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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龙之行军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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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伊织

从奥尔梅亚平原——银色流星军和墨吉涅军进行激战的地点向北,一路沿着街道行军四日左右,就会到达佩尔许堡垒。那是一座建筑在南北向和东西向的两条道路相会处的交通要冲。

而驻守堡垒的士兵约有四千人。

堡垒周围的街道现在挤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成群的军马以及无数的营帐。

仔细一看,在冬天接近黎明的灰蒙蒙天空下,不只是士兵们的装束,就连军马和营帐也毫无统一感。有的人穿着将身体包得密不透风的铁铠甲,上面再围着毛皮御寒;有的人则是穿上好几件衣服来抵挡寒风。

有些营帐因为长时间使用而缝满补丁,也有像是用来宴客用的奢华营帐比邻而立。

他们正是银色流星军。虽说是军队,但阵容却非常混杂。不只是布琉努贵族的私人军队和身负守卫国内和平职责的骑士团,甚至还包含了其他国家的军队。

而统领这群杂牌军的,则是名年仅十六岁的年轻人。

其名为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与他亲近的人都称呼他为堤格尔。

这位名叫堤格尔的年轻人,目前正在堡垒深处的办公室与堆积成山的文件奋斗着。办公室里的人除了他之外只剩下马斯哈·罗达特。这位老伯爵今年即将满五十五岁,不仅是堤格尔亡父的好友,一直以来也对堤格尔多方照顾。

「快天亮了吗……」

听到从办公室的窗外传来的鸟啭,堤格尔语带疲惫地低喃道。

他昨晚彻夜未眠。因为昨天和前天都埋首于公务,身体实在是快累垮了。他深红色的头发以奇怪的角度乱翘着,眼睛下方还挂着淡淡的黑眼圈。

「堤格尔,中午过后还有军事会议要开,你还是先睡一下吧。」

在一旁帮忙的马斯哈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开口关心他。堤格尔也不再硬撑,疲倦地揉着眼皮站了起来。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马斯哈卿的身体不要紧吗?」

「我晚上有小睡一下了,再忙一会儿就去休息。」

自从堤格尔等人击退举兵入侵的墨吉涅军后,带着私人军队前来表示协助意愿的贵族或想与堤格尔交易的商人并不少。和他们见面或交涉,还有组织军队、收集各方面的资讯和处理与其相关的事务实在是劳心费力,不论有再多时间都不够用。

若是没有马斯哈,以及目前不在场的莉姆亚莉夏和杰拉尔等人辅佐堤格尔,他早就因为过度劳累而倒下了吧。

堤格尔踩着蹒跚的步伐正想走出办公室,马斯哈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叫住了他。

「不好意思,堤格尔。你回去房间时能顺道替我唤醒露利叶大人吗?」

马斯哈口中的露利叶大人指的是琉德米拉·露利叶。她是吉斯塔特王国仅有七人的战姬之一,昵称是米拉。

在与墨吉涅军的战争中,行事精打细算的她,最后还是率领手下的士兵协助堤格尔。因为在那之后米拉也继续和银色流星军同行,所以便在这座堡垒替她准备了一间客房。

堤格尔回头看向老伯爵,一脸疑惑地询问理由:

「您找她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她谈谈分配营帐的问题,刚才差点就忘记了。」

位于佩尔许堡垒四周的兵马和营帐,其实都是用来安置住不进这座堡垒的人。其中不仅有相互对立的贵族们,也有不论对谁都可以公然表示自己厌恶贵族的骑士,又或者是对吉斯塔特军大抱反感的士兵。

若是让关系并不融洽的人共处,只会成为冲突的火种。堤格尔等人也为了安置他们而伤透脑筋。

——还是得去吗……

堤格尔勉强压下正侵蚀着意识的睡魔,对马斯哈说了句「明白了」便走出办公室。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很想请其他人代劳,但米拉不仅是宾客,还是名女性。若不是有非常紧急的要事,是没办法把这工作交给别人的。

——而且我已经把照顾蕾琪的工作全权交给蒂塔负责了。

他实在不想再让那位栗发的能干侍女增加负担了。

——至于艾莲就别指望了。如果拜托莉姆的话,感觉艾莲知道后的反应会很可怕……

而且米拉的房间就位于从这里通往自己房间的路上,所以马斯哈才会拜托他吧。

看到站在一旁守卫的骑士们对自己敬礼,堤格尔随意地挥手回应他们。自从银色流星军驻扎在这座堡垒后,佩尔许骑士团的团长雷奥纳尔便增加了警卫的人数。因为随着士兵人数突然增加,陌生人在堡垒中到处行走的机会也提高了。

堤格尔来到米拉的房间时,看见房门前站着一位吉斯塔特士兵。那是她的部下。

「她还在睡吗?」

士兵先是请堤格尔稍等,接着朝门的另一边告知堤格尔前来的事情。在士兵说完后,房内便传来冷冷的嗓音,要堤格尔进入房间。虽然感到有些犹豫,堤格尔还是打开门走进了房内。

因为天才刚亮,房间里还有些许阴暗。堤格尔在房内看见一抹外型像床的模糊影子,上面有什么东西在动的样子。

「不好意思这么早来打扰你。但让我进来不会有问题吗?」

「那当然。就算只是不重要的小事,也不能在走廊土谈吧。要是有人将你的话断章取义地传出去造成误会,岂不是件很麻烦的事吗?」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堤格尔走近床边,眼睛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后,他看见了蓝发战姬的身影。

堤格尔惊讶地瞪大双眼,困窘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睡意全消。

坐在床上的米拉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睡衣。从纤细的脖子到光滑的肩膀和胸前都暴露在空气中。

她一伸懒腰,被艾莲嫌太小的胸部便微微地晃动起来。从盖住腰部以下的毛毯边缘可隐约窥见她的大腿,看起来莫名地娇艳。

「怎么了?」

米拉抬头看向堤格尔,大惑不解地问道。如果堤格尔这时能再冷静一点,或许就能察觉她的口气带有几分捉弄吧。但堤格尔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他一边不自然地撇开视线,一边口是心非地问道:

「你、你不会冷吗?」

「不会呀。因为我有拉斐亚斯嘛。」

米拉伸手拿起靠在床边的短枪,爱怜地摸了摸它的枪尖。那是一柄彷佛由冰块和水晶雕刻而成的枪,笼罩着神秘的气息。

名为冻涟的这把枪,是仅有战姬才能持有的武器——龙具之一,具备操纵寒气的能力。

「不过,如果我的穿着看起来有这么冷的话,你要替我暖暖身子也行喔?」

这次堤格尔总算听出她在揶揄自己了,他维持看向一旁的姿势回答她:

「如果我答应你,你能让我睡在这里吗?」

这句话其实有一半是真心的。他现在很想立刻躺上床,直接熟睡到中午。

「我无所谓喔。反正我们之前才一起睡过嘛。」

听到她立刻轻笑着回答,堤格尔迅速地投降了。他先向米拉道声歉,然后简单扼要地说明自己的来意。而她也换上认真的表情听着,并告诉他待会儿会去找马斯哈处理这件事。

「谢谢你特地来通知我。那就晚安了,堤格尔。」

堤格尔也回了句晚安,然后转过身背对米拉。或许是因为刚起床的关系,她方才的笑容看起来有些稚气,而胸口和大腿的曲线也都深深地烙印在堤格尔眼里。

「对了,堤格尔。」

听到米拉叫住自己,堤格尔心头一惊。虽说是难以避免的情况,但他毕竟是看到了米拉穿着睡衣的摸样。他在心中升起防线,准备面临米拉向他索讨代价的状况。但从她嘴里说出的内容却完全出乎堤格尔的意料之外。

「我听士兵们说,最近这座堡垒有鬼魂出没。」

听到这个他事先没有预想到的词汇,让堤袼尔皱起了眉头。倒也不是说他完全不相信这类的东西,因为他以前去山林里狩猎,也曾经在晚上露宿的时候遇见无法以常理解释的现象。

但他很意外在人这么多的堡垒里竟会出现这种传闻。

「据说是个穿着纯白裙子的女鬼喔。虽然我没看过就是了。」

堤格尔疑惑地歪了歪头。

住在这座堡垒里的女性有五位,分别是艾莲、莉姆、蒂塔、米拉和蕾琪。她们当然都没有纯白的裙子。

——会不会是把从邻近村镇雇用的女性错认成鬼魂了?

这是很有可能的。随着住在这里的人变多,像洗衣或打扫这类的杂务需求也会增大,在亚尔萨斯也很常发生类似的事情。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先调查看看的。」

堤格尔向米拉道谢后,便离开了她的房间。

米拉凝视着轻轻关上的门,过了大约三秒才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也真不知道这算是优点还是缺点,他果然很纯朴呢。不过,或许我也表现得有点太大瞻了吧……

事实上,蓝发战姬是想用这身打扮来测试堤格尔会有什么反应,然后藉此得知他和自己之间的距离,以及他和艾莲的亲密程度。

而她所测试的结果,虽然算不上满意,但也没有什么好不满的。以现况而言,维持现在这样子也不错吧。

考虑着接下来该如何行动的同时,米拉也开始准备更衣。她打算把堤格尔拜托的事情先解决再说。

当堤格尔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米拉的身影已经完全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因为在穿越走廊时,黎明的低温已经让他冷静下来,睡意也再次猛烈地袭向他。

堤格尔连衣服也没换,只脱下鞋子便倒向床铺。在拉过毛毯包住自己的身体后,这名少年发出了平缓的呼吸声。

之后过了半刻钟(约一小时),堡垒外开始冒起几缕炊烟,士兵的喧闹声包围了无数的营帐。而在堡垒之中,身负要事的士兵们开始忙碌地四处奔走。

至于堤格尔,则依旧睡得不醒人事。

此时,堤格尔的身旁突然发生了异样的变化。若此时这里还有其他人,应该会看见堤格尔身旁的一片空间宛如向外扩散的水波,无声地扭曲起来。

但此时房内只有堤格尔一个人,早已熟睡得不省人事,毫无清醒的迹象。就连在房间外看守的士兵们,也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异象。

空荡荡的扭曲空间中,浮现出一具白色的人影。随着人影将周围的空气缓缓卷人其中,其轮廓和颜色也逐渐显现出来。最后变成了一个人型。

那是一名女性,年龄约在二十岁左右,留着一头带有些许蓝色的黑长发,将头上的白色玫瑰衬托得更加鲜艳。包覆住纤柔身体的纯白礼服分别在胸前及腰部装饰着鲜红和紫色的玫瑰。美丽的五官兼具温柔和柔弱感,给人纤细又惹人怜爱的印象。

但她的手中却握着与上述印象截然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把长柄的巨大镰刀。又长又大的弯曲刀刃闪烁着漆黑和鲜红的色彩,再加上让人联想到龙爪的精巧造型,散发着教人不寒而栗的魄力与神秘气息。

她温柔婉约的外在形象的确很不适合拿着这种武器,但当镰刀落在她的手中时,却又调和成一股如梦似幻的气息。

她的裙摆轻盈地飘起,彷佛随风飞舞的妖精般静静地降落地面。就连装饰着红色玫瑰的鞋子踩到地上时,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带着纯真的微笑一步步往前走,在堤格尔熟睡的床前停了下来。堤格尔依旧没有醒来。

无论再怎么疲惫,堤格尔只要感觉到杀气或敌意,一定会立刻惊醒。就算杀气或敌意不是针对自己而来,但只要察觉到身边有危险的气氛,他马上会有所反应。这是肇于长年累积下来的狩猎经验以及在战场上千锤百链磨出的本能。

但这名黑发美女却完美地隐藏了自己的气息,连堤格尔也无从察觉。她将拿着与纤细手臂很不相称的巨镰的手放至身后,仔细地观察起堤格尔的睡脸。

黑发美女定睛注视了堤格尔熟睡的脸庞一会儿,突然莫名地涌上一股想戳他脸颊的冲动。但她若是这么做,堤格尔肯定会醒过来吧。那样一来就会引起大骚动了。

思考至此,这名黑发美女决定默默地离去。现在这座堡垒里有两名战姬,若是被她们发现的话,情况将会变得十分棘手。

她其实有点玩过头了。

黑发美女耗费了数天,才掌握这座堡垒的构造和堤格尔未来的动向,导致堡垒中盛传有白衣女鬼出没的谣言。看来还是应该在堤格尔察觉到不对劲之前离开比较好。毕竟她想近距离窥看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脸庞这个目的已经达成了。

就在这时,堤格尔突然翻了个身,伸长的手先是碰到黑发美女的脸颊并摸了几下,接着他的手向下一拂,将她包覆在礼服里的丰盈胸部一把摸过,这才又放回床上。

黑发美女忍不住轻笑了起来。她确定堤格尔还熟睡若,因此并未特别提防他。但没想到堤格尔竟然在睡梦中抚摸了自己的脸颊和胸部。

「——如果你现在是清醒的,我可是会以大不敬的罪名赐你死刑喔。」

她一边举起左手作势要挥下巨镰,一边伸出右手食指戳了戳堤格尔的脸颊。

紧接着,就如同她无声无息出现在这个房间时一样,空间又产生扭曲了,她的身影也开始变得朦胧,轮廓和颜色都急速消逝。

不消片刻,黑发美女一点痕迹也不留地消失了。

而堤格尔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只用手抓了抓被戳的脸颊,就这么睡到了中午。



随着太阳升起,云层也渐渐散开,冬天的阳光虽然有些微弱,但依旧照耀着大地。

时间近中午时刻,环绕佩尔许堡垒的城墙下出现了两名少女的身影。两人都年仅十六、七岁且身穿军服,一位腰间系着长剑,另一位则抱着枪,双手环抱在胸前。

抱着枪的少女是米拉,而另一位腰间系着长剑的少女,也是吉斯塔特王国的战姬之一。

这名少女留着及腰的白银色长发,她充满活力的红色双眸,足以让看过的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她叫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堤格尔等和她较亲近的人则称呼她为艾莲。

两名少女正俯瞰着堡垒外那片忙进忙出的无数兵马和营帐。

「现在这么一看,我再次体会到我吉斯塔特的期间发生了不少事情呢。」

「你就算继续待在吉斯塔特也没关系幄。都离开莱德梅里兹好几个月了,人民也快无法忍受公主不在国内这件事了吧?」

看到艾莲带着些许不甘的心情叹了口气,米拉反而露出嘲讽的笑容,对她抛出挑衅似的话语。

其实,原本只效忠于吉斯塔特国王的战姬们之所以会待在这里,当然是有各自的考量和理由的。

若是要求她们说出一个理由,不论是艾莲或米拉,应该都会异口同声表示「是为了帮助一名年轻人」吧。

话虽如此,艾莲还是决定回应米拉的挑衅。她看着下方士兵的表情浮现出几分敌意。

「……劳烦你替我担心,真是不好意思。我的部下皆属有能之士,我对莱德悔里兹并无后顾之忧。倒是你,应该已经犯了思乡病,开始过着躲起来哭泣的生活了吧?」

「……哎呀呀,竟然反过来担心我,你很得意嘛,艾蕾欧诺拉?真希望你对于没赶上关键性的战争一事表示反省呢。」

由于米拉的身高比艾莲还娇小,所以她想斜眼瞧艾莲的时候脖子难免要稍微往后仰。也因为米拉相当介意这点,冻涟的雪姬露出了凶狠的眼神,并以比平常更尖锐的口气反讽银闪的风姬。这两人从第一次见面以来,便始绦维持着这样的恶劣关系,还被其他人形容为「狼与狐狸的感情都比她们还好」。

由于她们说话的音量都轻得只有彼此才听得见,再加上表情和态度充满了威严感,因此这些情况看在远处的士兵们眼里,只会觉得她们的互动就像是身经百战的将军正在为了今后的战略交换彼此的意见。

其实这也不能算是错觉,除了言语表达以外,艾莲和米拉都会避免在士兵面前展现出带有情感的态度。因为她们都很清楚,不管是眼前的情况或者是大敌当前的时候,统帅全军队的将领若彼此起了争执,将会影响到士兵们的士气。

「关键性的战争吗……是啊,我的确没赶上。」

艾莲的声音突然失去力气,变得无精打采。原本以为她会反击而绷紧神经的米拉顿时扑了个空,忍不住转头看向银发的战姬。

「据我所知,就连布琉努的贵族和骑士们也没有出手帮助堤格尔吧。关于这件事,我必须向你道谢——谢谢你,琉德米拉。」

听到最后那句道谢,米拉的态度显得有些无措。因为艾莲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的真挚。当她顿时想不到该如何回应,还在脑中思索合适的话语时,艾莲又再次开口了:

「所以说啦,这里已经没有可以让你表现的地方了。快点回去奥尔米兹,一边喝着你最爱的红茶,一边怀抱着这份回忆度过余生吧。快滚、快滚。」

她像是在驱赶野狗似地挥了挥手,以冰冷的嗓音说道。而且还不忘若无其事地侧了侧身子以遮掩手上的动作,避免被士兵们看见。

于是米拉的表情从愕然骤变为愤怒。

「在、在一瞬间期待你有颗常人之心的我真是太愚蠢了!你贵为战姬,心智和道德竟比幼儿还不如,实在是太不知羞耻了!」

米拉尽可能地压抑着声音怒骂艾莲。而艾莲也压低声音,将愤怒的情感一吐为快。

「我要原封不动地把这句话还给你!你还是先反省一下自己的话,想想你能不能抬头挺胸地说自己有优于幼儿的心智吧!——啊,抱歉,你的胸部没大到可以挺胸呢。」

艾莲的语气突然冷静下来,以泛着温柔神色的殷红双眼看着米拉——正确来说应该是她的胸部。当然米拉的胸部绝对不能算小,但相较之下还是没有艾莲那么雄伟。

「就、就是让已经够大的胸部继续发育,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吧?」

「可以让心胸更宽大喔?至少不会像某人一样只懂得计较利益得失。」

艾莲耸耸肩,对满脸通红的米拉冷笑道。蓝发战姬在心里气得咬牙切齿。虽然她脑中瞬间浮现二、三十句可以批评艾莲胸部的话,但她却无法畅所饮言。

因为和艾莲及米拉都很亲近的战姬苏菲亚·欧贝达斯,胸部比艾莲还丰满。要是一不小心说错话,艾莲说不定会在告诉她这件事时故意加油添醋。

「对了……堤格尔还没醒来吗?」

米拉将视线转回挤满了无数兵马和营帐的街道,以及开始升起的炊烟上,不自然地换了个话题。艾莲也重整情绪,以认真的表情回答:

「差不多该醒了吧。刚才莉姆已经去确认了……若情况允许的话、还真想偶尔让那家伙尽情地懒散几天呢。」

米拉的蓝色双眼中浮现些许惊讶的神色。她微微转头偷看了一下艾莲的表情。这名银发战姬的侧脸比平常要温柔许多,而且看似有些愧疚。

艾莲不仅打从心底关心这名有着深红头发的少年,同时也对几乎无法替他分担沉重责任的自己感到悔恨。

米拉正打算说些什么安慰她,却在即将开口的瞬间闭上了嘴。

只见一对男女正朝着这里走过来。他们和艾莲等人的眼神对上后,男方——堤格尔便露出笑容,轻轻地举起手。

他深红色的头发已经大致整理过,黑色双眼里没有留下一丝疲劳。温和的脸庞加上麻布衣和皮甲的穿着,带给人一种朴素的印象。他的左手拿着一把漆黑的弓,腰上挂着箭筒。

而紧跟在他身旁的少女则是艾莲的副官莉姆亚利夏。

莉姆亚莉夏,昵称莉姆。今年十九岁的她此堤格尔年长三岁。朴素的金发在头部左侧绑成一束,秾纤合度的修长身体穿着铠甲。和米拉的双眸有些不同,表情冷淡的莉姆脸上有着一对稳重的蓝眼。

莉姆看到主子仍不改严谨的表情。她对艾莲行了一礼,接着对米拉也态度恭敬地点头致意。

「辛苦你了,莉姆。」

艾莲先开口慰劳个性死板的副官,然后带着笑脸看向堤格尔。

「怎么样?有稍微休息过了吗?」

「是啊。而且莉姆还帮我准备了热汤。多亏了它,我现在精神好得很。」

艾莲语带佩服地「哦」了一声,以别有意图的视线看向副官。莉姆则避开了她的注视,看着地板迅速地答道:

「因为待会儿就要开军事会议了,我只是想尽早让他清醒过来罢了……而且要是他又像昨天那样拚命忍着不打呵欠,也会造成大家的困扰。」

莉姆这些话的前半段和后半段中间有着不自然的停顿。堤格尔的确是在昨天的军事会议上精神不济,但莉姆的说法听起来却像是随手捻来的藉口。

「热汤啊,真不错。我看下次换我来做,做好了再去叫堤格尔起床吧。」

艾莲带着分不出是正经还是玩笑的笑脸这么说道,却被恢复平常的冷淡表情的莉姆无情地断然否决了。

「如果艾蕾欧诺拉大人这么做,导致城内出现谣言的话可就糟了。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我处理吧。」

「这样啊。虽然我是觉得有点可惜啦,但如果莉姆这么想让堤格尔喝自己煮的汤,我就把这个机会让出去吧。维护部下的面子也是主子的工作之一嘛。」

「没、没这回事……」

莉姆察觉自己被调侃之后,冷淡的表情出现些许变化,脸颊染上一抹红晕。

「艾莲也会做汤啊?」

堤格尔带着好奇和替莉姆解危的心态询问银发战姬。艾莲则挺起胸膛得意地回答:

「以前常做喔。虽然味道普通,但我保证不难吃。」

「堤格尔,汤虽然不错,但你要不要试试红茶?在红茶的香气和味道中优雅地醒来——」

「你这个人真是一点也不了解堤格尔呢。起床之后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填饱肚子了。所以一定是吃自己习惯又清淡的东西比较好。」

米拉插嘴表示意见,却被艾莲不以为然地打断了。但米拉并未因此退让,她带着充满挑战心的表情反驳道: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让堤格尔来决定是你那不难喝的汤好,还是我的红茶好吧。只要能让堤格尔说出好喝两个字,以后就能一直做给堤格尔喝。」

「就这么办吧。我和堤格尔可是一起用餐过好几次了,我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一个连厨房都没踏进去过的人。」

艾莲以少见的从容态度答道,米拉则陷入了沉默。她的确没进过厨房,而在另一头被当成局外人的堤格尔和莉姆则面面相觑。

「……我该怎么办才好?」

对堤格尔来说,莉姆不仅是可靠的副官,也是教导他各种知识的老师。这名年长他三岁的老师一脸苦涩地勉强说道:

「我想是阻止不了的。首先请尽量别让她们找到机会比赛。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最近分身乏术,这点我想应该没问题吧。接下来,就算真的喝了那两人的杰作……也请你将答案放在心中就好,别伤了这两位的心。」

「无论如何就是不能让她们分出高下吗?」

「就我个人的立场,当然是希望艾蕾欧诺拉大人能赢,但此时此刻实在不适合比较这个。最理想的情况是在一切事情都解决之后再来比。」

虽然不知道米拉有几分认真,但艾莲的态度却相当正经,这点莉姆看得出来。而且,只要艾莲愈是认真,其结果对她的影响也会更大。

就连莉姆刻意没有说出口的考量,堤格尔也都明白了。

「——我知道了。虽然我觉得不说出答案有点卑鄙……不过目前就先这么做吧。」

莉姆侧眼看着艾莲,轻轻地叹了口气。银发战姬是最她最重视的主子,而基本上,艾莲是个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人,只是她很少会像这样逞一时之快。

——果然是为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吗……

一想到这里,莉姆摇了摇头。除了这件事,目前还有很多必须烦恼的问题。

比起热汤和红茶的输赢,战争能否得胜更为重要。

堤格尔是布琉努贵族的弱小贵族。

正确来说,或许应该用「曾经是」才对。因为他被冠上将邻国吉斯塔特的军队引进自己国内的罪名,所以爵位和领土都被褫夺了。

但堤格尔并没有因此退缩,因为他有着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初秋之际,布琉努军和吉斯塔特军在迪南特发生了战争。堤格尔当时兴艾莲正面交战,并且败在她手下,成为了她的俘虏。

根据大陆诸国的条约规定,想要让俘虏重获自由,就必须支付赎金。但布琉努却完全没有要赎回堤格尔的意思。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堤格尔就会被当成奴隶卖掉了。

事情之所以没有演变成那样的结果,是因为泰纳帝公爵起兵攻打领主不在的领土——也就是亚尔萨斯,而堤格尔得知了这项消息。

于是堤格尔借助艾莲的力量和人马,将泰纳帝公爵的军队赶出自己的领土亚尔萨斯,同时也杀死了身为指挥官的公爵长子萨安,从此过着不得不投身战事的生活。

——没错,从那件事以来还不到半年……

堤格尔一边走在佩尔许堡垒的城墙上,一边让思绪沉浸在到目前为止所经历的回忆中。虽然这段时间还不满半年,但却感觉比他所活过的十六年来得更充实忙碌,同时也是一段染血的时光。

他只是个统治着多为山林地形的小领土领主,就连要募集到一百名士兵都很困难。

相较之下,泰纳帝公爵不仅是足以代表布琉努王国的强大贵族,所拥有的力量更是能轻易凑足上万大军。

若以常理来判断,堤格尔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他抗衡。而且泰纳帝公爵绝对不可能原谅杀害自己儿子的仇人。堤格尔要不是死,要不就是逃,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就算是从中选了一项,最后自己的故乡亚尔萨斯一定还是会惨遭敌人蹂躏。

而如今,堤格尔已经拥有足以和泰纳帝公爵抗衡的力量了。

那是因为初冬时,东南方的王国墨吉涅挟大军进攻,在邻近的贵族或骑士都无法立刻采取行动的情况下,只有堤格尔带着不到两千人的军队迎击墨吉涅军。

历经一番迂回曲折的过程,堤格尔借助战姬琉德米拉的力量,再加上为数不多的盟友马斯哈和奥杰子爵帮忙游说周遭的贵族和骑士,才终于成功击退墨吉涅军。而这不过是十天前所发生的事。

「我们佩尔许骑士团驻守的堡垒,只要从这里往北行军数日就可抵达。虽然说不上非常舒适,但我想应该比露宿草原要好上几分吧。」

堤格尔欣然接受了率领着佩尔许骑士团赶来的埃米尔的提议。

于是堤格尔所领导的「银色流星军」、吉斯塔特军以及前来协助的贵族们和其他骑士团,便来到了佩尔许堡垒。



在堡垒深处的一个房间内,有六名男女正围坐在桌旁。

他们分别是堤格尔、艾莲、莉姆、米拉和马斯哈。

至于第六人,则是一名有着及肩淡金色头发和清澈蔚蓝双眼的少女。她端正的脸庞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和其他女性相比,看起来有些缺乏自信。

她名叫蕾琪,之前一直以「雷格那斯王子」的身分被抚养长大,是布琉努王国的公主。

但知道她身分是公主的人非常少。这也是让银色流星军相当烦恼的原因之一。

「——出兵的准备已经完成了。只要一声令下,明天就可以出发。」

以铠甲包住矮胖身躯的马斯哈环视在场众人,口气严肃地说道。这名老骑士一手包办了统整前来协助堤格尔的贵族和骑士的工作。

正确来说,应该是只有他能胜任这项工作。毕竟这是一支急就章的联军,其成员中有无法对国内乱象坐视不管、挺身而出的骑士团;也有打着反泰纳帝或反嘉奴隆的旗帜,率领私人军队前来会合的贵族。

反泰纳帝或反嘉奴隆的贵族,大约可以分为二种。一种是不想与强大贵族结盟,所以才协助堤格尔的人。另一种则是曾向强大贵族请求协助却被拒绝,便顺势来到这里的人。

这个阵营不仅由布琉努人组成,还有吉斯塔特人的军队,其中还分为艾莲率领的莱德梅里兹军以及琉德米拉所率领的奥尔米兹军。

但负责统领他们的人,却是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小伙子。而且还是个在短短半年前顶多只率领过百人军队的边境伯爵。

当然,除了马斯哈以外,也有因欣赏堤格尔个人的见识和勇气而愿意跟随他的人。像是奥杰子爵、卡尔瓦多斯骑士团的奥古斯特、卢特司骑士团的夏耶,以及这座佩尔许堡垒的骑士团成员埃米尔和团长雷奥纳尔。

就现况来说,像这样的人只占了少数。

正是多亏了像马斯哈这样年长有见识,又具备威严的人,人数迅速成长的银色流星军才不至于瓦解。

「士兵的人数总共有多少呢?」

「如果只计算布琉努人的话,约有四千名骑士和六千名步兵。除此之外再加上三千名吉斯塔特军的骑兵。」

马斯哈以臣子的态度恭敬地回答蕾琪的疑问。

听到老伯爵列举的数字后,艾莲诧异地看着米拉。骑兵三千是只计算莱德梅里兹军的数量里。

「我只留下大约三百人,其余的都让他们返回奥尔米兹了。因为我本来就不打算进行长期远征啊。」

听到米拉一脸理所当然地补述,艾莲不禁皱起眉头。只有三百人的话,感觉就像是守在米拉周围的亲卫队一样。

「那你干嘛不干脆一起回去算了?」

听到艾莲话中带刺的回应,米拉冷笑了一声,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

「这可不行,我还要负责监视你呢。」

「我不记得自己有拜托你这么做喔。」

艾莲虽然不满地答道,但除此之外并未再多说什么。她环抱着手臂闭上了嘴巴。因为猜不出两人话中的含义,堤格尔便以眼神向坐在旁边的莉姆求助。莉姆悄悄地在堤格尔耳畔说道:

「当艾蕾欧诺拉大人向国王陛下禀报这场战争的经过时,若是有任何遗漏或与事实不符之处,将会由监视者负责确认和纠正。因为琉德米拉大人平常就和艾蕾欧诺拉大人交恶这件事可说是众所皆知,所以很适合这项任务。」

「为什么交恶反而适合?」

「要是关系亲密的话,会被人质疑有失公允。毕竟以前曾有过数次类似的例子。」

若要用简单易懂的例子来说明的话,便是私吞战争费用了。统帅与监视者暗中勾结,私吞一部分战费的事情时有所闻。所以监视者必须是行事公正的人,又或者是与统帅没有私交的人。

堤格尔恍然大悟地表示理解,而坐在他右边的蕾琪疑惑地歪了歪头。

「总共是一万三千人吗……我以为这座堡垒内的士兵比这个数字还多呢。」

即便蕾琪因为有些吃惊而瞪大双眼,马斯哈还是对公主点点头。

「正如殿下所言,这座堡垒里约有两万名士兵。就算扣除琉德米拉大人的人马,也有将近一万七千人吧。但若考虑到堡垒的守备、食粮、柴薪、武器……还有士兵的强弱等问题,想带走所有士兵是不可能的。」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请继续讨论吧。」

马斯哈将地图摊开在桌上。那是张画有布琉努王国全境的地图。

「虽然我方才说明天就可以出发,但其实我们是预定七天后离开这座堡垒。」

「这么做有两个理由。」

莉姆接在马斯哈之后开口说道:

「其一是为了让泰纳帝公爵和嘉奴隆公爵自相残杀。根据我们搜集到的情报,两位公爵的军队在王都附近激战后,泰纳帝公爵因为居于劣势而不断向南撤退,两军现在位于涅梅塔库附近。」

「两军的统帅分别是谁?两名公爵有亲自出马吗?」

艾莲盯着地图上莉姆所指的一点开口问道。马斯哈摸着灰色的胡须摇了摇头。

「率领泰纳帝公爵军队的人名叫斯堤德,是公爵的亲信。而嘉奴隆公爵的军队则由葛雷亚斯特侯爵领军,他也是被称为嘉奴隆公爵心腹的男人。」

「葛雷亚斯特……那个男人啊。」

堤格尔和艾莲的记忆里浮现了令人不快的景象。因为两人想起了在与黑骑士罗兰对峙前,那个男人以嘉奴隆的使者身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事情。

特别是艾莲对这件事感到相当不愉快,她的表情闪过一阵厌恶。

「墨吉涅之前才攻过来而已,他们可真悠闲。还是说嘉奴隆早就预料到这点才会动兵的呢?」

米拉蓝色双眼浮上一层寒气,冷哼了一声。马斯哈也点了点头。

「或许是吧。墨吉涅军同时白海陆两方进军,陆上是由堤格尔……冯伦伯爵和你击退的。至于海军——舰队则似乎是泰纳帝公爵出兵迎击的。」

「泰纳帝公爵的势力范围是以涅梅塔库为中心往布琉努王国南部延伸的。他不可能在即将与嘉奴隆公爵展开大战前放任墨吉涅军大举入侵吧。嘉奴隆公爵应该就是看准了这点。」

莉姆明白了马斯哈的说明,而堤格尔则是心情复杂地看着地图。

——也就是说我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和泰纳帝公爵站在同一阵线一起奋战了吗……

我方将墨吉涅陆军击退的事实,和海战的结果不能说毫无关系。而且正是因为我方的军队阻止了墨吉涅陆军的进攻,泰纳帝公爵才能专注在海路与墨吉涅军交战吧。

「既然墨吉涅军已经撤退了,泰纳帝公爵应该就会急着想和嘉奴隆公爵决一死战。我们没有理由在此时现身瞠这摊浑水。」

马斯哈一边说明,一边将棋子放在地图上。主要的战术是先按兵不动,等待其中一方落败,再出兵讨伐幸存但负伤累累且疲惫不堪的另一方。

「那第二个理由是?」

莉姆回答了堤格尔的疑问。

「墨吉涅军撤退时,曾大肆赞扬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对吧?他们在那之后似乎也一直在布琉努王国内四处吹捧你的功绩。」

「他们应该是想在泰纳帝和嘉奴隆的争斗之间再加上堤格尔这个第三势力,好让国内的乱象继续延烧吧。」

对墨吉涅过于露骨的企图感到不满的马斯哈绷着脸说道。现在这种明知有陷阱却不得不往内跳的情况,让老骑士感到相当气愤。

虽然堤格尔的确是迅速地建立了第三势力的形象,但这还必须加上将吉斯塔特军引进国内的恶评,以及自己身为边境贵族的身分所散发出来的弱小氛围。

另一方面,泰纳帝和嘉奴隆两人皆出身名门,他们所治理的涅梅塔库和卢堤迪亚以丰衣足食而众所皆知,能够动用的兵马也远胜堤格尔的势力。

堤格尔费尽千辛万苦才凑齐一万兵力,但他们却可以轻易地备妥比这多一倍的人马。

「就算报上我的名字,也帮不上什么忙吗?」

蕾琪以带有些许不甘心的表情问道。知道蕾琪并未在迪南特一战中死亡,以及她一直以王子的身分隐瞒身世——真实性别其实是女性的人,只占了极少数。

「是有想过这样的提议,但我要求他们别这么做。」

艾莲一脸无趣地回答她。蕾琪则感到诧异地问道:

「我还以为你打算大肆宣传我是王族这件事呢。」

在蕾琪表明自己是公主,并说出在亚尔堤西姆有足以证明她身分的东西时,考虑将这件事广为宣传的人正是艾莲。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艾莲露出不悦的表情,回答时的口气也很冷淡。蕾琪困惑地皱起眉头,向堤格尔投以求助的眼神。马斯哈看到她的举动,便轻咳了一声说:

「不好意思,这件事就由我来向殿下说明——」

「马斯哈卿,还是让我来说明吧。」

堤格尔打断了老伯爵的话,刻意用比平常还要开朗的表情看向蕾琪。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但他认为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必须由自己亲口说出。

「在击退墨吉涅军后从奥尔梅亚平原来到这座堡垒的路上……不,就算来到这里之后,我也和许多贵族、骑士和商人们见面交谈过。」

堤格尔一边小心不让这些话听起来像在挖苦自己,一边似平淡的声音继续往下说。

「他们聚集在这座堡垒的理由各不相同。有的人是认同挺身迎战墨吉涅的我,也有人是因为不想协助两位公爵才转而投靠我方。而从这点就可以明白……我尚未取得他们的信任。」

「信任……?」

蕾琪蔚蓝的双眼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无论理由为何,都难以改变我将吉斯塔特军引进国内,以及我被剥夺爵位的事实。这点他们都很清楚,甚至还有几个人是想探我的底细才会来的。」

不过,堤格尔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这件事。是在结束面谈后与他同时在场的马斯哈和莉姆告诉他,他才知道的。自从得知这件事后,堤格尔便很谨慎小心地回应对方的言行,不过……

「在这种情况下,若我公开殿下的身分,并表示要前往亚尔堤西姆的话,他们或许心里便会产生动摇,甚至以疑惑的眼光看待我们,认为我们图谋不轨。如此一来,我们也不可能前往亚尔堤西姆了。」

艾莲所说的「想得太简单」便是这个意思。

而她所思考的战术大致如下。

首先是一边大肆宣扬蕾琪的存在,一边朝亚尔堤西姆前进。这样泰纳帝和嘉奴隆应该就会暂时休兵结盟,为了消灭蕾琪而攻来。

但是这两人的军队之前已经交战过了,双方之间不可能产生信赖关系,所以其行动一定会有破绽。就算泰纳帝和嘉奴隆联手后的兵力是堤格尔的两倍甚至三倍,只要看准其破绽攻击就能得胜。艾莲是如此判断的。

但这个战术的大前提,是我方必须团结一致。

贵族或骑士们有各自的打算或想法是无所谓,只要他们能信赖并追随堤格尔即可。

但现状并非如此。

据说把吉斯塔特军引进国内的反叛者,这次想利用去世的王子的名号,找来了一个身形和外表都很像王子的可疑女孩……

要是这样的谣言在军中传开,那仗也不用打了。

「因为这些事情的关系,殿下的名号将会留到之后的阶段再加以运用。」

「……之后的阶段?」

蕾琪原本失望地低下头,但听到堤格尔的话后又瞪大双眼抬起头来。

「就是在我方取得胜利之时。为了更加巩固我们胜利的事实,我们正在考虑借助殿下的名号。」

蕾琪盯着少年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下双盾,坐回了椅子上。

「我明白了。毕竟我原本就是接受你保护的人,就交给你处理吧。」

「关于这点我深感抱歉,殿下。不过——这听起来或许会与我刚才所说的有所矛盾,但我们也正试图释出某种程度的消息……比方说是『我们正在保护一名与王室有关联的女性』之类的。」

这是为了应付泰纳帝或嘉奴隆公开蕾琪身分的情况所设的保险。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将某位王室成员藏匿起来,而他之所以保密,当然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如果这样的流言蜚语传了出去,就算事后再怎么努力辩驳,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吧。

「不能直接公开身分,但隐瞒消息也很危险。真是为难呢……」

「为了保护殿下不受伤害,我会克尽微薄之力的。」

马斯哈知道堤格尔是因为不想让公主担心才会硬挤出笑脸,所以他也露出担心的表情默默地看了过去。其实关于不能明确公开公主身分这件事,堤格尔还有另一个无法说出口的理由。

那就是蕾琪的影响力实在太薄弱了。

——她其实是个公主,只是因为某些理由而必须以王子的身分生活。如果这位殿下拥有公开此事,就能够平息众人不安的力量的话,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比方说,她在政治或军事上拥有非凡的能力,或曾经缔造某种功绩。又或者是有实力强大到连泰纳帝或嘉奴隆也不容小觑的人士效忠于她——

假设此刻罗兰能活着出现在蕾琪身边的话,马斯哈应该就会力荐蕾琪公开身分。而得知事实的人们也会因为罗兰表示忠诚而不至于失去冷静。

——别说我或奥杰了,就连击败墨吉涅军的堤格尔都办不到。若非我方立场如此狼狈,应该可以让局面变得更加有利吧。

缘木求鱼也无济于事。他们只能尽可能地活用手上的棋子。和数个月前相比,目前的情况已经算是值得庆幸了。

于是军事会议就在这样的结论下解散了。

为了隐瞒蕾琪的身分,当然会希望她尽可能避免和其他人接触。

佩尔许堡垒里住着骑士和贵族等各式各样的人。其中当然有人会记得雷格那斯的面孔,如果这些人看到蕾琪的长相,说不定会察觉出什么端倪。

蕾琪现在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不曾离开自己在佩尔许堡垒内的房间。而且她似乎也没有积极地想与他人接触的意愿。

话虽如此,但她毕竟还是位公主,所以也不能置之不理。于是负责照顾她生活起居的任务,就落到了蒂塔头上。

在得知蕾琪的身分后,蒂塔非常地惊讶,所以当堤格尔拜托她照顾蕾琪时,她全身上下都被不安和紧张所笼罩。

「堤格尔少爷……您要将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我来做吗?」

「虽然我很想说『那是当然的』,但或许这对你而言的确有些困难吧。毕竟与我们家往来的贵族用手指数就数得完,也没什么机会见到王室成员。」

堤格尔苦笑着摸了摸无精打采的蒂塔的头。他温柔地看着栗发侍女,继续往下说:

「不过,我想我可以放心把这件事交给你。虽然她贵为公主,但其实你不需要表现得特别恭敬。只要像平常照顾我那样打理殿下的生活起居就行了。如果有任何问题的话,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堤格尔为了让蒂塔放心而轻轻地抱住她,并拍了拍她的背。于是蒂塔便决定接下这项工作了。

事实上,自从他们开始在堡垒生活后,蕾琪并没有惹过任何问题。蕾琪就像人偶一样乖巧听话,几乎没有提出过什么要求。而蒂塔也相当谨慎地尽量不去打扰她的生活,并诚心诚意地用心照顾她。

现在蒂塔正在替蕾琪擦拭身体。蕾琪一丝不挂地坐在铺着绒毯的地上,蒂塔则拿着拧干的热毛巾,以恰到好处的力道擦拭她的后背。

房间内的家具除了床铺,就只有简朴的桌椅和照明用的烛台。如此单调的室内摆设,实在很难想像是准备给一国公主居住的房间。

——虽然我已经看惯这样的房间了,可是……

蒂塔不由得担心公主殿下是否会介意。

对市井小民来说,所谓的泡澡或进浴场都需花费一些金钱,所以顶多只会用浸过热水的毛巾擦拭身体。蒂塔因为是侍女,所以都会采取淋浴的方式让身体保持清洁,但她却很少泡澡。

因为泡澡必须在浴缸里放入大量的水,还要准备足够能把水烧热的柴薪。如此奢侈的洁净方式,顶多在一年一、两次的祭典期间才有机会享受。

但蒂塔曾听说大都市有名为公共澡堂的设施,能让众人一起入浴,而富裕的商人和贵族几乎每天都会泡澡,想必王宫里当然也是如此吧。

「——你……是叫蒂塔对吧?」

蕾琪突然叫了自己的名字,让蒂塔的肩膀不禁微微一震。她原本想回答「是」,但因为担心是自己做错了事,最后从嘴里说出来的居然变成了「四」。

但在满脸通红且尴尬不已的蒂塔面前,蕾琪雪白的后背却轻微地颤动着。看来公主正在笑着。

「你别那么紧张,我只是想谢谢你而已。现在的我无以回报,真的很对不起。」

「这、这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这话实在是出乎意料,让蒂塔激动地摇了摇头。她本来还想多说些什么,但更烦恼该怎么说才不会对王族失礼,结果就是什么也说不出口。蕾琪似乎察觉到她内心的挣扎,以冷静的声调问道:

「我听说你已经侍奉冯伦伯爵好几年了?」

「啊,是的。呃……我从十一岁开始从事这份工作,已经服侍堤格尔少爷四年了。」

「堤格尔……?这么说来,其他人也是这么称呼他的……」

蕾琪疑惑地歪着头,蒂塔便对蕾琪简单说明了这个昵称的由来。其原因不过就是堤格尔觉得别人若叫他全名很麻烦,但蕾琪却似乎听出了兴致。

「如果方便的话,能请你多说一点关于他的事情吗?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没关系——我想更了解愿意助我一臂之力的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后半段听起来像是藉口,但蒂塔并不在意。她只单纯地认为是公主殿下欣赏堤格尔而感到高兴罢了。

「我明白了。这个嘛,虽然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就在谈论这些话题的过程中,公丰和侍女间的隔阂逐渐消失了。



嘉奴隆公爵所治理的卢堤迪亚位于布琉努王国北部。

这里的气候凉爽,所栽种的作物是以苹果为主,而不是一般的葡萄。

布琉努酿造的葡萄酒滋味香醇,连邻近诸国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卢堤迪亚所产的苹果酒也不遑多让,果实的甘甜再加上些许酸味,在喉间留下清新而凉爽的滋味。甚至有人认为苹果酒比葡萄酒还好喝。

凯伦·安格蒂尔·葛雷亚斯特拿起卢堤迪亚酿造的苹果酒轻啜一口,轻叹了口气。

他的年纪约二十出头,如贵族少爷般的脸上显露疲倦神色,平常总是仔细打理的灰发也凌乱不堪。就连华贵的绢服也有几处被泥水溅到的痕迹。

「老实说,要在十天内从战场赶回这里真是累人,但只要有这么一杯,就觉得自己的辛劳获得些许回报了。」

与葛雷亚斯特隔着胡桃木制桌子面对面坐着的,是一名会让人误以为是十四、五岁孩童的矮小男人。光秃秃的头上戴着丝质帽子,从华服伸出的手脚也相当细瘦,脸上厚重的眼皮让人几乎无法分辨他到底有没有睁开眼睛。

这名矮小男人的名字是马克西米利安·班奴萨·嘉奴隆,在布琉努王国是权势与泰纳帝公爵不相上下的公爵。

这里是卢堤迪亚的核心都市亚尔堤西姆,嘉奴隆的宅邸就座落于此。装饰在房间内的众多摆饰品皆出自名工匠之手,即便是对这类物品没什么兴趣的葛雷亚斯特,也忍不住发出赞叹。

就连葛雷亚斯特和嘉奴隆手里拿的杯子,也是镶有宝石的水晶杯。

「虽然你说相当累人,但其实你一直在马车里呼呼大睡吧?」

嘉奴隆自己也喝着苹果酒,脸上露出浅笑。葛雷亚斯特对此只回以苦笑,将苹果酒瓶放在桌上,从端正的脸上收起笑意。

「居然发布了紧急命令要我赶回来,究竟有什么事?」

葛雷亚斯特在数天前都还待在布琉努南部的涅梅塔库。

负责指挥嘉奴隆手下士兵的他,自从与泰纳帝的军队在王都附近展开激战后,就积极地持续进攻,逼得敌人一路撤退,最后追到了涅梅塔库。

他已经大致掌握泰纳帝军的统帅斯堤德的性格和用兵习惯,打算在下一战葬送他们。

但就在他准备对士兵下达进军的命令时,嘉奴隆派来的使者却告诉他「让士兵们在原地待命,自己单独快马赶回亚尔堤西姆」。

虽然这个时间点对葛雷亚斯特来说是正准备欣赏好戏的时候,但他毕竟是在嘉奴隆的允许下才得以指挥士兵,而且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违逆这位矮小的公爵。

「因为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嘉奴隆一边将水晶杯中的苹果酒送入口中,一边继续说道:

「首先是我找到『弓』了。似乎是在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手上。」

听到这句话,就连葛雷亚斯特也只能讶异地轻声惊呼。

——虽然我曾听说过,在这国家有个十分罕见的弓箭手……

葛雷亚斯特并没有亲眼见过堤格尔的弓。在之前那场劝堤格尔归降嘉奴隆的会谈上,堤格尔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带弓。即便之后两军交战,葛雷亚斯特也早早就撤离战场了。

——我听说他仅凭少数兵力就击退了从东南方国境攻来的墨吉涅军……难道是用了「弓」的力量吗?

但这个想法才闪过葛雷亚斯特脑中,又立刻被他摇头否定。

——若真是如此,那个克雷伊修也不会大肆宣扬他在战场上的活跃了吧。假如认为他是依靠弓的力量才能往上爬,或许反而正中对方下怀。在没有亲眼见识到弓的力量之前还是先继续观望吧。

这名灰发侯爵也已经从嘉奴隆口中得知「弓」的资讯。但这不会对他的判断造成影响。

「第二件事是……那个女孩被冯伦伯爵收留了。」

他口中的「那个女孩」所指的便是蕾琪。葛雷亚斯特歪了歪头。

「看来还是应该杀了她,或是把她安置在身边才对吧?」

「要是安置在身边,现在早就被泰纳帝给看穿了吧。那个男人的鼻子灵得很,正因为没把她放在身边而是置之不理,那家伙才没发现那女孩还活着。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玩过头了。」

嘉奴隆把手放在脖子上,让脖子喀喀作响。他的态度和语气仿佛在说自己犯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似的。

能够证明蕾琪是国王法隆之子——应该说是国王之女的方法,就在这个亚尔堤西姆里。这也是嘉奴隆之所以没有杀她的原因,他认为蕾琪也许还有利用的价值。

蕾琪在嘉奴隆眼中是个毫无可取之处的人,这也是嘉奴隆轻蔑蕾琪的理由。她算不上平庸,但也没有特别可取的地方。再加上她的出身同时也是束缚她的巨大枷锁,才导致嘉奴隆看轻她。

不只如此,当时的局势太糟也是原因之一。如果墨吉涅军没有在那时进犯,嘉奴隆的部下们也不会因此跟丢在外流浪的蕾琪吧。

「话又说回来,法隆这着棋下得可真讨厌。」

嘉奴隆直呼国王的名讳,并因为这个男人而罕见地露出苦笑。

「他应该不打算让蕾琪继承王位吧。先藉由迪南特之战帮她累积战绩,然后再……对了,就以患病为由将她安置在修道院等地方。这么一来,就能守住蕾琪与其母的名誉。」

「冯伦伯爵会如何处置那个女孩呢?」

「就让我们看看他能要出什么花样吧。而且我想你在赶回这里的路上应该已经耳闻这件事了,据说多勒卡伐克把龙交给了泰纳帝。」

这次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在游说远行时的见闻似的,一点也没有事态严重的感觉。葛雷亚斯特则歪着嘴角,稍稍阐述了内心的不悦:

「是在我离开之后才发生的事吧?没机会亲眼见到真是太可惜了。毕竟我只有在传闻里听过双头龙嘛。」

「这还真是抱歉啊。你有什么能屠龙的好计策吗?」

「方法可多了,那阁下您呢?」

葛雷亚斯特态度从容地答道,并反问嘉奴隆。光头的矮小公爵便将水晶杯放在桌上,先张开右手再缓缓地握紧。

「会像这样子五次——不,因为有双头龙,所以是六次吧。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听到他带着笑容的回答,葛雷亚斯特的后背传来一阵恶寒。这名灰发侯爵正确地掌握了嘉奴隆的动作代表的意义。

他要将龙的头彻底捏碎。嘉奴隆是这么说的。这并不是在开玩笑,葛雷亚斯特很清楚,只要他有那个意思,随时都可以实行。同时葛雷亚斯特也察觉到今后的行动将完全由嘉奴隆决定。

「阁下今后决定怎么做?」

「该怎么办才好呢?现在的状况看起来虽然像是三强鼎立,但泰纳帝有龙、冯伦有『弓』和战姬,而我什么也没有。」

「不过,就算同时对付那两个人,阁下也有胜算吧?」

这并不是奉承或盲从,而是葛雷亚斯特的真心话。只要给他充足的兵力,他有自信可以打赢堤格尔或泰纳帝这样的对手。

「先不说泰纳帝了,冯伦这边……」

嘉奴隆一口饮尽水晶杯里的苹果酒,像是感到棘手地摇摇头。

「我们无法保证不会有万一。我可不是那只只会吃钱的青蛙,要是我被那把『弓』或是龙具毁灭,就再也不能复活了。而且现在我们也无法掌握冯伦的动向。要是可以活捉他,连同『弓』一起安置在身边的话——」

嘉奴隆一边在空空如也的水晶杯里注入新的酒,一边语带遗憾地继续说道:

「我们在这里的目的几乎都达成,已经没有必要久留了。」

这时葛雷亚斯特终于恍然大悟。对嘉奴隆来说,就算是王位,他也丝毫没有兴趣。这虽然和他本人的嗜虐性格有关,但说得明白一点,他之所以和泰纳帝竞争,只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罢了。

「我已经知道那把『弓』在谁的手上了。所以也能理解多勒卡伐克为什么会说杀掉他很可惜,我想暂时观察他一阵子。而且,杜兰达尔的使用者也已经除掉了,既然如此,就算继续留在这里,也只会引来麻烦。」

「会不会出现杜兰达尔的继承者呢?」

「如果只是单纯把它当剑来使,或许还有可能,但足以引出它力量的人,最起码这一、两年内不会出现的。我也不觉得他国的人能办到这件事。」

葛雷亚斯特再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并猜出嘉奴隆的下一句话。

「就全烧了吧。这项任务交给你负责。」

「和罗兰那时一样呢。故意把事情闹大,隐藏真正的目的。」

灰发侯爵说出了这样的感想。嘉奴隆利用蜂牢这种残酷的处刑法将罗兰处死,但其实真正的目的是要消灭杜兰达尔的持有者。

若罗兰并非杜兰达尔的使用者,嘉奴隆或许还不至于要杀他灭口。嘉奴隆为了彻底根绝这件事被他人发现的可能性,还故意让人误以为他是在一时失控下杀死罗兰的。

嘉奴隆以微笑肯定葛雷亚斯特的话。

「我接下来是这么打算的——你先将我所有的财产运出亚尔堤西姆,然后我在南方的士兵,应该会被泰纳帝的那些龙杀得片甲不留吧。而知道这件事的我便患了失心疯,最后放火烧了亚尔堤西姆。」

「失心疯啊……他们会相信吗?」

葛雷亚斯特疑惑地歪着头。嘉奴隆的古怪个性在贵族间是众所皆知。

「这样的藉口已经足以成为谣言了。就算有人起疑,也查不出真相。反正,这座城市就算被焚毁,蕾琪还是会前来,因为那东西是藏在地下的。如果泰纳帝也知道那女孩还活着,肯定会赶来这里阻止她。他非来不可。」

——数以万计的双方大军,将以被焚毁的都市为背景展开激战吗……

一想到那凄惨又丑恶的景象,葛雷亚斯特的嘴角忍不住浮现蕴含兴奋和激动的笑容。

「而我们则隐匿行踪,静待双方分出胜员对吧。在那之后呢?」

「之后得看胜负的结果来决定。若是泰纳帝赢,就把那家伙杀了,以取回杜兰达尔跟『弓』为优先。如果冯伦赢了,我们就潜逃到其他国家去。现在的话有亚斯瓦尔跟吉斯塔特可以选择……总之,这件事还可以慢慢考虑。」

现在的嘉奴隆看起来与方才兴致缺缺的态度截然不同,像是个愉快地谈论旅程安排的孩童似的。

「对了,地底下的那东西也先动点手脚吧。毕竟诱饵是多多益善,而且我也想看看,蕾琪的好运是不是已经在被冯伦所救时用尽了。」

嘉奴隆若有所思地拍了拍自己的小手,葛雷亚斯特则疑惑地歪着头。

「要重新启动设置在那里的陷阱吗?」

「那样太费事了,我自己来处理吧。该怎么做才好呢……」

葛雷亚斯特在听着嘉奴隆说话的同时,内心浮现了些许不满。

——这是这位阁下的坏习惯。为了获得乐趣,甚至会故意采取欠缺实际作用的行动……

但这也可以说是很符合嘉奴隆的作风吧。葛雷亚斯特开始在脑中逐一构筑能实现嘉奴隆计划的步骤。

「对了——」

葛雷亚斯特想起了某件事。在他构思行动顺序之时,有件被遗忘的事情冒了出来。

「您要怎么处置法隆王?」

葛雷亚斯特并不像嘉奴隆那样省略对国王的敬称,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国王怀有敬意。

「自从阁下离开王都后已经有一阵子了。药效差不多要……」

「——别管他。」

嘉奴隆的声音听起来彷佛在谈论一个坏掉的玩具似的。

「我已经下达指示,让他把留在王宫的药全服下了。不过那个剂量其实也没多少,就如你所说,药效最多只能再撑个十来天吧……但已经太迟了。那不只扩散至血肉,还渗透进骨头了。」

嘉奴隆的嘴角浮现相当骇人的笑容。

「如果他醒过来了,我倒想知道他还能撑几天。那个男人原本的目的应该是打算铲除棘手的强大贵族吧,但他实在太天真了。」

嘉奴隆玩弄着手上的空水晶杯,看着自己映照在杯里的脸笑了。

「我是不会放过对自己刀刃相向的人的。」



就在嘉奴隆和葛雷亚斯特愉快地交谈之际——

位于亚尔堤西姆往南约十余日路程的蒙托邦草原上,泰纳帝军正展开局势一面倒的虐杀行动。

蒙托邦是位于涅梅塔库北部的宽广草原。虽然地势平坦,但也有河川和丘陵,是最适合双方人马都超过万人的大军交战之地。

斯堤德所率领的泰纳帝军自从在王都郊外与嘉奴隆军开战以来,就被逼得不断往后退。现在他们终于在此处展开反击,为数两万五千人的泰纳帝军,和超过三万人的嘉奴隆军在广大的草原上进行激战。

结果嘉奴隆军惨遭蹂躏,队形溃散,尝到了压倒性的败北。

火舌纷纷从草原各处窜出,那是出自于火龙所喷出的火焰。生长在冬末荒原上的野草和人类一同被燃烧殆尽,若现在是春天或夏天,整片蒙托邦草原或许都会笼罩在火海当中。

有五个如小山般的巨物正立于这片草原上,混在人群中缓缓移动。

那是全身被角和鳞片所包覆、长着尖锐的牙齿和利爪、足以凌驾万物的强大巨兽——龙。这五头龙凶猛地袭向嘉奴隆军,毫不在意枪剑的存在,将人类一一碾碎、撕裂并吞噬,直捣敌阵核心。

在前线士兵的血与脑浆将地面染成一片红黑色、化为无生命的肉块之际,嘉奴隆军也跟着全面溃散。就是再锋利的刀剑,也难以伤及龙强韧的鳞片一分一毫。相反地,只要龙的前脚随意扫过,人类的血肉、骨头和铠甲就会极为可笑地化为碎块。

就连被训练得不畏战吼的战马,也在濒死的嘶鸣声中遭到大口吞噬。尸体在转瞬间堆积成山,又颓然崩塌,散落在整片草原上。

属于胜利者这方的泰纳帝军兵将,也因为眼前残酷的光景而背脊发凉。正视这样的景象,迄今还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就只有统帅泰纳帝公爵与他的心腹斯堤德。

菲利克斯·亚伦·泰纳帝在军队中央骑着马,露出锐利的目光关注着战况。他的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胸膛也相当厚实。历经锻链而结实的巨大身躯上,顶着一张眼神锐利的严峻脸庞。他今年四十二岁。

直到十天前,泰纳帝都还在南方的海上击退渡海攻来的星吉涅军。在结束这场战事后,他未经歇息便直接北上,向多勒卡伐克接收五头龙后与斯堤德会合,然后在这片蒙托邦草原上迎击嘉奴隆军。

在冬末早晨开始的战争,不到中午便宣告结束。

整片大草原沐浴在尚未升至天空正中央的阳光下。而无数的尸体、鲜血和微弱的火焰以及黑烟正为它染上点点色彩。

泰纳帝沉默地眺望着这幅光景。

他的脑中已经开始策划下一场战争。

有约三千名嘉奴隆军在这场战争中战死。

「一千名是被龙吞食而死,另一千名则是在双方交锋时战死,最后的一千人则是被逃跑的同伴践踏而死。」

这听来略显夸张的报告,其实和事实相去不远。那群龙的确是咬碎了穿戴盔甲的敌兵并狼吞虎咽地吃下。而在龙还没出现前,也早就死了不少士兵。

而在龙群参战后,嘉奴隆军的队形便彻底瓦解,士兵们溃逃的模样让人不忍卒睹。

最后逃走的士兵约六千人。向泰纳帝军投降的士兵则超过两万。

反观泰纳帝军的损伤可说是微乎其微。战死者不到五百人,就连伤者也顶多只有三千人。

当天晚上,他们在蒙托邦北边的某座山丘上举行了庆功宴。跟随泰纳帝的贵族们接二连三地造访统帅的营帐表达祝贺之意。泰纳帝态度从容地点头回应他们的祝贺后,一定会反问这么一句话:

「——你觉得这次战胜的原因为何?」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大致上分成两种。

「除了阁下精湛的用兵外,应该没有其他原因了吧。」

「果然还是因为有龙吧?那巨大的野兽——不,那怪物前进的模样,就连处于同阵营的人看了也忍不住浑身发抖呢。」

贵族们一边极尽夸张之能事地夸赞泰纳帝,一边阐述龙的可怕。照理说,他们不该在泰纳帝面前谈论这些无意义的话题,但这也代表那五头龙在诸侯的心中所埋下的印象有多么强烈。

最后到了半夜——宴会结束之时,泰纳帝走出了营帐。银色的新月在黑暗的天空中明亮地照耀着,迎面而来的风带有一丝暖意。

「阁下,请问您要去哪呢?」

听到负责看守的士兵一脸惊讶地问道,泰纳帝便以冷淡的语调表示要去看龙。士兵们慌张的神情在夜间也看得一清二楚。

「找必须冒着被您训斥的后果向您提出忠告。阁下,请您避免这种危险的行为。」

「恳请您回到营帐休息吧。」

泰纳帝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士兵们一眼,迳自往前走去。几位负责守夜的士兵看见了泰纳帝的身影,但他们也只能不安而困惑地目送主子离去。

泰纳帝穿过无数的营帐走出了营地,又往前走一小段路后,看见一道壕沟。

这条壕沟是为了在龙突然不受控制时,尽可能争取时间而建造的。五头龙由两道壕沟和栅栏所包围。这不是为了保护它们,而是为了保护壕沟和栅栏外的人。

当壕沟上架起便桥时,拿着火把的斯堤德也正好从黑暗中现身。他身着轻装,只在腰间配了一把剑,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

「有什么事吗,阁下?」

「只是想看看龙的状况。」

他这么回答后,斯堤德便理所当然地跟上前去,而泰纳帝也没有命令他退下。

泰纳帝和斯堤德越过两道壕沟和册栏,在黑暗中前进。在月光、星光和斯堤德手中火把的火光照耀下,他们毫无滞碍地走着。

就在越过两道壕沟后不久,坐落在他们眼前的,便是由粗大的木材作为基底、上头覆盖了厚布所制成的龙舍。

壕沟内没有士兵看守。所以现在这里只有泰纳帝与斯堤德两人。

双头龙原本就系着锁链,其他四头龙也被深入地面木桩上的锁链牢牢锁住。但这当然无法限制龙的行动,只是为了让士兵们安心而做的表面工夫。

这顶帐篷相当大,大约有二十个人类用营帐连结起来的尺寸。而每一头龙都被分别关在盖得相当坚固的栅栏中。它们全都醒转过来,直盯着踏进龙舍的泰纳帝和斯堤德。

「斯堤德,把它们当成猫就好。」

泰纳帝突然这么说道。始终面无表情的斯堤德立刻脸色铁青,露出惊讶的神色。公爵没有回头看他,继续往下说:

「别畏惧,不然你可是会在那一瞬间被吞掉的。」

「……多谢阁下的关心。」

泰纳帝走向被安置在最深处的双头龙。它那极具压迫感的巨大身躯,让人类体认到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在黑暗中闪烁着白光的四只眼睛,无情地俯视着泰纳帝等人。

双头龙只消朝泰纳帝轻轻地挥动四肢,公爵应该就会在瞬间变成染血的肉屑吧。就算斯堤德挺身阻挡,也只是增加残缺的肉块数量罢了。

泰纳帝明白这点,但还是走向双头龙,站到了它的脚边,把手放在它厚实坚硬的鳞片上。双头龙的身体动了一下,漆黑粗重的大锁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斯堤德啊,你认为今天战胜的原因为何?」

泰纳帝一边以手掌感受龙鳞粗糙的触感,一边问道。

「应该是因为龙强大的力量,加上敌人的行动破绽百出吧。」

泰纳帝的忠臣如此回答。

「虽然不知道哩由,但自从敌军统帅葛雷亚靳特侯爵突然返回卢堤迪亚,敌军的行动就变得非常松散且无序。」

斯堤德一边回想今天战场上所发生的事一边说明。

嘉奴隆军在蒙托邦平原上的阵型,分别为中央一万三千人及左右翼各七千人,并在后方设置候补部队约三千人,算是相当基本的阵型。

这样的阵型倒也不能说是错的。毕竟是人数占上风的情况下,在平缓的草原上战斗。靠着人数优势从正面击溃敌人,是很理所当然的想法。

另一方面,泰纳帝军也是分为中央、左右翼和后方的候补部队,几乎和嘉奴隆军采取同样的阵型。但数量分配上却是中央五千、左右翼各七千。至于候补部队则是六千,且离主要部队相当遥远。

然后再将五头龙安置在中央部队的后方。

双方一开战,嘉奴隆军便凶猛地往泰纳帝的中央军冲去。毕竟是一万三千对上五千,既然左右部队数量相同,自然会希望左右两翼能拖延对方的行动,并趁机捣破敌军的大本营。

片刻之后,泰纳帝军中央的五千人禁不住嘉奴隆军的攻势,开始丢下武器四散奔逃。嘉奴隆军挟着这股气势,立刻派出候补部队,打算一口气分出胜负。

自从在王都附近发动第一场战斗后,嘉奴隆军总是处于不断进攻的一方。他们紧迫着狼狈地不停后退的泰纳帝军——嘉奴隆军早已习惯不断往前冲了。

在他们攻破中央的瞬间,收到命令的龙便袭向嘉奴隆的士兵,六道咆哮声盖遇上万人所发出的怒吼和哀号。

一万三千——再加上候补的三千名嘉奴隆士兵顿时陷入恐慌,高昂的战意瞬间消失无踪,士兵开始不顾一切地逃跑。左右翼的士兵看到眼前的景象,也只能乖乖投降。

此时,泰纳帝军的六千人候补部队突然挡住了嘉奴隆士兵的退路。他们在开战之时听从斯堤德的指挥,从战场外绕到嘉奴隆军的后方。

泰纳帝比嘉奴隆军还要更早用尽手上能调度的士兵。就算是有龙相助,这也依然是一步险棋。

「如果今天是葛雷亚斯特侯爵指挥嘉奴隆军的话,落败的或许就是我方了。」

斯堤德这么说道。如果是葛雷亚斯特所指挥的嘉奴隆士兵,行动应该会更加谨慎吧。就算得在知道有龙的状态下突袭,也不至于演变成在撤退时被泰纳帝军阻断退路的惨况。

「若是葛雷亚斯特负责指挥,你也不会提出一开战就断绝敌人后路的计策了吧。」

斯堤德沉默了。虽然这话对斯堤德是种肯定,但泰纳帝仍对这名亲信的谦虚态度感到不太满意。他已经比那些看不出胜因的贵族或部下们优秀太多了。

「斯堤德,我就再说一次老是挂在嘴边的那些话吧——优秀的人或强者理应凌驾在他人之上,这样才能打造这个世界的秩序。而且,强者有时必须展示出自己的优秀或强大之处。」

「属下明白。」

斯堤德淡淡地回答。这对主从间经常出现这样的对话。泰纳帝在内心对斯堤德一如往常的回答叹了口气,然后重新回到正题。

「如果由你来指挥的话,你会怎么应付龙?」

「让两军陷入混战。」

斯堤德简洁地回答了泰纳帝的疑问。所谓的混战,就是一种让敌我双方的士兵混杂在一起,让龙无法攻击的手段。

「如果这样还是无法逼退龙呢?」

「就算龙不撤退,敌军的队形也会出现破绽。这样我们便能趁机拿下统帅的性命。」

「如果你是我军的指挥官,遇到敌人使用这个计策时,该如何应对?」

听到这个问题,就连斯堤德也无法立即回答,他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泰纳帝依旧抚摸着龙鳞,静静地伫立在原地。

泰纳帝的脸上不带丝毫恐惧,他不是在虚张声势。就是极厌恶泰纳帝的人,也不得不佩服他大胆的气魄。

「我的儿子带着两头龙前往亚尔萨斯,最后在那里断送了性命。」

他指的是萨安。泰纳帝的声音中隐含了强烈的情感,对此产生反应的龙群动了动它们又粗又长的脖子。斯堤德也因为紧张而无意识地绷紧身躯。

「放心,斯堤德。我很冷静。」

但斯堤德并不是个会轻易相信对方话语的男人。正因为他能无惧主人的威严、不断地提出疑问,才有办法一直担任泰纳帝的心腹。

所以,这次他仍然开口询问了:

「关于这件事,您真的能如此断言吗?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在阁下的眼里,只是个再渺小不过的人吧?」

他避开了「杀子之仇」这几个字。

「我以前是这么想的。」

泰纳帝坦率地承认了斯堤德的疑问。这名脸色苍白的心腹知道,自己的主子绝少出现这样的答案。泰纳帝继续说道:

「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承认了。我并不清楚那个小子的能耐,但若他真是个懦弱无力的莽夫,早就惨死在战场上了。」

泰纳帝与堤格尔或嘉奴隆相同,时至今日都还在收集、分析各种情报,并不停地思考。他当然知道堤格尔在战场上的活跃表现。

「那个小子在迪南特之战活了下来,即便沦为俘虏也没有失去性命。不只如此,他还藉由吉斯塔特的协助顺利回到了布琉努。」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之后的英勇战绩也让泰纳帝目瞪口呆。先是一举扫荡占据孚日山脉的盗贼,解决了泰纳帝派出的刺客。接着又击破黑骑士罗兰所率领的纳瓦拉骑士团,甚至逼退了出兵进犯的墨吉涅军。

这么细数下来,泰纳帝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有个谣言说他将蕾琪藏了起来……

泰纳帝无法判断其真实性。当他听见堤格尔收留王族女孩的消息时,他宛如遭逢五雷轰匮。

如果传闻是「堤格尔救了王子」,那泰纳帝或许还能一笑置之。

但泰纳帝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雷格那斯王子只是个假象,蕾琪公主才是真实的存在。

他无法再把堤格尔当成一个边境的弱小伯爵。菲利克斯,亚伦·泰纳帝必须倾注所有的知识和力量除掉堤格尔。他一直都是用这种方式打倒自己认为是强敌的对手。

「吉斯塔特的士兵再怎么强悍也无法与龙为敌,亚尔萨斯的士兵就更不用说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打倒了龙呢?」

泰纳帝突然改变了话题,斯堤德立刻就明白了原因。他的主子已在构思如何与堤格尔交战的对策了。

泰纳帝领悟到,未来这场战争的关键,会是我方的龙与敌方的战姬。

「据参加过那场战争的士兵所言,战姬仅一挥剑,就把龙一举砍飞了。」

——听到这份报告时,我曾以为那是个笑话。

不过当他亲眼目睹龙的强大后,也不得不去面封这项消息的真实性。因为就连泰纳帝或斯堤德这样武艺卓越的人,也不禁怀疑是否非得运用超自然的力量,才有办法将龙击倒。

泰纳帝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向斯堤德。斯堤德手中的火把在黑暗中映照出泰纳帝脸上骇人的表情。泰纳帝的双眼绽放着难以克制的激情和足以让人冻僵的冷酷。

「下次我们将与冯伦交战。斯堤德,快想好计策吧。」

从佩尔许堡垒往西北方策马飞驰一小时后,就可以看见在远离街道之处有座背对着群山的森林。森林里有座小巧的湖泊,邻近村庄的猎人在冬天经常进入森林狩猎。

堤格尔自驻守堡垒的士兵口中听到这件事后,仅淡淡地「哦」了一声,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一直到日落西沉,众人皆眠的深夜——

在堡垒内的房间里,堤格尔突然自床上坐了起来。他迅速地换好衣服,拿起弓箭固定在身上,并用布将脸包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

随侍巴多兰是他的同伙,两人早已套好话,直到明天中午以前,只要有人询问起堤格尔,就对那些人说他因为身体不适在房间休息。

——现在离开堡垒的话,在天亮前应该就会抵达森林。只是稍微逛个一小时就离开,大概中午左右就能回来了吧。

堤格尔在佩尔许堡垒住了十天,已大致掌握佩尔许堡垒的内部构造,也作好了万全的准备。堤格尔使用事先藏好的绳索从窗户垂降,抵达中庭后遂隐藏气息,迅速地在堡垒中前进,他的目标是位于北边的后门。能够说服门口卫兵的理由也想好了,毕竟他的怀里可是藏着统帅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亲笔密函,封口上的蜜蜡也是真货。因为正是他自己准备好的,所以绝不会有错。

他走进了某个房间。只要从这间收纳多余桌椅的储藏室窗户跳出去,就可以抵达后门旁边。但就在他拉开窗上的防雨板时,却有人从背后叫住了他。

「现在都这么晚了,你究竟打算去哪里呢?」

那是个彷佛在质问他的冰冷声音。堤格尔下意识地缩起身子。但紧接着传来的便是夹杂着无奈的笑声——是另一个人所发出的。

堤格尔回过头,便看到艾莲和莉姆站在眼前。艾莲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莉姆则和平常一样表情冷淡。

「……你们怎么知道的?」

艾莲一脸得意地双手环胸并开始说明:

「是莉姆发现的。她说如果你想偷溜出去的话,应该会选择后门,而且或许会经过这个房间。最近这几天她担心你的程度连我都快受不了,我甚至在想你们两个要不要干脆结婚算了。」

「什……您、您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啊!」

听到主子说出如此出乎意料的话,莉姆冷淡的表情顿时瓦解,变得满脸通红。堤格尔也涨红了脆,来回看着艾莲和莉姆。

「不好吗?堤格尔毕竟是布琉努人,等他在吉斯塔特定居,应该能让他早点适应新的生活喔。你们两个的交情也不能说是陌生人吧?」

艾莲的口气很明显地是在调侃他们。堤格尔和莉姆都被说中了痛处,完全无法反驳。

莉姆以前曾经不小心撞见堤格尔在井边淋浴。堤格尔也曾经为了吸出毒液而脱下她的衣服。

堤格尔不由自主地看向莉姆,眼神正巧与她对上。平常总是一脸冷淡的她,狼狈的表情显得格外有趣。

不知是对堤格尔的视线产生误会,还是因为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莉姆像是要保护自己胸部似地紧抱自己的身体,以忿忿的神色瞪着堤格尔。

堤格尔想澄清误会,却又找不到适当的话语。要是说自己没有盯着莉姆看,对以前的事情也不在意的话,有可能会把情况弄得更糟。

艾莲注视着两人一会儿,最后露出了微笑,以温柔的眼神看向堤格尔。

「别给大家制造太多麻烦喔。」

「……抱歉。」

堤格尔坦率地低头道歉。统帅因为心痒难耐而在半夜跑去狩猎——这可不是一句轻率就能了事的行为。

「好了,我们走吧。」

艾莲以相当愉悦的口气这么说,然后把手伸向窗户,翻身跳到后门旁。她看到堤格尔惊讶地愣在原地,便回过头笑着说:

「虽然还是不能让你打猎,但稍微散散步放松心情倒是没什么问题。毕竟我、你和莉姆都在,而且——你也已经好好道过歉了。」

艾莲带着温柔的笑容准许他出发后,便继续往前走。莉姆安静地跟随,而堤格尔急忙追了上去。

三人步出了后门,迎面吹来的夜风让堤格尔忍不住缩起脖子。

空中只有一轮明月与无数闪烁的繁星,愈靠近地面,夜色便愈浓厚。

堤格尔等人靠着月光和星星的照耀走在街道上。虽然已是冬末,空气还是相当寒冷。

——好久没有如此放松了。

明明只是在黑暗中行走,却让堤格尔确实感觉到自己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回想起来,从得知墨吉涅军入侵的消息到今天为止,他没有一天能够稍微放松心情,也没有时间好好休息。

他接下来要面对的这场战事,不仅关系到自己,还会左右这个国家的未来,甚至可能影响到吉斯塔特,是名副其实的决战。所以堤格尔才会在不知不觉间累积了许多郁闷的情绪吧。

「我刚成为战姬的时候也像你这样。」

艾莲缓缓地开口说道。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对堤格尔说话,但又像在自言自语。

只需对国王屈膝的庞大权力,连龙也能屠杀的强力龙具——这两项物事带给战姬的压力究竟有多么沉重呢?

「当时我能够打从心底相信的人只有莉姆。前任战姬留下来的臣子都很优秀,在我习惯战姬身分前一直辅佐我,但从前的我并未立刻察觉这件事。也因为这样,给大家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艾莲看着堤格尔的双眸中充满了温柔的神色。

「我虽然无法代替你承受你所背负的重担,但至少还有办法支持你。不只是我和莉姆,蒂塔等人也一样。所以你就再忍耐一点吧。」

「——是啊。就把享受的时间再延后一些吧。」

接着堤格尔便对艾莲表达了自己的谢意。为了支持自己的人们,他必须变得更坚强才行。

这时,系在艾莲腰上的长剑突然轻轻吹起她的头发。拥有一对红眼的战姬苦笑着用手理了理白银色的长发,然后像在安抚似地轻拍长剑的剑鞘。

「当然了,我也很信赖你。不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实在是太突然了。」

能够操控风的龙具——艾利菲尔,似乎对刚才艾莲的话中并未提及自己而表示抗议。

看着艾莲和艾利菲尔的互动,堤格尔不由得将视线转向挂在马鞍上的黑弓。这把弓在他出生时被当成传家之宝供奉,堤格尔本能地察觉它有些怪异,所以尽可能地避免使用它。

——我能够像艾莲信赖艾利菲尔一样相信这家伙吗?

堤格尔的胸口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即使已经多次使用过这把弓,他还是无法彻底相信它的力量。他在内心某处仍认为这把弓既不祥又危险。

虽然堤格尔已经不再觉得这把弓怪异,但似乎与这把弓有关联的暗之女神——蒂尔·纳·法曾经附在蒂塔身上,这让堤格尔到现在还是难以释怀。

——看来是没办法在前往莱德梅里兹之前弄清这把弓的底细了。

他转念一想,记起了布琉努和吉斯塔特所信仰的神只有些是相同的,或许堤格尔能在吉斯塔特找到一些关于蒂尔·纳·法的线索也不一定。

「——堤格尔。」

艾莲突然叫住他。转过头来的战姬以严肃的表情凝视着堤格尔。

「你还记得在决定开战的那晚跟我说过的话吗?」

在秋季中旬时,堤格尔原本再过几天就会从俘虏变为奴隶,但那个夜晚改变了他的命运。听到这句话后,堤格尔也同样以挥去杂念的专注表情点点头。

「我向你借兵的代价,便是亚尔萨斯归你所属。」

「是啊。顺便提醒你,你也是属于我的。但从你对琉德米拉的态度看来,你最近似乎在这方面表现得有点粗心呢。」

艾莲有些刻意地提醒他后,再度回归正题。她停下脚步,抬头仰望那片彷佛洒上一片银砂的夜空。

「如果我得到了领土,就要献给国王。我以这个绦件说服国王下诏让我出兵。但这样一来,等到战争结束,亚尔萨斯便会成为国王的直辖地。」

「我之前应该有问过……吉斯塔特国王是位施行德政的君主吗?」

听到堤格尔的问题,艾莲勾起嘴角,讽刺地笑了笑。

「基本上,他对自己的领土是这样没错,但这不代表亚尔萨斯从此安全无虑。国王有可能将领土赐给立下功绩的人,或是根据与布琉努的交涉情况,选择割让亚尔萨斯。」

她这段悲观的回答让堤格尔皱着脸孔看向地面。光线照不到他的脚边,就如同堤格尔笼罩在黑暗中的未来一样。

堤格尔突然感到疑惑。为什么艾莲会没头没脑地谈起这件事呢?

就在这时,艾莲笔直地望了过来。

「趁着这个机会,我就告诉你吧。」

从那天以来,堤格尔一直对某件事感到百思不解。艾莲的确是为了自己而出借军队,但堤格尔并不明白她能藉此获得什么利益。

战争是很劳民伤财的事情。不仅耗费粮食和燃料、会折损武器,还会让自己的人马死亡。

若即便如此还是要开战,那就一定有非征伐不能获得的利益,或者是相信这么做就可以获得的东西。

到目前为止,回顾所有的战事消费,就是一介凡夫也可以明白,艾莲即便得到亚尔萨斯,也不可能以此来弥补这笔庞大的支出。而且艾莲不可能糊涂到不明白此事。

「……我的目标其实只有孚日山脉,我一开始只打着这样的主意而已。」

艾莲夹杂着苦笑的话语,让堤格尔疑惑地歪着头百思不解。孚日山脉所指的应该是垂直阻挡在布琉努与吉斯塔特之间的那片险峻群山。可供行走的山道稀少,有些地方还被山贼占据,毫无特别值得关注的利益。

「换个话题吧。琉德米拉那家伙一天到晚都在喝红茶对吧?那是产自墨吉涅的茶叶。从墨吉涅北上的商人都会先进入奥尔米兹,因为那里的街道很整齐,治安也不差。」

此时艾莲嘴角的笑意消失了,她带着冷淡的表情说道:

「你在脑中想像一下地图吧——他们离开奥尔米兹后,接下来会去哪里?」

「……席雷吉亚吗?」

那是吉斯塔特王国的王都,也是这个国家最繁荣的都市。所有的大商人都会以那里为目的地。

「没错。他们不会来到我治理的莱德梅里兹,这是理所当然的。席雷吉亚的人潮比较多,流通的金钱数量也比较庞大,又可以在市场上买到很多邻近诸国——比方说布琉努的物产。如果我是商人,也会选择前往席雷吉亚吧。」

艾莲的视线从空中移开,抱着胳臂看向堤格尔。鲜红的眼中闪烁着兴致盎然的神采。堤格尔感到纳闷,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一直保持沉默的莉姆此时出言相助。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之前艾蕾欧诺拉大人赶往支援莱格尼察时,经常会有渡海而来的布琉努或亚斯瓦尔的商人来造访。」

堤格尔看着副官莉姆表情冷漠的说明,再次仔细地检视脑中所描绘的地图。

——奥尔米兹有墨吉涅的商人;莱格尼察则有……

恍然大悟的堤格尔忍不住敲了一下自己的掌心。他的反应让艾莲露出了期待的微笑。这位亚尔萨斯的年轻领主在脑中验证自己推导出的答案后,回视银发战姬。

「你的目的是想以布琉努的金钱来开拓孚日山脉——连接亚尔萨斯和莱德悔里兹的山道吗?」

这似乎是正确答案。艾莲满面笑容地说道:

「虽然还不到满分,但算你及格了。我的莱德梅里兹和奥尔米兹这样的公国相比虽然算是相当富庶,但在外国文化和产物的流通这方面就略逊了一筹。」

「王都的商人虽然也会造访莱德梅里兹,但商品的价格一定会相对提高,数量也不多。换个角度来想,这样也能维护莱德梅里兹当地特有的风俗习惯就是了。」

莉姆以平稳的嗓音补充道。

「这是前一任战姬在位时急于解决的问题之一,而且她当时就着眼在孚日山脉的山道上了。只要把那里整顿好并解决治安问题,就可以缔结一条连结席雷吉亚和布琉努王都尼斯的最短道路。」

目标已经如此明确,却因为几个理由而无法实行。

首先是因为开拓山道需要金钱、人力和时间。而且孚日山脉位于莱德梅里兹的西侧,要将人力和资源运到该处,肯定是件大费周章的工程。

其次是因为孚日山脉靠近国境,会对布琉努带来极大的刺激。整顿国境附近的街道,同时也意味着能让军队迅速地移动,会被怀疑有侵略意图也是很理所当然的。

「老是钻牛角尖也无济于事,所以原本打算花时间慢慢规划的——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艾莲的嘴角浮现一抹苦笑。

「战争的目的并不局限于掠夺领土或财物。开拓和连结道路也能够成为理由。」

她要击败泰纳帝.用他的财富光明正大地整顿孚日山脉的山道,而这当然得在获得布琉努王国公开认同的情况下进行,还必须谨慎地注意是否有人妨碍或拖延;如果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倒也值得一试。

当既定的事实摆在眼前时,吉斯塔特国王也只能默默地接受。他除了必须监视着布琉努的一举一动,也会想办法维护可能成为他直辖地的亚尔萨斯的治安。

「为什么你现在要告诉我这些呢?」

「因为就算告诉当时的你,也不保证你能够理解吧?」

艾莲直雷不讳地回答,堤格尔则是苦笑着耸了耸肩。她说得一针见血,堤格尔并未对她的话感到不快,因为当时的他除了亚尔萨斯之外,的确是对国家领土云云一无所知,所以就算听到这番话,也很难理解吧。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告诉现在的你。」

艾莲背对着堤格尔说出了接下来的这么一句话。

之后,堤格尔等人在夜晚的草原上散步了约四分之一刻钟(约半小时),便折返堡垒。

但他们却无法法立刻就寝休息,因为侦察兵捎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刚才自卢堤迪亚折返的侦察兵传来报告,亚尔堤西姆陷入火海……整座城市都被烧毁了。」

堤格尔一瞬间还无法理解那名士兵话中的意思。一直到重复呼吸了三次后,他才终于接受这项情报。但他只能惊讶地瞪大双眼,茫然伫立在原地,久久无法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