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事件IV

在某个地方有一具很悲惨的尸体。

手在这儿、脚在那儿、而头颅则在稍远处。

尸块散布整个房间。

房间里曾经有一名少女。

少年出去了。

他忘记狐狸也是野兽的这个事实。

无助的少女如小红帽般死去。

少年无法成为少女的守护盾牌。

降临在人类身上的灾难就是如此没有天理。

不论老幼、贵贱都一样。

没人性的人或人类也一样。

这是个可怜的悲剧。

如果你希望,主人也愿意施恩于你。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祝你好运。

*  *  *

回过神时,我独自坐在沙发上。

看了时钟,现在是七点,但是窗外还很明亮,淡蓝色的天空闪耀着强烈的阳光。我走到窗边拉起窗帘,屋内便被完全的昏暗笼罩,染上暗红色的地毯也陷入黑暗中。

地上的人体零件已经消失。

只残留些许肉片,尸体不见了。

雄介也不见了。怪的是连茧墨也不在。

昨晚的记忆逐渐出现在浑沌的大脑中,宛如画面在眼前重现一般,想起自己捡拾着砍碎的手。我将左手抱在怀里,捡起右手,用下巴抵住两只手臂免得它们掉下去,接着捡起掉在地上的脚踝。

我昨天究竟做了什么?

低头一看,衬衫上的确染着血迹,并不是在做梦,这么说来那之后的记忆也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我忍耐着晕眩的感觉站起身,迈开步伐。

我捡起那些破碎的尸块做什么呢?

离开客厅走到厨房,我抓住冰箱的把手,打开冰箱。

——————啪。

黏稠的血液与体液从冰箱流了出来。

氧化而变黑的血和破碎肠子中流出来的秽物蔓延至脚边。被一件以玫瑰作为设计概念的黑洋装包裹住的尸体映入眼帘,硬塞进冰箱的尸体下挤满压烂的柔软内脏;门上的架子摆放着手臂和腿,而不是装有饮料的宝特瓶;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掌如绽放的诡异花朵,这具尸体就像零件分门别类地装茌冰箱中,如普通肉品般冷藏着。

茧墨的身体冰在冰箱中。

似乎是我把这些尸块塞进冰箱的。

雄介真聪明,不交代一声就离开了。他那野兽般的直觉令人感激,要是他昨天随便开口说话,不知道我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

毕竟我已经失去理智到把人的尸体塞进冰箱了。

我是不是疯了啊?忍不住这样问自己。但是我没有答案,就算脑袋早就出问题了也不意外,毕竟我或多或少察觉到自己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妙。

但是这次会把尸块塞到冰箱,应该只是为了防止尸体腐败吧?就算室内冷气开很强,毕竟还是夏天,不用多久的时间,微生物就会开始享用尸体。

我屏住呼吸关上门,隔离浓烈的铁锈臭味,和尸体腐败的恶心味道,让尸体和冷空气一同封在冰箱内。突然视线一片摇晃,双腿无力,当场跪了下来。用力过猛发出很大的声音,骨头一阵疼痛,但是我不能坐在这里。

我只是没办法立刻站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忍不住发出笑声,然而我的眼睛却流下泪来。眼泪掉在地上,心却一片空虚,流着眼泪的我心情平静,掀不起任何涟漪。

————爸、爸?

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哭泣,低头一看,肚子上的伤口大大地裂开来,传来浓浓血腥味。就算把尸体塞进冰箱,依然无法避开鲜血的气味。

残留在屋内的香甜逐渐被铁锈味所取代。

这时我才发现。

没错,我……

那么做只是想让这间房子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恢复成之前充满巧克力香味的状态。

「——————真蠢……」

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又有什么用。

骂完自己,眼泪依然不停地流。突然觉得好冷,我伸手抱着大腿。腹部痉挛引发剧痛,被弯曲的腿压迫到的孩子痛苦地哭泣着,我却不打算改变姿势。从肚子漏出的体液沾湿了衬杉,我不予理会,往后一例。

背后的冰箱震动让人心烦。

那张纸卡不知丢哪儿去了,注意到的时候已经不在手里。我得快点找到它,身体却不听使唤,我不能一直坐在这里。

因为我必须出发去救白雪。

没错,我要在白雪变成尸体之前把她救出来。即使只能救到白雪我也不能放弃,我必须赶到她身边,在她的手脚四分五裂,被人残忍杀死之前。

「…………呜……」

在我思考时,胃酸逆流,我吐了一地之后狂咳不止。不由自主流下的眼泪滑过脸颊,脑中彷佛响起无数次爆炸声响,我压抑住激动的情绪,却不知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难过?愤怒?还是绝望?

这股翻涌上来的复杂情绪到底是针对什么呢?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再次思考,只要大脑能专注地思考问题,应该就能保持冷静。

冰箱里放着尸体。

一堆像是被顽皮孩子肢解的玩具般的尸块。

从这一点可以判断,那堆尸块很可能不是茧墨。

上颚与下颚分离,舌头整个拉出来;两颗眼珠被挖出眼眶,代替被吃完的松露巧克力放在盒子里;连着头发的头皮被剥下,现在被我放进塑胶袋冰进冰箱。

五官完全无法辨认。

但是若那些尸块不是茧墨,又是谁的?

某个穿着茧墨衣服的人死在茧墨的房子,难以理解。根本没有人会替茧墨而死,也不可能有备用的尸体可以冒充,不是茧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再说,那只狐狸有可能杀错人吗?

那具被无情分解的少女尸体只可能属于茧墨,

——————她也不可能逃走。

茧墨阿座化已经死了。

我的思考到此结束。

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嗡嗡翁。

我用身体感觉着冰箱单调的震动,过一会儿我站起来。好像身体自顾自地动了起来一样,肉体的感觉越趋模糊,没有真实感。耳边传来哇哒哒的脚步声,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脚上竟没有穿任何东西,也许是因为袜子沾上了内脏所以才脱掉。

回到客厅的我茫然看着四周,手在地上寻找着,嘴里不停念着。

「纸卡、纸卡、纸卡……」

手突然摸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捡起来一看发现是根断指。指甲上还涂着黑色指彩。我静静地将指头放进口袋,打算等一下把指头和其他肉片一起冰进冰箱。尽管知道自己的行为很诡异,却又不想责备自己。

我想,我现在的心情应该和当初埋葬了朋友的彩一样。

心的某一部分已经跟着死去的感觉。

「纸卡……纸卡呢?」

我在桌上找着,这时我发现了那个东西。

桌上放着西洋棋盘,精美的盘面发出闪亮的光芒。两个黑色皇后倒在上面,一张图画纸像是哀悼着皇后般放置在一旁。

上头用红色蜡笔写着一些字。

在某个地方有一具很悲惨的尸体。

手在这儿、脚在那儿、而头颅则在稍远处。

尸块散布整个房间。

房间里曾经有一名少女。

少年出去了。

他忘记狐狸也是野兽的这个事实。

无助的少女如小红帽般死去。

少年无法成为少女的守护盾牌。

降临在人类身上的灾难就是如此没有天理。

不论老幼、贵贱都一样。

没人性的人或人类也一样。

这是个可怜的悲剧。

如果你希望,主人也愿意施恩于你。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祝你好运。

这是谁写的一目了然。

我知道是谁杀了她。

Who Killed Cook Robin?

根本不需要问。

「——————日斗。」

一说出他的名字,我就明白了。

跟那个时候一样。

我松开彩的手,离开那个房间,结果她就死了。现在也一样,都是我太粗心离开事务所才让茧墨出事的。我明明说好要当她的人肉盾牌,却没有做到。

我明明知道茧墨的身体只不过是一名普通少女。

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抛下她一个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导因于你的行事风格。』

视线莫名地扭曲,嘲笑般的文字逼近眼前。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祝你好运。

碰碰碰碰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桌子发出巨大声响飞至半空。

西洋棋的棋子四处飞散,甜腻的巧克力洒在地上。肚皮隆起,剧烈疼痛,双腿颤抖不已的我全身痉挛。忽然间,一切恢复平静。

突如其来的寂静冲击耳朵,我缓缓抬起头,血液自嘴角流出来,太过用力的结果臼齿似乎咬碎了。我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燃,因疼痛而颤抖的我深深吸了一口之后再吐出。

我决定好要怀抱什么样的心情了,情绪指针的针已经停下。

不再叹息、不再哭泣、也不再沮丧。

不再怨慰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不再想着自杀。

视线总算恢复正常,我含着香烟迈开脚步,捡起掉在角落的纸卡。明明掉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为什么之前会找不到呢?对此稍感疑惑的我看着这间血染的房间,视线移至残留无数手印的窗帘。欢迎回来。看着那行文字,我忍不住咂舌。

我从口袋里取出那截断指,放在地上。

我应该不会再回到这儿了吧?

已经没有理由让我回来,也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了。

她已经不在这里,只剩下冰箱里那具尸体。

好难过。胸口彷佛要被伤痛给撕裂了,我试图压下难过的情绪。这么多人被杀死,被狐狸玩弄而死去。

所以,我必须做一件事。

——————肚子里的雨香也赞同地笑了。

怀着不断上涌的怒意,我出发了。

连同那天的份,我要狠狠地揍那个人。

我决定——————杀了那只狐狸。

*  *  *

走到外头,搭乘电梯到了地下室。宽敞的地下停车场只停了一台车。有一个人坐在茧墨的高级房车前盖上。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他的直觉依然和野兽一样敏锐。

「喔……………………哼。」

雄介一瞬间张大了眼睛,随即露出坏坏的笑容。他拍了拍穿着牛仔裤的屁股,稍微拿开脸上的太阳眼镜后仔细观察我的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真是太好了,还担心你会不会想不开上吊自杀咧。看来你待在那里还是没出事,太好了、太好了。」

雄介不知是觉得哪里很好,不停地点头。他亲昵地跑过来拍着我的肩膀。

「你果然比你自己所想的还要容易爆发,而且凶残。」

我默默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而雄介也理所当然地坐进副驾驶座。我迅速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捏着。

雄介斜眼望向我,他的背上依然背着装有球棒的袋子。

「下车。这次不是去玩的。」

「…………我也不是去玩的啊,你呢?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了吗?」

雄介带着藐视的语气问道,他摘下太阳眼镜并抓在手上。

——————啪!

太阳眼镜应声断成两截,碎裂的镜片掉下来,他低声说:

「小田桐先生,你知道吗?你可能再过不久就会死喔。」

在茧墨死的同时,我的死期就已经确定了。

他指着我的肚子,手指开玩笑似地转着圈圈。衬衫开始渗出血,雨香还没有跑出来,但是她迟早会破肚而出。

只有茧墨能替我合上裂开的肚子,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雄介。

我不会嚣张地说:我不在乎。但是,现在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

「反正你就快死了,又何必管我的死活?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要跟。让一两个人同行没什么关系吧?」

「就是因为有关系,才叫你让我一个人……」

我突然住口不再说下去。肚子里的妖怪正在笑,她撒娇似地喊着:

——————爸、爸。

「——————我和雨香两个人去——————不需要你。」

我不想连累到其他人,只想带着这个孩子去。

肚子里响起一阵开心的笑声,雄介张大眼睛吹了声口哨。

「原来如此,看来你真的发火了。不过,小田桐先生,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去不去……似乎不需要你的许可。」

低沉而慑人的嗓音传入耳中。『某个东西』突然抵在我脸上,一片太阳眼镜的碎片几乎要插进肉里,雄介握着那片碎片说道:

「我跟去只是因为有件事情想确定一下而已,我只为自己而活,也不茌乎你的意见。所以————不要再罗哩叭唆,快出发。」

雄介笑着说,我不发一语地听着。

数秒之后,眼镜碎片忽然离开了我的脸颊,雄介粗鲁地系上安全带。我也跟着粗鲁地系上我的安全带,接着将车钥匙插上,发动车子。

我不想多说什么,我们分别都是单独的个体,绝不会干涉对方的行动。

嵯峨雄介的脑子已经不正常。

叫他留下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突然觉得,其实我也有点不正常。毕竟在这种状况下我的脑袋还能正常运作,基本上就表示我的大脑已经不太对劲,不过,这样也好。

比起一个人在家里永无止尽地哀叹下去好多了。

我想起之前曾听过的一句话,茧墨露出讨厌的笑容这样说过:

『比起救人,复仇行动不需要考虑太多因素,简单多了。』

我想救白雪,这是我仅存的目标。

但是,仔细想想,也许最初的动机就是复仇。除去复杂的悲伤与无力感之后,剩下的只有单纯的愤怒。

离开地下停车场,我用力踩下油门,车子奔驰在眩目的阳光中。只要经过一些熟悉的道路便能到达纸卡上所记载的地点,我避开早上容易塞车的路段,改走小路。一只手放开了方向盘,摸了摸那个链坠。

没错,当那只狐狸站在那儿嘲笑我的时候,应该要对他表示愤怒。

当时我该努力驱使动也不动的身体,勉强自己伸手掐住狐狸的喉咙。

我握紧部分融化了的链坠,链子发出铃铃的声音,怱然想起日伞将这个东西送给我的那一瞬间。他的体贴让我很感动,再次想起他当时说的话,我讶异地张大双眼。

他把这个东西给我的时候————是不是说了什么?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哇啊啊啊!」

我用力踩下煞车,车子突然停在马路中央。幸好后面没有来车,如果我们走主要干道不知道会发生多可怕的碰撞。我不理会因紧急煞车而吵闹不已的雄介,迳自拿起链坠,一把扯开紧密连结着的链子。

————嚓。

扯开的链子磨痛手掌,而坠饰留在掌心。

我颤抖地摸着坠饰的盖子。

『如果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你就打开这个……』

日伞当时这么说。他用感人的话语欺骗了我,他说的话全是讳言,他根本不认同我的行动、不认同我这个人。

不过,也许——————只有这句话不是谎言。

我一边祈祷,一边旋转盖子。因高热而变形的盖子可能无法打开,幸好它发出摩擦的声音后还是打开了。

手上出现一个小小的钥匙。

「咦?小田桐先生……这是——————啊啊啊啊!」

我用力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朝着来时路驶去,切换到主要干道后一路开往隔壁的市镇。我搜索记忆中的路线,绕着复杂的道路,车子以超过限速的高速冲进羊肠小径,照后镜啪一声撞到墙壁飞了出去。我胡乱地踩着油门,让车子奔驰在熟悉的道路上。

接着车子停在几乎要撞到门的地方,冲下车后往围墙走去。

——————咿呀。

双手往前一伸便碰到生锈的铁门,推开铁门走入前院,我踏着生长茂盛的草皮,一路走到房子门口。

小小的房子伫立在寂静之中。没有人居住的房屋渐渐腐朽,家具也蒙上尘埃,我在这间布置可爱的房子里到处搜索着。将刚才的钥匙插进每一个具有钥匙孔的东西上,却找不到能打开的锁。

到底在哪?

就在我疲惫喘息,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时。

——————咚!

时钟响了,低沉地响了。

我像是收到时钟的邀请似地冲至走廊,楼梯旁挂着一个壁钟。可能是和房子一起搬迁过来的物品,造型古典,满满的地锦图案(注3)交错,覆盖着钟面上的罗马数字。金色钟摆在玻璃门的内侧来回摆动。

玻璃门上有一个钥匙孔。

我颤抖着将钥匙插进去,带着祈祷转动它。

————咔嚓。

打开了。

我就是在那里找到了——————那个。

注3 藤本植物的一种,俗称爬墙虎。

*  *  *

——————碰。

关上车门,我们站在路上。雄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但是我不想理他,我们默默仰望着眼前这栋大楼。离开那房子之后,我们无言地奔驰在路上,时间也就这么一点一滴流逝。天空和那个时候一样蒙上灰色,映在窗户的灯光淡淡地照耀着双眼。

夏日的晴空开始消失,雨,即将落下。

大楼位于闹区的一隅,再过一条路就是出租大厦组成的住宅区,但不知为何,只有这栋大楼彷佛死去了一般静谧。四周的停车场与空地包围着独自耸直的大楼,充满说不出的诡异。

就好像只有这栋大楼被孤立起来,没有人敢靠近。

大楼似乎没有后门,窗户也太高,无法从窗户潜入。

我点燃一根烟,深吸了一口。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小田桐先生?」

「不怎么办。雄介,丑话先说在前头,虽然很遗憾,但茧墨一死,我的力量便微弱到不行。」

我呼出肺里的烟后说道,结果雄介竟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

「有没有搞错?你这家伙难道是来这里自杀的?」

「放心吧,我不是来寻死……搞不好,能够成功也不一定。」

我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说。我承认我很火大,可是也不代表我会有勇无谋地乱闯,当决定要杀死那只狐狸时我就已经知道答案。

如果我猜的没错,应该有办法可以对付那只狐狸,还有那个白色的小女孩。

问题在于该如何找到那只狐狸并救出白雪,躲躲藏藏地侵入大楼这招行不通,毕竟我的奔跑速度没办法快到不让大楼里的人看见。

我只能把赌注压在狐狸轻敌的心理上。

我默默照着白雪之前的路线走去,老实而愚蠢地站在自动门前,门开了之后走进大楼。蕴含着湿气的沉重空气从里头冲出来,冷冽的空气轻抚脸颊。大厅的柜台旁站着一名戴眼镜、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

这情景和我透过白雪的血所看见的一模一样。

不一样的是,眼前的男人脸上包着白色绷带。

他讶异地张大眼睛,似乎知道我是谁,接着身体微微僵硬,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他的注视中走近柜台。

即使我步步逼近,西装男依然文风不动,但他却突然弯下腰深深鞠躬。

出乎意料的反应,他似乎很欢迎我的到来。

「欢迎光临,小田桐先生。您比我们所预料的还要早就来了,我想『主』知道你来了一定很高兴。」

看样子,狐狸早就猜到我会来这里找他。我放心地点了点头,狐狸的目的不是杀了我,这楝大楼应该也是他准备的舞台之一。他的大意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很值得开心的事。

我笑容满面地问西装男:

「————那只狐狸在哪儿?」

「非常抱歉,不管是哪位客人,一开始都只能和我们谈话。」

男人客气地道歉,他的态度就像是对付上门客诉的客人一样小心翼翼。我看了走廊一眼,透过白雪的血,我大概知道这大楼的构造。日斗应该在七楼,我打算不顾一切地硬闯,但是现阶段还是先配合对方比较保险。我压下心中的焦急情绪,再次露出笑容。

这是个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寒而栗的笑容。

「我有事情找日斗谈。他不是对谁都能给予『恩惠』吗?」

————如果你希望,主也愿意施恩于你——不是吗?

我想着纸卡上所写的内容,提出疑问,于是男人认同地点点头。

「是的,是的。您说的没错,『主』的确如神一般公平。」

肚子深处迸出笑声,看着那个男人的脸,我狂放地大笑。肚子一阵抽痛,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我笑着握起拳头。

用力敲打柜台。

——————哐!

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我活动了一下疼痛的手指,再次问道:

「抱歉了。我有事要找日斗,既然你说得先和你谈,那就麻烦你吧。」

「是、是,这边请!」

我们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他点点头,拿起电话打内线联络某个人。过了一会儿,一名像是来带路的女性走到柜台,她穿着茶色的套装,害怕地踌躇不前。她好像就是那个被白雪打飞的女人。

我跟着她走进大楼内部。

一边行迹可疑地观察四周,而雄介也跟在我后面走着。

这条曾经有老虎奔驰过的走廊如今只剩下沉寂。

*  *  *

穿套装的女人带我们来到一楼的会客室。房间里有两张沙发,面对面摆着,如一般会客室的布置。她放下饮料和点心之后离开。我双手交握目送她离去,雄介在咖啡里加了三颗糖,一口气喝下。

喀哩喀哩、咔滋咔滋。

雄介咬着尚未完全溶解的方糖,吵死人了。

「让您久等了。您突然造访,所以还来不及做好招待您的准备,深感抱歉。」

男人突然出现,随即在我们对面的沙发坐下,低头道歉。

他从胸前口袋取出名片。

「不好意思,现在才报上名字,我叫丹波。」

名片上只印了名字。『丹波实』。上头没有地址,也没有头衔,除了名字以外什么都没有。他满脸堆笑地看着我们,毫无特色的脸孔上,灰色的眼珠闪闪发光。

「首先,有件事情得先跟您确认。」

「什么事?」

「小田桐先生,您是来杀『主』呢?还是来接受『主』所给予的恩惠呢?」

男人单刀直入地问道,他的用词如街头的问卷调查般枯燥乏味。过了几秒,我才刻意笑着回答说。

「这个嘛……我是来接受日斗的『恩惠』的。他……一直很恨我,但是我知道,不管是谁,他都愿意施恩。」

只要我希望,狐狸一定会让天秤失去平衡。被绝望推落深渊的我会跑来求他帮忙,再合理不过了。

咔。丹波用一种类似人偶的动作歪着头。

「——————您说谎。小田桐先生,『主』说过,您是个容易改变主意的人,尤其是失去了茧墨小姐之后更是如此。所以……」

丹波维持一贯平稳的语气继续说下去,他伸出食指推了推眼镜,这时很突兀地传来维介吃点心的声音。

「您似乎是不擅长说谎的人呐,请您打消杀神的念头。想要重获失去的幸福,就得让新的事物填满缺口才行啊。」

我双手交握。

虽然他一口咬定我说谎,但是他的声音里头藏着能让人获得安慰的力量。

有点愚蠢的内容——他似乎试图说服我。

「看样子,你平常就是负责当说客的。」

「您答对了。世上有很多迷惘困惑的人,我的任务就是倾听他们想说的话,并且指示他们正确的方向。」

「听起来很抽象的任务。也就是说、那个……什么?」

「耶稣基督也有门徒吧?为了让更多人了解『主』的伟大之处,我想要尽量多招募一些志同道合的人进来。」

咔滋咔滋咔滋咔滋咔滋咔滋。

雄介像松鼠一样啃着饼干。丹波在这个组织里负责的应该是招募新信徒的工作,他的话让我不由得张大眼睛。他与狐狸之间的距离,恐怕就像海沟一样深。假设绫说的话可信,那么对狐狸而言,所谓的信徒只不过是等着被料理的肉块。

而丹波对狐狸盲目的崇拜让他获得了现在这个工作。一个会盲目投入某样事物,且思想极端的男人,一旦找到了明确的『信仰对象』,自然产生了这样的结果。

真愚蠢。丹波没有察觉到我对他的怜悯,继续用一种很戏剧化的口吻游说着。

「小田桐先生,看样子您似乎不太认同『主』的力量。我想问您,改变不幸的结局有什么不好呢?」

现在换他质疑我了。我叹了一口气答道:

「要是能改变的话当然很好,但是你真的相信那只狐狸?」

丹波又推了推眼镜,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他没有迟疑,流畅地说:

「您竟然说『主』的话是谎言?您到底有什么问题呢?事实上,藉由感受『主』所给予的奇迹,许许多多的人都重新获得生存的希望。您难道认为在地狱永无止尽地坠落,比得到暂时的幸福后再死去好?您有什么权利批评后者不好呢?」

丹波的语气平稳,这时我总算了解。

这个男人完全可以接受狐狸对每个人所提出的『代价』,甚至表示赞同。

——————原来也有人是这种想法。

佩服的同时也感到不快。换句话说,他们的做法就是利用一大堆美丽的说辞,根据每个人不同的价值观来加以洗脑。

我真的不想再听他说一大堆虚有其表的废话了。

我伸出手,拿起圆形的饼干,纯白的饼干让我想起之前狐狸写出的文字。

——————这样完整的幸福如球体般完美。

「你就继续宣扬你的理论吧。但是直到粉身碎骨的那天,我都会继续否定你们。」

——————啪。

一用力,手里的饼干便被捏得粉碎,白色的碎屑掉在桌上。

「我绝对不会认同那只狐狸。」

拍掉香甜的饼干屑,我将手肘靠在大腿上撑住下巴。丹波已经识破我的诡计,我也懒得再和他周旋,我摆出嚣张的态度瞪着他。

过了一会儿,丹波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知道了。很可惜,您似乎不可能相信我说的话。」

他要我相信的不是他的话,而是『主』的神威吧?

然而他不以为意地摇头,看样子似乎已经放弃说服我,干脆地结束谈话。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狐狸应该没那么容易就杀了我,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希望这男人可以把我这个嚣张的访客带到狐狸面前,请他处置。

虽然不知道狐狸会怎么对付我,但我不在乎接受一些精神或肉体上的拷问。重点是要能在狐狸面前争取到一点时间。所以,若这男人叫人来抓我,我也丝毫不会反抗。

但是,丹波却说出了意想不到的台词。

「——————那么,雄介先生,您觉得呢?」

「………………嗄?大叔,你叫我?」

停滞了几秒,雄介才抬起头,刚才他正专心地啃着饼干。

丹波露出一种看着亲爱孩子的慈爱笑容,雄介则毫不掩饰地皱着脸。丹波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我想小田桐先生拒绝我的机会非常高,所以就没有预先替他准备。但是,我们已经替您准备好礼物罗。」

虽然比预期约还要早拿出来……不过应该没有大碍。

丹波夸张地拍了拍手,门便像是套好招一般缓缓开殷。刚才负责带路的女人带了别的访客过来,她请那两个人进房之后,怯生生地退了出去。

她带来的两人抬起头。

是一名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脸上有着温柔的笑容,歪着小巧的头。

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孩。

我好像在哪见过这两个人。

心脏狂跳不已,雄介不经意地松开了拿着饼干的手。

「…………………………………………咦?」

雄介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我则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夸张的事。

我认识那个女人,我曾经在雄介的梦里见过她。

在夏日时光中,她的笑容灿烂而美丽。

——————但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啊。

「…………朝子、小姐?小秋?」

雄介战战兢兢地问,她们则静静地点了点头。丹波拍手庆贺,他大大张开双臂高声说道:

「如何呢?这就是『主』给您的恩惠。这两位还不算完全的成品,但是已经能够回应您的问题。如果您希望,『主』也可以让她们恢复成生前的样子。」

毫不拖泥带水的推销话术源源不绝地自丹波口中说出,我却只想大声叫雄介捣住耳朵。狐狸提供的交易往往附带沉重的代价,最好不要听。

但是我说不出口。雄介张大眼睛,浑身僵硬,脸上有着难以形容的表情。

那是混杂了怀念、哀伤、震惊等等各种复杂情绪的表情。

这时不该贸然和雄介说话,因为这两人的死正是造成嵯峨雄介发疯的原因。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知道他的开关会被切换至哪个方向。

何况,我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了,雄介君。」

「哥哥。」

对于这样的重逢,我没有权力插嘴。

根本不该插嘴。

——————啪。

丹波再次拍手,譬亮的声音过后,他满脸堆笑。

「您觉得如何呢?雄介先生。想不想取回您应得的幸福呢?」

雄介没有回答,朝子小姐与小秋两人则温和地笑着。我不发一语,怀疑她们是否只有微笑这个一号表情,然而光是这样,对雄介来说就已经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早已经上吊身亡的两人,原先根本不可能再度对他展露笑颜。

「只要您想,一切就可以恢复原状。」

就算时间短暂。

那也算是和平愉快的乐园。

丹波不再说话,只是面带微笑并静静等候雄介的回答。雄介沉默地站在原地,肩膀微微颤抖。

他小声地呢喃着。

「啊—————————真火大。」

咦?

意想不到的发言,但是我没空问他为什么生气。

雄介缓缓伸手到背后,熟练地拉开球棒的袋子并拿出球棒。他紧握着球棒,让球棒成为手臂的延伸。看了他的动作,我和丹波都没有阻止他。

我们没办法动。

他很自然地拿起球棒摆好姿势,接着静悄悄地猛力一挥,

对着笑容满面的『朝子』头上挥去。

——————咚!

喷出的血液溅到丹波的眼镜,使他脸颊的绷带染上浓稠的红色。

颇有重量的头颅连着黑色长发地滚到地上,像是被击溃的果实般自脖子处断裂。雄介当场转身,穿着运动鞋的脚奔驰着。

——————咚!

相似的声音响起,小小的身体跟着被击飞。

『朝子』与『小秋』的身体倒在地上。

丹波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他伸手摸了摸眼镜上的血迹,手指搓了搓,黏稠的血液发出滑顺的声音。

「…………………………咦?」

雄介突然仰起身体,咬牙切齿地看着天花板。

接着,他忽然张开口,用力地吸进一大口空气。

就这样放声大叫。

「吵死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墙壁似乎被他的叫声所震动,同时雄介像野兽般蜷起身体,双脚用力一蹬,往天花板纵身跃起。他的球棒毫不犹豫地朝丹波的头挥去。丹波想往后退却失去平衡,和沙发一起往后倒。球棒挥空,打在翻倒了的沙发底部,雄介目露凶光,大吼一声。

「去死吧!」

「呀啊啊啊啊啊啊!」

丹波的惨叫声与沙发被踢飞的声音同时响起,雄介再次挥棒。

他的球棒瞄准了丹波的头,但是有『某个东西』介入球棒与丹波的头之间。

——————哒。

球棒打在白色的脸上,如能剧面具的额头裂开喷出血,额头被打破的『人』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缓缓地抬起头。

雄介抬起脚踹了『人』的肚子,『人』的白色肚子凹陷,身体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