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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I

台版 转自 zbszsr@轻之国度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

■选择居住在人类的墓地。

充满伤心泪水的墓地里时常听得见人们的叹息。

叹息就是人们绝望的愿望。

听着这些如歌的叹息,■想到一个主意。

如果这些人是因别人的死而难过,我来让死者死而复生吧。

■挖开墓穴,打破里头的棺木。

棺木中躺着满是蛆虫的腐烂骸骨。

人类的身体是由面包舆红酒组成的。(注1)

但是光靠这两样东西还不足以做出人类。

注1此说法源自基督教的圣餐,圣餐为面包与红酒,面包代表耶稣的肉,红酒代表鲜血。

手边拥有的材料根本不够。

不过■决定要收集全都的材料,试着创造出人类。

创造人类是神的工作。

然而世界上并没有神。

既然如此,又怎能创造人类呢?

所以■创造出来的只是一个妖怪。

故事就到此结束。

——————应该吧?

被选上的人比谁都还要幸福。

尽管这个梦如此短暂,依然美丽无比。

*  *  *

——————喀。

阳光穿过树枝洒进屋内,上头滚落一块坚硬的贝壳形巧克力。我趴在地上看着那块巧克力,头顶忽然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想拿走巧克力;可惜我已经抢先一把抓住巧克力。

我用力一扔。

「————啊!」

巧克力画出一条抛物线,消失在垃圾桶中。我随手擦擦地板,站了起来,坐在沙发上的茧墨恼怒地看着我。纤细的她穿着一袭高腰设计的洋装,柔弱的外型有如西洋人偶般精美,可惜她总是赖在沙发上,弄皱一身漂亮衣裳。

茧墨阿座化,今天也一样清闲无比。

「太过分了!小田桐君——真是的,桌上的巧克力全吃完了喔。」

而且我没力气走到冰箱再拿一盒了。

她刚才果然是想捡起掉在地上的巧克力吃。

我叹口气,看了桌子一眼——上头堆积大量的空盒,缎带与包装纸的垃圾堆中有个大大的水槽,红色的尾鳍在里头飘来荡去。

红色的金鱼在玻璃内侧翩翩起舞。

其实水槽里一滴水也没有。

涂着黑色指彩的手抚摸着光亮无瑕的玻璃水槽,我迅速地抓住她的手,茧墨疑惑地眨了眨眼。

「做什么呀,小田桐君?这是我的礼物,只是想拿来好好观赏一下,为什么要阻止我?」

「少扯这种烂谎,你明明是想把水槽倒过来看看。」

我可没那么好骗。

看着我冷淡的笑脸,茧墨叹了口气,摇摇头之后耸耸肩。

「只是想拿来玩一下罢了。小田桐君,如你所见,我无聊透了!如果能看到你追着金鱼满屋跑的样子,心情应该会好一点。」

「就算你真的很无聊,我也不想再次上演金鱼追逐战。小茧,你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捕获那只金鱼,把它放回水槽吗?」

几天前,金鱼推开水槽的盖子,溜了出来,为了抓住它,我在这间屋子里跑得团团转。单手拿着网子长时间奔跑的结果,我的手臂肌肉隔天酸痛无比,痛死了。

这是一只会飞的金鱼,要是被它跑出去可不妙。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你也很无聊,整天不停地打扫。既然如此,不如表演抓金鱼给我看。」

「我打扫并不代表我很无聊,打扫房子有哪里不好?」

我走近地上的水桶,将抹布放进去搓洗后拧乾。擦完整间屋子的地板后打开窗户通风,是我最近每天会做的工作。尽管茧墨对此并不认同,我还是要继续执行下去。虽然这样做仍无法减轻屋内的浓浓巧克力味,不过至少能舒缓那种快透不过气来的沉闷。

继续努力下去,也许有一天真的能去除所有的巧克力味道。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是属于我的朴实而伟大的计划。

茧墨在桌上四处翻找,总算找到一罐还没吃完的巧克力豆,豪迈地全倒进嘴里。双颊鼓起像只仓鼠的她说着:

「泥就素遮样,萧天桐金。」

「小茧,我知道你闲得发慌,但也不能就这么放弃用人类的语言沟通。」

茧墨耸了耸肩,潜入沙发的靠垫堆中。我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她,点点头,茧墨的清闲绝对是件好事。我擦去地上的巧克力粉之后再洗净抹布。茧墨以肢体语言表达自己无聊到快死的感觉,但我不在乎。

反正无聊是杀不死人的,让茧墨继续忍下去吧。

她也该学学如何欣赏和平的生活。

时值五月,当水无濑家的事件告一段落后,日子如同风平浪静的海面般平稳无波,受创甚深的水无濑家也已经恢复元气。学校老师似乎盯上了雄介,让他只得乖乖上学。尽管我有点担心独自扛起整个家族重担的白雪,不过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值得烦恼的事情。

我的心情颇为愉快,茧墨则完全相反,精神状态持续委靡。回头一看,只见她将双手放在胸前交握,好像打算维持这个姿势睡上一百年,看起来似乎没在呼吸,让我有些担心。当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向她提议一起去外面散散步的时候——

电话响了。

无机的电子铃声画破沉寂的空气。

我不小心弄掉了手中的抹布,掉进水桶中的抹布让水整个溅了出来。茧墨倏地睁开眼,难得地亲自走过去,以纤细的手抓起话机,无聊地低语道:

「——————喂?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咦?是你啊!」

她的语气中怱然多了份亲昵感,红色的嘴唇漾出一抹微笑。

很少看见她出现这种反应的我讶异地瞪大双眼。

据我所知,茧墨并没有关系密切的好友。

「好久不见!你还是没变,太好了……喔?不能说完全没改变?这样啊,怎么自己这样说?真好笑。对了,你特地打电话来应该不是为了报告近况吧?快说出你的目的,我不想知道你现在究竟是没事,还是病入膏盲,只知道我无聊到快死了。」

茧墨像猫般地打了一个呵欠。此时话筒另一头传来类似怒吼的声音,于是她将话筒稍稍拿开耳朵,过了一阵子后再贴上去听。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只见茧墨的眉头紧蹙着。

「——————委托?你们想委托我?」

她狐疑地呢喃着,我则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间事务所几乎没什么生意上门,每次接到的生意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茧墨没什么兴趣似地用手撑着下巴,我不禁偷偷祈祷。

拜托!千万不要接!

「嗯……那不是你们自己接下的委托吗?随便就想叫我过去帮忙,我们不是慈善机构,不想只为了那一点钱跑一趟,而且你们接的委托通常不符合我的喜好……什么?我一定会有兴趣?喔?这么肯定呀?」

茧墨的声音里渐渐出现了愉悦感。我胡乱地擦着方才溅出来的水,抬头看着天花板,看来悠闲的日子快结束了。只见她缓缓地舔着薄薄的嘴唇,接着说出口的话让我呼吸为之一窒。

「——————海与人鱼的故事?」

*  *  *

人鱼公主化为一串泡沫消失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总觉得耳畔听到一道甜腻的嗓音。

那是残酷地宣告结束的声音。

我勉强压抑住内心涌起的不安,继续抓稳方向盘;茧墨无视我的焦躁,坐在后座悠闲地吃着巧克力。她最近迷上这种贝壳形的巧克力,小巧的贝壳持续反覆地在齿间碎裂。我透过照后镜与茧墨四目交接。

「——小田桐君,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喀!大理石花纹的贝壳应声而破。

我默默地转动方向盘让车子右转,车子从刚才开始就不停地迂回转弯,茧墨的指示实在过于复杂,派不上任何用场。从路标来看,我们已经开到隔壁县市,但我并不清楚确切的地点。当我踩上油门的瞬间,茧墨继续说:

「不管你怎么问,我都不会生气喔。再说了,让一个精神不安定的人开车,车上的乘客也会心惊胆跳。」

「好吧,小茧,我想问的是这次委托的详细内容。」

就算问了茧墨也不会回答吧?

我不抱期待地询问之后,茧墨还是面带笑容,继续吃着贝壳巧克力。

「放心吧,这个委托和之前那些不同,因为人鱼公主已经化为泡沫而消失,所以这次不需要王子出场,也没有巫婆。」

「——你说得太抽象了,让人很难理解。小茧,如果你想故意惹我生气,请明说吧。」

如果她想拿上次那起人类化为泡沫消失的事件来嘲弄我,我真的会生气。

我放出狠话,没想到茧墨竟然愉快地拍着手。

「很好、很好,小田桐君变得强势了喔!居然能这样跟我顶嘴,看样子已经不需要太操心你了。放心,这次的事件绝对跟上次不一样。」

茧墨诡异地笑着,那是一抹和童话故事里的巫婆一模一样的笑容。

上次的泡沫事件发生时,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是现在展露笑容的嘴中说出了不一样的内容。

「这次好像是人鱼吃掉人类的事件喔。」

人鱼吃人?

难以理解的语言让我蹙起眉头,茧墨愉悦地弯起嘴角。

「而且——所谓的人鱼其实不是真的人鱼。」

人鱼会吃人。

而且人鱼不是真正的人鱼?

我完全搞不懂情况,结果茧墨突然脱口而出:

「『海里面有的并不是人鱼。』」

记得很久以前从图书馆借来的诗集里有这句诗。

是中原中也的诗。

「『海里只有浪花。』」

茧墨咭咭地笑着,就此沉默,不打算继续说明。她望着车窗外的景色,眼睛开心地眯成一直线。

如果是她不愿意回答的问题,问再多也是枉然。我吞回尚未说出口的问题,用力踩下油门。就在我粗暴地开着车时,忽然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并不认识这条路,却对这样「复杂的走法」有印象。

——————啪!

后方的茧墨咬着巧克力。

「你似乎还记得这里呢,小田桐君。」

她温柔地低语着。

没错,我的确知道这条路。

*  *  *

下车之后,我们走到某条路上。狭窄的小路杳无人烟,不像是很多人会走的路;左右两旁延伸着彷佛没有尽头的水泥围墙,栉比鳞次的房子背对着这条小路而建,感觉好像只有这条小路与世隔绝了一样。

眼前能见到的只有无尽延伸的灰色围墙。

茧墨倏地伸出手。

——————叽!

一阵尖锐的声音响起,我定睛一瞧,才发现茧墨的手正抓着一扇铁门。无限延伸的水泥围墙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根由砖块砌成的柱子,柱子之间则有一扇以藤蔓装饰的铸铁门。刚才明明没看见这扇门,现在却气派地出现在茧墨面前。

这样的场景和之前一模一样。

两年前,我与茧墨曾经来过这里。

脑中闪过所有的记忆——被手电筒的光照射的自杀尸体、歪七扭八的涂鸦、欢迎来到乐园。耳边恍若听见华丽的钢琴乐声,满脸笑容的少女张开双臂说了些什么。深夜的幽闇之中,鲜血正滴滴坠落。我用力揉揉眼睛之后再睁开。

只见晴朗的天空亮眼得教我发晕。

那栋废弃大楼已经消失。

岁月不停地流逝,尽管是这么短暂的时间,一切却都已经改变。

「那个时候你没进去。我说过他们一定很欢迎你进去,可是你拚命地拒绝了——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做?」

过去的我害怕自己会跨越那条日常的界线。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抓住门把用力推开,石头堆砌成的道路出现在眼前,被茂盛的树叶包围的庭院就像是绘本里面常见的场景,路的尽头有一间宛若秘密小屋般的房子。

这里的确是与日常生活有着一线之隔的场所。

但是,就算来到这里,我依然是我,不会有什么改变。

「走吧,小茧,我想赶快结束,然后回家继续完成擦地板的工作。」

当我头也不回地说完后,茧墨便往前移动,站到我旁边。前方是我曾经逃避过的那栋房子。

六月的天空是如此蔚蓝美丽。

我与茧墨缓缓地走近那栋小小的房子。

*  *  *

砰——————!

惊人的声响几乎要震破我的耳膜,粉红色、黄色、绿色,鲜艳的纸片漫天飞舞,鼻腔闻到浓浓火药味,躲在我背后的茧墨愉悦地笑着。我伸手拍掉落在头顶的纸制蝴蝶结,紧握的拳头不住颤抖。

搞什么鬼啊?

「Wel~come!欢迎两位大驾光临寒舍,茧子看起来精神不错嘛!咦?茧子,你怎么了?居然变成一个阴沉的男人,发生什么事?」

居然说我阴沉……女人怎么可能突然变成男人?拜托—竟然以为茧墨变成我?

我忍住开骂的冲动,默默地观察站在前方的男人——他有着宽广的肩膀,身高颇高,短短的黑发下是爽朗过头的五官,怎么看都像是个性很好的青年。

男人的左手包着绷带,可能受伤了,还用三角巾吊起手臂。

他的右手则拿着一个空的拉炮,看样子刚才他是用嘴拉开拉炮的绳子的。他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将拉炮往后一扔。

「哎呀?这位年轻人,难道我们是初次见面?方便请教一下名字吗?」

「初次见面,您好,我叫小田桐勤,请多多指教。」

「喔!我知道了,了解!哎呀呀,这位年轻人怎么一脸沧桑呀?喔?茧子,原来你站在那里。好久不见,你的个子还是一样小呢,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拜托你注意听人说话好吗?

男人似乎在这个时候才看到茧墨。他伸出右手,毫无顾忌地摸了摸茧墨的头,然而茧墨一脸不满,恼怒地拍掉了男人的手。

「如果是巧克力的话我就会吃。你还是一样啰嗦呢,日伞,看起来不错嘛,还有力气胡闹,下次干脆让脖子骨折算啦。」

「哈哈哈!少胡说了,茧子,脖子骨折的话,就算是我也会死掉喔。」

男人好像完全没察觉到茧墨话中的讽刺意味,再度说出从刚才就让找觉得很不对劲的单字。

「对了,茧子。」

对,就是这个叫法。

「小茧,他这样叫你,你一点都不介意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小田桐君?」

「怎么了——年轻人,难道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所以有点疑惑?要不要让我来个有点不好意思的自我介绍?」

「不用,您别客气了……」

我并不想和这种充满巴西嘉年华气氛的人深入交往。

「我叫日伞,和茧子一样利用超能力接受客人委托来赚取收入。最近刚好接到一个奇怪的委托,又碰巧发生了一点交通意外,所以手变成这样。」

男人用下巴指了指被固定住的左手,颇为感叹似地摇头。

「真是没用啊,这点小伤就让我行动不便,所以我才会找老朋友茧子来帮忙。」

根本没人问他,这男人却自顾自地不停讲下去……话说回来,他的名字还真怪。接着,男人像是察觉到我的疑问似的,笑着继续说。

「觉得我名字很怪吧?哈,这是假名啦,假名。因为有仇家在找我,所以我才会用假名。我可是一名到处流浪的逃亡者喔。」

「日伞君也是从某个家族逃出来的人。许多超能力者根本不想和茧墨阿座化扯上关系,结果我们反而成了朋友,是不是很难得呢?」

茧墨嘴角微扬,日伞也点头回应。看样子讨厌茧墨的人不只水无濑一族,茧墨在超能力者当中算是异类。

但我并不想追究茧墨被排挤的原因。

日伞将下巴靠在茧墨头上,继续说。

「没错,我和茧子都是被迫害的人。哎呀哎呀,想在这世道生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被人拿着石子追打的人应该只有你们,我倒是活得很不错。」

「茧子的个性坚强,所以不会为此哭泣,但是我很想要平静的生活。对了,和我一起来吧!难得茧子与谜样的年轻人造访,我想小灯应该也会很开心。」

日伞点点头,转身就走,穿着小狗造型拖鞋的茧墨立刻跟过去,每走一步,小狗拖鞋的嘴巴便一张一合地动着。我拿了低调的深蓝色拖鞋,跟在他们两人后面。

客厅洒满温暖的光芒,阳光从一扇大窗照射进来。我环顾四周,贴着磁砖的炉子故意做成有趣的壁炉造型,花朵壁纸与奶油色的地毯让客厅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房间。和童话般的房屋外型相同,内部的装潢走的也是可爱路线。大大的沙发摆放在客厅中央,仔细一瞧,有个人蜷缩成一团躺在沙发上。

一个小女孩像只猫似地窝在沙发里,浅茶色的长发披散至脚踝边。她穿着樱花色的细肩带洋装,上头披着薰衣草色的羊毛衫,纤瘦的四肢裸露在外。

白暂的肌肤上包着好几层绷带。

「小灯、小灯————快起来,已经中午罗,要吃午餐罗!」

日伞叫着女孩的名字,并抚摸她的脸颊。少女睁开双眼,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坐了起来,蜂蜜色的眼睛里映出日伞的模样。她眨了眨眼,低声地说:

「——————干么?」

听起来,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她就是小灯,是我最重要的公主。来,快跟客人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雁屋……灯。」

「啊、顺道一提,她的名字是真名喔。」

日伞开朗地说完后,摸了摸灯的头,然后和刚才一样,将下巴靠在灯的头上。

「很可爱的名字,对吧?不过我要先提醒你,年轻人,千万不能喜欢上小灯喔。我和小灯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不用了。」

和笑容满面的日伞成对比,灯冷冰冰地说着,并以凶恶的眼神狠狠地瞪着我。

接着,她像是宣告似地呢喃道:

「我不会跟你当朋友的。」

对方投来充满敌意的眼神,接着闭上眼睛,转身背对我。日伞困扰地抓着脸颊。

「啊……真抱歉,小灯并不是个坏孩子,她其实很好的,而且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生喔!」

「我说……我们已经知道她很可爱了,别再说了。」

茧墨对着没完没了的日伞如此表示,他听了之后,生气地鼓起双颊。我觉得男生不该做出这么娘的动作,茧墨则不耐烦地踹了日伞的背。

「啊!茧子不要这样!你要知道,我的腰脆弱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喔。」

「谁理你啊,还不快点切入正题!我们不是来听你炫耀的,五秒之内再不开始说明,我们就打道回府。」

茧墨冷冷地说。日伞再次鼓起双颊,表情却渐渐严肃起来,不见刚才那种半开玩笑的神情。

他漆黑的眼睛当中潜藏着认真的光芒。

日伞以低沉的嗓音开始诉说:

「抱歉,是我不好,这次的事情不能乱开玩笑。第一次见到这么诡异的状况,我和灯小姐几乎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非常抱歉,这次务必请您帮忙。」

日伞突然低头恳求,变化极大的语气让我有些惊讶;但是茧墨似乎很习惯他这样,一点都感到不意外,嘴角微微弯起。

「利用超能力接受委托,都会遇到无法解决问题的时候,我也一样。奇怪的事件皆由人类的感情而起,这些情绪有时会杀人,有时则能孕育出鬼。」

听到茧墨这么表示,我的身体瞬间僵硬。但她毫不在乎地继续说:

「不知道这次的东西是基于什么样的情感而孕育出来的……不过我只会把它当成不错的余兴节目来欣赏。」

对我而言,这足最差的状况。

茧墨的娱乐实在太低级了。

「我想你应该会觉得很有趣————一如我在电话中所提到的。」

日伞继续用认真的语气说着,模样看起来并不矫揉造作,严肃无比。他像是感到困惑似地咬着下唇。

「人鱼攻击了人类——————跟着突然涌入的大海一起出现。」

和茧墨告诉我的内容一样。

他继续说。

「而且,那个存在甚至很难称为人鱼——应该叫它妖怪才对。」

*  *  *

海里面有的并不是人鱼。

不是人鱼,那么在海里的又是什么?

这台发生车祸事故后购入的中古车坐起来十分不舒服。我们坐上这台车离开日伞家。尽管一只手受伤,日伞依然能顺畅地驾驶这台车,以超过限速的高速行驶在一般道路上,要是被警察抓到就麻烦了,但日伞与茧墨丝毫不以为意。没多久,车子停在某条河川旁的路上,我揉着疼痛的腰部,看着眼前的建筑。

陈旧的二代宅耸立着,褪色的外墙残留着雨水冲刷的痕迹,覆盖在屋顶上的红色瓦片东缺一片、西缺一片,房子旁则有着一座未经整理的荒废庭院。

「被害者是牧原和马,二十四岁,本来和家人一起住在这里,但爸妈搬回乡下之后,只剩他一个人。如果他不是独居的话,遇到灵异现象时应该会有人更早通知我们,想不到啊、想不到……」

下了车之后,日伞摇头感叹着,说话的语气又变回戏谵的口吻。他拿出一包尼古丁含量较高的香烟并点燃一根,抬头看着这栋房子。

「既然他还有家人,要不要请他们一起来?有他的家人陪同,应该会比我们单独处理来得好吧?」

我不愿意把事情想得那么坏,但是所谓的灵异现象有时会吞噬人心,若有家人在旁,说不定能够拉被害人一把。

但是我的提议被日伞否决。

「没办法请他家人一起来喔,年轻人。我也曾经那样想过,但是牧原拒绝,当我正要打电话的时候,电话就被牧原砸坏了。还说如果我找他家人来就要杀了我。他的眼神很认真,胆小如我可不想随便被杀死。」

香烟的烟雾形成一个圆圈,飘在空中。日伞陆续吹出几个烟圈,再深吸一口。

「为什么不想通知家人?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我问日伞是否知道原因,结果他突然一脸严肃地低声说:

「『不可以找他们来,绝对不行!』」

毫无起伏的声调彷佛正在模仿某人的语气。

「『要是他们来了,大家……都会被大海吞噬』————呜!」

咚!日伞手上的烟掉落在地。抬头一看,只见穿着室内拖鞋的灯一脚踢上日伞的背,不悦地瞪着他。

「吵死了,安静点!还有,不可以抽那个!」

「啊、抱歉抱歉!小灯,我忘了不能抽烟。哎呀,你这一脚踢的真痛啊……」

日伞痛得当场跪在地上。他捡起掉落的香烟,并在用脚踩熄后放进携带式烟灰缸。灯默默地看着日伞的动作,无言地别开了头。日伞挥了挥右手,露出微笑。

我的视野角落忽然飘过一抹红色,撑着纸伞的茧墨走了过来。

当我和日伞说话时,她似乎一直在车上等着。

「你们聊完了吧?该走了。」

啪!她关起纸伞,以红色纸伞的前端指向大门。

门的另一头有一片「海」。

干燥的门扉伫立在沉默之中。

*  *  *

——————咿呀。

我们在黑暗的走廊中前进。地上囤积了不少灰尘,无人的房子里十分安静,乾爽的空气轻抚脸颊。乍看之下,一楼并无异样,却又让人觉得不太对劲。

好像有点湿湿的。

总觉得每样东西都湿湿的。

可是放眼望去,视线范围内的每样物品都是干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潮湿感觉挥之不去。没多久,我发现了那股臭味。

这间房子里充满某种腥味,空气中飘来淡淡咸味,有种「人站在海边,被海浪喷出的水珠溅到脸上」的感觉。我的脑海里一瞬间浮现整片湛蓝的海景,睁开眼却只看见乾爽的走廊,过大的落差让我有些头晕。

我忽然闻到一股甜味,回头一看,只见茧墨正笑容可掬地吃着巧克力。

「——————原来如此,这里的确存在着『某个东西』。」

这种充满期待的声音让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我将视线自茧墨身上移开,重新迈开脚步,日伞和灯默默地跟在后面。踏上轧轧作响的阶梯后,我打开门,二楼的格局也是由客厅与房间组成。就在我刚踏进客厅时——

哐啷!我听到一阵坚硬的声响。

有个人背靠在玻璃窗户上,正企图逃跑。他弯着乾瘪的身躯,拚命地护住自己的脸,同时不停移动双腿。即使因为背对窗户,根本无法后退,他还是继续挣扎着,模样就像是被遥至绝境的困兽。

一点也不正常。

我抱着一丝困惑走进去,只见坐垫上满是饮料打翻之后的污渍,脚边堆满已经腐败的食物,食物的臭酸味混杂着海水的味道,形成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忽然问,男人停止挣扎,静止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后,奇怪的声音响起。

有点像是番茄被踩扁的那种带水声的声音。

男人啃咬起自己的手,嘴角染上鲜红色。仔细一看,他的手并没有指甲,随着几次啃咬,手上原本呈现暗红色的肉开始喷出红色鲜血。

手指的肉一片片被咬下,男人的嘴唇一片血红。

他不停地咬着自己的手。

「啊!哎呀、哎呀,牧原先生,不可以!快住手!不是说不能这样咬了吗?之前替你包的绷带丢去哪儿了?好了,别咬了,停止!」

日伞迅速地冲到男人身边,抓住他的手,红色的唾液滴出一条细丝。日伞眉头紧蹙,眼神飘向放在稍远处的医药箱,牧原却甩开日伞的手,不停碎念着。

我的耳边传来一阵像是念经般的疯狂呢喃。

「那个人快来了……快来了……那个人快来了那个人快来了那个人快来了快来了快来了……」

那个人?谁啊?

一只手拎着医药箱的我来到牧原的面前蹲下。

「牧原先生,初次见面,你好,我是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的小田桐勤。」

日伞灵活地以单手压住牧原的手,开始替他处理伤口。牧原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别过了头,并将左手伸到自己头上抓着。他的头发一半染成茶色,手上抓着的那束头发根部连着头皮的肌肤。我拉下他的手,阻止他抓头发,但是当手离开头发后,牧原便开始躁动不安。

「那个人快来了那个人快来了那个人快来了快来了快来了——」

「牧原先生,我们是来救你的,可以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吗?」

「年轻人,我敬佩你的努力,不过这是没有用的,即使说再多,他也听不进去,他一直都是这副模样。之前我也说破了嘴,但他就是不回答,让我不得不放弃继续沟通。」

日伞摇摇头,浑身发抖的牧原则将脸埋进大腿。

「如果能早点通知我,他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我们其实是透过认识的超能力者接下这个委托的,因为对方也已经束手无策;但是请我朋友帮忙的人并不是他本人,而是他朋友……不知道该不该称对方是他的朋友,居然丢下牧原一个人待在这里,完全没有露面,算什么朋友啊?要是我才不想要这种朋友呢!」

一口气说完后,日伞拍拍牧原的肩膀,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但是牧原头抬都不抬。他身上的衣服不知道穿了几天,充满污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我站起身,回头只见茧墨正四处观察着这个房间,似乎对牧原的异状并不感兴趣。她的脸上挂着一抹灿烂的笑容,转头看向日伞。

「原来————是这样。你知道灵异现象是从何时开始的吗?有『海边的感觉』却又不在『海边』,到了一定的时间,如同海水涨潮一般,这里会出现『海』——我说得没错吧?」

茧墨愉快地说着,彷佛在唱歌一般。日伞闻言点点头。

「你说得没错,茧子,而且不只是『海』,连『人鱼』都会出现喔——这点便是问题所在,你等一下看到时就能明白我说的意思。我希望你能提供点意见,既然已经接下这个委托,我和你都有责任解决这件事。」

日伞严肃地说着,表情认真的他看起来像是另外一个人。茧墨弯起嘴角,嘲讽似地说着:

「人鱼还真是个美丽的称呼呢!但是那个存在根本不是人鱼吧?按你的形容,对方根本就是妖怪。」

人鱼攻击人类,但那莫实只是算不上人鱼的妖怪。

我不停反刍着日伞的话……实在是很难理解的形容。

是人鱼,却又不是人鱼,而是妖怪。

「把那个妖怪叫做人鱼的是第一个接受委托的超能力者,可能是因为那妖怪在海里游泳,所以才使用人鱼这种美化的称呼,可是我怎么看都觉得是个妖怪——不只是我,灯小姐也这么觉得。」

「喔——原来如此,真是一起完全符合低俗兴趣的事件呢!对了,日伞,你的说话方式好像又恢复原状了,没问题吗?」

表情大变的日伞伸手掩住嘴巴,不停地摇头,欲言又止了两、三次,有点像是在做发声练习一般。最后,他以双手掩面。

「啊、哎呀,又来了!抱歉,我还不太习惯新的说话方式……习惯真是可怕啊,不管过了多少年还是改不掉。」

「改不掉也无所谓吧?反正不管你用什么方式说话,除了你以外根本没有人会在意。」

日伞摇头叹息。他们的对话让人一头雾水,我只好别过头,却在此时恰巧看见灯抱着大腿坐在地上,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空气中飘散着尴尬的气氛,我觉得有点不愉快,于是开口问道:

「请问灵异现象从几点开始?」

我的问题让日伞微微张开眼睛。或许是察觉到我刻意转换话题,他感激似地朝我点点头,接着将视线移至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隐约可见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像鲜血般浓密的红色。

「——————周了半夜十二点之后开始。」

*  *  *

客厅的时钟传来沉重的声响。

睡在椅子上的茧墨起身,白皙的双手放在桌上,她醒来的样子很像是棺木中的死者忽然苏醒了一般。

「——————时间到了。」

我点点头。我们在这里从傍晚等到半夜,终于等到这一刻。为了阻止牧原继续自残,我们只好在客厅留守,日伞利用冰箱里的食材随便弄了点食物当做晚餐。在等待的这段期间里,我顺便打扫了客厅,但是时间的流逝如此缓慢,让人不禁烦躁起来,毕竟我并不是茧墨。但我的烦躁感并非来自于恐惧,只是因为想早点亲眼确认状况究竟如何。

真的会出现大海吗?

房子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啊?

——————啪沙。

就在下一秒,水声敲打着我的耳膜。茧墨迅速地跳下椅子、走了出去,我跟在她后面走着,日伞与灯也跟了过来。从一楼传来断断续绩的水声,彷佛有个孩子正在一楼踩着水洼嬉戏。

茧墨走下楼,于最后一阶停下脚步。在楼梯的灯光照映之下,茧墨浑身雪白,白皙的脸颊在此时更是毫无血色,静止不动的模样看起来超级不祥。

她忽然伸出手,直直地指向走廊的方向。

走廊上,楼梯灯像是倒映在水面上的月亮般,在那儿摇来晃去。

地板上全积满了水,一种略带甜味的腥臭充满鼻腔,这种有机的味道让我联想到生物的尸体。

是海的味道。

眼前的水池晕染着浅浅的蓝,白昼时的蔚蓝大海静静地漂浮在夜空当中。我凝视静谧的湛蓝,整个人像是要被它吸进去一样。

肚子里的孩子倒是没什么动静,她安分地待在里头,并不因此而躁动不安。

看样子应该不用太害怕这片海,它只是突然出现在这里罢了。

它的蓝是如此美丽。

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茧墨突然认真地低语道:

「小田桐君,抱歉打扰了,你能不能站到我旁边,然后蹲下?」

「……你不想弄湿自己的衣服吧?想要我抱你的话请直说好吗?」

抱怨归抱怨,我还是老实地卷起裤脚,脱下袜子,站到茧墨身边屈膝蹲下。当她直接坐进我怀里后,我用公主抱的姿势将她抱起。

我们转身看着这片汪洋大海,远方不停传来小孩子嬉戏的声音,海面随着声音不停晃动,白色的灯光在水波晃动下逐渐模糊。茧墨敲了我的头一下,用手指着蓝色的海面。我伸脚踩进水里,略带浓稠感的水大约浸至脚踝的深度,类似鲜血的温度让我联想到羊水。走在昏暗的走廊里,我有种正通过产道的厌觉。

延伸至一楼客厅的玻璃窗外传来吵杂的水声。

我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前进着,背后却传来很大的水声。回头一看,只见灯不顾日伞的劝阻,迳自跳了下来,包着绷带的脚整个浸在海水当中。日伞持续想要说服她,但灯毫不理会地迈步向前。

我们继续在走廊前进,一路走到客厅。陈旧的厨房旁边摆着一张大桌子,周围放了几张椅子,另外还有冰箱和电视。一楼客厅里的家具都泡在闪耀着光芒的蓝色海水里。

眼前是一片蕴藏着夏日光芒的海,彷佛有色玻璃般的蓝在黑暗中特别显眼。

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

水声逐渐接近。定睛一瞧,海里好像有个圆形的物体正以惊人的速度绕着圈。我们无法看见那个物体的全貌,只看见一团白色的影子在眼前一闪而过,倏怱即逝。

——————白色?

茧墨忽然拉扯我的头发,接着指向天花板,催促我快点打开电灯。我将茧墨放在客厅的大桌子上,寻找日光灯的所在之处,并在找到后拉下开关。喀嚓!灯被点亮了。当眼睛习惯亮光之后,我环顾四周。

海里有个妖怪。

肚子里的孩子因此放声大笑。眼前只见彷佛毛毛虫般的肉块四处奔走,溅起蓝色水花。妖怪的模样像是一个由脂肪形成的肉块,白色的肌肤表层密布着淡红色的血管,腹部镶着两片像鱼鳍的东西,头部的位置则有眼珠,上头覆盖着透明薄膜。眼珠像是在搜寻什么似的,左右来回转动着。

这只妖怪忽然朝着我冲过来,来不及闪躲的我被对方撞到膝盖,脚深深埋进那团柔软的肉块里。

那种温热的触感很像人类的内脏。

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想都没想就一脚踹飞它,它发出细微的哀号。

「——————呀!」

它的声音像是来自于一名胆小的女性。我的身后传来极大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是灯摔跤了,她扭着湿透的裙子站了起来。

「——————我没事。」

灯对着慌张不已的日伞说。刚才被我一脚踹飞的妖怪在一段距离之外的地上扭动着。它用头摩擦着墙壁,像是一只害怕的狗儿。

当我转过头,想问茧墨那是什么鬼东西的时候——

茧墨的脸上出现了野兽般的微笑。

她露出让人感到很讨厌的表情望着那只妖怪,眼里闪耀着愉悦的光芒。

茧墨觉得十分开心。

「『海里面有的并不是人鱼。』」

茧墨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力转头看着犹自困惑的我。

「小茧……那个……」

「『如果它不是人鱼的话,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想这样问我呢,小田桐君?仔捆看好,它真是个粗糙至极的生物,你认为它是什么?」

「我认为……它是什么?」

跟着复诵一次之后,茧墨点点头,接着像是唱歌般地继续说下去。

「不论你认为它是人鱼、妖怪,还是任何东西都好,我只想听听你真实的想法。」

我的背脊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彷佛喉咙被刺梗住般难受。我忍耐着不舒服的感觉回答:

「我觉得它根本是个妖怪,或只是一团肉块……即使你问我,我也很难回答它到底算是什么东西。」

听了我的回答之后,茧墨伸手在空中模拟着妖怪的轮廓。

她的嘴角依然挂着微笑。

「那是嘴巴、那是眼睛、那个是鼻子,那个则是耳朵。」

当茧墨彷佛唱歌般地说完后,我才发现她说得没错——肥硕的肉块下方的确有眼睛、鼻子和嘴巴,半透明的嘴唇正不住地哆嗦着,里头甚至有牙齿。

「的确很粗糙,为什么会长成这样呢?没有什么比一个不像样的肉块还要让人感到悲惨的了;但是——就连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茧墨晃了晃穿着膝上袜的双腿,不好的预感更加浓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肚子的孩子在腹部深处笑着,发出高亢而刺耳的笑声。

总觉得我们遗漏了关键的重点。

但我又想不出遗漏了什么。

「茧子,你觉得呢?我们已经有了决定……换句话说,就是……可以把它吃掉吗?」

日伞问茧墨,略带迟疑的问句让我皱起眉头。

——————吃掉?

「想吃就尽量吃吧。不管它是什么生物,被吃掉就能结束这一切。别再多说了,开始收拾它吧!如同砍断断头台的绳索般干脆。我认为你的判断没有错,吃掉它是最迅速的解决方式。」

随便地下了结论之后,茧墨从小包包里拿出巧克力,用牙齿咬破金色的包装纸,开始吃起来,破碎的纸片乘着海浪漂流出去。

「这是你们接下的委托,该由你们自己决定处理的方式。」

日伞闻言点点头,转头看向站在后面的灯。

「灯小姐——不、小灯,你觉得这方法可行吗?」

灯沉默地点头,接着静静地伸出一只手指向空中,无声地比出某个形状。

——是狐狸的形状。

她用小孩子玩影子游戏的方法,用手做出狐狸的形状。

墙上映出狐狸形状的影子,影子突然扭了扭头。灯的手明明没有动,墙上的狐狸却迳自动了起来,像是真的野兽一般嗅着四周的气味;接着,影子分裂成两个、三个、四个……影子迅速增加,每个影子都开始嗅着周围,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

映照在墙上的影子有了生命。

「————那就是他们的超能力?」

我强忍内心的震惊,调整呼吸之后问道。闻言,茧墨窃笑。

「你进步不少了呢,小田桐君,虽然不知道你习惯见到超能力到底是好是坏……不过有一点我想提出更正,那不是『他们』的超能力,而是『她』的超能力。」

墙上的六只野兽聚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六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正牵着手嬉戏。它们突然低下头,无声地滑过墙面移动着。

「雁屋一族饲养着影子——也就是影子野兽,这些影子野兽听命于雁屋家的人。」

野兽们滑过墙面,朝妖怪冲过去,妖怪依然用头撞着墙壁。它们小心翼翼地在妖怪身边盘旋,慢慢接近妖怪映在墙上的影子;尽管它们是用手创造出来的影子,面对猎物时却和真的野兽一样谨慎。野兽们渐渐缩短和妖怪之间的距离。

喀滋!它们张着形状不太正常的嘴。

「它们按照命令开始吃了喔。」

接着,野兽们开始攻击妖怪的影子。

用手影做出来的嘴咬上妖怪的影子,妖怪身上的肉被撕开,柔软的肉被拉扯,像是从四面八方被啃咬一般碎裂。血管被咬破之后,鲜红色的血不住喷出,妖怪张着大大的嘴,痛得晕了过去,半透明的嘴抖动着吐出泡泡,充满黏液的嘴里长着细细的牙齿。

臼齿与犬齿整齐地排列着。

妖怪嘴里发出惊人的哀号。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个尖锐的女性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好痛好痛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妖怪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我惊愕地张大双眼,猛然想到刚才遗漏了什么重点。

这个妖怪的牙齿似乎是人类的牙齿。

「咦?」

灯恍惚地发出疑惑的声音,接着往后退了一步。野兽们无视于灯的诧异,继续攻击,贪心地吃着妖怪的影子。妖怪的背破了一个大缺口,从那里能看见柔软的肺,肠子则不断地从腹部掉落。当外层的肉剥落之后,妖怪成了由内脏组成的肉块。日伞搂着灯的肩膀,抱住灯小小的头颅,不让她看见妖怪的凄惨模样,同时大喊:

「小灯!小灯!够了!到此为止吧……灯小姐,到此为止!」

灯的身体剧烈晃动着,野兽们沉迷于吞食眼前的「肉」,由简单的手影幻化而成的野兽所进行的猎杀,看上去更显得残忍。野兽们倏地停下攻击,像是收到召唤似地陆续回到灯的脚下;影子逐渐融解,变回手的形状。

灯怱然像是断了线的人偶般瘫软在地,纤细的手脚浸在海水中,脸上不见丝毫血气,苍白异常,张大的双眼中则充满泪水,操纵这群野兽耗去了她不少体力。单手抱着灯的日伞狠狠地瞪着茧墨。

茧墨则以微笑回应。

「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这么问?」

明知故问的茧墨刻意歪着头,这时妖怪的悲鸣依旧不断地传来。

好痛喔!好痛喔好痛喔好痛喔好痛喔好痛喔好痛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那个存在是人类,不是吗?」

真是个粗糙至极的生物。

我的耳边响起茧墨的声音,肚子里的孩子开始骚动,或许是妖怪的惨叫声让她很兴奋吧?她正开心地拍着手。包括肠子在内,妖怪肚里的内容物流泻而出,尽管部分内脏已经离开身体,妖怪依然活着——那是嘴巴、那是眼睛、那是鼻子,那个则是耳朵。我观察着茧墨说明过的部位,仔细一看,镶在白色肉块上的器官的确是人类的器官。

颤抖不已的半透明嘴唇、皮膜下转动着的眼珠和露出大半软骨的鼻子,还有宛如融化后的起司般垂下的耳朵。

全都像是仿造人类器官制作却失败的作品。

妖怪不断挣扎并哀号着,大海开始卷起波浪,如同回应着它的痛苦。海面上掀起如暴风来临般的大浪,并渐渐形成一个漩涡。妖怪滑过水面,跳进漩涡中央,紧接着,所有的海水被漩涡吸入,完全消失。

当最后一滴水被吸进去之后,客厅里再也没有留下任何大海的痕迹;地板是干燥的,只剩下海水的咸味,还有铁锈般的气味混杂在咸味之中。

地上残留大量血迹,有如杀人现场。

大海消失后,茧墨从桌上跳下来,歌德萝莉风洋装的裙摆画出优雅弧线。她面带微笑地说:

「那的确是人类。」

茧墨肯定的回答让我倒吸一口气。虽然我本来就有注意到这件事,但她的意见仍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即使那个肉块有着妖怪的外型,却是不折不扣的人类……一股寒气窜上我的背脊。

茧墨到底说了什么?

「茧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真的有健忘症那就算了;如果没有,你应该记得刚才自己说过什么吧?」

没错,茧墨刚才的确说了。

想吃就尽量吃吧。

「怎么了?日伞,有什么问题吗?那个存在有着极度扭曲的外型,它原本应该是『人类』,但我们真的能称它为『人类』吗?」

茧墨说出了非常矛盾的话。

那个存在是人类,却又不能称之为人类。

我不懂。然而看着茧墨脸上的微笑,我渐渐体会到她想说什么。

我讨厌能理解的自己,这种自我厌恶的情绪甚至让我想要痛扁自己的脸。

原来是那么一回事啊。

假设有一个任谁见了都觉得是「妖怪」的生物,但它其实是人类:可是一百个人看了它,一百个人都觉得它是「妖怪」。

这么一来,它就只是个「妖怪」。

即使它真的是人类,却无法被众人所认同,那么它是人类的这一点便失去意义。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变成那种怪样子,但是只要能完成委托,我们便不需要去深究它变成妖怪模样的原因。一旦让影子野兽们吃掉它,一切就结束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想怎么做是你们的自由,我只是提供意见,让你们知道想出来的办法是否可行,其他的部分我无权干涉。」

别再多说,如同砍断断头台的绳索般干脆地解决问题即可。

茧墨的判断并没有错。

我反刍着茧墨的话,忍下想呕吐的感觉,肚子里的孩子不停蠕动。我一边感受着内脏传来令人恐惧的疼痛感,一边说:

「小茧,我瞧不起你。」

她的言论违反身为人类的常理。

闻言,茧墨摆摆手,一点也不介意地说。

「多谢了,小田桐君,我很清楚你的想法,所以你不需要一直说出来。」

她说得没错,她很了解我有多讨厌她这样,但是她并不接受我的意见。我不甘心地紧握双拳。日伞也谴责似地皱着眉头,咂舌之后说:

「嗯,我也同意这个年轻人的看法,你怎么可以那样说呢,茧子?没错,你有时候会说出很不错的话,还有很好的意见,但是你在这方面的兴趣真是低劣啊……可恶,我觉得你太奇怪了啦!」

他咬牙切齿地表示。茧墨耸耸肩,嗤之以鼻。

「我说啊,日伞,你的头是在车祸时被撞傻了吗?你好像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喔!茧墨阿座化就是这样的人,即使小田桐君或是你不屑我的作风,我也没办法,因为我并不打算改变这样的生活方式。」

我瞪着大言不惭的茧墨。茧墨阿座化绝不会改变,但我不能接受她的坚持;尽管茧墨知道我的不满,脸上的笑容却不会因此消失。

「放心吧,它只是个『人类雏形』,即使杀了它也不会有人控诉你杀人。」

茧墨指着地上的血迹说。日伞咂舌并站起来,以单手支撑着灯,接着灵浯地将她扛上肩膀。我看着那片血迹,彷佛又听见刚才那阵惨叫声。

「那到底是什么?怎么来的……」

当我沉吟时,耳边再度响起牧原的哀号,他充满恐惧地不停叨念:「那个人要来了。」

牧原口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茧墨忽然踢了一下地板,做了一个如芭蕾舞伶般华丽的旋转,黑色洋装荡出美丽的弧线。她笑容满面地环顾四周,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一件事。

放在碗橱里的盘子与杯子,还有椅子下方的拖鞋……这些东西全都是一对的。

似乎有两个人住在这间房子里。

茧墨倏地停止转动,接着张开双手,低声地说:

「——————美咲。」

「咦?」

她的手指向前方,有着玻璃门板的柜子里坐着一只泰迪熊玩偶,玩偶手里拿着一束以珠子制成的百合花束,感觉上是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纪念品。花束中央的牌子上用可爱的字体写着:

For MISAKI

——————美咲。

——————应该是女性的名字。

*  *  *

我搅拌着冰咖啡,杯中传来冰块碰撞的清脆声响。咖啡杯旁放着超大杯的巧克力圣代,金色汤匙正搅动着上面的鲜奶油,挖出埋在下方的巧克力冰淇淋;圣代杯旁边放着一杯冰可可亚。

这种组合让人看了就觉得胃酸上涌。

这是哪门子的组合啊?

香甜的味道让我忍不住叹息,看看时钟,早就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这栋三层楼的美食区一大早就人潮汹涌,我们来到的约定地点是连结奈午市中心与南部、位于铁路线上的某购物中心,据说我们要见的人就在购物中心旁的电影院打工。

我只点了一杯咖啡,茧墨却不停地点餐。

「不好意思,请问是哪位客人点了歌剧院蛋糕?」

「请放在那边。」

我的叹息与店员的询问声混在一起。眼前排列着许多巧克力点心,店员显得有些困惑,但还是依照指示放下了盛有蛋糕的盘子。我忍着头痛的不适感,喝了一口咖啡。

「干么这样?小田桐君,我们难得外食呢!何况对方大迟到,与其无聊地等待,不如大吃一顿。」

吃东西也是一种娱乐呀,茧墨说。如果不必付帐,我也会很认同她的意见。我再次发出叹息,接着啜饮咖啡,总觉得咖啡的味道比平常还要难以入口。

「请问……你们是小田桐先生和茧墨小姐吧?」

头上突然传来陌生的声音,一名青年站在劳边,讶异地看着我们,他的讶异明显来自于整桌的巧克力甜点和茧墨本人。

「我听说……你们是灵能侦探吧?」

「没错,我们正在等您。我是小田桐勤,这位是敝所的所长——茧墨阿座化。请坐!」

闻言,青年朝我点头行礼后坐下——他染着一头醒目的红发,耳朵戴着耳环——青年观察着茧墨,好奇地询问:

「那就是传说中的歌德萝莉风吗?是不是一定得穿成那样才能和灵魂沟通之类的?」

「不是那样的……这身打扮完全是所长个人的兴趣,请不要太在意。」

「是喔?」

颇为惊讶的青年接着迳自拿起菜单,点了牛排套餐。他难道是为了配合吃午餐的时间而故意迟到?

「你们会请客吧?我下午还有班,可不可以快一点结束?」

叫我付钱?拜托!大迟到的人是你吧?我强忍下哀叹的冲动,点了点头。青年露出混杂着怀疑与好奇的眼神,甩甩头,懒懒地说:

「对了,你们找我要问什么?老实讲,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被搞到有点烦,而且又不知道你们到底想问我什么……」

「没什么好烦的吧?反正你会来也只是为了吃一顿免费午餐,既然目的得逞了,我相信你的心情应该没那么糟才对。我并不是责怪你想吃免费午餐的想法喔!只要你肯回答我们的问题,便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茧墨搅拌着冰可可亚,以不可一世的口气询问。

「——————告诉我,美咲是谁?」

她的声音转为低沉。青年眨了几回眼睛之后,轻浮地笑着说:

「搞什么呀,大哥,你们不是有超能力吗?结果只是普通的侦探或记者嘛。」

「你不用管我们是谁,不论我们是否真有超能力,或是为何要打听牧原君的事情,都和你没有关系。」

茧墨轻柔地说着。这时牛排套餐也来了,青年开心地吃着,茧墨则继续加点。我回想起日伞说过的话。

对方居然丢下牧原一个人在这里,完全没有露面,算什么朋友啊?要是我才不想要这种朋友呢!

他没说错,这个人的确不能算是牧原的朋友。我烦躁地喝了口咖啡,被融化的冰块稀释后的咖啡难喝至极。

这次的调查也是日伞拜托我们的。

日伞必须照顾身体不舒服的灯,没办法亲自过来,于是拜托我们代替他和对方碰面,由他居间联系,我们负责问出有关「美咲」的情报。本来茧墨嫌麻烦不肯出来,但是当她发现手边的巧克力全都吃光后,马上改变主意,决定赴约。

就是这样。对茧墨来说,主要是为了吃东西才出来的。

不过她倒不是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兴趣,至少还愿意发问,只是拿着汤匙的手从没停过。

据说就是这个人找超能力者帮助牧原的。他本人并不太相信超能力,也没有亲眼目睹出现在牧原家的「大海」;尽管如此,他还是跑去找超能力者帮忙了。

「从去年秋天开始,牧原就变得怪怪的,到今年的五月更严重。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去看他,他竟然大喊要杀了我们,我们想带他去医院也不肯去。虽然说起来有点惭愧,但后来我们就不管他了……没办法嘛!我们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后有个自称有灵异体质的朋友跟我说他想听听牧原的事情,那个人脸长得不错,却常做奇怪的打扮,眼睛都不笑,超恐怖!我不太擅长跟那种人相处,却在某一回聊天时不小心说溜嘴,被他知道牧原的异状,然后就越讲越多。真是的……不该跟他说的啦!」

说是这样说,但是他的嘴角依旧挂着愉悦的笑容。他不停强调自己的后悔,却还是很爱讲,露出一脸想看看对方会有什么反应的表情。

沾满牛排油脂的嘴继续说着:

「牧原还大吵大闹,狂喊着说『会被死掉的女人杀死』。」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美咲』已经死了?死因是溺死,对吧?」

茧墨举起手中的叉子指向青年,巧克力酱自叉子尖端滴在盘子上,形成某种图案。突然被插话的青年有些不安地问:

「你们都知道了还问我?」

「不是这样的,我们并不知道她与牧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才要找你谈,请务必帮忙。」

我代替茧墨拜托他。青年流露出不满的神情,不情愿地开口,缓缓地说出一切,接着逐渐加快速度。听着他流畅地诉说,我的拳头跟着越握越紧。

这是一个很单纯的故事。

因为很单纯,所以让人很不爽。

人鱼公主身边有个巫婆。

人鱼公主失去了尾鳍,获得了一双人类的脚。

但是这故事不可能有相反的版本。

因为人类绝不可能变成鱼。

*  *  *

我踹开门,将装满巧克力的袋子放在地上。牧原正窝在窗边发抖,脚边散布着解开的绷带。日伞正在检查医药箱的内容物。

「是你啊?对不起,辛苦你们了,有得到什么情报吗?」

我不理会日伞的询问,直直地朝牧原走过去,一股呛鼻的鲜血味冲上来,牧原颤抖着,眼珠左右来回转动。我在脑中整理好思绪,深深吸进一口气之后才开口。

「牧原先生,你————」

听见我的声音,牧原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也许他无法清楚地辨识我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听得见我在说话。我问他:

「你杀了美咲小姐吧?」

咯、咯!我的耳边响起一阵很细微的声音。接着,牧原弯起身子,迸发出惊人的疯狂笑声,巨大的声音彷佛超越了人类声带的极限——这就是他的回答。这样的场景不是第一次出现,茧墨所接到的委托之中,很少有人是百分之百的受害者,有时受害者也具备加害者的身分。

想让某个人恨到想杀死你,最快的方法就是杀掉那个人。

杀人者遭受怨恨,杀人者受到诅咒。

这是如此简单而常见的例子。

可惜的是,这次的案件也是这样。

青年告诉我们的是一个很单纯的故事。

美咲的全名是山村美咲,是个和牧原同居、关系如同夫妻般的女性。茧墨猜得没错,她死于海上意外。

这么一来,人类变成鱼类,同时带来大海的怪现象便有了合理解释。

只有死于大海的怨灵会从大海里出现。

「我听说你们一起去旅行,在某天出海游泳时发现了一个洞窟。」

为了顺便让日伞知道,我刻意放大音量说着——就在他们沿着岩壁前进时,看到岩壁上有个洞穴。好奇的他们于是走进去一探究竟。

「此时,美咲小姐跌倒,弄伤了脚,你赶紧跑到洞穴外求救,可惜的是等不及救援,海水便开始涨潮,她就这么淹死了。你告诉大家因为美咲小姐哀求你留下,耽误了你跑出去求救的时间,而且当时你的体温过低,无法游泳——最后,这件事便当成意外处理。」

牧原的身体不住发抖。他继续狂笑,像是开心得无法控制般地不停笑着,同时伸手扯着头发,用力一拉,传来皮被撕开的恶心声音。

「然而,在出发去旅行之前,你就已经把美咲小姐当成累赘。对你而言,一直逼你结婚的女友是个麻烦——那种厌恶甚至让你身边的朋友都相信你可能因此而杀掉她。」

他杀了美咲,所以就算被怨灵缠上也很正常。

听说所有的朋友都认为是牧原杀了美咲,牧原对此表示反弹,开始待在家里不出门见人,结果大概到五月底就疯了。

接下来的夏天,牧原的模样充满恐惧,一如我们之前看见的那种状况。

「牧原先生,是你杀了美咲小姐吧?」

——————啵滋。

随着骇人的声音响起,牧原扯下一把头发,前端黏着一块血淋淋的头皮,头上的伤口喷出鲜血。牧原伸手插进伤口中,恶心的声音再次出现,他头上的肉块像泥土般被挖起,留下沭目惊心的凹痕,不停流着血,但牧原依然继续笑着。

他一边捧腹大笑,一边喊着:

「我最讨厌她一直跟着我,不管我做什么,她都露出同样的笑容,看了很烦!所以——当我们在洞窟时,我才故意走那么快。」

染着鲜血的手离开头部,拍打着大腿。牧原同时啃咬起左手,鲜血随着湿润的声响而自齿间滑落。日伞呼唤着灯,离开牧原身边。

——————啪!

茧墨咬下一片巧克力,冷淡地看着牧原。

「她一直叫我停下来、等等我……但我还是不理她,继续走,走得很快、很快。」

肚子里的孩子开始在里头扭动,小小的手抚摸着肚子内侧,肚子静静地裂开,传来剧烈的疼痛,我眯起眼睛。

「然后,那家伙跌倒之后伤了脚,就那样溺死了,哈!」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疯狂的笑声猛烈刺激着我的耳朵,笑声中混杂着宛如吐血般的咳嗽声,牧原的指甲塞满肉屑。他将手插向削瘦的脸颊,往下拉扯,脸部肌肉应声画出一道伤口。他一边自残,一边狂笑,疯颠的笑声传进耳里,让我不由得咬紧牙关。

每次听见他的笑声都让我胃酸上涌。

肚子里的孩子开心地转来转去,我一边痛苦地扭动身体,一边瞪着不停笑着的牧原,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紧握拳头,对这个人充满厌恶的感受。

不要闹了,不要闹了,不要闹了。

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因为杀人而被死者怨恨。假设真是如此,还真是棘手呢。」

声音沙哑地低语后,茧墨吃起板状巧克力,「啪」一声地咬断稍微软化的巧克力。空气中飘出甘甜的香气,与大海和鲜血的气味结合在一起。

「——————这个诅咒不知何时会结束?」

茧墨喃喃地说,牧原越笑越激动。

「至少,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牧原没有回答茧墨,他的笑声已经不像是正常人类的声音,燠热的房间就像女性的子宫。

杀了女人、见死不救,甚至独自逃跑,若无其事地继续过日子。

『——————请你救救我。』

耳边又响起曾经遗忘的声音,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孩子在肚子里发出揶揄的声音,接着像是要表达什么似地从内部踹着我的肚子。

我忍耐着头痛,迅速走近牧原,他没有察觉我的接近,继续笑着。我居高临下地用一种看着卑微的虫子的冷淡眼神望着他,同时注意到自己想做什么,却不打算收手。

接着,我伸出拳头挥了过去。

——————喀啦!

手臂传来剧烈的疼痛与冲击。牧原张大眼睛看着我,我打破玻璃窗的手则剧烈疼痛着。牧原笑了几声,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闭嘴!」

他就此沉默。我粗鲁地把医药箱抓过来,拿出绷带、消毒水和药膏,迅速地替他上药。药水刺激到伤口,他忍不住哀号,但我不理会他的哀号,用绷带包扎他的手;贴在他头上的绷带早已渗出血迹,他傻傻地看着已经包扎好的手。我对他说:

「替你治疗是因为你受伤,有人要杀你,我们不会见死不救。可是,我要告诉你,杀人凶手应该赎罪,请你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偿还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吧。」

杀了人的枷锁就是如此沉重,

杀人这种行为跟自掘坟墓没什么两样。当然,也有人并不因杀人而产生罪恶感,可惜的是很少人能那么坚强。

没错——人类没有坚强到能持续逃避,我对此有着深切的体认。

认为自己能逃避的人实在太天真了。

「千万别以为你能逃过这一切。」

张大双眼看着我的牧原颤抖着,还想说些什么,但我没给他机会说话,转身离去。茧墨露出一副失去兴趣的模样,坐在椅子上,双脚撑在地上,让椅子以两只脚站立。

「被杀人的怨气给缠上了啊……」

她抬头望着天花板说,发饰上的缎带垂落,黑色的玫瑰闪烁耀眼光芒。

「死者当然会怨恨凶手,最让凶手害怕的就是知道自己被鬼魂怨恨。」

这股怨恨会想办法杀掉凶手。

直到怨念消除的那天才肯罢休。

就像那个被逼死的骷髅不停发出笑声,直到凶手死亡的那天才停止。

「就让他继续害怕下去吧,这样的惩罚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连大海都因这股恨意而蔓延到这里。

如此呢喃的茧墨歪着头,继续表示:

「就算逃出这个房子也没用,大海会一直跟着他。」

「小茧,那个『美咲』该怎么办?」

问完,我感觉到站在后方的日伞走近我们。

茧墨露出一抹近乎温柔的微笑。

「我之前讲过啦——不用多废话,直接吃掉就好。幸好它拥有物理性的形体,所以只要让它再死一次就解决罗。」

用刀就能解决还真幸运,只要将复活的尸体砍得粉碎即可。

「——————然后呢,把棺材的盖子盖好就搞定。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茧墨捏着一个贝壳巧克力,放进嘴里并咬碎,同时一脸无聊地晃动着椅子。日伞低低地问道:

「茧子,你明知道那妖怪是人变成的,还叫我们家公主吃掉?」

「有什么问题吗?它只是人类雏形,跟吃一个真正的人类不一样。」

我没办法接受这种说法。日伞苦着一张脸;灯抱着自己的大腿,坐在客厅的角落,由于之前消耗过多体力,她的眼神依然很虚弱。

茧墨的建议基本上是可行的,那也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当然,能不能实行这方法则另当别论。

只是我们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既然大海会涨潮并吞没人类,便只能在它涨潮之前让它消退。

「小茧,如果那妖怪是由被杀害的怨念所形成的,有没有办法化解那股怨念?」

「想化解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要解决的话,只要把『那个东西』再杀死一次就好。还有,有件事情我想先确认——那就是,我好像没有义务要帮到这个地步。」

茧墨突然站起来,失去平衡的椅子摇晃了几下,又恢复四只脚着地的状态。她转身并正式宣告:

「小田桐君,我们回去吧!这是日伞与灯君接下的委托,我们只是来看戏的;现在戏已经落幕,我们便该打道回府。如果他们杀不死那个妖怪,妖怪就只好继续留在这儿,海水会渐渐涨潮,然后将牧原吞噬。就算牧原逃出这间房子,大海依然会追杀他,所以我们不必多留,我也没兴趣看解决的过程。现在离开正是时候,先告退了。」

真令人惊讶,即使是认识的朋友,茧墨冷酷的态度依然没变。除了自己的娱乐之外,其他事情都引不起她的兴趣。

但是她的做法实在很过分。

「等等,小茧!你打算见死不救吗?都已经解决到一半了,你却想一走了之?」

「解决到一半?小田桐君,你要知道,我们几乎插不上乎,也没帮上什么忙,就算回去也不会造成困扰。」

「你怎么这么说?其实你可以帮忙的,不是吗?」

我大吼,可是茧墨并不理我,迳自走下楼梯。日伞朝着茧墨的背影大喊,企图阻止她离开。

「茧子!」

茧墨没有回头,却停下了脚步。日伞恳求她:

「灯已经无能为力,但我们不可能撒手不管,一想到有人会因为我们的见死不救而死掉,我就没有办法忍受,我们没有那么坏……」

「既然如此,你可以找其他超能力者帮忙,执着于自己无力解决的问题只是浪费时间,把问题转手出去,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是你们的错。还有,请尽量找那些懂得分辨善恶是非的人帮忙,找我这种人可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喔。」

茧墨平静地说着,日伞用力握紧右手。

「我们的朋友……我们也只认识您一个超能力者啊,茧墨大人……请您务必出手相助,拜托了!」

拜托!

日伞深深地鞠了个躬,然而茧墨还是不肯答应。她再次迈开步伐,走下楼梯,我急忙跟上去,呼喊着已经走远了的茧墨。

「小茧,等一下!小茧,我不能……」

我不能放着已经管了一半的事情,就这么离开。

我必须想办法留下茧墨。

就在我快要追上茧墨时,她突然停下脚步,用充满警戒的眼神看着大门。她手上的纸伞闪了一下,「啪」一声地张开,在昏暗中绽放出一枝红色花朵。

她前面的门上贴着一张皱皱的图画纸,上面有着以红色蜡笔写成的凌乱字体;看着像鲜血般的字迹,我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我试着阅读那些像是出自小孩之手、难以辨识的字迹。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

■选择居住在人类的墓地。

充满伤心泪水的墓地里时常听得见人们的叹息。

叹息就是人们绝望的愿望。

■听着这些如歌的叹息,想到一个主意。

如果这些人是因别人的死而难过,我来让死者死而复生吧。

■挖开墓穴,打破里头的棺木。

棺木中躺着满是蛆虫的腐烂骸骨。

人类的身体由面包与红酒组成的。

但是光靠这两样东西还不足以做出人类。

手边拥有的材料根本不够。

不过■决定要收集好全部的材料,试着创造出人类。

创造人类是神的工作。

然而世界上并没有神。

既然如此,又怎能创造人类呢?

所以■创造出来的只是一个妖怪。

故事就到此结束。

唰!

茧墨撕下门上的图画纸,红色的文字在我眼前跳跃,接着移到茧墨手中;纸伞下的她满脸认真地看着纸上的文字。

她的嘴角微微弯起。

——————她在笑?

「我收回刚才的话,我们要接下这个委托,小田桐君。」

茧墨突然这么宣布,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是因为那张纸才让她改变心意的吗?那张纸到底有什么意义?茧墨并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她将图画纸折起收进包包,接着命令我:

「你去日伞那里,告诉他我决定接受这个委托,然后请他回事务所把某个黑色袋子拿给我,袋子里头有我需要的东西——小田桐君,我们现在出去一下——有件事情我想先确认清楚。」

看样子,茧墨并不打算告诉我她为何改变心意,关于她不想说的事情,问再多次也问不出答案。我放弃询问,直接往二楼的方向走去,努力压下心中越来越浓的不安感。

茧墨改变心意,决定接受委托。

这对我而言应该不算是件好事。

就在我准备踏上连接二楼的楼梯时,茧墨叫住了我。

「对了,小田桐君,你跟日伞说话时,记得放大音量,让牧原也听得见你说话。请你这么说……」

茧墨将红色纸伞放上肩头,面带微笑,然后慢慢地说道:

「说——————我们要去找『美咲』。」

*  *  *

牧原和美咲的旅行地点似乎位于附近,下榻的饭店就在这个县内。由于出发时已经超过下午两点,所以我们搭乘计程车赶到车站,接着搭上电车往西移动,行驶时间大约两个小时。下了电车之后,我们再度坐上计程车,前往某家老旧的日式旅馆。旅馆附近有豪华饭店,但美咲坚持选择这家破旅馆,据说是因为她喜欢朴素一点的环境,而且万一牧原又大吵大闹的话也比较不会引人注目。

「美咲想藉由旅行修复两人的关系,可惜的是,这趟旅行只带来了反效果。」

茧墨仰望着这间旅馆说道。虽然对老板很抱歉,但是这家旅馆光看外表就让客人觉得扫兴,外墙不但脏得要命,连垃圾也大剌剌地丢在外头,怎么看都不像是充满诚意要好好欢迎客人的旅馆。

根据美咲寄给朋友的电子邮件来看,牧原一到旅馆就大发雷霆,不停痛骂负责规画行程的她。

我和茧墨走到附近的海边。现在才六月,没什么人来海边玩,我跟着茧墨踩上沙滩,走近经营小船出租的店家,闲得发慌的店员立刻迎了上来,讶异地看着茧墨那身歌德萝莉风洋装,点了点头。

「啊、你们要问那起意外吗?意外发生前不久,我曾看过他们两人激动地吵架,对他们还有印象。那个女生虽然被男友狂骂,却还是笑嘻嘻的,没想到竟然会发生意外……她男友当时突然从海边冲到我们店里,或许是因为心情很慌乱吧?说的话我们都听不太懂,真是的……当时啊……什么?意外发生的地点?那个洞窟现在禁止进入喔,你们该不会想进去吧?」

啪!茧墨从包包取出一叠钞票,丢在店家的桌上,脸上挂着微笑,眨着像猫儿般的眼睛;几十分钟后,她问出了洞窟的所在地,也租了一艘船。当她和店员交涉的期间,我在外头等着,靠着墙壁抽烟。好久没有用钱进行交涉了,过程还真是顺利到让人想吐。

我对此完全没有意见。

当我准备按熄香烟时,从店里走出来的茧墨经过我身边,低声地说:

「弄湿衣服就不好了,那个袋子里面有泳衣,先去换上。」

我跟出租小船的店家借了厕所换衣服。现在的气温没办法光穿泳衣就出门,于是我穿着衬衫走到外头;茧墨明明穿着设计复杂的洋装,动作却迅速无比,早我一步换装完毕的她穿着泳衣站在橡皮小艇旁,手里的伞靠在肩膀上。

————但是,她的打扮实在太奇怪了。

「小茧……你确定你要穿那件?」

她竟然穿着一般学生穿的连身泳衣。

不知道她究竟是从哪里弄来这件泳衣的,胸前的名牌上还写著名字。

「呵呵,我也是个懂礼貌的人喔!到海边或是泳池一定要穿泳衣吧?我难得有机会可以穿泳衣呢。」

难得的是她长途跋涉到这么远的地方,却没有抱怨吧……或许她很喜欢这种泳衣也说不定。

「我在房间里找到这件泳衣,虽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但是自从我写上名字已经过了三个月,这次终于有机会穿出来亮相了!」

「真不懂,为什么你会对这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有兴趣。」

我无可奈何地问道。闻言,茧墨很得意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

「你在说什么呀,小田桐君,何不大方一点给个赞美呢?喜欢清纯派的你一定很爱这种泳衣吧?」

「有件事我想跟你说……泳衣的话,我比较喜欢性感比基尼。」

说完,我将橡皮艇推下海,并在茧墨上船之后跟着坐上去。我看着前方的风景,目的地是右手边那片无尽延伸的断崖,周围的海浪平静无波,我们的船若这样慢慢滑过去,应该不会撞到断崖。当时的意外现场就在断崖后面,比较偏僻,是一般观光客不会过去的地方,也许他们是想去冒险一下才发生意外的。

「原来如此,比基尼宣言颇有男人气概喔!我会将你的喜好转达给白雪族长。」

啧……茧墨的话让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但我不打算回应她,继续划着船。我闻着橡皮艇的味道,脸上吹来带咸味的海风,努力地朝目的地划过去。太阳开始染上夕阳该有的红色,如果划行速度不快一点,可能会有危险;潮水现在的位置还算低,海面也堪称平静,但潮水将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升高。

她就是这样葬送生命的吧?

海水喷在我身上。我修正小艇行进的轨道,用力划着;在这之前,我完全没有驾驶橡皮艇的经验,所以手臂在到达洞窟时已经酸痛不已,全身也被海水溅湿,但是茧墨身上的连身泳衣依然乾爽。我朝洞窟内部望过去,心想:「只有我这么狼狈实在太没天理。」

开凿在崖壁上的洞窟围着很多条禁止进入的绳索,然而光靠这些绳索根本无法封住洞口,只会激发人们跃跃欲试的挑战心,反而更加危险。我拿起预先准备好的工具切断其中几根绳索,从洞口钻了进去,接着转身拉着茧墨的手,让她进来。

我伸手触碰着潮湿的岩壁,冷空气覆盖全身;洞窟里的温度颇低,充满类似腐败海洋生物的海水味。我们弯着腰往前迈进,走到一处较为宽敞的场所,海水浸到脚上,一不注意就会滑倒。美咲应该就是在这里摔倒的吧?牧原走到外面求救,却来不及赶回来救她。

洞窟内部十分狭窄,冷得让人无法察觉现在其实是六月。若是太阳下山,昏暗的洞窟里很可能伸手不见五指,一个人窝在这么小的地方等待救援,不知道会有多么害怕。

再加上「海水」不停地上升。

涨潮的海水渐渐浸到手、脚和腰,感觉一定很像被大海吞噬吧?

然而现在这里并没有留下任何首经发生过意外的痕迹。

只有她的怨念让「大海」回到了牧原身边。

企图将牧原也一起吞噬。

「小田桐君,能不能下去一点?」

——————啪。

茧墨打开了纸伞,让人联想到鲜血的红色充斥在狭窄的空间里。

洞窟最深处有个可容纳一个人坐下的低洼处,脚受伤的美咲应该就是坐在这里等待牧原回来救她吧?

孤单地一个人等着牧原回来。

空气冰冷犹如墓穴,茧墨转动着纸伞。

——————咻咻。

红色纸伞旋转着,却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咦?」

有一个人溺死在这里,产生极大的怨念,被害死的她化成妖怪并呼唤大海。这里就是她溺死的地点,怨念会因此而长存于此,悲剧的记忆和惨剧的痕迹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消灭的:奇怪的是,这里什么也没有留下。

应该有的啊?

——————咻咻。

「没有————」

——————啪。

茧墨关上纸伞,低声说道,她没办法重现死者的记忆。她凝视着冰冷的岩壁呢喃:

「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这里什么也没有。

听到茧墨的结论,我难掩惊讶……死去的美咲应该很恨牧原吧?过去的事件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耳边再次听见骷髅的笑声,怀着深切恨意死去的她们在被吊死的树旁留下明确的影像。

——————这里却「空无一物」。

「到底怎么回事?」

「人类的怨念和痛苦会残留很久的时间,凄惨的场景充满人的各种情绪而深深铭刻在死去的地方,就像是亲手用刀用力雕刻出来一般,没那么容易抹去。如果在这里找不到任何线索,可能性只有一个。」

茧墨静静地摇头,接着缓缓地开口:

「她并不因为自己的死而怨恨任何人。」

海浪声拍打着我的耳朵,夹杂着青蓝色的黑暗让身体迅速失温,我倒吸一口气。在这个形同被活埋的场所,喝进海水而气绝身亡的人却没有丝毫怨恨?

还有一个问题……

「既然如此,那么出现在牧原家的人鱼又是怎么回事?到底是……」

「我们可以走了,小田桐君。」

茧墨转身离开,从这个开始被黑暗笼罩的洞窟走了出去。耳边听着海浪声、身体感受到海风吹拂的她,看着这片由湛蓝转为灰黑的大海,低声地说:

「这片海里面——并没有『人鱼』喔。」

海里面有的并不是人鱼。

海里只有浪花。

这片大海里根本没有人鱼。

「人鱼」只存在于那间房子。

*  *  *

当我与茧墨并肩冲上电车时,太阳已经下山,残留在头发上的海水让我觉得恶心,喷到皮肤上的海水蒸发后,留下细小的盐巴。茧墨从刚才就不发一语,我只好怀着满肚子的疑问站在电车上,随着车厢行进而摇晃。我一边望着车窗外那片黑暗,一边想着,

山村美咲并不怨恨任何人。

那么,那只人鱼妖怪到底是谁变成的?

我们回到市中心,再次换搭地下铁,搭上计程车回到牧原家时已是深夜时分,正好是一楼出现大海的时间。我做好心理准备,将手搭上大门门把,大门却打不开,不论是用力推或拉都文风不动。就在我努力地想打开门时,站在后方的茧墨突然开口:

「小田桐君,退下。」

我往后一退,让茧墨站到大门前,拿起纸伞并打开它;红色纸伞画出鲜艳的圆形。

——————咻咻。

——————喀嚓。

门把开始转动,大门以一种犹如虫蛹被拉开的慢速度缓缓打开了。

蓝色从门里面跳跃出来,蕴含着金色光芒的海水流泻而出。

美丽的夏之海。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地面被海水浸湿之后又迅速变乾。我看向敞开的大门,里头的海水像是被看不见的玻璃挡住似的,溅出一些水之后便停在胸口的高度,海面稳定地摇晃着,蓝色的海水彷佛倒映出蔚蓝的天空般鲜艳明亮。我的呼吸为之一窒。

海水增加了。

「为什么海水会这么快就涨这么高?」

我茫然地问,却没有人回答我;站在背后的茧墨突然朝我后膝踹了一脚,逼得我当场跪下。她严肃地看着眼前的汪洋,低声道:

「走吧,小田桐君。」

「如果要我抱你的话,下次可不可以用讲的?不要用踢的!」

抱怨完,我抱起茧墨,然而这个姿势的高度不太够,我只好让她坐上我的肩膀。为了坐稳,茧墨紧抓着我的头发不放。

「我的莲蓬裙有点麻烦……要小心不要让我掉下去喔,小田桐君。」

不知道让她掉下去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光用想的就觉得很可怕。

我踏进一片湛蓝的海里,胸部以下浸泡在微温的海水中,让人联想到羊水的温度包围着我的身体。我逆着波浪行进方向走过去,海水溅出来的水珠喷到脸上,即使在昏暗的一楼,海水依然保持着属于盛夏的大海该有的蔚蓝,不小心喝到咸咸的海水时会有一种喝到血的错觉。溺死的恐惧闪过我的脑海,如果跌倒在这片海中,我没有信心能够站得起来。

她就是死在这样的海里。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脚,此时突然有某个存在碰到我的皮肤——一个冰冷而柔软的肉块从我的双腿之间钻了过去,脚踝卡到某个东西,没多久又松开。

那好像是……人类的指头。

当我的脚步稍有迟钝,头发立刻被用力拉扯,整个头往后仰了一下,只见茧墨正冷冷地瞪着我。我无言地点点头,看向前方。

海里有个和妖怪不太相同的存在。

那个不知名的物体正在海里优雅地泅泳。

——————噗通!

在楼梯灯的光线照射之下,一尾洁白的鱼儿自海中一跃而起——是只全身都不太对劲的鱼。只见人类的手指头从它的腹部穿出,不住晃动着;眼球自皮膜突出,几乎要掉了出来;巨大的嘴朝天花板方向张大,里头长着一副人类的牙齿,正闪耀着光泽。

怪物进化成更适合在海里生存的模样。

惊鸿一瞥的鱼儿又静静没入海中,接着再度跳跃出海面,用一种跳舞般的优雅姿态连续跳了几次;看着它跳跃的模样,我发觉到一件事。

白色的肉块是死肉的颜色。

它的确是「人鱼」没错。

是人与鱼结合而成的妖怪。

鱼儿再度潜入海底,接着,海水竟升高至我的喉咙。我满怀恐惧地四处张望,发现连茧墨的靴子都浸到海水;每次鱼儿跳出海面,水面便会跟着升高一些。

鱼儿正呼唤着大海。

我奋力往前跑,没时间去想会不会跌倒。快坐不稳的茧墨用力抓着我的头发,我忍着因头皮传来的痛苦而呼之欲出的哀号,看着水位渐渐升高,跟着跳上楼梯、抓住栏杆。就在水面触碰到下巴时,我用力撑起水面下的身体往上爬,茧墨弯起身子跳到前方,我也跟着走上楼梯。踹开门之后,眼前出现令人惊讶的场景。

二楼地板染上一片湛蓝。

彷佛这里刚刚下过一场雨般,地上全都是水。

「年轻人、茧子,你们回来啦!」

日伞大声喊着,灯蹲在他的脚边,樱花色的洋装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水滴自长发上滴落。客厅充满大海的味道,牧原抱着头坐在那儿,念经似的低语萦绕在我的耳边。

「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美咲!」

听起来不像是想祈求原谅的语气,也不像是因为害怕而发出的声音,牧原只是不停地念着。

地板上的水彷佛映出天空的颜色般呈现淡淡的蓝色,大海似乎已蔓延到二楼。我看向日伞,他朝我点了点头。

「你们离开之后,大海就急速蔓延过来,我们一度以为二楼要被海水淹没,真吓人……灯小姐利用野兽们让海水退至一楼,不过我们再也抵挡不住了,抱歉。」

日伞痛苦地低下头。即使在这样紧迫的状态下,他的话中还是混杂了两种不同的口吻,让人分不清究竟哪种说话风格才是属于真正的他,实在很诡异。

有点像是两个不同的人说出同样的台词般奇怪。

灯微张着眼睛,梦呓似地低声呢喃。

「没事……没事……我……还可以……」

「笨蛋!别胡说了!请、请不要再说傻话,灯小姐,请您不要继续逞强。」

日伞拚命抱住灯,阻止她继续使用超能力;茧墨一脸无聊地坐在桌上,看来是怕弄湿衣裳;我芜奈地看着吃着巧克力的她。我和茧墨一起出海,得到的答案却是「空无一物」,案发地点什么也没有,我们并没有见到美咲。

美咲并不怨恨任何人,在她死亡的大海里也没有人鱼存在。

————假设真是如此,现在看见的「人鱼」又是从何而来?

它为什么会出现?

「恶化的速度太快了……之前『大海』明明一直停留在一楼的啊!为什么今天会蔓延成这样?」

到昨天为止,大海只在一楼出现,海面也不高,薄薄的一层;没想到状况却在我和茧墨离开的这半天之中迅速地恶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噗滋!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声响。我戒慎恐惧地回头一看,只见一块巨大的白色肉块塞在门上,雪白而肥大的肉块在我们的面前颤动着,充满血丝的眼球以惊人的速度转动,长在下颚的人手也诡异地抖动起来;巨大的牙齿磨来磨去,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海水则从门与肉块之间的缝隙哗啦哗啦地涌进来。

日伞用一只手抱起灯,茧墨则静静地撑起纸伞,像是辽雨般地用伞挡住不停溅起的水珠,同时仰望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日伞对着困惑的我大喊:

「年轻人,状况之所以会恶化,可能是因为……」

他出现了一瞬间的迟疑,接着略带犹豫地说了下去。

「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可能是因为————你责备他杀了美咲的关系。」

这时我也注意到了。

海里面有的并非人鱼。

海里有的只是——

我在湿滑的地上奔跑起来。卡在门上的鱼用力地挤着,想通过那扇门,它身上的肉被这么一压,鲜血汩汩流出,但鱼儿并不因此而停止往前挤;海水不断涌入,终于升高至膝盖的位置。手臂浸在蓝色海水之中的我继续走着,来到牧原身边,他不再狂笑,眼神让人害怕。

凹陷且带着严重黑眼圈的双眼里只有空虚。

他看着那条鱼,恍惚地呢喃着:

「美、咲……」

就在这一瞬间,鱼儿自门框旁弹了出来,白色的庞大身躯飞跃在空中—田于弹出的力道过大,鱼儿就这么撞上墙壁,房屋剧烈地摇晃,海水不断涌进来。茧墨跟着桌子一起漂浮起来,日伞与灯则消失在波浪之中。我抓住牧原的肩膀大声疾呼:

「你弄错了!不是那样的,真的不是!牧原先生!」

许多话语在我脑中盘旋着,耳边响起曾经听过的那句话。

杀人之后被冤魂怨恨,那份恨意永远不会消失;但是死去的她并未怨恨任何人,所以那片海里并没有人鱼,只因为她心情郁闷,所以才先走一步。

没错,她只是先走一步罢了。

我为什么没有察觉这一点呢?

「美咲小姐并不恨你!她不恨你……她并不恨你啊!」

背后的鱼儿发出奇异的叫声,叫声超趣了人类所能发出的最大音量,我能感觉到它游到了离我很近的地方。我大喊:

「你认为是自己杀害了美咲小姐,才会创造出这个东西!」

——————周围陷入一片沉默。

只听到细微的潺潺水声。

就在这一瞬间,时间彷佛完全静止。

一回头,只见鱼儿停在半空中,奔流的海水也静止不动,水位停在我的腰间,镜子般的水面倒映出鱼儿的身影。啪沙!我听到某个物体拍打水面的声音,只见茧墨脱下了长靴与及膝袜,光着脚丫踢着海水,雪白的足踝踩着蓝色的水波。她对牧原露出笑容,凝视着眼神空洞的他说:

「没错,美咲君并不恨你。我——茧墨阿座化见识过许多人类的恨意,因此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她一点也不恨你』。」

她温柔地笑着,接着像是抄袭某部戏的台词般单调地说下去。

「——————『太好了,对吧?』」

听见茧墨平淡的声音后,牧原的眼泪白脸颊滑下,豆大的泪珠不断掉人海中。鱼儿的背部在同一时间裂开,肉裂开后发出表皮撕裂的恶心声音,大大的肉块静静地掉入海里,露出的内脏一一消失在海底:像是与深海产生了紧密的联系一般,肉块悄无声息地沉入海中,犹自跳动着的肠子、肺、心脏逐渐消失在海里。最后,鱼身竟吐出一个女人的身体。

女人也自空中掉落在海面,溅起不少水花。

只有女人没有跟着肉块一起消失在海面。

她满脸困惑地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模样像是刚从海里来到岸上的人鱼公主;她按着喉咙,拚命地想发出声音,却徒劳无功。

茧墨弓起背,蓝色水滴自她的脚尖落下。

「原来如此……牧原以为自己『被死者怨恨』,逐渐增强的恐惧与罪恶感让他制造出『从海里回来的某种存在』。」

事不关己地评论着的茧墨转过头,冷淡地看着在海面上发抖的女人,继续说下去。

「可是,为什么他制造出来的妖怪能形成如此具体的外型呢?还有——残留在这里的究竟是什么?」

——————沙、沙沙……沙沙……

大海像是在回答茧墨似的,不停摇晃着波浪,接着缓缓地卷起一阵漩涡,开始退潮。

被海召唤而来的「人鱼」已经消失,「大海」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随着海水的消失,出现了另外一个变化——女人的身体开始崩坏,像是被海浪侵蚀的沙岸般慢慢崩解。她看着自己的手惊叫着,却没有成功发出哀鸣。

「她」已经死在大海之中。

一定要让死去的人回去原来的地方。

——————因为死丢的人不可能再度复活。

「美……咲?」

牧原突然开口并站了起来,眼睛充满泪水,表情依旧不太正常,却是截至目前为止最像人类的表情。

他的脸上写满爱与哀伤。

「美咲、美咲……美咲咲咲咲咲咲咲咲!」

他伸出双臂往前走,我也伸出手企图阻止他,却扑了个空;我想走过去拉住他,但是好像有东西从海底拉住我的脚,不让我过去,脚步不稳的牧原跌跤了几次,终于走到女人身边,使尽全力抱紧她。

「对不起……美咲、美咲,我对不起你。」

他的手埋入美咲的背,逐渐崩解的肉吞噬了牧原的手臂,他的身体也被同化,随后跟着融解。我张大双眼,朝着不知情的他大叫:

「牧原先生!牧原先生!快离开美咲小姐的身体!」

但是他头也不回,只是静静地抚摸着美咲的头发,将脸靠在她的脖子上,眼泪就这么滴在崩解的肌肤上。

「我……如果我那天走慢一点就好了。我总是、总是带给你很多麻烦,一直伤害你。我是个烂人……真的很烂、很烂……可是、可是我……」

即使脸因哭泣而扭曲,脸上涕泅纵横,他却还是努力想说完。

「因为你是如此温柔,因为不管我有多任性你都会顺从我,所以……我从来都不曾想过要杀了你啊!绝不可能!你……却因我而死……」

我用力咬住下唇。

牧原放声大哭。

因为美咲要他陪伴,所以耽误了求救的时机;美咲死后,牧原的精神陷入混乱,光凭这两件事就该判断出真相,却没有人注意到真相。警方的调查判定那是一件意外,朋友们都怀疑是牧原故意害死美咲。

最后,连牧原自己都受到影响,以为是自己杀了美咲。

美咲等于是被自己亲手杀死的,牧原肯定因此备受煎熬,这样的压力与罪恶感因旁人的想法而更加落实;最后,牧原被杀死女友的自责给束缚住。这是多么沉重的枷锁……杀人这种行为跟自掘坟墓没什么两样,很少有人不会因此有罪恶感。

杀人者,人恒杀之。

罪恶感所带来的压力孕育出妖怪。牧原认为自己也应该被杀死,内心深处同时希望女友能够死而复活,所以才创造出「人鱼」。

他希望女友能从「大海」回到人间。

所以「美咲」的样子变了。

变成不会溺死在「大海」里的「鱼」。

牧原本身的罪恶感竟赋予美咲鱼诡异而丑陋的外型。

「我、我好想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我却……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牧原的哀号彷佛要撕裂胸口似的,悲痛无比。我肚子里的孩子开始蠢动,一想到牧原的罪恶感竟受到周围人们的肯定与煽动而更加强烈,我就觉得想吐;我们的怀疑如同命令无辜的人将脖子套进绳圈般残忍。

「我竟然……竟然让你——————」

更糟糕的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是——————

『千万别以为你能逃过这一切。』

——————是我。

「牧原先生!别过去,快回来,我求求你!牧原先生!」

倒在地上、泡在海水里的我伸出手想抓住牧原,然而牧原离我好远,他的身体逐渐与美咲的身体融合成一体,如海砂般崩解。我用力喊着,海水灌进嘴里,同时感觉到肚子裂开,但是现在的我无暇顾及自己。

「牧原先生!你还有你的人生要过,不可以被往生者抓走啊!快点回来这里吧!牧原先生,拜托……」

牧原总算听见了我的声音,缓缓地转过头来,眼里闪着笃定的光芒。他愣愣地看着奇异的客厅场景、被海水浸湿的地板、逐渐崩解的身体,还有怀中的美咲——最后,视线落在我身上。

他微弯起嘴角,静静地笑着。然后转身看向美咲,用力抱着她。

接着,他蹬了地板一下。

蓝色的海悄无声息地吞噬了两人的身体。

「牧原——————————!」

海面上已空无一物,漩涡加速卷动,海水急遽消退,地板上没有留下任何物体,只剩下倒卧在地的我。抱着灯的日伞不安地张开双眼,看着四周。茧墨抚摸着干燥的脚,低声地说:

「『海里面有的并不是人鱼。』」

她摸着白皙的足踝,从包包里取出图画纸,高高举起纸张并眺望着。

纸上的文字似乎比之前增加许多,茧墨浏览着上头的字,浅浅地笑了。

接着,她用力地将纸揉成一团。

「『海里——只有浪花。』」

这里已经没有大海。

没有留下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