有比洗澡更优先的事情要处理。

她重新扛好肩上的行李,把龙具长剑艾利菲尔插在腰上。为了不引人注目,剑柄和剑锷都用脏布缠了起来,连剑鞘也故意抹上了泥巴,但艾利菲尔似乎觉得不太高兴,吹起了表示抗议的微风,轻抚艾莲的脸。

「再稍微忍耐一下吧。你也不想惹上麻烦吧?」

艾莲笑了笑,隔着剑鞘轻拍长剑。这把名叫银闪的长剑仍旧感觉不太满意,却还是愿意让步,不再继续吵闹。

艾莲在路上找了几个行人,询问市长的宅邸位于何处,然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朝目的地前进。

利普诺市长名叫德米特里,宅邸就在港口附近。以铁栏杆围起的庭院占地广阔,但宅邸本身的面积却不大。那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物,有许多上半部呈拱形的窗户,墙壁上装饰着人鱼或海豚的雕刻。

艾莲来到宅邸后,一样自称为莱德梅里兹的侍女艾蕾诺,虽然她有点肮脏的模样非常可疑,但在出示身分证之后,对方还是让她进入了宅邸。不过她一直随身携带的艾利菲尔还是得暂时寄放在其他地方。

「不好意思,我们家主人现在非常忙碌。」

带领艾莲前往客房的人是一位四十几岁的侍女。她露出有些为难的笑容,带着歉意耸了耸肩。

「听说好像有数量庞大的海盗正朝着这里逼近的样子,战姬大人也在前天就从这个城市出发去讨伐海盗了喔。」

——还是没赶上吗……!

虽然已经作好心理准备,但艾莲的身体还是因为震惊而摇晃了一下。侍女似乎误解了她的反应,挥挥手要她别担心。

「放心吧,战姬大人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不过,我家主人现在也忙着协助战姬大人,所以实在很难抽出时间见你。我已经把你的事通报给主人了,请你在这里稍等一下吧,主人忙完之后我会再来叫你。」

「麻烦你了。」

艾莲顺从地低头说道。虽然侍女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安抚小孩子,让她有点在意,但这或许是因为自己目前假扮成侍女的关系。

客房的暖炉里点着火相当温暖。艾莲坐在沙发上等待侍女传唤,但身体一放松,睡意便急速地袭向了她。

艾莲感觉到有人温柔地摇着她的肩膀,立刻睁开了眼睛。她以几乎要把沙发撞倒的气势站了起来,与一脸惊讶的侍女四目相对。

艾莲花了大约三秒钟才明白自己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她尴尬地低下头,侍女露出了和蔼的微笑。银发少女的耳里只听得见暖炉的火燃烧的劈啪声。

「那个……我睡了多久,不对,请问我睡了多久呢?」

她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侍女,随即改口使用敬语。侍女回答时感觉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大概半刻钟左右吧。我家主人现在还抽不出空来,但是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我才来这里叫你的。」

听到洗澡水这个字,艾莲一时还没会意过来,直到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才终于明白侍女的意思。她在抵达这栋宅邸之前根本没心情想这种事,但现在可就另当别论了。

「我怎么好意思让你们特地为了我使用柴火烧水……」

「既然我家主人要我带你到这间房间,就代表你是主人的贵客。将身上的脏污洗净之后再去见我家主人,不也是你的职责吗?」

她说得很有道理。于是艾莲点点头表示同意,并请她带自己前往浴室。不过这里所说的浴室,其实只是在什么也没有的房间里摆了个形状像是小船的浴缸罢了。

浴缸里已经装满了热水,隐约带着香气的花瓣在水面上漂浮。浴缸旁放着用来擦拭身体的厚毛巾、以兽脂制造的肥皂以及替换衣物等物品。

艾莲向侍女道谢后便脱下了衣服,把脚轻轻地浸入浴缸。接着慢慢地让身体沉入热水中,直到盖过自己的肩膀。她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艾莲在浴缸里把脚伸直,享受了一下热水的温暖后,便开始搓洗身体,慢慢地洗去身上的脏污。

艾莲在半刻钟后,穿着对方事先准备好的替换衣物走出了浴室。她平常不会花这么多时间洗澡,但这次却忍不住在热水里多泡了一会儿。

她穿的衣服是随处可见的麻布衣,虽然尺寸大了一号,但穿起来很舒服。她以这副打扮回到客房后不久,侍女便前来传唤艾莲,带着她前往德米特里所在的会客室。

看到银发少女走进来后,坐在沙发上的德米特里微微动了动眉毛。但是在侍女静静地关门离开前,他都没有开口说话。

「德米特里大人,初次见面,您好,我的名字是艾蕾诺。对于您今日愿意特地抽空与我见面,我打从心底感谢您——」

艾莲双脚并拢,伸直背脊,打算摆出侍女该有的态度,但德米特里却摇了摇头,以纠正的语气说道:

「您打算以侍女艾蕾诺的身分和我交谈吗?」

艾莲双眼圆睁地盯着德米特里。他是个看起来年纪肯定有四十岁的长脸男人。这间会客室里当然也点燃着暖炉,应该非常温暖才对,但他却穿着领口和袖口都绣有毛皮的上衣,还有裤管长达脚踝的皮长裤。

「……我应该是第一次见到你才对吧?」

「我们的战姬大人之前就曾提过您的银发和红眼了。」

他口中的「我们的战姬」指的正是莎夏。德米特里板着脸继续说道:

「再加上您进入我的宅邸时寄放的那把作工精细的长剑,就算刻意以泥土弄脏也是极为出色。若要继续举例的话,无论情况有多么十万火急……不,正因为情况十万火急,才更不可能让年轻的少女不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到这种会被海盗攻击的城镇办事。」

「既然你都明白,那事情就好谈了。」

艾莲朝德米特里行了一礼后,便走向摆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德米特里仍旧一脸不悦地看着艾莲。

「请问您今日前来是为了什么呢?」

「首先,我想请你看看这封信。」

艾莲从衣服底下取出了一封信。她泡完澡回到客房后,便把这封信放进了衣服里。德米特里默默地收下并拆开那封信。

那是长年侍奉莎夏的老仆人寄给艾莲的信。

信中提到了由八十艘船组成的海盗大军正朝着吉斯塔特而来,而莎夏率领军队前去讨伐他们的事,并请求艾莲能以莎夏好友的身分见证她的战斗。

读完信之后,德米特里的表情变得更不悦了。利普诺市长仔细地把信折好,然后还给了艾莲。

「请容许我假装自己没看过这封信吧。」

「……为什么?」

由于太过震惊,艾莲愣了一秒钟才开口说道。银发战姬顿时有种室内的温度一瞬间降低的错觉。

「维尔塔利亚大人,您很想搭着军船替亚莉莎德拉大人增加战力,就算没办法战斗也要在一旁守着她,我说的没错吧?」

德米特里以严肃的表情问道,艾莲点了点头。他摸着上衣袖口的装饰用毛皮,表情变得更严肃了。

「海上的情况变化莫测,如果维尔塔利亚大人您有什么万一的话,我们也会被追究责任的。」

「我不会做出必须让你们负责的事——」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艾莲拼命地反驳,但德米特里以一个人名打断了她。艾莲惊呼一声,注视着德米特里。

「我记得他好像是平复了布琉努内乱的少年英雄,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我认识的人给予他相当高的评价。不过他掉落海中行踪不明,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他之所以使用行踪不明这个说法,应该是顾虑到艾莲的感受吧。艾莲一句话也无法反驳,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陷入了沉默。

「我再强调一次,没有人能保证海上会发生什么事。亚莉莎德拉大人出征是为了保护莱格尼察,但您则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立场,只是依循情感而行动。请您务必谨慎考虑,不要忽略了自己治理的领地。」

「我可没有忽略自己的领地,这次出发之前也把领地托付给值得信赖的人……」

虽然缺乏自信的口气很不像她,但艾莲还是开口反驳了。不过,德米特里的态度仍有如长年忍受风雨吹袭的岩壁般坚决。

「虽然我不知道您是托付给谁,不过要是您有什么万一,那个人是不可能取代您成为战姬的。」

艾莲又说不出话来了。战姬是由龙具决定的。虽然不知道德米特里对这件事了解多少,但艾莲托付的对象无法成为战姬的这件事却是千真万确的。

「您连一位随从也没带,独自骑着马从莱德梅里兹来到这里也很容易出问题吧?现在已经是秋末了,正是必须特别小心野兽和盗贼的时期。即使您对自己的剑术很有自信,但这么做难道不会太大意了吗?」

艾莲露出了像是嘴里含着醋般的表情。虽然艾莲很想说「我这不是平安抵达了吗」,但德米特里全身上下都散发出让她难以开口的氛围。

「从一国之君到村子的村长,只要身为一个地区的统治者,都会尽可能地待在安全的地方,受到许多人保护,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承认其中有一些统治者是为了私欲,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失去了统治者会引起混乱,无法维持秩序。」

艾莲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并低下头,视线落在位于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她并不是没有理由反驳他。

她大可以用「我亲自前来这里,正好可以向国内外证明莱德梅里兹与莱格尼察的友好关系是多么稳固」这个说法来反驳他。

她也可以说「我是为了确认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详细情况而来,他的人身安全目前是由莱德梅里兹保护,考虑到我们与布琉努之间的关系,我亲自前来确认他的安危是很合理的事吧」,搬出堤格尔的名字来当理由。

而且堤格尔的名字在这里又是特别强力的武器。因为要求堤格尔前往亚斯瓦尔的不是别人,正是维克特国王。对于知道内情的人而言,就算不用开口说明,应该也知道目前的状况是谁造成的。

但是艾莲并没有使用这些理由。

正如德米特里所言,艾莲是为了莎夏而来到这里的。她不想让这个动机混入杂质。

会客室里陷入了沉默。经过大约十几秒后,德米特里开口说道:

「我这个利普诺市长要说的事情就是这些了,请问维尔塔利亚大人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艾莲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话要说了,感谢你在百忙之中特地抽空和我见面。」

照理来说他们的对谈应该就此结束了,但艾莲正想从沙发上站起来时,却发现德米特里的表情多了几分柔和,心想他应该还有话要说,便又坐了回去。而德米特里接下来所说的也确实不是在向她道别。

「那么,接下来我想单纯地以个人身分对您说几句话。对于您为了与亚莉莎德拉大人之间的友谊而赶到这里,身为一名敬仰她的属下,在此向您致上诚挚的谢意。」

德米特里把手放在大腿上,深深地低下头来,艾莲则以惊讶和困惑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费了一些时间才明白这个男人的意思。

「这没什么好道谢的,莎夏是我的朋友,虽然是因为战姬的身分才认识的,但即使今后其中一人不再是战姬,我相信我们的友谊也会继续维持下去。」

听到艾莲这么说,德米特里抬起头来。虽然仍旧眉头深锁,但他的双眼却流露出温柔的目光。

艾莲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在她甫成为战姬时教导她礼仪规矩的男人也拥有类似的气质。

「莎夏是个很好的统治者对吧?」

艾莲高兴地说道,德米特里便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的视线移开了银发战姬身上,转而望向桌子。但是利普诺市长的目光焦点似乎不是桌子,而是浮现在他脑中的令人怀念的过去。

「那位大人是在七年前以战姬的身分来到莱格尼察的吧……距离公宫较近的港口都市除了利普诺之外还有布榭普斯,而这两个都市她每年都会来视察一次。不过她患病的事情则是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的。」

莎夏定期视察利普诺和布榭普斯的理由之一是维持海上的治安。因为对莱格尼察而言,他们与各国交易所获得的利益——无论是有形还是无形——都是非常重要的。

而且莎夏很喜欢看海,也喜欢欣赏各种来自于海的另一侧的东西。当长年担任利普诺市长的德米特里和因为曾担任水手而见多识广的马特维谈论这些话题时,莎夏总是愉快地聆听着。

「您一直以亚莉莎德拉大人的友人自居。」

德米特里以真诚的口吻继续说道:

「我愿意帮助那位大人的朋友,但就是要展露应有的礼节,我也不想为了其他领土的战姬效力。」

——这个男人还真诚实。

艾莲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在心里苦笑了起来。如果不是莱德梅里兹的战姬艾蕾欧诺拉,而是莎夏的朋友——艾莲的话就愿意帮忙,他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谢谢你。」

艾莲简短地道谢后,就立刻询问目前的情况。但是当她得知莎夏率领莱格尼察军离开这个城市的日子是五天前时,还是忍不住露出僵硬的表情。

「那他们和海盗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们在两天前顺利和路伯修的战姬大人会合,这是我所知道的最新情报。」

路伯修的战姬指的就是伊莉莎维塔。艾莲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但随即收起了不必要的情绪。

「虽然我没有海战的经验,但你们和莎夏的军队并未保持密切联系吗?」

「请您以讨伐盗贼为例子,稍微想像一下,假设在距离这个城市五天路程的地方有一座废城被盗贼占领,并且已经派出军队前去讨伐。那在这段期间内,城市和军队之间会频繁地传递消息吗?」

不会。除非战况出现了相当巨大的转变。艾莲虽然接受了他的说法,但表情还是很凝重。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连莎夏现在人在何处也不知道吗?」

「光是能推测出大概的位置就是极限了。不过已经过了好几天,所以他们也有可能主动和我们联络。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或许已经和海盗开战了。」

艾莲先是感到惊讶,接着便露出了失望和气馁的神情。不过,她还没有死心。不能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拼命策马从公宫赶到这个城市。艾莲探出身子紧盯着利普诺市长。

「我想在一旁见证莎夏的战斗。不,是一定要这么做才行。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吗?绝对不行?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行——」

「我可以明白您的心情,但马和船是不一样的。如果是一个人划桨的小船,顶多只能让您抵达近海而已。要前往更远的地方需要大船和许多人力,即使您是战姬,也无法一个人出海的。」

德米特里的口气冷静到令人不快,但他解释得条理分明,艾莲再次词穷了。

「就算您真的雇用到足够的船员和划桨的水手,也掌握了亚莉莎德拉大人的位置,但那附近还有海盗啊。如果您碰上他们的话,我想肯定会遭到袭击的。请问您作好让船员和划桨的水手处于这种危险的心理准备了吗?」

艾莲用力咬紧牙关,拼命地忍住想呐喊的冲动。激情在体内疯狂乱窜,催促着她的身体。她的脑里先是闪过了莎夏微笑的脸,接着便是寄信给她的侍从和莉姆目送她出发的脸。

她觉得眼睑发热,眼眶也变得湿润,却忍着没有哭出来。她无法压抑自己的声音。

「难道我只能在这里等莎夏回来吗!」

「我也和您一样。」

极为短促的回答,有如在艾莲那带着强烈热度的感情上泼了一盆冷水。艾莲眨了几次眼后,便愕然地注视着德米特里。

利普诺市长那张不悦的脸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比刚才严肃了许多。

「我无意比较您对亚莉莎德拉大人的友情以及我对她的忠诚心。不过,我希望您能明白,五天前送那位大人出征时,我也是在心中流下血泪的人之一。」

德米特里的声音并未受到情感影响,让艾莲更冷静了一点。艾莲尴尬地坐回沙发上,粗暴地抓了抓银色的头发。

「……抱歉,我失态了。」

「我派人送点喝的东西给您吧。」

德米特里拿起放在桌上的铃铛摇晃了两三下。过了大约十几秒后,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应该是德米特里的侍从吧。利普诺市长命令对方准备蜂蜜酒后,便对艾莲说道:

「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艾莲没有办法立刻回答德米特里的问题。她抱着胳臂沉吟起来。

要在这里等个几天吗?她该等几天呢?

「你们不知道莎夏何时会回来对吧?」

「如果他们今天遇上海盗,并在战争中获胜的话,最快也要两天后才能回到这个城市吧。

说不定还会再多花一天。当然了,他们也有可能到现在都还没遇上海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会花上更多时间了。」

艾莲有自己的领地要治理,也有必须要处理的事情。虽然莎夏总有一天会回来,但艾莲无法一直在这里等下去。

艾莲望着暖炉的火焰陷入了沉思。就在这个时候,一名侍女以托盘端着两个装满蜂蜜酒的陶杯走进了房间。

不知道为什么,艾莲看着侍女的侧脸,突然想起了蒂塔。想起了那名一直跟随着堤格尔的栗发侍女。这名侍女长得和蒂塔一点也不像,或许是她的气质和工作的模样让艾莲回想起来的吧。

——蒂塔每次目送堤格尔离开后,也必须天天忍受这种像是胸口被紧紧勒住般的思念吗?

等到侍女离开房间后,艾莲便呼唤了德米特里的名字。

「我会先在这个城市停留四天,如果这四天内有新的情报的话,再来思考下一步行动。」

「既然如此,那我就提供一间客房给名为艾蕾欧诺拉的旅人吧。」

德米特里的嘴自陶杯挪开后,露出了微笑。莎夏讨伐海盗结束归来时,这间宅邸应该会是最早收到消息的吧。  「那我就心怀感激地接受您的好意了。接下来要暂时在这里叨扰几天,还请多多关照。」

艾莲把手伸向了陶杯。杯里的蜂蜜酒还带着些许温度。

离开会客室的艾莲拿回艾利菲尔后,又被带到了客房。这间客房位于二楼,并不是她最一开始进入的房间,房间内侧还设置了阳台。

她一走到阳台上,海水的味道便扑鼻而来,海风吹拂着她银白色的头发。

宅邸的位置紧邻港口,碧蓝的宽广海洋占据了艾莲的视野。天空晴朗无云,蔚蓝的天空和碧绿的海洋在遥远的彼端互相融合,还能看到海鸟在远处飞翔。

艾莲沉默地看了一会大海,最后叹了口气,转而看向已经擦去泥土又重新磨亮的长剑,嘴角浮现一抹苦笑。

「你的力量应该无法让我飞到莎夏身边吧,艾利菲尔。」

剑锷的形状有如翅膀的长剑,从剑身根部吹出旋风,轻轻地卷起艾莲的头发。银发战姬知道这是龙具在安慰和鼓励她,便稍微点点头,轻轻地拍了拍长剑的剑柄头。

接着她视线一转,看到港口停泊着数十艘军船和商船,它们的船帆都收了起来,或是连同桅杆一起拆下摆在船上。

因为颁布了禁止出港的命令,所以商船周围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相较之下,军船附近则可以看见许多水手和士兵的身影。因为只要情势一有变化,军船就必须立刻竖起桅杆,扬帆出港。

「如果现在停泊在港口的军船出港的话,代表亚莉莎德拉大人战败了,目前正在撤退,或者是海盗避开了亚莉莎德拉大人的军队,已经来到这附近了。大概就这两种可能吧。」

德米特里曾这么跟她说过。同时也严禁她随意出港。

艾莲以她如红玉般的双眼再次看向大海。让许多人感到舒畅爽快的蔚蓝和碧绿的颜色,在艾莲眼中却变成了不祥和厌恶的象征。

「我跟海好像很合不来啊。」

堤格尔掉进海里下落不明,莎夏现在也在这片海上的某处,可能正一边航行一边寻找敌人,也可能早就和敌人开战了。

——莎夏,哪怕只有你也好,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艾莲取下腰间的长剑以双手环抱,向众神祈祷。

接着她犹豫了片刻,又再次对众神许下愿望。无论是偶然还是奇迹都行。曾有在遥远南方的国家有个在海上漂流,最后抵达异国岛屿的英雄的故事;也有在海上漂流了好几天,最后存活下来的水手、冒险者或海盗的故事。

既然如此,帮忙救救堤格尔,应该也不为过吧?

堤格尔落海后已经失踪将近二十天,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但是看到眼前的茫茫大海,少女还是忍不住祈祷他能平安归来。



数十艘船拥挤又吵杂地聚集在这片海域上。

即使大海相当辽阔,但在这片海域里,船和船之间拥挤得只能稍微窥见几道缝隙。怒吼声在这些船上交错飞舞,还不时传来刀枪交锋的声音。每艘船的船缘都插着箭矢,甲板都被鲜血染红。

伴随着黑烟的火舌也开始到处窜出。易燃物实在太多,即使旁边就有大量的水,但还是离火太远了。所有人都忙着拼命斩杀眼前的敌人而无暇灭火。

这些人们简直就像在比谁能发出更多种怒吼和惨叫声,表示疼痛的惨叫声掩盖了临死之前的短促呻吟声。而那些发出惨叫的人最后也失去发出声音的力气,变成了无法言语的尸体。

嗅觉在不知不觉间麻痹了,甚至连船只烧焦的臭味和血腥味都无法分辨。被呐喊声和爆炸声摧残的耳朵也丧失正常的听力。眼前的景物一直在摇晃,不知道是因为待在不停晃动的甲板上,还是因为双脚失去力气正在发抖的关系。

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一言不发地站在莱格尼察军的旗舰甲胄鱼号的甲板上。血腥的杀戮场面正在她身旁理所当然地重复上演。

莎夏的军队正受到敌人的追击。莱格尼察军本队原本有十七艘船,现在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了。残存的船包括旗舰在内,没有一艘是毫发无伤的。

但是莱格尼察军也并非一声不吭地任凭敌人攻击。托尔巴兰率领的海盗本队也损失了超过十艘船。

莎夏的指挥风格相当踏实且顽强不屈。

举例来说,只要知道某艘军船的右侧船舱受到损伤,莎夏就会巧妙地改变其方向,并调整阵型配置,让受伤的部位朝向我方。而且还会让士兵和划桨的水手慢慢地移动到其他船上,在攻击敌人侧面等行动时把空船当成障碍物来活动。

而在甲板上的近身战中,她会命人使用木桶、绳索或木材等东西设置数个障碍物,让进攻到船上的海盗们无法自由行动,并打散他们的队伍。如果放弃登上敌船,决定贯彻防守策略的话,就可以使用这类战术。

其中最巧妙的战术是以行动较灵活的「枪」引诱海盗船,再让两艘大型桨帆船「弩」一起迎击。

「弩」不会从正面冲撞敌船,而是移动到海盗船的左右两侧,把海盗船夹在中间,再各自收起单边的船桨。海盗看到之后会以为莱格尼察军船打算折断他们的桨,所以也同样把桨收进船内。

接着两艘「弩」便像是在等待这一刻似地以灵活的操控技巧将船身靠过去,自海盗船的两侧用力挤压其船身。

细长型的桨帆船「枪」无法执行这个战术。因为在夹住海盗船并用力挤压的时候,可能会反过来害自己的船受损。只有大型桨帆船「弩」和擅长操控船的莱格尼察水手才能使出这种技巧。

被挤压的海盗船嘎吱嘎吱地发出了恐怖的悲鸣。船身各处都开始龟裂,海水灌进了船内。虽然不至于整艘船解体,但已经陷入完全无法继续战斗的状态了。

即使莎夏用尽策略,士兵和船员也不停奋战,但他们的船只数只有敌人一半。在这样的不利情况下,随着时间流逝,沉重压力不断地压向莱格尼察军。

就算击沉一艘海盗船,又会立刻出现一艘新的船来填补空缺,莱格尼察军却办不到。莱格尼察军从一对二变成了一对三,甚至还有一对四的情况。

当莱格尼察军前后左右都被海盗船包围后,海盗们便从船头和船尾处源源不绝地跳上船来。

在甲板上所上演的已经不只是战斗,而是虐杀了。三名海盗一同袭击一名士兵,手持柴刀和手斧用力劈砍。或是五、六个海盗围着一名士兵用棍棒猛打。还有一名士兵被十名海盗用长枪猛刺,刺死之后尸体还被高高地举到空中。

现在莱格尼察军只剩下七艘船,却被整整二十二艘敌船包围。旗舰甲胄鱼号也正在与三艘海盗船交战。

托尔巴兰的指挥能力绝对不会比莎夏逊色。如果指挥海盗的人不是托尔巴兰的话,即使在数量上居于劣势,莎夏也不会让自己的军队受到敌人的包围。我方损失的船只肯定可以再减少两到三艘。

不知道右翼的路伯修军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至于左翼的十四艘船,则在不久前捎来了战败的消息。

「这样啊,他们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莎夏以冷静的嗓音这么说着,对萨乌鲁等莱格尼察士兵和水手的死表示哀悼。

因为艾伯特也有可能在大败萨乌鲁之后,又带着数艘船加入敌人的中央本队,所以萨乌鲁可以说是非常地克尽职责了。

——我也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才行。

她抬头看向天空。灰色的云层绝大多数都飘到了远方,露出闪耀着白光的太阳。

我方的船又有一艘遭到击沉,敌人的动向也随之改变。

莎夏眯起了眼睛。因为敌人的旗舰恶鬼号已经进入她的视野内了。桅杆上可以看到象征旗舰的白底红眼旗。

但是那艘船并非近在咫尺。因为有一艘海盗船露出船身横挡在甲胄鱼号与恶鬼号之间,堵住了前进的路。

即使已经占了上风,托尔巴兰也没有轻忽大意。他绝对不让旗舰与莱格尼察军的船只直接接触,一定会派一艘海盗船挡在中间。如果莎夏想直捣旗舰,他打算让同伴当盾牌来拉开距离,逼迫莱格尼察军耗损更多战力。

「这艘船感觉真是讨厌啊。」

马特维走近后便瞪着敌人的旗舰说道。他一边说一边喘着气。因为他跑去和士兵们一起击退爬上这艘船的海盗,然后又跑了回来。

莎夏看到这名前水手的模样后惊讶地瞪大双眼。因为马特维的左手拿着染血的长枪,左手也紧握着沾满血的手斧,腰上挂着柴刀,皮带上插着两把短剑,脚上还绑着另外一把短剑。这些武器有一部分是从敌人那里夺来的吧。

虽然黑发战姬觉得他这副模样简直就像是个海盗,但她并没有把这句感想说出口。

「情况如何?」

「虽然我暂时把他们打退了,但应该马上又会有新的敌人出现吧。路伯修的那些人到底在搞什么……」

负伤的人并非只有马特维,连船长保罗和从公宫跟随莎夏来到这里的五十名骑士也全都受伤了。甚至还有人已经离开了人世。

目前站在甲板上的人里只有莎夏还毫发无伤。煌炎的胧姬一边将视线转回恶鬼号上,一边对马特维说道:

「帮我叫保罗过来,我有事情要拜托你们两位。」

马特维虽然一脸纳闷,但还是立刻拔腿狂奔,拉着身穿鳞甲的船长回到莎夏身旁。保罗的鳞甲也已经有几处破损,露出了穿在鳞甲底下的衣服。

前水手和船长听到莎夏的话后,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然后互相看了看对方面无血色的惨白脸孔。彼此的表情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

「太乱来了。」

保罗回话时连敬语都忘了,马特维则叹了一口气。

「没有其他办法了。现在只能这么做了,也只有我才能使用这个办法。」

莎夏一脸严肃地断言。让人联想到黑曜石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两个比自己还要年长许多的男人。她的眼里看不见一丝犹豫,充满了不容忽视的坚决意志。

「这不是总帅该做的事。」

保罗龇牙咧嘴地提出反驳,但莎夏也坚持自己的看法。

「总帅的使命就是竭尽全力。如果有必要的话,即使是总帅也要挥剑杀敌,流血奋战。」

「您所谓的竭尽全力,就是使用这种赌博似的战术吗?」

马特维的双眼也流露出激动的情绪,痛苦地喘着气。

想不出扭转局势的策略让这两个人相当难受。保罗和马特维都知道我方军队已经快撑不下去了。活到这把年纪所累积的经验告诉他们,我方大概只能再支撑四分之一刻左右。

他们因为被海盗包围,无法轻易地逃脱,也认为路伯修的军队不可能即时赶到。两人都已经体认到自己正一步步迈向死亡。

海盗应该不会让他们活下来吧。如果还有余力的话,或许会捉住他们然后卖到墨吉涅当奴隶,但考虑到目前的季节已邻近冬天,应该会尽量避免麻烦才对。

最大的问题在于莎夏,他们根本不敢想像一个年轻女子落入海盗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我知道了。」

片刻之后,马特维以压抑着自己情感的声音说道。保罗惊讶地睁大双眼瞪向这名曾是水手的巨汉,但马特维拍了拍船长的肩膀,像是劝说他似地点点头。

保罗握紧拳头,仿佛想避免泪水流出般猛然抬头望向了天空。当他的视线回到莎夏身上时,脸上已经写满了非比寻常的决心。

「战姬大人,这是我的船,若真有什么万一,请您只要责备我一个人就好。」

「你只是遵照我的命令行动而已,我不会怪你的。」

莎夏回答他的时候,露出了与战场极不相称的温婉笑容。

「谢谢你们,保罗、马特维。」

她分别呼唤两人的名字,微微低下头。当莎夏抬起头来时,她的脸已经换上了战士般的神情。身旁的两个男人也再次打起了精神。

「船长,我想跟你借几个人用用。」

「想借多少就借多少吧。」

保罗一边转头面对船头,一边回答马特维率直的要求。马特维回首对莎夏点点头,接着便抬头看向了竖立在他身旁的桅杆。

桅杆是由数条分别来自船首、船尾、右舷和左舷的绳索——索具所固定,而在右舷和左舷的索具上还绑了好几条垂直的绳索,形成了一条绳梯。当船员要爬上桅杆的时候,都会利用这条绳梯。

「从右舷上去好了。」

两人所站的位置距离右舷的索具比较近一些。

「请您稍等一下。」

马特维抛下这句话后便冲向了船尾。莎夏目送他那道画着白海豚的背影离去后,便将视线转向了船头。

只见一群约有十人的骑士朝这里走了过来。他们是听从保罗的指示在船头与海盗奋战的人。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鲜血和汗水,气喘如牛。

莎夏命令他们调整自己的呼吸,然后等待马特维回来。身材高大的前水手立刻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近十名骑士。

「跟着他行动。」

莎夏对来自船头的骑士们说道,马特维则环顾这群总计二十人的骑士们。他们身上都具备了两项条件。其一是跟随莎夏从公宫来到这里,其二则是他们身上都带着弓或弩。

「现在战姬大人要开始爬上桅杆,我们要在这段时间内死守右舷索具周围。」

以目前的情况而言,这是个很难立刻理解的命令。有好几名骑士一脸纳闷地回头看着莎夏。黑衣战姬则以像在说「一切交给你们了」的表情点点头。

「我当然不是疯了才会说这种话,导致你们陷入险境的我或许没有资格这么说,不过我希望你们能相信我。」

骑士们沉默地看了看彼此,接着便迅速地整队,然后向莎夏敬礼。他们都一直期盼着能在这名黑发战姬的指挥下战斗。既然自己的主人都这么说了,那他们也只能为此而行动。

马特维与二十名骑士冲向了右舷。右舷那一侧虽然也有海盗船,但因为彼此的船桨互相碰撞的关系,所以两艘船之间大约有十阿尔昔(约十公尺)的距离。

不过,因为这里的守备比其他地方薄弱了一点,所以把附有挂钩的绳索抛过来勾住甲胄鱼号的船缘、沿着绳索爬过来的海盗也不少。还有人射出火箭想让船失火。

成群的箭矢和粗箭发出勇猛的低鸣射向那些海盗。它们撕裂大气,其密度之高仿佛要用箭矢在两艘船之间搭起桥梁。马特维挥舞着单手斧和柴刀接连砍断那些钩绳,一边以近似怒吼的大嗓门下达指令。

「手不要停下来,继续射击!不要让对手有机会射箭!如果箭矢用完了,拿木桶或木材扔他们也行!」

海盗们开始退缩了。有的人躲在船缘后方,有的人则试图以同伴的尸体挡住箭矢形成的暴雨。还有好几个人从船上摔落,发出响亮的水声。

莎夏并未错过敌人攻势衰退的这个机会,她迅速地跳上船缘抓住索具,然后以熟练的动作爬起了绳梯。海盗们想攻击毫无防备的她,却被马特维和骑士们射出的箭雨阻挡,只好放弃这个念头。

莎夏从索具跳到桅杆上,然后爬到了桅杆的顶端。

冷冽的强风吹过黑衣战姬的身体。桅杆愈靠近顶端就愈细,最上面的面积小到无法让莎夏坐下来。往上看的话是高耸的天空,往下看则是令人两眼昏花的高度,胆小一点的人应该会吓到昏倒吧。

但莎夏既没有因为寒冷而发抖,也没有因为无法固定姿势而左右摇晃。她以单脚站在顶端保持平衡,齐肩的黑发随风飘扬,冷静地看向战场外那片无边无际的蔚蓝海洋。

她在西北方的海面上发现了她一直期盼着的物体。于是她朝着下方使劲大喊:

「各位!路伯修军马上就会赶到这里了!拜托你们再坚持一下子!」

船上仍旧此起彼落地传来战斗的声响,吵闹到连位于桅杆顶端的莎夏也听得见。

即便如此,底下的人们还是听到了黑发战姬的叫喊。原本气喘吁吁的莱格尼察士兵恢复了活力,相较之下,惊慌不安的情绪则在海盗们之间蔓延。

莎夏移动视线,锁定了海盗船的旗舰。

她刚才所做的并不是她的主要目的。她不会勉强同伴保护自己,只为了让自己爬到这里寻找友军。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道不同于呐喊声和刀剑碰撞声的尖锐声响透过空气传了过来。那是厚实的刀刃刺进巨大木头的声音。细微的震动沿着桅杆传过来。

船员们正拼命地想以斧头和柴刀砍断莎夏爬上去的那根桅杆。

航行时遇上暴风雨的时候,为了尽量减少船的重量,其中一个方法便是砍断桅杆。这些船员里也有好几个人曾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不过,即使是拥有类似经验的船员,也没有进行过如此充满紧张感的工作。因为莎夏就在他们以斧头劈砍的桅杆上头。他们涨红着脸不断地挥动斧头,心里只希望能快点结束这项工作。

马特维命令骑士们用钩绳拉住桅杆,让桅杆朝船头的方向倾倒。保罗也一边率领部下们战斗,一边注意不让我方的人手受到波及。

桅杆开始倾斜了。

被斧头砍了十几下的裂痕发出尖锐的悲鸣,缺口逐渐扩大。

这时莎夏已经不在桅杆顶端,而是稍微往下移动了一些。

她漆黑的双眸盯着位于甲胄鱼号前方的海盗船。其桅杆上半部架着与桅杆垂直的细长横梁。

桅杆继续往下倾倒。

莎夏上半身往前倾,弓着身体开始冲刺。

——高度不是问题,不能往上,要往前……!

在短短三步的助跑后,她朝桅杆一踢,跳了起来。

黑发战姬飞向了空中。她拔出插在腰间两侧的煌炎,如鸟儿展翅般高高举起。金色和朱色的刀刃呼应主人的战意,各自从刀身冒出了与刀刃颜色相同的火焰。

「……火鸟……」

马特维抬头看着莎夏的身影,发出了感叹的声音。

那是源自比墨吉涅更南方的古老王国的灵鸟传说。火鸟是拥有红色和金色的翅膀,全身被火焰包围的大鹫。

红莲之火能烧死敌人,黄金之火则能唤醒死者,当这种鸟死去时,身体会被自己的火焰烧成灰烬,然后在灰烬中重生,故又称为不死鸟。

黑发战姬右手的剑燃烧着金色的火焰,左手的剑则放出朱色的火焰,她在空中飞舞的身影,让马特维联想到以前曾在故事里听过的灵鸟。

莎夏的鞋底踩上了海盗船桅杆的横梁。被牢牢固定住的横梁连晃都没有晃一下。当煌炎的胧姬踏出第二步时,她改变了姿势,在细长的横梁上猛然往前冲。

黑发战姬离开后,甲胄鱼号的甲板便随着桅杆倒下的轰然巨响而碎裂,冲击的余波击飞了数名海盗,但莎夏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即使马特维和保罗他们因为莎夏成功降落在海盗船桅杆的横梁上而高兴欢呼的声音,以及海盗们吵闹的声音都传进了莎夏的耳里,也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莎夏走到横梁的末端后又跳了起来。

黑衣的火鸟在蓝天下飞舞。身后还拖着由双色火焰形成的尾巴。

莎夏轻盈地跳向海盗船旗舰「恶鬼」号中央的桅杆,翩然落在桅杆上半部的横梁上。紧接着,她又从横梁上一跃而起,在索具和桅杆上交互跳着移动,最后降落在甲板上。

海盗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傻傻地看着黑发战姬。所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是在形容这种情况。别说是从桅杆跳到其他船只的横梁上了,连从横梁上跳下甲板的方法也不像是人类办得到的事。

眼前这位体型纤细的年轻女子,在他们眼中却像是违背了常理的怪物。

莎夏站了起来,确定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异状后,便举起了双剑。

「煌炎的胧姬,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参见!」

海盗们被她身上释放出的沉稳战意所震慑,甚至忘了要举起武器。

「快点攻击!」

突然间,一道有如雷鸣般的大喝响遍了整艘船。那是托尔巴兰的声音。海盗们的身体全都震了一下,想起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看到海盗们恢复士气,莎夏嫌麻烦地眯了眯眼。在自己和托尔巴兰之间还挡着一道由数十名海盗组成的人墙。

——如果是这么大的船,划桨的水手应该有两百人,战士则有一百人吧。

托尔巴兰的目的应该是要消耗她的体力吧。虽然照着他的计划走有违莎夏本意,但她必须尽可能地减少海盗的数量。

「要上啰。」

莎夏对手中的双剑说道,自甲板一跃而起。站在这群海盗最前方的十个人举起了斧头和柴刀,呐喊着朝黑发战姬砍去。凶猛的杀意和成群刀刃毫不留情地扑向这名落单的年轻女子。

身上缠绕着红莲与黄金之火的黑影舞动了起来。

双色的火焰各自画出弧形的轨迹,形成一个圆圈。虽然火圈在一两秒之间就会融入空气中消失,但是同时也有某种东西接二连三地倒在甲板上发出闷响,仿佛在等着火圈的到来。

那些东西是人类的头或手臂。而那些掉落在甲板上的东西之所以没有流出很多血,则是因为其中有好几个的断面都被火焰烧焦了。

莎夏不发一语,睥睨着海盗,身体完全没有被他们的血溅到。

海盗们虽然面露惧色,但来自他们身后的那股怪物般的压迫感,让他们别说是逃跑,连停下脚步都办不到。在恐惧的驱使下,与刚才同样人数的海盗对莎夏发动了攻击。

黑影再次挥动着两道火焰,在甲板上舞动起来。莎夏除了「煌炎的胧姬」,还有个「刃之舞姬」的别名,这时的她简直就像是替靠近她的人带来死亡的舞姬。

莎夏的动作俐落又简洁,她手里的双剑在虚空中描绘出鲜明的轨迹,割伤海盗的脸,划开他们的喉咙,刺穿他们的心脏,海盗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站在海盗们后方观看莎夏战斗的托尔巴兰感叹地「哦」了一声。他露出愉快的笑容,并大声喊道:

「十个人不行的话,就派十五个人上;十五个人不行的话,就让二十个人一起攻击她!紧紧抓住她的手或脚,封住她的行动!只要能成功压制住她,之后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啦!」

对托尔巴兰来说,这些海盗只是用完就丢的棋子,就算他们全都死了,他大概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吧。只要能稍微耗减莎夏的体力,即使牺牲他们的性命也值得。

海盗们的刀剑连莎夏的黑衣也砍不到,但是只要莎夏的双剑一挥,就会有海盗失去性命。

头颅被砍断,拿着武器的手自手肘处断落,失去了身体某些部位的海盗呻吟着倒在甲板上。

但这些海盗仍旧踩过同伴的尸体,或是把还活着的同伴推开,不断扑向莎夏。托尔巴兰的存在让他们展现出不顾生命的疯狂攻势。

——都已经杀了这么多人,还是不退缩吗……

在砍杀数十人之后,莎夏改变了战斗方针。她钻过海盗形成的人墙,冲到船缘旁边。她敏捷地闪过追上来的海盗,伸脚猛踹他的臀部。被她往前推的海盗失去了平衡,身体翻过船缘,头上脚下地落人海中。

当海上传来响亮的水声时,莎夏跳上了船缘。她抛下那些被吓傻的海盗们,一口气跑过狭窄的船缘,朝托尔巴兰逼近。

托尔巴兰轻笑了一下,从最靠近自己的海盗手里夺过战斧,在莎夏自船缘一跃而起的瞬间把战斧用力地扔向她。

一道刺耳的金属声响起,战斧裂成三大块飞了出去。原来是莎夏的双剑砍断了战斧。不过莎夏也因为想跳跃却被阻挡,而降落在距离托尔巴兰还有十步远的地方。

「好几天不见了,双剑。厉害,真是太厉害了。」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黑衣战姬无视托尔巴兰的话,举起双剑直接了当地问道:

「你明明不是海盗,为什么要率领海盗进攻吉斯塔特?」

莎夏锐利的眼神仿佛能把她注视的对象射穿,但托尔巴兰并没有因此感到退缩,带着浅笑答道:

「这个嘛,若要用一句话来解释的话,是因为愉悦。」

「愉悦……?」

托尔巴兰对皱起眉头的莎夏肯定地点点头。

「在战场上像战士一样疯狂战斗,是一种愉悦;掳走女童侵犯之后再吃掉,是一种愉悦;与敌将斗智、让人们在我的指挥下互相残杀,也是一种愉悦。」

莎夏的表情多了几分严峻。现在站在她眼前的是货真价实的怪物。托尔巴兰的双眼射出了可怕的红光。

「和身为我们敌人的你们战斗,也是一种愉悦呢。虽然我们和你们之间的确是有什么古老的契约或因缘,但是我没有必要把这当成唯一的生存意义。」

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莎夏觉得很困惑,而她的情绪似乎不小心表现在脸上了。托尔巴兰发出了含糊不清的闷笑。

「你想知道吗?」

莎夏摇了摇头,以嘲讽的语气回答:

「我想知道的事情,你不一定知道。我反而觉得你是为了让我分心才故弄玄虚的可能性比较大,而且——」

黑发战姬收起脸上的笑意,漆黑的双眼静静地燃起斗志。

「我并不擅长用言语来打击对手。」

「我喜欢这个回答。」

托尔巴兰双眼的光芒变得更耀眼,全身释放出的压迫感也更庞大了。

这时连海盗们也察觉到异状,难掩紧张与不安地后退远离两人。托尔巴兰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莎夏就更不用说了。因为两人都没有余力注意别人。

托尔巴兰浑圆的头部开始扭曲,从内侧长出了螺旋状的角。嘴里也看得到不像是人类所拥有的粗大牙齿。中等身材的身体也急速膨胀,撕裂了他所穿的衣服,甲板也像是无法承受其重量般嘎吱作响。

那超过二十切特(约两公尺)高的巨大身躯不只是体积庞大而已,肌肉不正常地高高隆起,仿佛以岩石雕刻成一般壮硕无比。皮肤在微弱的阳光照射下白得令人作呕。

他数天前和莎夏战斗时,右半边的脸被烧焦,还有一道从右肩延伸至右胸的伤痕,但现在都已经看不到任何痕迹了。

莎夏将力量聚集在紧握着巴尔格雷的手上。和当时还有月光,但几乎被黑暗笼罩的夜晚相比,对手的模样在太阳照射下清晰可见,足以勾起人们心中最原始的恐惧感。

黑衣战姬一边说服自己习惯眼前的景象,一边紧盯着魔物。

但是海盗们却无法克制地发出惨叫声。他们和莎夏不同,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跟随的男人的真实样貌,有些人双腿发软,跌坐在地,有些人则一边哭喊一边跳进海里,完全失去了斗志。

在紧邻这艘船的海盗船上,海盗们也看得到露出真面目的托尔巴兰。在恶鬼号两侧待命的船只原本必须在包围网快被突破时赶去支援,但他们现在连确认战况都忘了,只是呆若木鸡地看着托尔巴兰。

他们无法相信自己双眼看到的景象。

而位于恶鬼号前方的海盗船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

这艘船原本就是为了不让甲胄鱼号靠近恶鬼号才挡在两艘船之间,所以一直都在和莱格尼察军激烈交战。

但是他们看到托尔巴兰的真面目后,无论是莱格尼察士兵或海盗都停止了战斗。所有的人都露出了仿佛踏进未知世界般的困惑表情。

保罗在甲胄鱼号上一脸惊愕地注视着恶鬼号。他在过去的人生中遭遇的风暴和海盗数也数不清,甚至曾经碰上比人类庞大许多的鲨鱼或鳄鱼。但他从未见过像托尔巴兰这样的怪物。

他目瞪口呆地转头面向身旁的马特维。甲胄鱼号的船长立刻恢复了理性。因为马特维看着托尔巴兰和莎夏的脸上浮现冷静与沉痛的神情,这让保罗觉得很疑惑。

「你……难道你早就知道了吗?」

保罗询问时的声音因为不安而微微颤抖。马特维的视线仍旧盯着怪物和战姬,但他点了点头。保罗顿时激动起来。

「你知道?你明明知道,却还让战姬大人去那艘船……!」

「因为那是战姬大人的决定。」

马特维低头看向保罗,轻轻地拉开激动地质问他的战友的手。

「如果我能代替她的话,我早就去了。但是,船长,你觉得我们需要几百名士兵才能杀死那个怪物呢?不对,你曾想过有多少士兵敢挺身与他战斗吗?」

「人数不是问题!如果士兵们不敢行动的话,要我打头阵也行……」

「战姬大人就是因为不想让你这么做才一个人过去的。」

保罗还想继续反驳,但他察觉到马特维按住自己手臂的手正在颤抖后,又把话吞了回去。他抬头一看,前水手心中难以掩饰的激情化为满满的苦涩,表现在他的脸上。

保罗看向托尔巴兰,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后,便粗暴地甩开马特维的手,背对着他说道:

「还有很多海盗船没看到那个怪物,去解决那些家伙吧。」

这句话让马特维也稍稍打起了精神。因为海盗船正包围着莱格尼察军的关系,将近半数的船距离恶鬼号相当遥远。这些船上的人并不知道托尔巴兰的真面目,士兵与海盗的战斗仍旧持续着。

「知道了。船头就交给你,我去船尾。」

马特维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转身背对保罗,开始冷静地思考。

——既然海盗船的旗舰上如此混乱,应该已经无法继续维持包围网了吧。

包围网策略一旦成功,产生的效果将非常强大,但是要包围敌人是很困难的事,而要在歼灭敌人之前维持包围网更是难上加难。因为敌人不可能乖乖地被歼灭,会朝着兵力较薄弱的地方突击,试图瓦解包围网。

其实当莎夏爬上桅杆顶端时,托尔巴兰曾犹豫是否该让自己的旗舰后退。他也知道路伯修军正逐渐靠近这里。

但是,托尔巴兰知道,如果让旗舰后退,就无法快速地传递命令,包围网可能会因此瓦解。所以他最后选择维持包围网,任由莎夏靠近旗舰。

——海盗们的混乱即使放着不管,应该也会扩散到其他船上。所以我方现在要安抚士兵的情绪,同时让海盗们更加混乱,分散他们之后再个别击溃。

战争尚未结束,马特维鞭策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握紧手上的武器,朝着仍在混战中的船尾走去。



托尔巴兰自全身释放出肉眼不可见的冲击波。将倒在甲板上的木桶、索具和海盗们掉落的武器一一震碎、刮飞。

但是其中并没有黑衣战姬的身影。托尔巴兰没有环顾四周寻找敌人身影,而是凭借着自己感觉的气息,水平挥出了右臂。

随着风声响起,刚才被粉碎的物体的残骸在空中飞舞,但是他的手并未传来打中目标的感觉。

一道黑影在空中飞舞。是莎夏。她往旁边一跳躲过了冲击波,然后又往上跳跃,避开了粗壮手臂的攻击。而且还在空中扭转身体,以双剑砍向魔物的手臂。

当莎夏降落在甲板上时,托尔巴兰的右臂流出了黑血。莎夏的双剑分别砍中了手肘的上方与下方。

「这种程度的攻击是没用的。」

托尔巴兰露出愉快的笑容,从容地转身面对莎夏。黑发战姬没有回答他。不仅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回答,也是因为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魔物手臂的伤痕转眼间就变浅消失这件事上。

——这种程度的攻击果然没用吗……

托尔巴兰连被砍断的右臂都能轻而易举地接回去,只是随便乱砍的话,大概无法打倒他吧。

托尔巴兰张开右手,朝正前方用力一推。莎夏察觉到危险后,立刻往左一跳——魔物的手掌也同时放出了冲击波。冲击波经过方才莎夏站立的位置,击飞了前方的海盗。

海盗的身体有如被踢飞的小石头般弹跳了好几下,最后头上脚下地重重砸在甲板上。他的右臂和左脚不自然地弯曲,骨头和内脏似乎受了重伤,嘴里不断冒出鲜血,目光涣散。他的身体抽动了几下,很快地就断气了。

「前几天和你交手的时候我就在想了……」

托尔巴兰皱起眉头,对莎夏说道:

「你其实还挺会闪躲这些没有形体、人眼也看不到的东西的嘛。」

「你的意思是,之前都没人能躲过你的攻击吗?」

莎夏语带挑衅地反问。但是托尔巴兰并未被她激怒,而是以真的觉得很纳闷的态度歪了歪头。

「不,普通的人类也就算了,但在你们之中确实有几个人躲开过。」

他口中的「你们」,指的应该是至今曾与这个魔物战斗过的战姬吧。

「你好像已经和不少战姬战斗过了,我是第几个呢?」

「谁知道呢,我又没有认真计算过。我和其他家伙不一样,有好一阵子过着耽溺玩乐的生活。总而言之,大概是在四十到四十五这个范围内吧。」

听到托尔巴兰以故作糊涂的口气如此回答,莎夏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内心的激动。

这个魔物说的恐怕是实话。

他究竟已在这个世上存活几百年了呢?

「不过,能像你这样在最后一刻以准确的身法险险闪躲的人,我到目前还没碰上半个。虽然你的技巧和胆量确实很了得……但你难道不怕吗?只要有一步,不,是半步失误,就会招致死亡喔。」

「我没必要害怕打不中我的东西。」

莎夏冷淡地回答后,便自甲板上一跃而起,笔直地冲向托尔巴兰。白鬼魔物则摆好架势准备迎击。根据他的判断,即使以目前的距离发动攻击,还是会被躲过,所以打算尽可能地引诱她靠得更近。

莎夏在只差一步就会遭到冲击波攻击的位置停下脚步。这也在托尔巴兰的预料之中,他举起了几乎与莎夏的身体一样粗的手臂。

「——突火枪列!」

在托尔巴兰粗壮的手臂落下之前,莎夏把手里的双剑交叉挡在胸前,然后朝左右两方用力挥出。

下一个瞬间,战姬与魔物之间突然冒出了数道火炷。整齐地排成一列的火焰之枪比托尔巴兰还高,仿佛要突破天际般激烈地往上喷发。

「想以火焰遮蔽我的视线吗?」

即使身体遭到热气烧灼,托尔巴兰也没有停止行动。他以将火柱整个击飞的气势,将拳头从侧面扫向火焰。

火焰剧烈晃动,大量的火星飞散开来,但还是没有打中目标的感觉。

就在这个时候,莎夏从托尔巴兰的脚边冒了出来。白鬼魔物完全没有料到她会使出这一手。虽然他知道火焰是用来遮蔽他的视线,但他没想到莎夏会从自己制造的火焰中穿过来。

带着火焰的双剑闪烁着耀眼光芒,朱色与金色的刀刃如旋风般祭出一阵刀闪。托尔巴兰的左脚被砍得支离破碎,留下了无数被烧灼的丑陋伤痕。

托尔巴兰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摇晃了一下。甲板上之所以没有滴下许多黑血,是因为伤口被火烧焦,而不是因为他只受了轻伤。

当莎夏也在托尔巴兰的腹部留下较浅的伤口后,便在原地蹲了下来,接着在下个瞬间高高跳起。白鬼魔物释放出的冲击波晚了一步抵达,连战姬身上的黑衣也没碰到,燃火的双剑砍向了托尔巴兰的头部。

虚空中响起了一道坚硬的金属碰撞声。

黑发战姬纤细的身体飞向了空中。莎夏勉强在空中改变姿势,平安地降落地面。但她胸前的黑衣却被割开来,雪白的肌肤上出现一道血痕。虽然是放着不管就会自动止血的小擦伤,却是她在这场战争中所受的第一道伤。

莎夏并未理会自己的伤口,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托尔巴兰额头上的那三只角上。

她黑色的双眼确实看见了。那只角像鞭子般弯曲之后,挡下了煌炎的二连击,并且甩动着攻击莎夏。

如果莎夏没有以巴尔格雷防御攻击,同时利用那股推力逃向空中的话,她现在已经被那只角贯穿身体了吧。

「我应该是第一次对你使出这招才对,你竟然挡下来了。」

托尔巴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佩服,又有些感到遗憾。他转了转粗壮的脖子,将扭曲的角变回原来的长度并收进头里。看来那是可以伸缩自如的。

「因为我已经觉得不管出现什么东西都不奇怪了。」

莎夏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回答他。这是为了让他无法察觉到她心中已经获得证实的猜测。

——行得通。

托尔巴兰腹部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左脚还有几个尚未完全痊愈的伤口。

那些正是莎夏刻意砍了好几次的地方。她原本猜想只要用煌炎的斩击和火焰集中攻击,或许能超越魔物那惊人的再生能力,结果证实她的推测是对的。

即使知道了这点,莎夏还是没有取得多少优势。因为要先避开托尔巴兰放出的冲击波,再躲过他头上的角,拉近彼此的距离,并施以白鬼魔物的再生能力追不上的猛烈斩击,这仍然是极为艰难的一场战役。

相较之下,考虑到冲击波和角的破坏力,托尔巴兰只要命中莎夏一击或两击,应该就能获胜了。况且,既然托尔巴兰已经展现了角的攻击方式,接下来应该会积极地以角进行攻击,其攻势想必会变得更加猛烈。

莎夏并没有因为体认到这项事实而感到焦虑或哀叹,她默默地接受了事实,像个准备干活的老练工匠般举起了双剑。

巴尔格雷晃动刀身上的火焰,仿佛在激励她并煽动她的战意。煌炎的主人发现这点后,嘴角一瞬间浮现微笑,再次握紧了龙具。

她趁思考的时候调整好呼吸,双剑也带给她了勇气,是行动的时候了。

「——阳炎。」

莎夏的身影开始晃动,变得模糊不清。缠绕在双剑上的火焰出现某种指向性,以极快的速度加热莎夏周围的空气。

托尔巴兰大吼一声,双手接二连三地发出冲击波,同时挥舞长度变得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锐角打向莎夏。

但是这些猛烈的攻击都没有打中黑衣战姬。冲击波破坏了船缘,尖角不仅破坏了甲板,连下方的天花板也打碎,露出了划桨水手所在的船舱。

划桨的水手们直到这时,才终于看到托尔巴兰这个怪物的真面目。因为甲板上的海盗都争先恐后地逃走了,所以没有人告诉他们甲板上发生什么事,他们一直以为先前的骚动只是船上的气氛比往常慌乱而已。

虽然得知甲板情况的只有位于前方的划桨水手,但是他们的混乱和惊慌很快地就传到了后方。当托尔巴兰的角再次打碎一部分甲板时,他们终于彻底陷入恐慌状态,争先恐后地往船尾方向逃跑。

而在他们上方展开的战斗则演变得更加激烈了。

船缘、木桶和作业用的小船几乎都变成木片飞散到海上,甲板上出现了好几个大洞。随处可见的血迹和肉块原本都是海盗的尸体,都是被托尔巴兰的角和冲击波打得支离破碎的。

托尔巴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他用力挥舞双臂使出冲击波,不断甩动头上的角,将碰到的东西全部扫落,惊人的力量就是把这艘船轰沉也不奇怪。

但是莎夏躲开了全部的攻击,并钻进魔物怀里挥斩附着火焰的刀刃,又迅速地拉开距离。魔物的雪白身体出现了无数道黑色的斩击痕迹。他的再生能力完全赶不上伤口增加的速度。

划桨水手逃走后经过的时间还不到四分之一刻的一半。但是白鬼魔物却陷入了困境。

——为什么?

连托尔巴兰也开始焦急了。正如莎夏所想的,这个魔物使出的攻击只要能准确命中,无论是何种攻击,应该都能够葬送黑发战姬的性命才对。

但是那些攻击连碰都碰不到莎夏。莎夏钻过他粗壮的手臂、避开冲击波,看穿头上的角的攻击并闪躲。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动作也毫无迟疑。

托尔巴兰犹豫了一瞬间,决定专心保护自己的身体。他缩起庞大的身躯,以健壮的双臂遮住胸口和脸,还把自己的角当成盾牌。虽然这样的耻辱让他咬牙切齿,但是总是比被打败来的好些,所以他才会下此决定。

即使托尔巴兰专心于防御,也不代表莎夏就转有优势,因为魔物已经决定只要一看到她露出些许破绽,就会立刻展开反击。而莎夏也明白这一点。

话虽如此,黑发战姬还是无法停止攻击。因为托尔巴兰的伤口会自动痊愈,她只能在魔物死亡之前不断地攻击他。

托尔巴兰在等,等待莎夏因为体力不支而出现破绽的瞬间。只要有一次攻击打中她,应该就能逆转目前的劣势。

但是托尔巴兰的期待落空了,她的凌厉攻势毫无减弱的迹象。朱色和金色的双剑撕裂、削落并灼烧魔物的皮肤。托尔巴兰的手臂和脚上不断出现新的伤痕,没有被烧焦的伤口流出黑血,弄脏了他的身体和脚边。

托尔巴兰沉默地忍耐着。即使手臂被砍断、头上的角被击碎,只要他还活着,身体就能随着时间再生。

不久,莎夏攻击的精准度降低了,虽然还不至于露出破绽,但是大动作的攻击明显增加了。

莎夏暂时拉开距离。只见她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将手臂交叠在前方,挡住自己的脸。这是她之前从未使出的架势。黑衣战姬以这个姿势直接往前冲刺,托尔巴兰站在原地,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突然间,莎夏的膝盖冷不防地往下一跪。托尔巴兰的红色双眼当然没有错过这一幕,但心中却闪过一丝疑惑。

莎夏失去平衡的位置对魔物来说实在太有利了。虽然在魔物的攻击范围内,却在黑发战姬的攻击范围外,她还需要再往前两步才能攻击。即使托尔巴兰攻击莎夏,她的反击也碰不到他。让人觉得这个机会似乎出现得太凑巧了。

托尔巴兰挥去迷惑,两手向前伸出,释放了冲击波,同时扭动脖子,用自己的角从另一个方向攻击莎夏。

随着一阵破坏声响起,甲板碎成了木片,夸张地朝四面八方飞散,但托尔巴兰的手并未感觉到他所期待的触感。

高举双剑的莎夏逼近到他的眼前,方才看到的破绽果然是假的。

但是莎夏的双剑并未触及托尔巴兰。

就在莎夏正要挥剑砍下的瞬间,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东西抓住了她,让她停止动作。她脸上先是浮现错愕的表情,接着双唇便痛苦地颤抖,然后跪在了甲板上。

这并不是假的破绽。托尔巴兰在不满一瞬的时间内作出如此判断,并同时自全身释放出肉眼不可见的冲击波。

莎夏被击飞了。虽然手里还握着巴尔格雷,但背部却撞上了桅杆,像断了线的人偶似地缓缓滑落地面。

「是生病了吗……而且还是不治之症啊。」

自惊讶中回过神来的托尔巴兰说道。不治之症指的就是致死的疾病。

莎夏无法回答。她现在全身都剧痛不已,意识变得模糊,说不出话来。

她目光涣散,眼神空洞,沙哑的声音伴随着鲜血从半张开的嘴里流出。黑发凌乱不堪,黑衣也被撕裂了。而她之所以在这么近的距离被冲击波击中还能保全四肢,是因为煌炎保护了她。

「因为生病——因为总是在生死边缘徘徊,才让你拥有那种洞察力的吗……是因为具备卓越的技巧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才能到达那种境界吧。」

托尔巴兰露出嘴边的牙齿,脸上浮现残忍的笑容。他站了起来,迈步走近莎夏。

「不过,那也到此为止了。双剑啊,我会把你连同骨头一起啃蚀殆尽——」

就在这个时候,船上突然传来了爆炸声和一阵冲击。托尔巴兰停下脚步,把接下来的话咽回去,看向了船尾。

「……我太专心对付双剑了吗……」

在魔物的视线前方停着一艘敌船。正是因为它猛然撞上这艘船,才会使这艘船剧烈摇晃。

而且还有一个人从那艘船上跳了过来,落地时发出响亮的声音。

那是个外表看起来还不满二十岁的少女。她留着一头红发,身穿紫色的礼服,手里拿着黑色长鞭。是雷涡的闪姬伊莉莎维塔·法米那。

路伯修军总算抵达这个战场了。

当伊莉莎维塔跳到海盗船的旗舰恶鬼号时,仍旧难掩紧张的情绪。

——那个东西……就是魔物?

即使莎夏已经事先向她说明,也亲眼看到了魔物,但她还是很难接受这项现实。

不过,迎面吹来的海风、莎夏与魔物的战斗、鲜血和汗水的味道,还有战场上的喧嚣,都告诉她这就是现实。既然如此,她就不能逃避眼前的情况,必须采取战姬应有的行动。

恶鬼号因为莎夏与托尔巴兰展开激斗的关系,有许多部件都被轰飞,甲板也充满了破洞,不过伊莉莎维塔轻盈地跳过一个又一个立足点,朝魔物逼近。看到异彩虹瞳的战姬,托尔巴兰欣喜地说道:

「这次是鞭啊!」

魔物的双眼并未看向伊莉莎维塔,而是停留在她手中的黑鞭上。他一眼就看出那是龙具了。

「——钢鞭!」

鞭子握柄以上的部分在伊莉莎维塔手中迅速收缩,变成了棒状的武器。红发战姬举起这把长度与长剑相仿的武器,伴随着快速挥动所发出的呼啸声打向魔物。白鬼魔物则以左臂接下了这一击。

一道令人不快的沉闷声音响起,托尔巴兰的左臂以不合理的角度弯曲了。魔物脸上浮现痛苦和惊讶的神色,但他马上就从嘴里放出了冲击波。

但伊莉莎维塔抢先了一步,她朝托尔巴兰的左臂一踢跳向后方,躲开了冲击波的攻击,拉开与魔物之间的距离。

伊莉莎维塔其实看不见冲击波,是因为她刚才一直在远处观望莎夏战斗,所以才能预测魔物会如何攻击。不过她不像黑衣战姬已经看穿敌人的攻击范围,而是凭直觉跳开的。

「先是动作迅速得不像人类的双剑,再来是拥有超常怪力的鞭吗……」

托尔巴兰低头看向弯曲成奇怪形状的左臂,语带佩服地说道。

伊莉莎维塔惊讶地瞪大双眼。因为她看到魔物的左臂发出了类似折响关节的声音,并逐渐恢复原状。那些应该是莎夏造成的斩击的伤痕,也慢慢地变淡消失。

「原来如此,果然是怪物。」

红发战姬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事先严禁士兵靠近真是个正确的决定。

她心里这么想着,额头冒出了一层薄汗。战场上到处都是坑洞,行动受到限制,再加上看不见的攻击和可怕的再生能力。她该如何与拥有这两种能力的怪物斗?

——钢鞭是无法追上他的速度的。

唯一的办法是使出超越他再生能力的强烈一击,直接结束他的性命。伊莉莎维塔的结论和莎夏所想的一样。她的龙技「击溃天地的灼碎之爪」威力强大,连桨帆船也能轻易破坏。

——但是……

伊莉莎维塔看了一眼靠着桅杆瘫坐在甲板上的莎夏。毁损得如此严重的船有办法承受龙技的攻击吗?

如果她成功打倒托尔巴兰,结果不小心连船也破坏了,她能够救起莎夏后再返回玛格丽塔号吗?

不仅如此,伊莉莎维塔自己的情况也不太好。她与直到跳上这艘船前都没有参加战斗的莎夏不同,自从战争开始后就一直站在最前线挥舞着雷涡。

即使是在赶往这里的时候,她也对战况感到不安,同时又顾及着指挥官的形象,一直无法放松心情。所以几乎没有时间消除之前累积的疲劳。

——以我现在的体力,只能使用一次龙技。不,勉强一点的话可以使用两次。不过,这样一来,别说是救出亚莉莎德拉了,连让我自己逃脱的体力都……

当伊莉莎维塔正在犹豫的时候,托尔巴兰并未发动攻击。他疑惑地皱起眉头哼了一声,然后低声自言自语道:

「你身上有雅加大人的味道呢。」

托尔巴兰的声音乘着海风传入伊莉莎维塔耳中,雷涡的闪姬忍不住肩膀一震。看到她的反应,魔物露出了嘲笑的表情。

「原来如此,你和雅加大人缔结契约了吧。虽然不知道契约维持多久了,但是鞭竟然到现在还没有抛弃你,看样子它很欣赏你啊。」

「住口!」

伊莉莎维塔举起雷涡,黑鞭立刻就从棒状变回了鞭状。她很清楚托尔巴兰话中的意思,所以无法置若罔闻。

黑鞭发出白色的雷光,迅速地飞向魔物。托尔巴兰并未移动还在再生的左臂,而是以右臂来保护自己。

带着雷光的长鞭卷住魔物的右臂,毫不留情地对托尔巴兰施以电击。但是白鬼魔物不仅没有痛苦地大叫,脸上还露出了冷笑。

「你太天真了。」

「什么?」

伊莉莎维塔皱起眉头瞪着白鬼魔物,紧握着沃利兹夫的手更用力了。托尔巴兰那从容不迫的态度确实令人恼火,但红发战姬也在这时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讨厌预感。

她知道托尔巴兰的武器是冲击波和头上的角。只要继续保持现在的距离,那些东西是无法碰到她的。而且她的雷涡还以几乎陷入肉里的强劲力道缠住魔物的右臂,封住了他的行动。

明明是相当不利的情况,托尔巴兰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狼狈。不仅如此,他还以像在对小孩解释的口气对伊莉莎维塔说道:

「你应该是第一次和我这样的怪物战斗吧?」

「……你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就是这个。」

托尔巴兰以左手比出手刀的姿势,用力地劈向自己的右臂,砍断了肩膀以下的部分。原本用力拉着鞭子的伊莉莎维塔失去平衡,后退了几步。仍旧缠着魔物右臂的雷涡在空中画出了扭曲的线条。

托尔巴兰并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他大步向前,一口气缩短距离,并转动他粗壮的脖子。头上的角便以惊人的高速弯曲着刺向伊莉莎维塔。

异彩虹瞳的战姬立刻挥出黑鞭,但是因为姿势相当不利,所以光是要保护身体就很费力了。角与鞭子之间爆出带着闪光的冲击,无数的火花到处飞散。

伊莉莎维塔摔倒在地上,背部受到强烈撞击,让她顿时呼吸困难。紫色的礼服有好几处都绽裂开来,露出白色的肌肤。

「经验不够丰富的战士,无法了解我们和人类的不同之处。以前曾和我战斗过的鞭,并没有作出用武器缠住我手臂的愚蠢行为。」

托尔巴兰所说的话,伊莉莎维塔只听懂了一半。

——以前战斗过的鞭?他到底在说什么……?

但是托尔巴兰没有给她多余的时间思考这些事。他头上的角呼啸而来,疯狂地袭向伊莉莎维塔。伊莉莎维塔连抬起身体都办不到,只能默默抵挡这阵暴风雨似的强烈攻击。

托尔巴兰的角一击比一击更重,即使她挡了下来,激烈的攻势仍旧毫不留情地啃噬着红发战姬剩余不多的体力。以她目前倒在地上的姿势,就算想反击也很困难。如果在甲板上翻滚闪避的话,又有掉入因战斗而出现的坑洞里的危险。

——不能一直这样被压着打。

她不想输,也不能输,即使对手是怪物也一样。

当伊莉莎维塔下定决心,打算跳进坑洞里的时候——

托尔巴兰的攻击突然停止了。伊莉莎维塔在感到诧异之前就先提高警觉,谨慎地观察敌人的样子。然后她顺着魔物的视线往前看,随即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莎夏站起来了。她的脸有一半被鲜血染红,全身都受了伤,但她仍旧拖着蹒跚的脚步,缓慢地朝魔物前进。



她终于不再喘气了。

身体如灌了铅般沉重,到处都传来剧烈的痛楚。但是莎夏觉得她应该还能够忍受。她的手脚没有骨折,虽然肋骨附近好像受了伤,但是还没有严重到无法动弹的地步。

她每往前走一步,脸上的血就会从下巴滴落,在甲板上留下血迹。拿着双剑的手无力地往下垂,但是武器并没有因此掉下去,连她也觉得很神奇。

她以眼角余光瞥见了伊莉莎维塔的身影。莎夏在心里默默地感谢她。路伯修军似乎即时赶到,这样就能打赢这场战争了吧。

除此之外,也要感谢她帮忙争取时间。如果她抵达这里的时间稍微晚了一点,自己应该早就被这个魔物吞入腹中了。

莎夏调整有些紊乱的气息,双手紧握煌炎。

——拜托你了,巴尔格雷,再借给我一点力量吧。

托尔巴兰停止对伊莉莎维塔的攻击,如今似乎把目标转换成莎夏了。他接上右臂,甩动头上的角,双脚用力地踏着甲板,一步步走向莎夏。

白鬼魔物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虽然龙具保护了她的身体,但一个得了不治之症的人,在极近的距离受到自己的冲击波攻击,又撞上桅杆之后,居然还有办法站起来。

魔物的角沿着弧形的轨迹刺向莎夏,却扑了个空。莎夏以惊人的速度拉近自己和托尔巴兰之间的距离。托尔巴兰不断地挥舞着粗壮的手臂,但黑衣战姬全都避开了,也巧妙地躲过冲击波的攻击。

但是,莎夏并没有使出反击。她手里的煌炎都笼罩在猛烈的火焰中,却只是配合主人的动作,在空中画出火焰形成的尾巴。那些火焰并未消失,一直在空中摇曳着,或许是在表示龙具的战意相当高昂。

托尔巴兰似乎认为莎夏的反应代表着她已经没有力量战斗,攻势变得愈来愈凌厉。他的角疯狂扭动、壮硕的手臂不断挥舞、接连放出冲击波,仿佛即使要把船击沉也在所不惜。

一缕黑发在空中散开来,衣服的下摆被撕裂,肌肤也被割伤了。虽然莎夏已经没办法完全躲开攻击,但托尔巴兰还是无法击中她。

当托尔巴兰打算继续攻击时,他突然停下了动作。

因为他注意到了莎夏手中的双剑。包围其剑身的火焰仍在空中拖着一条火红的尾巴,但它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两道火圈,围住了托尔巴兰。

这两道火圈各自发出了黄金与红莲般的火光。

自火圈喷出的火舌试图吞没白鬼魔物的身体。

托尔巴兰不耐地想用冲击波吹散火焰,但是其他地方的火焰立刻向外扩张,取代了原本以为已经消散的火焰,火圈的缺口瞬间就被填补起来了。

——这是我使出的……最后的火焰!

莎夏以交叠的双臂挡在自己的脸前面,压低了姿势。双色的火焰裹住了她的身体。摇曳的火光看起来仿佛带有某种美感,是暗示了它将拥有非比寻常的破坏力呢?还是因为透露出一股将生命力燃烧殆尽的决心呢?

那是只会缠绕在将死之人身上的悲壮之火。

「——双焰旋!」

变成一团火球的莎夏猛然向前冲刺。即使托尔巴兰的视野被火焰遮蔽,他还是掌握了莎夏的气息。

白鬼魔物以头上的角对着气息的方向攻击。只见金色的闪光在火焰对面跳动了一下,托尔巴兰的角便随着冲击折碎一半,飞了出去。笼罩着火焰的黑影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反而以更猛烈的气势逼近托尔巴兰。

随后——红莲般的闪光灼烧起魔物的视野。莎夏右手的朱色短剑在托尔巴兰身上划下焦黑的纵向斩击,从额头、鼻子、下巴、胸前一路延伸到腹部。如果剑身够长的话,这强烈的一击肯定能将魔物的庞大身躯劈成两半。

「我还没……」

下巴裂成两半的托尔巴兰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已经没有机会说出接下来的话了。

包围着两人的两道火圈产生了变化。

红莲与黄金之火各自开始扭曲,沿着螺旋状的路径气势汹汹地扑向托尔巴兰。然后被刚才莎夏砍出的伤口吸了进去。

莎夏的斩击并不是为了打倒魔物,而是用来诱导火焰的。

魔物裂成两半的嘴里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叫声。托尔巴兰的高大身躯逐渐被火焰吞噬,像是只要一点火就会在短时间内延烧开来的古老羊皮纸。

最先起火的伤口在转瞬间就碳化了,开始一块块地剥落,火焰不断地冒出浓烟,最后扩大到全身,魔物的身体从内到外都变成了一块煤炭,速度凌驾了他的再生能力。

莎夏冷静地告诉他:

「你是绝对无法摆脱这道火焰的。它在把你焚烧殆尽之前,绝对不会消失。」

被大火吞噬的魔物的嘴巴和下颚早已碳化,连一句话都回答不出来。

但是,托尔巴兰的脚却往前迈出了一步。即使双眼已经被烧毁,只剩下空荡荡的眼窝,他还是抱着可怕的执念又往前走了一步。

莎夏试图举起双剑,但她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了。双腿也像是麻痹了似地无法动弹。她的力量已经因为使出双焰旋而完全用尽了。

——结果是同归于尽吗……

看着托尔巴兰逐渐靠近,莎夏一点也不慌张,而是接受了这个结果。即使自己死了,包围这个魔物的火焰也不会消失。托尔巴兰一定会死在这里。这样就够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吹来了一阵侧风。这阵强风掀起浪涛,晃动船只,使各艘船的军旗激烈拍动,自战场的东方朝西方横扫而过。

那或许只是一阵偶然吹起的风,但也有可能是某位银发少女的祈祷越过了海洋,替好友带来了奇迹。

受到这阵突如其来的强风吹袭,船身先是轻晃了一下,接着便大幅度地倾斜了。

如果是平常的话,莎夏和托尔巴兰都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摔倒,但是现在的两人已经连让自己站稳都办不到了。

托尔巴兰在距离莎夏只剩一步的甲板上倒下了。

两道火圈产生的火焰全部吸进了魔物的伤口里,包围托尔巴兰的火柱猛然膨胀,然后伴随着爆炸时的热浪炸裂开来。

海风吹散了笼罩在四周的黑烟,因为刚才的摇晃而摔在甲板上的莎夏,看到眼前的情景后不禁目瞪口呆。

因为她的眼前竟出现了一座几乎和托尔巴兰一样高的巨大焦黑土块。

「……这是他的真实样貌?」

莎夏因为太过震惊而忍不住发出了惊呼。这个东西就是托尔巴兰吗?像这样的土块?莎夏以前曾以双焰旋攻击过地龙,但也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还真的是魔物呢……」

当她颤栗地低语时,土块逐渐碎裂崩塌了。接着她手里的双剑的剑身亮起了微弱的火光,仿佛是在告诉主人已经没事了。

——既然如此,我应该可以暂时放心了吧。

莎夏把双剑插回腰间,试着站起身子,但是她的手脚仍旧使不出力气,身体感觉相当沉重。大概是因为心情放松了,连视野也模糊起来。

——已经到极限了吗……

当莎夏这么想的时候,有个人抱起了莎夏的身体。是伊莉莎维塔。

红发战姬看向莎夏的脸,正打算开口抱怨一句,但随即一脸不悦地把话吞了回去。因为黑发战姬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了。

「真是的……尽会占人便宜。」

伊莉莎维塔啧了一声,转头望向身旁的土块。她的沃利兹夫也告诉她魔物已经完全被消灭了。

但是她仍旧很在意。即便是龙,死亡后也会留下尸体。就像人类那样。

那他为什么会变成土块呢?难道魔物并不是一种生物吗?

不过她没有时间细想这些事。甚至连命令士兵搬走这个土块的时间都没有。因为船身又倾斜得更严重了。

因为莎夏和托尔巴兰在这里进行激烈战斗,这艘船已是千疮百孔。船舱和船底都已经出现了多处龟裂。

刚才突然吹来的强风给了这艘船致命的一击。船身受到挤压,船舱的裂痕便一口气扩大,使海水灌了进来。这就是船身倾斜的原因。

伊莉莎维塔双手抱着莎夏穿过甲板,迅速地跑向玛格丽塔号。

士兵与海盗的战斗早已结束,战况似乎进入追剿战的阶段了。

士兵们在玛格丽塔号的船头准备绳子或网子,等待着主人归来。打算在伊莉莎维塔来不及逃出时抛出绳索和网子把她拉上来。而待在较远的船上的莱格尼察士兵们也屏气凝神地观望着。

在船完全沉没之前,伊莉莎维塔平安地抵达了船尾。她维持抱着莎夏的姿势,让士兵们把她拉上船。

玛格丽塔驶离后,恶鬼号便载着许多海盗的尸体和巨大的土块沉进了海里。

伊莉莎维塔轻轻地让莎夏躺在甲板上,然后命人呼唤医师,并向船长询问目前的情况。

看到托尔巴兰的真面目而陷入恐慌的海盗们,因为路伯修军赶到而变得更加混乱,之后就被莱格尼察和路伯修两军打散,个别击溃了。

「虽然有些士兵牺牲了,但没有船只沉没,莱格尼察军也是。」

玛格丽塔号的船长报告完之后,便说出了他们逮捕的海盗船数量和投降海盗的人数。这些是他们在这场战争中获得的战利品。伊莉莎维塔听完之后,便眯起眼睛对船长说道:

「重伤的海盗直接杀掉,允许使用私刑。轻伤的在进行最简单的包扎后给他们一点东西吃,等带回城里就卖给墨吉涅的商人。」

这里所说的墨吉涅商人指的就是奴隶贩子。船长毕恭毕敬地低头领命。

片刻之后,医师沿着甲板跑了过来,确认莎夏的情况,在结束简单的诊察后,医师面色凝重地看着伊莉莎维塔。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会儿,莱格尼察军的旗舰甲胄鱼号与玛格丽塔号接舷了。

不久前还高挂半空中的太阳,现在仍照耀着碧蓝的大海与漂浮在海上的船只。海面上充斥着船只的残骸和敌我双方的尸体,到处都有海盗船起火燃烧,不断地冒出浓浓黑烟。

奥尔席纳海战就此划下了句点。

伊莉莎维塔和甲胄鱼号的船长保罗接下了主要的善后处理工作,莎夏则被送到莱格尼察的军船中受损最轻的船上,早其他船只一步赶往港都利普诺。

当这艘船抵达利普诺时,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



得知海盗被击退之后,利普诺市顿时笼罩在欢欣鼓舞的气氛中。

这个城市有许多船员、贸易商人和造船厂的工匠,所以对海盗这个单字敏感得不得了。再加上目前已经是必须准备过冬的季节,居民们每天都战战兢兢的,所以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格外高兴。

牺牲和毁损的人与船只非常多,所以这场战争的胜利也替遗族带来了些许的安慰。

而莎夏的病情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情,应该也是人们能完全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理由之一吧。抵达利普诺的船则宣称他们是为了传递胜利的消息才会急忙赶回来。

为了不让民众察觉,莎夏被送到了利普诺市长德米特里的宅邸里。

而艾莲则在莎夏被送到宅邸后过了半刻钟,才收到德米特里的通知。

当时艾莲正从客房的窗户观看着因胜利而欢欣鼓舞的市民们的笑脸。银发战姬的心里充满了放心和喜悦的情绪。

——太好了,莎夏……

已经习惯战争的她,一直深信这名黑发的好友会平安地打赢战争。即使宅邸里笼罩着一股慌乱的气氛,她也始终以为是因为要接待可能明后天就会回来的莱格尼察军和莎夏,所以才突然忙碌起来。

如果见到莎夏的话,要先跟她说什么好呢?脸上带着笑意的艾莲心想。直到她想起服侍莎夏的老仆人所写的信,才终于换上严肃的表情。

果然还是应该先骂她一顿吧。虽然因为莎夏是病人,所以并不打算严厉地斥责她,不过身为她的好友,还是难免有些愤怒。

——为什么要这么乱来呢?害我还让莉姆留守公宫,自己策马赶到这里。

莎夏应该会露出熟悉的微笑向艾莲道歉吧。艾莲打算接着再祝贺她平安归来和赢得胜利。

在心中描绘幸福光景的艾莲,直到门外有人敲门才回过神来。在这里住了几天,已经完全听习惯的中年侍女的声音隔着房门对艾莲说道:

「主人有事找您。」

艾莲立刻以开朗的声音表示知道了,然后就拿起长剑,脚步轻快地走到了走廊上,还悠哉地想着德米特里大概是要和她谈谈莎夏的事情。

一直到侍女带着她前往的房间并不是会客室时,艾莲才开始觉得不太对劲。

「……这里是?」

「这是主人的寝室。主人正在里面等您。」

侍女恭敬地低头解释后,并未打开房门,就弓着背沿着走廊离去了,大概是德米特里曾事先吩咐过她吧。艾莲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便转头面对着房门。

艾莲的心里浮现了疑问。撇开像莎夏那样无法下床的情况不提,一般来说,若不是关系非常亲密,是不会让客人进入自己寝室的。

虽然艾莲已经在这栋宅邸停留好几天了,但是她认为德米特里算是个拘谨的人,应该也没有染上什么疾病才对。

心中的疑问变成了不安。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不便公诸于世的事吗?所以才会把自己找来这里?

艾莲用力地摇了摇头,硬是甩去心中的不安。她深吸一口气,敲了敲房门,报上自己的名字。过了一秒钟后,房内便传来了德米特里请她进来的声音。

艾莲推开了房门。房间既狭窄又有些昏暗,在小小的房间中央有一张足以让两名大人并排躺下的大床,旁边则摆着小柜子和椅子。柜子上的一盏大油灯照亮着室内。

墙边设置了一个小小的神坛,上面供奉着财富之神德奇的石像。德奇和风与暴雨的女神依莉丝都是在港口都市很常见的神祇。

德米特里就站在床边,表情很阴郁,从房门口看不太清楚。艾莲的眼睛关注的对象既不是德奇的石像也不是德米特里,而是对着床——正确来说是躺在床上的人。

「莎……夏?」

她的舌头打结,声音也沙哑不清。躺在床上的人正是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煌炎巴尔格雷则放在盖着她身体的毛毯上。

艾莲踩着不稳的步伐走进了室内。她的心脏跳得飞快,呼吸也变得急促,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床边。

「……嗨。」

莎夏坐起身子,德米特里见状,便各自朝莎夏和艾莲行了一礼,然后静静地离开寝室,关上了房门。

艾莲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莎夏那张被油灯微弱的光线照亮的脸有点憔悴,带着平静又虚无缥缈的气质。

她很美丽,但那却不是属于活人的美。

「你来了啊。」

莎夏笑着说道,艾莲则以感觉随时都会哭出来的笑脸点了好几次头。

「这、这还用说吗?听到莎夏要上战场的消息,我怎么可能不赶过来嘛。」

她在客房里所想的事情全都被抛到脑后了。银发战姬忍着泪水,拼命地挤出话来,莎夏则摇摇头轻声向她道谢,黑发随着动作晃动。

「先别说这个了,你快躺下吧。」

「躺下来的话会有点喘不过气来,这样子反而比较舒服。」

见艾莲词穷,莎夏便以平静的表情继续说道:

「听到德米特里说艾莲你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喔。能抽出时间见你真是太好了。」

「你、你之后再找时间见我也可以啦,你才刚回来没多久吧?现在必须先好好休息,而且你还要处理战争的善后工作……」

「善后工作在抵达这个城市前就处理完了。之后要吩咐的事情,我也已经先写在纸上了。」

艾莲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她已经无法再逃避现实了。为什么莎夏已经回来了,却不能让大家知道?为什么她会被送来这间寝室?为什么之后要吩咐的事不直接开口说,而要写在纸上?

「我想在最后和你说说话。」

一颗颗斗大的泪珠自艾莲眼里不断落下。

莎夏在艾莲哭泣的时候,把和海盗交战的经过告诉了她。尤其是关于托尔巴兰的部分,那是一定要让艾莲知道的事情。

艾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聆听着莎夏的叙述,等到莎夏说完时,她脸上已经恢复平常的表情了。

「谢谢你替堤格尔报了仇。」

艾莲选择以这个说法来夸赞莎夏的胜利。

「关于魔物的事,我回到莱德梅里兹之后会调查看看的。也会跟苏菲或琉德米拉谈谈。至于奥尔嘉·塔姆,我想听苏菲说明后再决定怎么做。」

艾莲在提到琉德米拉·露利叶的名字时说得有些含糊不清。莎夏带着苦笑点了点头。其实莎夏是希望最好能让所有战姬都知道,包括伊莉莎维塔和凡伦蒂娜,不过她知道这毕竟是太强人所难了。

在这之后,两人漫无边际地闲聊了起来。先是说起莱德梅里兹和莱格尼察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后来话题就逐渐转移到以前的往事上了。

「这么说来,我在回程的船上想起了和艾莲你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况喔。」

莎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轻笑了一下。

「那个时候的你感觉就像野兽一样呢。总是像待在战场上似地绷紧神经,一看到讨厌的人就马上和对方吵起来。」

「那、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改掉当佣兵时的习惯嘛。如果不强势一点就会被看轻、被羞辱,这对佣兵而言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如果是女人的话就更夸张了。」

艾莲有些不满地反驳道,莎夏则耸了耸肩。

「而且你也常常偷溜出公宫呢。」

「……莎夏不也是一天到晚偷溜出去吗?」

「我可没有把工作推给别人处理喔?」

「我也没有叫人代替我的职务却不给酬劳喔。」

艾莲挺起胸膛回答后,两人互看对方一眼,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我不会说你不能强势,但是你都已经当了三年的战姬,却到现在还是经常和米拉吵架,这我觉得就不太好了。因为你们的公国距离很近,容易往来的结果,就是摩擦或冲突也多。」

艾莲很清楚莎夏想跟她说什么。莎夏想说的并不是米拉的事情,而是在暗示她,继任莎夏成为莱格尼察战姬的人,不一定会对艾莲和莱德梅里兹表示善意。

艾莲不以昵称称呼米拉,继续这个话题。

「你的意思是要我体谅琉德米拉,和她妥协吗?」

「我并没有提出这么困难的要求喔。不要因为小事就跟对方吵架,也不要激怒对方,让她想和你吵架。我的要求大概就是这样吧。毕竟你和维克特陛下的关系也不太好,虽然陛下不见得会把错都怪在你身上,但我还是有些担心。」

「你也不用想得那么悲观吧?我和莎夏或苏菲不是马上就变成意气相投的好朋友了吗?」

艾莲故意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对好友的担忧一笑置之。莎夏也稳重地笑着回答她。

「是啊,当时很快地就有机会能和你交谈真是太好了。虽然后来你偶尔会做出一些让我不安的事情。」

莎夏说出这句话的后半段时口气相当认真,艾莲诧异地歪了歪头。

「我当时做了什么事啊?」

「你刚成为战姬的时候,曾经因为拥有艾利菲尔而得意忘形对吧?」

听到莎夏有些恶作剧地指责自己,艾莲红着脸陷入了沉默。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在成为战姬前,艾莲一直过着佣兵的生活,靠着剑术过活。而拥有锐利剑身和操控风之力量的艾利菲尔是一把充满魅力的武器,她对那强大的力量相当着迷。

如果不是莎夏劝她不要滥用龙具,现在的艾莲可能会更欠缺自制力吧。

「而且你有时候会对一些事情特别坚持,或者是感情用事。不过我不讨厌这样的你。我认为那的确是你的优点之一,而且也有很多事情是因为这样才能做好的。不过,你还是要多加注意。」

这是一名好友发自内心的忠告。艾莲点点头表示明白。莎夏也点头回应她,然后转变话题,口气也变得开朗了一些。

「对了,路尼耶还好吗?它现在肯亲近苏菲了吗?」

「它还是跟往常一样,在我的公宫里吃饱睡睡饱吃。我想它大概是不可能亲近苏菲的吧。毕竟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简直是糟透了。」

路尼耶是艾莲养在莱德梅里兹公宫的幼龙。是艾莲在还是佣兵时遇见并开始饲养的。在公宫里的人们心中,它就是只只会爬行、飞行、吃和睡的无害生物。

虽然不确定它是否会亲近人类,但是因为它经常跟着堤格尔去狩猎,也会待在给它食物的蒂塔身旁,所以最后的结论是「它好像会亲近特定对象的样子」。

苏菲和路尼耶是在三年前相遇的。那是苏菲第一次拜访莱德梅里兹公宫。她一看到路尼耶就非常喜欢它,因为情绪太激动,结果就忍不住冲过去用力抱住了幼龙。

对路尼耶而言,它是第一次看到眼前的这个人,而它根本还没判断这个人对自己是友善还是有害,她就突然靠过来,并限制了自己的行动。

所以它当然是逃跑了。在那之后路尼耶就一直对苏菲怀有戒心,而苏菲也对自己冲动的行为后悔不已,不过她并没有想要放弃的意思。

接下来两人又畅谈了一阵子,即使是以前曾聊过的话题,只要其中一个人提起,还是会觉得相当怀念。

虽然两人聊了许多事情,却没有提及任何与未来有关的话题。艾莲其实也很清楚,莎夏恐怕连看见今晚月亮的未来都不存在了。

如果她们开始考虑未来,那也不是在谈论未来,而是变成在诉说自己心中留恋的事物。

莎夏也趁这个机会把自己的过去和关于疾病的事情告诉了艾莲。虽然她之前曾经断断续续地跟她提过一些,但都是在讨论其他话题时顺便提起的。

她也曾经向维克特国王以及在公宫任职的人说明过自己的病情,不过那是因为她判断身为战姬的自己必须这么做。

这是她第一次为了让某个人知道这件事而说,所以艾莲非常认真地聆听着,就怕听漏了一字一句。

莎夏很小心地不让自己讲太久,而实际上她也说得很简单扼要了,但是当这名黑发战姬说完时,还是感觉到很疲倦。

这或许是因为她已经把最后要说的话告诉艾莲,所以精神顿时松懈了,也有可能是她在说话的时候比自己所想的还投入,不小心耗尽了体力。

「艾莲,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吗?」

听到这个突然的请求,艾莲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但她并未拒绝。她点点头后,莎夏的视线自好友身上移开,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我啊,一直很想生孩子。」

艾莲听到这句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话后,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因为得了这种病的关系,我比较想要男孩子……不过,如果是女孩的话,我想好好养育她,让她不会被这种病打败。」

就像她的母亲曾为她所做的那样。

「话虽如此,但我还没有想过我心目中理想的丈夫是什么样子。」

当艾莲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陷入沉默时,莎夏看着她说:

「总有一天……我不会要你在一年后或两年后做到,但是,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值得信赖的对象。」

黑发战姬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好像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后,又觉得有些踌躇的样子。于是艾莲的嘴角露出了苦笑,故意用粗鲁的口气回答:

「嗯,我会找到一个好男人,生出让莎夏后悔自己没办法看到的可爱孩子喔。」

「……谢谢你。」

莎夏小声地向艾莲道谢。她自己也很清楚,不应该拜托好友答应这种事。艾莲目前没有任何暧昧对象,而或许有这个可能性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恐怕已经死了。仔细想想,这应该是个非常任性又让人困扰的要求吧。

也有可能是多管闲事,又太操心的想法和希望她能听听自己办不到的愿望的想法,不小心扭曲地交缠在一起了。

不过,艾莲还是认真地接受了她的要求。这让她很高兴。

当她放下心中大石后,就突然觉得一阵睡意袭来。莎夏把手搁于大腿上的双剑,剑身的热度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谢谢你,巴尔格雷。

她从剑的前端开始用手指描着剑身的轮廓,再抚摸剑锷和剑柄。先是朱色的剑,接着是金色。这个把短剑的轮廓刻划在手指上的动作,正是她在向直到最后都陪在自己身边的龙具道别。

「谢谢你,艾莲。」

莎夏又道了一次谢,然后以若无其事的口气继续说道:

「我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好像有点累了。我要稍微休息一下。」

艾莲只回了她一句「这样啊」。为了让莎夏好好休息,艾莲原本是应该离开房间的。但是她实在不想从椅子上站起来。莎夏缓缓地伸出右手,以撒娇般的声音说道:

「可以拜托你在我睡着前一直握着我的手吗?」

「小事一桩。」

艾莲笑着轻轻握住莎夏的手。明明刚才才摸过煌炎,她的手却很冰冷。手指很纤细,肌肤也又干又粗糙,让人不禁怀疑她的手是不是原本就是这样。

但是艾莲努力地挤出笑脸,不让自己露出惊讶的表情。

或许真是像她所说的「躺在床上会呼吸困难」吧,莎夏虽然说要休息,却没有躺下来,而是轻轻地低头闭上眼睛。艾莲沉默地看着她的侧脸。

寂静笼罩了室内。

经过的时间大概还不满四分之一刻吧。

告知艾莲这件事的是莎夏的龙具。放在莎夏大腿上的煌炎巴尔格雷,竟自己凭空飘浮起来。

在瞪大双眼,倒抽一口气的艾莲注视下,双剑的剑身一瞬间被火焰缠绕,但立刻就笼罩在淡淡的光芒中,然后无声地消失了。

艾莲愣愣地盯着煌炎消失的空间,过了一下子才猛然回过神来,看向莎夏的侧脸。她和方才说要休息而闭上眼睛时一样,看似安静地熟睡着。

但是她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了。

「……安息吧。」

艾莲以颤抖的声音低语道。她知道如果还想再多说些其他的话,涌上心头的感情就会像溃堤般溢出,所以她没办法开口。

她原本想让莎夏的身体躺下来,但是当她碰到莎夏的肩膀时,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呼吸困难应该也是真的,但莎夏大概不想以躺在床上的姿势离开人世吧。

当艾莲的手离开莎夏纤细的肩膀时,一道泪水沿着银发战姬的脸颊流了下来。

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在好友的陪伴下安详地去世了。

黑衣的火鸟离开地面,飞向了某个不属于这世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