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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Ⅳ

利刃抵在脖子上,静静地画下,脖子上出现一道红线,由此迸发出炙热的狂流。若将嘴巴直接盖上伤口,舌头就能品尝到浓厚的味道,如铁锈与盐混合的味道,一滴也别浪费。喝完所有的血之后,要从哪个部位开始享用这些放过血的肉就是我的自由了。我带着目眩神迷的喜悦挖出眼球并吸吮着。还有,用汤匙舀出的脑浆味道十分奥妙,远胜于其他任何一个部位。我割下肉并试吃味道,接着继续肢解。新鲜的肉才是好肉,继续肢解。刚割下的内脏好美,继续肢解。我拔下所有的牙齿,然后将它们排列整齐。

——继续肢解。

* * *

我抓着巧克力丢到窗外。晴朗的蓝天之下,包裹着彩色巧克力糖衣的圆球不断飞出去,简直像是某种和平的象征。我装出一个与和平完全相反的邪恶表情回头,只见茧墨坐在沙发上,跷着脚,露出灿烂的笑容。

她穿着招牌的歌德萝莉洋装,莫名其妙地搭配一顶有毛线球的帽子。

她很可能才刚刚睡完午觉。

看到的人也许会觉得这样的场面很可笑,但是我跟她都非常认真。

茧墨红润的嘴唇微扬,发出那种像是跟小孩说话的声音:

「听好了,小田桐君,你现在对我做的是很过分的事情喔!」

头上的青筋「啵」的一声断裂,我再也受不了了!虽然茧墨就在这里,我还是想拿香烟出来抽。如果尼古丁也像巧克力一样制作成一块一块的,我会考虑直接拿来啃。

不过,直接啃应该会死掉吧?

「哪里过分?恕我直言了,小茧,过分的是你,你也该好好反省一下。」

我拿出另外一包巧克力。茧墨依然笑得灿烂且不动声色,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睛里散发出难得的怒气……也就是说,我的威胁已经达到目的。

我拿着巧克力伸出窗外,另一只手则拿着香烟,继续说道:

「你只有两个选择,选择让我把全部的巧克力扔出去,或者是吃你该吃的药。」

摄取过多的糖分有害健康,而且营养不足会让感冒越拖越久。在我像野兽般躺在地上哀号了数日之后,茧墨的感冒依旧没有任何起色。当我肚子上的伤口再次愈合后,她的咳嗽仍旧持续,不过我不是气她还没痊愈。

病没好也不能怪她。问题是,她本人根本没有努力养病。

『是吗?那我们下次再见罗。』

销声匿迹的日斗不知何时会再出现,茧墨却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

「他不可能杀掉虚弱的我,毕竟再怎么说,我也是他重要的妹妹。小田桐君,杀掉一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杀死的对象,基本上算是自己的失败。」

你这种人可能无法理解这个道理,不过这样的概念最好不要懂比较好。

茧墨说完,又咬了一口巧克力,我按捺住肚子上的疼痛,看着她吃巧克力。一旦动怒,内脏之间的东西便开始蠢蠢欲动,我得尽量保持平常心才行。或许是察觉到我的不快,茧墨说:

「小田桐君,你不要着急,把现在当成是休息时间,好好休息,让受伤的身体与心灵好好恢复一下,毕竟让那女孩死在面前的懊悔已经对你造成不小的精神损耗。不需要这么介意,因为是她自己选择了死亡这条路。」

当她说完后,我好像又看到许多泡泡沸腾着——皮肤色的、溶解了人类皮肤的泡泡。泡泡消失后,我拿起装着巧克力的箱子大步向前,拉开窗户。

接着一股脑儿地将里头的巧克力倒出去。

大量的巧克力在蔚蓝的晴空中飞舞着。

* * *

「多谢招待!」

「蒙你不嫌弃招待不周。」

彼此低头致意后,我们又互相瞪着对方。最后我取得胜利,茧墨乖乖地吃了感冒药。尽管她笑盈盈的眼睛似笑非笑,但是这一次我不想妥协。再怎么说,就算这次的提案要让全人类进行表决,我也有自信能够取得胜利。

感冒了就必须吃药,不要吃点心,还要暖和地睡上一觉。

就是这么回事。不必多想,这样的要求绝对不过分。

「既然吃了药,顺便喝点粥吧。」

「我说,小田桐君,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我之所以接受你的提议,是因为你说的有点道理,毕竟身为上司,理应照顾到部下的精神安定度。但是你要知道,即使是你,也不能要求我吃下巧克力以外的食物,这是很严重的事情。」

吃巧克力以外的食物也算严重的事情?这一点本身就很不正常。

然而我只敢在心里想,没有说出口。我站起来,想煮颗苹果,淋上巧克力酱让她吃,这时背后却传来说话声。

「————小田桐君。」

「有什么事吗?小茧。」

茧墨像只猫咪似地钻进毛毯,用左手抓起帽子戴上,并说道:

「我要睡了,不要吵我。」

她是故意的吧?

还有,真搞不懂那顶帽子。

我盯着帽子上的毛线球,只见上头两只青蛙的嘴巴随着茧墨的动作一张一合……帽子的毛线球果然不断地进化中。当我正想摸摸看的时候,门铃响了。

门铃很犹豫地响着,一股寒气窜上我的背脊。

有人敲着事务所的门,这代表一件事——

又有人死了,或是再度发生了奇怪的事件。

回头看向背后,宣称要睡觉的茧墨似乎打定主意不起来。我试着忽略不祥的预感,走近对讲机,并在吞了一口唾液之后询问道:

「你好,这里是茧墨灵能侦探事务所。」

『很抱歉临时打扰你们,请问茧墨阿座化小姐在吗?』

对讲机传来温柔的女人声音,但是不安的情绪依然撩拨着我的背。通常直接上门来找我们的客人,声音会充满被压迫的紧张感,可是这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端倪。

就像那个已经化为泡沫的女孩。

「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茧墨千花。』

茧、墨?

我一瞬间好像突然听不太懂对方说了什么,这熟悉的姓氏让我再度转头看着后面。

怎么回事?

由于包着毛毯的茧墨头也不抬地继续窝在毛毯中,我无法得到答案。

『阿座化小姐,千花来见您了——是您的千花呀!拜托您,请打开门好吗?』

访客的下一句话是直接针对茧墨说的,语气跟对我说话时明显不同,带有哀求的声音。我回头看向茧墨,不过她并没有回答的意思,看来我只好代替她回覆了。就在这个时候……

「——————别理她。」

背后射来一道冰冷的声音,我有种脖子被人捏了一下的错觉。我惶恐万分地回头,只见茧墨自毛毯中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我,野兽般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

「我现在不在这里——知道吗?小田桐君。」

说完,那双眼睛又躲进黑暗中。茧墨将毛毯拉起遮住脸孔,只剩下帽子还露在外头,不过即使看到那顶可爱的帽子,依旧消除不了我的恐惧,汗水就这样滴到下巴。我缓缓地开口说道:

「很抱歉,我们所长外出中,不在这里。」

『您……果然还是不肯见我,阿座化小姐。打从您离开本家的那天起,千花就一直等着您回来。』

女人的声音充满悲痛,她继续说。

『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等了您一百年之久。』

但是茧墨还是不回答,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炎然,女人不再说话,然后又用恢复冷静的声音说:

『——我知道了。那么,小田桐先生,您现在有空吗?』

——————我?

突如其来的邀约让我有点手足无措。茧墨依然默不作声,却突然传来幻听似的呢喃:

「想去的话就去吧。」

其实我并不想去,就算拜托我去还是不想。

但是,我很在意对方的姓氏——茧墨,除了日斗与阿座化以外的、茧墨家的人……即便知道「想认识这个怪物之家」是个很不好的念头。

就这么让对方回去,真的好吗?

「——我一点也不想管他们的事。」

茧墨让我自行判断,也就是说,和对方见面应该没有任何危险。考虑过后,我的手慢慢放上门把,并用力打开门。门外站着一名身穿黑色和服的美女,偏银色的白发以红色发簪固定成发髻,与发色矛盾的是女人的脸孔看来十分年轻,稍微下垂的眼角带有柔和的感觉,眼睛下方有一颗黑色泪痣。她妖艳地微笑着。

她的嘴唇弯曲成柔和的弧线。

「谢谢您,有您在真的是太好了,阿座化小姐能够豢养一个随从在身边是件好事。」

我的确是茧墨的部下,但是不太喜欢被人称呼为茧墨的「随从」。

她是我的上司,不是主人。

先不论这个词汇,她的用语也好像有点怪怪的。

————————豢养?

坐上黑色的出租汽车,我们目的地是一家高级日本餐厅,这段路远得吓人,很难相信这家餐厅一样位于奈午市。就这样,我们经过一段不算短的路程,来到一家风格古老的建筑物前。服务生带我们到最里面的包厢,我与她面对面坐着,店里的摆设品让我不敢去想价值究竟多少。这名有着温和笑容的女性闲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话题非常丰富,谈话技巧高明,不过最令人欣赏的是她的美貌。然而,那种紧张的奇怪气氛依然存在着。

她所说的一些话真假难辨,让我有些介意。

「很抱歉这么晚才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茧墨千花,目前是茧墨家族长代理。」

这名女性——千花从衣袖里取出名片,以双手递给我,但是我不能收下名片。

「非常抱歉,我不能拿,因为所长严格地命令我,不要跟她老家的人有太多接触。」

这是我在瞬间所下的判断。也许应该先问过茧墨才对,但不管怎样,我都不想制造出不用透过茧墨就能联络她家的状况。因为如果我能联络她家,相反的,等于她家的人也能透过我联络到茧墨。

会变成不管茧墨愿不愿意,我都能够找她家帮忙的状况;或是她家能找我帮忙的状况。

光用想的都觉得可怕。

「我不清楚所长家的事情,但是我没有名片可以和有能力给离家的女儿一栋公寓的人交换。」

我摆出投降的手势开玩笑似地说着,千花则笑了笑。

「哎呀,您说这是什么话,我也只是替主人家打杂的人而已,卑微得很。对本家来说,我只是代表茧墨家的人而已,与族长都一样,地位如同老旧的女儿节人偶。我反而很羡慕您呢,小田桐先生。」

灰色的眼睛缓缓地张开,她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您等于是被茧墨家的神所饲养的人呢。」

她的眼神里有着很明显的情绪。

就我所知的词汇中,最接近那种情绪的字眼是「嫉妒」。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啊,小田桐先生。千花很羡慕您、很仰慕茧墨家的神,也就是茧墨阿座化小姐。我很信她。」

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喃喃地说:

「我——信仰着她。」

见服务生打开纸门走进来。千花停止说话。也许她事先曾交代过吧,服务生一进来便直接将怀石料理与酒一起放在桌上。纸门再度关上,浓厚的沉默刺着耳朵。尽管我的喉咙有些干渴,却不想伸手拿起酒杯,而是再度开口询问。

饲养——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词汇。

这个女人的常识很可能与我所生存的地方差异颇大。

这就是茧墨家的风格,这就是茧墨家的人啊!

想到这儿,有个问句从我的喉咙跑出来。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你是茧墨家的人吧?就是与所长……茧墨阿座化,还有茧墨日斗同族的人?」

「没错。」

千花平稳地回答。如果她真是茧墨家的人,那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不过不知道这个把茧墨当成神明看待的女人知不知道答案。

该不该确认清楚呢?但是既然问了,就干脆问到底吧。

「这么说,你知道我的存在罗?」

千花微微挑起单边眉毛,像是用毛笔写出U字型的微笑,让她的嘴唇绽放出光彩。

其实在开口询问之前,我就猜到答案了。

这个女人知道我的存在。

「知道。我听说——您就是那个肚子里孕育着鬼的人。」.

眼前彷佛烧出一片红色,肚子里的东西同时蠕动着,耳边再度听见过去曾经听过的话语。

樱花盛开着。没记错的话,我是在握住某双白皙柔软的手之后听到的。

『让你遇到这些事情的人是我哥哥,他离开了我们家——也就是茧墨家。他恨我,也恨这个家,没有人能阻止他,所以你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将红色纸伞放在肩膀上,一边低头看着我,一边说着。

『想恨的话就尽管恨吧!虽然我救了你,但是——你会变成这样,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若我能如她所说的去憎恨她,也许会好过一些。

就算将所有帐算在她头上,这个少女也不会多说什么。

她就是这种个性。但是,不小心接近那只狐狸的人是我自己,即使我体内之所以会有只鬼的部分原因是她,也无法把所有的过错怪在她身上。当我憎恨她的本质时,甚至会感到害怕,因为那个少女是个很有问题的人。

但是,我不恨她,不能恨她,恨她只是一种逃避。

而且,眼前的女性并不是那名少女。

「为什么你们不阻止日斗?」

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怒意。听到我的疑问,千花疑惑地歪着头。

「我想……应该是阿座化小姐告诉您有关日斗少爷的事情吧?阿座化小姐的哥哥脱离了我们这一族之后,到处惹事生非,引起各种怪异的现象……只是因为恨茧墨家与阿座化小姐,或是只为了好玩。您说得没错,这些我们都知道。」

千花以极为认真的眼神继续说着:

「这次我会来找小姐,是因为听说日斗少爷来找你们麻烦,小姐可能有危险,否则我们绝对不会无视于小姐的交代,擅自登门拜访。小姐有危险……对我们来说,最害怕的就是日斗少爷对小姐不利。」

她带着一种作梦般的眼神说:

「所以,若有人因此而死,或是必须孕育什么东西,也算是某种尊贵的牺牲啊!」

「————你!」

这种说法让我的呼吸为之一窒。当我正想大声质问她时,她却突然又低下头。

「而且,我们很想阻止日斗少爷,却苦无方法。这次我们之所以能得知日斗少爷的行动,也只是因为他接触了小姐。不然不管哪里出现什么样的尸体,是不是日斗少爷的杰作,抑或单纯是怪现象造成的,我们一律无法判断。」

人类是多么脆弱的生物,相信您一定很清楚这一点吧?

彻底地打断别人的怒吼之后,千花两手碰地,向我磕头……我看傻了。虽然这个人拥有怪异的常识,说话与行动看起来却很理智。

这女人究竟是怎样的生物?

她的眼里依然闪着浓烈的情感。

「我才想问您,为什么不知道茧墨阿座化小姐是何方神圣,就随便地决定留在小姐身边?还有……虽然这样说可能有点过分,不过千花很难理解为何您能大大方方地出现在茧墨家的人面前。」

千花眼里的情感像是杀气。

而且这股杀气散发的对象是我。

沉默降临。我没回答问题,只是看着千花。她所说的这些匪夷所思的话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我说不上来是哪里让我觉得奇怪。

千花称茧墨为神。

「我来说一些古老的故事如何?」

千花露出微笑,并拿起酒瓶倒酒。酒缓缓地流出,像条透明的线。

杯子内侧染上了殷红如血的颜色。

「——————很久很久以前,茧墨家曾经吃了鬼。」

很久以前,茧墨家是松代的富农,担任村长的职务。有一次,村民跑来说村里有「鬼」,于是茧墨家捕捉了那只鬼、杀了它并喝下它的血。

「很棒的故事吧?小田桐先生,茧墨家的人吃了鬼而超越人类的界线,最后获得灵异的力量。」

拥有能听见死人的声音、诅咒人或是让人脱离诅咒的能力,这种力量令人畏惧,同时也引发人类的欲望。茧墨家靠着这种能力,得以与各领域的有力人士保持密切的关系。

这种神秘的力量,在茧墨家的女人身上特别强大,于是拥有这种力量的直系男丁便成为族长,女性则成为「活神」,负责替上门求助的人们实现欲望。

明治维新之后,茧墨家利用从前累积下来的人脉关系,乘着殖产兴业措施(注3: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为了发展资本主义社会与振兴产业所实施的政策。)的浪潮,建立无数成功的事业。当时的族长几乎没有任何特殊能力,反而是被选为「活神」、名为阿座化的女子拥有惊人的强大力量。

「然后……为了克服自身缺乏灵异力量、只有女子继承力量的不足,也为了巩固在表面世界的成功与地位,愚蠢的族长试图改变茧墨家的传统……实在是愚蠢至极,竟然想要忤逆神!殊不知想要忤逆神的旨意是会遭到天谴的。」

族长认为这些来自「鬼血」的「神奇力量」会阻碍茧墨家的发展,于是打算将有能力的人一网打尽,排挤那些反对改革的人。然而,族长由于从小对「活神」所抱持的恐惧,加上担心引起全族人的反抗而没有杀掉「活神」,只将「活神」与其所有近亲软禁在牢房中。结果,推行改革的族长与族长的血亲陆续横死于意外。

「这就是『活神』所带来的奇迹,也是上天给他们的惩罚。愚笨的人们想忤逆『鬼血』,下场就是如此。」

茧墨家的幸存者后悔将「活神」软禁起来,来到「活神」身边恳求原谅。这次会谈的结果,确立「活神」的地位高于族长的原则,同时也是茧墨家唯一的支配者。名下的所有产业归分家所有,本家则拥有「神奇力量」,是私底下真正当家作主的人。新族长由「活神」的近亲担任,他祈祷茧墨家能有全新气象,决定今后被选为「活神」的女子都将命名为「茧墨阿座化」,这也是当代「活神」,也就是第一代「茧墨阿座化」的指示。直至今日,这个规定依然是茧墨家的家规之一。

「换句话说,您的主人就是茧墨家的神。」

您了解了吗?

千花说了一个颇长的故事。见我不发一语,她又继续说下去:

「最特别的是,现代的阿座化小姐被视为第一代『活神』的转世,同样拥有强大的力量。虽然不知为何,她选择离开我们身边,但是对我们来说,她仍然是那位独一无二的茧墨阿座化,是我们的神,没有人能取代阿座化小姐的地位……没想到您竟然不知道小姐的重要性。」

千花感叹地摇头,我突然感受到来自她的嫌恶。她彷佛正看着一个玩青蛙尸体的小鬼一样,虽然小孩只觉得那样做好玩,看着小孩的人却觉得这种行为很诡异、恶劣。

吃了鬼、喝下鬼的血、取得神奇的力量、制造出活神。

好像没有必要把这种故事说得如此陶醉吧?

一点都没有必要。

更何况……

「我认识的茧墨阿座化若被人称作神,应该会很生气吧?」

茧墨很讨厌被人当做崇拜的对象。

『我说啊,为什么要崇拜我?虽然人有时必须依赖着某人才能生存下去,但是千万不要依赖我,实在太变态了。』

她一定会笑着这样说。

「你说的话我了解,但是这跟我没有关系。」

茧墨是她家族的神。

那又如何?

我定定地看着千花。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给了一个沉稳的笑容。

「我知道了,我不介意您这样想,毕竟您是阿座化小姐——独一无二的小姐所挑选出来的人,对此,我不会再有任何意见。」

说完,千花又笑了,但是她刚才没说出的话却没有消失。

——————你这个狗畜生。

「好了,我们开动吧。」

为了转换气氛,千花催促我开始用餐,然而我没有食欲,甚至连劝人用餐的千花也没动筷子,桌上的菜彷佛只是道具,营造出我们相谈甚欢的假象。但仔细一瞧,我突然发现放在千花面前的盘子被收走了。我不禁张大双眼,记得千花只喝了一点酒,并没有吃东西啊……

喀、叽。

我突然听到很细微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包厢的角落有个人影,跪坐并蜷缩着身体,手里拿着碗,正大口大口地扒着饭。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并在吞下所有食物之后,伸舌舔了舔嘴。

我看到令人大呼过瘾的豪迈吃相。男人一口气喝完茶,以爬行的方式靠近桌子,将饭碗放回桌上,并在伸手拿起甜点之后低垂着头。

然后,像只狗那样开始吃起甜点。

「久久津、久久津,我们谈完了。我说过你可以吃,但也应该吃够了吧?」

「是的……对不起,对不起!真糟糕,时间拖太久了,很糟糕啊……真的——很糟糕……」

男人将最后一块甜点送入口中,以厚实的舌头舔着嘴唇,并抬起头。

混着白发的黑发沿着削瘦的脸庞垂下,一张大嘴微微扬起。

「嘿、嘿嘿,你好啊,这位先生长得真好。初次见面,我是茧墨久久津。如您所见,敝人一向坐在末座,本来是不能与您平起平坐的下贱人,请您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男人忽然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以一双漆黑的眼睛抬头凝视我,眼神卑微得让人讶异。我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却笑了。

像是很习惯被人轻视般的表情。

「能不能让久久津留在小姐身边呢?若是您带他回去,小姐找不到人带他走,自然不会赶走他了。家事、打扫他样样精通,一定能帮您很多忙的……」

听到千花突兀的提案,我看了男人一眼,只见名为久久津的男人低下头,一动也不动。我忽然觉得,要是现在朝他肚子踢上一脚,他一定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是不是因为日斗出现,所以你想安插一个护卫在我们这里?」

千花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不是护卫,请把他当做人肉盾牌。」

「————啊?你说什么?」

人肉盾牌?这是什么意思……见我疑惑地皱眉,久久津接着说:

「从试毒到替主人挡剑都是我的工作。不管是什么工作都乐意服务!」

他口齿清晰地说着。我惊讶地瞥了千花一眼,她却没有否定久久津的说明。

久久津依然趴在地上,没有抬起头。我感到全身鸡皮疙瘩都站起来,他们似乎把这种奇怪的工作当做理所当然。

我开始怀疑起人类的价值。

别开玩笑了!

正当我想破口大骂时,久久津以跪坐的姿势来到我身边,低垂着头,轻声对我说道:

「非常、非常抱歉,先生,请容许我在您身边说话。是这样的,如果您赶我回去,我可能会因此被处死。如果要死,我宁愿为了主人而死,这是我的宿命。很感激先生的好意,我感动到想哭,谢谢您,但是您不需要担心我这低贱的狗畜生,请先生务必带我去阿座化小姐的事务所!」

我不需要薪水,也不需要喝水吃饭,或是洗澡……都不需要。

久久津再次磕头。我无言以对,很难相信会有这样的人……他究竟是怎样被制造出来的?

「——您也可以拒绝我们喔。」

千花悠闲地开口。久久津还是低垂着头,但看得出他的肩膀正微微地颤抖着。

混帐!

我用力地咬着嘴唇,忍下咒骂的冲动。

* * *

「哎呀呀,真是太感谢了,先生。谢谢、谢谢,您果然是个好人啊!人品也好,不愧是阿座化小姐身边的人呢!」

「不好意思……你可以安静一下吗?」

我强忍着头痛,掏出钥匙。带一个人回家跟在路上捡狗或捡猫完全不同,完全想不到该用什么藉口。虽然没办法狠下心拒绝,却也刚好中了对方的伎俩……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自找麻烦的我实在很没用。

打开门,只见茧墨依然像只蓑衣虫似地把自己包在毛毯里,只露出帽子的部分,看上去活像新品种生物。她好像从我走之后就睡到现在,我搭上她的肩膀摇醒她。

「小茧、小茧。」

「唔……你回来啦?小田桐君。咦……」

茧墨皱着眉,像只全身处于警戒状态的猫咪一样。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久久津正拿着感冒药,仔细地端详里头的成分表。

「不能吃这个药唷,先生。我不知道您是从何时开始让小姐吃的,但是这个药不行!药会残留在肉里。这样好了,我去买一些中药,请让小姐吃我买回来的药。」

「不用费心,我吃小田桐君买的药就可以了。我不想让来路不明的人继续待在我家。」

茧墨断然拒绝,接着拿起可可亚与感冒药,一口气吃下去,然后喝了点开水。这种感冒药其实是餐后才能吃的,要是在平常,我可能就大声纠正了,这时的我却以出奇谄媚的声音说:

「那个……是这样的,小茧……」

「你不必多说,我知道原因,反正一定是他们逼你这样做的。既然这个人是你带回来的,就交给你处理,我不管了。连小学生都知道,谁捡回的流浪猫就归谁照顾。」

对我而言,这个人要走要留都无所谓。

药的苦涩让茧墨蹙起眉,好像又变成某种奇特的生物。她身后的久久津则快乐地开始打扫。

「阿座化小姐比我想像中来得瘦呢。」

久久津很惋惜似地发表感想,不知道他之前以为茧墨是多丰满的女孩。

我叹息着,并从久久津手上抢下差点被当成垃圾丢弃的香烟。

* * *

刀子自侧腹刺入,拿出肝脏后趁新鲜时切成薄片,柔软的内脏在舌间缠绕,甜美的脂肪随之融化;带骨胸肉经过烹调,连骨头一起啃得干干净净;剩下的脑拿来炖煮好了……好吃到让人想掉下眼泪啊!我要吃到一口不剩;骨头能炖成上等高汤,这样的吃法才能稍稍满足我的口腹之欲。多鲜美的肉啊!好想找个人倾诉这难得的珍馐滋味。

■的肉真址好吃。

醒来时,我的嘴里彷佛尝到铁锈的味道,让人作呕。走到洗脸台,用自来水漱口,残留在舌上的铁锈味却怎么也冲不掉。

那令人觉得好吃的肉味也依然存在。

可能是听了千花所说的故事,我才会梦到这么奇怪的梦,梦到自己正在吃某种肉……不,其实我知道那是什么肉——如果是因为那个故事才梦见的梦,我吃的应该是那个吧……

——也就是鬼的肉。可是,鬼的肉竟然那么……

镜子里映出我满是血丝的眼睛。茧墨与久久津在客厅睡觉,茧墨睡在沙发上,久久津则身手灵活地钻到桌子底下睡。

虽然我本来想带久久津回家的,但是他拒绝了,说是这样一来就没办法保护茧墨;即使如此,还是不能让他与茧墨单独住在这里。既然人是我带回来的,我一定要负起监督之责,结果连我也一起住下了。事务所是两房一厅的格局,客厅之外的房间被茧墨塞满了书或衣服,她则把客厅当成卧室使用,所以我也只能跟他们一起挤在客厅了。久久津开心地窝在桌子下面,只要桌子大小的空间就能满足他的需求。

他平常到底睡在什么样的地方啊?

回到客厅,我发现久久津不在桌子下方,同时从厨房传来一些声音,原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厨房去了。他埋首于冰箱中,露出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表情。

「冰箱很空吧?」

「啊、先生,早安!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久久津叹息着,并关上冰箱。冰箱里只有我买来做咸粥的材料,有中式咸粥与日式咸粥的食材,但是不管是什么风味的粥都难逃被丢弃的命运。我自己也不在这里吃饭,所以冰箱一直保持空空如也的状态。

「没有菜的话,做不出像样的一餐啊……只有鸡蛋、米、鸡柳条、梅干,还有高汤。」

「煮一锅饭,将鸡柳条川烫后淋上梅子酱,然后再煎个日式煎蛋如何?不过,就算煮了,也只有我跟你会吃而已。」

我一边伸出手拿鸡蛋,一边这样说着,久久津听了一脸惊讶。

「先生您会做菜?」

「嗯,算是会吧。」

「哇……不过,您好像不太讲究食材喔?」

久久津拿出鸡柳条,喃喃地说着,听了让人火大……搞清楚,咸粥的材料费可是我自掏腰包买的!而且煮了之后还有确认味道如何才端出去的。问题是茧墨不吃,粥迟早要倒掉,既然如此,我没有必要买高级食材来浪费吧?

虽然这盒鸡肉是特价品,而且还是被出清的即将过期品,你也不需要这么嫌弃它吧。

「先生,对不起呀!我不是故意挑剔您的眼光,都是店家的错,竟然厚脸皮地贩售品质遭詹差的肉……下次由我来采买吧,请不要介意我说的话。」

说完,久久津打开保鲜膜包装,一直盯着里面的鸡柳条。接着,他突然拿起细长形状的鸡柳条扔到嘴里,巨大的嘴巴一张一合,将生鸡肉吃下肚子。只见眼前的久久津舔着嘴唇。

「鸡肉我处理掉了,早餐吃梅子粥与日式煎蛋吧,先生在一旁等候即可……对了,请问砂糖在哪儿?我想做点甜点给阿座化小姐。」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我只能傻傻着看着空了的保丽龙盒。

* * *

「像他那样如同狗一般活着的人是不会吃坏肚子的。」

我忍不住问了茧墨关于久久津吃生鸡肉的事,结果吃着巧克力布丁的茧墨这样回答。久久津做的早餐很好吃,日式煎蛋松软可口,梅子粥的味道也很美味。但是,久久津并没有吃自己做的早餐,只吃掉了蛋壳与梅子核,然后如他之前所宣告的,出门买菜去了。

「像只……狗啊……」

「没错,就是狗。都是千花的教法不好,即使茧墨家的人一向毫无人性,也不至于制造出那种卑微到极点的家伙,一定是千花的养育方式让久久津认为自己比人还不如。千花是分家的人,最近很积极地运作,让自己当上族长代理,成为除了阿座化以外,在茧墨家位居高位的人,真是不简单啊……可能是被周围的人嫌弃的缘故吧?因为她并非身为阿座化的转世而失去生存的价值。不过……她也吃了不少苦头呢。」

茧墨露出嘲讽的笑容,我则回想起千花。

记得千花一提到阿座化小姐时总是面泛红潮,盲目地信仰着茧墨。茧墨状似不耐地吐了吐舌头。

「什么盾牌嘛!那种人就算死了也不有趣的。」

茧墨的说法有点毒辣,但是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她不想被任何东西绑住。

——也不想让什么人肉盾牌保护自己。

「千花会做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因为你是她心中的神?」

我一边在脑中回想着那对灰色眼眸,一边问着茧墨;她却露出笑容,露出像是洞悉一切的表情。

「我讨厌盲从的人,小田桐君,看不清事物的眼睛应该蒙起来,不要使用它们算了。」

从这段话中感觉得出茧墨复杂的情绪,她温和的眼神中藏着近似悲伤的神色。

「我只拥有接触异界的能力——藉由纸伞这个媒介,连结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彼岸,也可能听见死人说话,或是用咒语来升华人类的怨念与苦痛,还有解咒等等。在条件允许的状况下,也能操纵人的梦境……不过我的能力仅止于此。你可以说我这样的人并非一般人,可是……」

她的嘴角微微扬起。

「神这个名词的定义太过模棱两可,毕竟我不会拯救任何人。」

第一次看见茧墨露出这种表情的我不发一语。茧墨放下汤匙,闭上双眼,我还以为她睡着了,结果她却突然开口说道:

「千花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

你是被茧墨家的神豢养的人。

我一边回想着千花的话,一边将内容告诉茧墨。听完,茧墨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跟你说了茧墨家崛起的经过啊。」

茧墨倏地面对我,然后问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小田桐君,你认为这世上真的有鬼?」

「啊?」

真的有鬼吗?

这个问题让我紧蹙眉头。如果要问相不相信有鬼的存在,我当然很想回答没有,毕竟我认为这种东西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但是,现在……

我肚子里就有一只鬼。

「没错,你肚子里孕育的就是鬼。人的情感有时会创造出非人的物体,因为怨恨或是怒意而改变肉体的人便可称之为鬼。可是,我问的鬼是那种图画书中常见的鬼喔!有很多很多关于鬼的传说——安达之原上的鬼婆婆、酒吞童子、茨木童子、宇治的桥姬等等……另外还有很多。有形的鬼、无形的鬼,世上有许多关于鬼所带来的灾厄的传说,我们茧墨家则吃了传说中才有的鬼。问题是,茧墨家的人吃的……真的是鬼吗?」

茧墨一边露出轻蔑的笑容,一边天真地问着。

「从前的人们会将发育过早,或是太早长牙齿、具有灵异体质的孩子当成鬼而弃养。」

或是将一出生就「与众不同的人」当做「非一般人」养育长大。

人们常因为恐惧,将这些不太一样的孩子带到深山里丢弃,任他们死在山里。

然而,也有人就这样活了下来。

「我的祖先吃的鬼,很可能是这些被丢到山里却侥幸生还下来,同时被村人所嫌恶的『人』。」

「你的意思是……他们吃的是……人?」

「自古以来,人们一直相信若吃下对方的肉,就能得到对方的全部。既然特殊的能力大多传给女子,被吃掉的应该想必是个小女孩吧?」

茧墨咧嘴一笑,同时拿起巧克力。

「还有,茧墨家的『超能力者』几乎都很短命,有力量的直系血亲不是病死就是意外死亡。拥有力量是好事?哈!别笑掉我大牙了。」

我忽然回想起曾经产生的印象——融化的巧克力很像胎盘,是只存在于女人体内的器官。然而茧墨无视于我的联想,迳自啃咬着巧克力。

喀滋!巧克力应声崩碎。

「换句话说,我们家族只是因为吃了人肉而被诅咒了。」

诅咒是一把双面刃,杀了人自会得到报应。

吃了人也一样会有报应。

「不过,这只是茶余饭后的话题啦,毕竟根本无法证实我的祖先是否真的吃了鬼。我们家族常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们是鬼的家族,我们也一直利用人们的畏惧。与其被说是『没人性』,还不如让大家说是『非一般人』并抱持恐惧,对我们比较方便。好了——接下来要聊聊现实世界的事情罗!小田桐君,其实千花的故事里还少了一些情报。」

我不禁重新端正坐姿,不做任何回应,一心等待着茧墨的说明。

那个以恍惚口吻说出的故事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谎言?

「为什么第一代『茧墨阿座化』会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呢?那是因为冒险进行『近亲通婚』而产生的结果。」

茧墨以平淡的语气叙述着。

我的反应迟缓,无法将听到的话好好地传达到大脑。茧墨不等我回答,继续说了下去:

「茧墨家里某些执着于力量的族人为了保有纯正的血统,从以前开始就常常近亲通婚,这样的行为加速了诅咒的恶果,陆续出现不少牺牲者。犯下最大禁忌的结果,终于制造出最可怕的怪物。」

同一对父母所生下的孩子共同孕育了后代。

为了让即将失去的血缘亲上加亲。

「那个后代就是『茧墨阿座化』。套句祖先的说法,她是继承了最纯正的鬼之血统的生物。」

那个生物与眼前的少女有着同样的名字。

跟这个对人的死亡嗤之以鼻并乐在其中的生物一样的名字。

我突然很想知道,茧墨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小茧,关于这件事……你觉得——」

「吃了人、兄妹乱伦、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违背常理而为。我们这些人打从出生之时开始,就已经是畜生的身分了。从这个角度来看,也许这是我们最像普通人类的地方也说不定。」

茧墨打断了我的疑问,笑着回答。虽然说出了贬低自己家族的话,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语气中听起来不带一丝郁闷,轻松地继续说下去:

「人们倒是常说我们是鬼。」

我们俩陷入一片沉默。茧墨突然打了一个呵欠——可能是说了太多话的缘故,她又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茧墨戴上帽子,补充说道:

「对了,最后为了『茧墨阿座化』的名誉,我要补充一点。『活神』的地位高于族长,同时也是茧墨家唯一的支配者。名下的所有产业归分家所有,本家则拥有『神奇力量』,是私底下真正当家作主的人——千花说这个原则是依照茧墨阿座化的命令而制定的这点也是假的。据说第一代阿座化的个性和我很像——应该说她和我是同种生物,我绝对不会下达这种命令,所以这点应该是近亲中的某人制定出的无聊规则。名誉或权力都是低俗的装饰品,要我将它们挂在身上,沉重的重量会让我的肌肉分崩离析。虽然如果真的有的话,我也许会好好地运用,但是我并不想拥有它们。」

茧墨微微一笑,这次的谈话似乎结束了,我则再次保持沉默。即使心里有着无数疑问,却又不觉得有哪个问题值得拿出来问。

结果,脱口而出的是非常单纯的问题。

「小茧,这样你不觉得辛苦吗?」

好像是个很多余的问题,却是我最想知道的。

她是如何看待这个事实——这个与茧墨一族有关的古老传说呢?

茧墨半睁着眼睛。

她露出另一种笑容,好像我问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似地回答说:

「我是茧墨阿座化,如同天空就是天空,大海一直是大海那样理所当然,所以我不会因此自卑,毕竟若失去这个名字,便等于我这个人死亡;不过我讨厌被大家所膜拜。在我出生之前,茧墨家曾经让几个并未继承力量的女子成为权力象征,接受大家膜拜。他们可以制造出许许多多被操控的人偶,因为人类需要神只的力量,但是崇拜我没有任何好处。」

茧墨缓缓闭上眼睛。

然后说出了我觉得她一定会说的评论。

「——崇拜我实在太变态了。」

她的确很没人性。

却不以身为神而自傲。

紧闭双眼的她看上去也只是个平凡人而已。

* * *

「嗨……咦?先生,茧墨小姐还在睡啊?」

「嗯,应该睡着了。」

我的回答让久久津紧抿着嘴——还以为他连呼吸也停止了——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食材塞进冰箱。他原本好像是想等茧墨醒来才放的,毕竟食材短时间内不会腐败,但茧墨似乎没那么快醒来,所以只好先放进去。只见冰箱里塞满各种食材,却没有任何肉类。

「为什么没买肉?」

我弯着身子询问,久久津的嘴则像金鱼那样动了动。

好像表示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立场。

「对了……小茧睡着之后不太容易被吵醒,你不需要特意压低声音。」

久久津再次咂吧咂吧地动着嘴巴说着,看起来颇为困惑,但察觉到我的不悦,他终于发出细如蚊蚁的声音。

「买不到好的肉,所以……多亏先生的好意我才能留下,原本很想为您买好一点的肉的,真的很抱歉没买肉……请您稍等一会儿。今天的菜色是汤豆腐与豆皮,先生讨厌大豆食品吗?」

「我要先声明,你不必费心张罗我的黉点,反正小茧也小俞吃。」

「不可以!不不不!我不能让先生您吃那么难吃的肉啊!虽然我是个狗畜生,但也有属于我的坚持。」

久久津瞪着一条放了很久的不新鲜红萝卜,然后将乾得皱巴巴的红萝卜放进嘴里咬碎。

「肉很好吃喔!我喜欢做菜,千花小姐让我做的工作之中,我最爱做菜了!比其他工作还有成就感。」

然后,他啃掉高丽菜的芯,嘿嘿地笑着。

「反正只不过是狗的坚持罢了。」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茧墨的话,愤怒慢慢涌出,肚子跟着疼了起来,只好赶紧压抑住激动的情绪。不管怎样,乱来也该有个限度。

怎么可以让一个人接受自己比他人卑微的想法,将他养大呢?

为什么那个女人要这样对待久久津?

「你不要再说自己是狗了,在我眼里,你就是人类。」

「不,我不是人类,怎么可能是人类呢?」

久久津说完,压扁了空牛奶盒,接着回头,开朗地笑着。

「对了,这附近好像有一间女子高中……这个年纪的少女看起来好柔软呀!如果茧墨小姐也像那些少女们一样丰腴就好了。」

说完,他拿出大量的巧克力,打算拿来隔水加热。看着他准备午餐的身影,我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多说无益,他的心彷佛被一层硬壳包住,怎么说也突破不了这层壳。

他或是其他人都很诡异,但是他们不觉得自己奇怪。

包括狗、神,甚至是鬼或是狐狸。

每个人都一样。

* * *

我咬了小孩的手指头。

眼前出现一根肥肥的人类食指,显然是故意想戳我的眼睛,这只手指停留在我的眼球前方,明显的恶意刺激着颈项。一旁窃笑的小鬼们对我又骂又踢,把我当只小狗那样玩弄着,这就是为什么我只跟书做朋友,只有书本不会因为人的出身而歧视别人。我沉迷于书本的世界里,其中某个传说最吸引我——

——吃下鬼就能变成鬼。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觉得最能迅速于物理上超越人类的方法就在这个传说中。

传说告诉我,吃下鬼的人就能变成鬼。

而且,这个传说里所叙述的肉的滋味是那样美味。

吃下对方就能拥有对方的全部,这样的进食多么高效率啊!凝聚着灵魂的肉一定好吃,也许是这世上最顶尖的美食。

我的眼前有一只肥胖鲜美的手指。

这是绝佳良机,找不到任何不吃这只手指的理由。

我咬上媲美蒸糕的肌肤,犬齿深深埋进柔软的肉里。随着温热的血液涌出,耳畔响起刺耳的尖叫声。他们殴打我的头,但我继续用力咬着,并在下巴用力与对方指骨断裂的同时,硬生生咬下一节指头。

我忍着下巴的疼痛,吞下犹自痉挛中的指头。这时,我确信……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吃过好东西,新鲜的肉才是最棒的,是一直自怨自艾、苟延残喘地匍匐在地的我,唯一能拥有的至高快乐。世上的人只不过是我的食物,我不是人,吃人也没关系。

人肉的滋味如此鲜甜。

那……神的肉不知道会有多好吃?

* * *

我疯狂地漱着口,拿起牙刷,挤上牙膏,粗鲁地刷着牙,然后冲出房间,点起一根烟。当熟悉的烟味充满肺部时,喉咙的痉挛终于神奇地获得解脱。我掩着脸,深深地叹息,在梦里感受到的味道仍残留在舌尖——浓厚的美味,还有肉在口中跳动的感觉依然鲜明,眼前彷佛看得到白胖而美味的手指头。

怎么会作这样的梦?梦竟然如此真实?我到底吃了什么?

重新思考之后,我不禁呆了。肚子里的东西似乎觉得我的动摇颇为有趣,正因此蠢蠢欲动。我在打了肚子一拳之后回到房间。可能是听了茧墨谈话的缘故,我跟昨天一样又作了个怪梦,最奇怪的是,梦的一切如此详细,简直像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事情。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很像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之后梦见的梦。

我想起上次的骷髅事件——肚子里的生物吃下了某人的思念与记忆,它最爱吃那些带有凄惨内容的东西。

想起这一点后,我打了个冷颤。这个怪梦很可能基于某种理由而出现,该不会也是某个人的记忆吧?

问题是,是谁的记忆?

我的嘴里又涌出铁锈的味道……怎么会觉得这恶心的味道很美味呢?真想吐。我蹒跚地踱回房间,房子里充满香喷诱人的味道。

久久津正在烤肉。

我忍不住张大眼睛,只见美味的肉正在平底锅里烧烤着,手工酱汁淋在肉片上。久久津手握锅铲,将煎得恰到好处、满是肉汁的肉片放在切得细细的高丽菜丝上。他接着拿出略有硬度的面包,夹起菜丝与肉片,然后转过身。

「啊,先生早安!您的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我没办法好好回答他,因为脑袋仍处于很混沌的状态,好像有点混淆了梦境与现实,无法正常地读取眼睛所看到的情景,只觉得很诡异、很不舒服。

为什么这里会有肉?

「久久津,我记得你之前没有买肉啊?」

「是我早上去早市买的。先生,您应该开心才是,我终于买到了很棒的肉喔!虽然量不多,但拿来做早餐刚刚好,请赏光试吃看看。我知道我不是很好的厨师,不过,先生吃了一定会很惊讶的喔!好吃的肉跟一般的肉竟有如此的差异。」

久久津腼腆地笑了。的确,这些肉闻起来很香,然而带有脂肪焦味的香气让我想吐,想像中的肉片味道与方才在梦境里尝到的肉味重叠了。

两种肉都非常好吃。

这种好吃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胃部有点逆流,我随着这股逆流吐出胃里的东西,肚腹之中的物体踢着双腿讪笑着。久久津一脸担心地问我:「您没事吧?」我睁开眼睛,感觉到汗水正自背脊流下……对了,我是从何时开始作这个怪梦的呢?

是在与千花见面、久久津来到这里之后。

受到某个预感驱使的我惶恐地转过身,然后开口问道:

「久久津……这是什么肉?」

「猪肉……怎么了吗?」

久久津好奇地歪着头。的确,桌上有个标示着「猪肉」字样的保丽龙盒,盒子旁则放着巧克力蛋糕。他是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些食物?难道一直没睡觉?他的样子看不出有任何不良企图。

这讨厌的预感可能只是我想太多,应该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然而大脑迳自响起警报声。截至目前为止,我看过不少怪事,脑袋里回想起最近这几起事件——子宫从天而降,骷髅发出笑声,人类化为泡沫……跟这些怪事比起来,现在感受到的根本是小菜一碟。

人吃人这种事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再次转过身,同时差点惊叫出声,因为久久津的脸贴得好近,吓死人了!我的整个背都麻了,同时再度想起那根直指我眉间的白胖手指。

眼前出现肉,所以我就吃了。

现在久久津的眼睛里映出我的脸,只见我像个孩子似地惧怕着,反射性地想推开他的脸,久久津却像狗那样动了动鼻头并皱起眉。

「先生,那个……恕我冒昧地问了,您是不是有吸烟的习惯?还这么年轻却喜欢抽烟,不太好吧?」

「啊、啊啊……是啊,我有抽,但那是因为——」

「不可以抽烟啊!不可以唷,先生,香烟有害健康喔!烟会污染肺部、肉、还有血管,请戒掉它,先生,不可以抽烟,香烟这种东西跟西药一样,都很不好。」

久久津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发现我不回话,他不满地皱着眉,继续做菜。看着他盛汤的动作,我忽然察觉到一件事——西药、香烟,他好像讨厌任何会留下毒素在肌肉里的东西。

比昨天还丰盛的早餐摆放在我面前。

「先生,来!请享用。」

久久津以开朗的笑脸劝诱着。

「我已经吃过早餐了。」

一股寒气窜上背脊,我就是不愿意坐下来吃他做的早餐。

冒着热气的早餐看起来像是某种可疑物体。

* * *

结果,我还是拒绝了那份早餐,让久久津不是很高兴。但当我请他丢掉早餐时,他依然默默地吃掉所有食物——他不吃饭,却会吃厨余——看着他洗碗的背影,某种不知名的恐惧再度浮现心头,感觉像是身上有颗定时炸弹一样不安。

茧墨从早上开始就没吃药。

原因是她说身体已经好很多,从昨晚开始也不太咳嗽了。

听到茧墨这么说,久久津露出了由衷的欢欣笑容。

药会残留在肌肉中,但经过一、两天之后,就会被身体代谢掉。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情颇感沉重,理由我很清楚——因为只要一个不注意,嘴里便能感受到甘甜的血腥味。

新鲜的肉最棒。

如果人肉就这么好吃了,神的肉一定更美味。

好恐怖的梦。如果那个梦是怪物吃下某人的记忆后而出现的梦,这个「某人」一定是个真正的变态。但是,久久津是千花派来的部下,也是茧墨本家的人,并非什么可疑人物,不可能是变态吧?顶多是个工作过度的仆人,怪梦也可能是肚子里的妖怪以茧墨说的故事为范本制造出来的梦。

我想联络一下千花——真后悔当时没有收下她的名片——于是试着从茧墨那堆积如山的书堆里找出类似记事本或是便条纸之类的东西,却徒劳无功。

到底她会把电话记在哪里?抑或是连茧墨也没有记下本家的联络方式?

她可能根本不会记下无法引起她兴趣的电话号码。

想把这堆东西恢复原状,却不小心弄掉一本笔记本,整堆书就这么散落一地。嘴里的味道让我无法冷静地行动——那是梦里尝过的味道。我有点搞不清楚那个味道是来自于梦中,还是自己的记忆,所以很难保持理智。

人肉如此好吃,人类竟然不吃人肉,实在太奇怪啦!

真是的……人类好悲哀。

这时,电话响了,我慌张冲到客厅接电话。接起来之后,耳边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好久不见——请问久久津有认真地工作吗?」

是茧墨千花!我忍不住握紧话筒。当我正想找她时,她正好打电话来询问久久津的状况,正合我意!我看了背后的沙发一眼,躺在那儿的茧墨似乎还在睡。以防万一,我还是压低了声音说话。

「太好了,你这通电话打得正是时候……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怎么了,小田桐先生?您的声音怪怪的,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我请她稍等一会儿,然后走到茧墨的房间。电话子机在这昏暗房间的收讯很差,声音不太清楚,不过,要是在这里讲电话就不必担心被茧墨听见。如果被她知道我作了一个关于吃人肉的梦,我一定会遭到无情嘲笑,她一定会问我人肉好不好吃之类的问题。我一股脑儿地将怪梦告诉千花,接着又问了久久津的事情。

「……结论是,你送来的这个人真的信得过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的耳边听到有些沙哑的声音。

「实在太惊人了……您体内的鬼竟然能感应到别人的思念与记忆,对于无法窥探别人内心的人来说,这种能力实在很可怕。」

「这不重要吧?重点是,久久津到底会不会吃人……说啊!」

那个梦究竟是真的发生过的事,还是另有隐情?

针对我的问题,千花回答:

「那东西是我养大的,我不记得他有过任何不正常的言行举止,对人肉也没有特别感兴趣,可是……既然您的鬼那样说的话,一定有原因。虽然我相信他不会造成威胁,但是如果茧墨小姐因此有危险……那我……千花……」

千花的语调颤抖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停止说话,陷入沉默;不过没多久又恢复成平常的说话语气。

「我知道了,既然您的鬼传出这种讯息,那么那个记忆一定属于久久津所有。可是,久久津端给您吃的肉应该不是人肉,最近茧墨小姐的身边没有发生杀人事件。」

千花的说法让我听了很无力,毕竟就算最近没有人被杀,也改变不了久久津吃了人肉的事实。如果他真的想吃掉茧墨,那么茧墨现在的处境堪虑。

当我正想开口时,千花打断我的话:

「我会想办法处理久久津的问题,今天会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到事务所拜访。小田桐先生,请您找个地方暂时避难好吗?最好不要将茧墨小姐带出去,若是久久津真打算吃掉小姐,那么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实在不知道久久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让我们来处理吧,小田桐先生请逃到别的地方。」

千花的建议让我大吃一惊,若我逃了,事务所不就只剩下茧墨与久久津了?

「但是,我不能丢下小茧啊。」

「没关系的,久久津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在你随时可能回去的状况下攻击茧墨小姐……而且,其实我们更害怕的是你体内的鬼可能失去控制。」

我不懂她在想什么。

难道她觉得我体内的鬼比吃人的怪人可怕?

千花很认真地继续说着。

「我们抓久久津的时候,他很可能会拚命挣扎,这时你体内的鬼很可能会把阿座化小姐与久久津一起吃下去喔?」

我没办法断言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肚子里的东西只要有东西吃,一向来者不拒。

假设久久津待在茧墨身边,千花担心的事便有可能发生。

「千花会保护阿座化小姐……千花一定会拚死保护小姐。」

听到她的话语,我忽然感觉到她这样说的用意——看来她并不希望由「我」来保护茧墨,所以要让我离开茧墨身边,自己抓久久津。看来,和她多谈也不会有其他结果,与其让我独自想办法抓久久津,不如让她找更多人来制伏对方。

这样做,总比让我体内的鬼跑出来吃人还来得好一些。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好,那就麻烦你明天去事务所一趟。」

决定时间与程序之后,千花慎重地再次道歉并叮咛:

「请您务必别让久久津起疑心,拜托您了,请想办法让他松懈,别让他或是阿座化小姐发现我们的计划。」

答应她并互道再见之后,我挂上电话,话筒中只剩下空虚的嘟嘟声。我站在满是灰尘的房间里,深深呼出一口气,接着靠在茧墨的衣服堆上,看着微脏的天花板。

我的鬼把茧墨吃掉……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头就好晕。我想着明天的计划,压抑心中的不安,静静地念着:

人吃了人,变成鬼。

人吃了人,变成神。

那么,鬼吃了神又会变成什么呢?

回到客厅,久久津还在料理餐点,专心地做着奶油炖菜——从旁边的奶油与小麦粉研判,他应该是从面糊开始做起——看见炖菜里的肉块,我的寒毛又竖起来,但是一脸担心的久久津要我坐在餐桌旁,为了养病而一直昏睡着的茧墨也醒了,很无聊地吃着点心,久久津看着我,以眼神询问我是否要来一份餐点。

要让久久津松懈。

想起千花所说过的话的我,要了一份没有肉块的炖菜与面包,慢慢吃着。嘴里的马钤薯松软好咬,洋葱也炖到熟烂。

花功夫炖煮的炖菜果然好吃。

* * *

吃了人肉之后不再是人,吃了鬼却会变成鬼。

若真是如此,那我想变成神。吃了神,变成神。

同化为神,让这个非人的我升华为神。

叉子叉下眼前的肉块,煮到软烂的肉块滋味跟生吃相比,又是截然不同的风味,添加香料的酱汁真是绝品啊!这超凡的酱汁是以骨头与骨髓高汤熬煮而成的。肉块融化在舌尖,我想着——我要变成神,吃了神之后变成神……啊啊,多么美妙!

美食的境界提升至此,可说是无比神圣。

我整晚都没熟睡,一颗头昏沉沉的。今天是与千花约定好的日子,接到她来电的当天,我几乎一夜未眠,即使只是稍稍打个盹,也会梦到那个怪梦,嘴里充满甘甜的滋味。不知为何,梦境越来越真实,我真切地感受到难以抗拒的美味,吃东西所得到的喜悦真的能强烈到这个地步吗?

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开始雀跃地期待梦境的到来。尽管愚蠢的念头让人嗤之以鼻,我却暗自担心起来。

其实,我并没有食欲。喝了几杯咖啡之后,我站起身,因为睡眠不足而导致头晕。回头一看,只见茧墨又把自己包得像只蓑衣虫,看样子,她真的下定决心要乖乖养病。我一方面替她的决定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却又因她尚未恢复精神而担心不已。

我尽量平静自己的语气,对着她蜷曲的背影说:

「小茧,我出去一会儿喔。」

「唔?你要出去啊,小田桐君?记得穿暖一点,外面冷风阵阵喔!」

一只手从毛毯伸出来挥了挥,她虽然没有转头面对我,但是似乎正静静地目送着我。久久津还在厨房工作,让他与茧墨独处一室的担心涌上我的喉头……可是,千花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应该不需要担心吧。我压抑下不安与焦虑的情绪,对久久津说:

「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你一大早就马不停蹄地工作,要注意不要太累了喔。」

「您太客气了。请您外出时务必多小心,我会做好香喷喷的晚餐等您回来吃。」

久久津深深一鞠躬,送我出门,我往外头踏出一步,然后快步走向电梯,按下按键,电梯门倏地打开。当我走进电梯之后,门再度关上,我按下一楼的按键,没多久……

肚子里的东西笑了。

妖怪的嘴里宛若冒泡泡般地吐出一些字汇。

内脏旁的生物蠢动着,产生难以忍受的疼痛让我忍不住跪下,指尖不住颤抖。肚里的生物一边喝着我的血,一边呵呵笑着、大声笑着,表达开心的情绪,我则忍受着痛苦,本能地伸出手,在连自己也不太懂缘由的情况下,就这么抚着控制板上的楼层数字——五楼、四楼、三楼,没有反应,但当我摸到二楼时,笑声却突然地变大。

我按下二楼的按键。

下降中的电梯戛然停止,我的整个人跟着震动。

电梯门打开了。

妖怪的笑声转为窃笑,我听着它的笑声,迈开发抖的双腿向前走。这栋大楼的所有人是茧墨,没有其他人住在这里。尽管心里觉得应该快点到一楼去,脚却不听使唤地继续走着。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下,脑海里浮现出几个场景——某一天的夜里,我好像也曾走在这样寂静的走廊。

独自一人走着。

我按着肚子,忍耐着疼痛与恶心的感觉走着。走到某个房间之前,肚子忽然被踹一了脚,接受到讯息的我停下脚步,背脊上又流窜过一股寒气。很明显的,门把不太对劲,好像被人用力撬开过一样,留下受到金属物体擦伤的痕迹。

门没上锁。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撬开门锁?

我握着门把,耳边听见怪物的笑声与金属转动的声音。我打开门,看着里头的一片黑暗。

地板是木地板,格局跟茧墨那儿一样,但是并没有放置任何家具。受到阳光照射的地板中央放着一个保冷箱,箱子周围整齐摆放着除臭剂……真是怪异的放法,我却立刻理解除臭剂放在那儿的理由。

那些除臭剂是为了消除箱子里「某样东西」的臭味而存在的。

浴室里传来水滴滴落的声音,鼻子则闻到刺鼻的铁锈味与微弱的腐臭……我不想一探究竟,不想知道保冷箱里头放了什么东西,但是不知为何,脚还是自顾自地移动了。保丽龙箱的表面摸起来湿湿的,似乎有个人在不久前才用湿漉漉的双手碰过箱子。我解开扣环,慢慢打开盖子。

盖子发出「啪嚏」的潮湿声响。

里头塞满保冷剂,冰冷的空气冻麻了手指。我挪开几个保冷剂,底下是个塑胶袋,袋子里放着几块已经放过血的肉块,这些肉块被切成容易处理的大小,妥善地保存在这个保冷箱中。我看着染有些许血迹的袋子——

不知道其他比较不好处理的部分在那里?比方说那些手指、耳朵、或是鼻子。

我猜那些部位八成已经进到他的胃里,看起来才不至于太过血淋淋。

袋子里的肉块显然并不是动物的肉。

「哈……哈哈、哈……」

这些带有肋骨的肉块应该是从人类的胸部切下来的吧?切成数份的肉块,形状跟那天早上夹在面包里的肉片一样——这是肩膀,这是大腿,从纤细的尺寸看来应该是女性的肢体……这么说来,他好像说过高中女生很柔软?现在更可以证明,我作的怪梦果然来自于某人的记忆。

他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些肉?从肉尚未腐败的状况看来,应该是最近的事情。记得久久津开始买肉回来是昨天早上的事,利用这个温度与冰箱相仿的保冷箱,将这些肉放到今天并不难。冷静下来之后,我又想起那道炖煮得极为入味的奶油炖菜。

那道炖菜实在好吃。

里头的肉块难道就是……

「呜、呕……呃……」

尽管现在催吐也没用,但胃酸仍然无法控制地持续逆流。今早只喝了杯咖啡的我,在硬吞下苦涩的胃酸之后站起身,腹中的怪物开心地笑着……它一定觉得昨天的肉汤很美味吧?因为希望我再多吃一点肉才那样笑。肚子彷佛又快裂开了,但是现在的我没时间管它。

人肉既然已经如此美味,神的肉一定更好吃。

我挣扎着站起来,脑海浮现出千花的模样。她说要代替我去事务所,但是久久津已经杀了人,失去理智,不是她能处理的状况了!危机意识驱使我走回电梯,回到五楼茧墨的家。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溜了进去,偷偷观察厨房的状况。

桌子上放了很多肉以外的食材。

久久津正专心地做菜,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菜?旁边放了很多大盘子,却没有足以成为主菜的食材。看着他处理配菜用的蔬菜,我忍不住瞪大眼睛,因为他手上握着的是一把大刀,闪耀着光芒的巨大刀刃

这把刀连鲔鱼的头都能轻松斩下,保冷箱中却没有其他需要剁切的肉块。

我知道他这次要切的是什么了。

我压低身体,潜入客厅,只见茧墨依然包成蓑衣虫的模样,躺在沙发上。我抓起红色纸伞与钱包,打算轻便地逃走,接着摇了摇茧墨的身体。

「小茧、小茧……快醒醒!」

「啊?怎么了,小田桐君?呜……」

茧墨还没完全清醒,我捣住她的嘴,不由分说地横抱起她。这样总比一起走出去还要安静吧?再说她的身体还很虚弱,也没办法跑出去。

「抱歉了,等一下再跟你说明……我们先逃吧!」

茧墨皱着眉,不发一语,头上的帽子缓缓地掉在地上。她默默地从我手里接过纸伞,我小心地走着,不发出声音。一步、一步……我们慢慢地往门口走过去,心脏疯狂跳动着。我这时不禁感谢茧墨轻盈的体重,觉得茧墨还是保持纤细的身材就好,不需要养肉。

就在我淌着汗水的手握上门把时……

「咦?先生,您回来了?」

背后响起懒懒的嗓音,害我背上冷汗直流,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久久津的声音里不带任何善意,我慢慢转过身,看见很可怕的景象。

「又要出门了吗?」

久久津笑容满面,手里拿着两支长菜刀。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事务所,茧墨则双手交握,乖乖地被我抱着。我朝电梯一路跑过去,却还是能感觉到与久久津的距离隔得不够远。久久津的脚步声很怪异,啪啪啪的,不像是人类的脚步声,反倒像某种野兽边跳边跑的声音。他的身影就在我的脚边,那可怕的走路方式让我感到莫名恐惧。

我这平凡的人类能逃出非人类的追捕吗?

到达楼梯之后该怎么办?跟那个时候一样,就算逃了,依然逃不出地狱。

无计可施,不管使出什么绝招都没用!

头好像快炸开了。当陷入混乱的我正想大喊一声时,忽然有只小手拍了拍我的脸;低头一看,只见茧墨一如往常地以冷静的表情望着我。

「不好意思,麻烦你先下楼好吗?小田桐君。」

说完,茧墨闭上眼睛,在她的指示下,我赶紧跑下楼梯,背后依然响起恼人的脚步声。我就这样一路跑到地下停车场,往出口的门冲出去,还差点跌跤。这时,我想起一个民间故事——有个差点被鬼吃掉的人后来想办法逃掉了,记得那人是因为跑到寺庙而得救的,问题是,这附近彷佛被石头围起来的墓穴,没有寺庙。我跑到宽阔的空地之后才停下来,这时茧墨张开眼睛,从我手上跳下来。

轻巧的脚步声响起。

拿着菜刀的久久津站在茧墨前面。

茧墨拿起纸伞靠在肩上。

纸伞啪地绽放出红色的花。

茧墨露出一道温和的微笑。

「如你所见,我们不逃了,久久津君,你也冷静一下,大家一起谈谈吧?」

我不会逃到别的地方。

久久津默不作声,像只沉默地佝偻身躯的怪物,手上的两支刀彷佛是肢体的延伸。我缓慢地压抑呼吸;尽管茧墨似乎无所畏惧,但我苦无对策来解决眼前的困境。

现在的久久津完全不像人类。

在梦里曾听过的话回荡在脑中——我不是人,吃人也没关系。我从来没吃过好东西,所以觉得人肉有着绝妙的好滋味。

所以才养成吃人肉的习惯吗?

最后甚至产生想吃掉神的念头。

被当做神、受到崇拜的茧墨,即使处于被猎者的立场依然面带微笑。

「好,干脆来问你吧。」

茧墨朝久久津的方向往前踏了一步,轻柔地说着。

她使劲转动着红色纸伞,一边玩伞,一边问道:

「为什么千花想吃掉我?」

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久久津抬起头来。

露出一脸想哭的表情。

那是个无奈到极点的人类表情。

* * *

「……是千花?」

我呆呆地复诵着,但眼前这个拿着菜刀的人是久久津啊!想把茧墨剁来做菜的人也是久久津,为什么茧墨会提到干花呢?还有,茧墨不知道我在二楼看到还没被煮的死肉,却说想吃掉她的人是千花。

怎么会是那个将茧墨奉若神明的千花呢?

我完全想不通,也无法整理好思绪,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

接着,久久津开口了:

「我不是人类……先生,但是也有我的自尊……我是厨师啊!不是美食家,而是一名厨师,对肉有一定的坚持。我不知道食物的味道,不管吃进什么食物都觉得难吃。先生啊,我从小便吃了很多腐败的食物,味觉都被破坏殆尽了,但我还是能分辨出好吃的肉,因为千花小姐只让我拿好吃的肉做菜。用这些好的肉、好的人肉来做菜,吃的人也会感到满足……千花小姐常因此而称赞我喔!」

这时我突然想到,久久津从来没品尝自己做的肉类料理,只吃那些厨余,但也不很积极地吃。他已经抛弃了进食的乐趣。

跟梦里那个以吃人肉为乐的人完全相反。

吃人的记忆属于谁?从谈话那天开始便不停出现的怪梦,是因为肚里的怪物喜欢千花的记忆而让我梦到的梦。

「我……只想让先生开心,所以不惜说谎,替您张罗了好吃的肉。千花小姐也说过,那是最好吃的食物啊!因为千花小姐偶尔也会为了吃新鲜的肉而弄脏自己的双手。」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不想吃的东西,但是……我真的很想让先生吃看看。

千花小姐不知道我这么做,是我自作主张的。

说完,久久津脸上又出现泫然欲泣的神情。

「按照计划,最后得背叛您,但是您对我很亲切,所以我才……」

久久津喃喃地说着。他的意思是,那些人肉是他基于善意而替我准备的。

我呆呆地望着他。茧墨摇摇头,继续说着:

「你打算等我体内的药代谢之后才杀我,杀了我之后做成食物,让千花品尝——这才是她下给你的命令,我说得没错吧?千花一直很执着于我的存在。小田桐君,你知道她为什么叫做千花吗?」

茧墨突然问我,但我猜不出答案。然后,她扬起一道宛若猫咪似的笑容。

「千花的发音——跟『鲜花』一样,也跟『阿座化』一样喔。」

千花是在他人希望她能成为阿座化的期待之下出生的孩子。

可惜,她并没有任何特殊天赋。

几年之后,另一个被生下的孩子一出生便成为阿座化。

「她把你当成非人类养大,自己却是在这一刻开始才变回普通人类。」

可是她本人并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茧墨稳重地笑着说。我的脑中浮现出某些妖怪吃下的记忆。

某人被孩子们瞧不起、被欺负的记忆。

被双亲当做「神」养育,受到周围的人高度期待——这个享受着特殊待遇的孩子一夕之间失去了神的地位。

无法成为阿座化的女人没有生存的价值。

从这一瞬间起,她的地位比人还低贱。由于她对人一向骄傲,加上又是分家的人,于是其他人开始歧视千花,她本人却不愿意接受现实。

『我不是人!』

「她崇拜我,仰慕我,把我当神那样膜拜,像是在人世间等待了我有百年之久地那样等着我、信仰我,可是这并不算爱情的一种。」

无法爱人的人也能够仰慕神。

能够盲目地信仰「茧墨阿座化」这个名字。

「而且,这样的信仰里并不需要对『茧墨阿座化』这个人抱有任何爱。」

千花所有的,只是对曾经失去的地位所拥有的盲目之爱。

她千思万想的就是如何拿回失去的东西,然后维持自己「非一般人」的独特地位,「吃人」的兴趣也是因此发展出来的吧?

「她想藉由『吃下阿座化』这个方式与我同化,进而变身成神。」

听说吃了鬼就会变成鬼。

所以吃了神自然就可以变成神。

「小田桐君,人之所以想变成神,是因为这些人觉得自己比一般人还要优秀;就像那些在地上爬行的狗,根本不知道神的存在。」

以狗来比喻,这些狗就算吃了人也还是只狗。

所以狗儿们才不知道神是何物。

听着茧墨的声音,我喃喃说道:

「小茧,你是从什么时候察觉到的呢?」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我曾经偷看过你做的怪梦喔!但我猜不出你和他们的下一步会如何行动,所以看完你的梦之后,我并没有采取任何对策。我之前也说过,梦这种东西很接近异界,等于是我擅长的领域,能让我随心所欲地控制。假设不必在乎你是否会因此濒临死亡,我甚至能够以梦境为窗口,随意将你擅自移动。」

茧墨咧嘴一笑,并在这时将视线自久久津身上移开。久久津直直地盯着我与茧墨,一动也不动,身体彷佛正忍耐着什么似的,簌簌地发抖。

茧墨背对着他,继续说:

「茧墨家的人生下来就只有一个信仰对象,这种与生俱来的恐惧让他们无法亲自杀死『茧墨阿座化』,所以千花才利用亲手养大的你来杀我。为了让你杀死『茧墨阿座化』并加以调理,她教导你如何杀人与做菜,并且让你觉得自己不是人类。她是因为发现我可能被日斗杀害,才会开始这次行动的,也可能是日斗煽动她来对付我的,这也像是他很爱的余兴节目。日斗愿意将我奉送给千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知道千花杀不了我,却多少能造成我的困扰。」

说到这儿,茧墨转过身来,丧服似的黑色洋装因旋转而扬起,上头的缎带画出黑暗的圆弧状。

她的脸上应该仍挂着安静的微笑。

足以让久久津的呼吸为之一窒的微笑。

「知道了吗?你是杀不了我的。」

我不太懂茧墨为什么会有这样说的自信,只见她毫无所惧地笑着,久久津的手则不停颤抖,似乎本能地感到恐惧,我忽然感到生气。久久津常叫我「亲切的先生」,但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什么他会说我亲切?

因为他从来没感受过其他人的善意,才会觉得我亲切。

为什么要制造出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让人遭受这样的待遇?

他是人,不是狗。

「久久津,放弃吧!把刀放下!我知道你也是被害者,你不需要再听那个人的命令啊!不需要!」

刀刃不正常地颤抖着,久久津龇牙咧嘴地怒吼:

「先生,用嘴巴说说很简单!但是我没办法忤逆千花小姐!我问您,您有被人绑上项圈拉着走的经验吗?有被人拿着臭掉的肉塞进嘴巴过吗?或是被棒子打到都快忘了怎么说话,然后再被重新洗脑吗?」

久久津悲痛地大喊着,凄厉的叫声像是狗的吠叫。

「你根本不懂被人锁着过日子是什么感觉!」

我的脑子里浮现千花的身影。对一个认为「人是神所饲养的勖物」的人来蜕,满不在乎地把一个人锁住并不足为奇。

对她来说,把人当狗养是极为正常不过的。

她完全不觉得哪里不对。

「狗只能听从主人的命令,我只能遵守命令……这种心情是身为尊贵人类的您所无法理解的吧?您知道吗?我只能乖乖地听主人的话啊!」

菜刀的刀刃如同久久津的牙齿一般微微颤抖着。听着久久津声泪俱下的告白……

茧墨不齿地笑了。

「少胡说了,我说久久津君啊……你只是在逃避而已,用这些藉口搪塞,拒绝思考,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真正的狗绝对不会察觉到自己只是只狗。你一直称呼自己是狗,只是因为你必须不断说服自己;你想逃出千花的掌控,却不肯付诸行动。不要再赖着我撒娇了,可以吗?」

红色纸伞开始转动。

然后,茧墨很残忍地说:

「结果,你根本是自愿让千花当狗豢养。」

久久津瞪大双眼,停止颤抖。

他张着大大的嘴吼叫着,震耳欲聋的吼声如远方野兽的嚎叫。他几乎要吼破喉咙,同时开始往前冲,手上的刀瞄准茧墨的腰刺去。就在刀子即将画开柔软的身体时……

茧墨伸出手拉着我的后颈,迫使我挡在她面前。

你是杀不了我的。

……啧,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没空生气了。就在我恍然大悟的同时,菜刀朝我的肚子刺过来,然而刀子停在半空中,有只湿漉漉的小手抓住了刀刃,沾染红色血迹的灰色手掌藉由刀刃的帮助,从肚子中拉出自己的身体。小小的手伸出之后,妖怪跟着现身。久久津圆睁着双眼,妖怪则张开了小小的嘴。

它倏地张大嘴,一口咬住久久津的手。

妖怪咔咔地吃着久久津的手指,我的脑袋里瞬间涌上很多情绪。妖怪继续咀嚼着人肉,彷佛舔糖果似地啃着骨头,这块肉的主人产生的疯狂情绪同时传到我这里。看来妖怪不只吃下久久津的手,也吃了久久津的情绪,那种被妖怪咬走手并吃下的恐惧贯穿我全身。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怎么搞的啊?怎么会这样!好痛!好痛!我还不想死……我竟然被咬了!我不想被吃掉啊!好可怕好可怕!我根本无力抵抗,这是什么东西?这就是鬼吗?这就是鬼吧!跟人类完全不同等级……从来没听过啊!这就是可怕的鬼!这个就是!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来鬼是这么可怕的东西,鬼比那个人还恐怖。

鬼比人可怕万分,所谓不是人的东西比人还可怕多了呀!

啊、啊啊啊!我会被吃掉的,它好像想吃了我。

我终于知道了。

————————谢、谢。

「————啊?」

我不禁睁大双眼。只见久久津冲了出去,抱着被妖怪咬去一节的手,朝某处狂奔而去。随着门大力关上的声音,妖怪开始收集影像,我的视野跟着切换。吃下久久津的肉并消化的这段期间,妖怪颇感兴趣地追踪着久久津所看见的事物。

彷佛非常期待后续发展般地追踪着。

* * *

一台高级轿车停在大楼前方,车子旁站着一名保镖,从车窗可以看见坐在车内的千花。我想她的计划应该是在我离开事务所、久久津杀了茧墨、做好菜之后,利用这辆车带我离开,可能还会杀我灭口吧?她一脸着急地打着手机,也许是因为我没依约出现,加上没有收到久久津的联络而感到不太对劲。接着,有人接近这台车,打开车门,车内的保镖被咬了脖子,无声地趴倒,千花的脸则近在咫尺。她抬起头,一脸惊恐,但一切已然太迟。

久久津坐进车里,用膝盖压着保镖的尸体,左手抓住千花的脸,手指陷入千花的脸颊,同时低声说道:

「司机先生,请不要乱动,想逃的话尽管逃……你只是人家的手下吧?不需要蠢到为了人情义理而死。」

被妖怪咬去一块的右手汩汩地淌着鲜血,从拇指到手腕的部分全没了,但是久久津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前方的司机怪叫着逃离现场,同时,久久津疯狂大笑,被咬保镳的血与肉就这么从张大的嘴巴喷出。

「我懂了,我终于懂了,是被鬼吃了一口才懂的。你不是鬼!因为真正的鬼比你可怕多了,我是被那个东西咬到之后才发现的……直到手被咬下之后,才发现我不过是饵,是一块肉,对那个生物来说,是块完美的肉!等级不一样,那东西的等级跟我不一样啊!所以我搞懂了,你并不是鬼,也不是比人伟大的存在……那么,认为自己优于人类的你究竟是什么?」

千花的脸颊颤抖着,好像正拚命说些什么,但是久久津并不理会,迳自加强手上的力道。

我猜……久久津的脸上一定挂着野兽般的笑容吧?

足以让想成为神的千花心惊胆跳的恐怖笑容。

「你是畜生,真正的鬼看到你也不会想吃,跟厨余差不多,吃下你会弄坏肚子。但是我吃你应该没关系吧,反正我不是人,我是狗啊!你把我当狗那样养大,只喂我吃厨余,所以我吃了你也不会怎样……我得处理厨余呀,应该要把你吃掉才对!」

久久津倏地张大嘴,将千花的脸拉近——那是张充满恐惧的人类脸庞。然后,他逼近试图大叫的女人喉咙……

紧接着传来某种湿答答的声音,啪嚓啪嚓……

嘴里涌现的血味实在很恶心。

* * *

脑中的影像突然终止,这场混乱总算结束了,茧墨静静地将我的肚子阖上。回想起方才她拿我挡刀的事情,我却提不起劲抱怨,因为我很清楚「她死」或是「我的肚子被刺一刀」哪个后果比较严重。我不担心肚子的状况,反而比较担心久久津。

今后的他该何去何从呢?

茧墨保持缄默,搀扶着我走出停车场。停在大楼前的车子已经消失,但路上遗留大量血迹。千花的尸体被丢弃在一片血泊中,脖子上留下像是被野兽啃咬过的不规则伤痕。死了仍睁着双眼的尸体,看上去很像是被人丢弃的洋娃娃。

逃走的狗已不知去向。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吞下吸吮来的鲜血也不得而知了。

「——————狗把厨余给吃了……」

他的话让人感到一阵苦涩,茧墨却有点不快地说:

「小田桐君,别胡说。」

她默默地走过去,红色的纸伞在蓝天之下发出灿烂的光芒。

白皙的手指轻抚倒在路上的尸体。

「我们看见的是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才对。」

她如此呢喃。

晴朗的天空下,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

只不过是死了一个人。

另一个人则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