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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IV

不只我一个人想要「毁神」。

我们的祖先之中,也有很多人试图写出「神」。

可是他们全都失败了……这些什么夜班不到的家伙中,甚至有人被自己所写出来的「某个东西」给吃掉。这些人的共通点就是全都不得善终,他们大肆宣扬要「毁神」,之后却因为自己愚蠢的行为,被族人给定下罪名。在他们失败的那一瞬间,曾经信誓旦旦要达成的丰功伟业自然也成了众人指责的对象,这就是试图接触「神」的人最后的悲惨下场。从很久很久以前,这样不成文的规定便深深地刹在人们心上。

「人」绝对不能把「神」当做目标。

这是禁忌,即使只是当成目标也是极大的罪过。

「神」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他位于人类所无法到达的境界。

遥不可及,崇高的「神」。

我很明白这个道理。

然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接回■■■。很久以前,在神的世界里,伊邪那岐曾经远赴黄泉国度,接回伊邪那美,「神」有能力办到,对一个可怜的渺小人类来说却无法完成那样的任务。如果可以,我愿意倾其所有迎回我的■■■,不管她的姿态有多苍老,外型变化有多剧烈,我还是要将■■■带回来。

可惜,我很清楚,我的愿望毫无意义。

不管我怎么乞求都毫无意义。不管怎么祈祷也没用。

「神」不会救赎「人类」,更不可能实现渺小人类的愿望。

既然如此,我为何要遵守人们定下的禁忌?

创造「神」有什么不对?想写出「神」又有什么不对?我不断地祈祷并许下愿望,然而经过无数个祈祷的日子,我总算明白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所谓的信仰根本没有意义,不让「人类」看见的「神」等于从来没有存在过。

「神」既然不存在,就由我来创造一个吧。

为了创造「神」,我需要那个被称为「神」的女孩的血。我也是优秀的超能力者,可惜我们的超能力被人类的身体所困,无法发挥全力,所以需要那个被人们当成「神」来崇拜的女孩的血。我不惜牺牲一切取得她的血,为了崇高的目标、为了收集足够的血,我会尽全力地和她对抗。这也是礼貌,我对她的尊敬便是杀了她,就算我已经是个非人的畜生,只有这点礼貌必须遵守。

也许……■■■不会原谅我这么做吧?

但我还是要做。为什么呢?因为我——

————来吧,来毁灭神吧!

* * *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一种像雷声的凄厉叫声。

我立刻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是我听错了吗?只见整个房间笼罩在寂静当中。我在睡不太习惯的沙发上坐起身,空气中残留的巧克力香气扑鼻而来。我轻轻地咳了几声,再次看着周围。

现在几点了?为了保护茧墨,我已经在事务所睡了好几个晚上。不过,无论睡多久,我还是不习惯这里。我的耳边听到茧墨细微的呼吸声,看向对面那张沙发,只见茧墨躺在上面,双手在胸前交握,紧闭双眼。她穿着睡袍的睡姿看起来像是中古世纪的公主,头上却戴着附有毛线球的帽子。

今天的毛线球好像装上了某种机关,是一只会自动上下摇晃的鱼。

看着那变形的红色金鱼,我叹了口气。

离开沙发,我往厨房走过去,想喝点水,却发现厨房的小灯还亮着……我记得我睡觉前有关上啊?是不是茧墨又打开了?结果我突然感觉到昏暗的厨房里有个人站着,隐约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伫立在那里,还以为是幽灵而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是白雪,白色和服的轮廓与黑暗融合为一体。她呆呆地站着,衣服有些紊乱,好像是匆忙地起床,恍惚间仓促穿上的。

她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水龙头。

是来喝水的吗?不过她的视线十分旁徨。

像是前来找东西,却一直找不到而感到迷惘。

「怎么了?」

『……』

听到我的声音,她缓缓地转过头来,以漆黑的眼眸望着我,张开口想说些什么,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拿起毛笔,静静地打开扇子,在上头写字。昏暗之中,我努力想看清她写出来的文字。

『我做了一个梦。』

「做梦?是恶梦吗?」

我的问题让她有些困惑,哀伤似地眯起黑色的眼睛,眼眶像是快哭出来似地闪烁着湿润的光泽。黑暗中的白雪看起来比平常还符合她原本的年纪。她紧握着手,摇摇头。

嘴角浮现浅浅的笑容。

——她笑了?

『是关于以前的梦。小时候的我过着轻松而天真的生活,我梦见小时候的样子,还没有身为族长的压力,也不知道荣誉之类的沉重存在,只想把事情都推给旁边的人做,自己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只想开心地活下去。说来可笑,小时候的我竟然是那么蠢笨的孩子。』

白雪一边修改文字,一边叙述着。听着扇子「啪啪」地开阖的声音,我继续追看无声的文字,同时注视着她。

她的眼神仿佛尚未自梦境中醒来一般。

好像人已经醒了,却不想接受暴露在眼前的现实。

『我好像是因为听见哥哥的声音才醒过来的……总觉得听见了类似惨叫声的声音,明明不可能听见的。』

我想起刚才听见的「声音」,全身被那道宛若打雷般的叫声给贯穿了一般。到底是谁发出来的声音?难道是白雪感应到的「声音」传到我这里来吗?

我肚子里面的鬼会吃掉其他人的感情或者记忆。

鬼忍不住吃掉了她对哥哥的声音所产生的强烈感应……

她的哥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问她,却又想起茧墨说过的话。

——为什么你哥哥要背叛水无濑家呢?

『应该只是幻听吧。』

白雪自言自语,像是要说服自己。她「啪」的一声阖起扇子,接着拿起杯子装了点水,慢慢地啜饮着。分几次喝完微温的生水,她将剩下的水倒在水槽,看着流进排水沟的水,摇了摇头。

接着,她发出深深的叹息,随后转身离开,那双漆黑的大眼睛再度恢复冷静。经过我身边时,扇子又打开了。

『请忘掉我刚刚说的话。』

扇子再度关上,卷起的微风打在我耳边,她就这么离开了厨房。我忍不住叫住她:

「白雪小姐。」

本来以为白雪不会理我,没想到她当场停下并转过头来,严肃而不可侵犯的眼神中闪烁着一丝请求的光芒。

希望你不要问我任何问题——她的眼神仿佛这么哀求着。

我欲言又止地闭上嘴。原本想问她「水无濑家的背叛者是不是你哥哥?」还有「你哥哥为何要那么做?」等等……我有无数个问题想获得答案,却不得不将它们全数吞了下去。

我不能那么草率地触碰他人的伤口。

「晚安……希望你能做个好梦。」

我只说了这些。白雪微微张大眼睛,接着缓缓低下头鞠躬。再次抬起头时,她的脸上挂着像是要哭出来的苦笑,不一会儿又恢复成平常严肃的神情,走回房间。

白色的身影消失,隐约能听见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想着方才听见的惨叫声。

那种能穿透人的身体、野兽般的叫声。

像是要宣告某种时刻的到来。

* * *

「早安,小田桐君。」

「早安,小茧,不过现在已经不早了喔。」

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半,睡到现在才起床的茧墨道了声早安,一袭惯例黑衣打扮的她脚步似乎有些不稳,可能还没睡饱。她不停地揉着眼睛,坐进沙发,穿着华丽服饰的娇小背影蜷曲成一团。

「你怎么了,看起来还很困的样子?」

「没什么……只不过是凌晨三点接了通电话,对方甚至打到我的手机,你可能因为睡很熟而没听见。我跟他讲了很久,有点睡眠不足。真是的……希望他下次不要挑这种会干扰人睡眠的时间打给我!不过他提供的情报倒是满有趣的。」

说完,茧墨拿起充当早餐的热可可,一口一口地喝着,同时猛眨了几次眼睛,伸展着穿着长袜的双腿。我没在这杯热可可里头加入平常会加进去的砂糖,不过她喝了似乎没什么感觉。我没察觉昨晚有人打电话来,那通电话打来的时间可能比我和白雪说话的时间还要晚……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在半夜打来吵人呢?在我的印象中,没什么人会打茧墨的手机。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事情打来?

「小茧,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怪事?」

「小田桐君,好久没出门了,我们出去走一走吧。」

「喀」地放下马克杯,茧墨抬头看着我……她终于清醒了,眼底闪烁着常见的那种猫咪般的光芒,大大的眼睛若有深意地眨了眨。此时,白雪打开了客厅的门,今天早上的她穿了我替她买的那套洋装。她看到茧墨也在,身体瞬间僵硬起来,神色紧张地观察着茧墨。茧墨刻意不看她,一脸无聊地吃着四方形的生巧克力。

「要出去吗?小茧,按现在这种状况,最好待在家里比较安全吧?」

我一问完,小茧斜斜瞪了我一眼。

她伸出食指,静静地放在脸前面。

嘘……那个动作是要叫我保密?她的眼神与动作让我很快明白她的用意。

那通半夜打来的电话可能与水无濑家有关。

舔去沾在手指上的可可粉之后,茧墨迅速地跳下沙发,踩着轻快的脚步穿过客厅,拿起纸伞并灵活地靠上肩膀,发饰上的蕾丝随着发丝一起摇曳着。

她回过头来对着我笑。

「走吧!小田桐君,去外面吃午餐,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

偶尔会想去你常去的那种便宜餐厅吃点小东西。

无视于白雪的视线,茧墨迳自走了出去,黑色与红色交织而成的背影十分果决。我以眼神向白雪打了招呼,接着跟在茧墨后面走出事务所……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里?只有一点可以确定。

那就是……这顿午餐肯定是我请客。

* * *

欢迎光临!您好!

请问要内用吗?

「一杯巧克力奶昔,然后随便配个套餐给我。」

「不好意思,请给她一份大麦克套餐。」

我擅自替茧墨点了餐,女性店员满脸问号,不安地回应说「好的」。结完帐之后,我拿起托盘,回头只见茧墨已经先走上二楼。整洁的速食店以白色为装渍基调,明亮干净,上面传来儿童开心的笑声。由于正值午餐时间的缘故,二楼几乎满座,充满学生、亲子档,还有上班族等等,各种阶层的客人齐聚一堂,还可以看到一群带着孩子聚餐的母亲在角落快乐地笑着。茧墨的视线来回巡视,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最后在窗边的位置找到目标。她不理会周围人们好奇的目光,站在那里和某个人说话。

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压下内心的不安走了过去,果然看到熟悉的身影伸手朝我打招呼。

「你好!好巧喔,小田桐先生。」

我一瞬间差点怀疑嵯峨雄介有预知能力。

放下托盘后,我将奶昔递给茧墨。她说了声「谢谢」,随即将吸管插进杯子吸了一口,脸上出现复杂的表情。

「嗯……这……是巧克力口味吗?」

「小茧,你特地跑到市中心来就是为了吃速食?」

「啊?我只是觉得偶尔也该替你的荷包着想一下,吃点便宜的东西。之前问雄介君的时候,我就很在意这里,其实我到目前为止都没吃过速食喔!托你的福,我不但吃到速食,也见到了雄介君。」

「别这样说,能和两位见面,我也感到很开心呢!啊,小田桐先生,能不能吃一根你的薯条?」

「不!你不能吃!」

我拍掉雄介的手并发出叹息。走出茧墨家的我们搭了六站电车,在市中心下车之后,茧墨很有自信地往前走着,没有走到众多餐厅聚集的地下美食街,反而走到车站旁边的广场。我还以为她已经找到想去的餐厅,没想到竟然是速食店……她堂堂正正地走进这家两层楼的远食店,然后没有问我要吃什么就迳自点餐。歌德萝莉风洋装加上纸伞十分引人注目,但她依旧对周围的目光视若无睹。再度喝了一口奶昔后,茧墨不甚满意地皱起眉头。

旁边的雄介拿起夹了两片肉的大汉堡大快朵颐,这个汉堡应该是店里贴着的海报介绍的新产品。我的视线从大口嚼着汉堡的雄介身上移开,拿起自己的汉堡。

啵!茧墨移开嘴上含着的吸管,喝光的奶昔空杯倒在桌上。尽管我还没吃完,茧墨却开始表示:

「水无濑家换了一批随从唷!应该和前阵子因背叛者的攻击而伤亡惨重脱不了关系。因为水无濑家与茧墨家处于竞争立场的缘故,我完全没收到消息,不过知道我也卷入这次的事件之后,昨天深夜,本家的人打了通电话给我,还特地打到我的手机……故意挑水无濑家的两个人沉睡、你也回去的时间点。」

其实我昨晚没回去,而且就算我真的回去了,茧墨还是会把本家打电话来的事情告诉我。

茧墨呵呵地笑了。她拔出奶昔杯上的吸管转来转去,接着说:

「本家拿到有关水无濑家过去的情报,害我听了好几个钟头,都是些重复的内容……那些人还真是不懂简短报告的重要性。和我讲话的时候,不知道是太过慎重还是什么的,时间总是非常冗长。啊,我讨厌这样,不是都说『时间就是金钱』吗?居然这样浪费时间。」

茧墨像只猫咪似地伸了伸懒腰。说是这样说,她自己不也是迟迟不切入正题?我往旁边瞄了一眼,只见吃完汉堡的雄介竟然吃起我的薯条,盒子里只剩下一半不到的薯条……等一下干脆好好地扁他一顿算了!下定决心之后,我将视线移回茧墨身上。

鲜红的嘴唇刻画出一抹微笑。

她用一种说故事的口吻说:

「这是六年前的事了,水无濑家选出的下任族长杀了所有水无濑家的随从。」

白色的墙壁染上整片鲜红,有个男人穿着被鲜血喷湿的和服,单手拿着毛笔,伫立在墙壁前,身边有只灰色的老虎。老虎咬死了两个人,其他随从则被吸干了血而死。

好几只红色的金鱼漂浮在半空中。

「听说是临时发生的惨案。就在当上族长的几天前,他竟然将长久以来随侍在身边的随从全部杀死,之后便被族长逐出家门——甚至引发出了上次的攻击事件。」

简单叙述起来就只是这样而已。

啊!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目击者证言。

「当时对方的表情有如流着泪的般若面具一样。」(注3:般若面具为能剧所使用的面具之一,头上有角,脸上有张血盆大口,表情狰狞可怕。)

说完,茧墨将手撑在下巴。空荡荡的薯条盒子翻倒在托盘上。我忍不住想像起茧墨说的那段话所形容出的场景——被鲜血染红的房间,一名壮硕的男子静静地伫立着。在我的想像里,男子戴着一张和攻击水无濑家时一样的木制面具。

但是面具并非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愤怒的般若。

木制面具的脸颊上淌着泪水。

「顺便一提,这些目击者证书是目睹残杀事件之后的幸仁君所说的喔。」

我皱起眉头,想起常常低垂着头的幸仁。我问茧墨:

「是幸仁说的?」

「他是唯一生存下来的随从……与其说是随从,不如说是小喽罗比较贴切。当大家找到他时,他抱着白雪一起躲在地板下,眼睛张得大大的,一直发抖。」

听说只有他们两个逃出那间满是鲜血的房间,一直躲在那里。

也就是说,白雪也亲眼目睹了哥哥残杀众人的恶行?

我想起昨晚见到的白雪。呆呆地站在那里的她,眼睛究竟在看什么呢?黑暗中旁徨的眼神,看起来像是在哭泣一样。

仿佛正在感叹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身为下任族长人选的哥哥被赶出家门之后,最可怜的就是白雪君吧?继承茧墨阿座化的名号之后,我曾经造访过水无濑家,当时的她是个很爱说话的可爱女孩。可能是已经决定让她继任族长的位置,大家对她宠溺有加,让她变得很任性,并没有出来迎接身为客人的我们,自顾自地跑出去玩耍。」

小时候的我过着轻松而天真的生活,我梦见小时候的样子,还没有身为族长的压力,也不知道荣誉之类的沉重存在,只想把事情都推给旁边的人做,自己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只想开心地活下去。

说来可笑,小时候的我竟然是那么蠢笨的孩子。

白雪那番自责的言语敲打着我的耳膜,之前看过的场景又闪过眼前——就是摸到她手腕上的血时所看见的光景——一群大人想打开一个小女孩的嘴,拥有燃烧般炽烈眼神的女孩拼死地紧闭嘴巴,大人们却以蛮力使她不得不张开嘴。

「然后——取走了她的舌头。」

当时看见的鲜红色舌头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用力捏爆了奶昔空杯。塑胶盖子被挤出去,融化了的巧克力奶昔在杯子里摇动着。我往旁边一看,想找回自己的可乐,却刚好看见雄介拿着我的那杯可乐,一口气喝光。我放下被捏到变形的纸杯,觉得一股怒意自腹内缓缓升起。

我想到那个金鱼屋的老头。老人为了金鱼而尽情糟蹋人类,不过他的本质也许和我差不多。

为了超能力而糟蹋身为人类的自尊。

我无法理解老人的态度。

「你无法理解的,那种观念不要理解也罢!小田桐君,我想说的只有这些,并不是要说来让你搞懂什么,这只是一段已经无关紧要的过去,即使本家的人特地打电话报告这些情报也无济于事。」

茧墨转动着吸管,接着抬高手指,将吸管弹回托盘。她看着托盘上的吸管,以满带笑意的声音说:

「我们的立场不变,依旧是等待表演开幕的观众。」

她状甚无聊地摇了摇头说,像是个等得不耐烦的观众。我想直到表演拉开序幕,她才会觉得有趣吧?我看着她:心里有种预感——她所期待的表演应该即将开幕了吧?

那道惨叫声就像是宣告时间已到。

像是表演开始时的铃声。

* * *

回去吧,小田桐君。

茧墨说完,雄介便自然地跟在我们后面。既然他硬要跟来,我也懒得跟他罗嗦,无视于他的跟随,一路走到车站。我拿出定期车票,搭上车,车厢内光线昏暗。我看着茧墨,只见穿着那身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有如一尊被主人遗忘在电车上的西洋人偶。我和雄介抓着吊环站着,随着车子的行进而摇晃,雄介听的摇滚乐隐约传到我耳朵。穿过市中心,远离闹区的车厢内乘客意外地多,大多是准备上学的大学生,以及年轻女性。

突然,茧墨张开眼睛……我还以为她哪才在睡觉,看来只是闭目养神。她看了看车厢的天花板,又环顾四周。

她慢慢地低下头说:

「————小田桐君,你曾经跳进海里过吗?」

「跳进……海里?没有耶,虽然去过海边,但只是去游泳而已。」

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我才哪想到这里,就看到茧墨嘴角弯起,耳里只听见电车前进时产生的噪音与震动。

然而这些噪音瞬间模糊。

「那么,你可能会被这个吓一跳喔。」

——咚。

奇异的感觉包围了我,让我无法呼吸,眼前所见的一切都糊成一片,有个「东西」包覆着我的身体,好像整辆电车车厢都掉进微温的水里,让人难以忍受。我抓着吊环的手颤抖着,喉咙一片干涸,呼吸也变得困难。我试着用力吐气,却觉得好像看见前方出现许多泡泡。不过肚子里的孩子和我相反,正快乐地笑着。

像是掉到海里的感觉。

没办法呼吸了。

「冷静点,小田桐君,这都是幻觉。车厢里还有空气,还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你害怕的怪事喔。」

听到茧墨冷静的声音时,我又能呼吸到空气了,但是身体被异物包住的感觉依然存在,还是觉得自己泡在温水当中。肚子里的孩子开心地转来转去,痛得我不得不用力按住肚腹,手能感觉到在皮肤下层蠢蠢欲动的物体。

肌肤上那种黏腻而温暖的触感让人联想到羊水或鲜血。

难怪孩子会那么兴奋。

电车在此时减速,可能快到站了。到站之后,我注意到月台上竟然空无一人,无人的车站似乎染上了红色色调。拍了一下吊环才放手的雄介心情颇佳地吹起口哨。跳上地铁的月台之后,茧墨迅速地转身,黑色的蝴蝶结在无人的车站画出大大的弧线。

「下车吧,小田桐君————正如同水杯装了太多水总是会满出来一样。」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茧墨打开手上的纸伞。

她开心地笑着说:

「期待已久的决战——总算要开打了。」

* * *

从地下铁车站走到地面,外面的景色似乎多了一些东西。街道上的景色没什么变化,然而背景竟然变成浅红色的天空,不像是正常的夕阳颜色,比较像是鲜血滴在水里染出来的微妙红色。只见好多金鱼在天空中游来游去,比天空的红更浓艳的红色尾巴迎风摆荡,动作比之前在蓝色天空泅泳时还要来得强而有力,它们仿佛回到了原来的栖息地般自在无比。

眼前出现的、宛如墙壁般的东西上有一些图画。

混合着红与黑的奇妙涂鸦在墙面上跃动着。

地铁入口旁的墙壁上也有只野兽正蠢蠢欲动,是只纤瘦而精实的「犬」。察觉到我们的注视,「犬」抖了抖身体,一半的身体接着跳出墙面。它细瘦的腿踏在地面上,赤红色的眼珠瞪着我们。就在「犬」露出獠牙时……

————啪叽!

雄介拿起球棒,击碎「犬」的头颅。一声惊人的破碎声之后,「犬」瘫软在地,化为一滩墨汁,嘶!混合着红与黑的墨汁蔓延至地面。另一只「犬」猛力地冲出墙面,试图攻击我们,却再次被雄介以球棒击中,脑浆顿时喷出,「唰」地化为墨汁,四处飞散。

喷出来的血液流到我的脚边。

我的视线突然出现杂讯,灰色的影像自眼前扩散开来,各种影像充斥在我脑海中——近在咫尺的卡车、摔倒的自行车、停止跳动的心电图等等。

耳边传来各种噪音。

好痛!好痛!我还不想死!好痛苦啊!

我听见很多人的声音,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尖锐而吵闹的声音逼得我不得不掩住耳朵,当场蹲了下来,但是声音依然存在,并非透过耳膜传达,而是直接传到大脑。这些声音应该是那些鲜血主人所留下来的记忆片段,肚子里被活性化后的孩子重现了收藏在血液中的死前回忆,许多惨叫声此起彼落地响起,随即消失。

只有一道声音没有消失。

我发现在一片凄厉的惨叫声中,存有某人不可动摇的记忆片段。沉稳的男人声音穿过吵杂的惨叫声,清楚地传进我的耳朵。

我依然要创造出神。

为了那个独一无二的目的。

没多久,杂音纷纷消失,我的眼前突然出现完全不一样的影像,见到的是宁静安详、几乎称得上「温馨」的场景。

白皙的手臂、白皙的手心、紧紧回握的纤细手掌与美丽的指尖、某人的温柔笑容……这次的影像突然中止,一回神,却发现手里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能剧面具。由于不知道该对那些人哭还是生气好,所以「我」选择戴上这张面具。然而,杀了人又背叛了家族的「我」到头来还是无法成为般若,也无法成为鬼,就连一点可能性都没有。怀抱着满腔难熬的哀伤,「我」心想……

■■■会原谅我吗?应该不会吧?

■■呢?会原谅我吗?我猜应该不会。

但是——「我」……

「小田桐君!」

尖锐叫声响起的同时,我的脸上挨了一拳,小小的拳头毫不留情地打上我的脸。热辣的痛觉麻痹了脸部神经。我傻傻地低头一看,只见茧墨正抬头望着我。与她四目交接后,那对漆黑的眼睛流露出笑意。

「收起沮丧的心情吧!那样的绝望并不属于你。」

没错,茧墨说得对,肚子里的孩子似乎颇赞同茧墨,跟着笑了起来。透过血液所看见的景象差点将我吞没。

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双白皙的手究竟是谁的记忆?

「你不需要彻底地研究别人心里的痛苦。」

见我茫然地点点头,茧墨「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墙壁上依旧存在着蠕动中的野兽,飘在空中的金鱼偶尔会游到墙壁边,接近墙面,于是墙上的野兽便张口吞下金鱼。吃下金鱼的野兽身体迅速成长,接着一分为二。我吃惊地张大双眼。

它们竟然不需要超能力者就能自行繁殖。

「还不赖嘛,居然可以自己繁殖!对了,既然战争开打,怎么可以少了族长?该把她叫来了,不能让她单独留在事务所……跑吧!小田桐君。」

茧墨忽然用力拉着我的领带,被拉得重心不稳的我立刻跪倒地上。接着,她很理所当然地要求:

「就是这样,要麻烦你抱一下,我不想自己跑,太麻烦了。」

「就猜到你拉我领带一定有什么目的……」

虽然有点不爽,但我还是认命地抱起娇小的茧墨。看见我乖乖地跑了起来,茧墨很满意似地点了点头。

* * *

幸好墙壁里的野兽们力量不强,虽然能够仰赖血液来分裂繁殖,却也因此消耗了不少力量,被雄介的球棒一打,便立刻化为一滩鲜血与墨汁的混合物。

甚至每进行一次分裂,它们的身体就好像更不成形了。

有点像是分裂失败的作品。

「『繁殖』是生物们最重要的课题。这些被画出来、只拥有短暂生命的东西无法靠自己繁殖后代,欠缺了生物所该具备的最重要能力——它们克服了这一点实属不易,即使使用的是类似单细胞生物那种最简单的繁殖方式。可惜结果也就只是这样而已。」

说完,茧墨咬了一口巧克力。躺在别人怀中的她用嘴撕开包装纸,吃起巧克力来。

「这群野兽很可能只是为了要让失去平衡的天秤恢复正常,背叛者利用吸取鲜血的金鱼来减低自己的牺牲——小田桐君,你怎么减速了?没事吧?你应该能跑得更快的啊?」

我已经没有力气理会茧墨的抱怨。从车站走回事务所大约十分钟,即使路上都是坡度不陡的缓坡,跑在上头依然让我满身大汗,头痛持续不止,还开始觉得胃酸上涌……好想吐!我对自己的体力真的没有自信,而且肚子里的孩子依旧不断地收集那些被击溃的野兽身上的记忆。我个人觉得,没有把这个舒服地坐在我手上的家伙丢下去就值得记个嘉奖了。

眼前闪过好几个画面,模糊得像是坏掉的电视,同时有好多个频道交错出现,看了头晕想吐。现实生活中看见的景物与血液中收藏的影像重叠在一起,让我有些举步维艰,只好一边专心地听着雄介挥棒打击野兽的声音,支持自己跑下去,一边吞下几乎要涌上喉咙的温热胃酸。

某人眼里的「死亡」场面——无数的惨叫声与冲击,「某人」的记忆混杂在这片混乱当中,这些随机收集来的血液当中似乎混合了这个人的鲜血。

——我曾经画过一只「鹤」。

照理说,这只鹤应当自墙壁飞出、遨游在空中才对,可是它并没有成功地飞跃,从墙壁掉落的是一只小小的纸鹤——就是■■■那白皙的双手曾经做给我的那种纸鹤。对我来说,「鹤」不是曼妙地飞翔在天空中的动物,而是■■■做给我的假鹤,没想到■■■带给我的影响竟然表现在这种地方……■■■还活在我心中。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纸鹤,嚎啕大哭。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大哭一场,只能大哭一场。

你竟然存在于这样的地方。

可是真实的你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折纸鹤的白皙双手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所以我才要呼唤……因为……世界上……绝对没有神……即使……我要赌上名誉……大家一定会恨我……我的决定并非来自于对自己能力的迷恋……所以……我并非想追求那种最高境界的超能力……我……要这么做的理由……只不过是……

——为了■■■。

——对了,这样的理由会不会被人耻笑呢?

哈、哈……我张开嘴伸出舌头,不住地喘息,口水不小心滴在茧墨脸上,她却没说什么。耳畔的噪音渐渐远离,恢复寂静,我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跑到了事务所楼下。当雄介拉着我的手臂,把我塞进电梯之后,我抱着茧墨跪倒在地。

泪水滑落我的脸颊,心中悲痛莫名,我却不知道为了什么而难过。在一股连自己都弄不清楚缘由的冲动驱使下,我抱着茧墨,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会死?

她真的已经消失了?

茧墨的身体好温暖,被我用力抱着一定不太舒服,但她什么也没说。在电梯上升至五楼的这段时间,我像个孩子般哭泣着。电梯门打开后,雄介回头看着我们,他的脸上被画开了一道颇深的伤口,红色的鲜血迳自流着。他说:

「走吧,小田桐先生……你可以先擦去眼泪吗?」

我握着拳头擦去眼泪,同时站了起来。茧墨跳出我的怀里,率先走到走廊,从那里可以看见染成一片红色的天空——那种红色绝对不是夕阳造成的。只见一只「金鱼」忽然高高地跳往半空,又迅速一跃而下。茧墨看都不看金鱼,直接打开纸伞,啪!随着尖锐的声音响起,金鱼化为一滩血,滴垂在地。茧墨抬头一看——

天空还有好几只「金鱼」盘旋着。

距离事务所只剩下几步之遥。

* * *

——咚!

事务所大门「砰」的一声关上,茧墨同时撑开纸伞,转了一百八十度,将打开的红色纸伞朝门的方向放好,接着走过客厅,取出库存的两、三把纸伞,一一打开之后朝窗户方向摆放。纸伞放好的同时,我听到某种类似东西裂开的声音,皮肤上诡异的触感瞬间消失,有点像是经历了海浪退潮的感觉。肚子剧痛加上恶心感,我当场无力地瘫软在地。茧墨将新的纸伞靠上肩膀,斜睨着喘息的我。

「小田桐君,那些血液来自于许多不同的人,他们的记忆透过你肚子里的鬼传达给你,你一次看到所有人的记忆是很正常的。试着把影像全都整合在一起,然后心平气和地看下去——你流下的眼泪并不是你该流的,感受到的痛苦也不属于你,不需要太难过。」

茧墨说得没错,原本充斥在心中的悲痛与创伤感逐渐扩散……毕竟是别人的感情,不会停留太久。我呆呆地望着滴落在手掌上的眼泪。

「这些伤痛不该由你来承担。」

没错,我不必为了这些负面情绪伤心哭泣。

毕竟我并不了解他们的伤痛。

可阶我左思右想,依然想不出如何将那么多人的情绪汇整成一个频道来看。恶心的感觉尚未消失,头依然很晕,再这样下去,我根本无法走到外面去。

「茧墨小姐——为什么要把纸伞打开放在那些地方?有什么作用吗?」

「不要动那些纸伞喔,雄介君,纸伞的功能就像是盖子一样,盖住房子的入口,不论外头聚集再多的金鱼都闯不进来。」

听了茧墨的说明,我倏地抬起头,只见雄介正兴味盎然地戳着地上的纸伞。我看着他的动作,脑袋浮现一个疑问——茧墨应该无法以物理的方式封住门窗才对啊?

为什么她能够用纸伞阻挡金鱼的侵入呢?

「小田桐君还不知道吧?这里已经快变成异界了唷!异界等于是我的地盘,替入口加盖这种小事根本轻而易举。」

茧墨说话的同时,一抹白色的身影飘过眼前。我回头一看,只见换上和服的白雪从房间走过来……和服大概是白雪战斗时的标准配备吧?一袭纯白和服、腰带上挂着箭筒的她站定之后,看着茧墨。

「想必族长也发现了,这个世界已经逐渐变成异界,因为有人在墙上画出了太多生物。我刚才也说过,天秤已经开始失去平衡——这个世界无法容纳太多由超能力创造出来的生物,于是便失去平衡。失衡的天秤必须重新取得平衡——于是秤砣只好往异界那边移动,造成失衡现象的我们自然也被牵扯在内,越来越接近异界……伤脑筋呀,居然造成如此麻烦的局面。」

茧墨走近窗边,无法进入屋内的金鱼正在窗外悠闲地泅泳,好像那些被关在水族馆的鱼儿。不过水槽里盛装着的不是正常的水,而是看起来犹如鲜血的红色天空。

茧墨一边从小包包里拿出尚未开封的巧克力,一边说:

「你看,因为失衡的关系,街上一片死气沉沉……这就是背叛者所希望的吧?这么一来,就能在不受干扰的状况下将我们一网打尽。他会从尸体上吸取鲜血,也许是想避免出现更多牺牲者————太天真了。」

茧墨弯起嘴角,「啪」地咬下巧克力片,以轻视的口吻说道:

「这人的计划比我哥哥的还粗糙,他没想到小田桐君会因此受害吧?」

眼泪总算不再流出来,可是头痛危机尚未解除,那些充满杂讯的影像依旧在脑海里不停交替上映着,我的胃酸随着肚子里孩子的笑声节节高升中。

『继续守在这里不是办法,要不要一起杀出重围?』

白雪打开扇子建议着,从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到她难得出现的焦急与不安。茧墨斜眼看了她一眼,拒绝了。

「还不行。如你所见,小田桐君不太舒服,最好等他恢复再说,只有我们几个冲出去的话似乎不太好。」

向我投来一个视线的白雪用力晈着嘴唇,瞪着我,锐利的眼神中掺杂着几分焦虑与愤怒。

她的眼神好像在责怪我「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很明显的,她对被包围的状况感到十分烦躁。

像是一只被锁链困住、受了伤的野兽。

「没关系……我不想成为你们的包袱。你们快走吧,不要管我。」

话一说完,茧墨便用鼻子冷哼一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悠闲地说:

「小田桐君,你好像误会了,我这样说不是为了你喔!你怎么样我不在乎。不过,你肚子里的孩子会是我们的王牌……当然,你也不算没有价值啦,毕竟你能毫不在乎地让鬼住在肚子里。」

——不过你本人的意愿和现在的状况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不想理会。

茧墨无情地宣告着,跟以前一样毒舌。「我本来就多少有点价值啊。」我笑着吐了一大口气,看来只能靠自己加油一点了。我试着站起来,却立刻虚弱地跪在地上,脑海里再次充满灰色杂讯。一抬头,只见窗外金鱼的数量似乎又增加了不少,许多感情与记忆片段从飞舞在空中、身上满是血液的金鱼传到我的大脑。

我……讨厌……死……为什么……那个人……是我的……神……■■■……这次……要说再见了……

越来越想吐了。我弓着身体,有只冰冷的小手按在我的背上。抬起头,只见泫然欲泣的白雪正看着我,无言地摇摇头,像是劝我:「不要太勉强了。」此时,突然有无数只手欺近白雪脸上……大人们肥硕的手争相抓住她的脸庞,她缓缓地张开嘴,一把以火烫过的刀子逐渐靠近颤抖着的红色舌头。

——我好像听见了惨叫声。

——有人凄厉地喊着:「救我!」

她的手倏地移开,肚子里的孩子开心地笑了。刚才的片段应该是白雪的记忆,孩子又擅自吃下了喜欢的记忆片段……我忍不住看了白雪的眼睛。

就在这一瞬间,脑海里的各个频道终于合而为一。

■■■会原谅我吗?应该不会吧?

■■呢?会原谅我吗?我猜应该不会。

白雪呢?会原谅我吗?我猜应该不会。

模糊的声音渐渐消失,剩下来的是清晰得吓人的影像……视线完全切换了!一名长相恬静的苗条女性站在「我」面前微笑着,同时用力地握紧「我」的手,仿佛要我安心似地点了点头。这个「我」好像不能说话,但是她还是不断地点头,想告诉「我」,她一直都听着我的声音……她的微笑好温柔。

一种怜爱与珍惜对方的情绪从「我」的心里满溢出来。

和她在一起就是我的幸福,好高兴能够遇见她,此生我已别无所求。

我只希望眼前的她永远和我在一起。

可是,她究竟是谁呢?

「黑眼珠,长度到背部的黑色长发,脸孔瘦弱,像是生病了一样,四肢纤细。」

「……?」

「这些特征十分抽象,不过我还是要问一下白雪小姐,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我的问题让白雪疑惑地歪着头。为了让她多拥有多一点线索,我试着再度提供一些提一不:

「我接收到一些从金鱼的血所传递过来的记忆,这个人很会摺纸鹤,而且……应该是个很温柔的女性。」

没错,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白雪微张着眼睛,一瞬间露出僵硬的表情,随后又慢慢扭曲成快哭的模样。她用力握着毛笔,在扇面上写字。

潦草的字体像是小孩子胡乱写出来的字。

『她是哥哥的妻子,人很温柔,可是已经过世了。』

白雪只写了这些,但已足够……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些爱怜与悲伤的情绪了。我慢慢站起来,既然频道已经整合完毕,那些充斥在耳膜、让我头痛的杂音随即消失,我也不再想吐,恢复到平常身体里多了只鬼的正常状态。

我向茧墨点了点头,接着,她露出猫咪般的微笑:

「好了,演员们全数到齐——来完成这场表演吧!」

她单手拿着纸伞,不停转动着。不过窗外还有好多金鱼游来游去,虽然每一只都小小的,但是一口气冲上来的话应该能轻易解决我们。

毕竟那些鱼可不是一般的金鱼。

光靠雄介的球棒根本无法对付它们,也无法靠白雪的画杀死全部的鱼,茧墨的超能力在这种场合应该派不上用场,又不能让她冲出去当炮灰……至于幸仁根本连讨论都不用。

往旁边一看,只见幸仁正躲在桌子底下发抖,雄介冲过去,一把将他拎了出来。茧墨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优雅地泅泳着的金鱼,手上的纸伞颜色似乎比这些以人血创造出来的金鱼还要鲜红。

「血啊——人类的血顶多就是这个程度了。使用人血是个禁忌,冒犯禁忌的自觉提升了超能力者的能力。」

茧墨嘴角微扬,冷静地呢喃着:

「那么,若是利用『神之血』,效果不知道会如何呢?」

神的血应该比人血还猛吧?然而被人当成「活神」崇拜着的茧墨不是一向痛恨流血吗?我心想。此时,茧墨离开了客厅,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东西——是个点心盒子,底部铺着报纸,似乎用来收藏某样东西。我看了盒子里面的东西,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箱子里放着一个玻璃球,球上附着一个金属环并绑上细绳,可以戴在脖子上。在薄薄的玻璃球中,隔绝空气、不会凝固的红色液体摇晃着。

深红色液体其实有点接近黑色……我看过这个颜色。

那是茧墨的血。

「小茧,那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我之前给你的项链,很怀念吧?虽然是不久前的事情,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茧墨笑着取出项链。血液在珠子里面摆荡着,发出「啪啪」的声音。听见这个声音,我觉得胸口像是被烫伤般地发热。茧墨拿起自己的血,看着它说:

「————『神之血』?真愚蠢,不管我是不是『活神』都无所谓,这只是观念的问题。」

茧墨将项链递到白雪面前,看着紧蹙眉头的她,开口说。

低沉的声音犹如咒文般清晰地传达出来。

「来,看好了,白雪君,这就是我的血,也是背叛者心心念念想拿到手的、独一无二的『活神』之血,本来是不会拿出来给你看的,但是……现在『这个东西』就在『这里』。」

茧墨突然放开手,咻!白皙的手指松开的同时,玻璃球跟着掉在地上。「喀」的一声,像是鸡蛋般破裂之后,里头收藏的血液便从玻璃球中喷出,碎裂的玻璃上残留着些许红色液体。

摇晃着的红色玻璃碎片,看上去像是一颗宝石。

「拿去用吧!『人血』绝对赢不了『神之血』。

白雪犹如被茧墨催眠了一样,顺从地拿起毛笔,笔尖仿佛害怕蘸到血似地微微颤抖,不过最后还是蘸上红色的血液。接着,她迅速地运起笔。

——「金鱼」

——啪叽。

茧墨拗着手指,放在地上的纸伞瞬间全部关上,窗上的玻璃突然裂开,外面的金鱼一拥而上,全部冲进屋子里来。此时,有一只金鱼跳进了这群金鱼当中。

它的姿态比其他金鱼更优美,更有力——更鲜红。

许多金鱼张开大口,朝我们冲过来,但立刻被开膛破肚。由茧墨的血所创造出来的金鱼在空中飞舞,被它的鱼鳍碰到的金鱼瞬间被击溃,飞散开来,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没多久,冲进来的金鱼们全数被消灭,残存的只有地上斑斑的血迹。

等级差太多了。金鱼拍打着硕长的尾鳍,乖乖地漂浮在空中。茧墨伸出手,只见金鱼就像小鸟一样,飞到她的手上,吻着她的手。茧墨慢慢转身,怜爱地将金鱼放回空中,接着说:

「出发吧!」

表演正式拉开序幕。

我不打算输喔!

* * *

天空似乎比刚才更红了。自我繁殖之下的后遗症,导致路上全是一些变形的生物。分裂过头的结果,生物的形状完全崩坏,一只下巴关不牢的狗正看着茧墨,自墙壁飞跃而下,靠近金鱼,张开歪斜的下巴想咬下去。喀吱!一声巨响过后,狗的身体瞬间消失,只见金鱼吸干狗所留下的鲜血与墨汁,身体似乎比之前胀大了一圈。但是下一秒,它就将方才吸收的液体全都吐了出来。从神之血所孕育而生的金鱼似乎不想让自己的体内混入其他异物,维持一贯纯粹的鲜红,悠闲地摆动着尾鳍

白雪重新运笔,在路上画出狼。没多久,一只瘦骨嶙峋的野兽出现了,两匹狼站在我与茧墨身边,保护着我们,身上的坚硬毛发随风飘逸。茧墨望着路上那群魑魅魍魉和怪异的生物,哈哈大笑。

「喔喔,真精采呀!小田桐君,我开始担心你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太活跃……虽然这个场面会让你坐立难安,不过对孩子而言就像是羊水一般,也许会忍不住冲破母体喔!那孩子偶尔也想从狭窄的空间换到宽敞的空间——幸好这里除了我们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我应该替那个费心创造无人状态的背叛者鼓鼓掌呢。」

茧墨张开双手说。幸仁听了之后,开始喃喃自语——直到刚才为止,一直躲在一旁喊着「好可怕」的他现在站在白雪身边,似乎想保护白雪。

「我想……一定是因为……不想造成无谓的牺牲……」

他碎碎念着,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说。

「白峰少爷……就是这么好的人……」

有人死掉,他会比任何人都伤心难过。

没有人回应幸仁的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背叛者是个会因他人之死而难过的人?一个引发了这么多杀戮的人怎么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很难理解这种矛盾的状况。

我是个畜生,但我也会难过……心里好难受。

他的情绪依然透过那些血与墨汁传达到我脑中。当肚子里的孩子哈哈大笑时,背叛者的情绪便陆续传了过来。

一定没有人肯原谅我。

「但是,『我』还是要……」

在我呢喃着的当下,眼前喷洒出许多血迹,只见被金鱼击破头盖骨的生物一一倒下。这些诡异生物的头上肿了一个像肿瘤的大包,已经不像原生的物种。茧墨一边走着,一边说:

「再继续打这些画出来的东西实在没完没了。舞台既然已经准备好,接下来就等台上的演员到齐。既然是『他』招待我们过来这里,就得负起责任陪我们一起表演————如果他迟迟不肯现身,就由我们主动去找他。」

茧墨以脚上的皮鞋踩着血迹前进,微笑着转动纸伞。

「就是这样,小田桐君,你可以再抱我跑一次吗?」

就猜到我又得当人肉轿子。

我再度抱起茧墨跑着,头晕的感觉已然消失,可是……不是我故意强调自己有多虚,然而连搬运灭火器都让我累到快断气,即使茧墨很苗条,但一个活生生的人重量依然不轻。我靠着一股意志力硬撑下去,两只狼也在我们身边一起跑着。白雪打开扇子——

『你没事吧,小田桐先生?要不要换我抱?』

「不用,我可以的,不用担心。」

白雪怎么可能抱得动茧墨?不过我突然想到她曾经拿着一把大刀挥舞,搞不好抱着茧墨奔跑对她来说不算难事,只是现在不宜让她帮忙,因为那些繁殖过头而变形的肉块们正从道路两旁试图攻击我们。

————吱!噗沙!吱!噗沙!

声音规律地响起。雄介伸出舌头,舔去不断喷到脸上的液体,狼则是咬去了正试图抓住白雪的猴子手腕。跑下坡度和缓的下坡道之后,我们过了马路,冲进购物中心里面。就在此时,我听见了温柔的歌声——

穿着红色衣服,

可爱的金鱼,

快睁开眼睛醒来,

我要请你吃东西喔。

这是上次雄介唱过的儿歌,现在听见的歌声则来自于女性。雄介用力挥出手上的球棒,将某个肉块打在商店橱窗上——这团东西里唯一能辨别出的是一只狗爪——它随后缓缓自玻璃表面滑落。背后传来一阵歌声,配合这个歌声,我的眼前又看见一片祥和的景象。

红色的金鱼,

吐出一个泡泡,

睡着香甜的午觉,

然后自美梦中醒来。

在水无濑家的檐廊下,有名女性让「某人」的头躺在自己腿上并唱着歌。在五月新萌芽的绿色植物包围下,她轻柔地抚摸着「某人」的头发,继续唱着。

温柔的歌声响彻云霄。

没错,这是她很喜欢的歌,经常听到她哼着。

「我」知道她喜欢,只有「我」知道她的喜好。

因为,只有「我」能躺在她腿上。

——■■■还活在我心中。

——喔喔,难怪会是金鱼。

没错,「我」懂了!为何背叛者用自己的血创造出来的生物是金鱼?理由就在这里,因为那首歌是她最常唱的童谣,童谣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当「他」想到红色的生物时,便直觉地想到金鱼。

所以在天空中飞舞的是金鱼。

本来不会在空中游泳的生物如今正在天上漫游着。

「小田桐先生,待在地面太吃亏了,我们去高一点的地方吧!」

雄介说完,用下巴示意我看向某座天桥。由于购物中心内的联络通道高度不够,我们于是走到与百货公司连结的天桥。我奋力往天桥的方向奔跑,紧咬着嘴唇。

背叛者等的就是这一刻——这个世界往异界倾斜,直到让金鱼飞舞在空中的程度。他一直等着,一直一直盼望着,枯等着这一刻,几乎要等到独自痛哭流涕。

他一直期待着毁灭「神」的日子到来。

但他为何迟迟不肯现身?到底在拖拖拉拉些什么?

我们与被称为「活神」的茧墨阿座化都已经到了这里,他却还不出现。

「我」不是一直等着这一刻到来吗?

「是啊,开战阶段到此为止,小把戏也玩够了。」

茧墨像是读取了我的心思般低语着,声音虽小,却清楚地钻进我的耳朵。她倏地从我怀里飞跃而下,正在爬楼梯的我差点重心不稳跌倒,却换来她的斜眼一瞪。她轻松地降落在地面上。

然后低低地说:

「就快出现了。」

野兽的咆哮适时地出现,回应了茧墨的预测。天桥剧烈地晃动,强而有力的脚步声震撼着我的耳膜,我抬头一看。

情绪激昂的老虎正自另一头的楼梯疾速冲了过来。

那是一只比我在水无濑家见过的老虎还要美丽的「猛兽」。

此时,白雪突然伸出手,狼随即消失无踪;接着,她摧毁飘在空中、以茧墨的血创造出来的金鱼,金鱼无法抵抗地在白皙柔软的手中粉身碎骨,化成一滴滴鲜血,落在白雪的毛笔上。她立刻迅速地运笔写字。

————「龙」

一阶楼梯化为红色,不过只靠这么一点茧墨的血,似乎不足以创造出龙,也可能是白雪的潜意识中认为不够,只见那片红色像湖面那样静静地摇动着,却没有其他动静,于是白雪拿笔蘸上墨汁,在原本红色的笔迹上重叠写上黑色的「龙」。黑色融入红色之中,如阴阳般相互调和,接着,扇面上的「龙」一跃而出,整座楼梯染上红与黑。哇哇哇!雄介大叫一声,「龙」就在我们的脚下逐渐成形,出现鳞片,接着生出肌肉……一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龙的图画完成了!身体混合着红与黑的龙横跨于楼梯之间——突然开始动了起来。「龙」在我们的脚下穿梭前进,没有障蔽物时,甚至还会将头伸往外头。它的眼中只有奔驰在天桥上的老虎。

两方终于开始对战,虎牙一口咬上龙的喉咙,血与墨汁如雨滴不断滴落地面。两只猛兽的咆哮声震撼了空气,雨滴般四处飞散的血与墨汁喷在脸上,我一边感觉到脸上不停受到水珠喷洒,一边看着它们战斗的样子。

很难用言语形容这是什么感觉……看着它们惨烈的战争,龇牙咧嘴地互相攻击,我突然有种很深的感触。

——人类的力量多么渺小。

——两只猛兽的战斗姿态竟是如此优美。

身体忽然抖动了一下的老虎掉至地面并跌跤,同时龙飞跃而出,用身体卷起老虎。老虎的筋肉「喀啦喀啦」地被搅碎,骨头断裂,啪沙!老虎的身体就此化为一滩墨汁与鲜血,纷纷撒落地面。白雪望着那滩蔓延开来的液体,身体颤抖着。

她的背影并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眼中反而充满泪水。她紧晈着下唇。

「啊……啊!」

她突然大吼起来。头一次听见她发出如此高亢的声音,让我惊讶地张大双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开始不停吼叫,弯曲身体大叫着,好像想说什么,无法汇集成语言的叫声不断自她的喉咙喊出。听着这类似惨叫的声音,我回想起曾经见过的影像。

双眼盈满泪水,被人割去舌头的小女孩。

她的心情不知不觉地传到我心里。在凌乱的叫声当中,明确的言语像是绘画般慢慢浮出。

『出来啊!这个懦夫!不要管什么毁神,让我们堂堂正正地一对一决斗!』

这是她以灵魂喊出来的宣言。

沉痛到让肚子里的孩子忍不住收集起来的悲鸣。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

没错,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他」也知道。

白雪绝对不会原谅「我」。

『为什么要抛下我?哥哥!』

白雪终于不再怒吼,脸上满是泪痕。奇异的静默之中,她倏地抬起头,眼中闪过类似安心的情绪与惊人的怒意。我将视线从她的背影移开,看向前方。只见龙低垂着头,已经自战斗状态安静下来,有个男人站在龙的另一头,穿着工作服,高壮身材似曾相识。男人的脖子包扎着绷带,伤势并不轻,姿态却看不出任何疼痛或疲惫的气息。他的脸上戴着一张全新雕刻成的木制面具,依然是一张没有刻画上任何表情的面具,像是故意要让人感受不到情绪一样。

沉默降临,兄妹两对峙着。

白雪不发一语,男人也不说话。哭泣的白雪伸出手,一弹指,龙便潜入墙壁之中,在墙壁中分为黑色与红色的团块,接着穿墙而出,爬上白雪的袖子,两只袖子分别染上红与黑。

「咦?」

龙消失了……为什么要让这个取得压倒性胜利、以茧墨的血创造出的生物消失呢?当我正想开口询问时,茧墨抬起手,阻止我发问。

「小田桐君,不需要多说什么,雄介君同样不要靠近他们……幸仁君也退后些——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还是要请你躲远一点。」

茧墨语气里的冷淡感让我有些惊讶。只见她瞪着前方,静静地告知:

「插手的话会没命喔。」

没有任何预兆,但两人似乎能听见只有他们懂的暗号,同时抬起手,两双白皙的手像是彼此的镜像一般,手上同样握着一只毛笔——他们以相同的姿势一起在地上写字。

————「虎」

仅以墨汁绘出的猛兽同时冲出地面,龇牙咧嘴地瞪着对方,两只如亲生兄弟般神似的老虎露出尖牙互相攻击。白雪与戴面具的男人不发一语地站在原地,一同注视着老虎们对战的模样。野兽们的吼声震天价响,在我们眼中看来却是一场异常沉静的战斗。墨汁不断喷出,染黑了地面与天桥的栏杆。每当紧咬着对方喉咙不放的老虎们跌在地上时,天桥便不住地震动。尽管如此,这依然是幅充满寂静感的画面。

只有黑与白两色的野兽们互相杀戮。

两人静静地伫立着的背影。

一切场景就像一幅画。

只不过,看似永远持续的战斗终有结束的一刻。

其中一只老虎制伏了另一只老虎,取得优势的老虎用脚压制住地上的老虎,咬破它的喉咙,老虎临死之前还来不及吼叫便化为血泡,渐渐变回一滩墨汁。胜利的老虎立刻冲出来,朝着创造敌人的超能者飞奔而去——它朝着白雪露出锐利尖牙,纵身一跃。白雪注意到老虎冲了过来,却仅抬起头,明知老虎的攻击极有可能让自己「死亡」……

她却露出一抹安详的微笑。

好像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啊啊!她真的不要命了,可恶!

就在此时,我奋力往前冲,抓住白雪的肩膀将她往后拉,老虎那对燃烧般的眼睛瞪视着我。救援行动有些失败,如果我能和白雪一起往后倒就好了……当我还来不及懊恼,使劲吃奶力气往后跳跃时,老虎的利爪已经从我的胸膛画到腹部,温热的鲜血随着一股锥心的疼痛喷出。我咬着牙,忍住大声哀号的冲动。老虎的脚底仿佛装了弹簧,在着地的瞬间又立刻跳起准备攻击,但是它的头被球棒从侧边打个正着。

————是雄介!

老虎头部受伤后一度退下,不再攻击,但是我已经动不了,身上的血一滴一滴掉落地面。不过我不在乎,受伤的疼痛不重要,涌至喉咙的怒意却让我不住颤抖。

「你在做什么!小田桐君,你是笨蛋吗!」

我的确是笨蛋……我到底在做什么啊?为什么要逞强救人?

我忍不住自嘲,却不后悔。白雪抓住我的袖子,拼命地想说话,好像忘记她一向都是用扇子写字来表达。即使听不见她的声音,我依然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什么。

为什么要救我?我想死,为什么要救我?打败仗的人死不足惜!我应该跟你说过,失去了荣誉,我宁愿死。

大概会是以上这些内容吧?真是无聊的坚持。

耍笨也该有个限度。

「不……不要闹了……混、混蛋……」

我伸出染满鲜血的手抓住她的手,她倏地张大双眼。我用力抓着她,到了几乎要弄痛她的程度,但是我不能放手让她白白送死。我希望她能想通,不要再执着于无聊的荣誉。

我以为老虎挨打之后会立刻继续攻击我们,但我猜错了,老虎只是在一旁低吼,警戒地看着我们。虽然不知道它为何停止攻击,但对我来说是难得的机会。

我有件事情一定要告诉白雪。

「你……是被逼着当上族长……吧?因为你哥哥背叛了水无濑一族,所以……被强迫……」

很久很久以前,被大人们强迫割去舌头时,白雪曾经大喊——

救命!

白雪一向过着自由的生活,一定不想成为族长。

听完之后,她全身僵硬,接着用力摇头,拼命想否定我的话……也许她真的不觉得自己是被逼的。

她接受了族人所谓「责任」与「一族的荣誉」之类的话,也接受了族人对她的期许。

但是那些全都是屁话。

「你真心想维持荣誉,为了族人奋斗……即使一开始是被逼,最后却是真心地为了族人付出。但是……其实你一直在期待死亡的到来,所以才一个人……跑来找茧墨,是不是?」

出现在过去影像里的少女并不想当族长。如果她的哥哥能够安分地当族长,她就不需要承受这些痛苦与沉重的责任,所以她无法原谅「哥哥」,虽然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并不是哥哥的对手。

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和哥哥决一死斗。

「你这么做,跟自杀有什么不同!我不想再看见任何人白白送死!能不能适可而止?不要再闹了!」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

怎么可以如此草菅人命?

大家都太乱来了!

过度用力吼叫的结果,我的肚子又开始喷血,红色液体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伴随着轻微的声响,才刚刚成形的手伸了出来,肚内的她将耳朵靠在腹部内侧,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我的孩子」喃喃地说——

————爸爸?

小小的手自伤口处伸出,肚子沿着伤口逐渐裂开,我的孩子——雨香从裂缝中现身。老虎更用力地低吼着,似乎察觉到威胁而更加警戒。虽然不清楚威胁来自何方,但野兽的直觉让老虎感觉到危机。

眼前的「猎物」体内竟然孕育着一只「怪物」。

啪哒!刚自肚里生出来的婴儿掉落在地面。雨香好像又长大了一点,身上那层薄薄的胎毛长长了不少。她蠕动着满是鲜血的身体,试着从地上站立起来。老虎见机不可失,竖起全身毛发开始奔跑。

它张开血盆大口,雨香则天真地笑着,并伸手触摸老虎的上颚与下颚。

老虎就此一分为二。

耳边响起令人厌恶的肌肉撕裂声响,老虎的身体溃不成形,化为一片墨之海。雨香天真地咯咯笑着,奇异的压迫感贯穿了我的身体……眼前的孩子比老虎还厉害,无论是水无濑家,还是现在这个跨进异界的世界里的所有怪异生物,都不是雨香的对手。

她拥有永续存在的肉体。

她不但拥有肉体,还有内脏。

与那些自墨汁里生成的生物有着完全不同密度的存在感,她透过静香的子宫与我的肚腹成长,保持了婴儿的外型。她抬起沾满墨汁的双手,自己站了起来……她长大了,已经能自己抓东西!一股寒气窜上我的背脊,看着这个比以前还茁壮的孩子,我深切地感觉到一件事——

不管是什么生物都无法胜过她。

「我的孩子」就是这么可怕的怪物。

男人也察觉到这一点,他的目光在茧墨与雨香之间来回巡视着。想要杀死茧墨、取得鲜血,就得先杀死雨香,但是他根本无法对付身为鬼的雨香,我感觉男人隐藏在面具之下的脸闪过一丝绝望。接着,他像是想到什么似地从怀里拿出一把小刀,朝雨香冲过去……他认为自己能够杀死雨香,鲁莽地展开攻击。雨香兴奋地大笑,天真地张开了嘴。

男人主动伸出手,接近雨香的嘴巴……喀滋!雨香的牙齿像啃面包似地轻易地咬断了男人的手,他却没喊痛,以拿着刀的那只手朝雨香的肩膀砍下去,随后扔下刀,拿起毛笔蘸了雨香肩膀上汩汩流出的血。趁雨香继续咬下手臂之前,他翻身脱离雨香的攻击。雨香再次大大地张嘴,白雪则大叫一声,伸手试图抓住男人。

「雨香,住手!」

我制止了雨香,雨香停了一瞬,随即又想追上那个男人,却因为没站稳而摔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原来如此————他想拿雨香的血代替我的血。」

茧墨呢喃着。男人没有替自己止血,反而迅速地从楼梯逃走。我硬撑着想站起来,本来想追过去的白雪赶紧冲过来搀扶我,茧墨也慢慢地走过去,我则脚步踉呛地在白雪的帮助下一起走过去。当我们走到天桥中央一处可以看见男人的位置之后,茧墨兴味盎然地说:

「不知道会产生什么结果呢?」

男人走到天桥下方紧邻着百货的墙壁旁,仔细地抚摸着墙面确认材质。来回确认了几次之后,他以颤抖的手紧握着毛笔。停顿了几秒后,手不再颤抖。

他的沉默像是正在进行祈祷仪式。

没多久,他开始运笔。

墙面上出现鲜红色的字。

————「神」

「毁神」的行动在这一刻开始。

* * *

刚开始毫无动静,「神」维持静默,一动也不动。但是下一秒,突然有东西在墙壁上迅速移动,镇上所有的涂鸦全都往「神」所在的墙面聚集,并被「神」吸收——这些涂鸦被这个以人血、墨汁与鬼血所创造出来的「神」吸收进去。红色与黑色合而为一,形成某种特殊纹路,最后变成一种类似曼荼罗(注4:曼荼罗意译为「坛」、「坛场」、「坛城」、「轮圆具足」、「聚集」等,是佛教密乘的重要名相。在具体的密法、密乘的事相运用中,筑起一方或圆的土坛,将观修之诸天诸尊,按照一定的规则安置其中,便是曼荼罗的基本构成。)的纹路,红与黑在「神」这个字的中央画出极为精细的图画。但是没多久,这些颜色又被墙壁吸收,渐渐消失,墙面再度恢复成原先纯白的模样。

纯白的墙面蠕动着。

沙沙地蠕动着的物体已经不能称为墙壁。

那是雪白的肉。

吸收了鲜血之后,墙壁转化为一片肉墙。

「这就是使用了非人的生物之血所创造出的、名为『神』的东西?」

茧墨低低地说着,墙面似乎回应了茧墨的话,开始涌出泡泡状的东西。肉墙「啵啵啵」地进行分裂,开始繁殖,重复着繁殖与淘汰的过程,渐渐演化成具体形状。

就好像细胞正不断地分裂。

最先成形的是许多树木。

墙面衍生出许多细枝,树干渐渐茁壮,枝干萌生出成千上百的茂盛树叶,好几片树叶飘落在地上。就在树林成长到足以将男人包覆住的森林时,又立刻被肉墙完全吸纳进去,肉墙再度恢复成平面。接着,这次是无数的鱼儿自墙面跳跃起来,许多鱼强力地跳跃着,飞舞在半空中。

但是这些鱼和森林一样,再次被墙面吸收回去。

下一个出现的是鹿——一只头上顶着气派鹿角的公鹿上半身浮上墙面,随即又出现一只身上有斑点的小鹿臀部,纤细的母鹿则伸展出纤细的腿,每一只鹿在出现的瞬间又被吸收回去。接下来,出现的是人类的手,男女老幼的手一一现形,渴望地向上伸展,却在还没抓到任何东西的情况下渐渐消失。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这片肉墙到底想做出什么东西

「包罗万象——这是个吸收了宇宙万物的『神』。当然,所谓的宇宙万物指的是人类所能想像出来的东西,像是包含了地球所有事物的存在。」

包含了野兽、人类、大自然,以及海洋。

创造出所有生物与物体之后,肉墙又回归到虚无状态,「神」渐渐地膨胀。

墙面又开始创造东西,表面蠕动着,做出一个形状,就像胎儿从肉块演化成人形一般,肉墙也开始朝着某个明确的方向演化。让树、鱼、野兽、人类与鸟虫等形状贴附在身体后,肉墙大幅成长,并开始拥有自己的形状。

肉墙创造出来的是奇怪的人形。

巨大的手自墙面缓缓伸出,肉块不断自它身上掉下,肉墙站了起来

「最后就是…………『诞生』。」

在茧墨呢喃的同时,「神」开口了,发出惊人的吼声,很难说明那是什么样的发音,听到时,我的全身几乎麻痹,连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神」的吼叫实在吓人,人类的语言无法形容它的声音。我全身冒出冷汗,甚至忘了肚子上伤口的疼痛,只是专注地看着这个初生的巨大生物,它的肌肤表层持续孕育出新的物体,所有的物体在衍生出来之后又随即被吞噬。看着这个诡异的场景,我总算接受了……这个奇特的生物让我不得不接受。

它的确是「神」。除了「神」,它还能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不把它当成「神」呢?

除了我以外的人也都无言地看着这一切,男人则开心地站在「神」的脚下,张开双臂。这个刚刚诞生的「神」伫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仅仅只是站着……「神」诞生了,真的诞生了!套用茧墨的说法来形容,「神」就像是过于沉重的秤砣,「神」的出现会带给这个异界什么样的改变?「神」站在被染红的天空下,简直有如世界末日的场景。

茧墨倏地开口。

她以熟悉的声音百无聊赖地说:

「不对——这个东西根本不能称作『神』。」

大家一片沉默。我将视线从「神」身上收回,转头看着茧墨。

每个人都被眼前的「神」吓傻了,只有茧墨维持一贯的态度,眼神里闪着无聊的光。

不知何时,她的手上又抓着一块巧克力。

啪!甜香的巧克力应声破碎。

「别闹了,这种四不像的生物哪里像『神』?一开始想表现出包罗万象,变来变去却成了『人形』,光凭这一点就知道他创造出来的『神』是个失败作品……愚蠢至极,好贫乏的想像力呀!」

「小茧?」

「小田桐君,你在搞什么?居然被这种东西迷惑?再仔细想想,道理很简单。」

茧墨说完,脸上露出了熟悉的微笑。她清楚的声音回荡在红色天空下,像是正在进行一场演说。男人抬起头,透过面具看着茧墨,「神」也缓慢地转头看着茧墨,它的眼睛和昆虫的复眼类似,由无数只眼珠组成……超过一千道视线一起射在茧墨身上。茧墨毫不在乎地接收这些可怕的视线,弯起嘴角。

她仿佛鄙视对方似地转动着手上的纸伞,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为了创造出『那个东西』而利用了身为『鬼』的雨香君身上的血,但是『鬼』终究是只『鬼』,不可能变成『神』……怎么可能用『鬼』的血创造出『神』?」

这种算式绝不可能成立。

就像一加一永远不可能等于一百一样。

茧墨一说完,便见男人全身颤抖,由于创造者的心境产生动摇,使得「神」的身体也开始波动。看见他们的变化,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水无濑一族的超能力被超能力者本身的概念所左右,眼前的「神」可能也是依照男人的概念——也就是他的「信仰」而创造出来,进而拥有「神」的形体。

但是,依靠着如此脆弱的东西而出现的生物……

————有资格称为「神」吗?

「说到底,小田桐君,不管用的是鬼血还是我的血都没用,当它以人类的外型出现时就注定了绝对不会是『神』,不可能是会真正的『神』。『神』在天堂司宇宙,人世间平安依旧————不,或者应该说『信仰』只是人们单方面的奉献,『神』只是回应人们崇拜的存在,不可能经由人类之手被创造出来。你所看见的『神』只不过是他依照个人对『神』的印象所创造出来的黏土作品罢了。」

茧墨嘴角的微笑更深了。

她以低沉的声音继续唱出咒语:

「——更何况,那根本是个未完成的作品。」

茧墨斩钉截铁地说着。同时,「神」像是想否认茧墨的话似地伸出手臂,震撼的压迫感直逼眼前,白色的肉如海浪般波动……人类的手、野兽的脚、鸟类的羽翼在它的手中不断诞生又消失,难以估计的重量往茧墨身上压了过去,她却一动也不动,无所畏惧、微笑地望着眼前的巨大肉块,转动着纸伞,红色的纸伞画出弧形优美的圆。

我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因为不需要。

一种绝对的信心涌上我心头。

——她绝对不会受伤,更不会死亡。

——「超能力」绝对杀不死茧墨阿座化。

纸伞碰到了「神」的指尖,「神」的手刹时仿佛从中心爆开似地四处飞散,就像是遇热便融化的黏土一样。「神」身上的肉一块块掉落地面,跟之前那些被墨汁画出来的生物一样。「神」的身体渐渐崩解,黏稠的白色肉块剥落下来,很像是融化中的巧克力般恶心。看着这团令人作呕的东西,茧墨喃喃地说:

「神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神」当场解体,融化的肉块已经看不出任何生物该有的样子,肉块之海往镇上蔓延。男人一脸困惑地伸手碰了碰解体后的肉块,随即往后退。只见从肉块里生出的野兽和鱼摔在他脚边,不住跳动。男人一边一脸难过地摸着这些逐渐崩溃的死肉,一边环顾四周,却突然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茫然地站立在死肉之海。

却突然开始挖着这些死肉,并迈开脚步前进。

目的地是「神」的脸部。

「咦?」

我惊呼一声,巨大的「神」的身体逐渐崩溃。这片死肉之海越堆越深,男人再不逃开就有生命危险,他却毫不迟疑地往中央继续前进,最后停留在「神」的头部,那一带的「皮肤」正忙着创造出人类的形状。男人突然抓下脸上的面具,一只手笨拙地拉着某个物体,脸孔朝着天空。

面具下方的脸孔有着与白雪极为相似的五官,属于一个很沉稳的年轻人的脸。

他的脸上出现一个泫然欲泣的微笑。

他伸手从「神」残留的头部里的「人类」堆中拉出「某个东西」。此时死肉已经堆到他的腰部,缓慢地吞噬着他的身体,他却毫不在乎。白雪冲到天桥的栏杆旁,对着男人大叫,发不出声音的她正竭力地喊着,然而男人并没有理会白雪。没多久,死肉便涌到他的胸部,他也终于从死肉堆里拉出「某个东西」。

那是个有着一头黑发的女人。

女人紧闭着双眼,安详的表情仿佛睡着了一般。

从「神」的身体里被抓出来的「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男人温柔地抚摸着女人的黑发,并在亲吻了她的额头之后用力地抱紧。他以仅存的一只手笨拙地抱着她的身体,接着像是用尽所有力气似地倒卧在死肉之海,肉块波浪立刻迅速地吞噬了他。我的耳边响起白雪的惊叫声,死肉吞没了整个城镇——接着又突兀地消失。

天空慢慢恢复成原本的蓝色,皮肤表层那种泡在海里的黏腻感觉也消失了,异界在吞没了所有死肉之后关闭。当这个世界恢复原状的同时,噪音瞬间充斥耳朵。天桥下,车子在警报器响了两声之后扬长而去;白天的路上有不少行人,女大学生们一边聊天一边走着;走在天桥上的男人一边狐疑地看着我们几个,一边从楼梯走了下去。手抓着栏杆的白雪瘫坐在地,娇小的背影不住地颤抖着。我没办法开口叫唤白雪,感觉有一股血液冲上喉头,有只小小的手拉了拉我的袖子。

————爸爸?

我听见雨香担心地叫着我,随即当场昏厥过去。

在我摔在天桥之上前,感觉到一双白皙的手臂过来支撑着我——白雪像抱着孩子似地紧紧拥着我,却又觉得那是我的幻觉……不过,不管是不是幻觉都不重要了。

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有个像「神」的生物被创造出来——至于她的哥哥已经死了。

这也许是出悲剧,可是……

她的哥哥一定不后悔一手造成这个悲剧。

* * *

我决定要创造一个神。

而且我要将过程记录下来,好证明这个计划并非疯狂的选择,亦非盲目的妄想,我只是选择了一条挑战自我的道路。我也明白这个选择有多莽撞,从前人的经验可以得知这条路并不好走,难以走到终点。即使如此,我还是选择走上这条路,我要将「具体化的神」从潜意识海中描绘出来。我一定能完成这个计划,以人类的身分挑战人类所无法到达的境界。

即使会被大家责备也好。

甚至有人因此想除掉我也无所谓。

我依然要创造出神。

为了那个独一无二的目的。

也因为如此,我必须背叛我最珍爱的妹妹——白雪。我愤怒地杀了所有随从,将水无濑家的责任全部推到她的身上,离开了家。我让天真可爱的妹妹承担了锥心之痛,永远夺走她说话的能力……白雪一定不会原谅我,会一直恨我这个哥哥,她一定会很想杀了我泄恨,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可是,我一定要这么做。

我最重要的妹妹,你懂不懂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让我走这条路跟杀了我没两样。我并不想让你替我承担那么重的责任,也不愿意让你留下那么痛苦的回忆……我想死,不想让谁怨我,不想怨任何人,不想让人恨我,也不想恨任何人。我很想为了水无濑家、为了你奉献一切,然后面对死亡。可惜我不能这么做,我必须创造神。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即使要牺牲那个被人尊称为「活神」的女孩,我也要完成「毁神」的任务。

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妻子。

我最温柔的柚木乃。

柚木乃会原谅我吗?应该不会吧?

白雪呢?会原谅我吗?我猜应该不会。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这么做……我不后悔,就算因此感到无比寂寞与哀伤也在所不惜。我好愚蠢,她死的时候明明面带微笑,我却还是放不下,多么愚蠢啊!然而我就是无法放下。我是个禽兽,但我依然希望她能懂我这卑微的愿望。

这封信要交给你,白雪,就在我的房间,我经常坐着沉思的地方。

不知道你会不会接受这封信?会不会平心静气地读完它呢?不,你应该不会发现这封信,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这封信很难送到你手中,我根本没告诉你这封信的存在便仓促离家了。我不打算告诉你,我不能让自己的任性行为扰乱你的心。

即使留下这封信是很愚蠢的行为,我还是留了。

这封信只是我任性的独自罢了。

我只希望■■■■。

请原谅任性的哥哥。

求求你————

* * *

睁开眼,眼泪就不自主地落下了。我梦到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梦,是某人平静的独自,应该是男人最后的回忆。

极度悲伤而寂寞的梦。

我反覆思量男人的思念,擦去了脸上的泪水。一回神,发现白雪与茧墨正盯着我瞧。茧墨露出熟悉的微笑,白雪则一脸担心地看着我。我刻意挤出笑容让她安心,白雪才终于放心地点了点头。

坐起身,我发觉自己已经回到茧墨的事务所。我睡在客厅的皮沙发上,茧墨的歌德萝莉风洋装外头罩了件染血的白衣——这样的打扮也是我很熟悉的。雄介不知道是被赶出去,还是被派去买吃的,不在事务所里,幸仁则一如往常地躲在白雪后面,偶尔露出脸孔,看样子也很担心我。即使回到这个充满巧克力香气的房子,也没有那种一切都已落幕的感觉。不过看见双手交叉在胸前站着的茧墨,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只是……我仍然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

「白雪小姐,现在可以说了吗?你的哥哥为什么要背叛族人?」

听了我的提问,白雪缓缓垂下头,嘴唇颤抖着。我并不想逼她,尽量试着用沉稳的声音说话:

「他背叛的原因也许并不重要……不,应该说从一开始就不是很重要,也不是我们非得知道的事情。」

「毁神」行动开始,然后结束。

我们只是无辜地被卷入的关系人,不需要知道他执意毁神的动机。

甚至也没有权利追问。

「但是——我还是想知道原因。」

我想知道他最后的那抹笑容有什么含意。

想知道出于他的希冀而产生的举动,背后究竟有什么意义。

「在我所看见的记忆片段当中,他一直很悲伤。」

白雪缓缓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坚定的决心。她拿起笔在扇子上写字,用力地写着,笔尖像是敲打在扇面般,写出许多怒吼中的歪斜笔迹。

『哥哥爱上一个女人……她的名字是柚木乃,发音和我的名字很像,也把我当成亲生妹妹那样疼爱,是个很温柔的人。』

我的脑海里浮现一个正在唱儿歌的女人,她是个很适合温柔笑容的人,身体却弱不禁风,病态的瘦瘪。

『她的身体很不好,光是要维持一般的健康状态就很吃力,更别说是要生育孩子。如果硬是要怀孕生子,很可能母子都无法存活。当哥哥说要娶大嫂为妻时,族人全数反对,最反对的人是当时的族长,也就是我的父亲,但是哥哥还是独排众议地娶了大嫂。婚后的哥哥很幸福,非常非常幸福。』

回想起之前肚子里的孩子所收集到的男人情感,当时的他的确很幸福,只要能待在妻子身边,他就能感到满足。与妻子的结合,很可能是长久以来一直为了族人们而活的他首次做出的叛逆行为。

没有什么东西比亲手掌握到的幸福更加珍贵。

『可是,某一天,父亲强烈地要求哥哥和大嫂离婚,我猜父亲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才开始着急。若是让哥哥继任族长,就必须要生出后代才行……但是哥哥拒绝了,他说只有这件事不能听父亲的话。就在那个时候,大嫂生病了,负责照顾她的人也在这里,就是幸仁。大嫂的身体不太舒服,但还算是有精神。她笑着跟我们说,明天她就能下床活动了。』

幸仁点点头,又露出那种想哭的表情,跟在金鱼屋时看到的一样——因为听到可怜的事情而不忍心听的表情。

当时那个老人正在说什么呢?

『但是——隔天早上,大嫂就死了。』

那个啊?她已经生不出小孩,所以我把她丢到别的地方了

老人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不能生小孩,所以————

「你的哥哥无法接受,所以让你继任下任族长之后便离家出走——这就是他无法原谅全族人的理由吧?」

茧墨询问。幸仁用力地点了点头,白雪则一脸哀凄地继续写着。

『我不知道大嫂的死究竟是不是父亲造成的,但对哥哥来说一定是的。大嫂走了之后没多久,哥哥突然杀了族人,收集他们的鲜血,为了逃避族人的追捕而躲了起来。为了养精蓄锐,培养能杀死族长——也就是父亲的能力,同时也为了准备「毁神」计划。』

之后就演变成这次的事件。他为了「毁神」而着了魔,不断地收集更多的血,甚至想取得茧墨的血以创造「神」。

『我能理解哥哥背叛族人的理由,却不懂他为何要「毁神」。是为了要证明自己的超能力比所有族人都强大?还是为了报仇?如果真是为了报仇,哥哥一定连我都恨上了吧?』

白雪哀伤地写着。看见她这么猜测,我差点要大喊:「你哥哥并不恨你!」我很清楚,因为他曾经在我看见的梦里说——

请原谅任性的哥哥,我只希望■■■■。

他那样做的理由搞不好只有我知道。

『如果可以,我想再见哥哥一面,好好问问他……可惜我没有这个机会了。哥哥陷入疯狂状态而死去,已经没有人能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不是那样的,他没有疯。

我认为他想「毁神」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比族人强,也不是为了展现自己的能力。

不是为了荣誉,也不是为了得到全能的优越感,更不是为了攀上身为超能力者的最高峰,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他只是想见她一面。」

我喃喃地说。白雪听了之后圆睁双眼,我看着疑惑地歪着头的她,继续说着:

「就算被人嘲笑、被人轻视也好,他那样做只是因为想见她一面。」

我看了茧墨一眼,还以为她会耻笑我的说法,但我猜错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严肃地看着我并点点头。受到她的动作鼓舞,我继续说下去。

我只希望见她一面。

请原谅任性的哥哥。

梦里听见的、他的真心话。

他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得到白雪的原谅。

「那封信应该还在——要给你的信。」

* * *

水无濑家族长的房间,也是白雪的哥哥曾经住过的房间,白雪在檐廊找着。我看过这个地方,温和的阳光撒在檐廊上,从这里能眺望整个庭院的风景。他曾经在这里躺在柚木乃的腿上,信一定放在这里。看着檐廊,我好像又能感觉到柚木乃抚摸头发的那种触感。白雪一片一片地找着地板,没多久便停下动作,从胸口取出毛笔,在地上写上「开锁」,文字渗入地板后渐渐消失。白雪倒抽一口凉气,在原来写字的地方写上新的字。

————「白雪」

咻!文字迅速溶解在地板上,下一秒,地板传来某个东西移动的轻微声响。「啪哒」一声,某部分地板倒转,底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箱子……就算不是很想把信交给白雪,也不必藏得如此隐密吧?上头的绳结很扎实,不太容易解开。白雪不惜弄伤指甲,用力拆开绳结,看见箱子里面的物品。红色的漆制木箱中放着一张摺叠好的地图与一封信,以及一把黑漆漆的钥匙。

————给我亲爱的妹妹。

白雪紧紧将信抱在怀中。我接过地图,朝茧墨点头示意。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落入抱着茧墨移动的悲惨状况,我觉得她也该学学怎么自己走路了,老是吵着走路很累很麻烦,赶脆把脚剁掉算了。

「要我走路还不如让你抱着走比较实际。不要胡思乱想了,专心走路吧!」

她轻拍了我一下。真希望她不要任意使用读心术读取我的想法……还有,我也希望她不要再敲我的额头。竹林的小路真的不是普通的难走,举步维艰,我几乎要摔倒。白雪则毫不介意会弄脏和服,抱着不屈不挠的精神在我们身旁走着。我们靠着地图的指引,在水无濑家的山里前进。尽管不太确定我们走的路是否正确,但是走进去之后,我定睛一瞧,真的找到了一条像小动物走的狭窄通道——这条路应该是白雪的哥哥开出来的。我拼命地走着,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只能盲目地走下去。从地图上来看,水无濑家的房子另一头的斜面上,恰好位于山的三合目(注5:从山脚开始上山,约等于十分之三高度的位置。)之处标示了红色的圆形。

我们在这条不成路的小径上专注地走着,没多久便看到了那栋小屋。

有着庑殿式屋顶(注6:日文称为东屋,以寄栋造方式兴建而成的小屋。)的小屋伫立在竹林中,白雪张大双眼,冲向小屋。荒废的小屋构造依然结实。我放下茧墨,慢慢地追上去。白雪冲到小屋前,想尽办法开门,却似乎没发现门上的小锁头。我伸出手,用箱子里的钥匙开了锁,拉开拉门。

屋内满是灰尘,几道阳光射入屋内,让我联想到教堂。透明的光线照耀在昏暗的地板上,然而下一秒,我就因为注意到「那个」而悚然心惊,同时也知道白雪的哥哥在背叛家族之后杀了那么多人、取得他们的鲜血是用在哪里了。

墙壁上像抄经似地写了满满的红色文字。

上面的字体有大有小,无数的文字密密麻麻地盖住墙壁,有整齐的笔迹,也有紊乱的笔迹;有那种带着祈祷的心情写出的精细字体,也有像是情绪失控之下写出的粗体字。这些文字全写着同一个名字。

——水无濑柚木乃。

文字沉默地待在墙面上,一动也不动。

没发现任何曾经孕育出人类的迹象。

「因为无法靠文字让人死而复活,所以才这样做的吗?」

背后的茧墨一边呢喃,一边毫不迟疑地走进屋里,站在中央环顾四周。柚木乃柚木乃柚木乃柚木乃柚木乃——她凝视着墙上疯狂的文字,低低地说:

「不管写多少递对方的名字,在自己的意识中认定『已经死了』的人绝不可能复活,无法用这种方式让对方回魂,因为人类无法接受在墙上写出来的名字能够幻化成自己所爱的人。人类无法创造出人类,这件事俨然超越了人类想像力的范畴。」

从墙上的文字仿佛能听见写字的人心中的哀号,以及失去挚爱而悲恸地哭泣的心情,完全表现出对方心中的痛苦。

悲伤地质问为什么她无法复活。

为什么无法再次相见。

「创造『神』似乎比让人起死回生还容易许多。」

我不禁张大双眼,茧墨则静静地点点头:

「假设能够成功地创造出『神』,便得以让自己觉得已经超越了『神』的境界,也许就能够自由地让任何人复活了……毕竟让『人』『复活』是『神』的权利,一个被自己的观念给束缚住的『人类』无法办到。他以为若是能够成功地完成『毁神』,就能成功地画出『心爱的人』,所以——」

为了超越「神」而创造「神」。

即使一点都不想看见「神」的模样。

「绕了好大一圈,结果甚至徒劳无功,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我曾经说过,人类要如何定义神都可以。对他而言,『神』只是让爱人复活的手段,他『毁神』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让心爱的人死而复生。」

并不是真正需要「神」。

只要他能见到「她」就不需要「神」。

即使为了见「她」而必须创造出「神」也无所谓。

「为了让自己认为自己比『神』站在更高的位置。」

——只是想见她一面,如此而已。

我想起之前看过的景象——白峰的「毁神」计划失败后,静静伫立在死肉之海,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不顾危险地冲进去,接着从死肉中拉出一个还有呼吸的「某人」。当时的他欣慰地笑了。

那抹笑容就像是一个美梦成真的人所拥有的。

「当时他拉出来的女人就是柚木乃小姐?」

我好奇地询问,茧墨却摇了摇头。她一向不做让人抱持希望的臆测,只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残忍的事实。

「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他所创造出来的『神』包罗万象,人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是那些人类当中真的包括了他所爱的人吗?我不认为他拉出来的那个东西就是柚木乃,那应该只是他的意识中所认为的、和他妻子很像的赝品。」

人无法让另一个人死而复生,他创造的「神」身上萌生的所有生物皆来自于他本身的观念,不是真实世界里的东西。我知道那些东西都不是真的,于是咬了咬嘴唇,开口问道:

「就算不是真的,至少他在那一瞬间不是得偿所愿了吗?」

茧墨没回答,却也没有否认。白雪突然迈开脚步,走进这个充满哥哥笔迹的房间,茫然地环顾四周,看着整个房间。墙壁上的字用的是族人的鲜血,白雪不忍地低下头,静静地站着。我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说:

「——哭出来没关系。」

白雪倏地抬起头,盯着我瞧,仿佛生气地质疑我:「为什么要那样说?」但我能看出她眼神里产生的动摇。

人如果不能尽情地想哭就哭的话,日后一定会后悔。

我不希望她压抑想哭的冲动。

「——当你哥哥被死肉吞噬时,你也放声大哭了。难过的时候尽管哭出来……要是你说自己真的不想哭,我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没错,要是她真的不想哭,我就不会那样说了。

她看着满屋子的文字,一脸迷惘地站在那里。

孤伶伶地站着的白雪,看起来——

「可是,你看起来真的很难过。」

白雪张大了双眼,没有任何反应,一颗斗大的泪珠却忽然自她眼睛溢出,渐渐地滑落脸颊。接着犹如水坝崩溃了一般,许多泪珠从她圆睁的眼睛慢慢滑下,五官也渐渐扭曲。

她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木屋里充斥着白雪如孩子般的哭声。茧墨不发一语,我也一样静静地听着白雪哭泣。小屋里只有呼唤心爱的人的声音与伤心的哭声。

白雪不停地哭泣着。

一个思念哥哥的妹妹的哭声。

* * *

————咚!

我抬起腿,用脚跟朝着坐在沙发上的雄介肚子狠踩一脚,着力点大概不错,被踢的雄介还来不及哀号就昏死过去。别怨我太过分,毕竟我早就给了超过二十次警告……居然厚脸皮地要我请吃早餐?我可不想连午餐都一起请。我抓住雄介的脖子,将他拖到地上,打算强行赶他出去。苏醒之后,雄介没用地哀求:

「茧墨小姐——救救我!」

「欢迎下次再来喔,雄介君,想要讨好小田桐君,就带点小礼物过来吧。」

「要给小礼物,请买一些咖啡或香烟,我会考虑让你待在这里一个小时。」

宣告完想要的礼物内容,我将雄介踢了出去,喀嚓!我锁上大门之后转身走回客厅。灿烂的五月阳光照进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让屋子里一片光明。

茧墨翘着腿,放下装有热可可的马克杯。杯子碰撞桌面,发出「喀」的声音,巧克力的香味顿时飘散过来。距离事件落幕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星期,水无濑家的人应该还在忙着整顿之前的满目疮痍,我们也已经回归到平常的日子,也就是茧墨存在于我视线范围内的日常生活,以及永远充斥着巧克力香味的房间。虽说是恶梦连连的日子,只要习惯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我是这么觉得的。

但是,最好不要习惯。

习惯是很危险的……没错,我点点头,走到沙发那边,想打发一下没有委托的无聊下午。

叮咚!

就在此时,电铃响了。我卷起袖子,打算再次驱赶折返的雄介,结果打开大门才发现是送快递的人。真稀奇,一向很少有人寄东西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呢?我歪着头收下小小的箱子,把它放在茧墨前方的桌子。

「小茧,有快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辛苦你了。难得有人寄东西来,是谁寄的呢?」

「我看看……水无濑白……雪?咦咦!」

我惊讶地迅速拆开箱子上的包装纸,底下是很普通的白色纸箱。打开之后,里头有玻璃制的圆筒和两封信,一封给茧墨,另一封信的收件人是我。玻璃圆筒里面有一只红色的金鱼游来游去,弯曲身体优雅泅泳的它似乎和茧墨的血创造出来的金鱼是同样的品种。

茧墨拆开信来看,愉快地笑了。

「哈哈!族长好贴心啊,这只金鱼是她瞒着水无濑家的人私下送我的礼物。她拿当时收藏在她袖口的血做出金鱼,真不赖呀!这只金鱼颇有用处,我会好好地照顾它。」

说到这里,我立刻猜到接下来茧墨要说什么。我拿起玻璃制的筒子看。

「至于照顾的责任就拜托你罗,小田桐君。」

需要喂这只金鱼吃饲料吗?要把它养在哪里比较好?我一边看着在圆筒中上下游着的金鱼,一边烦恼着这些琐碎的问题,最后决定把鱼放在一旁,先打开我的信。打开信封之后,里头只有一张纸片。虽然说是信,却没什么内容。

纯白的纸片中心只写了寥寥数行。

情意苦难言,

伊吹艾草燃,

思念焚我心,

问君是否知。

「咦?」

看完之后,那几行字瞬间消失,手上只剩下空白的纸片。字消失之前才凑过来一起看信的茧墨颇有深意地盯着惊讶的我,很少看她露出这种表情,接着,她竟开始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唉唷,族长的品味真特殊!小田桐君,你看了这个还不明白?哈哈哈!亏族长为了让你明白意思,特地选了有名的诗句表达心意,没想到你依然看不懂,真替族长不值。」

茧墨指着我大笑,但我还是搞不懂,想仔细研究信的内容也没办法,因为文字已经消失。看着疯狂大笑的茧墨,我决定放弃抗议,体认到在茧墨面前坚持自尊之类的原则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笑到告一段落之后,茧墨说:

「『无法说出对你的情意,你应该不知道吧?我对你的思念如同伊吹山上燃烧的艾草那样猛烈。』」

「这是什么?」

茧墨突然来上这么一大段,听得我皱起眉头……没头没脑的,实在很难了解。直到茧墨一脸同情地看着我,我才意会到,这难道那是刚才那首诗的解释?

「那是百人一首里头的诗,藤原实方朝臣所写的,是很有名的恋诗喔。」

「恋爱?咦?白雪为什么要给我恋诗?」

「我不知道喔,我怎么会知道你有哪一点值得人喜欢?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族长知道……真是好事一桩呀,小田桐君,看样子族长很喜欢你。」

茧墨促狭地说着。我很想骂她:「你不要乱说!」白雪喜欢我?突然被这么说,害我有点摸不着头绪,脑袋一片混乱,感觉脸孔正热辣辣地发烫。我伸手摸着脸颊,试图让自己冷静一点,茧墨则趁此时对我泼了一大桶冷水。

「不过,要是你真的和族长结婚,水无濑家就真的前途无亮了。」

茧墨呵呵笑着。为了转移话题,也为了隐藏我的脸红,我站起身走到窗户旁,看着外面——强烈的阳光烧灼着双眼,我一瞬间还以为看到了空中出现红色影子,呼吸为之一窒。我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哪里还有红色的影子……果然是看错了吧。

我想起在死前仰望着天空的男人。

他的脸上露出了如愿以偿的笑容,当时他的眼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受了重伤、被死肉吞噬的他已经死去,从不后悔的他希望得到原谅,一直怀抱着希望的他是否死得瞑目?

「不知道他死后是否已经见到真正的柚木乃小姐?」

我喃喃自语着。也许死后就能相聚的想法太过天真,但是人既然已经死亡,难道不该就此得到救赎吗?不过我想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这时,茧墨突然接话了:

「谁知道呢——」

我不禁回头看着茧墨。只见她翘着腿回答说:

「这种事情只有神才知道——对吧?」

匍匐在地面的低贱人类无法得知天上所发生的事情。

上面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有「神」知道。

但是——

「我认为他们两人已经在天上重逢了。」

尽管如此,人类依然保有祈祷的权利。

茧墨微扬起嘴角,仿佛想起什么似地用开朗的语气说道:

「既然你这样想也无所谓喔!我之前也说过的,小田桐君,我……」

「『我思,故我在』,所以千万不要停止思考,属于我的平静将由我自己决定。小茧……我认为他们两人已经在天上重逢,这样就好。」

虽然下的结论可能太过武断,但我还是满怀希望地望着天空。

「这样就好。」

五月的天空清澈无云。

湛蓝而美丽的颜色中已经找不到金鱼的身影。

这是个被染成红色的世界,完全无法连结至现实世界,在这个类似母体子宫的地方充斥着大量死肉。与现实世界断了所有联系的空间内,死肉如冰块般坚硬地冻结着,不会腐败地永续存在于此。死肉当中埋藏着许多野兽、鱼类以及许多人类的尸体,曾经获得生命的一群生物随着母体一起死去。这里简直像是无数生物的坟墓,其中却有唯一一个尚未死去的生命。

一名男人躺在这堆死肉之中。

他安详地闭着眼睛。

心脏早已停止跳动。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拥有女性外型」的物体。

它拼命地舔舐着男人身上流出的血液。

为了生存。

即使被迫脱离了母体,为了活命,它依然拼命地舔呀舔的。

接着,它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完全离开母体,开始迈开不稳的步伐前进着。它很清楚,继续留在这里一定会死。对它而言,没有什么比死还可怕,既然获得了生命就不想失去,对死的恐惧与生俱来,也是生物们最基本且单纯的本能。

哒哒哒!它慢慢走着,身体却开始崩解,肌肉粉碎,肉块开始往下掉,身形逐渐缩减,它为了保留自身的形状而舍去多余的肉块,就像个能随意变化伸缩的黏土模型。没多久,它化成一个小孩子的模样。即使身体已经缩小许多,生存这件事对它来说依旧十分艰困,它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哭泣,感叹着即将逝去的生命而不停啼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它倏地摔倒在地上,却还是不停止哭泣。在这个红色的世界里已经不存在其他生命体,所以没有人听见它伤心的哭声……照理说是这样。

哒、哒!无声的世界里突然出现清脆的脚步声。

深蓝色的影子落在红色地面,不知道是谁的影子投射在它雪白的皮肤上?它被影子吸引,抬起头。

它不住地盯着「他」瞧。

看着这个手拿着深蓝色纸伞、脸上戴着狐狸面具的人。对方即使身处异界,依旧恰然自得。

「从人类的感情所孕育出来的生物全都会变成『鬼』吗?」

他呢喃着,随即对它说:

「要不要跟我一起离开这里?」

它只拥有和动物差不多的智能,毕竟是由一团肉泥组成的生物,并不十分聪明,却本能地感觉到「只有跟这个人一起走,才可能生存下去」……

——它突然笑了。

B.A.D事件簿②:茧墨绝不向神祈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