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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的诞生之日

——————您意下如何呢?

此次的演出节目,将是最后一幕。

各位看官可否尽兴?

如果让您看得尽兴,我将不胜荣幸。

——————当世珍奇。

实在是无趣的,充满欲望的故事。

漫长延续的故事,也将于此闭幕。

有始必有终。

泪不尽,余音不弭。

离别虽寂寥。

然终须谢幕。

啊,但还远远没有品尝够。

食未饱腹的回家,也难以忍受。

完全熄灭灯火,还为时尚早。

既然如此,就再稍稍讲个故事吧。

不过,故事的结束也即将到来。

就讲个短短的枕前趣话吧。

帷幕微微打开,还差一点。

有请,有请,这边的您。

来吧,来吧,这是为您准备的故事。

不要客气,快上前吧。

——————即便不愿意,还请配合。

* * *

「胎儿呀 胎儿 你为何跳动 是因为了解母亲的心 而害怕吗」(注:出自梦野久的《脑髓地狱》)

————啪

书应声合上。闭上眼睛,微薄的黑暗降临。用手掌盖住眼皮后,黑暗的浓度进一步加深。我阖着眼,将手中的书向旁边移动。手掌碰到书本,响起书籍散开的声音。空气被搅得充满灰尘。

但是,我无心将散落的书籍重新整理好。我笔直的伸了伸脚,趾尖碰到坚硬的书脊。我就这样,让裸足搭在书上,深深的吐出一口气。

「————胎儿呀、胎儿,你为何跳动」

是因为了解母亲的心 而害怕吗。

「————愚不可及」

我嘟嚷着,睁开眼站起来。把这个屋子当做我所期盼的地方,太过狭窄。代库房使用的屋子里,几乎被书本堆满。被四方的土墙包围的屋子,没有窗户,榻榻米也很潮湿。除了可以朝玄关和回廊西南两个方向离开之外,没有任何优点。

我站起来,打开西侧的槅扇。从走廊笔直走向玄关后,踩过玄关台,取出鞋子。顺势打开门,来到外面之后,走向庭院。沿着包围庭院的砖墙前进,穿过加设的门。

在那里,我遇到了白色的花海。

几颗樱树缤纷绚烂的怒放,装点着美丽的庭院。樱花的季节,再次造访。白色点缀的景色,美得让人无法觉得它是尘世之物。

茧墨的家的庭院,春色盎然。

凝目而视,此景颇有感触。

不过,一片白色之中,唯独一个点透出黑色。

一位少女,正漫步在樱树之间。周围的侍从,对她投去陶醉的目光。

————咕噜咕噜

红色的纸伞,旋转着。

柔美的白色,滑落在血红之上。

黑色的连衣裙翻飞起来。精致的饰边随风摇曳。

然而,她不会为任何人聊表凭吊。

好似猫咪的眼睛转向我。她眯起眼,细语道

「嗨——————哥哥」

「嗨——————妹妹」

强风吹拂。成百的花瓣在天空中飞舞。

紧张的空气随之产生,继而膨胀。但是,不论我与她,依旧挂着微笑。我和她的关系看上去,应该好得叫人可怕吧。

妹妹对哥哥心怀仰慕。

哥哥对妹妹,对茧墨阿座化心怀敬爱。

————何其美妙的图景。

守候在她身旁的侍女如同为我让出地方一般向后退下,投来守望般的视线。在我站到茧墨阿座化的身旁的瞬间,她一片眉毛微微弹起。

她维持着不开心的表情,向前走去。

————你有何目的?

————没什么。

只是单纯的恶心你。

我将手放在她白皙的手指间。与此同时,周围传来轻轻的感叹。我听着犹如赞赏的声音,将涌上胸口的厌恶感吞了下去。

————对自己的容貌还是理解的。

————那情景如画到催吐的地步吧。

茧墨家同时存在两位拥有强大超能力的人,是异常的情况。

因此,这个家族现在,有个不该存在的人。

茧墨阿座化的哥哥——本来,这种人不该存在。

『哥哥』这个称呼是虚假之物。不过是给本应毫无价值的我,一个浅显易懂的地位。

茧墨阿座化,是茧墨家的活神。作为茧墨家绝对的支配者,「活神」君临族长之上。虽然支撑茧墨家的实业由分家执掌,但茧墨本家终究借助着茧墨阿座化『能力』所伴随的威慑,支配着整个家族。

随着上代茧墨阿座化——我妈妈的死,当代的少女继承了茧墨阿座化。

这个时间点上,本应不具备任何意义的我,得到了扭曲的地位。

茧墨家要将我饲养到死。

两位超能力者。一方是女人。一方是男人。

如此一看,他们所寻求的东西就非常好懂了。

茧墨阿座化露出柔和的微笑。她一边美丽的微笑着,一边俯视着我。

白皙的手指悄然离开。

重叠在一起的手指,一次都没有扣紧便渐渐疏离。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但是,不论我或是她,对于这件事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死也不要。

* * *

这份憎恨,这份难过,我要如何倾诉。

这是份无法形容的感情,化作热块沉入腹底。这份感情的正源是屈辱,是愤怒,是嫉妒,是怨嗟,是无缘由的憎恶。仿佛肺脏内侧被烧化的玻璃塞满一般的难受感觉向我袭来。所谓人生,是由理性和冲动交融而成的东西。理性被冲动所颠覆,冲动会为求实现自身的欲望而一直蠢蠢欲动。

————热孕育冲动,冲动侵蚀理性。

————不断化脓的热,不久将腐蚀自我。

但是,这份痛楚,犹如事不关己。这份错杂的感情,终究是他人的憎恶,并非自己的东西。拥有塞满肺部的热量的玻璃,原本就属于别人。

————只不过,那个灼烧的是自己的胸口。

————多么的不讲理啊。

————于是,这些全都是无聊的想法。

我,差不多该醒了。

————咔嘡

我缓缓睁开眼睛,直起身体。旧书堆成的山在脚下再次崩塌。我从中取出映入视线的一册。翻开相对较新的封面。

「樱花树下埋有尸体」(注:出自梶井基次郎的《樱花树下》)

————啪

读出一句名言,我合上封面。我对茧墨家的庭院里没有埋下尸体心有不忿。环视周围,只见昏暗房间一如既往的被沉默所包围。

我从何时起躺在了自己的房间呢,我的记忆无法加以确定。

我感到犹如时间停止般的舒服。自茧居在屋子里开始,时间的感觉更加暧昧。大概四年前的春天,自茧墨阿座化的就任典礼以来,我一直这样活着。

我的确已经十四岁了,但我对此感受不到有多真实。即便时过百年,我依旧会觉得,感觉连一年都还没过。

脑海中描绘出过去漫樱飞舞的情景。在我面前屈膝的男人,露出欢喜的表情抬起脸。他没有迷茫,冲向了当时的『茧墨阿座化』那里。

————说起来,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呢?

————纵然苦思冥想,依旧得不到答案。

我脑海中一边浮现那个春天的情景,一边用手指描摹自己的嘴唇。

嘴唇正以扭曲的形状上扬。

在固定成笑的形状的肉上描摹过后,我放下手指。

「——————呼」

呢喃的这一刻,我感觉到了人的气息。

视线扫过不太洁净的墙壁,转向关闭着的槅扇。

————湿润的眼球,与我四目相接。

————槅扇开了一个洞,充血的眼睛窥视进来。

槅扇另一边的气息没有移动。看来是觉得自己不会被我察觉到。不过,只要竖起耳朵,就能听到杂乱的呼吸声。

他对槅扇上出的洞,无意加以掩饰。对我来说,他的行为难以理解。

————啪

「……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阴府也随著他」

我再次翻开手中的中书,随便翻到某一页。

是圣经约翰二书第六章第八节「灰色马」。

眼球对死这个单词产生过敏反应。湿润的眼睛左右蠢动,细微的颤抖。

我迅速放下书,让视线与槅扇外的眼睛相合。

————有意识的弯起嘴唇。

嘴唇勾勒出弧线,就这样固定下来。

「——————噫」

门外如畏缩一般,发出哽咽的声音。

在槅扇那一边,传来猛然摔倒的声响。我听到有人从走廊上仓惶逃走。或许是途中被撞到,侍女们发出的尖叫与男人的谩骂声重合在一起。被不悦所盖过的声音,没有形成人类的语言。

我打了个哈欠,随即躺下。

「那、那个,日斗少爷……请用午膳」

「啊——能帮我放在那儿么?」

是刚才的侍女的声音。她将午膳放下,快步离去。我总是让人将饭菜送到屋里。我站起来,将书本随便踢开,腾出空位。

————虽然麻烦,不过喂食时间到了。

————茧墨阿座化,这会儿也在吃巧克力吧。

* * *

我,会被饲养到死。

没有目的和义务的岁月,无聊而平静。只要闭上眼睛,转眼都会过去。不需要凭自己的力量牟得饲料的日子,作为生物是扭曲的。

茧墨阿座化,正讴歌着生。

她就任后,似乎过着肆意妄为的生活。有时会接受与超能力相关的委托,但除此之外,全都在自由中度过。以前定期设立的祭祀,全都在她这一代被废止。她尽可能的放弃义务,听说最近甚至以几个星期为单位离开茧墨家。她可能正在策划迁居。

整个茧墨家族都被她的言行闹得团团转。有一次,族长和家族代表召集到一起,商讨如何限制茧墨阿座化的行动而做了一次会谈。然而,会谈上不知发生了什么,族长屈服了。之后,对茧墨阿座化基本接近放养状态。就算她有什么企图,也没有人能够阻止她吧。

茧墨阿座化是神。

除了神之外,什么也不是。

那位少女,极为自然的接受了这个身份。

————自己是茧墨阿座化。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这是迄今为止的茧墨阿座化所不具备的认识。茧墨家的女人,为了站在家族的顶点,将茧墨阿座化定为最高目标。

为了受人尊崇,为了和神一样,而在这种想法产生的时间点上,就不是神了

不过,那个少女不同。她生来就是茧墨阿座化。家族的信仰和尊敬,对她来说都不过是自己名字的附属品。

茧墨阿座化,受人崇拜,受人赞颂。

以区区人类之身,能够享受这般待遇。

「————是不折不扣的怪物」

呢喃的声音干巴巴的。

她是神,是怪物。既然如此,身在此处的我又是什么。

身为活神的哥哥,只是被饲养到死的我呢。

————胎儿呀、胎儿、你为何跳动。

在那个春天的日子,我感觉到我被生下来就是一个失败。

无法成为茧墨阿座化的我,失去了自己的形体。

————我并不害怕死去的母亲。不过。

「——————我乃无」

然而,我还是感觉有些恶心。

对我来说,除却沉眠于脏腑中的憎恨,再无其他感情。但是,这份强烈的憎恨是死去的母亲所留下的。灼烧我身体的,对茧墨阿座化的怨嗟,全都是她所留下的妄念。

能够主张『这就是我』的东西,我没有。

我除了被留下的憎恶之外,没有明确的感情。

然而,这有些恶心和可怕。

然后还有一件——让我苦恼的事情。

这件事并不可怕,但非常烦躁。

我再次睁开眼。

槅扇上的洞增加了。那一头,现在没有眼睛。我不由叹了口气,扭扭脖子,再次起身。

从朝南的槅扇走上回廊,登上设置在中途的木制楼梯。二楼是族长的房间,在很近的位置上,有个曾经用作客房使用的房间。那里是为远道而来,有求于茧墨阿座化的客人作长时间停留所准备的地方。

但是,现在那里长期被占据着。

————卡啦,咚。

我粗暴地打开槅扇。我预想中的人,不在房间里。

但是,一股错觉向我扑来,浓烈的酒和烟味仿佛残留着人的形状。榻榻米上滚落着无数酒瓶。摊开的被褥上还落着长长的头发。

我不想去看留在那里的痕迹。我移开视线,扫视房间。

就连远处柜子的上层都搁着空掉的酒瓶,下面滚落着碎掉的花瓶。

壁龛上不是字画,取而代之挂着奇怪的东西。

墙面上钉着钉子,垂着涂成红色的带子。

狐狸面具,向我投来空洞的眼神。

如同嘲笑人类一般,涂成红色的嘴弯区着。

这里,是纠缠我的男人的房间。

换言之,这里曾是我父亲的房间。

按照茧墨家的结构,族长和茧墨阿座化以及其姻亲住在主屋,侍女、下人及其他族人住在其他屋子。

根据上一代茧墨阿座化的意思,将哥哥的房间安排在了主屋。上代的茧墨阿座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父,他身为茧墨阿座化的血亲受到优待。但是,在当代就任的同时,他的住所应该随之转移。

可是,他如今依旧在这里受到一定程度的优待,生活着。

对他来说,幸运的是,当代茧墨阿座化没有对自己的血亲给过任何优待。因此,以尊重上代意思的形式,他的立场得到了保证。

————上代的意思,受尊程度仅次于当代的意思。

————上代,明明不过是个不会说话的死人。

————咔啷

我从墙壁上将狐狸面具取下。

红色的线轻柔的缠在我的手上。这里是男人喝酒的地方,他经常待在这给地方。男人仗着先代的宠爱,经常在公众场合耍宝。

我回想戴着狐狸面具,跳舞的男人。

他似乎对茧墨家『狐狸附身』的这个蔑称非常中意。

或者也有嘲笑自己妹妹的意味吧。他沉溺于她的肉体,一边接受恩宠,一边从母亲生前就在嘲弄母亲。

————狐狸是野兽。

————不是人。

————咔啷

我将面具戴在脸上,浅浅的呼了口气。变得更加狭窄的世界中,烟草和酒的味道还是那么强烈。我的父亲,表面上母亲的亡夫。就算考虑死亡时期,妊娠勉强成立。但我真正的父亲是谁,我是知道的。

她不知满足的和亲哥哥相交,一直孕育不出渴望的女儿,然后。

————然后?

————这份愉悦,是属于谁的?

我摘下面具,手指滑过自己的脸。嘴唇再次固定成笑的形状。

「…………哼」

我将面具放回,转身离开。与此同时,我撞见了一个僵直的身影。

敞开的槅扇的那一边,站着一个男人。他的脸,因为与母亲血脉相连而非常端正。不过,他的下巴布满胡须,没有打理。

————非常丑陋。

————令我不禁失笑。

「……日、日日日日、日、斗……少爷?您在这里、究竟、有何……」

唯独没有忘掉敬称,表示着他还知道身份。

我从这个用颤抖的声音向我提问的男人身旁穿过。

「————没什么」

男人,怀疑是不是我杀了母亲。

他也不明缘由的害怕着自己会不会被我杀掉。

因此,他像只老鼠一样跟在我后面。我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这件事,男人应该察觉到了吧。

————如果这件事对人说起,男人的立场将会万劫不复。

————我深信作贼心虚的人,将会自己弄伤自己。

————而且男人对我的怨恨无以复加,我也非常清楚。

小时候,在母亲的房间里不分日夜的相交的两人的身影,烙印在我的记忆中。

那时候,男人的意图是不是想展现自己的男子气概呢。

我穿着女童的衣裳,总是让丑陋的仆从来服侍,他没有明确看出我是男人

————这除了是自作自受,不作他想。

————现在,让男人饱受煎熬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我穿过傻站着的男人身旁,走上走廊。虽然听到仿佛遭到追逼的惨叫,但与我无关。

————想发疯,那就去发疯吧。

————不管哪个家伙都自我意识过剩。

我来到这间屋子,只是单纯的为了打发时间。这个男人非常烦。不过,他也是混入我一尘不变的生活中的,唯一的异物。在我死人一般的生活中,逆抚他的神经,便成了我排解无聊的方式。

这是个无聊的游戏,没有任何意思。

我对自己的娱乐,已经找腻了。

* * *

人生不过是一段故事。人的愿望不过是一出戏。不这样想,日子可怎么过。没有喜悦的人生,与死有何分别。

总而言之,现在的我已经死了。

不论作用还是目的都已丧失,只是单纯的进行着呼吸这项作业。

睁开眼,昏暗的屋子映入眼中。脚下的书塌掉,散落在地板上。

这个情景,重复过无数次。由于时间的感觉已经消失,我的感觉停留在了相同的一天。书我已经读腻了。本来我就无法爱上读书。全套的课程我也已经消纳。如今,我没有开始新事物的想法。

槅扇的洞在增加,这是唯一的变化。

我站起来,踢倒书堆。

将埋在里面的那个拿在手里。

————啪

黑暗中,绽放出深蓝色的花朵。

鲜艳的颜色灼烧眼睛。明明放置在房间中央,纸伞的颜色却没有变差。

————咕噜咕噜

我让纸伞在手中回转起来。我将伞柄搭在肩上,坐了下去。我翘起腿,毫无意义的望着天花板。

象征『茧墨阿座化』的纸伞,你绝对不要撒手。

不论天晴、下雨、刮风,都要将它当做自己的一部分,自豪的撑起来。

怀念的声音,在耳朵深处重现。

但是,只要我在这个茧墨家,就不被允许撑起纸伞。

「……对,母亲。我已经不是『茧墨阿座化』了哦」

这份憎恨,怎么办。

这份痛苦,又算什么。

这份屈辱…………

「日斗少爷,您在干什么?」

忽然,有个声音从背后向我喊来。从槅扇的那边,透入光柱。逆光之中,侍女不解的歪着脑袋。我依旧撑着纸伞,张大双眼。

被看到了。不过,这也没什么。

我没想过会有人向我搭腔。

「如此昏暗的房间里撑着伞,实在没办法不令人在意。伞似乎被虫蛀了,偶尔晒晒没问题吧?哎呀,灰真厚呢」

女侍嗅到了空气的味道,轻咳起来。她毫不拘束的走进屋内。扎成一束的黑发摇晃着。和服之下的身体很丰满,眼睛大大的,面庞让人感觉很稚嫩。

「………………您,究竟想干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着被子差不多该洗了」

女侍不解的微微倾首。她按我说的,猛地拿起被子。当她就这样准备离开的时候,转过身来。

「啊,对了对了。非常抱歉,介绍迟了些。我是绢,今后还请让我服侍日斗少爷左右。请多多关照!」

女侍鞠了一躬,就这样搬着被子走了出去。

我没听过这种事。我不是茧墨阿座化。我没想过自己会有专用女侍。而后,在我提问之前,她解答了我的疑惑。

「族长大人觉得日斗少爷需要一个聊天的对象……一直窝在房里,对身体不好哦。请您一定保重身体」

名叫绢的女人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起来。她将手插在腰上,毫无意义的挺起胸膛。

我看着她,轻轻嘟嚷。

「————原来如此呢」

我离开房间不过是心血来潮。一整天里,我和任何人都很少打照面。族长对我有些看不过去,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吧。

只是有一个疑问。明确的异样感刺激我的大脑。

不过,我倒没想将这件事说出来。

「好了,日斗少爷。今天阿座化小姐似乎要出门哦。如果方便,请一同————」

「我理解你的立场,对于你被分来照顾我,我表示同情。不过,这改变不了我对你的言行感到不快的事实。事先声明,不要和我说话,这对你我都是最好选择的哦……而且我」

我开口之后,绢微微张开眼睛,僵住了。

我督了眼她僵硬的脸,告诉她

「————没有半点心情和『茧墨阿座化』一起散步」

————红色的纸伞不过是闯入视野,我就会感到脏腑在灼烧。

绢眨了眨眼。她噤若寒蝉的愣在原地。这个反应是理所当然的。

在这个家里,没有人不崇拜茧墨阿座化。我的态度,是极端的不敬。

几十秒后,绢微微开口

「日斗少爷,和阿座化小姐关系不好呢」

————没想到呢。

这女人,脑袋里的螺丝似乎松了。她没教训我,或许另有意图。

不论是哪种情况,我都没有奉陪她的义务。

我穿过杵在原地的绢身旁,来到走廊。

「啊,请等一下」

我根本就不需要等。

我在走廊上随意漫步,走向了通向其他屋子的连廊。走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女人伫立在那里。浑身穿得漆黑的身影,向栏杆之下俯视。

走近之后,我察觉到了另一个人。

————虽然不知道,那个该不该称之为,人。

男人在干燥的沙地上行土下座。站在走廊上的女人,用强横的眼神瞪着他。女人注意到我,抬起脸。

眼角下挂着美人痣的美丽脸庞,缓缓微笑

「——啊,日斗少爷」

「千花,你在做什么?」

我如此问道,女人富有肉感的脸颊缓慢的动起来。给人以柔和印象的眼角下垂的眼睛摆向一旁。

「您问我在做什么………………我在训练哦」

男人匍匐在地面上。他的背上,有几个踩踏的痕迹。肘部的布料被磨破。趴着的后背正小幅的颤抖着。

他这个姿势究竟持续了几个小时呢。

千花依旧露出平静的笑容。她带着笑容向男人灌输。

————脸不要抬起来,低下去,趴在地上。

————你不是人。

没有主人的命令,狗不能抬头。

「——————是么」

我仅留下简短的回答,转身离开。千花用温柔的声音对趴在地上的男人说

「……久久津啊。你差不多也该明白自己是什么东西了吧?」

他恐怕没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男人没有回答。恐怕,不回答才是正确的。

狗不具备语言。只要没有主人的命令,就不能吠。

————愚蠢透顶。

「那个…………日斗少爷,我,其实不擅长应付千花大人呢」

一个声音从旁对我说道。绢不知不觉间追了上来,一边藏在拐角后面,一边向我说话。她的视线,怯生生的窥向连廊的方向。

「久久津先生,是千花大人的养子……族长也对此视而不见,不过……我觉得那样还是有点不好」

——男人总是遭受那样的对待,总是接受惩罚。不好不好。

绢摇摇头。她说得非常露骨。千花很有能力,也深得族长信赖。绢对茧墨家似乎忠诚心不足。我回答了她的话

「…………那两个人,别管就行了」

正因为觉得自己是狗,人才会堕落成狗。

能将人作为人定义的,没有别的,只有自己的意识。

「对不想得救的人,要如何去救?」

————明明连求救的心都没有。

我对那两人没有兴趣。绢也不是真心担心他们吧。既然如此,就连谈论这些都显得很蠢。

「只有渴望得救的人,才会得到拯救」

手也不伸,就算要去握住,也是枉然。

————这只是单纯的傲慢。

「……日斗少爷,是个温柔的人呢」

忽然,耳中传入柔和的声音。绢露出悠闲的笑容,轻声说道。

————这个女人很愚蠢。甚至到了无知的地步。

就连温柔这个词的含义都不知道。

「你说的话,我无法理解,我也完全不觉得你会理解我」

我如此回答,绢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她用平静的声音接着说道

「那个,茧墨阿座化小姐是那种,就算有人伸出手,也不会握住的人。那一位只会将视线放在自己决定牵涉的人身上……伟大的人,大概就是这样呢」

绢点点头,然后耸耸肩。不知为何,她微笑起来。

「日斗少爷,不是这样的吧?」

有人渴望拯救,您会去救的吧?

————『想要得救』是最切实的愿望。

将它实现,和拯救别人,有着轩轾之别。而且,我不会救任何人。我觉得头痛,转过身去。绢打算跟上我,停下脚步。她摆出困惑的表情目送我

「到午饭的时候,我再来服侍您!」

看来烦人的家伙,又多了一个。

不过,这样的感觉,比起灼烧全身的憎恶还是暧昧一些。

活着,只有辛苦。

到头来,我还是很无聊。

* * *

我少有的做了个梦。

虽然认识到那是梦,我还是沉浸在了梦中。

我一个人坐在母亲的屋里。内室的帐子关着,从内测透出橙色的光。就如影绘一样,两个影子摇摇晃晃地蠕动着。

异形的影子,有两个。它们相互纠缠,跃动。

影如同相互捕食般重合在一起来。八只手足相互纠缠,然后分离。野兽的低吟与肉相互撞击的声音灌入耳朵。影子不知腻厌的持续摆动。

娇声漫无止境的持续着。

————啊,又来了么。

如今我已经涌现不出任何感情。我只是,无言的坐在那儿。我站起来呆了一会儿,离开房间。背后传来的帐子打开的声音,我还是头也不回的关上槅扇。夜晚冰冷的空气包裹全身。缠脚的女童衣裳让我很烦。白天,被打过的大腿非常痛。我一边拖着脚,一边前进。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憎恨。

我没有能够主张自我的感情。不过,我勉强能够自己对现状感到不舒服。

这个世界,被划分为「舒服」与「不舒服」。

说到底,我的存在,不过是藉由母亲的愿望而成型的东西。

————既然如此。

一幕一幕的一边演出————然后一边享受,才是人生。

我如此断定,想要活下去。我必须及早找到乐趣。

否则,我将从内侧渐渐腐烂。

————我一边思考着这种事,一边漫步。

忽然,黑暗之中点燃了一盏灯。

我觉得奇怪,皱起眉头。在此之后,我应该没办法回到屋里,过了一个寒冷受冻的夜晚。

而这种事,我没有遭遇到。

黑暗的庭院里,一把深蓝色的纸伞咕噜咕噜的旋转。无声旋转的纸伞,忽然动起来。

她用恶鬼一般的一样看着我。

————你刚才不是还在男人的怀中么。

「怎么了,母亲————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的脸丑陋的痉挛起来。她伫立在庭院中,用可怕的眼神盯着我。她嘴边的肉扭曲着,牙齿露了出来。

我对她讲到。这个声音,仿佛富有质地一般不可思议。

「……有什么不满意么,母亲?全都是你所期望的吧?」

她说过,你要成为『茧墨阿座化』。

她讲过,『茧墨阿座化』就是你的名字。

既然如此,对这个结果又有何不满。

「既然愿望实现了,那么死掉也应该无所谓吧」

————所谓愿望,就是这么回事吧。

「既然我是茧墨阿座化,你就没用了哦」

母亲没有回答。只不过,用幽暗的眼睛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我。

深蓝色的纸伞咕噜咕噜的旋转。这个动作停不下来。

忽然,下一瞬间,纸伞的颜色变了。

变成了好似血液的,鲜烈的红色。

「——然而你,不是茧墨阿座化吧?」

我产生一种仿佛被痛殴的冲击,睁开眼睛。

我直起身体,枕边的书堆应声崩塌。心脏剧烈的跳动,我不住的咳嗽。我攥紧拳头,打在被窝上。但是,心悸的现象没有缓解。继被窝之后,我又朝榻榻米揍去。

噶、噶、噶、噶、噶、噶、噶、噶、噶噶噶噶

听着富有规律的声音,胸口的痛楚渐渐缓解。

不久,我停止砸手。拳头染成鲜红。就连将手张开都无法顺利办到。手指因疼痛而麻痹,动不起来。

我茫然的环顾屋内。书堆下面,我看到了作为象征的东西。

我左手伸向那个。紧紧握住,拉向跟前。

然后,我终于冷静下来。

我让沾满血的右手搭在膝盖上,仰望天花板。

「————————愚蠢透顶」

于是,我又一次仰面躺下。

* * *

「日、日、日斗少爷!您的手是怎么搞的!」

躁动的声音将我唤醒。扭曲的视野中,有人正在吵闹。

究竟是谁呢,我对女人的身影没有记忆。

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间屋子里呢。

「————」

突然,我的右手被抓住。

握紧的拳头被强行打开。手指越是颤抖,疼痛就越是弥散。

难道,握拳的拳头也要被母亲砍掉么。

竟然从视线所及的部分开始破坏,她也终于疯掉了——就在我这么思考时。

「日斗少爷,请振作一点!」

忽然有人向我怒吼。湿润的眼球映出我的模样。蓄满泪水的眼睛眨着。

这个女人,为什么在哭呢。

————真恶心。

「日斗少爷,您究竟是怎么了?啊、真是的,竟然搞得这么严重,我着就给您去取绷带!请稍等一下!」

女人叫喊之后冲了出去。伴随着仓惶的脚步声,身影从屋子里消失。我呆呆的直起身子。女人消失后的房间里,回归平时的宁静。

我移动视线。数了数槅扇上的洞,点点头。

「啊………………………………是这样啊」

刚才那个女人,叫绢。

脑中能够抽取的信息明明仅此而已,然而却离我很近。

不知是不是梦魇的缘故,意识很朦胧。不过,我没有积极回复正常的想法。

这里是哪里?我(おれ)是我(ぼく)么。那个丑陋的男人还活着么。还是已经死了。

尽管我脑子一团乱,笑意还是从腹底涌上来。

想着这种事的时间点上,我就是正常的。

————什么啊,根本是毫无问题的正常啊。

「库……库库库库库」

我毫无意义的吐出笑声。我一时间维持着这个样子,随后再次听到声音。

「啊、日斗少爷,您怎么笑起来了!那个,手,请伸出来……啊啊,真是的,恕我冒犯了!」

「————」

强烈的痛楚在手上飞驰。蘸上消毒液的纱布按在了我的手掌上。绢为我破损的皮肤消毒,涂上软膏,开始打上绷带。她用困惑的声音说

「咦,可是这伤与其说是擦伤,更像是挫伤,怎么回事?那个,是不是冷敷更好?我去拿湿布?重新换湿布贴上,会感染的吧」

「……够了,别管我」

我将手抽回来,站了起来。敞开的槅扇前面,整齐的摆着早餐。她之前似乎准备送到屋里,于是放在了那里。我望着早餐,走了过去。

「日斗少爷!」

忽然,从背后传来几近大喊的声音。我转过头去,只见女人正看着我。

「那……个,您,左手,的。不,不说这个」

女人欲言又止。

她的名字,叫绢。

她,是个愚蠢的女人。

「我,很担心您啊!」

————她的话对我毫无意义。

————甚至她的怜悯,对我都无关紧要。

「……………………所以呢?」

我不等她的回答,走了出去。我踩着迷醉一般的脚步,闲庭信步。

每次有人与我擦肩而过,他们都会向我深深鞠躬。有人视线垂下,也有人张大眼睛。不过,我什么也没说。我的疯狂一旦散布开,与茧墨阿座化的婚事也会告吹吧。或者说,他们只要我的血脉就够了。

即便我化作了疯狂的肉块,只要拥有生育能力,那也就够了。

我思考着无聊的事情,脚自然而然的走向了母亲的房间。

上代茧墨阿座化的房间,被当作不干净的房间封印起来。面朝庭院的宽敞宴厅,不让任何人打开,槅扇关着,钉着木板。

里面还染有血沫。

————茧墨阿座化,总是遭受被杀的命运。

这个宿命是绝对的。所以,上代被杀的事,不值得惊讶。

不过,族长是看到屋内的惨状才决定封锁的。

母亲腹部被多次刺穿,听说搬运身体的时候,腰部以下是分别搬运的。

打开这个槅扇,说不定母亲的幽灵正坐在那里。

她和自己的血,莫非一起埋葬在屋里不成。

「——————库」

我遏制住几欲吼出的声音。用舌头舔舐再度固定成扭曲形状的嘴唇。

————这份愉悦,是属于谁的呢。

我抚摸被封印的门,走了进去,在靠近樱树的走廊上前行。

就在此时。

————吱

在与梦境相同的位置上,我停了下来。我不由张开眼睛,凝视伫立在庭院中的身影。

澄澈的天空下,纸伞旋转着,

就好像白日梦一般的情景。

————咕噜咕噜

那个颜色,是鲜烈的红色。

「————嗨,哥哥」

红色的纸伞之下,响起清冽的声音。红色微微倾斜,露出令人发憷的美貌。

茧墨阿座化露出接近完美的微笑。

————这位少女,美丽得真是不着边际的丑恶。

「————嗨,妹妹」

我模仿她作出回答。茧墨阿座化缓缓地弯起嘴唇。她的视线缓慢移向我的手。她的眼睛静静的眯起来。

她的眼神,莫若温柔。

「哎呀,拿着稀奇的东西呢」

————稀奇的,东西?

被指出之后,我才发觉自己正握着『什么』。

我的左手中,是一把深蓝色的纸伞。

就好像握住救生索一般,我紧紧握住收起的纸伞。

茧墨阿座化对我的行为既没有嘲笑,也没有责备,只是看着。

————只是看着而已。

忽然,胸口的中心冷却下来。心脏仿佛要冻结的错觉向我袭来。

红色纸伞灼烧眼睛。她理所当然的将纸伞高举。

象征『茧墨阿座化』的纸伞,你绝对不要撒手。

不论天晴、下雨、刮风,都要将它当做自己的一部分,自豪的撑起来。

曾经听过的话灌入耳朵。与此同时,眼前烧成火红的错觉向我袭来。

————不论天晴、下雨、刮风,都要将它当做自己的一部分。

————所以,它曾经是我的手,是我的脚,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为什么,我没有撒开它呢。

为什么不能像砍断手,砍断脚一样,将它撒开呢。

这一切,不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位少女么。

————啪

响起干巴巴的声音。回过神来,我已将深蓝色的纸伞打开。

身体似乎自己动了起来。我将深蓝色的纸伞搭在肩上。

好舒服,是我非常熟悉的感觉。

————咕噜咕噜

我就这样走下庭院。我赤着脚跳了下去,重新面对茧墨阿座化。

喧嚣的风骤然拂过。花瓣乱舞,填满天空。

红色与深蓝色的纸伞摆在一起。

我的视野中,茧墨阿座化转动红色的纸伞。

————咕噜咕噜

从远处看去,这番情景恐怕十分鲜亮。

相互面对的红色与深蓝色的纸伞————让我回想起那一天。

在我无法成为茧墨阿座化的那天————我失去了自我。

「尽管全族的人都没有察觉到的样子,不过,杀掉上代的人,就是你吧?」

你,还想杀我吧?

忽然,茧墨阿座化开口了。她的声音非常奇妙,不含责备的感情。

不过此时,她没有像平时那样使用用来掩饰的敬语。

她用不以为然的语气对我讲道。我保持沉默,没有回答。

连回答的必要我都感觉不到。

她咕噜咕噜的转着纸伞,接着说下去

「我没打算用这件事定你的罪。你承受着怎样的怨恨或痛苦,又怀揣着怎样的愉悦或欢喜,我没有丝毫兴趣哦。只不过,千万别忘了」

我可不想被你杀掉。这种无聊的死法,还是免了。

————咕噜咕噜的,咕噜咕噜的。

————花瓣滑到红色之上,散去。

我依旧默不作声,依旧一语不发,眯着眼。

怨恨痛苦愉悦欢喜,此时是怎样的感情呢。

————这种事,我自己岂会知道。

「你所做的——————只是单纯的弑母」

————呼

风猛烈地吹拂起来,花瓣飘散。

她淡然的,将了然于心的事实宣告出来。

「杀了『茧墨阿座化』,并不能成为『茧墨阿座化』。你的愿望,断然无法视线。因为这个名字,自出生起便是属于我的」

————放弃吧。

柔和的声音一时停止。

她的话,是现在的茧墨家的事实。我依旧没有诉诸言语,暗自反驳。

————即便她生来就是怪物。

————也不尽然是茧墨阿座化。

————如果我是女人,或许将会是另一个结果。

————……………………奇怪。

刚才,我在想什么?

茧墨阿座化像猫咪一样微笑。那是野兽一样的笑。

她堂堂正正的宣言

「非常遗憾,你————不过是个被创造出来的冒牌货」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红色的纸伞旋转着。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白色的花瓣飘散着。

我们相顾无言。我静静地提着纸伞。我翻弄深蓝色,转过身去。缓缓将它合上。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从背后追上来。

「事先再说一句。这份杀意,这份嫉妒,这份愿望,你以为是母亲留下的眷恋——然而这些,全都属于你自己。他们不属于你母亲,不属于任何人。不论你如何否认,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其他人的感情无法进入自己的内心——这就像你的心脏,除了属于你自己,不属于任何人」

此刻,我的思考停止了。话语毫无意义的传达过来,穿过耳朵。

她说了什么。就算听到,我也无法理解。

「————不要一直摆出一张受害者的嘴脸,继续逃避自己了」

就算听到,也一定是毫无意义的语言。

「啊……日斗少爷」

回到屋里,绢还在等着我。

她重新恢复正坐,注视着我。她似乎有话想说。

不过,我对她不予理睬,当即躺了下去。绢打量着我,然后,悄悄地发出有些紧张的声音。

「那个……日斗少爷。我,有话想说」

「…………我对你的话不感兴趣」

我迅速打断了她的话。绢似乎没有放弃,一次又一次漏出声来。不过,结果还是钳口。我闭着眼睛,继续说下去

「够了——————你也可以回去了」

就算留在这个家,也不会有好事。

只会从身体内部渐渐腐坏。

我试着坠入沉睡。而在此前一刻,我听到来自远方的声音。

「日斗少爷……您刚才说什么,这里就是我家哦」

我不由张大眼睛。绢似乎是在家族中是最没有地位的那类人。对于没有被选为茧墨阿座化的女人,侍奉本家的工作便高于一切。

我将涌上的笑意吞咽下去。

「………………是这样啊,是这样啊,原来如此」

一切都那么可笑。

「————这里,是家么」

* * *

「关系处的不错呢」

柔和的声音将我唤醒。富有质感的声音灌入耳朵。产生一种用厚厚的舌头舔舐耳朵的不快感。

敞开的槅扇前,站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逆光之中,伫立的身影看上去就像影绘。

体态丰满的女人正手舞足蹈的说着什么。

————看上去,就好像一幕奇妙的戏剧。

「您洞若观火,也一定察觉到了,不过您是茧墨阿座化小姐的兄长,还是担心会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千花,忠心提醒」

女人缓缓地行了一礼。我用力的盯着她。

女人的身影很黑。影子奇妙的不断蠕动。

「……那个叫绢的女侍,还是别相信为妙」

忽然,影子吐出这样的话。用就像打从心底为我操心的声音细语道。我没有回答。虽然没有表现出意外,但影子连忙进行补充。

「难道,您怀疑千花所言?这实在太可悲了。日斗少爷竟然没有察觉……实在没有想到」

既然没有想到,就不必来提醒。

这个女人应该认定我就是那么愚蠢。

影子如悲叹般擦着眼角,接着说下去。

我能感觉到,她的嘴角扬了起来。

「————槅扇的洞,她来了之后可有增加?」

犹如举起刀刃一般,她将话说了出来。

只不过,这只刀刃毫无意义。这对我算不上凶器。

我依旧维持原来的姿势,回答她

「……………………没有增加哦」

事到如今,你才来告诉我这种事么。

影子一瞬间呼吸为之一窒。或许由于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影子逐渐变成女人的身影。

就好像披着人皮的异形一般。

「……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几乎都是谎言,几乎都是幻觉」

我低语道。不论是谁,就连我自己都是说谎而活。

对别人,无需多说什么。

「——对这种小事不必件件都去理会。会累的哦」

我做完回答,沉默蔓延开。

千花微微张大眼睛看着我。她再次露出平静的笑容,讲道

「原来如此……已经察觉到了么」

对,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她来以后,槅扇的洞不再增加了。而且,从前提来看非常奇怪。虽然我说了我不需要朋友,可为什么要给我女人呢。我察觉到,这恐怕是因为有人强行介入。

另外,我受伤的那天,绢虽然表现得很困惑,但实际上非常冷静。在打开槅扇,准备将早饭送进来的时候,她便已经察觉到了屋里的异常了吧。之后,绢将早餐小心翼翼的放下。她恐怕是在观察我的样子,决定应该采取的言行之后,再行动起来。

不过,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指出来也很麻烦。

「不愧是茧墨日斗少爷。我千花深感佩服……然而关于绢,我要将我所知的情报告诉您」

明明没有问,真亏她自己说出来。

不知是不是不想被我打断,千花迅速的讲述起来

「那丫头,是上代大人的兄长,您伯父的宠儿。向族长大人进言,让那丫头做您朋友的,也是伯父。族长大人看到绢开朗的性格,也就同意了,然而……非常遗憾,族长大人已经老眼昏花」

千花轻轻地摇摇头。她若无其事的揶揄了族长。

这个女人的心,已经全部投向了茧墨阿座化。就算说她除了身为活神的茧墨阿座化藐视一切都不为过。

她的信仰,最多不过是对茧墨阿座化个人的崇拜。

「然而……事情稍微变得有些复杂了」

千花呵呵地笑起来。愉快的声音传入耳朵,不悦的心情向我袭来。

————很久以前,我就讨厌女人的笑声。

————女人的笑声,非常烦。

「绢频繁地表现自己,向您表现只有自己是您的同伴对吧?她现在,陷入了与伯父的对立状态……宠儿的身份摇身一变呢。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愉快的声音继续着。千花弯起嘴唇,放出话来

「换句话说,那个男人是眼睁睁的将与自己作对的人送到自己畏惧的人的怀中……虽然我并不了解两人的关系为何恶化,但请您务必多加小心」

声音为之一变,带上了严肃的腔调。千花真挚的对我忠告

「那个男人,害怕绢对您些说什么——然而,由于刺激她存在危险性,所以不能来屋里窥视。疑心病不断膨胀……现在已经到了可怕的程度吧」

对最糟糕的事态一直担心受怕的最后,精神将会脱轨。

————不管一切是不是都还没有发生。

那个男人渐渐承受不住精神压力,很有可能会为了排除要因而行动。

现在,那个男人在打什么主意,我并不知道。

那双充血、几近发狂的眼睛,现在究竟有多浑浊呢。

————就那么怕死么。

————明明没有活着的价值。

「…………那个男人,为什么对您如此执着呢」

千花就像打谜语一般向我询问。

根本没必要专程问出来。她已经察觉到了答案。让不让她知道,我都不在乎。我出生的秘密,对我不构成任何影响。就算我是乱伦的产物,我自身也不会发生改变。

————但是,千花产生了误解。

她对我来忠告,就是这么回事吧。我不知道她混淆忠告与威胁是何用意,但她要是误以为自己的立场高人一等就麻烦了。

「………………胃口最好别太怪哦」

我低声说道。千花肩头一颤。她的眼睛里闪过明确的恐惧。

她用看到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我。

灰色的双眼大大地张开,摇摇晃晃的向后退去。

让她明白,就能让她害怕成这样么。

「那、那个……日斗少爷。您究竟在说什么,千花完全……」

「在吃方面,你真的相当讲究呢。不过我并不想对你的兴趣说三道四。吃人而已,不算稀罕。我也认可你对茧墨阿座化个人的嫉妒。只不过,你的这个兴趣一定会害了你自己呢」

我竖起手指,在半空中描摹她的嘴唇。如细语般编织话语。

「继续吃下去,等待你的将是被吃的结局吧」

毕竟,她养着一条狗。

被吃的祸因,早已种下。

千花噤若寒蝉。各种各样的激情从她脸上闪过。焦躁、恐惧、愤怒,她的脸不断变色,忽然沉静。

千花露出平静的笑容,优雅的行了一礼。

「多谢告诫……为了不致此事发生,我会多加小心的。日斗少爷,还请留意左右」

还算聪明。看来是明白了。

我握着她的秘密,她着我的秘密。

然后,我目前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她似乎将其判断为理想的关系。

——————将最致命的误解,判断为还不算糟。

「……啊,今后我也能随心所欲的过了」

听到我的回答,千花慢慢的行了一礼,旋踝离去。

她的身影消失之后,我一如既往的被留在了屋里。迄今为止的情景,恍如幻影。我再次闭上眼睛。

隔了一会儿,吵闹的脚步声灌入耳朵。

「……日斗少爷。啊,真是的,我有些急事,来晚了。需要继续收拾房间么?」

烦人的气息不懂客气的坐在我身旁。她拿起书,擅自整理起来。

恐怕,她口中的急事是千花为了将她支开所用到的吧。那女人真喜欢做无用功。

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绢没有任何话要说的样子。

不过,她暗地里确实有着某种动作。

再过不久,她会来勒住我的脖子么。

要是这样就好了。只要死人的生活能够迎来变化,不管什么都好。

「日斗少爷,脚能够稍微挪一挪么?」

房间里被男人发狂的眼睛窥视的日子。

烦人的女人造访屋子的日子。

两者有何分别。

「…………日斗少爷?」

两者都一样。

* * *

我的时间持续地停滞着。

我停滞、沉默、静止、快要窒息。一切都让我不舒服,一切都让我不愉快。

到头来,折磨我的这个感觉,是由母亲没能实现的愿望所催生的。

我是茧墨阿座化,可又不是茧墨阿座化。

只要那个仪式不成立,我就无法得到自我。

我的根底崩溃了。我失去了前提。我的存在消失了。

无聊的思考漩涡,不断将我吞噬。

但是,我听到一个澄澈的声音,仿佛将其打断。

「『我思,故我在』——就算世间一切都是谎言,唯独怀疑这件事的自己是唯一的真实。哪怕世界是假的,思考的自己也是货真价实的」

可怕的,女人的声音。

为什么,她总是嘲笑我。

「————『我乃无』之类的话,不是反复思考无聊问题的人所该用的哦」

这是什么时候对我说过的话呢。

还是说,少女并没有说出这种话,是我自行捏造的呢。

不论是哪一种,少女讨厌的声音依旧不断重复

「你也差不多该承认自己是个无聊的人类了——说简单点吧」

比我更加稚嫩的声音笑起来。

她嘲笑我。

夺走我的存在的少女对我冷笑

「你也该成熟一点了吧」

吵死了,闭嘴。

此时,我醒过来。

不太干净的天花板铺满视野。我想直起身子,感觉却无法顺利做到。肚子很重,有什么动作压在我的身上。

有人正打量着我。扎成一根的长头发垂下去。

附近飘散着女人的味道。

人的重量和体温很恶心。

「……你够了吧。我想安安静静的生活……不论做什么都没意思呢」

即便我如此告知,对对方也毫无意义。

虽然明白,我还是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娱乐哦」

木讷的响声灌入耳朵。自己声音竟然如此微弱,令我愕然。

下一刻,某种东西从上面落下。温热液滴从脸上滑落。

与此同时,纤细的手指缠住了我的脖子。

我一边望着从上空落下的透明液珠,一边感叹。

————人,是会一边要掐人,一边哭的东西么。

「……我对你的言行,没有丝毫兴趣」

「…………您什么都知道呢」

低沉的声音灌入耳朵。女人——绢,死死的咬紧牙关。

手指用力的堵塞着气管。她放出可怕的惨叫。

「您根本全部都知道吧!」

这句话,刚才听过。

————嘎啦

手指陷入喉咙。我觉得,她果然是个愚蠢的女人。

因此,我无法回答。

黑暗之中,仰面看到的绢的身影,看上去就像影绘一般。

是涂得黑压压的,异形的身影。

————不是人。

不论谁都一样。

————这个世上,没有正经的人类。

「……为什么,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太奇怪了啊。您在笑吧,您一直、一直……都把我当成傻瓜」

绢的声音在颤抖。不知为何,她好像突然坏掉了,我无法理解。

不过,这是能够预料的事情。

既然情报泄露了,生路就只有一条。绢讨厌那个女人。恐怕因为一些琐事相互交流过,然后那个女人对她做了某种暗示吧。

千花——真会狗拿耗子。

「说说话啊!反正你也和你的父亲一样!总是把我当傻瓜,只有对自己有用的时候才会对我好,总是把女人都当傻瓜!所有人,所有人都希望什么都按自己的意思来!」

把我和那个人的价值观混为一谈,这可伤脑筋了。

绢错乱得似乎非常严重。她再次向手中施加力气。

不过,颤抖的手指缓缓从我脖子上离开。

如雨水般,大量的液珠落了下来。

温热的眼泪,一颗又一颗的拍打我的脸。

「呜……呜……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绢嚎啕大哭,将脸埋进了我的胸膛。

就好像孩子依赖着母亲的尸体一般。她像野兽一般不停的哭泣。

我呆呆的望着她的样子。超越感叹的惊讶感觉塞满我的胸口。

————人,是会在想要杀掉的对象胸口哭泣的东西么。

————愚蠢之极。

————咳。

「…………为什么要哭?」

沙哑的声音,用咆哮答复我

「我、我……我、呜哇、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泪水逐渐打湿我的胸口。我感觉心脏仿佛被击穿一般的不快。

一点点的,与体温等温的泪水,打湿我的皮肤。这个触感和血一样。

不久,绢用颤抖的声音接着说下去

「我……肚子,怀……怀、上了……马上、冷遇、了……我、就连父母身边……都……回不去、回不去啊啊啊啊啊啊啊」

抽泣声,最后变成野兽的叫喊。

我反刍她的话。

————这里就是我家哦。

————对绢来说,这个地方就是尽头吧。

————亦或是,棺材。

「为什么……为什么能够露出这样的表情?」

忽然,冰冷的声音灌入耳朵。刚才的哭泣就好像假的一样,声音发干。

我悄悄伸出手,触摸自己的嘴唇。

我的嘴,固定成了笑的形状。

与那个男人屋里看到的狐狸面具,扭曲成相同的形状。

为什么,我在笑呢,为什么我想大叫活该呢。

————我不明白。

————苦思冥想,还是不得其解。

「这孩子,对你来说应该是妹妹吧?对你来说,应该和茧墨阿座化一样,是你的妹妹吧!为什么能够摆出这样的表情!为什么,为什么」

「————————你,在说什么」

沉默灌入耳朵。我的回答成为契机,完全堕入了无言。

绢将吼声咽了下去。我对着张开双眼的她再次提问。

我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是女儿。也可能不过是绢的一厢情愿。

不过,就算真的是女儿。

「在茧墨家,茧墨阿座化以外的女人,有价值么」

————这孩子,是毫无价值的。

对茧墨家的孩子,存在两个选项。

或成为神,或成为人。

神会受到尊崇,人要拜伏于神。神以外的人没有对等的价值。

「————你孩子的价值,没人知道哦」

连被生下的意义都没有。

绢的脸可怕的扭曲起来,颤抖的手,再次掐住我的脖子。

但是,她没有施加力量。她的脸丑陋地扭曲起来,接着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其实是那个男人的孩子……我从那个男人嘴里听到的!这件事……我对任何人都没说过」

「这与我何干。我已经能够独立了。不论我是从谁的肚里生下来的,都没有意义哦」

不论我是从谁双腿间出来的肉,不论我是由谁的精子形成的。

对于现在的我,都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是茧墨阿座化,我毫无价值这件事也不会改变」

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绢一时忘记呼吸。她立刻站起来,跑了出去。

在槅扇前面,她一度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用蓄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我。

「——————我看错你了!」

她扔下这句话,跑掉了。我呆呆的听着远去的脚步声。

看错我了,她期待过我什么呢。

————就算被辜负,却还是摆出欲言又止的目光。

在收拾好的屋子里,我再次躺了下。我就算伸脚,书堆也不会崩塌。

因为绢收拾过。

我反刍她的话。于是,我察觉到了。

————日斗少爷,是个温柔的人呢。

啊,莫非那女人。

期待我为她做些什么么。

因此,她才会生气么。因此,她才会失望么。

因为我明明知道,却什么也没做。

「——————………………不论哪个家伙都是一副德性」

将自己的欲望强加给我。

即不将手伸出来,又要别人去握住,这是傲慢。

我忍受着喉咙的疼痛,再次阖上眼。

如泥沼般的睡眠,不久造访。

唯独睡眠的时光,总是对我很亲切。

我一边如沉沦般堕入梦乡,一边探寻回忆。

曾经我有母亲。有父亲但形同没有。然后,还有一个丑陋的男人。

我为成为茧墨阿座化而生,为此杀掉了母亲。

但是,这个愿望没能实现。

这个愿望是谁的愿望。

是我的愿望么,还是她的愿望么。

————这份憎恨和痛苦有是怎么回事。

这是屈辱,是愤怒,是嫉妒,是怨嗟,是无缘由的憎恶。

被生下来便已失败的我,只能永远的死下去。

这样的日子是多么的难过————难过?

我不难过我不痛苦我不悲伤————我,没有任何感情。

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既然如此,这份痛楚,又是属于谁的。

「——————、咕」

我的眼皮爆开一般张开。

喉咙的疼痛与刚才无可比拟。内脏受到重压,肚子要被压烂。

一切都和睡觉前相同。但与此同时,一切却又都不同。

又有人骑在了我的身上。粗暴地呼出酒臭味的脸向我逼近。

——嘶哈、嘶哈、嘶哈

从男人身上散发出酒和烟的味道。

唾液垂下,弄脏我的脸。男人粗壮的手指因汗水而打滑。

掐住喉咙的手中,注入岩石般的力量。

屋子外面很暗,应该过了用晚餐的时间吧。我究竟睡了多久呢。男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他察觉到绢的行动了么。她吐过了么。

脑袋要裂开了。眼泪自行流出来,顺着脸颊滑落。

好疼、好痛苦、好难受。

但是,我的心冷静到了极致。

怀着想要笑出来的,愉快。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被母亲生下来,杀了母亲,又要被父亲杀掉。

太愉快了,简直是令人义愤填膺的结局。

我笑起来。不出声的笑起来。虽然喉咙要被挤烂,我还是不断的笑着。

然后,我带着笑,刺出了手指。

手指肚子,温柔的触碰男人充血的眼睛。

————滋噜

在感受到柔软触感的瞬间,我顺势将手指按了进去。

被按下去的眼球,陷落到眼窝中。

伴随着湿润的触感,扬起哀嚎。

「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野兽般的咆哮,撕裂黑夜。

我迅速起身。混着血的唾液从口中流出来。我不成声的开始狂笑,抓起纸伞,紧紧抱住。就这样,冲到了外面。

这屋子,除了可以朝玄关和回廊西南两个方向离开之外,没有任何优点。

我飞奔出玄关,通往外面的门紧锁着。原本我没有想过逃离大屋。我就这样向庭院绕去。一边挥舞深蓝色的纸伞,一边奔跑。

我忍不住想要呼喊别人。愉快得不得了。

我一边赤着脚到处乱跑,一边撑开纸伞。

——————啪

黑暗之中,绽放鲜艳的花朵。

咕噜咕噜,深蓝色的花旋转着。

我以起舞般的脚步奔跑。可能是听到了远处的哀嚎,传来人们吵闹的声音,那个男人会说什么呢。我要如何解释呢。

难道,错的人是我么。

我会被当成疯子么。

我该不该寻找借口呢。

无所谓。一切都愚不可及。

我跳舞一般在庭院中跑来跑去,绕到了大屋后面。我从仓库里,取出以前园艺师使用过的双梯。粗暴的架到主屋上后,从低出一截的屋顶冲上去。就这样踩着屋瓦,从屋顶上俯览庭院。

庭院,染成纯白色。

皓月当空。

下面是樱花之海。

美丽的花海一面铺开。白色的花瓣发出沙沙的声响。每度风吹,数千花瓣随之飞舞飘洒。春天的微暗之中,这些白色美丽而浮华。

我环视着如幻想般的情景。

我撑着深蓝色的纸伞,睥睨世界。

此时,我忽然看到了某人的身影。长长的影子舞动着。女人冲过庭院。这是个我认识的身影。

————绢。

她在月下,一边回头一边跑掉。

就好像被鬼追赶的幼童。

在她脚下,淡淡的影子延伸着。女人发了疯一般不断奔跑。

在月光的照耀下逃跑,恍如一出戏,极端缺乏现实的味道。

一个左右摇晃,好像酩酊大醉的男人走在她的身后。男人按住一只眼睛,东倒西歪的追上去。

————那是,鬼的身影。

————不,那是父亲。

他是在骚乱中甩开人群,冲出来的么。还是说,为我追我而赶在人们前头冲到了庭院呢。父亲冲出的房间,究竟怎么样了呢。

为什么没有人来追呢,没有人来阻止这个男人呢。

我脑海中,浮现出千花熟练地调停族人,让他们各回值守的构图。追我而来父亲,将绢改换为对象,不也全都是她一手运作的呢。

————她讨厌娟。

————而结果,就是这样的构图么。

我呆呆的望着庭院。在照得发白的庭院里,女人不断逃窜。男人追在她的身后。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庭院的一端。

这一切,我全都看在眼里。

就好像在欣赏舞台剧一般。

没过多久,扭曲的一幕闭幕了。

望着残留下来的发白的舞台,我独自闭上眼睛。

明天再来,又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恐怕没有任何改变。

岁月依旧疯狂——反正会永远持续下去。

* * *

随着黎明,我醒了过来。

我在人发现之前走下双梯,将梯子放还到原来的地方收拾好,就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回到大屋。我毫不在乎弄脏的脚,登上回廊。

就这样走着走着,被一个慌慌张张的女侍撞到。中年的女侍看到我眨了几下眼睛。

「啊、日斗少爷,您上哪儿去了?」

「…………」

我无法顺利的发出声音。在喉咙上残留的手印被发现之前,我转过身去。

我一声不吭地远去,困惑的声音向我身后搭话。

「日斗少爷,伯父昨天被负责照顾您的绢弄伤了眼睛。现在,伯父正在接受医生的治疗,眼睛恐怕……还请不要灰心」

————原来如此,弄成这样了吧。

我了解之后,依旧背对着她轻轻点头。即便如此,刺痛还是蔓延开。

「绢……似乎逃出了大屋。现在族长正在和千花大人商量,要不要报警」

恐怕不会报警的吧。

茧墨阿座化对这种事态不感兴趣。应该希望别人小题大做。

不过,我知道。绢并没有逃。

她连逃跑都做不到。

随后道听途说地了解了事件的详情。

听说那个男人一到深夜就会传唤医生回到自己房间。不过,他坚决拒绝住院。这个男人,似乎担心我会抖露什么,害怕得不得了。但是,在有人照料他的时候,是不会让他离开房间的吧。

至此为止,我是自由的。

我放弃回房间,改变目的地。茧墨阿座化被赋予了不同于被封印的那个房间的另一间上房。一眼便能望见并立的樱花树,附属的书斋的照明窗位置很正,应该是个很舒服的地方。不过,她拥有另一间私人的房间。逼仄的房间,是参照她的意愿,后来增设的。

房间建造是成从大屋伸出来的形式。是个容不下其他人的小房间。不过这符合茧墨阿座化的喜好,所以茧墨阿座化正在使用那里。

那个地方,模样就像玩具箱一样。

里面被她喜欢的家具塞满。摆着皮质的沙发和椅子,哥特萝莉装随意的到处乱扔。在到处散落的巧克力的空盒子中间,茧墨阿座化侧坐在椅子上。

她撑着脸,踢着脚,用索然的眼神望着我。

「——————哎呀,稀客呢」

她咬碎巧克力,弯起嘴唇。

包着黑色长筒袜的脚挥动起来。红色的丝带摇曳着,滑落在纤细的脚上。

茧墨阿座化注视着我低声说道。

「这是哪阵风把哥哥————这伤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和她谈论这个。

我依旧保持沉默,茧墨阿座化继续将点心送入口中。

她舔舐弄脏的嘴唇,抚摸自己纤细的喉咙。

涂成黑色的指甲,缓慢地触碰白皙的肌肤。

巧克力仿佛血迹一般,留下线条。

「捏碎喉咙,是比用刀刺更加消极的杀意。在杀与不杀间彷徨……也能够被顺势阻止。带着这个伤的人看到你,恐怕能够确信吧」

正因如此,才会去掐喉咙。

————踏

茧墨阿座化摇摆椅子。她眯着眼,一边望着天花板,一边说道

「那个人无疑是自己伤害了自己————是吧」

她扬嘴一笑。

看来这位少女,已经洞悉了一切。

不过与此同时,一定对一切都毫无兴趣。

她理解自己当做娱乐对象的东西。和我不同,明白自己渴求什么。除此之外,一概没有兴趣。

我是不是要被杀掉,绢的下场如何,都没关系。

原来如此,她是怪物。

「于是,哥哥为何来此?恐怕是为自己的事吧。你应该想抱着疼痛喉咙,像受伤的野兽躺下对吧?然而,为什么要来我这里露脸——啊」

此时,她开心的笑起来。展现出野兽般令人厌恶的表情。

————我不擅长应付她的笑。

不论女人的笑声还是笑容,都无比丑陋。

「你不是对无聊的事情很感兴趣么?」

她在擅自推测什么。

茧墨阿座化细语,猛地重新坐好。挂满蕾丝边的裙子柔软的展开,再次落下。她撑着脸,手指滑过脸颊。她翘起腿开始讲述。

就好像给予愚蠢人类忠告的神一般。

「她怎么样了,我能猜到。只不过,好奇也无济于事。我先告诉你好了。死掉的人不会感觉到任何东西。已经没有让你去好奇的价值。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反正都是自作自受哦。事先奉劝一句好了,哥哥——后悔就已经晚了」

她误会了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家族对她的失踪是如何处理的。

除此之外毫无意义。也不可能会感到后悔。

「——你就是这样,不断将视线从一切之上背离,就连自我都不去了解,不承认是自己的欲望杀害了别人。所以才会演变成这样的事态哦。你这个人,比你自己所想的,要更加单纯」

我不必接受她的非难。

忽然,茧墨阿座化眯起眼睛,用认真的腔调小声说道。

用如同藐视我,可怜我的腔调。

「你希望就这样下去,变得再也回不去么?」

我没有明白这个问题的意图。她问的问题,实在太过抽象。

我的时间,如今依旧停滞着。

我停滞、静止、沉默、快要窒息。

一切都是那么不舒服,一切都是那么不愉快。

在我回去之前,我就会动弹不得。

我,无法去任何地方。

「————将自己产生的误解一直维持下去,长此以往,你一定会在致命的方向性上一直错下去」

她再次攝起巧克力。

将点缀着红色的一粒,夹在牙齿间。

————咔嘣

应声咬碎。

「发疯,错乱,都是人所拥有的权利之一。你只要按你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就对了。只不过,别再给我添麻烦了」

——你一定会这么做吧。

她吃惊似的耸耸肩。然后,讨厌似的摇摇头。

我对一直吃着巧克力的身影,背了身去,离开被甜腻气味充斥的房间。我感到喉咙痛的更加厉害。就如吸入了毒素一般。

那位少女本身,便是可怕的毒素。

由巧克力构造而成的少女,没有人的感情。

我想要透口气,再次回到庭院。

望着被樱花填满的世界,春风柔和的拂过脸颊。

我无心回到自己的房间。就这样,我在回廊上坐下。我微微倾首,向天空望去。

肚子不饿。也不困。只是,好痛。

直至天空染成淡淡的黑色,我一直如此。

* * *

和昨夜一样,庭院染成纯白。

白色的月光挥洒而下,樱花花瓣反射着光芒。空气看上去也泛着淡淡的光辉。混着樱花的风拍打脸颊。春风是温韵的。这个温度让我很不舒服。

我陷入仿佛一直都被那个季节所束缚的感觉中。

就好像在女人的子宫中翻滚一般舒服。

我缓缓起身。一边望着白夜,一边前进。

影子薄薄地撒在地面上。

我感受到来自屋顶的视线。然而,这不过是错觉。

————我感觉,昨天的我依旧坐在屋顶之上。

我走上昨晚观戏的舞台之上。

中途,鲜艳的颜色在庭院一隅闯入我的眼睛。深蓝色的纸伞,插在草丛中。

说起来,我昨天从屋顶上下来的时候,没有将它带走的记忆。

一定是从屋顶上滚下去的吧。

我将它捡起,搁在肩上,缓缓撑开。

————啪

我带着深蓝色,漫步在白夜之中。

缤纷绚烂的春色之下,舒服得令人发狂。

————樱花树下埋有尸体。

————庭院的樱花很白。但是,过去一定吸过血。

————只是没有人知道罢了。

人的脚下,不论哪里,一定都埋着无数的骷髅。

————咕噜咕噜

然后,我到达了那里。

那里是庭院东头一角的土墙仓房。里面收纳着价值不高的老旧物品。本来那里应该是被封锁着的。但我知道,近日由于用作佣人们集中休息的场所,所以没有上锁。

要藏的话,就是那里了吧。

我悄悄地将手搭在门上。

门咿呀作响,渐渐打开。

————吱、咿咿咿咿

门发出惨叫一般的声音,随即打开。

于是,我在那里看到了那个。

「——————————————嗯」

没有激发我特别的感情。

不论悲伤还是愤怒,抑或失望。

不论开心还是高兴,抑或欢喜。

我,只是理解了女人已经死去这件事。

在眼前的月光下,女人摇摆着。

惨白的腿上沾满大量的血和排泄物。被狠狠勒过的脖子已经折断。在她身边,倒着似乎用来垫脚的木制双梯。女人手指僵硬,缩成一团。

绳索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女人的身体随之摇摆。

舌头伸直,眼球凸出的这张脸,看不到生前的面影。

不过,这个必定就是她。

是强行被弔死的吧。

亦或者,是绝望之后自行上弔的吧。

对于这件事,我并不知晓。

只是确定了,她已经死亡这件事。

「————————嗯」

我再次细语,认识着悲哀的死相。

然后,我注视她发胀的脸。

与发白浑浊的眼睛,四目相交。

忽然,支撑女人身体的绳索断掉了。

————咿咿、咿、咻咻咻咿咿咿咿咿

老旧的绳索断成两截,她的身体险些掉在地上。但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挂住,停了下来。她的脚尖接碰到了地面,依旧被差点断掉的绳索弔着,呆呆的注视着我。

她的脸没有变化。不过,她摆着一副寻求依靠的表情。

不论我还是她都没有说话。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拥有言语。

她如同坏掉的人偶一般,摇摆着。只是摇摆着。

但是,她的手,固定在了向前伸出的形状。

此刻,我理解了。

完美的、完完全全的,理解了。

『啊——————————原来如此啊』

我还是无法顺利的说出话来。我用不成声的声音呢喃着。

我将视线投向眼前摇晃着的尸体。那是丑得可怕的东西。不仅可悲,最终的外表也形同异形。

只不过,即便死掉,即便落得离奇的下场,女人愿望犹在。

尸体无言的向我诉请。

————我再一次,被寄予了愿望。

————就如我被寄予愿望,要成为茧墨阿座化的那天一般。

到头来,我是逃不了的吧。我是改变不了的吧。

不,我是不想逃。我是不想改变。

我理解了。我迅速的理解,确定了方向性。

就在这里。一切,如今就在这里。

死者在向我倾诉。不断将懊悔与绝望,还有没能实现的愿望吼叫出来。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

这个生存方式,再次回到了我的手中。

我乃无什么的,根本就无所谓。就算我无法获得自我也无所谓。空虚的日子,也应该画上句点了。

眼前的这个,是个丑陋、无趣、令人生厌、无关紧要到绝望地步的东西。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被寄予了愿望。

————只有我能够做到的事请,就存在于此。

于是,我行动起来。

我不再停滞、不再静止、不再沉默、不再窒息。

无聊已经终结。旁观也到此为止。

我现在,再次诞生了。

『我明白了————————这个愿望让我来实现吧』

于是我,握住了死者僵硬的手。

我接受,并回应了女人的愿望。身体的血像连接起来一般,流淌在我血液中的超能力向女人注入。然后,它在死者的体内开始成形。如同茧墨阿座化藉由纸伞打开异界一般,我以他人的愿望作媒介,改变血肉,驱动骨骼。

于是,那个形成了。

————————滋噜

响起湿润的声音。红色的某种东西,从女人的双腿间滑落。

鲜血和羊水从双腿间流出滴下来。

滋啦一声,沾满血的肉块随胎盘一起掉了下来,脐带应声扯断。

掉在地板上的那个,已经死了。

随着母体的死亡,那个化作了冰冷的块。原本那个在母亲的体内,便没有发育到这种程度,是个无法区分是鱼是人的东西。不过现在,那个得到了坚实的肉体,拥有明确的手和脚,化成了人的形状。

不过,死掉的肉孕育出来的是死肉。那个动不起来。

————被生下的婴儿,一动不动。

但是,沾满血的手突然动了。

圆而粗的灰色的肉,拍在地板上。

————噗啦

————呫

那个在哭。

沾满血的后背在颤抖。小小的手脚咕噜咕噜的打转。关节旋转,手和脚朝着天空颤抖着。那个突然打了个滚,猛地拍起地面。脖子在蠕动。巨大的脑袋砸了下去。那个就如同做工拙劣的人偶一般,一次又一次的摆头。

————吓

那个发出天真无邪的笑声。

下一刻,像蜘蛛一样飞奔起来。

那个驱动四肢,以迅猛的速度向外面冲去。我从那个的后面追上去,凝视着那个穿过白色庭院的样子,泪水涌了上来。发自腹底的火热感情满溢而出。

在眼前,是我自己完成的奇迹。是由我之手创造的异形。

————我所完成的东西,就在眼前。

我无法掩饰此刻的兴奋。皓月之下,红色的怪物爬过去。异样的情景因泪水而发浊。灿烂怒放的樱花,如同为我祝福一般,映入眼中。

愉快。愉快。我竟然如此愉快。

——————这是死去的女人的愉悦。

藉由实现女人的愿望,我换取了情感。我藉由实现他人的愿望,用这份感情充实自己。既然我自己没有娱乐,那就将他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就好了。如此简单的事实,我如今才察觉到。

这么做,我竟然能够如此快乐。

————嗒

那个双脚扭曲,登上回廊,以蜘蛛般的动作在地板上爬行前进。地板上留下红色的血迹。那个身体一边摩擦墙壁,一边在走廊上转弯,冲上楼梯,用短小的四肢敲击台阶。

————嗒

那个弯曲圆圆的手脚,身体像毛栗一般弹起,像虫子一样反复跳跃,登上楼梯。

————嗒、嗒、嗒、嗒、嗒、嗒

伴随富有规律的声音,楼梯在震动。

不久,那个登上了一层楼。

————嗒

红色的身体滚落在地板上,旋撒血液,一时趴了下去。不过,那个立刻又动了起来。那个抬起膨胀的肚子,再次驱策四肢,拍打地面。

————嗒

那个跳起来,像子弹一样撞向关闭着的槅扇。槅扇被撞破,满身是血的身体消失在了里面。我将手搭在歪曲的槅扇上,强行将其打开。

房间里的情况显露出来。沾满羊水和血液的手指陷入榻榻米。俯卧在地的那个,缓缓抬起脸,忙不迭地将沉重的脑袋左右摇摆。

那个嘴唇上杨,露出笑容。

————吓哈

隔了半响,响起浑浊的尖叫。似乎正在打瞌睡的医生发出猪一样的声音。男人保持沉默。他的一只眼睛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颤抖的嘴唇,缓缓张开。野兽般的声音从中漏出来。

「这……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什么,还用说么。

————是你的孩子。

刺耳的尖叫声撕裂黑夜。烟酒的味道充满肺部。

我不耐烦一般做出回答,那个以飞快的动作在榻榻米上爬行,一边左右摇摆着脑袋,一边向男人爬过去。

「噫、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算恳求,也为时已晚。

————嗒

那个再次跳起。榻榻米上留下小手的痕迹。

那个张开大嘴,向男人扑去。

没有牙齿的嘴唇,夹住了男人的喉咙。

————冰冷的死肉的嘴,非常坚硬。

————噗唦

发出令人生厌的声响。

被咬到的肉缓缓消失在那个的口中。

隔了片刻,鲜血汹涌地喷洒出来。血海从男人被咬断的颈动脉蔓延开。天花板被打湿,房间被染成殷红。失禁的医生,嘴巴无言地一张一合。我从他丑陋的身影上移开视线,触摸自己的嘴唇。

嘴唇果然固定成了笑的形状。

与装饰在屋里的狐狸面具,形状相同。

————我总算发自内心的笑出来了。

————啊哈

那个再次张开血淋淋的嘴。

那个仿佛已经失去兴致一般,扔下已死的男人。那个从男人胸口爬下去,猛然跑了起来,如同四只脚的虫子一般,拖着肚子,在地板上爬行飞驰,拖出一条更加浓烈的红色痕迹。

我再次跟在那个的身后。我一边跑,一边旋转纸伞。

咕噜咕噜地,深蓝色在我背后旋转,我跑了起来。

「来、来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来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医生大叫起来。我不禁咋舌。怎么可以让这场游戏受到妨碍。

在人们听到叫声聚集过来之前,只好去做该做的事了。

那个继续狂奔。房间的槅扇打开,有人出现在前方。然而,人无法阻止脚下的存在。血淋淋的身体触碰到人的小腿。我从发出怪叫的人们身旁冲了过去。

我对她们毫无兴趣。

不过现在,我得赶上那个不断爬行的影子。

那个,不久到达了一扇木制的门。

就好像巧克力一般涂成黑色的门,与这个大屋并不搭调。

那个再次跃起,鲜红湿润的身体向门撞去。

————嗙

表面留下了掌印。掌印拖着血迹,缓缓落下。地板上,那个像被碾烂的青蛙一样蠕动着。我伸出手,迅速抓住门柄。打开门的同时,那个再次跃起。那个用四肢猛蹬地面,跳入房间。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个发出哄笑。充满肺脏的巧克力气味,被铁锈的味道所取代。

血液飞洒到西洋风格的数件家具上,滴在点心上。

那个一跃而起。在那个张开大口扑过去的方向上————

撑开纸伞的黑衣少女正站在那里。

「————哎呀,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哦」

————咕噜

茧墨阿座化,无情的转动纸伞。

空间仿佛在旋转的错觉向我袭来。维系着死者生命的东西,轻而易举的破坏了。如同操纵人偶的提线被剪刀剪断一般,变化急遽发生。

————噗啦

那个倒伏在地,发出湿响。那个四肢摊开,如同坏掉的人偶滚落在地。坚硬冰冷的手脚似乎再也动不起来。

那个,变回了死者。

已经没有要动的迹象。

茧墨阿座化抬起脸。像猫咪一样的目光向我射来。

在帽子边缘的黑色蕾丝那边,她眨着大大的眼睛。

————她的嘴,如野兽一般弯起来。

「…………创造出了有意思的东西呢」

她用满含笑意的声音说道。这句话,再一次摒弃了虚假的敬意。

茧墨阿座化用鞋底搅弄沾满血和羊水的皮肤,轻轻踩踏那个的背部,将脚撤开。

「……已经不动了呢。人的感情,有时会孕育出鬼。不过,死掉的婴儿,恐怕力量不够吧。所谓真正的鬼,是有肉的」

这种东西,不过与暂借死者身体的野兽类似哦。

————咔嘣

她咬碎巧克力,细语道。

创造真正的怪物,需要活着的肉。

我一次次的反刍这句话。我保持沉默,如同要铭刻在大脑中一般重复着。我对注视着我的她,就连张嘴都做不到。我没想过去找理由。她也什么也不说。

不过,她保持着沉默,向我投来侮辱的眼神。

————哗啦

金色的包装纸从她指尖飘落。

金色的纸,像蝴蝶一样偏偏洒落。她将纸踩烂,重新转向我。

红色的嘴唇,不开心的笑着。

————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

我和她维持着相对的形式,转着纸伞。

两种颜色的纸伞,如相互呼应般旋转。

————红色和深蓝色在旋转。

————就如从曾几何时的情景。

「这是你干的好事吧,哥哥?」

她用不快的声音说着。她耸耸肩,叹了口气。在她背后,红色的纸伞一如既往的旋转着。她向我投来嘲笑的视线,接着说道

「你的眼神是想否认呢——的确,你只是跟在这个后面来到这里,想要申辩也奈何不了你吧。不过,你想要杀我……在我预想中,还有一个人已经死了呢。杀掉那个男人的————是你的欲望」

忽然,她说出脱离话题的事情。

尖锐的视线向我射来。她批判我。

————杀掉那个男人的事。打算杀茧墨阿座化的事。

————她说,这是我的愿望。

但是,这全是死掉的女人的愿望。

————她被那个男人背叛,被那个男人杀死。

————她的孩子,没能成为茧墨阿座化。

这是自己的生命被否定,孩子的生命被否定的她的愿望。

————这个愿望,断然不属于我。

「别去利用死掉的女人啊」

忽然,冰冷的声音灌入耳朵。茧墨阿座化宛如挥下利刃一般,如此断言。沉默之中,红色纸伞旋转着。如纸风车一般,鲜艳的颜色咕噜咕噜地旋转。

好似鲜血的颜色,搅乱了巧克力的芳香。

我没有回答。她没有问。

我们相顾无言。

没有任何值得去说的东西。

「阿座化小姐、阿座化小姐,您没事吧!」

隔了一会儿,从远处传来声音。无视近乎狂乱的哀鸣,我旋踝离去。茧墨阿座化没有阻止我。我逆着向房间集中地人潮,迈步前行。深蓝色的纸伞,缓缓从肩头放下。

————啪

我将合上的纸伞,像剑一样挥下。

答案,已经得出。这个结论,将不会再动摇吧。

她与我,无法互相理解。

不需要互相理解。

————这份憎恨,这份难过又从何说起。

这份屈辱、这份愤怒、这份嫉妒、这份怨嗟、这份无缘由的憎恶,又从何说起。

我总算明白了————既然有着无法释怀的怨念,那就让它释放出来就好了。

此时,我头一次感觉从这份难以逾越的痛苦中得到解放。

我,必须实现母亲的愿望。

为此,茧墨阿座化,应该死。

对该死的人,没什么话好说的。

我和她,不需要相互理解。

因为我——————要杀了她。

* * *

嗞唦嗞唦嗞唦嗞唦嗞唦嗞唦嗞唦嗞唦嗞唦嗞唦嗞唦嗞唦嗞唦嗞唦嗞唦

刺耳的呢喃,如昆虫振翅般响起。我步入人满为患的房间中。

人们包围着脖子被咬烂的男人尸体。毫无意义的台词塞满耳朵。还有或许是直接目睹伤口,当即晕倒的女人。在里面,医生唾沫横飞的叫唤着什么。他的样子,看上去很不正常。

我走到里面,无言地从人潮的缝隙中前进。

————咿

榻榻米发出微微的倾轧声。忽然,我注意到某人茫然的呢喃。

「————日斗少爷?」

就像线被绷紧一般,视线集中过来。我,旋转着手中的纸伞。

我将熟悉的重量再次搭在了肩上。

深蓝色,绽开。

————啪

令人刺痛的寂静灌入耳中。

喧嚣停止。在场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不知为何,他们无言地仰视着我。

他们的眼睛,就好像正看着难以置信的东西一般,绷得紧紧的。

————我现在,究竟正摆出怎样的表情呢。

他们就算看到我撑起纸伞,也没有任何抱怨。

但是,他们都仰视着我。

就如同,注视怪物一般的眼神。

————这个认识是正确的。我不是人。

————在不久后成为活神之前,将我当作怪物就行了。

我踩着父亲的血,走了过去。脚底接触到了从脖子流出的,温热的血。我视线移向脖子被咬碎的尸体。

真是可悲的结局。男人的尸体非常丑陋。我回想男人的生平。

不管回想多少次,他都连杀的价值的都没有。

————不过,这不是我的愿望。

————把这种事说成是我的愿望,根本不不够格。

我跨过血海,站在壁龛之前。

然后,将我想要的东西拿在手中。

————喀拉

我将狐狸面具从墙壁上摘下,缓缓地戴在脸上。视线变得狭小。我从狐狸面具上感受到了野兽的味道。但是,这必定是充斥这个屋子的血,以及被撕裂的肉的味道,再无其他。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思考起来。

我杀了母亲,杀了父亲。

拿着纸伞,戴着狐狸面具,舍弃了为人的道路。

这个世界净是谎言和虚伪。

野兽————或许都比人强上那么几分。

我觉得呼吸不畅,摘下狐狸面具,将其戴在头顶,弯起嘴唇。

————我,有意识的笑了起来。

对,我以这一天为分界点。

成为了狐狸。

* * *

「——————这就是狐狸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

您意下如何呢。可否尽兴?

————如果让您看得尽兴,我将不胜荣幸。

————不胜欣喜。

在我眼前,讲故事的人双手摊开行了一礼。

红色海洋的中心,伫立着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

他站在波涛滚滚的海面,俯视着我。曾经宛如狂风肆虐的水面,现在镇定下来。从波涛间生出的手臂,以宛如倾诉苦痛的形式静止着。成百上千,好似死者的手,将海面完全掩埋。

那些手,就好像快要溺死的人,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一般。

讲故事的人,站在这一幕的中心。

他对僵冷的手不屑一顾,伫立在那里。他的背后,能看到小田桐的身影。他维持着头转向我的姿势,动作停止。他的怀中,抱着一只鬼。

沾满血的身影背后,美丽的蓝天无限展开。

夏日的蓝天,灼烧着视网膜。七色的光将视线染白。

那里,是离开地狱的唯一出口。

疯狂的景色中,讲故事的人优雅的弯下腰。

和我样子相同的他,忽然煞有介事的抬起脸。

————他的脸上,戴着狐狸面具。

「好了————有两个提问」

「————你,想说什么?」

我,向即是我又不是我的存在反问。

我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但是,我不可思议的能够确信。那是从我身上分离的一部分。即属于我,又离我最远的东西。

他优雅的扬起手。静止的世界中,响起朗朗的声音。

「你拿到了狐狸面具。为了把自己当成真正的野兽————可是,哎呀哎呀,真的只是这样而已么?」

讲故事的人含着笑意的声音说道。他不等我回答,继续说下去。

「而且,其实还有对妹妹的怜悯,不对么?连鬼都做不了便死去,只能成为野兽一般的东西,你对那堆肉块是怀有同情心的吧?或者是,你————将自己与那个视作了相同的东西?」

————与那个,从母亲腹中滑落的,堕落成野兽的丫头。

讲故事的人微微倾首,向我问道。

我反刍刚才观看的故事。那是久违的光景。离开茧墨家以来,我不曾回想过大屋内发生的事。就算说那一幕幕已经被我遗忘也不为过。有关那个怪物的故事,对我来说的确成为了一个契机。

然而,我并没有长久地去在意它。

那个婴儿,不过是个死者。

「————没有那回事哦」

讲故事的人微微倾首。他双手翻过来,向上托起。以演戏一般的动作,再次深深行了一礼。

「失礼了。然后是——最后的提问」

————还请务必为我作答。

讲故事的人用祈求般的声音说道。看来他还有问题要问。他维持深深鞠躬的姿势一动不动。我伴着叹息,简短的回答他

「————————尽管问吧」

在这个世界中,无处可逃。

不论是多么无聊的提问,我都只能接受吧。

讲故事的人慢慢的抬起脸。然后,再次摊开双手。

从面具的缝隙中,发出细微的吸气声。

我不容分辩的理解了。

这对于他来说————恐怕是最后的台词吧。

「孩子的愿望,自出生之时并不存在。孩子藉由母亲的欲望而成型,被有意识的塑造成那样而养育长大。所以,孩子变成了实现他人愿望的生物。至少,孩子一直断定,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欲望。然而,唯独将一点,作为自己的语言说了出来」

————啪

他双手猛地合上。短短几秒的沉默,充斥红色的海洋。

然后,他猛地张开双手。

「『只有你,我希望你毫无理由地就让我害死』」

将刚才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重复起来。讲故事的人用完全完全相同的声音,完全相同的语调细语,接着说下去。

「——————这一点,唯独这件事,不就是你的愿望么?」

的确,我是说过这样的台词。

但是,那并不是我的愿望。用愿望这个词来称呼,实在毫无意义。我的确希望小田桐去死。被茧墨阿座化带走的玩具,我想再次弄坏。不过,将这个称之为愿望,实在太没意思了。

我,从不曾怀有自己的愿望。

忽然,过去的情景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一张张写满欲望的脸浮现,随即消失。惨叫,悲鸣,哀求,塞满耳朵————然后。

无关紧要的记忆突然浮现。

『呵……你叫日斗啊,请多关照』

他对狐狸面具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之后,点点头。然后,突然伸出手。

他轻易的握住我的手。

————没有任何含义,没有任何原因。

随后,这个情景消失了。激烈的雨水塞满视野。大喊的少女的脸浮现出来,她狂吼的脸浮现出来,一切都融解成红色,消失不见。

然后,在锈红色的海洋中,只剩下我一个人。

然后,我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有那回事哦」

讲故事的人,身影消失了。

世界再一次开始猛然运动。海水激烈的蠢动着,红色的纸伞在空中飞舞。几百、几千朵盛开的红花被激烈的漩涡所翻弄。白色的手纷纷伸出手,将纸伞拖进水面。我茫然的望着这一幕。接着,我看到自己坏掉的纸伞。

————深蓝色的纸伞。

————那是单纯而简洁的真实。

————我终究,从最开始便不过是在模仿。

这个结局正是我的末路。何其凄惨悲凉,太适合我了。

朝着致命的错误方向不断前进,到达的就是这片红色汪洋。

————这里,就是我的终结。

「………………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

世界在黑暗中沉没。即便闭上眼睛,红色还是渗进了眼皮下面。无数的手将我拖入海里,一切都无所谓了。

可是,沉入黑暗的世界中,响起茧墨阿座化的声音。

「别过去!小田桐君,同情心别太泛滥了」

————啊,那个愚蠢的男人,想要做什么。

「仔细回想一下,他对你做过些什么?」

正是如此。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

我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悯。可以同情我的,只有我自己。我不想得到任何人的同情。哪怕我走的是错路,那也是我的路。我为此自豪。

断然没有后悔。

与其被当成可怜的孩子指指点点,我宁愿死。

她的伪善非常丑恶。竟然想救我,愚不可及。

我发自心底的灌入憎恶,抬起脸。视野中映出那张泫然欲泣的脸。我对着向我投来困惑眼神的男人,不屑地回答

「…………小田桐,别过来。我宁愿死,也不愿意接受你的同情」

————我,不会抓住任何人的手。

————我,不会抓住你的手。

「你就继续匍匐在地——————肮脏地苟活下去好了」

为了自己而将其他的人咬碎,只用套上善的名头就可以了。

我诅咒他。赌上我整个人去憎恨他。

下一刻,一只巨大的手穿过视野。仿佛被拍打的冲击在全身蔓延开。我的身体完全坠入了红色的海洋。无数只白色的手将我全身缠住。

手寻求依靠一般,苦苦哀求一般,将我带入海里。

在最后的最后,我看着缠着我的手,轻轻的呢喃。

————这就是,某只狐狸的故事。

然后,伴着笑声将话吐出来。

——将对我来说,最后的台词。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于是,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