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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长发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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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来说《长发姑娘》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住著一对夫妻。从夫妻家的窗户看去,就会看见隔壁田里种了许多漂亮的蔬菜。

某天,妻子从窗户看向隔壁的田,看见许多可口的莴苣。因为看起来实在太美味了,妻子想吃得不得了。

丈夫看见自己的妻子消瘦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你究竟是怎么了?」

「如果我吃不到那颗莴苣,就会死掉。」

「你说什么!那座田不是属于可怕的巫婆吗?」

丈夫为了不让妻子死去,便等到黄昏时,擅自跑到田里,偷了一颗莴苣回家。妻子把莴苣做成沙拉吃,由于实在是太美味,隔天,妻子又更想吃了。

丈夫为了妻子,不得已再去偷一次。到了黄昏时刻,丈夫一跑进田里就吓了一大跳,因为那个可怕的巫婆正站在眼前,狠狠地瞪著他。

「可恶的小偷!我要让你尝尝苦头!」

「饶了我吧!拜托请原谅我,因为我的妻子说,如果不吃这些莴苣,她就会死。」

丈夫求情后,巫婆突然冷笑说道:

「这样啊,既然如此,你爱拿多少莴苣就拿吧。不过,如果你的妻子生了孩子,就得交给我。放心,我不会亏待那孩子的。」

因为巫婆实在是太可怕,丈夫只好答应她所有的要求。不久,妻子生下一名女婴,巫婆也按照约定前来,将女婴取名为「长发姑娘」,随后便带走了女婴。

长发姑娘被养育得非常美丽,当她十二岁时,巫婆便把长发姑娘关在森林里的高塔中。这座塔并没有任何入口,只在塔顶开了一扇窗户。巫婆若想要进入塔里的话,就会站在塔的下方喊道:

「长发姑娘、长发姑娘,

快垂下你的头发。」

然后,长发姑娘就会把又长又美的金发缠绕在窗钩上,慢慢垂下头发,巫婆会抓著她的头发攀爬进入塔中。

过了好几年,有一位王子来到这座森林,经过高塔时,听见了令人神魂颠倒的美丽歌声,那是孤单的长发姑娘正在寂寞地唱歌。王子想见一见这位唱歌的女子,试图寻找高塔的入口,却始终无法找到。他原本打算死心地回去,却怎么样都忘不了那歌声,因此,他每次都会来到森林里,听长发姑娘唱歌。

某天,王子在高塔的附近听歌时,发现了来到此处的巫婆。巫婆站在高塔的下方,仰头说道:

「长发姑娘、长发姑娘,

快垂下你的头发。」

此时,长发姑娘的头发从塔顶慢慢垂落,巫婆便抓著头发攀爬进入塔中。

「原来如此,只要那样做就好了吗?」

隔天,王子在日落时站在高塔的下方说:

「长发姑娘、长发姑娘,

快垂下你的头发。」

说完后,一束头发慢慢地从塔顶垂落,让王子攀著头发往上爬。从未见过教母婆婆以外的人的长发姑娘大吃一惊。但是,王子温柔地告诉长发姑娘,他是因为听见那美丽的歌声,才迫切地想要见上她一面。之后长发姑娘不再感到害怕,当王子求婚时,她也说了声「好」,并紧握住王子的手。

「可是,王子,我没办法离开这里。所以,请你每次到这里来时,带一卷丝线,这么一来,我就能利用丝线编制梯子,离开这里,和你一起生活。」

长发姑娘如此说道。此后,每到入夜时分,王子都会来到长发姑娘的高塔中。

这阵子,巫婆什么也没有发现。

然而有一次,长发姑娘不小心脱口说出:

「教母婆婆,真是不可思议,每次拉您起来的时候,都觉得您比王子还要重呢。」「你说什么?」

巫婆听见后,大吃一惊。

「我好不容易让你远离俗世,而你竟然骗我!」

巫婆勃然大怒,一把抓住长发姑娘的头发,拿起利刃剪下后,就把长发姑娘赶到不知名的荒野去了。可怜的长发姑娘无人可依靠,只能过著凄惨的生活。

然后,赶走长发姑娘的巫婆在天色变暗后,将从长发姑娘头上剪下的头发绑在窗钩。不知情的王子来到高塔的下方后说:

「长发姑娘、长发姑娘,

快垂下你的头发。」

说完后,他看见垂下的头发,便攀爬而上。

没想到,等待王子的并不是长发姑娘,而是可怕的巫婆。

「哎呀!你是来迎接长发姑娘的吧?可惜她已经不在这,你也休想再见到她!」

王子过于哀伤,便从高塔上一跃而下。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因为不慎掉到荆棘丛之中,双眼被荆棘刺伤,再也看不见了。失明的王子在森林里徘徊,只能靠著果实果腹。他失去了长发姑娘,整天以泪洗面。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当王子到处徘徊时,似乎听到了熟悉的歌声。歌声的来源是一处荒野,那里住著长发姑娘,以及她和王子在一起时生下的一对双胞胎儿女。王子一走近,长发姑娘立刻发现了他,两人不禁相拥而泣。神奇的事发生了,当长发姑娘的泪水浸润了王子的双眼时,王子竟再度重见光明。

王子把长发姑娘带回自己的国家。

全国人民欢欣至极,从此以后,两个人便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

1

「二子,我可以帮你梳头发吗?」

「嗯,好。」

「太好了,谢谢。」

「小晶……你真的很喜欢梳头发耶。」

「嗯,很喜欢。因为二子的头发梳起来很舒服嘛,我的头发就没办法了。要是能拥有像你一样又直又美的头发就好了。」

「谢谢。其实,我好憧憬像你一样的短发。可是,爸爸和妈妈都不准我剪短……」

「咦?你一定要留长发啦,长发很适合你。」

「是这样吗……?」

「绝、绝对是这样。我的头发毛躁,留长的话会乱成一团,好羡慕你可以留长,我真的很喜欢你的长发。」

「嗯~这样啊……」

高中二年级的草场二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目前还在工作的爷爷,费其一生经营了这地区无人不晓的大事业,简直就像励志传记中的主角,而他的孙女二子得到爷爷和父母的溺爱,一直被过度保护著。

二子还有一个姊姊。姊姊看起来端庄文雅,个性却鲜明而带有强烈自我意识。

而娇小的二子,遗传了奶奶一头美丽的黑发,总被说像是日本人偶,受到大人们的过度宠爱。

从小时候开始,二子便学习了花道、茶道、钢琴等技艺。

她虽然在家人溺爱的环境下长大,但该严格的部分依然被严格管教,每天忙著学习才艺,没有时间和学校的朋友玩乐。

在此状况下,二子渐渐被周遭朋友疏离,不只杜绝了坏朋友,同时也阻挡了坏消息。如此一来,她过著在家饱受疼爱,在外跟著姊姊的年幼生活,没有所谓的自我主张,被养育成内向的孩子。

她不擅长反抗,也不擅长自己决定事情。

以及──不擅长面对「男性」。小时候,她鲜少有机会接触爷爷和爸爸以外的男人,上幼稚园后,由于个性内向,也不曾和男生说过话,再加上曾遇过男生对她恶作剧,因此被女生们保护的她,变得很不擅长面对男性。

优柔寡断、内向、不擅长应付男性的掌上明珠。

二子就这样子长大了。但自从成了国中生之后,她开始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虽然父母希望她能够和姊姊一样,就读被称为「大小姐学校」的女校,但她反而自己提出请求,希望能就读男女合校的高中。二子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因而首次忤逆父母的想法,这是她一生难得引发的大事件。

……没想到,父母不仅没有反对,还很乾脆地同意了。

如此一来,二子如愿就读了男女合校的升学学校,但是她的个性无法轻易地改变,直到现在仍是如此。

她依然不擅长面对男性,也仍待在女生们的小团体中,并以内向又懦弱的个性度过了一年多。没和男生说过话,即使被女生们当作猫咪一样疼爱,却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这基本上就是二子在学校的人际关系。

结果,就算念了高中,什么也没有改变。

一如既往到几乎令人灰心。不过,只有一点不一样。

那就是──和五岛晶相遇。

小晶的名字虽然有点像男生,却是货真价实的女生。她留著一头乱糟糟的短发,虽说像个男生,但其实和二子一样是个身材矮小又稳重内向的人。

两个人的共通点很多,都是内向型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也很类似。

两个人的兴趣都是室内活动,也都是在稍微富裕的家庭中长大。最重要的是,小晶也和二子一样,不擅长面对男性。

她们不仅个性相似,在这一点有共通的想法时,也令双方产生非常强烈的共鸣。周围的女生逐渐对实际谈场恋爱抱持兴趣,对之前还待在小团体的二子来说,只要一谈到这种话题,就会令她觉得很不舒服。

无法加入谈话。

她也曾被当作小孩子看待、被嘲笑。

不过,如果在那种状况下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人,多少会觉得比较心安,不舒服和羞耻的感觉也会随之减半。只要两个人可以互相偷偷使眼色,互相露出腼腆的神情,就会觉得轻松些。

况且,二子总是不敢出言制止大家的捉弄,而小晶明明也是个内向的人,却愿意鼓起勇气站出来为她说话、保护她。这个举动让二子非常感动与感谢。对至今只和同学维持粗浅团体关系的二子来说,小晶是她第一位特别要好的朋友。

二子很喜欢小晶。

只不过小晶非常喜爱她的长发,还频繁地想要帮她梳头发,这点会令她觉得有点困扰就是了。

二子总被说和温柔的奶奶年轻时很像,这让她认为这头秀发是与奶奶之间的羁绊,因此自己的头发被他人夸奖固然很开心,但是二子对自己这头美丽的黑发抱持著稍微复杂的想法。

这头秀发无疑是她与心爱的温柔奶奶之间的羁绊,是她自豪的长发。但同时,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别人重视这头秀发更胜于重视她本人,反而令她感觉有负担。

首先是从父母和爷爷开始。二子从小时候就只被允许留这头像是日本人偶般的长发,理由是「这最适合你」、「因为这是最符合这个家的女儿应有的发型」、「看起来就和奶奶小时候一模一样」。放在相簿里照片中的二子,除了头发还不够长的幼年时期以外,全都是留著看起来像是日本人偶的长发,充分地表现出在二子懂事以前,父母等人便坚持这样的原则。

朋友也是一样。要好到某种程度的朋友,都会夸奖她的头发。

但同时,这个发型就会被当作是二子的象徵,令她感到很困扰。如果她用轻松的语气随口说想剪短时,其他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浪费一头漂亮的长发」、「你适合长发」等等支持长发的言论。二子虽然喜欢自己的头发,但也只是像普通事物般喜欢,并不认为有大家说得那么重要,因此她很困扰。

大家总会说「很羡慕」,可是她因为不想让人以为她是有一头长发才这么傲慢,所以不曾公开表达过反对意见。况且,她也不想为了区区的头发和家人起争执,也从不曾反抗过家人的意见。

没错,这「只不过是头发」罢了。

虽然大家说头发是女人的生命或灵魂之类的,但这只不过是头发,又不是剪短后再也无法留长。实际上,她也不会放任头发一直留长,会定期把过长的部分修齐。

大家都想得太严重了。

大家夸张的口气讲得好像剪短之后,就会永远失去头发似的,甚至好像二子本人就会消失似的。

二子觉得简直就像是被她自己的头发缠住不放。头发、头发、头发。二子总觉得,不论是谁,都会依据这头长发的印象紧紧束缚著她,但是,二子的意志没有强烈到足以顶撞周遭的想法,周围这些说词对她来说,多少是个负担。

留著一头又长又美,宛如人偶般秀发的女生。

不管是家人还是朋友,大家对二子抱持著这般既定的印象,确实间接把二子培育成内向的女孩子。

二子便是一直在这样的印象中被保护长大。不论是家人、朋友,大家都是用「贤淑又弱小的女孩子」的想法,把她关在高墙内保护著她,要她维持原本的模样。

这是过度保护。

二子虽然很感谢大家愿意保护她,但果然还是认为「这样下去不行」。她察觉其中部分的原因在于自己不擅长应付男性这点。虽然二子的确早早就不习惯面对男性,但让事情恶化的原因,多少也是总是持续被人层层保护的关系。

回想起来,到目前为止,她曾收过几封男生给的告白信。

当时因为二子对那些信件感到困惑和恐惧,周遭的女生便立刻保护二子,甚至引起了一点小骚动。她觉得自己对当时那些男生做了失礼的事,但是,就算现在被别人告白,自己一定又会觉得「恐惧」吧。

……不改变不行。

二子在心里这么想著。

然而现实是,她一如往常地被大家保护著,后来和同样不擅长面对男性的小晶变得要好,又再度安于现状,甚至变本加厉。

不改变不行。

维持自己弱小的个性一点也不好。她相信同样不擅长面对男性的小晶,心底一定也和她一样认为应该要做点改变才行。

总之──

「现在……可以说一点男生的话题吗?」

说完后相视而笑的朋友。

对二子来说,小晶就是这种关系的朋友。平淡的关系,虽然平淡,但靠著重要的联系,偷偷地、稳固地牵系在一起的重要好友-

草场二子是个小公主。

带著清秀气质的可爱女孩子。生于富裕家庭中,是两姊妹当中的妹妹。

名字是带有复古感的简单文字,虽然有点怪,但念起来既可爱又适合她。姊妹俩分别叫做一子和二子,听起来觉得命名随便,但只要一想到这一对姊妹住在设有大型日式庭园的大房子中,反而觉得她们的名字充满日式风味,真是不可思议。

二子的个子矮小,给人娇小的印象,再加上纤细的身材,看起来就像是制作精美的日本人偶。

她一定非常适合穿和服吧。

还有一头令人怀疑是不是订制的美丽黑发。留到背部的头发和其他日本人相比,看起来更加亮黑艳丽,色泽美艳到让人理解什么叫做鸦羽般的水亮乌黑色。发质强韧又笔直,触感就像集结成束的高级布料般绵延滑顺,用梳子一梳,就会像用织布机拉开的线一样直顺,黑发整面的光泽如同清水般流泻而去。

……女仆梳著公主头发的心情,一定就是这样吧。

五岛晶每次梳著二子的头发时,心里都这样想。

和自己头上长出蓬乱又无聊的东西明显不同,甚至不同到无法嫉妒的程度。而且比起嫉妒,小晶的胸口充满著能够摸到这么棒的东西,因而产生的特权与荣誉感,促使她认为这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

女仆一定也是这样认为吧。

认为绝对不能把这项特权让给任何人──

至少住在小晶心中的女仆,总是这样偷偷想著。能随心所欲帮忙梳整这头不管是谁看了都想一摸的魅惑秀发,这样的特权她不会交给任何人。

二子和小晶是就读这所高中后相识的朋友。

她们高一时就编在同一班,都被纳入班上最大的女生团体中,同时在团体中都是谨慎内向、个子小又乖巧的人,两个人非常相像。

话虽如此,大家对待小公主二子的态度,和明显略差一筹、看起来只不过是普通娇小同学的小晶完全不同。二子那与外貌和教养相符的稳重个性深受大家的喜爱,相较之下,既瘦小又一头乱发、一说话就露出激烈的感情起伏、像是不温驯动物般的小晶,在团体中只能敬陪末座。

不过,这样的小晶和二子互为团体中的边缘人物,两个人其实非常合得来。

双方都不积极的个性令彼此都觉得与人的距离感相似,比和其他人聊天时还要感到舒适。两个人的兴趣都是室内活动,喜欢读书,不常看电视。最重要的是,相较于其他的共通点,她们最合得来的就是──两个人都不喜欢谈论恋爱话题。

并不是不关心,而是两个人都不擅长面对男性。

同年龄的女生喜欢谁、正在和谁交往、喜欢哪个艺人等话题,她们完全无法加入。甚至只觉得有疙瘩,感到厌恶而已。

其实,小晶一直都有自卑感。刚念国中时,班上至少还有认同她感受的女生,但到了高中,周围的话题清一色都和男生相关,她也没有拒绝这类话题的勇气,只能拚命隐藏自己根本不受男生欢迎的外表,隐瞒自己无法加入话题这件事。

所以,真的很久没遇见了。

遇见和她一样,不擅长男生相关话题的女生。

不久后,两人便因为个性安静与话题不合的关系,自然地疏远小团体,也稍微勾勒出只有两人要好的画面直到现在。由于升学学校不会重新编排班级,班上也就维持了原有的样子升上二年级。二子依然受欢迎,而小晶依然只是个没有价值的学生。不过两个人却在私下偷偷培育著友情。

举例来说──

「二子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像这样,其他女生会硬把二子拉进恋爱话题当中。

这时二子会不知如何是好,或是满脸羞红,逃离位置。

那副模样实在是既可爱又有趣,不知不觉间,大家都开始这样捉弄她。

随后悄悄拯救被捉弄的二子,正是小晶的任务。只有小晶理解二子的心情,只有二子能和小晶有共鸣,所以,也只有小晶能够拯救二子。

还有就像是容易胡闹过了头的同学,若是捉弄得太过火时,小晶会说「二子也太可怜了吧」来保护二子。小晶并不是擅长多管闲事的人,但只要为了二子,这些都不算什么。在那种会接纳像小晶这种位于末端地位的人的团体,基本上都是些亲切且具宽容性的同学,看到小晶出面袒护时,也会察觉自己玩得太过火,然后向二子道歉,圆滑收场。小晶和二子双方就是像这样得来不易的关系。

掌上明珠的大小姐或是小孩子。

因为这种印象,两人时常被大家捉弄,大家也承认她们在同侪之间的特殊地位,那就是距离恋爱还很遥远的某种「人物」。若是从被父母严格地过度保护、家中隔绝了所有坏消息的二子的角度来看,这几乎可说是事实。

她还不够成熟,不懂恋爱。

几乎不曾单独和男人说话。因为不懂,所以害怕。

小晶总是和二子腻在一起,所以她也几乎是被这样看待。但是,真要小晶说的话,大家对待她的方式和理解,其实完全错误。

事实上,小晶──非常痛恨男人。

2

「喂──!你带什么东西来呀──!」

突然,男同学们在教室内嚷嚷。

一位男同学边笑边挥著一本猥亵杂志的内页,看似杂志持有者的男生好像打算阻止对方,脸上却一直挂著笑容,围在一旁的男生们也发出了大笑喝采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好笑的事情。

部分女同学皱著眉头窃窃私语,也有女生站在一旁边侧眼观看,一脸有趣似地笑成一团。小晶不禁因为那愚蠢的骚动而双眉紧皱,内心发出阵阵寒意,几乎要起鸡皮疙瘩。

小晶讨厌男人。

她只把校园里的男生当作猴子看,不管是周围女生喜欢的男生,还是大家迷恋的男性偶像,从小晶的眼里看来,都是猴子。

怎么看都只是胡闹、可怕、幼稚、脑袋差、令人作恶的生物。虽然没和偶像明星待在同一个空间过,但他们也只比那些男生好一点而已。不过推测了一下偶像明星的实际状态,毕竟他们是一群被溺爱奉承而得意忘形的成功男性,光是想像他们的内心和生态,小晶根本不会想与他们待在一起。

小晶无法理解,热络地想和那种生物深交,还为此一喜一忧的大家,脑袋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不仅如此,她认真地怀疑那些女生的精神状态。

现在教室内因为全世界都觉得愚蠢至极的事情而骚动的男生之中,也包含了外型帅气而大受女生欢迎的运动型男生。小晶实在很想问问各位女同学,对这件事情有什么感想?虽然她并没有那种勇气询问就是了。

「……男生好讨厌喔。」

小晶停下正梳著二子头发的手,轻声地说道。

「嗯……」

二子有点畏缩地同意。在午休的喧嚣教室中,小晶制造出只有自己和二子两个人的世界,并从那猥琐杂乱之中保护著二子,她又重新在脑里思考,那些喜欢男生的女同学们究竟哪里有问题?

女生只要跟女生一起生活就够了。小晶在心里这么想著。

至少她个人不会想跟那些男生来往,也不想让无知的少女去碰触眼前骯脏的事物,更别说是让她和那群男生来往。

绝对不能任凭二子遭受污染。

纯洁的她不该接触那些猥琐的男生,更不用说是那些和性有关的事物,甚至连传都不该传入她的耳里。要是被那些恶心的东西碰触,二子这样的女生一定会死去。小晶光想像就全身起鸡皮疙瘩。她的想像虽然不是真实的,只是一些朦胧的画面而已,即使如此,也让她恐惧到无法承受了。

自从第一次在学校学习到性教育课程时,小晶就恶心到呕吐。

那并不是因为她是个相信小孩是送子鸟叼来,或在包心菜中长出来的纯情少女,而是因为她把性和自己的父亲重叠在一起了。

就是她的父亲和妈妈,以及和其他女性进行的那种行为。然后妈妈几乎每天都会不愉快地抱怨、小晶也经常感觉不舒服。后来小晶终于知道,她对父亲抱持的那股含糊不清的厌恶感究竟是什么了。

那就是──她对于「性」的厌恶。

小晶讨厌自己的父亲。

父亲会回来的家、有父亲味道的家,她厌恶到几乎不想回去。她也同样厌恶和父亲一样的「男性」。

当然,学校里有许多男性教师和男同学,她不可能会感到愉快。不过至少那些人几乎不会和自己有所关联,校内也有女生团体组成的小型社会,只要生活在其中,就不会出现太多令她不快的事物。

所以小晶这样想著。

可以的话,希望能永远待在学校。

一直待在女生中间,一直与二子在一起。

小晶每天就像逃离家里似地去上学,随著放学时间接近,她总是会一边这样想著,一边如此过活。

回家令她忧郁。

如果能像偶尔耳闻的不良少女那样离家出走,在朋友家来回奔走的话,会是多么开心的事呢?

不管她怎么想,今天也平淡地度过了在学校的日子。她怀抱著像被「回家」这个诅咒束缚般忧郁的心情,无力地迎接放学时刻-

「…………妈妈,我回来了。」

明明没有其他要事,小晶依然故意在学校待到最后一刻才走,不过毕竟不能总是赖在校内不走,最后她还是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家。按照惯例,在说出「我回来了」以前,她先确认玄关有没有摆放父亲的鞋子。

如果父亲已经回家,她必须做好该有的觉悟。不只是必须忍受讨厌的父亲而已,现在父母亲之间的关系,也已经完全处于敌对状态,不论是他们互相叫骂,还是冷战,只要开始吵架,她就必须要跟著支援或是避难,做出相应的处理。

独自经营著离家不远的某间公司的父亲,完全没有区隔自家与公司。家里的东西放在公司,公司的东西放在家里,不论是用餐、休息,还是工作,父亲总是随心所欲地在他喜欢的地方进行。他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回来?除了本人以外,无人知晓。就算小晶放学回家时,夫妻正吵得如火如荼也不稀奇。

庆幸的是,今天没有出现那个又大又有压迫感的皮鞋。

看来他还没回家。小晶一边在玄关脱鞋,一边出声招呼,走进既大且豪华,却总有些死气沉沉的家,她看见妈妈正在准备晚餐。

「啊,你回来啦,小晶。」

妈妈穿著烹饪用的围裙,在日光灯昏暗的厨房当中,回头对著小晶如此说道。

妈妈从外表看来并不是美女,但是名个子娇小又居家的女性。在十几岁正年轻时和大她十岁以上的父亲结婚后,马上就生下了小晶,所以就年龄而言,是个年轻的妈妈。不过她散发的氛围绝不会被人称赞年轻貌美。

因为和父亲长年不合的关系磨损了她年轻的内心。

「你在做什么料理?我也来帮忙。」

小晶把书包放在餐厅地上,自己也围上了浅格子花纹的围裙。

妈妈每天为了小晶清洗围裙,整齐地熨平,挂在餐桌的椅背上。小晶一边卷起衬衫袖子,一边确认目前料理的状况,并进入厨房对妈妈说:

「嗯~那我来顾著汤吧。」

「谢谢,麻烦你了。」

妈妈笑著回答。

其实,妈妈做的家事完美到不需要小晶帮忙。不管是做菜、洗衣,全都既仔细又完美,宽敞的家也打扫得一尘不染。但是,即使如此完美,却总觉得家中仍抹上一层昏暗,这果然是因为居住者的心境问题吧。

这个家是猛兽的笼子。就算有多整齐乾净,也只不过是会有猛兽回来的笼子。

这种地方怎么可能让精神安宁。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早就离家出走了。小晶总是在心底这么想著。可是,家里还有和她境遇相同的受害者妈妈,两人又关系融洽,小晶不可能一个人逃跑,不可能丢下自己的妈妈不管。

小晶的家庭因名为父亲的猛兽而毁坏。

母女两人被监禁在家庭已毁坏的笼子中,肩并肩地做著晚餐。

做到一半时,因为小晶的帮忙而稍微轻松点的妈妈停下手边的工作,她看著小晶说:

「……我觉得还好小晶是女生,真是太好了。」

那是既感慨又令人放心的话语,是妈妈近似于口头禅的话,那句台词小晶从小就听过好几次了。

「女生就能像这样帮忙做料理,也不会像男生那样胡闹。如果你是男生,我一定养不来。妈妈真的这样想喔!」

虽然细节会略有不同,但这些早就听过好几次的话,小晶是听也听不腻。

无论如何,不会有人讨厌被父母夸奖。

而小晶也打从心底认为,还好自己不是男生。

没错。

还好不是那种生物。

「喂!我把斜肩包放在这了吧,去给我拿来!」

突然,从玄关毫无预警地冒出了粗暴的开门声,连厨房都听得见的怒吼声冷不防地甩进家中。

一瞬间,两人的表情变得阴郁,当叹著气的妈妈准备去房间拿包包时,父亲正好踩著脚步声进入家门,妈妈和父亲在厨房门边碰头。

「……喂,我今天不吃晚餐,要住里绘那。」

父亲看著妈妈的脸说道。

他一身厚重的西装,虽然上了年纪,却看起来年轻又有精力。粗壮的体格乍看之下不胖,却总觉得带有强烈的油腻感,散发出一股顽强的成功人士气味。

妈妈瞬间沉默不语。里绘是情妇的名字。

父亲从不隐瞒这些事,不管是公然与情妇交往,或是去风化场所游荡,简直就像打算卖弄给小晶母女俩看。不对,事实上,他就是在夸示卖弄。

「……别在我和小晶的面前这样。」

「哼,反正你本来就不让我对你做任何事。」

妈妈一脸不愉快地警告父亲,正打算离开厨房,父亲却摆出不痛快的脸孔,挡在门前不让妈妈离开,甚至一改原先的态度,用露骨又讽刺的语气说:

「还不是你不让我随心所欲,所以我去别人家做,哪里不对?」

「给我适可而止!」

啰嗦的父亲让妈妈也开始粗暴地大吼。在妻子和女儿面前不知廉耻地开口谈论性事话题,与其说是神经粗,不如说根本是怀抱著恶意。妈妈也因为愤怒而开始吵架,这都是家常便饭了。

「你不觉得丢脸吗?你就只爱说那种事!」

「夫妻就是该做那档事!」

「砰!」的一声,父亲用拳头用力捶门。

「那为什么要结婚?夫妻不就要做那档事吗!」

父亲边说不堪入耳的话边发怒。就连小晶都认为,这个父亲已经因为污秽的性欲而脑袋出问题了。

「那种不洁之事!你真不知羞耻!」

「什么不洁?什么羞耻?,」

父亲听完妈妈的斥责后更加激动。

激动到痛骂妈妈。那副模样令人怀疑人类的双眼是不是能够见到暴露于外的污秽内心,令人感到不洁、丑陋、恶心与恐怖。

男人这种生物,真是太恐怖了。

别说是看到父亲或听到父亲的声音了,小晶甚至连跟父亲待在同一间房内呼吸相同的空气,都觉得恶心。她皱著眉头打算离开厨房,打开父母目前所在的厨房门边以外的另一扇后门出去,绕到外头,逃回自己的房间。

「…………!」

逃离。闭门不出。

等了一段时间。从父母吵架告一段落到父亲离开家为止,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已经到了深夜时分,小晶估计吵架的声音完全消失后,回到了厨房餐厅,看到妈妈带著严肃的表情,默默地用抹布擦拭厨房门和其四周。吵架后,妈妈总是会像这样打扫,彷佛在消除父亲留下的痕迹。虽然是一尘不染的家,但这个家唯一一个不会有人打扫的地方,就是位在家中深处的父亲寝室。妈妈不想碰触父亲留下的污秽最为浓烈的地方,所以从不打扫那里。

小晶也深有同感。

「妈妈……」

小晶对默默打扫的妈妈出声喊道。

「……咦?啊,抱歉,小晶。」

妈妈好像回神似地转头,僵硬地笑著说:

「得吃饭才行,都已经这么晚了……」

「妈妈……为什么还要跟那种人一起生活?」

看著像是要补偿什么似地说话的妈妈,小晶再也受不了,便如此询问。她至今为止,已经跟妈妈说过好几次了。「没必要再和那种父亲住在一起」、「我们母女两人一起离开吧」。她说过好几次了。

「离婚吧,我会跟著妈妈。」

但是,妈妈总是摇摇头,回答著一样的话:

「等你长大可以独立的时候,我再考虑。」

「我不要你为了我忍耐……」

「不。在你可以顺利地从高中毕业、念大学、就业、结婚以前,都会需要有一对完整的父母亲。」

「……我不会结婚的。」

小晶擦身经过妈妈的身旁,走进厨房里。

结婚的话,就非得和像父亲那样的生物一起生活,她可敬谢不敏,更不可能要她做性教育课程教导的那种事。光是想像自己是那样子出生,她就一阵作恶。

小晶知道妈妈之所以会结婚,几乎是被强迫的。

妈妈的娘家是从古传承至今的名门世家,代代都信奉基督教。妈妈完全不懂任何污秽的事,如掌上明珠般被养育成人。从女子高中毕业的同时,也被自己那暴发户的父亲要求,为了挽救当时中落的家境而去相亲结婚。

妈妈本来就有点恐惧男性,但也不敢违抗家人的意愿,好几次都向小晶诉苦她有多后悔。不知道原来结婚就是这么一回事,但为了小晶,也不打算离婚。

小晶不想要那种婚姻。

她希望自己的生活可以不和男人扯上关系。

真要说她的愿望,她很希望可以不知道男人的存在,也不让男人进入她的视线,更不意识著男人而生活著。

「小晶……」

「……」

小晶感受到妈妈在背后用困扰的视线看著自己,但她也不愿再多说些什么,走进厨房,从柜子中拿出餐具,开始准备延迟许久的晚餐-

……带著不愉快的心情结束了一天,以大受影响的情绪迎接了隔日的清晨。

正如父亲所宣言,他没有回家。不管是否在家都令人不愉快的父亲,让母女俩一边叹息,一边在餐桌吃著妈妈做的早餐,并带著便当出门。

来到有许多女生在的学校,令小晶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不同于与妈妈两人独处的情形,充满女生的学校,会让她觉得父亲的臭味稀薄了许多。小晶原本是真心想念女校,但父亲听见她的请求后勃然大怒,说是如果要去念女校,就不帮忙出学费,她只好哭哭啼啼地放弃,就读现在念的高中。

「……啊。」

走在校园的走廊时,小晶在走廊前端发现一名她绝对不会看错的背影。

正确来说,与其说是发现背影,不如说是发现了头发。看见那艳丽又笔直,看一眼就不禁想触摸的魅惑黑发的瞬间,小晶像是心灵被净化般变得开朗起来。

随后,她像是被吸引似地自然而然小跑步,追上对方,并出声说:

「早安,二子。」

「啊,早安,小晶。」

二子摇曳著秀发回头,露出惹人怜爱的微笑。

「嗯、嗯……」

「怎么了吗?」

小晶看著对方,不禁低下头来,二子则觉得不可思议地歪著头。

那是多么耀眼的公主露出的微笑。她看见的瞬间这样想著:「要是哪里有只有女生的世界就好了。」

如果真的有那种世界,就可以把二子藏在可以不必看见男生,也不必被男生看见的世界中,两个人在里头永远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真的,要是有那种世界存在就好了。

小晶持续过著郁闷的每一天。

…………

3

某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那天,妈妈也以惯例的台词开场。

「还好小晶是女生,真是太好了……」

已经夜半三更了。晚上参加地区妇女会后回家的妈妈,边脱下披在身上的外出上衣边这么说道。第一句就是这句话。待在客厅的小晶听著那句话,也直率地附和。

「有好几位妈妈带小朋友到妇女会来。」

「这样啊。」

「男孩子们在里面起了大骚动呢,真是辛苦,不管他们的妈妈说什么都不听……那种小孩真让人受不了。」

妈妈似乎一边说一边回想,一脸厌恶地皱著眉头。

「真讨厌……」

「嗯,没错。男生真的很讨厌。」

吐露真话。

妈妈夸奖「还好小晶是女生」的次数,和嫌弃男生的次数几乎一样多。

「真的很讨厌。既吵、胡闹,又骯脏……」

每当妈妈在某处看见造成周遭困扰的男生,就会逐一举例并抱怨男生是多么令人不愉快的生物。最后,妈妈会像惯例一样,夸奖说「还好小晶是女生」。

如果对话流程不是这样,那就是小晶同意妈妈说的话之后,分享自己在学校看见男同学做出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事件,两个人互表同感。

但是,今天特别的是,话题出现了分歧。

「还有啊,今天那些男孩子们开始恶作剧,全都脱下裤子和内裤,下半身光溜溜地到处乱跑。」

妈妈摆出痛恨到几乎头痛的表情说道。

「又是胡闹又是哭喊,已经不能用『过分』二字来形容了。妈妈一直在祈祷聚会能够早点结束。」

「欸……」

小晶不禁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声音。看来这次的妇女会进展成夸张的地狱画面,让母女俩的对话流程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惯例。

无法以常识想像的地狱画面。

大多数的母亲似乎都无视于那副景象,还当作是个令人欣慰的画面眺望。而从另一层面来说,那也像是一幅地狱画。

「妈妈觉得──」

然后,妈妈说:

「下面长了那种东西的小孩,我根本不敢养。真是的,脏死了脏死了。就算是婴儿也看起来讨厌,妈妈根本受不了。」

说完后,妈妈真的讨厌到全身打颤。

虽然换了个代名词讲,但妈妈指的就是──性器官。

小晶从没看过性器官。当然,她没看过别人的性器官,也没有如同小团体中的女生所说,曾有和父亲一起洗澡的经验。

她充其量也只见过性教育课本上的图解而已,但小晶在此时就已经觉得十分恶心。如果一并思考怎么看都只像是野兽的父亲、学校的男生,以及在外头看见的所有男性,他们下面都长了那个东西,那么他们便全都是超越厌恶的恐怖对象。

妈妈也是这么说的。

偶尔,仅仅是偶尔,妈妈会像这样露骨地吐露出她有多厌恶性器官。

妈妈平常都会避开不谈,绝口不提性方面的事。那似乎是让妈妈觉得男人令人不悦与恐惧的根源,所以当妈妈遇见害她再也无法忍受男人的状况时,就会像是从口中溢出似地提及「那个东西」。

「……为什么大家不用剪刀剪掉呢?」

妈妈小声地喃喃说著:

「那种骯脏的东西,剪掉就好了。」

「唉~」妈妈深深地、深深地叹息说道。

小晶觉得,平常温柔的妈妈,只有在此时会变得有点可怕。但也不是无法理解,毕竟让温柔的妈妈说出这种话的男人,本身就恶心到无可救药。

甚至可说,让妈妈大声叫骂的那个父亲也一样恶心。

妈妈坐在沙发上,用手指按压太阳穴,像在忍著头痛。突然,她的视线停在某处。

小晶也随著视线看去。

沙发桌的一角,放著做到一半的缝纫作品,在贴著羊毛布料的裁缝箱上,裁缝剪刀隐隐发著光-

某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学校中午前的课程结束后,小晶正打算回到自己的教室午休。她像平常一样稍微站在二子的后方,一边走在走廊上,一边盯著二子的头发,她故意找出头发显得有点凌乱的地方后,开口说道:

「二子,让我帮你把头发梳整齐吧?」

「咦?啊、嗯,好啊。」

小晶以正常来说没人会察觉到的些许凌乱当作藉口,替二子梳头。

一开始,她会说「我替你梳」之类的话,但是她改变主意认为,不能用那种假装亲切的说词说话,之后她便一直是以请求似的方式说出「让我帮你梳」。

明明是她自己想要摸二子的头发。

却用「我替你梳」这种说法,实在很失礼。

一开始,小晶的确有必要欺瞒二子。原本就内向的小晶觉得将自己的意念强压于他人的行为令人害臊,她必须要披上「亲切」的外皮,让二子接受自己。

温柔的二子当然会回应她的要求,但那种行为本身也够卑鄙了。

小晶察觉了。察觉自己个性当中卑鄙的部分,也察觉二子的头发美到足以超越她内心的纠葛。

小晶是二子头发的信徒。她有这个自觉。

她从以前开始就憧憬女生那一头漂亮的秀发。国小低年级左右,她曾因为乱糟糟的头发而被严重霸凌,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近乎嫉妒地憧憬那些出现在洗发精广告中的美丽秀发。

当她有自觉讨厌男生后,也认为头发正是女孩子的象徵。

二子是她的理想化身。

所以她要替二子梳那头秀发。回到教室,让二子坐在椅子上后,她从后方用梳子开始梳起只有一点凌乱的头发。

「真好。」

「是、是吗……?」

即使每天凝视、即使碰触过好几次,头发依然美丽,触感又舒服。梳子毫无阻碍地往下梳,头发像吸附在手上般顺畅地流动,也可说是能挑逗性欲的头发。

这就是女生的头发,属于女生的东西。

绝对不能交给男生,绝对不能被那种骯脏生物碰触到的纤细宝物。

「果然还是很棒。」

小晶说:

「二子,你不可以让男人碰喔。一想到这头秀发被男人抚摸,我就毛骨悚然。」

「咦?嗯……」

小晶打从心底吐露真心话后,二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带著每次被开玩笑时总会浮现的困扰神情笑著说:

「这个约定好像有点难以达成……?」

「咦?怎么会?」

「虽然我还没见过……不过还是有男性美发师之类的吧?」

「不可以!」

小晶不禁大声回答。

「咦?」

「啊……」

二子吓了一跳,小晶也在一瞬间尴尬地发现自己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后,赶紧闭口。

「那、那种男生……看起来很轻浮……我觉得很恐怖。」

「啊……嗯……可能吧。」

然后,小晶勉强找理由粉饰,二子也装作勉强接受的模样,出声表示同意。但也无法挽救早已形成的尴尬气氛。她们沉默了一阵子。

「……」

小晶一边安静地梳著二子的头发,一边想著。

自己果然还是没办法忍受。要是让男人的手碰触二子这么美丽的头发,光是想像就全身起鸡皮疙瘩。

光是想像被那种覆盖一层湿黏又骯脏皮脂的肌肤碰触,让漂亮的头发沾上油脂,她就涌起一股杀意。更不能忍受的是,寄宿在试图碰触二子头发的男人手中,那充斥著肉欲的不良企图。

污秽。只能用这个单字来形容。

二子绝对不能被男人弄脏。

她希望只有二子一辈子都可以不被那种东西触摸。在理所当然会与男生扯上关系的少女世界中,创造出只属于两人的圣域。即使在圣域中,二子也和拥有那种父亲的小晶不一样,因为只有二子,才是真正有资格称为清高的女孩子。

唯有二子是独一无二的理想少女。

毫无污秽的少女。小晶希望二子能成为这样的女性,希望二子永远都是如此。

因此,二子毫无防备的言行总让她担心得不得了。担心未来某个时候二子会不小心让男人接近。她很想把自己心中对男人的厌恶感全都传达并警告二子,这股冲动驱使她好几次,但她最后还是放弃了。

她当然会担心是否因此让二子退缩害怕。

但有比这件事还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绝对不能让二子变成和小晶一样的人。

小晶因为有那种父亲,害她了解到男人有多污秽,甚至到了厌恶且必须警戒的地步。不过,这些知识对小晶来说,除了「秽物」以外什么也不是。光是知道这些事,就令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遭到污染,可以的话,她甚至想从脑髓中取出被弄脏的部分。

知道骯脏的事,就是一种污秽。

二子绝对不能沾染上污秽之事。

小晶陷入了因为不安而想警告二子,又希望她保持纯洁之心的困境。那股焦躁日益增强,她无法传达那些事情给二子,过著毫无作为的每一天。

她希望二子能与她共享危机感,但又不想让她知道那些事。

为什么二子要说出那些毫无防备的话,搅乱她的心呢?

小晶一味隐藏这份思绪,默默梳著二子的头发,梳子往下梳的时候,突然,一根长长的头发滑落下来,那就像是利用魔法从黑色宝石中取出的丝线。当小晶察觉时,仅仅一瞬之间,她不禁用认真的表情凝视那根头发。

「……」

然后,小晶开始犹豫,吞了吞口水。

轻轻地从梳子上取出掉落的头发。

她紧握在手中,小心避开二子的视线,藏起那根头发。然后,她不经意地把手滑进制服口袋,不让任何人发现,将二子的头发收在口袋深处-

某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妈妈出门,父亲却在只有小晶一个人看家的夜里回来。

光是听到进入家门的粗暴声音,就能分辨是谁。听见那道声音后的小晶一脸难受地阖上正在阅读的书,撑起原本横躺在客厅沙发中的身子,打算逃到自己的房内时,父亲却比她的动作还要早一步进入客厅。

「……喂,你妈去哪了?」

「…………」

逃跑失败的小晶把书放在膝盖上,满脸失望地坐在沙发上,被在客厅正中央环视屋内的父亲用强硬斥责般的口气威吓质问。妈妈去参加同学会,不在家。小晶虽然知道答案,却没有任何理由要特地回答父亲。

小晶无视于父亲,一语不发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此时,父亲好像被那态度给坏了心情,又用「喂」一声搭话,让她变本加厉地不予理会,并打算离开客厅,随后父亲又发出更吵杂的声量,并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腕。

「喂!」

「住手!脏死了!」

被抓住的瞬间,小晶反射性地回答,她扭动身体,试图甩开父亲。

比起被抓住的疼痛感,父亲用手掌碰触她的触感,以及高到诡异的体温,让她觉得自己的触觉被侵犯般不愉快。

而且,从这个距离还能闻到父亲的体臭。闻到那好似混著皮脂和菸味,让人感觉一阵火大的臭味,让她更因为发出臭味的源头正触碰自己这件事实而全身起鸡皮疙瘩。

「放开我!好臭!脏死了!」

「你给我收敛点!你彻底被你妈影响……!」

父亲勃然大怒,抓著她的手说:

「给我修正你那用傲慢语气说话的嘴!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无可救药的笨蛋,就像你妈一样!」

「!」

小晶一直试图回避像这样和父亲久违地一对一谈话,然而一听到对方所说的话后,转瞬间,她大发脾气。

那个万恶的根源竟敢说妈妈的坏话。

那张嘴、那张散发恶臭的嘴竟敢把妈妈说成笨蛋?妈妈不该被瞧不起,更不是像你这种男人有资格瞧不起的人。她的愤怒与憎恨像火花般闪烁。

「笨蛋?谁是笨蛋呀!」

小晶用内向的她也不可置信的凶狠气势大叫:

「你才是笨蛋吧?既笨又低级!粗暴!没资格说妈妈是笨蛋!」

她一边尖叫般地嘶吼,一边凭著怒气试图挣脱紧抓著她的手。但是,父亲的腕力有如猛兽,让她无法如愿甩开。

父亲听了小晶说的话后,转眼间因为激烈的愤怒而满脸涨红。但这次,父亲并没有藉著膨胀的怒气而胡乱叫骂,他用呼吸传达了溢满全身的猛烈怒气,盯著小晶的眼睛,用压抑后的声调静静地说:

「……喂,我话说在前头。」

声调中充斥著愤怒与焦躁。

「别再听你妈说的话了。懂吗?我可是为了你好才这样告诉你。」

「!」

小晶不禁对父亲压抑的怒气感到怯懦,但是,听见父亲说出口的话依然是指责妈妈的话语时,她的恐惧感马上又被愤怒取代,猛然激烈地谩骂父亲说:

「你根本不曾为了我做任何事!」

还说什么「为了你好」。

那句话促使小晶更加轻视父亲。她对父亲的印象只有强迫自己接受讨厌的事而已。

父亲从未做出任何为了她好的事,甚至还击溃小晶所有的愿望。对小晶来说,她没有理由听对方说像是在施恩般的话,更没理由听对方说什么「为了你好」,当然也没有必要接受对方的忠告。

「啧,你是笨蛋吗?」

但是,面对小晶的愤怒,父亲的回应就只是咋舌而已。

「竟然彻底被洗脑了。你听好,那家伙都一把年纪了,还妄想活在美丽的花田中,根本是个白痴。」

然后,父亲开始用比以前更恶毒的话痛斥妈妈:

「你既然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应该懂得做爱这种事吧?那家伙竟然觉得这种事很骯脏。你也被她乱教一通对吧?管他是骯脏还是不洁,你给我记好,光靠那家伙说的漂亮话,根本无法组成一对夫妻!你也是靠著我们做这种事生下来的,这世上的人类,就只有男人跟女人两种而已!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父亲靠近她,口沫横飞地大声胡乱怒骂。小晶噙著眼泪蜷缩身子,被迫暴露在其中。不管是巨大的声量、恐怖的怒气、令她手腕疼痛的力气、飞散的唾液、腥臭的口臭,还是父亲嘴里吐出的内容,全都令她感到恐惧。

然后──

小晶惨叫似地大吼:

「住嘴!」

她用尽全力冲撞父亲的身体。

「唔!」

突如其来撞过去的手直接往心窝上打,让父亲蜷起身子。小晶远离这样的父亲并丢下斥责的言语:

「差劲!不要碰我!」

愤怒与厌恶感让她眼眶泛泪,全身汗毛倒竖。

眼前的男人怎么看都只是一块秽物。

父亲马上就抬起头,那张脸愤怒到了极点。小晶往后退,试图与父亲拉开距离,而父亲则按著心窝,调整呼吸,并瞪著她,激动地用手指指向玄关说:

「滚出去!」

他大吼。声音大到整栋房子似乎都在震动。

「既然看我那么不顺眼,你就滚出去!这里是我的家!」

「……!」

父亲这次真的凭著怒气吼叫,小晶别无选择,整个人用背部擦著墙壁,逐步往玄关的方向移动。

外头已是深夜,但是父亲似乎觉得无所谓。

小晶也觉得无所谓。待在这男人所在的空间,她连一秒都无法强迫自己冷静。

「恶劣……!」

小晶的双眼紧盯著父亲,像是对抗猛兽般拉开距离,靠著背部摸索抵达玄关。她因为怒气冲冲而使肩膀随著呼吸上下震动,和同她一样肩膀上下震动的父亲怒目相视,并走下玄关口的踏阶。

「…………!」

「…………!」

然后,双方互相以可怕的神情无言互瞪片刻后──

小晶快速穿上自己放在玄关的鞋子,反手打开大门,一口气转身逃出玄关外,从这个差劲的家中往夜色逃去。

4

恶劣!

恶劣……!

小晶一边在脑中痛骂自己的父亲,一边孤身在夜里奔跑。

她被赶出家门──不对,她自己飞奔离开了家,脑中充斥著对父亲的愤怒,在夜里奔跑著。

她没有规划自己该往哪里跑,只任凭盛怒驱使。一点也好、一步也好,甚至是一公厘也好,为了远离愤怒与不快的根源,她冲入黑夜中,像是要甩开一切般地奔跑。

恶心。

恶心!

感觉父亲的呼气黏在自己的脸上。

感觉父亲的体臭黏在自己的肺里。

她奔跑。奔跑的话,打在脸上的风似乎就能吹散那男人的呼气。

她奔跑。奔跑的话,就能像风箱一样更换肺里的空气,而且似乎也能把那男人的体臭赶出体内。

小晶便这样凭著冲动奔跑。

不擅长运动的小晶几乎是第一次被想奔跑的冲动驱使。

任凭冲动奔跑时,她感觉就像在进行净化自己的苦行,痛苦以及解放支配了全身,只要能跑到天荒地老就没事了。但是,小晶不擅长运动的身体立刻就上气不接下气,跑步渐渐变成走路,然后停了下来。

「哈啊……哈啊……!」

原本奔驰的小晶马上气喘吁吁,伫立在黑暗的路边。

心脏、肺,以及苦闷的胸口激烈地跳动,喉咙深处的支气管也不停发出黏膜沾黏的不悦声响。

双脚只剩疼痛,胸口只剩苦闷。

虚弱的心肺不曾停止在胸腔中暴动,小晶也跟著不停地在夜里喘气。

「…………」

直到调整好呼吸之前,花费了不少时间。

好不容易让呼吸与心跳稳定,她开始环视自己呆站的周遭──唐突地察觉她正孤身处在冷冽的黑暗中。

她站在从没来过的住宅区巷弄中,前后左右都扩散著黑夜与寂静。她孤单地伫立在其中,冷冽的空气无声地吹拂发热冒汗的身体和心灵。

「………………」

毫无声响。

以及,黑暗。

内心一瞬间冷却下来。

方才的她在激动之下,完全没确认周遭环境,现在已经是夜半三更了。小晶可说是从没在这种时间出过门,待激动的情绪退却后,取而代之是突然袭来的不安。

「啊……」

毕竟对讨厌男性的小晶来说,一个人在夜里行走,根本等同于走在野兽徘徊的森林中。在小晶的理解当中,本来就已经很恐怖的男性,其中最极端危险的种类,会在夜晚的街道上徘徊。

实际上,到了晚上,这附近确实很难说是安全地带。就算这里算是高级住宅区,但只要关上高耸的围栏和大门,隔绝户外,若没有格外大声的声响或惨叫声,是绝对传不进住户的耳里。再加上这个地区的居民不会徒步出门,因此这里是个即使夜间发生事件也无人会知晓,几乎要到白天才会被人发现的地区。

也有很多可疑人物出没的消息。

不久前,这附近才发生了连续杀害野猫的事件。

这里是由名为围栏、大门,以及冷漠居民的树所封闭而成的森林深处。一般来说,就连小晶也曾是这座森林中的其中一棵树,因此,她能切身体会到这座森林有多危险。

「…………回……」

她回头。可是自己才刚刚被赶出家门。

家里有那个父亲在,而妈妈也应该还没到家。

她回头的方向前面是看似无生气的寂静巷子,黑暗的世界不停地笔直往前延伸。她目前所在的地点是路面宽广、两侧并列著豪华住宅的围墙和门扉的小巷里,被一盏盏玄关灯照耀的杳无人烟道路,一直绵延至远方。

这是一条异常陌生的道路。

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的道路。

还不能回家,也不能待在这里。总之,小晶考虑先回到自家附近,于是她打算回头走刚刚跑来的路,因疲劳而沉重的双脚为了前进而踏出一步。

啪。

但是,此时她听见的,并不是自己的脚步声。

她吓了一大跳。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的心脏就要跳出来,同时整个人往后转。

转头看见的道路前方,不知何时多出一道正往这里走来的人影。那是从头穿著又薄又旧的连帽外套,双手插在口袋里行走的高大男人影子。

「……」

啪、啪。发出了大尺寸的鞋子迈步走路的脚步声。

对方压低连帽外套的帽子,看不见脸型。

脏兮兮的大皮鞋。邋遢的连帽外套。

男人一语不发地走了过来。一般人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往相同方向行走的路人,但是那人影散发出的氛围实在太过野蛮,她也在一瞬间感受到从帽子深处投射在她身上的强烈视线。

或许只是想太多,但也足以让小晶十分害怕。

一瞬间,胆怯爬上了小晶的背,恐惧压碎了她的心。

对小晶来说,这已经和对方究竟是不是普通的路人毫无关系。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忍受自己在这种空间,和诡异的男人单独相处。

「……!」

小晶慌张地踏出步伐。

像是要逃离男人般,她鞭策那双只剩下痛觉的双脚,拚了命地快步走。

她感受到背后的视线,或许只是想太多,但依然听得到男人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两个人并没有拉开距离,反而觉得男人的脚步声变快了。

她觉得对方明显追了上来。

啪、啪、啪、啪。

皮鞋的脚步声彷佛试图要驱逐她,正从背后逼近。

她打算快步拉开距离,但即刻上气不接下气。双脚不停延续步伐快走,心脏因为紧张而被用力揪著,她一边吐著难受的气息,一边拚命移动自己的双脚,却完全无法拉开与背后脚步声的距离。

同时,她也一直感觉到投射到她背上的视线。

如果笔直前进的话,总会回到自己的家,但她没有自信能够坚持到那个时候。

在走到家以前,她就会走不动。

要被追上了。不对,要是后面的男人突然冲过来怎么办?

「………………!」

即将耗尽的体力、对方可能快要逼近的想像,正绝望地把她的精神逼到绝境。

如果一直维持这绝望般的现状,她也无法再保持自己的体力和精神。

「……!」

于是,身心到达极限的小晶,从原本的大路转弯走进较小的巷弄中,她无法不停地在同样的路上行走。对方应该不可能跟她走同样的路吧?她往又小又没有照明的巷弄走去,如果那个男人只是路人的话,应该会继续走在原本的大路上。她这样思考,所以才转弯。不得不转弯。

没想到──

啪、啪、啪。

脚步声跟过来了。

没错。男人毫不踌躇地跟在小晶的后头转入巷弄,对方在一片黑暗的狭窄巷弄中,甚至加快了脚步,紧跟著她。

「……!」

她停止呼吸,睁大双眼。

到了这种地步,小晶才察觉到自己选了最糟糕的选项。

那个男人果然正追著她。对方一直凝视自己的背影,追著她的脚步而来。不要!等到察觉的瞬间,恐怖与绝望在她的心中爆发开来,她勉强保持的平衡也终于崩溃,整个人像是被弹开似的,双脚不灵活到几乎要打结,一口气飞奔疾驰。

「……………………………………………………!」

她拔腿狂奔。在没有玄关灯、没有自天空照射下来的光线而一片漆黑的巷弄中狂奔。她喘著气,迫使已经到达极限的双脚行动,同时被从背后追赶而来的男子巨大脚步声紧追不放。

因为,当小晶拔腿奔跑的瞬间,男子的脚步声也开始跑了起来。

她确定了。自己正被紧追不放。不要、不要!她在心底惨叫,双眼泛泪,拚命奔跑。当她进入从没来过的巷弄中,每当出现岔路时,她就胡乱转弯,为了要甩开追在后头的男人,她毫无目的、杂乱无章地到处奔跑。

肺部发出哀鸣,几乎不能呼吸,意识逐渐飘远。

可是,她根本无法远离男人追来的脚步声,只能勉强维持几乎要中断的意识,不停地跑。要是停下脚步,不知道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她拚命地跑啊、跑啊、跑啊──就在不知道已经转弯了几次的巷弄中又转弯后,小晶随即无计可施地呆站在黑暗的巷弄中。

这里是死巷。

巷尾已经被围墙封住,中断了。

「啊……啊……」

她从口中溢出绝望的声音。

啪!啪!啪!啪!

在她背后追赶的男人脚步声,已经来到离她不远的位置了──不对,对方已经凶暴地急追直上了。

就在此时──

「往这里。」

突然,位于巷弄侧边的栅门随著一名女性的声音而开启,从中伸出的手抓住小晶的手腕,等不及她的同意便把她扯入栅门内。

「噫……!」

恐惧到极点的小晶从喉头中爆发一声惨叫,心脏和肺简直要跳出来了。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惊吓地被拉扯倒在地上,无计可施地因恐惧而缩著身体。当她终于畏缩地往上看时,眼前出现一位刚锁好栅门、转头俯视著小晶的人影。

「咦……?」

「你没事吧?」

小晶呆呆地仰望著对她说话的人。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名年纪可能和小晶差不多大的少女。

不过,她暂时只能无言地仰望著这位少女。那并不是因为过于恐惧而颤抖,也不是因为疲劳过度。瞬间,那些恐惧与疲劳全都一飞而散。站在栅门前的少女,已经无法用「寻常」二字来形容了。

眼前站著一名绝世美丽的哥德萝莉塔少女。

小晶被硬拉进某间宅邸后门的栅门中。一名留著一头长长的漆黑头发、穿著黑色哥德萝莉塔服饰的少女以此为背景,任凭黑色蕾丝缎带飘逸,站在前方俯视著小晶。

小晶看著那张既像是浮出黑暗、又像自黑暗中脱落的白净脸蛋,面无表情地挂著如人偶般的端正五官。那是她打从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美少女,在那不该存于世上的美貌面前,小晶只能目瞪口呆,凝视著不放。

「你的运气真好。」

「!」

然后,一语不发俯视著小晶的少女再度开口时,她才吓得回神。

「因为你跑到这来,才会轻易地被我救了。那是最近开始在附近徘徊的可疑人物,专门跟在少女的后头,要是被抓住的话,不知道你会遭遇到什么事情。」

「……啊!……」

小晶吞了吞口水,她第一次真实地发现自己差点面临多么危险的情况。

「我、我……」

「为什么这么晚出现在这个地方?」

小晶正打算回答问题时,她的肺却一阵痉挛,一句话也吐露不出来。少女则稍微歪著头询问道:

「我是时槻风乃,你呢?」

「我……」

少女报上自己的名字。小晶像是双脚瘫软般,坐在原本应该美观豪华、现在却放任其荒废的不知名宅邸庭院中。她在少女的凝视下,好一阵子无法出声回话。

…………-

这里是空荡荡的住宅后院。

即使以前看起来多么豪华,现在也只是间空屋。这是间日式建筑的大宅邸,和风的庭院配置著庭院石和庭院树。里头似乎曾养过鸟或其他动物,可从庭院树之间窥视到架设了金属网的围笼。白色墙壁的住宅覆上一层灰尘,看起来脏兮兮的,庭院中的踏脚石则被长长的杂草掩埋,而随意生长的庭院树也缠绕著藤蔓植物,从外观看来,就算说这里像是巫婆的庭院也不为过。

这里是死去爷爷的家。少女这么说。

名为时槻风乃的哥德萝莉塔少女。小晶虽然明白这位少女从追著她不放的可疑人物手中救了她,但她因恐惧、混乱,以致于还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而要恢复到能够回答少女的问题,更得花费不少时间。

不过风乃只浅坐在其中一颗庭院石上,静静地等待。

就像人偶一样,不管要等待到何时始终静静地沉默著。面对那份沉默,小晶整个人因恐惧而僵硬,不过当沉默延续时,她不禁认为,这份沉默是不是那人偶给予的温柔呢?

片刻。

踌躇片刻后,小晶终于开始一点一滴地说明起来龙去脉。

她原本只想说自己被赶出家门的事。

但是,当她稍微吐露出关于父亲的事,感受到少女并未否定自己时,不禁开始慢慢地、慢慢地,彷佛在试探般,说出关于父亲的话题。说到一半时,她的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溃堤了,最后她向眼前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少女,毫不隐瞒地吐露出对父亲的不满。

只能说是少女超脱现实般的美丽与温柔,引导了她这么做。

对父亲的不满,不对,是对父亲的厌恶。最后,她也开始陆续道出自己对男人的厌恶和憎恨。她像是被某道洪流吞噬般,不知不觉道出了一切。彷佛藉由眼前这位沉默伫立的黑衣少女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拉扯出她心中的黑暗。

「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当她注意到时,那些憎恨、恐惧,全都化为一阵阵的号泣,从口中流泻而出。

小晶正在哭泣。受不了了、好恐怖、好恶心。

为什么世界上要有男人存在?

为什么自己和妈妈非得有这种想法不可?

女人随时都会因为男人的存在而受到威胁。有男人存在的世界实在是太可怕、太令人畏惧了。

吐露一切的小晶坐在草木丛生的地面,不停地流泪啜泣。如同死一般寂静、形同死亡的庭院中,不断持续著小晶的哭泣声。

「…………」

然后,过了许久之后。

风乃全部听完后,冷静地看著啜泣的小晶,等到哭泣声开始止歇,她静静闭上睫毛纤长的双眼,短暂思考后张开眼,对著小晶这么说道:

「……你有读过《长发姑娘》吗?」

小晶听见这个问题,呆呆地抬起头。

「咦?啊……嗯……」

「你就是那个人物呢。」

风乃对著搞不清楚意思就回话的小晶如此宣告。那语气平坦,听来冷淡的断言,除了冷漠以外,感觉似乎还包含了奇妙的温柔,像是在同情并怜悯无法得到救赎的人。

「咦……?」

「以现代风格来解释《长发姑娘》的话,那就是一篇不让女儿接触异性相关消息的严格母亲,和因为接触不到消息而毫无防备地长大的女儿的故事。母亲试图维护女儿的纯洁模样将她养育成人,女儿却因为完全不了解异性,无法自我防卫,最后怀孕,于是母亲因为愤怒而将女儿赶出家门。大人为了保护小孩,而武断地隔绝消息,因而养育出无知的小孩,造成危险,虽然是大人亲自导致这样的结果,却是惩罚掉落陷阱的小孩。这则故事尽是充斥著大人的愚蠢与不讲理。《长发姑娘》是警钟,警告社会正走向这种道路,至少从现代的价值观来看,这个故事只能如此解释了。」

「────!」

小晶低下头,紧咬双唇。这个故事她已经听了多到令人厌恶。

小晶也充分明白,从社会上的角度来看,自己的母亲就算会被那样认定也不奇怪,她清楚得不得了。但是,只要一看到自己的父亲,想到像父亲那样的男人确实充斥在世上时,然后也想到像自己和母亲一样有洁癖的女性确实存在时,小晶怎么样都不认为母亲全然错误。

「……」

再继续说下去的话,就会变成针对小晶和妈妈厌恶男性这种个性而说教。

小晶预测到那份屈辱感,她低著头,做出蜷缩著身体的动作。风乃继续说道:

「而且,巫婆还是抢夺他人婴孩的养母,大家一定都会责怪巫婆吧。」

「……!」

「抢走婴孩,不教导任何常识便将小孩关在塔顶的邪恶巫婆。不过──我一直这么想著:任何人应该都有权利逃离真正痛恨的事物。到处都有怀抱著一、两种扭曲心态的家庭,巫婆和长发姑娘也只是隐居起来生活,并抱有些许内情的母女罢了。但是却有人粗暴地探询并擅自踏入她们隐密与寂静的生活,还唆使无知的女儿。王子那种可说是暴力般的任性妄为和自以为是,至少我没办法喜欢。」

「……」

呈现防卫意识的小晶花了不少时间消化那些话语。

但是小晶立刻就理解了,她抬起头看著风乃的脸。不禁从口中泄漏出感到不可思议般的声音。

「…………咦?」

「讨厌男性,所以想逃离。这有什么不对?如愿逃离不就好了。」

风乃直直盯著小晶说道。

「正如你所说,我认为要逃离父亲,只要搬到感觉稍微好一点的地方生活,就会相当接近理想了。听了你的烦恼,你的不幸是因为名为父亲这种没规矩的王子比任何人都还要靠近你,只要能逃离父亲的身边,就能抵达无垠的终点。当然,这么做多少会让你的生活感到不便,但是如果能逃离痛恨的事物,换来安稳的心与灵魂,那点程度的不便根本就不算什么吧?」

「嗯……嗯!」

小晶点头。

「关在塔里也没什么不好,但这次一定要住在更高、更高的塔中,住在王子绝对无法到达的高塔。」

风乃抬头看著天空,好像那边有座高塔似的。

「如果巫婆和长发姑娘都讨厌王子,就算王子想尽办法抵达了塔顶,也没有他出场的份。不是吗?」

「……!」

嗯!嗯!小晶在心中用力点头好几次。

没错,就是这样。小晶早就如此向妈妈阃述了好几次,但是,她不确定这么做是不是真的没问题,直到最后一刻都无法说服妈妈。

即使逃离父亲,但也正如父亲所说,这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

她怀疑就算只逃离了父亲,还是什么也无法解决。

在不知不觉当中,自己已经被父亲洗脑,还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了。但是现在她察觉了,她认为妈妈应该也跟她一样,都被父亲的言行,以及父亲经常用充满压迫感的态度说那自以为是的「世间的理所当然」给紧紧束缚住,令她们无法确信逃跑是正确的选择。

无力感、罪恶感烙印在她们的脑中。

但是,这位名为风乃、初次见面的少女,却道破了一切。

可以的。逃离父亲也没问题,逃离男性也没关系。小晶感觉有人从外头用力撑开她的双眼,她因为看见了希望而几乎喜极而泣。随后,风乃像是补充般开口说道:

「……要是真能如此的话。」

这句喃喃细语,小晶并没有听见。

这次一定要说服妈妈。小晶心意已决。

小晶不喜欢有王子出现的童话故事,其中《长发姑娘》也是她讨厌的故事。王子令人作恶,长发姑娘是背叛者。初版的童话故事露骨地表达出王子让长发姑娘怀孕,被发现后随即被赶出高塔外,这更令她感到厌恶。

她彻底明白了。只要没有王子,那个故事就能安稳作结。

只要王子没有来就好了,或是只要赶走王子就好了。的确会因此有些不便而感到难过也说不定,但是对于巫婆和长发姑娘这一对不是因为吵架而分离,而是有著特殊原因的母女来说,一定能够安稳地生活下去。

那样就够了。只要有那样的幸福就够了。

能够那么做就好了,我想要成为那样的长发姑娘。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那个,谢谢你。」

小晶起身后说道。

风乃看著小晶说:

「这样啊。」

她像人偶般冷淡地回应。似乎不用询问就知道小晶已经没事了。

「那个,你也……讨厌男人吗?」

小晶询问。在她的周围,几乎没人同情她讨厌男性。

所以才做出这样的假设。眼前的少女孕育出的静谧感与几乎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少女性质、令人无法相信她与男性是生存在相同的世界。她怎么看都只像个阴暗的妖精。

「不喜欢也不讨厌。」

风乃回答。

「不过,面对本来就存在且无法推翻的事物,随心所欲地过活会令人轻松些吧。」

风乃淡淡地说道。

周遭陷入片刻沉默。

小晶站在风乃面前,沉思著风乃所说的话,随后抬起头说:

「……我差不多该走了。」

「嗯。」

风乃点头。

「我不会询问你做出了什么决定,或打算做什么。」

她这样说道,又闭上双眼,稍微思索了一下后,才睁开眼直盯著小晶看,最后留下了这句忠告:

「不过──如果你真的是《长发姑娘》中的人物,最好要留意背叛与执著。」

「背叛……与执著?」

小晶发著愣,歪了歪头。

「没错,这两点是我从《长发姑娘》中看到的本质。《长发姑娘》的故事中,经常是那两点束缚了登场人物,破坏安稳的生活。」

「嗯……」

「即使是现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风乃下了结论。

「只要留意的话,一定能保护你。」

「……」

小晶无法理解那语意不明的话所代表的意义,为了要向促使她行动的对象表达自己的决心,她认为在此提出疑问并不恰当。

所以,小晶只说:

「好。」

她只这样回答,并用力地点头。

5

……重新回想起来,那简直像是梦境般的巧遇。

小晶被彷佛超脱现实般的美少女拯救,得到与人生相关的建言,仔细想想,她甚至忘了询问对方是什么人,便直接当场道别。当她仍旧感到毫无真实,并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场梦时,她凭著对方告知的路线踏上归途。

小晶带著魔法已解除般的心情走著。

像这样一个人在昏暗又寂静的夜路行走,让她无法认为刚刚的巧遇实际发生过。是不是被施了魔法?是不是被奇怪的东西迷惑了?她带著如此的心境走著。

不过,那建言已确实地铭刻在记忆与心中。

即使那真的是梦,她也从梦中带了东西回来。这点是货真价实的。

对小晶来说,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只有两个人。

妈妈和二子。她从梦里带回了不可思议的少女给的建言,以及从少女身上得到觉悟般的思绪,这些一定能用在保护那两个人身上,并对未来幸福的生活有所帮助。

小晶就这样踏上了归途。

在心灵某处带著些许做梦般的心情。

当抵达家门口时──

她察觉家中似乎充斥著吵闹的气氛。小晶悄悄打开没上锁的玄关门,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争执时,她才终于回到了现实。已经回到家的妈妈似乎正在和父亲争吵,声音大到站在玄关都听得见。

争论声。小晶马上就发现,妈妈正因为深夜把女儿赶出家门这件事,不停地责骂父亲。她立刻以抛下一切的气势脱下鞋子,直直冲入家中,打开客厅大门。

「妈妈!」

「……小晶!太好了!」

看见小晶的脸后,妈妈立刻跑过去,紧紧地拥抱她。看见那幅景象,父亲不愉快似地哼了一声,厌恶地说:

「看吧,根本什么事也没发生。你竟然还到处打电话,引起骚动!」

「要是发生事情看你要怎么办!」

妈妈愤怒地回嘴。正是如此。事实上,小晶被诡异的男人跟踪了。要是没有得救,真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

但是,小晶现在并不打算对父亲说这些。

真要说起来,她没有任何事想对父亲说。

「……妈妈。跟这个男人离婚好吗?」

小晶静静地面对妈妈说道。

一旁的父亲听到后瞪大双眼,当小晶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原本骚动不已的客厅气氛也随之冻结。

「小……晶?」

「你不必再忍耐了,离婚吧?这么一来你也明白了吧?我们不需要这个人。」

双手放在小晶双肩上的妈妈一脸困惑地凝视著她,小晶则是直直盯著妈妈的双眼如此说道。

「啊,小晶……可是啊──」

妈妈打算像平常一样说出不能离婚的理由。但是小晶这次不让她说出口,立刻抢先接著插话道:

「你是为了我才不离婚,对吧?既然是为了我的话,拜托你,为了我离婚吧。」

「咦……?」

「不管是升学还是生活,我都会忍耐。离婚之后,或许真的如妈妈所说,生活会有诸多不便,但是跟这个男人生活,只会不幸而已。比起不幸,还不如不方便要好得多!」

小晶一直、一直无法说到这种程度。小晶并不是个就算说错也善于言词的人,但此时她就像是被施展了魔法似的,说出连自己都吓一跳的话。

「学历也好,生活也好,或许真的都非常重要,但如果为此抹杀自己的心灵,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小晶一生难得的演说。

「这个人以『男人』的身分压迫著我和妈妈,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吧?我和妈妈讨厌这一切,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既然厌恶对我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那个人消失的话,不就好了吗!接下来轮到我们去压迫他,哪里不对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妈妈,为了保护自己。

她一心一意地想著。就连朗读作文内容都讲不好的小晶,第一次带著想说服妈妈的决心,滔滔不绝地向人心高唱出奇迹般的台词。

逃跑吧。

为了得到幸福,舍弃一切逃跑吧。

一切都只为了让妈妈领悟到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为了让妈妈脱离父亲的诅咒,为了让妈妈清醒,小晶用尽一切的心力,扔出了史无前例的诉求。

「你…………」

父亲用看著不可置信的东西的眼神盯著小晶,脸因愤怒而失去血色,一片惨白。

「你竟然……对女儿做到这种地步……!」

冲击与愤怒。父亲过度激昂的感情导致声音颤抖,话语也断断续续。愤怒的声调直直对准了妈妈。

为什么要针对妈妈!父亲那愤怒的矛头,只让小晶觉得卑劣。

最重要的是,父亲竟然要求妈妈为小晶的发言负责,等同于他不认同小晶的发言有其价值。小晶几乎是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因为父亲的态度而涌现如此剧烈的愤怒。

「……!」

但是,她强忍著怒气,看著妈妈。

即使小晶在这里和父亲争执,也不具任何意义。

此时只要妈妈下定决定就好了。只要妈妈清醒后决定离婚,不管父亲打算说什么、摆出什么态度、正在想什么,都跟她们没有关系。

没想到却──

这时候,小晶看见了她无法置信的画面。

「不……不是的。」

妈妈开始对父亲解释。

脸色苍白的妈妈就在小晶的眼前,向怒目瞪视她的父亲解释。目睹这幅画面的小晶原先满腹的情感和心中的勇气一下子全都泄气了,半张著嘴泄漏出惊讶的声音。

「…………咦?」

「不是的……我、我没有想到那种地步。」

妈妈的手离开小晶身上,拚命解释:

「怎么可能离婚嘛,对吧?都是这孩子随便乱讲话,一定是搞错了什么。」

「妈妈……?」

小晶发愣,看著眼前的景象,她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冷静下来吧!要是离婚,你也会很困扰吧?」

「那当然!不管是我还是你,或是你娘家那边,都各有立场。」

父亲听著妈妈的解释,依然无法平复怒气,又说道:

「虽然我很不爽你讨厌男人的样子,但这不是离婚的理由,也不能离婚。你也这么想吧?这种事你应该很明白才对。

但是,喂,你怎么会把小晶养成这个样子?这都是你的错吧?因为她是女的,所以我全权交给你照顾,就算她讨厌我,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要有个限度吧!你为了舒缓自己的压力,把我塑造成坏人,把小孩当作是自己诉苦的垃圾桶,最后结果就是这样。你自己看,她彻底接收了你爱做梦的任性,结果还说出这种话来!就是因为你把小孩当作自己的人偶来操控,最后造成这种结果!我可不管这件事,你自己去说服她,说明我们不可能离婚!」

父亲不断地交互用食指指著妈妈和小晶破口大骂,最后怒瞪了低头沉默不语的妈妈一眼后,便踩著粗鲁的脚步声离开客厅,粗暴地甩上走廊的所有房门,走出家中。

「………………」

剩下寂静的沉默。

令人心寒的沉默。小晶和妈妈之间降下了冷冽的沉默,客厅扩散著令人不悦的寂静。

────怎么一回事?

小晶无法理解状况,呆呆地看著妈妈。

妈妈低著头,一句话也不说。不对,其实小晶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的内心不愿意承认,就只是盯著妈妈看。

经过了漫长的沉默。

沉默的最后,小晶嘟哝地喊道:

「……妈妈。」

虽然喊了,但妈妈依然低著头。而妈妈完全不抬头看向小晶,视线朝下,只用小小的声音说出一句话:

「…………都是你乱说话。」

小小声地。

妈妈只说完这句话,丝毫不与小晶四目相交,便开了门走出客厅,留下小晶一个人。不久之前,当小晶踏入客厅时,原本那股意气风发、希望、义愤填膺,以及觉悟,就好像一场玩笑似的,孤单的空间和她的心灵成了一个空虚的空洞,彻底冷却静默了一段时间。

然后──

「──────开什么玩笑……!」

后来,小晶在空荡荡的客厅正中央全身颤抖,对著已经不在客厅内的母亲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那是到目前为止,她不曾对人、不曾对父亲,甚至不曾对母亲脱口而出的暴力言语。凌厉且激烈的愤怒吞噬了她的大脑和心灵,这是她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产生的激动与暴怒。她的心就像熔岩般沸腾,因为发热而使脑内一片空白,几乎要撕碎大脑和心脏血管的愤怒充斥在体内,全化为尖叫声喷发而出。

开什么玩笑。

开什么玩笑……!

也就是说,母亲明明没有离婚的打算,却不停地、不停地向女儿诉说对父亲的不满。打从懂事开始,父亲宛如成了一切罪恶的根源,最后连女儿都打从心底憎恨父亲,这全都是因为母亲不负责任地把自己的牢骚灌入她的心中。

始作俑者把其实不怎么强烈的恨意,毫无意义地持续灌输给女儿,让女儿打从心底希望父亲消失,相信只要两人离婚,她们就能幸福地生活。

明明完全没有离婚的打算。

当和父亲离婚一事明确摆在眼前的瞬间,母亲就会背叛女儿,即使丢下女儿也丝毫不介意。

明明一点离婚的意思也没有,却不停地辩解自己是为了女儿才无法离婚。扮演著忍耐一切的伟大母亲,藉此得到了女儿的尊敬、同情与罪恶感,沉浸在假装自己是悲剧女主角的日子。

虽然讨厌却无法离开,即使不满对方也无法离开,更没有离开的打算。

真要说的话,母亲只不过是在抱怨罢了。持续对毫不知情但愿意无条件地产生共鸣、赞同、赞美的女儿吐露出夸张的抱怨,这想必是令人心情愉快的舒压活动吧。

小晶发现了。自己的确是长发姑娘。

那个母亲暗中把小孩当作盾牌,不停地要求丈夫。那个母亲即使达成了要求也不满足,又进一步地索求更多,却依然不停抱怨。小晶彷佛毫不知情地被那个母亲带到巫婆的住处,就像是等同于被生母丢弃的婴孩长发姑娘。

「什么嘛……!」

她任凭愤怒摆布,徒手扫下放在沙发桌上的裁缝用具和做到一半的材料。

东西全都散落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一道道激烈的物品掉落声响。然而即使如此也无法平复她的心情,她一把抓住母亲爱用的裁缝剪刀,把母亲因为兴趣而做来自用的发圈一个个剪碎。

母亲的头发虽然和小晶一样毛躁,但因为发质柔软的关系,留著一头漂亮的卷发,小晶曾经希望自己能留出那头秀发。然而现在她在盛怒之下,剪碎了绑束并装饰那头秀发、用美丽的碎布缝制的发圈。

「什么嘛什么嘛什么嘛……!」

约有三个做到一半的发圈一瞬间被剪成碎片,却只徒增小晶的愤怒。她打从心底喜爱、同情的母亲,却背叛了她,令她的愤怒随著时间经过而逐渐涌上心头,这点程度的发泄根本不足以平复心情。

足以让呼吸困难的愤怒,几乎让她想冲进母亲应该正闭门不出的寝室中,动手把母亲给杀了。不过,比起杀害,不想看到母亲的脸的念头还要更强烈。

「………………!」

她任凭冲动驱使,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紧握裁缝剪刀,站在地板上。然后,几乎用快要踏穿地板的脚步声,用力甩上大门,离开客厅。

讽刺的是,那声响就跟父亲刚刚的作为没有两样。

小晶粗暴的行为产生的声音传遍整个家,她顺著愤怒所向,这次真的按照自己的意志飞奔离开家中。

6

二子家确实是地方上的有钱人家,住在庭园里有一个饲养锦鲤的池塘的宅邸中,不过她的实际生活并不似外表般富裕。

建造这座宅邸的爷爷据说当时的社会地位崇高,但因为现今景气不佳,事业也随之衰微,因此二子并没有过著被仆人团团围绕的生活。

年纪还小的时候,她在过度保护的环境下成长,以结果来说,她确实被养育成千金小姐。不过成为高中生之后,她倒没有如同周围所想像在过度保护的环境下生活。她不否定自己生长在富裕的家庭,但至少她的生活并不如大家所想的拘谨。虽然学习的才艺的确比别人多样且不同,但从一般人的角度来看,只是过著自由且平凡的生活。

所以──

「咦?小晶吗?」

半夜接到小晶的妈妈打来的电话,得知小晶和父亲吵架后被赶出家门,还没有回家,二子惊讶地说出自己也要一起寻找。二子的父母并没有阻止说出这句话的二子,甚至是采取信任她的态度。

「我去开车吧,开车找应该比较快。」

姊姊说完后便拿了汽车钥匙过来。父母也说「那样比较好」表达赞同,一边说「小心点」一边送姊妹俩出门。

「嗯、嗯。姊姊,谢谢你。」

「她是和你感情最好的朋友吧?真令人担心。」

二子坐上可靠的大学生姊姊所开的车,离开了家。一开始先开往小晶家,她也很担心小晶妈妈焦急慌张的状态。

先去小晶家打招呼,询问状况之后,再去附近寻找会比较好吧。

二子在车上和姊姊说明目前的打算,在盯著车灯照射夜路的途中,抵达了小晶家。

停下车,车内响起拉起手煞车的声音。

这里是集合了多数大型宅邸的高级住宅区一角。仿造煤油提灯的玄关灯照射著西式建筑的小晶家,她们将车子停在大门前,二子像等待多时似地打开车门,走出车外,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

扬声器发出了呼叫的铃声,听见这声音之后,二子便开始等待。

等待。

等待。

但是不管等了多久,对讲机都毫无反应,二子焦急地频频确认小晶家的模样,最后她拿出手机,打电话到小晶家,电话另一端也只响著嘟声,没有人回应。

「怎么了?」

「嗯……」

走下车的姊姊询问二子。

「不管是在玄关按对讲机还是打电话,都没有人回应……」

「嗯~从窗户看得到里面的灯是亮著呢。」

二子说明状况后,姊姊疑惑地从小晶家门口窥探,确认内部之后,回话说:

「说不定都出门找人了,没人在家。」

「是这样吗……或许吧。」

「嗯~不知道目前的状况跟对方的情形,实在有点困扰,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们也开车在附近看看吧。」

「嗯……」

明明屋内亮著灯,小晶家却像死去一般寂静无声。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二子担心到无法下定决心离开。但就如姊姊所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她只能回头边看著小晶家,边走回姊姊的车上。

当两个人回到车上,准备要出发离开的时候──

前方出现一台脚踏车的灯光,有人正要经过这条路。

同时看见脚踏车的姊姊和二子,与对方四目相交。

「时机正好,虽然可能没有用,但要不要问问看对方?」

「嗯。」

她们正想著一样的事。姊姊操纵手边的按钮,摇下二子所在的副驾驶座车窗,二子虽然不擅长和陌生人说话,但她努力让自己冷静,现在也不是说擅不擅长的时候了。

「那个,不好意思……」

二子做了一个粗浅的深呼吸后,对著即将靠近的脚踏车,向对方搭话。

她发出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对方似乎勉强听见了,并停下脚踏车。

脚踏车上的是一位年轻男人。二子有些退缩,不禁神色僵硬。但她在心里想著这是为了小晶,冷静下来之后,鼓起仅有的勇气把话语全挤向第一次见面的男性。

「什么事?」

「那、那个……我的朋友没有回家,我正在找她。」

对方是约大学生年纪左右的男性。这位年轻人不管是外表还是举止,都没有因为初次见面而有可疑等令人不愉快的印象,不过倒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印象。面对这样的男性,二子拚了命地在脑中编排说明的剧本并开口说话。毫无整合性的思考来来去去,最后只脱口说出结结巴巴的句子。但对方完全没有露出焦躁的神情,耐著性子聆听。

「高中生……身高不高、短头发……」

「嗯。」

「啊……她是女生,那个,请问你有看见吗?」

「嗯~我想应该没看过……她没有回家吗?的确很令人担心。」

听完二子的说明后,他把手放在嘴边思索后说道。

他没有什么对二子来说很棘手的特徵,是名态度温和的男子,二子在内心暗自觉得庆幸。二子对他担心的话语表示认同并回答「是的……」之后,男子思考了一下,便做出了某种决定似的,点点头说:

「……好,我也来帮忙找吧。」

「咦?谢谢你。咦……咦!可是……」

「啊,我正在自告奋勇地做著深夜巡逻的工作,这正合我意,没问题的。」

二子不禁看向姊姊,像是跟姊姊确认这么做是否妥当似的,不过却得到了「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吧」的放任眼神,不得已又把视线放回男子的脸上。

「对了,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互相交换联络方式?如果你不愿意把号码给我,也没关系。」

「咦,嗯……」

「不然的话,如果可以至少告诉我你和那个女生的名字就好了。再来,请简单告诉我要找的人的外貌……」

面对对方想逐一确认的问题,二子很烦恼该怎么回答才好,一时之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

就在此时──

烦恼的她忽然察觉,有个东西在眼前的视线内移动。

二子从开启的车窗看向这位路人,而在这位男性的背后,是仿造煤油提灯的玄关灯照射的小晶家的西式正门。

正门开了一道细细的门缝。

二子的身体突然一阵僵硬,刚刚自己明明才和姊姊一起下车,确认过那道门根本就没有开启的迹象。

咦?什么时候?

从正门开启的缝隙中,可以窥见充斥著无生命灯泡颜色的玄关入口。

静静停止的门,毫无任何动静,甚至看不到有人打开门的身影,眼前只有玄关前的踏脚石和植物盆栽。

「……」

男人也察觉到二子全身僵直、神色紧张的变化。

然后,当男人「咦?」了一声,正要顺著二子的视线回头看的瞬间,

嘎锵!

一道声响让跨坐在脚踏车上、隔著窗户说话的男人突然被某种东西用力撞击,脚踏车因为剧烈的冲撞而倒下。

「哇啊!」

随著一声尖叫,男人便消失在窗前。二子惊讶地把身子探出车窗追寻男人的身影,正准备往下看的瞬间,他的手像是求救似地伸出来,发出「啪!」的一声抓住窗户的边框。满手是血。

「噫!」

二子倒抽一口凉气,发出一声惨叫,她睁大双眼,僵直不动。

恐惧感不禁让她反射性地想从车窗缩回身子。

但她做不到。当她想缩回身子时,露在窗外的头发被人用力拉扯,她就像是个挂在断头台上的女人,整颗头被硬拽到车窗外。

对上眼了。

那个像是攀附在车窗下方,正抓著二子的头发用力拉扯的东西,与二子在一瞬之间对上眼了。

一双充血的眼睛用力睁到又圆又大,血红分岔的微血管纵横分布在眼白四周。那很明显是一双寄宿著压缩了危险情感、令人战栗的眼睛。因此,二子没有发现,她一开始完全没有发现。

那是小晶。

那个怪物,是小晶。

小晶几乎要扯下二子的头发,甚至几乎是为了要朝著车窗往上爬而拉扯头发,并且用恐怖的眼神仰望著二子。而她的脚边有一名裤子的腿部被血染红,拖著身体,血迹沾到车门后倒下的男性。她的手上紧握著沾黏著血液的裁缝剪刀,双眼留著泪,用像老婆婆一样嘶哑的声音,对著二子大叫:

「连你也宁愿选择男人而拋弃我吗?」

那是用指甲使劲刮著灵魂,既扭曲又令世人不寒而栗的尖叫声。

恐惧几乎令二子的灵魂结冻,胸口、心脏、肺部都像是崩坍似地停止呼吸,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背叛者!」

小晶大吼,高举著裁缝剪刀朝向全身僵硬的二子刺去。

「噫!」

全身瘫软,头发被惊人的力道抓住的二子只能用圆睁著且不敢闭上的双眼,盯著那把即将逼近自己的可怕裁缝剪刀刀尖。

啪擦!

发出了一道声音。

眼前散落了黑色的物体。

心脏几乎要停止了。疼痛、恐惧和恐慌令她搞不清楚状况。只是,原本固定住宛如待宰家畜般二子的头发,顿失一股力气,二子就像是断线似地倒入车内。

「什、什么?怎么一回事?」

她撞向陷入混乱的姊姊,背部被姊姊支撑著。

心脏发狂似地鸣叫。二子因为从束缚中解放,双眼开始泛泪。

映在还圆睁著的双眼中的,是除了住家的门扉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的敞开车窗。二子就像是待在裂开了一个大洞的窗户前,因为害怕不知道刚刚那个恐怖的东西会不会冲入车窗内,全身始终僵硬不动。

「咦,二子……你的头发呢?」

此时,姊姊察觉到后大叫。

「咦?」

被这样问了之后,二子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明显感觉到和自己原本熟悉的触感不同,因为她摸到了落在肩头上的头发切口。

二子的长发被剪掉了。

她终于理解了,那把裁缝剪刀剪短了自己的头发。

命还在。但是她不知道现在该想什么才好,只是让姊姊抱著,全身颤抖。

二子紧盯著车窗。

由于实在太过安静,她咽了咽口水,目不转睛地盯著潜藏凶器与疯狂的车窗外。

突然──

磅!

一只手挂在车窗上。

「噫!」

心脏几乎要跳出体外,她压抑著像是要挤破肺部的惨叫声。

那只手把车窗当作支撑点,撑起身子,出现的是那位还不知道姓名的男人。他紧咬牙根,满脸苍白地看向车内,发现紧抱在一起的二子和姊姊后,看似奄奄一息地说: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

他的手沾满血液,反而怎么看都不能说是没事。

「那、那个……血……」

「啊、嗯。我的脚被那个东西用剪刀刺中了。那是什么?」

男人的脸因疼痛而皱起。

二子询问:

「她、她人呢……?」

「逃走了。」

「咦……?」

「拿著剪下来的头发就逃走了。这里是罗生门吗(注2)?那到底是谁?是你认识的人吗?」(注2:此指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罗生门》中的故事,有一家仆在「罗生门」城楼内,看见一名老太婆正在拔取尸体的头发,便指贵她亵渎尸体。老太婆辩称自己是为了换钱而变卖头发,才拔了死人的头发。于是家仆转念一想,只要是为了生存什么都可以做,便打昏老太婆,剥去她身上所有可变卖的衣物后,趁黑逃走。)

因为混乱而畏缩的姊姊看见额头流出黏汗、像是为了转移痛觉而越说越激昂的男人后,马上慌张地打开驾驶座的门走到外头,将他拉离开车门边并让他坐到地上。

二子也慌张地仿效姊姊,走到车外。帮助男人用他自行准备的绷带,紧紧包扎右脚的大腿至大腿根部,血液已将裤子下方的腿染成一片湿黏的红黑色。

「她是……我的朋友。」

二子包扎到一半喃喃地说道。

「……什么?」

「她就是我正在找的朋友。」

这句说出口的话,宛如在坦白自己的罪行。

「对不起……为什么会对你做这种……」

「不,没关系,你没有必要道歉。」

虽然这样说,但他在话语之间吐著难受的气息。他似乎想摆出笑脸给二子看,但只摆出歪斜的表情,无法成功微笑。

「你……有没有什么线索,知道朋友为什么会做那种事吗?」

他即使陷入这种状态,似乎仍打算遵守刚刚说好要帮忙二子的诺言。

「不找到她不行对吧?她可能会去哪,你有没有头绪?」

「……」

他问道。面对受伤的他,不对,即使他没有受伤,二子也想要回答很多帮得上忙的话,不过她却只能脸朝下,左右摇头。

男人看著二子说:

「这样啊……虽然不太确定,但我有一个线索。」

「……咦?」

二子抬起头看著他。

二子心想:「这个人在说什么啊?」就连和小晶来往许久的自己都毫无头绪,这个男人明明就不认识小晶啊。

「我知道心灵上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女孩子,最后都会抵达至那个捕蚊灯。」

男人直直盯著二子望向他的双眼,说道:

「若是在这附近,说不定会在『她』那边。」

「咦……?」

二子完全听不懂男人所说的话,只是呆呆地回望他。

「你打算怎么做?」

7

背叛者!

背叛者……!

小晶待在黑暗里,在心中倾泻愤怒与憎恨。

每个人、每个人,全都是背叛者。在她的周围,没有一个人类清高又纯洁。

母亲对小晶谆谆教诲,男人是多么可怕的生物,却一把甩开了想一起过著幸福快乐日子的女儿的手,而选择了父亲。最不能原谅的是,母亲打从一开始就这么打算了。她对女儿说的话,全都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小晶以为只有二子是纯洁的女性,结果她也选择和男人说话。

明明以为她纯洁无瑕,明明希望她能保持无瑕之心,但小晶错了。二子竟然在自己的眼前和男人说话,在撞见的瞬间,她勃然大怒。遭到母亲背叛,蹲在玄关的小晶感觉似乎听到了二子的声音,原本打算走出来看,没想到却撞见那幅景象。

背叛者。大家都是,每个人都是一样。

所有人都要丢下我不管,所有人都践踏我的心。

她在黑暗中这么想著。我是个被人丢弃的女儿,我是个被拿去换成无聊的东西、被父母舍弃的悲哀女儿。

我是──

「长发……姑娘?」

她在黑暗中嘟哝,突然察觉了。

长发姑娘?我吗?是吗?

她低头看向自己。沾满血的裁缝剪刀、被她剪掉的长发,现在都紧握在她的手中,两只手垂了下来。

她开始回想。回想自己被原本深信是纯洁无瑕的人背叛,因此剪掉对方的长发。以及在那之前,她在盛怒之下剪碎了背叛自己的母亲拿来装饰头发的、可说是其象徵的发圈。

不对。

这简直。

这简直像是──

「简直像是巫婆。」

「!」

听见突然冒出的少女声音,小晶惊讶地抬起头。

小晶站在一片漆黑的巷弄中。那个黑衣哥德萝莉塔少女,从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巷弄角落中现身,也像是突然从黑暗中浮现。然后,少女稍微垂下双眼,那像是超脱于黑暗的白净侧脸正对著她,只有视线朝向她。少女用平坦、透明,而且好像还混杂了点怜惜般的声调说道:

「你果然遭到背叛了。」

「我、我……!」

「你是《长发姑娘》中的人物,这点千真万确,真令人遗憾。」

我并不是长发姑娘。小晶原本打算这样告诉对方,没想到风乃竟先静静地断定了。

「痛恨性,以及诉说背叛与执著的故事。你确实具体呈现了《长发姑娘》的故事。」

「咦……?」

「我说过了,『你最好要留意背叛与执著』。你是巫婆,遭受背叛的巫婆。那个执著于女儿却惨遭背叛、高塔上的巫婆,正是《长发姑娘》中真正的主角,她才是背负故事的悲剧于一身的角色。只有她遭受偷窃、夺取,以及背叛的待遇,即便如此却连一丁点的幸福都得不到。可悲的巫婆。」

「……!」

一阵愕然。裁缝剪刀从手中滑落,掉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激荡在心中的愤怒全转换成悲伤。

「你是个可悲的巫婆。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你能成为幸福的长发姑娘。」

「…………」

「不过,我同时也发现你终究会这么做。你会摘下莴苣的叶子,会剪下长发姑娘的头发。我想那或许就是剪断羁绊吧。当你这么做的同时,便会失去和生养你的父母或女儿一起生活的资格。」

风乃说道。

「然后,你果真这么做了。」

风乃说完后,背对著小晶。

「最后──巫婆仅剩的,就只有被她剪掉的那撮美丽的头发。」

风乃踏出步伐。她慢慢地走,发出用坚硬靴子走路的声音。

小晶看见了风乃彷佛拋弃无法得到幸福的落后者般的冷漠态度。

但是,与心灵破灭的小晶相遇并交谈的风乃,那股冷淡的温柔隐约能从黑色蕾丝缎带摇曳的淡漠背影当中感受出来。

过来吧。

她感觉到风乃的背影正如此对自己说道。

「…………」

小晶偶然看向垂落在她其中一只手上的一束毛发。

她低头看著那束二子美丽的长发,只要看一眼,身心就会被迷惑;只要碰一下,灵魂就会被夺走。

她用这双手剪下的黑色长发。小晶像是第一次察觉头发还有这种用途般,用双手捧起毛发──她没有跟在风乃的后头,而是用脸颊轻轻碰触那束滑顺的毛发-

「……就是这里。」

这里是毫无照明,非常错纵复杂的古老住宅区的巷弄深处。

男人仰赖从自己的脚踏车上取下的电池式手电筒,带著二子等人来到的地点,是白色围墙圈起的一间宅邸后方,并停在去除了一块围墙而搭建的栅门前方。

他说自己大略知道小晶所在的位置后,就带著二子等人来到了这里。当他说明不保证小晶一定在这,询问著二子她们打算怎么办时,二子认为既然有一点可能性,不如就姑且跟著他走。

「这里……?」

二子往上看著虽然高耸气派,却因为尘埃而骯脏不已的白色围墙,喃喃说道。

姊姊也讶异地询问:

「……这里?是空屋吧?」

「是空屋没错。不过,有位女孩子在庭院中。」

他用毫无血色的神情回答:

「我所谓的头绪,指的就是『她』。在这座城镇中,内心怀抱苦恼而在夜里徘徊的少女们,有很高的机率会遇见『她』,然后毁灭。」

「毁灭?」

姊姊带著怀疑的表情,二子则带著担忧的神情。两个人都忧虑不已。

「……听起来像是什么恐怖传说故事。」

「我的妹妹也遇上了。」

面对带著疑问的姊姊,他乾脆清楚地回答。

就算是可靠的大学生姊姊,针对此事也只能语塞,闭口沉默不语。

「我希望能尽量减少那样的受害者,才会做像是夜间巡逻的工作。你不相信也无所谓,因为我知道自己说的话很诡异……总之,若是位于这附近的线索,只有可能是这里。如果是白跑一趟的话,我道歉。」

他这么说道。随后像是停止说明般,视线离开了二子和姊姊。他用从刚刚到现在都护著、满是鲜血的脚迈开步伐,往眼前的栅门靠近。

……叽。

就在此时,栅门从内侧开启。

然后,看见从栅门内现身的「她」时,他们全起了鸡皮疙瘩。

「!」

似乎有股错觉,感觉周围的温度一口气下降了许多。当男人靠近栅门时,彷佛在等待著他们般突然开启的栅门上,摆著一只纤细的手。一名少女毫无迹象地现身,就像亡灵一般站在那。

那是名奇异的少女。

一名诡异的美少女。

少女穿著过分灰暗、过分偏离世俗,令人毛骨悚然的哥德萝莉塔洋装。留著一头幽灵般的长发,以及宛若死人般褪色的白净面貌。

就连那像人偶似的端正美貌,都削弱了她的生气。

怎么看都只会认为,那是个异常美丽的亡灵。

「………………!」

二子和姊姊僵硬不动。

少女就站在那,用感情逝去般的眼神眺望著三名客人片刻,随即轻轻地垂下眼帘,以寂静的声音说:

「……原来如此。她所刺杀的王子,就是你呀。真是讽刺。」

「!」

他们立刻理解了。

这位少女的确知道小晶。在理解的瞬间,二子从僵直的身体中回过神来,往前踏出一步,询问少女:

「小、小晶在这里吗?」

她拚命问道。

「在的话,请让我见她!让我和她说话……」

她询问后说道。并探出身子,试图要窥探少女所站的栅门缝隙中黑暗的另一端。

「让我进去……!」

「冷静点。她不在这,现在不在了。」

少女面对打算往栅门内窥视、试图进去的二子说道:

「她的确来过这里,不过,现在不在了。」

听著彷佛站在冥界大门口,形同引路人的女幽灵般的少女所说的话后,二子的视线从栅门转移到少女身上,焦急地说:

「她在哪……?」

「从那边左转后的前方,有一条衔接著一座古老仓库、没有路灯的狭窄小巷。」

少女回答。

「我刚才在那见过她。如果她没有动,应该就还在那吧。」

「!」

听到的瞬间,二子便转身,往少女指引的地点奔跑而去。

「……不过,我建议你别去见她比较好。头发被剪掉的长发姑娘。」

少女在二子的背后补充这句话,虽然话语传到了耳边,却没有听进去。她没有资格挑选那种选项,脑海中也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小晶刺伤了只不过是和二子说话的男人,并剪掉了二子的头发。

太恐怖了。虽然恐惧,但不能放著小晶不管。很明显地,小晶一定误解了什么,而且模样也很诡异。

就连用「诡异」二字也不足以说明小晶已经明显错乱的行为了。

虽然曾听说过她的家庭环境很复杂,但真的会复杂到让她变成这副模样吗?

总之,二子无法丢下她不管,得帮助她才行。二子无法容许自己在小晶痛苦的时候,坐视不管那位总是帮助她的朋友。

所以二子奔跑著。

为了帮助重要的朋友而奔跑。

虽然头发被剪掉令她害怕,但她并不恨小晶。虽然这不是小事,也不是能用来和小晶交换的筹码,但如果想要头发的话就拿去吧。如果小晶能就此满足、如果能因此拯救小晶,想要多少头发她新愿意给,毫不足惜。

二子满心只有这些想法。

二子满心想要拯救小晶。

她奔跑,来到了目的地的小巷,在黑暗的小巷中奔驰。当视线被暗夜笼罩不久后,姊姊和那名男性也追了过来,并用带来的手电筒照亮巷子里的黑暗。

却照射出小晶的尸体。

「…………………………!」

二子咽下口水,抬头往上看,理解了那幅画面的瞬间,双脚瘫软无力,咚的一声,跌坐在地上。

嘎叽……嘎叽……

发出细微嘎吱作响的声音。小晶就在泥灰墙建造的仓库、那面腐朽的白墙前,双脚稍微离地,轻轻地摇晃著。从脖子延伸而上的绳子,绑在装设于仓库墙壁、用途不明的黑色金属零件上,悬吊她的身体。

她上吊了。

她在形同迷宫森林般错综复杂的黑暗巷弄深处,上吊自杀。

她在脚底离地面仅些许高度的位置上吊,俯视著跌坐在地面的生者。能往下看的角度不高,但小晶现在正以生人无法抵达的遥远高度,以瘀血转黑的脸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睥睨著二子等活人。

「………………!」

二子仰望著。用停止呼吸的肺、用大大圆睁的双眼仰望著。

但是,尚未眨眼的二子注视著的,并不是好友死去的脸。

忘了呼吸的二子正盯著尸体的「脖子」。她的臼齿发出碰撞颤抖的声响,双眼看见的,是陷入脖子肉里的那条上吊用的绳子。

拧扭缠结的黑发,夺走了小晶的性命。

那是二子的头发。小晶使用那时剪下的二子的长发,上吊自杀了。

一束粗暴缠绕的毛发,却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还要坚固、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还要更深地陷入细瘦的脖子中。只是二子那束恣意缠绕的毛发,依旧毫无道理地闪耀著美艳的光泽。尽管如此,那束毛发像是强韧到令人惊恐的丝绢制成的绳索,并以可怕的力量残酷地绞杀少女的脖子。

脖子被绞杀、变形,头发深陷进肉里。

即使承受全身的体重,凌乱缠绕的毛发却一根都没断裂,那些毛发切开了脖子的皮肤,潜入肉里。

从脖子、从嘴边流著血,凄惨上吊的尸体。

尸体藉由二子那头不管留多长都不够长到当作上吊用绳索的头发,就像是用吊饰绑著吉祥物人偶般,幅度狭窄地左右摇晃。

「啊……」

无法言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面对这幅景象,二子就像搔刮自己的心,从胸口深处挤出了恐怖与绝望的哭声。那实在是太悲伤、太残忍、太冒渎了。面对这幅画面,所有人都悲恸、无语、僵直不动。

只有──

「……啊,这的确合乎情理。」

只有那个少女的声音,在大家的背后响起。

「巫婆被宠爱的女儿背叛,只好亲自切除与女儿之间的羁绊。巫婆失去了一切。」

少女的声音静静地、淡漠地,却像是哀悼般响起。

「如果一无所有的巫婆手中,只剩下一条用她心爱女儿的头发做成的绳索──」

几秒的沉默后,少女像是诵读悼词般说道:

「这样的结局──很合乎情理。如果是我,也会做出一样的行为。」

少女对著悬吊在空中的女孩子说出充斥静谧共鸣的悼词,并做出如此的结论,悼词最后消逝在满是哭声的黑暗中。

寂静。

恸哭。

执著到最后以死作结的少女,以佯装不知的神情在哀戚中摇晃著。

嘎叽、嘎叽,就像刚敲打完的吊钟般,缓慢摇晃。

被执著囚禁的巫婆,在悲叹哀伤的人们与亡灵少女的守护下,像塔上的吊钟般无止尽地摇晃著。

嘎叽……嘎叽……

嘎叽…………嘎叽…………

…………

……嘎叽……

巷弄的一侧是古老的灰泥墙仓库的墙壁。

另一侧则是高耸的土墙。

不管是哪一侧,全都既老旧且呈现灰褐色。如果将从古至今不停成长与代谢的住宅区比喩为一棵树干,这里便是靠近树干的中心、在层层堆叠的年轮最深处沉眠的老旧组织──可说是和死去的细胞壁极其类似的地区。

那过于复杂的住宅区深处一角,便是这里。

在错综复杂且不便的巷弄深处,有间与时代一同掩埋于此的无人老旧住宅。

土墙冒出裂痕,并在表面各处剥落的古老住宅之间,敞开了一条又细又黑的巷弄。狭窄又寂寞,像是灌注了黑暗般的昏暗巷弄。这样的巷弄入口,已被禁止进入的黄色封条封住。凝视著那看起来像是注连绳(注3)的封条──时槻风乃伫立在夜色当中。(注3:以稻草编制的辟邪用绳子,多张设于神社中,做为区隔神域与现世的结界。)

「…………」

这个许久没有几个路人会经过的巷弄,在不久前,才刚迎来了不被欢迎的吵闹人声。

禁止进入的黄色封条、画在墙壁和地上的痕迹。原本就脆弱不堪、剥落到一半的白漆土墙无法承受大量入侵的人类,好几处都多出了刚掉漆的褐色内里。

大举入内的警察从这里搬出了一名上吊自杀的少女尸体,也留下了彻底调查过的痕迹。这里成了案发现场,虽然无法一眼望尽这充斥著黑夜的巷弄,但只要一回忆,那个把好友的头发绑在仓库的金属零件上、上吊自杀的少女,依然能清晰浮现在眼前。

……风乃这么想:「那个少女是不是稍微得到救赎了呢?」

少女追求并渴望独占那份羁绊的愿望无法实现,最后利用手上剩余的羁绊残渣,终结自己的性命。

风乃并不认为生比死更加珍贵。地狱是地狱,苦海是苦海。如果认为活著痛苦,当然会希望求死。只能杀害身心寻求救赎的人类,依然存在于世上。

但如果能藉此掌握到一点救赎的话,就会选择死亡。

风乃并不否定选择死亡,选择终结一切。

就像风乃扼杀了自己的心与自己的存在本身,尽可能地将自己定位成死人一样。风乃在手腕和手臂上划下无数道割腕的伤痕,那些伤痕与她杀害并压抑内心的次数相同,正因为她杀害并压抑因生存的苦痛而混乱的内心,才得以存在于此。

「……」

「你果然在这。」

当风乃下意识地握住缠著绷带的手腕时,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连同走到附近的脚步声一同响起。

在这夜半三更,会来到这种无人出没的地点的人,可说是某种程度的好事之徒。察觉到似乎会与这名好事之徒见面的风乃,视线并没有朝向对方,只是盯著巷弄中的黑暗,回话说道:

「……你是来缅怀她的吗?」

「不,遗憾的是,我不曾和死去的她说过话。」

被询问的洸平如此回答。

他一边回答,一边走到风乃的身旁。洸平和风乃看著相同巷弄中的黑暗,同时,一道光线照亮了巷弄间。那个夜晚,洸平也是拿著和照亮这里的光线相同的手电筒,从手中延伸灯光,射向黑暗。

「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到能缅怀的地步。真是可惜,如果我能和对方有这层关系,或许就能够帮上什么忙吧。」

洸平用手里的手电筒将粗鲁的光线射向巷弄深处,并如此说道。

他的行为粗鲁,言语却真挚一心。他一边打从心底吊唁著在生前未曾熟识的少女,边真挚地把光线投入黑暗中。那副模样从风乃看来,具备某种象徵的意义。洸平因为真挚与善意,以及一心想救人的心意,而将光线投射至黑喑中,那样行为和风乃彻底相反。风乃正因为看透了一切而不信任真挚与善意,却依然为了探寻救赎之道,而不停地从黑暗中盯著一团黑暗,这两个人完全相反。

但是风乃一句话也没说。这是不容多说,说了也无可奈何的事。

在少女生前曾和她说过话的风乃也知道,方才洸平的假设非常难以实现,不过她依然选择沉默。

「……」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洸平突然对保持沉默的风乃说道。

「……什么事?」

「这个女生,以及之前的女生,为什么都会发狂?是什么令她们发狂、杀了她们?」

洸平对简短应答的风乃问道:

「可以告诉我吗?我就连这点也不懂。」

他一边看著少女死去的黑暗,一边说道:

「因为不懂就无法阻止那些女生,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所以我想知道答案,想知道让她们发狂的原因是什么。」

洸平带著悔恨说道。明明毫无疯狂的底子,却因为和亲妹妹流有同样名为疯狂的血液,而被囚禁在毁灭当中的洸平,或许无法理解因为朋友关系而发狂并毁灭的人吧。风乃的脑中一角稍微这样想著。

「……因为『羁姅』。」

「羁绊……?」

听著风乃的断言,洸平从嘴边泄漏出了困惑的呢喃。

「每个人的情形不同。不过,只要探究下去,羁绊便会令她们发狂,杀害她们。」

「羁绊?一般来说,羁绊不是帮助人的东西吗?我──」

洸平正打算说点什么时,见到风乃静静地左右摇头,声音便立刻缩小消失。风乃用问题覆盖了那短暂的沉默:

「你知道『羁绊』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咦……不,我就是打算要了解这点,你却反问我……」

「这算是常识,你最好记住。羁绊的『绊』这个字,一开始指的是把家畜绑在树上的绳子,原本的意思是束缚或障碍。等到被拿来当作人与人之间互助般的联系之意,已经是之后的事了。」

「……真的吗?…………这样啊,原来是这样,我完全不知道……」

「我不会说你错了。不管是哪一种解释,就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意思。无法独自生存的人类就算带著绝佳美妙的神情,也会试图用绳索缠绕他人的脖子。不然就是把缠在自己脖子上的绳索一端,强压在他人身上,那就是『羁绊』的真面目。一直到脖子真的被勒紧之前,都不会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为代表什么意义。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察觉。不过,对双方来说,别发现或许比较幸福吧。」

「……」

「然后,当自己遇见了发自内心想拿绳索缠绕的对象──当这个对象让自己发狂般想这么做的话,假设这个人握著的绳子不是什么正常的东西,你觉得会怎样?」

风乃说道。她依然凝视著黑暗。

「这个……」

「或是说,假设在不知不觉间,发现缠绕在脖子上的绳子,其实是个令人无法忍受的恐怖物体的话呢?如果察觉到相互信任为联系的坚固绳索,其实都是谎言的话呢?」

「…………!」

「没错,届时便会产生悲剧。越是纯粹地相信羁绊,那股执著就会越强韧。最后只会演变成不是拿绳索勒死对方,就是吊死自己的后果。没错,就像她一样。」

风乃这么说,并指向黑暗。她指向那位少女上吊自杀的巷弄黑暗处,眼前产生了高塔上的巫婆最后身影的幻觉。就像文字所述,她似乎在那里看见了那位只能利用自己的羁绊残渣上吊自杀的少女。

「……就只是这样而已。大家都是这样,不管是我,还是你。」

此时风乃终于看向洸平。

洸平的神情扭曲,紧咬下唇,俯视地面。风乃十分清楚他现在正在思考的事。

完全相符,与他自己的遭遇完全相符。

风乃说的那些话,与过去发生在自己、家人,以及妹妹身上的毁灭全部相符。

「所以……你也差不多别再和我扯上关系了。」

眺望洸平片刻后,风乃站在拉起封条的巷弄前好一段时间后转身。

她转身,就此离去,最后又回头望向洸平。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吧?」

然后,风乃说道。

「我──为了要让人一眼能辨别自己的绳子究竟是什么东西,才会装扮成这样。没有人会自愿把一看就明瞭的绞刑绳索缠在自己的脖子上。不是吗?」

「…………」

华丽的黑发与洋装融入暗夜之中。

被留下的洸平下意识地紧握照射著地面的手电筒,带著几乎要咬破嘴唇的神情,始终伫立在还残留著空洞死亡迹象的巷弄前,如同方才的风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