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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公主的忧郁

人何以置生于世

倘探求此道谓之生

再看命已注定者

必等同于生不得允

然赴死诸悖不顺

虚无圄身更幽惧

既非生,亦非死

仅能徊徨于暮瞬一隙

空怀生魂永不得赎



福岛正宪因战功——更贴切点来说,是以性情粗暴凶猛闻名的武将。

当年静岳一役,他使枪最先冲入敌阵,取首不落人后地讨杀敌将,立下大功并跃身为静岳七枪之一。自幼便在丰聪秀吉栽培下展露头角,与石田光成等人同以丰聪家重臣身分服官,另一方面,跟文治见长的石田光成又水火不容……据说秀吉死后,他一度计划袭击光成,最后在德河家康的劝说下打消念头。

虽然还立下其他战功,但他这人蛮乱胡来的逸闻可不乏于耳。

正因如此——

「听闻,殿下今日上午大显身手。」

第三次了,会见诗织时,正宪除了讥讽外更毫不掩饰反感,以充满敌意的目光利眼瞪视她。只消踏错一步,对方似乎就会当场拔刀劈来。

不过……

「不,您过奖了。多亏那名青年在押解时很安分,人员才没有出现伤亡——」

诗织镇定地四两拨千金,如是说道。

反倒是待在她背后的部下们,明明没有遭正宪直眼瞪视,脸色却铁青一片。害怕正宪的成分不多,而是他们心里明白,当正宪拔刀相向时,诗织搞不好会乐于接招。

「……这话说得还真谦虚。」

「哪里。」

诗织面露微笑并摇摇头。

正宪一度额冒青筋,瞪视她好一会儿——最后为了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说:

「我方有些家臣前至现场,据其禀报,该名青年似乎是鬼?」

「……鬼原本就浑身是谜,并无切确实证。该名青年是人是鬼亦有待商榷。」

倘若他真的是鬼,可得老老实实招来——尽管有这层压力罩顶,诗织还是摆出毫不知情的样子装傻。

鬼都是很优秀的导术使,一般世人忌讳鬼,相反的,有权有势之人会想暗中纳为己用。优秀的导术师愈多,权水的生产量就愈高,所持机关兽或机关甲胄的运作率也会随之提升。

「关于鬼的研究,幕府似乎视为机密呐。」

「……」

诗织笑得暧昧,八成被正宪说中了。

「我也没亲眼看过,但听说鬼会使用超越导术的可怕术式,是相当怪异的存在?」

「除了是优秀的导术师外,与一般人并无其他差异。不仅如此,那名青年能通人话,应与狐狸妖怪一类有别。」

「……」

正宪不以为然地哼了声。

与废机令里明定的机关甲胄处置不同,关于鬼的处置,并无幕府明文,亦不受其裁判,仅在私底下暗引不成文法「除了官员,关于鬼之处置,不得妄加干涉」。

正因如此,正宪才以维持藩内治安、握有相关权限为由,要求诗织把鬼交出来,而她又出诡辩「还未弄清是人是鬼」,见招拆招。

然而……

「不论真相为何,并无证据指出那只鬼与先前的失踪事件有关。既然如此,事关领内械斗,裁判权当归我这个藩主所有。」

「此话不差,但那人亦持有机关甲胄,还是将级甲胄。也就是说,其驻有能自律的职神,就算没有机士搭乘,还是能采取一定程度的行动。万一那人真的是鬼,将这个可能性也考量进去——」

「言下之意,莫非是质疑我藩壮士无法制伏那只鬼?」

语气听来怒不可遏,正宪粗声逼问。

「不,并无此意……」

「朽叶殿下所受的幕府之命是调查失踪事件。其余纠纷事项与我领内施政有关,已出朽叶殿下权限。」

「……您说得是。」

话说到这,诗织终于肯让步。

继续惹毛正宪,诗织个人固然乐在其中——但以天部众一员的立场来看,将难以达成幕府之命。调查失踪事件,对诗织来说是种惩罚……幕府对此事并未多加重视,正因如此,若没把这件事办好回江渡,她实在无脸见人。

「关于那人的处置,就交由贵藩定夺吧。」

「嗯。」

正宪总算一脸满意地点点头。

由于个性粗蛮,造就单纯的一面,情绪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

「话虽如此,亦无理可证那人与此次失踪事件完全无关。基于这点,看守鬼的工作请务必算入我等。」

「唔……」

正宪再次面露不悦之色。

然而,话都说到这了又走回头路讨价还价,想必他没有蠢到这种地步——正宪冷着脸,沉声回道。

「……就随你的意吧。」



那时——在福岛宅邸旁的广场上。

晓月正在接受兵卫调查。

「……」

刀遭人没收,还被押到广场中央的椅子入坐,但他身上并没有铐着手镜脚铐。只要导术师有那个打算,徒手就能破坏,故上铐不具任何意义。

取而代之,晓月正面有兵卫在,背后则有其他武士把守,手一直放在刀上,随时可以拔刀。还不只这些,更有两具起动中的机关甲胄待机在一旁。要是晓月有任何可疑举动,肯定在他还来不及咏唱导术术言时,当下就会遭人问斩。

「还真是大费周章啊。」

晓月话中带刺。

弦外之音在讥讽对方是「胆小鬼」——但别说那几名武士了,就连兵卫都未因这点程度的恶言表现出一丝一毫激动反应。他反倒弯下腰,利眼探视晓月的脸并问话:

「先报上姓名如何?」

「……」

「晓月,职神这么叫你对吧。字怎么写?」

「……」

「我是德河幕府军西方部队成员,天部众九号——朽叶诗织的副官泷织兵卫。与朽叶诗织同奉幕府之命,正在执行任务。」

「……」

「不说吗?还是鬼不懂人话?」

「……」

尽管对方语带挑衅,晓月还是保持沉默。

兵卫转头朝机兽车望去——话锋一转。

「真是具优秀的机关甲胄啊。」

「……」

「你应该知道废机令吧?」

「……」

「——除非得到幕府许可,否则不得持有机关甲胄。机关将更是如此。可别说你不清楚此事喔。」

突然有人从侧边插话进来。

兵卫等人、晓月皆扭头看向该处,诗织——除此之外还有福岛家家老长尾和胜,两人正朝这边靠近。

晓月双眼微眯,瞪着诗织瞧……

「非幕府直属机士就强制收缴机关甲胄,而只要获得许可,女人也能搭机关甲胄乱跑。真是群自私的家伙。」

「大胆!」

有人因这番侮辱言词勃然大怒,不是诗织本人,而是兵卫。

「居然对贵为天部的诗织大人口出恶言——」

「兵卫,没关系啦。」

诗织脸上泛起苦笑,出言制止副官。

「他搬出那种态度,我反倒乐得轻松。」

「诗织大人……」

兵卫表情怔愣地呢喃道。

诗织笔直看向晓月——接着开口:

「说老实话,你很碍事。」

「……」

「我等身负幕府之命,特来此地调查多人受害的失踪事件。若鬼在此现身,我等断不能忽视。手里握有机将就更严重了。你可明白我等立场?」

「……」

晓月先是叹了口气——接下来总算开口回话。

「……我叫胡堂晓月。跟你们几个不同,并没有为人称道的堂堂来头。」

「你是流浪者?」

「……正是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

诗织点头说道,在她背后的福岛家家老则眯起双眼。

不单只有福岛家那么想,鬼既是强大的导术师,同时还能成为优秀的间谍、密探。基于上述理由,比起合战,如今权谋术策更能左右武家命运,据传各家都在招揽优秀的导术师及密探,浪人更是首选。

「既然已经告诉你名字了,可以问一件事吗?」

晓月回望诗织的眼,如是问道。

「问什么?」

「你说要调查失踪案件,这种事有需要动用到天部众?」

话说失踪案件,大抵出于生活困苦的农民弑子杀亲,或奴隶商人抓人为奴贩卖,为了掩埋真相、阻断搜查才造此藉口。

也就是说,事情不至于大到特意派遣天部众亲查。

当然了,或许其中真有人凭空消失——但很难想像幕府会为了详加调查,派遣堪称杀手锏的天部众成员前来。

「嗯,这件事啊,总之里头有些原因就是了。」

诗织面泛苦笑地搔搔脸颊。

「如果只是少掉一、两个农民或渔民,我自然不会被派遣过来。碰巧有武家子女失踪,再加上受害人数众多,上头才会怀疑是『事件』。」

「……」

「反正说到失踪之类的,除了希望少口饭吃,大多都是奴隶商人或强盗所为。话说回来——我看你之前好像在袭击那艘商船。」

「你认为我在做强盗掳人的勾当?」

「不是吗?」

诗织歪过头疑惑地回问。

这女的——虽然是天部众成员,但看来看去都不像幕府重臣,言行举止没什么架子,感觉很轻佻。莫非只有诗织特异独行,还是说,天部众成员全都是这类奇人异士,晓月实在无从判断。

「我说不是你就信吗?」

「这就难了。不过我等认为,那具重装型机关甲胄是在替船护航,后来才跟你这突袭者交战——看起来是这么回事。」

「最后把船弄沉的可是那家伙。」

「——『那家伙』?」

「……」

晓月静了下来。

这个名为诗织的天部众——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这么听来,你似乎跟那具逃走的机关甲胄机士认识,还是说,你知道对方底细?为何要那么做?」

「不干你的事。」

「还不从实招来!」

之前一直退居身侧的兵卫朝他报以怒吼。

不过,晓月可不会因这点小事就战战惶惶。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正当晓月动起脑筋时,有事发生了。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一道惨叫声响起。

晓月等人纳闷地看向该处——就在视线彼端,两名福岛家家臣绕过机兽车,模样慌张、连滚带爬地跑出。

有东西紧追在后现身,是两头护法兽。

「——!」

兵卫及诗织立刻抬手伸向腰际佩刀。

两名福岛家家臣虽已拔出佩刀,但都只是胡乱挥砍,完全起不了作用。不仅如此,当狐面护法兽张嘴咬住其中一人的刀时,他马上仓皇失措地扔下刀不管。

他还很年轻,是名刚过元服(注:日本古代的武家男童十二岁就算成年,会在十二至十六岁间举行元服仪式)的年轻武士。算起来明显生于只原合战后,虽贵为武士却不曾参战——这世代并没尝过以命相搏、战场厮杀的滋味。特别是福岛家,没参与大阪夏之阵一役,因此家臣里又多了些不识合战滋味者。

总之——

「这、这、这家伙,是怪物啊!」

另一人也边叫边挥刀,但普通的刀本来就对护法兽起不了效用。

「兵卫。」

「是。」

他颔首道,口里咏唱术言并向前踏出。

「——将之诛灭,吾刃。」

刀刃出鞘后迅速一闪。

护法兽正要咬上福岛家家臣,却在兵卫的攻击下烟消云散。

虽然出刀斩杀……护法兽还是死不了。

有着狐狸样貌的护法兽再次显像于空中。

然而……这次两头护法兽皆缓缓飘于半空中,并没有对兵卫及福岛家臣发动攻击的迹象。恐怕起因于兵卫不抱有敌意、无意加害护法兽的守护对象,所以它们未将他列入攻击对象——另一方面,福岛家家臣光顾着害怕,似乎也没了恶意或敌意。看这样子,兵卫出手攻击后为之消散,护法兽又重启了——并将福岛家家臣排除在攻击对象外。

「……这么看来……」

诗织惊讶地绕到机兽车对侧。

过了一会儿,她带出——胸口衣襟有些凌乱的沙雾。

「藉调查之便顺道捡甜头?」

遭到诗织冷眼瞪视,两名福岛家武士缩了缩脖子。

「这还真是……他们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还请您大人大量。」

长尾和胜加进来当和事佬——之后目光锐利地直瞪那两名年轻武士。接到家老投来的谴责目光,两名武士屁滚尿流地逃离现场。

目送完他们的窘状后,诗织再次转眼看向沙雾。

「这位养了不得了的东西呢。」

说着,她执起沙雾的手,将袖子推高至手肘处。

白皙手腕上刺着术言——导术回路显露在外。

「……」

沙雾默默无语。

诗织看了又看、毫不客气地望遍那些刺青,接着喃喃说道:

「护法兽——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显现。」

「……」

「我等不是你的敌人。目前不是,相信我。可以把那些护法兽收起来吗?」

「……红莲跟白亚……凭我的意志……没办法……控制……」

沙雾垂下视线说道。

红莲跟白亚,是那两头护法兽的名字吗?

「我懂了,那是一种『装置』吧。」

诗织叹了口气,抬眼环视在场同伴。

「各位,快退开。那只是用来保护她的装置罢了,我等不恶意相向,它们就不会现身。」

「……」

诗织的部下们面面相觑,放下搭住佩刀的手。

这时,护法兽的身影总算摇晃起来——接着消失无踪。

广场上的气氛顿时松懈下来。能使导术剑法的诗织及兵卫暂且不提,普通武士可无法与护法兽抗衡。尽管天部众的部下以勇猛果敢著称,但面对无法用刀砍杀的对手,他们也不得不警心提防。

「——话说——」

诗织转头看向晓月,开口说道:

「她在白天现场那一直对你张望,所以我把她带来了。你们是什么关系?亲戚?或者另有解释?」

「……」

毫无关联,是个不相干的女人,晓月虽可以这么说……但若因此被放走,可能会失去沙雾这个与九十九众有所关联的线索。若当成自己人一块被拘捕,对晓月而言会省事许多。

基于上述想法——

「她是我的女人。」

晓月选择做此回应。

「……!」

「哦?」

诗织饶富兴味地笑了——沙雾则吃惊地抬起脸庞。

「原来是这样?」

诗织在晓月跟沙雾间来回看了数次,最后耸耸肩说:

「那我问你,她的名字叫什么?若我硬是逼问她,护法兽又会跑出来,到时就麻烦了,由你来答比较方便。」

「她叫——阳炎沙雾。」

晓月给出答案。

只听过一次,但应该没记错。但汉字怎么写就不知道了。若被问到这点就麻烦了——

「阳炎、沙雾……?也好,姑且当她是阳炎沙雾吧。」

诗织不减笑意地点点头。



这名机士已经损毁。

毁的不是肉体,而是心灵。

「嘎啊,呜嘎!」

他像只野兽般发出低吼,一个劲地驾驶机关甲胄横冲直撞。

中级机关甲胄的职神是用杂灵混充而成,无论善恶,判断力都很低落……就算机士状态有异,它们也只会回馈跟往常一样的反应。就算机士的行为已经支离破碎,它们也不会出言劝谏,或自行判断停驶机关甲胄。

「呜啊,啊啊啊!」

机关甲胄胡乱地挥动手脚,有时还跌倒——不过,它仍然没有停下,抬手将周围的树木扫倒,举脚踢动砂土。

它右手拿着出鞘的刀,挥到一半就嵌进其中一棵树里——拔都拔不出来。这是由于导术结界的作用程度仅能令机体动作,斩击威力也一落千丈。

「噫噫噫噫噫噫噫?」

机士发觉刀无法自树身上拔出后——索性弃刀不管,再次操纵机关甲胄横冲直撞起来。

就在他前方——

「……」

有具白色机关甲胄,它俐落地迅身闪进,这事就发生在下一刻。

「也该闹够了吧?」

出声一问的同时——白色机关甲胄拔出身上的刀。

两把刀谱出双螺旋,以怒涛之势袭卷。

银色轨道交叉而出,失控的机关甲胄与里头的机士面临相同命运,遭人断面剖开。若导术结界有完全运转,鲜少会被剿灭到这种地步。

「……」

那具机关甲胄就这样走了几步,从白色机关甲胄身旁穿过——似乎到这时候,它才注意到自己被砍了,失控的机关甲胄上半身分家,自下半身滑落。

断面喷溅出红色液体。

那是权水——还混入了机士喷出的血花,逐渐在倒地的机体四周浸染开来。

「——嗯。」

白色机关甲胄将双刀收回刀鞘,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去。



「——权水循环器,运行中止。导术结界,朝第一等级置动。」

伴随职神宣读,机关甲胄〈冰影〉的机体旋即放松下来。

「〈冰影〉已进入待机状态——主上。」

「……」

做侍童打扮的职神微微行礼,九十九带刀接着打开爱机背盖,从那里降落到地面上。〈冰影〉以垂首姿态立于原地。此处是一座洞穴内部。

但这里与多数岩穴迥异,不仅是前后左右,连上方都大开宽敞。要是有那个打算,其规模似乎也能在里头建座小型城塞。四周全被岩石包围住,但洞内一片宽敞,不会令人有窒塞之感——到处都燃有篝火,亦不会身处黑暗。

可说是个上乘的藏身处。

如今虽已灭亡,但从前的太阁秀吉权势惊人,甚至能暗中打造这种秘密据点。更有传闻指出,这座岩城要塞的相关建造人员无一幸免,在完工时全遭到斩杀。由于做下杀人灭口的动作,秘密才能不外流地守存到现在。

「真可说是防过头了呢。」

带刀露出讽刺的笑容,喃喃自语道。

说起这座隐密据点,当真只有秀吉的直属亲信、只有一部分重臣知哓。

然而——

「辛苦了。」

带刀自〈冰影〉机体降下,有个男人在岩室尽头等他。

男人左右跟着两名疑似臣子的高大武士,让他看上去显得相对矮小。长相斯文又有些文弱,感觉缺少武士该有的魄力。倘若不知道他的底细,猛一看肯定很难察觉这男人曾担任过大军将领。

不过——唯有一点。

由于他相貌俊逸,一道大伤疤自额前横至眉心,相形之下更加醒目。那刀伤似乎是受人恶意蛮砍所致。有如龟裂之痕,像把男人的脸劈成两半,酝酿出奇妙的视觉印象。

「治部少辅大人……拿来试验那个固然无妨。」

带刀朝男人说道:

「但您得确实善后才行。我等可不是存着玩玩的心态出手相助。」

「……这我明白。」

男人面无表情地回答:

「果心大人、九十九众对我有恩,我必定不忘。」

嘴巴上说有恩,但那语气音调并无半点喜怒哀乐。

「这话并非要人惦念恩泽,但若行事不慎,您的计划将付诸流水,还望您明白我等并不乐见此事。」

带刀如是昭告——末了补上一句:

「幕府的手下似乎已经出动了。」

「德河的走狗?」

刹那间——那张有如面具的脸庞出现龟裂。

额上的伤几乎像要渗出鲜血,发狂扭曲的表情占据了男子脸庞。跟刚才的面无表情落差大到几乎判若两人。

「天部众似乎到江羽町来了。」

相反地,带刀说话时语气相当冷静。

然而,眼下男人看起来根本听不进带刀的话——

「喔喔,喔喔,既是如此……既是如此,得加快脚步才好!畜牲!你这畜牲!德河!德河!一只忘恩负义的鼠辈竟敢拥幕府——」

「……」

带刀定睛注视激动的男人一阵子。

突然间——他视线一转,瞥向岩室最深处。

「……嗯。」

眼里看着蹲居于该处的巨大黑影,带刀脸上浮现出一抹浅笑。



这番光景……就好像战事进行到一半。

话虽如此,此话并非在形容血腥厮杀。

反倒是——有股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缓缓飘散在四周。

「哎呀,这场景让我回想起初次上战场的事了呢。」

莫名感到开心的这人正是兵卫。

诗织率领的第九天部队,一行人借用福岛家广场,停了几台机兽车——从其中一台车里取出大锅,着手料理以海鲜为主的锅物。

食材方面,由于白天帮忙镇压骚动,江羽的町民及渔民们便进奉许多物资当「谢礼」。武士特意赌上性命救助区区町民,想必这种事非常罕见。

福岛正宪对第九天部队的存在有所忌嫌,令他们对供食感到不安……所以诗织就顺水推舟,大大方方地收下物资。

「像这样在野地生火、烹煮锅物,正是战场的——」

「是是是。」

诗织听了苦笑起来。

事实上——兵卫虽连声战场来战场去的,但他亲临战场的经验仅仅两次。他完成元服时正好是只原合战那年……之后,他以武士身分上战场的机会也应仅有大阪冬之阵、夏之阵。把话讲得更白些,战场伙食并非都是这种海派煮食。

一旦进入守城状态,届时餐餐应该就得以味噌绳(注:日本古时的行军简粮之一。拿绳子浸泡味噌后晒干,让士兵绑在身上带着,以利在战场上烹煮)或其他有限储粮少量果腹,小口啜饮井水,必须忍耐低于粗茶淡饭的惨澹饮食,移往合战场之时,亦只能边走边吃兵粮丸。

当然,年仅二十岁的诗织纵使武艺精湛,仍是没亲身体验过合战。

正因如此,兵卫动不动就找机会向诗织讲解「合战心得」,他八成是把那当成自己的任务并引以为豪吧。

暂且抛开那些……

「朽叶殿下。」

有人出声叫唤诗织——是代替主子正宪到这露脸的和胜。

这名福岛家家老,此时正皱着脸环视围绕锅子的人们。

「在这种地方野炊实在……」

简直像是福岛家吝于替幕府使者准备餐点,事关体面问题,和胜言下带有这番意涵。

话还没完——

「不仅如此……还跟鬼一起用餐。」

围着锅子的人群中,可以看到晓月及沙雾的身影。

哓月不以为意,沙雾则一脸神游太虚的模样,正端着递来的碗。

沙雾姑且不论,让白天那具机关甲胄停摆的人是晓月,他也有品尝町民慰劳品的权利,这是诗织的说法。

「想必家老大人也很清楚吧?对导术使上手缭脚铐起不了作用,只能像这样看守。吃饭时可腾不出手口来用。」

诗织笑咪咪地回应道。

的确,吃饭时没空咏唱术言,亦没手随心所欲拔刀。

「……」

和胜叹口气并摇摇头——大概觉得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他一个转身便离去。目送他离开后,诗织转向晓月及沙雾。

「你们不吃吗?」

诗织朝手拿着碗、未动筷用餐的晓月及沙雾出声询问道。

「——就吃吧。」

说这话的人是晓月。

「看样子应该没下毒。」

「——!」

沙雾吃了一惊,转头看向晓月。

对此,诗织只是泛起一层苦笑。以晓月的立场来看,他自然会对下毒一事心生警戒。基于这点,诗织从同一个锅子里捞出锅中物,率先吃给他看。

「其实刚才也说过了。」

看着晓月及慢上些许的沙雾着手开动后,诗织才续道:

「我们虽然有任务在身,却不能对你们坐视不管。把你们交给这里的藩主——福岛大人,多少也令人有些不安。」

「……你之前说有些隐情对吧。」

晓月一双视线仍盯着碗,语气冷淡地问道。

「天部特地到这种地方来调查失踪案件,实在不寻常。里头有什么隐情?」

「啊~……这个嘛,关于这点……」

被晓月一问——诗织的苦笑更深了。

「就稍微……犯了点错。」

「犯错?」

似乎对这答案感到意外,晓月从碗抬起脸看向诗织。

「年尾有开一场宴席,那时我喝得有点醉。」

「……在江渡城?」

「没错。然后,我就有点……失控。」

「你说有点,到什么程度。」

「不小心脱了。」

「……」

晓月的身体微微一倾。

或许这自白太出人意料,害他不自觉栽倒出去。

「我当天部众有做些成绩出来,所以呢,是没遭什么处分啦。」

事实上,当她正要脱个精光时.幸亏兵卫赶紧出面制止。如果她又做出什么令人皱眉的事——例如对坐在一旁的德河家臣们搂搂抱抱——或许早就被要求切腹谢罪了。

「也就是说,你是被调来乡下冷静思绪的?」

「……嗯,差不多就是那样。」

诗织一派轻松地笑着。

「当然了,不只这些原因,武家子女也行踪不明,失踪事件也已经不能坐视不管了。总而言之,我们为了调查那件事才过来这边。」

诗织——拿筷子指向晓月。

「后来——有人就带着被禁的机关将出现,还是个鬼。」

「……」

「直到证明你和这件事毫无关联之前,都不能放任不管——就是这么一回事。」

话说到这,诗织啜起碗中汤。

晓月愣着脸眺望她一阵……

「这件事跟我无关。我对掳人根本没兴趣,也不靠那种勾当维生。」

「证据在哪里?」

「你这是恶魔证明法吧?」

「恶魔证明法?那是什么?」

「啊……不。」

晓月转而露出有些讶异的表情。

他一时口快就说出口,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字里含意——就是那种感觉。晓月有段时间露出思考的表情,之后没什么自信地补充说明道:

「想证明『有』只要提出实例就行了,要证明『没有』却很难——应该说几乎不可能。就算目前并『没有』出现在眼前,世上唯一的某样东西还是有可能存在于某处,并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存在』于某个地方。」

「啊,原来是这样。」

诗织大概理解晓月想表达的了。

「也就是说,要求你举证自己与失踪事件无关,基本上是件不可能的事。」

「若你执意要求,到下次失踪事件发生前,你们得一直看守我才行吧。」

「说得也是呢,就那么办吧。」

诗织结论下得干脆。

不过……

「……我可没闲功夫跟你们这群人瞎耗。」

「为什么?」

「……」

晓月没有回答。

见状——诗织继续追问道:

「因为那具白色机关甲胄?」

「……」

晓月依然保持沉默。

不过,诗织并没漏看他表情的细微改变。

照这样看来……这名年轻的鬼,明显跟那具白色机关甲胄的驾驶员有某种瓜葛。

「总之,无论原因为何,就算你跟失踪事件无关,我们还是不能轻易放你走。」

「为何?」

「你应该知道才对,毕竟你是个鬼啊。」

诗织不忘将町民送的一升瓶装的酒夺至手边。

不过,正当她打算将酒倒进杯里时——酒瓶就被兵卫没收了。

诗织恨恨地白了副官一眼,但看到兵卫脸上写着「请您想想自己为何会在这」,她就改叹口气。

「鬼。没有父母为因,是种凭空诞生的东西——纵使有人类外貌,却是非人怪物。要说证据的话,是因为鬼的导术适性远比人类高上许多。光是存在,因果气场就乱了。」

「……所以?」

用不着多说,关于这点程度的说词,哓月自己也明白才是。

他的表情并无丝毫动摇,催促对方说下去。

「对一般人来说,你是个怪物。所以没办法正常——没办法混在人群里过正常生活。」

「……或许吧。」

「另一方面,由于导术上的才能非常优秀,鬼又没有家人亲属这层束缚,有时会被视为非常贵重的人才,受到器重。虽然是用在情报工作方面。只要你有那个意思,许多藩主都会提供丰厚俸禄喔。就好比——江羽的福岛家啦?或者朝廷方面。」

朝廷肯定把幕府当成眼中钉。

他们在千年前曾经享尽荣华富贵,一直希望唤回武家还是贵族走狗的时代。战国之世终结,如今世局再次以弄权为重,对于能成为得力助手的密探或间谍,他们肯定是望眼欲穿、求才若渴。

「看你对这种行为好像有意见?」

「与其说是我个人,不如说是幕府。倘若其中一藩的力量过于庞大,对幕府而言可不是件好事。一旦认定实力过剩的藩具有威胁,幕府就会着手削弱该藩势力。」

「用些刻意刁难的藉口来削减俸禄,这话可听多了。」

晓月的语气听来讽刺。

不过,诗织却不以为意地颔首继续道:

「因为这样,幕府和各地诸侯的关系持续紧张,可能会引发些不必要的争端。有一点希望你别误会,我们并非在摆弄权势,只是不希望世局又变得跟战国一样混乱罢了。为了维持天下太平,我们不希望德河政权动摇。」

「话怎么讲都随人。」

晓月扯出一抹浅笑,嘴里回道。

「在上位者总是讲场面话来灌迷汤——可惜的是我并不打算去哪里谋官位。」

「……那你有什么目的?」

结果,话绕到这边来了。

不过——

「……」

一讲到这个关键问题,晓月果然就沉默了。

「算了,无妨。既然这样——换问这边。」

诗织说着转头看向——沙雾。

「阳炎……沙雾,名字是这样对吧。说真的,你也浑身是谜呢。」

「……」

「要是你不回答,我会很困扰的。」

这边这个态度冷淡——说得更贴切点,更像是怕得不敢开口,或是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沙雾先是一脸飘忽、表情虚幻地看向身旁晓月,接着才朝诗织看去。

「……你要拷问我吗……?」

她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如此问道。

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但也没有「反正你办不到」、状似瞧不起对方的迹象。

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她给人这样的印象。

「我们可没闲功夫一直跟护法兽战下去。不过,可以把你关进某间牢房,让你挨饿。对你没有敌意或恶意的话,护法兽就不会出现吧?」

「……」

沙雾眨着眼凝视诗织。

果然,她看起来还是一点都不怕。

言行举止虽然正常,但似乎……她身为人的内在已经走样了。

反应明显不是正常人——若有人问诗织,这女孩究竟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怎么会养成这样,她也说不出原因。

八九不离十,当他们制住晓月时,开动那具黑色机关甲胄的就是沙雾——诗织是这么想的。机关甲胄旁必须要有机士,或有人来当导术的「芯」,否则无法展开导术结界——甚至无法动弹。

然而,若要断言她是晓月的同伴,又有几点可疑之处。

虽然晓月随口说是「我的女人」……

「若你打算跟我谈谈,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诗织说完——决定结束对话,先好好享用眼前的餐点。



她看着自己映在水面上的脸。

吃完饭后——沙雾来到盥洗处。

站在装了水的石制洗手盆前,沙雾口里吐出一声短短的叹息。

「……」

她不喜欢自己的脸。

据说长得很像祖母,自幼就被这么说。有人告诉自己,那是血统纯正的继承人之证,总有一天她也会嫁进某个武家,成为家族基石……父亲、祖母时常对自己耳提面命这些。

不仅如此,沙雾本身对此说法也不疑有他。

直到一切遭火海吞噬——直到六年前的那天为止。

奶妈救沙雾逃离熊熊燃烧的城堡,逃到养母那边——在那力尽而亡。

『求求您,别让这高贵的血脉断绝——』

这句话成了奶妈的遗言。

不过……

「……饶了我……这一切,太沉重了……」

沙雾捣着脸呻吟。

一些画面闪过她的脑海,有奶妈布满鲜血的脸庞、祖母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孔、父亲冷静透澈说教的嘴脸。

沙雾的内心被这些东西占据。

除此之外再也没别的了。

「我已经……」

衣服的袖子滑落下来,露出刻在双手上的护法兽刺青。

想忘掉一切。但她却忘不了。

无法决定任何事。没办法期望任何事。

就算事情已成了过往云烟,她还是连生死都——无法自由决定。

到底是为什么,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

她甚至不记得有受过父亲疼爱。祖母只让她感到害怕。

沙雾已经没有余力为这些已死之人做些什么了。

然而——那血脉仍在自己体内流动,不打算放她自由。这些恩恩怨怨将她束缚住。这些东西,明明已经不具有任何意义了。

「我……」

一抹又一抹的记忆如发作般袭来,令沙雾蹲倒在地,嘴里流泻出呻吟。



兵卫进到营帐里——诗织跟之前一样,就着座灯的光阅读书状。

「那是?」

「嗯——刚才送来的。海运纪录。」

诗织说话时持续盯著书状看。

「……跟那艘被击沉的船只有关?」

兵卫拔开稍早用餐时从诗织那没收的酒瓶瓶栓,将内容物注进茶碗中。

接着他将茶碗递给诗织,对方依然在研读书简,只动动手接下茶碗。

「上头还记了其他事项,囊括最近的大小事。」

「有发现什么可疑点吗?」

「若失踪事件是出自奴隶买卖,外国奴隶商人就很有可能插一脚——」

「嗯……」

兵卫亦朝自己的茶碗内注酒,一面沉吟道:

「莫非诗织大人认为,那只鬼跟护法兽凭身的女孩与此事毫无关联?」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这次的失踪事件,要说是同一『犯人』所为……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办到的吧。话说抓了那些人后,不知道会怎么处置。要杀掉,还是卖掉,或者有别的用途呢?就算那两人真的跟此事有关,犯人肯定也不只他们。」

「……的确。」

兵卫对诗织的犀利见解深表赞同,并说道:

「海运的话,听说以前为了因应凶险海象,有些船会载人当活祭品。」

「是啊,我好像也听过这种事。或许还有专门为此贩售奴隶的商人在……」

话说到这,诗织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

「话说回来,我们这些人搭了机关将,应该也没资格唱高调。」

「您说这话……」

兵卫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话说到一半便沉默。

诗织的〈升星〉也好,兵卫的〈月轮〉也罢,那些职神原本都是活生生的人——应该说,是藉导术将人类灵魂「关」在机体里。尽管有些职神是募集志愿者而来,但曾经有段时间,人们似乎笃信愈多上级机关甲胄在手,愈能支配战争局势,因此跟奴隶商人买进奴隶杀掉,将他们当成职神使用。

「总之要查明原因——这才是问题所在。」

诗织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碗中酒,如是说道。



晓月和沙雾在机关兽车货舱内就寝。

这是诗织的温情,讲白点其实是——只要好好看守出口的话,与其将两人关进不甚牢固的牢房,这么做更能确实限制晓月他们的行动。

「……」

晓月将背靠到其中一面墙上,整个人坐着闭目养神。

沙雾待在离他稍远的地方,一样靠着墙入坐。目前她是清醒或入睡,都因为低着头的关系看不清楚。

接着——

「——晓月大人。」

琴音的身影飘然出现在晓月面前。

「什么事?」

晓月睁开一只眼回应她。

「外头虽然有守夜人的机关甲胄在……还是有突破可能。不知您意下如何?」

「……不。」

晓月摇头说:

「我对失踪事件有点在意。」

「失踪事件吗?」

「先是发现九十九众的踪影,在那又有怪事发生……可能是那帮人暗中做怪。说老实话,那伙人到底在计划什么,还让人摸不着头绪。」

就晓月所知,九十九众似乎不是为了掌权才暗中活动。

虽然某些时候会跟有权有势者接触,却没有就此跃出台面的迹象。相反的,在只原或大阪夏之阵等战役时,他们甚至还私下跟对战双方保持接触。

纵上所述——九十九众的目的究竟为何呢?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晓月持续追踪他们。

就为了揪出那些家伙,把他们全杀了。

不过……

「至少,九十九众肯定到这来了。就算他们跟失踪事件有关,我也不意外。看起来有跟监的价值。」

「——晓月。」

突然间——琴音的语气变了。

刚才还像个面对主君的臣子,力求自身礼仪得体,说起话来保持一定距离……现在的语气却像在跟亲近之人讲话。

「……怎么了。」

睁开双眼后,晓月目光锐利地瞪视琴音。

「我……已经死了——」

「住口。」

晓月像是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般说道:

「……你不过是个影子。是用我的脑袋凭藉导术再现的幻影罢了。不是真的琴音。职神少在那假论人心。」

姑且不论内容,语气倒是很平静。

然而说这番话的同时,他内心充满的激昂愤怒,旁人绝对无法想像。比起声嘶力竭的怒吼,声音里那些微动摇,反倒透露强上好几倍的激情。

「晓月……」

琴音哀戚地垂下双眼。

接着她总算换回平常的口吻,毕恭毕敬地赔罪。

「非常抱歉,我说得太过火了。」

「——还有一件事。」

晓月补充道。

声音听起来——已经不带愤怒的情绪。

「琴音,你会错意了。」

「我会错意吗?」

「我——」

这时晓月突然中断话语,转头朝一旁看去。

他注意到沙雾正抬起头看向自己这边。

「……啊。」

沙雾眨眨眼。

「打扰到……你们了?」

「不,没有。」

晓月叹口气并摇头示意。

「别管那个了,我有事想问你。跟九十九众无关。」

「……」

沙雾的头微微一偏。

「今天早上,就算看到机关甲胄在附近作乱,或者是我一开始遇到你的时候也好,你既不逃,又不怕,总是待在现场吧。」

「是那样……没错。」

似乎被人一讲才注意到这件事,沙雾迟了些许后点头。

「胆子可真大啊。还是你是个傻子?」

就算机关甲胄只挥动手脚,还是足以构成杀人凶器。

在战场就更甭提了,一旦上场打战,步兵都会注意别被扫到、别被踩烂,跟机关甲胄保持距离。不仅如此,机关甲胄的可怕程度——危险程度,就连非武士身分的人们都清楚这件事,看到实体更是一目了然。

然而,沙雾却连躲都不躲。

「不——」

晓月眯细双眼。

「莫非你不怕死?」

「倘若不怕死之人便是愚昧之人……那我确实是如此吧。」

沙雾淡然地说着:

「活着本来就不具任何意义……又没办法自杀……」

「因为那些护法兽吗?」

「是的。那是生之诅咒,不让人死。」

跟说的话相反,沙雾神情迟缓。

疲惫不堪——就连喜怒哀乐都倦于表现,这就是她的表情。

「就算我想自杀,白亚跟红莲也会有所反应,出手阻止……话虽如此,要我选饿死或病死,又提不起勇气……」

饿死或病死会痛苦很长一段时间。

忍耐那些过程,慢慢走向死亡,远比瞬间死去要耗掉更多精神。

「若用鬼的导术,能不能打破这个诅咒呢……?」

「这就是你不逃的理由吗?」

对于沙雾依赖般的眼神,晓月语带鄙夷地回应。

「你想死吗?」

「……」

沙雾既不肯定,也不否认。不过——

「真是奢侈的愿望。」

晓月说话时露出嘲讽的笑容。

「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有人正说着这些话死去,眼下这一刻,他们应该还存在于世上某个角落吧。在某个地方,有人极度渴望活下去,你却打算抛弃生命?」

「我不知道……该如何活才好。」

沙雾喃喃自语道:

「为何而生,为何而死——我不明白这些。不,从一开始就不曾明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不清楚自己想怎么做。日复一日地迎接每个早晨,或许有天再也睁不开眼,就能解脱了……我入睡时常想这些……」

她会这么说,或许是种心死。

只有死才能阻止自己活下去,沙雾已放弃一切许久,她的心可能在很久之前就死去了。

「我没办法决定任何事。自己的事也好,别人的事也好,全都无法决定。因为这样,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毫无头绪……」

「……」

晓月沉默地注视沙雾一阵子。

「所以你连求死都寄托在他人身上吗?」

「或许……是吧。」

晓月这番话说得嘲讽,但沙雾却老实承认。

「不……对不起。关于这点……我也不是很清楚。」

「……」

晓月随即叹了口气。

跟这女孩相比,不顾一切投身的人还比较「乐观」。

年纪不过十五岁左右,女孩却连绝望的力气都没了,有如一个老妪。

不过……

「你啊,真是笨得可以。」

晓月说道——一副不想继续谈下去的模样,忿忿地闭上眼睛。



唰、唰、唰,带着粗糙的磨擦声,钢铁之足踩进砂砾里。

踏着岸边的湿砂,异形巨影缓缓上陆。

是机关甲胄。还有三具。

只不过,为了与夜色同化,它们全身都裹着黑布,展开的导术结界也不例外,优先作用于消音。沙滩被一片黑暗笼罩,已经没有半个渔民在那里,为了防止被海浪冲走,仅剩几只小船停靠在岸上,随意放置。没有人撞见机关甲胄上岸,并为此大吃一惊。

取而代之——

「……」

稍微前进一会儿后——三具机关甲胄停下脚步。

自小船暗处窜出两道人影,与机关甲胄相视。

「……」

人影举起龛灯——乱破经常使用的携带型灯火——照亮自己的脸,朝对方颔首。

这就表示.他们对大致情况已有所了解了吧。

两道人影踹着砂跑开,接着三具机关甲胄走了起来——紧追在其身后,压低脚步声,在黑暗中接连穿梭。



有人躺在地上,朝上仰望天花板。

沙雾待在机关兽车货舱内,有别于一般设计,这里将屋顶设定成左右敞开的样式。会这么安排,当然是为了让〈红月〉进出。若天花板不能打开,每次进出都得开后门横躺,再倒退着爬出去——不仅难看,行动起来也不流畅。

有坚硬冰冷的钢铁板,还有支撑它的梁柱——不,这种情况下或许要说屋梁比较合适——看着这一切,自己怎么会身在此处、还做这种事呢?如此疑问闪过她的脑海。

基本上,人要处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才不会感到疑惑……?若有人这么问她,沙雾也给不出答案。

自己究竟是谁。

我该怎么过才是应有的样子。

这种事情——她知道事到如今再怎么想,答案依然无解。

不过……

「……」

自己难以入眠,时间又过了片刻。

往旁边一看,晓月已经待在离沙雾稍远的地方睡着了。

就算沙雾起身,他也只是动了动身体,并没有跟自己说话的迹象。他真的睡着了吗,还是在装睡而已?沙雾无从得知,尽管如此……

「……我去洗个脸。」

开口告知对方后,沙雾就离开机兽车。

「——嗯?」

机兽车旁有名武士,是诗织的部下,他双腕交叠,站在该处。

这名武士自然是负责站岗的看守沙雾,说得更切确些,应该是盯着晓月,防止他逃亡或闹事。

「我一直睡不着,想出来洗洗脸。」

沙雾朝他说道,之后走到广场尽头,她去到比邻而建的小屋后面,接着转至放有洗手盆的地方。理所当然地,武士一路紧跟在沙雾后面。关于晓月的看守工作,八成由立于机兽车旁的机关甲胄担任。

「……」

沙雾叹了口气,在洗手盆前蹲下。

水面上倒映出——一张脸。

熟悉到令人厌烦的地步,最讨厌的自己的这张脸。

倒映在水上的面容……突然间纷乱起来。

「……!」

涟漪划了一圈又一圏。

某种感觉自脚底窜升上来——是很轻微、很轻微的晃动。那是……

「——!」

沙雾转过头去,马上看到福岛宅邸一部分喷出火光。



轰然巨响也传至机关兽车里。

「——怎么了!」

晓月迅速起身,一把抓住佩刀。

琴音在他身旁飘然现身,朝他回应道:

「已确认遭权水弹攻击。西南方侦测到机关甲胄驱动音,有两架。」

「白天的援兵吗?」

突然掠过晓月脑海的,是今天早上现身作乱的机关甲胄。

那具机关甲胄机士明显异常,福岛家行藩主权力扣住他,为了后续惩处,那人应该正关押在奉行所的牢房里。机关甲胄也要接受调查,应早已拆除权水循环器,运往奉行所了。

「不对……」

一时之间,他还在怀疑对方有同伙存在……但以那名机士的状态来看,不可能跟人合作并谋策计划。

既然如此,就是另有来人了。

另有来人……终于轮到九十九众亲自出马了吗?

晓月跳上〈红月〉的背脊,嘴里交待道。

「要出动了!」

「——遵命。」



「发生什么事了!」

被爆炸声惊醒,诗织的反应跟晓月一样。

她从野营用的简易寝具中猛然起身,掀开帐篷飞奔出去。

接着——

「大胆狂徒!」

诗织的部下操纵机关甲胄,手持长枪背对而立。

周围有两到三处,应该是权水弹打中时炸开地面的痕迹,旁边还有一些火炎在熊熊燃烧。绝对没错。这是机关甲胄发动的袭击。是给步兵用的权水弹,但使用困难,鲜少见到。

「明知我等为天部众九号朽叶大人麾下机队,竟敢胡来——」

诗织的部下没能说完最后那几个字。

他的机体背部爆成两半——血与权水喷发,除此之外,机士伴随巨大刀尖,从中被飞刺而出。长刀刀锋穿透火焰,连同里头的机士一并刺穿。

「是清!」

刀身抽离后——那名部下就像脏器般溜出,自机关甲胄背部滑落。

不仅如此,当诗织看向对面时,她看到另一名部下驾驶的机关甲胄,那具机体也被斩倒在地。想必,刚才那些爆炸声响起时,这些暴动分子就已经拔刀相向了。

诗织的部下们不负天部众直属之名,都是些武艺精湛的成员,但若遭人突袭,还是不及应付。除了兵卫以外,其他人几乎都与诗织年龄相仿——不曾上过突袭夜袭是家常便饭的战场,而是几乎只有面对面、堂堂正正地对决的这类道场经验。

「唔——」

跟早上那名异常机士所操纵的机关甲胄一比,等级明显不同。

趁着夜暮低垂摸近,先是投下权水弹扰乱视听,再瞄准措手不及的对手,以火焰做屏障突击——手法极度卑鄙,这种战术用于尔虞我诈的战场再当然不过,也就是说,对方具备的智谋足以策划并执行这类行动。

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遭敌方赶尽杀绝。

得想办法搭上自己的机关甲胄,对敌人展开迎击才行。

不过——

「——!」

其中一具机关甲胄似乎注意到诗织,它举刀靠了过来。

糟了。现在根本来不及搭上〈升星〉,花时间启动它。

巨腕以破空之势举起,当它举到顶点时——一记重如雪崩的斩击就朝诗织头顶劈下。毫不在意对方只是区区肉身,放出残酷无情的致命一击。

尽管知道这么做也无济于事,诗织依旧拔刀相抗——

——钢铁撞击声响起。

「……!」

并非透过诗织的刀,而是从旁突然窜出另一把——一把巨大的机关甲胄长刀替她接下这记斩击。

「胡堂?」

诗织惊讶地喊道。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从机兽车里,一具黑色机关甲胄缓缓起身。



上级机关甲胄〈红月〉——进入紧急备战程序。

机体内的两台权水循环器全速运转。

导术结界切换至战斗模式,高速展开——因果干涉项目设定为六。

权水循环、机体控制、水晶眼控制、攻击控制、防御控制、高速起动控制完成。

局部因果律干涉发动,钢铁人型机关暂时被赋予生命。

晓月知道自己的五感正透过琴音与〈红月〉融合。

「〈红月〉备战程序——完成。」

琴音的声音在脑里回荡。

启动耗时比平时多上些许,这是由于导术结界先展开至预设程度,又集中处理特定武技——具体而言,刚才在诗织面前行使居合拔刀术出刀,这个行动的处理序优先于全面起动——所以才会如此。

「可恶……」

多管闲事了。

晓月怒声咒骂自己的鲁莽——不,是咒骂自己的肤浅,动手抽离刀剑。接着自机关兽车而下,凝神与发动袭击的机关甲胄对峙。

刚才瞬间选择替诗织挡下攻击……但若优先处理启动,就能更确实、更快制压敌人。

敌机有两架。

都是灰色涂装的中级机关甲胄。

「——你们几个。」

晓月透过水晶眼,狠盯住灰色机关甲胄问话。

「是不是九十九众?快回答!」

「……」

两具灰色机关甲胄都没有回话。

取而代之,它们握刀摆出架式——但,并没有攻过来。

「不来就换我——」

下一秒,灰色机关甲胄便自背上的发射筒射出权水弹。

当然,炮弹并非直接瞄准〈红月〉。权水弹朝〈红月〉四周打去,迸散冲击及强烈闪光。

「——!」

〈红月〉的水晶眼被一片白光占据。

水晶眼可以视光亦能辨音。正确说来是能辨识在大气中传导的声波,准确定出音源方向。若机士有需要,还能从声波里滤出特定对象并「视」之。

不过,水晶眼的构造亦同等纤细。

若在瞬间感知超出负荷的光及声音,就很容易麻痹。

「啧——」

晓月啐了声。

「水晶眼进入重启程序。」

尽管琴音宣读重启,还是得暂时靠自己的肉眼行事。透过装甲缝隙观察外部状况并进行战斗,是件异常艰难的工作。中级机关甲胄的预设配备并无水晶眼,为了方便机士观察外部,多备有镜子或透镜之类的延伸设备——上级机关甲胄却不然,改以强化装甲为优先考量。

除此之外——就算用肉眼,眼前情况也已经难以视敌了。

〈红月〉四周有好几道火柱,正释放刺眼光芒并熊熊燃烧,灼热大气轰隆隆地迅猛而上。因为这些噪音使然,耳朵也没办法灵活运用。

「……对方很习于作战是吗?」

晓月沉着声低吟。

这些家伙跟阿艺藩的机士不同。阿艺藩机士似乎分不清上级和中级的差异,所以才会莽撞地朝自己发动攻击。不过,这些搭乘灰色机关甲胄的家伙,打一开始就觉悟到会与上级机关将交手,决定使用欺敌制先的战术,事前早已做好层层准备。选择从正面攻击就太愚蠢了。要先阻绝对手的视觉——让对手动弹不得。想拿下将领,必先猫准为其代步的马。只有参加过货真价实的合战,才会采用这种手法。

机关甲胄——应该说导术防御,面对出其不意又杀个措手不及的攻击时,威力意外薄弱。关于这点,就算是导术结界效能优秀的上级机关甲胄,反应起来还是和中级机关甲胄无太大落差。要想接下威力能劈岩断钢的这种蕴含导术的斩击,将之化解,望其实现的机士意志便不可或缺。

也就是说,单就这一点来看,机体性能差异并不构成问题。

既然如此——

「——!」

若对方要挑地方瞄准,在武学中堪称最难守的就是——后头顶。

晓月如此判读,他旋身反转,将刀高举过头。

半是仰赖直觉,没想到猜中了——敌人挥来斩击,被〈晓月〉的剑扎扎实实挡下。

伴随着巨大声响,因果摩擦之光散出一层又一层。

在此同时,水晶眼重新启动了——晓月的视觉再次与〈红月〉融合,视野瞬间扩增。

「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晓月迸出怒吼,对准刚才接下的刀——一改攻防,打算切断它。

导术结界瞬间由防御支援切换成攻击支援,光之波纹再次出现。对方挥来劈砍后,〈红月〉原本只是挡下它而已,没想到下一瞬间就斩入其刀刃。

导术结界存在效能差异,这差异马上转为现实事象。

尖锐的声音响起,对手的刀应声折断。

负荷急遽消灭,〈红月〉的刀弹开。晓月将之硬拉回原位,转自斜上方砍下——灰色机关甲胄朝后方退却,试图闪过斩击,却没办法完美躲开。

胸部装甲被劈开一条大缝,由于当下发生冲击,再加上机体刚性变化使然,灰色机关甲胄开始摇晃起来。

好机会。

按常理都会这么想,并乘胜追击。

正因如此——

「——!」

晓月刻意不追讨,而是朝一旁跳开。

突破炎层,另一架机体自左方砍来,这事就发生在下一秒。

「耍小聪明!」

刚才那具机体明显是诱饵,真正的大鱼是这架。若有两机在场,比起同时进攻,其中一人诱使对方露出破绽更会提高成功率。

第二架机体的斩击扑空了。

晓月着地时加步跳跃——朝重心不稳的第二架机体斩去。

但第二架机体似乎早已料到这点,选择朝前方一踏,避开〈红月〉自头顶挥来的斩击。

两具机关甲胄同时旋身。

刀与刀就旋转之势互击。

似乎在等这一刻——先前那架敌机举刀摆出突进姿势,朝这突刺过来,动作清楚映在水晶眼的广大视界里。

「我说了——都是些小聪明!」

晓月举刀格开第一架的攻击,同时将意识——集中在左肩上。

「斩击会从装甲上滑开」,他在脑里描绘结果,藉着导术结界的因果干涉强制显现。在导术结界里,敌人的刀刃摇摇晃晃、失去利度,擦过〈红月〉的肩部装甲表面后滑开。机关甲胄对战,乍看之下与人的斩阵并无不同。

然而,那其实是导术剑法的延伸,说得极端点,每一发攻击看起来似乎都没下什么特别心思,却得藉高阶导术来操控可能性。在媒介机体与机士时,职神亲和性愈高,带出的威力就愈强。

也就是说——

「快回答!你们是不是九十九众?倘若不是,我就没必要跟你们战斗!若真是九十九众——我可要赌上一切消灭你们!」

晓月几近咆哮地逼问,手里释出斩击。

用不着推测,对手的导术结界与〈红月〉方才所为无异,打算将对手攻击弹开。不过,〈红月〉的导术结界处理容量远胜过敌人。

除此之外——

「琴音!」

「遵命。」

琴音迅速调整导术结界的容量分配,〈红月〉的斩击威力瞬间暴增——调整后,剑从中途开始加速。直接砍进对手的导术结界里,因果摩擦的光芒迸射开来,〈红月〉用刀斩进敌人的装甲里。

叽嗡!

伴随钢铁发出的悲鸣声,〈红月〉的剑已挥了过去,反观敌兵的机关甲胄,从肩膀开始,乃至整条手臂都被斩落。断面露出乘坐位置横跨机体胸部至头部的机士,循环用管线喷发鲜红色权水。

以人类而言就是致命伤。

「——!」

但哓月并未因这个结果骄矜自满,他立刻操纵机体回身。

另一架敌机绕过来,正朝他挥出一记横砍。

〈红月〉旋刀迎击。

双方互斩——附在刀刃上的导术发生碰撞,局部擦出昙花一现的因果摩擦。闪光及巨响交错混杂,朝四周挥散出去。

「——!」

晓月自喉道深处发出无声呐喊,逐渐用斩击压制对手。

杀了他。砍烂这家伙。

只要这家伙是货真价实的九十九众。

若对方一直没有否认,他就没有收手的必要。晓月内心如此设想。不知世事的「鬼」孤身奋战,想在这广大世界里搜出仇敌,绝不能只是说说漂亮话而已。疑虑将毁灭自身。就这样,晓月总算抓住九十九众的尾巴。

「……噫!」

或许是对〈红月〉——对晓月强烈的导术结界感到恐惧,对方尖锐的哀号声自装甲缝隙间传出。下一秒,敌人的导术结界效能急遽降低,〈红月〉将之突破后用刀划过机体左腰至大腿根部,斜斜地劈砍下来。

灰色机关甲胄朝一旁倒去。

断面喷出鲜血般的权水,晓月之前斩过其他机关甲胄,这架的命运与它们并无不同。

不过……



钢铁遭钢铁撕裂的哀鸣声遍传各处。

福岛宅邸邻近广场笼罩在一片骚动氛围下。

四处可见那些权水弹点燃火丛,火化成烈焰熊熊窜升,武士及馆邸的仆役们来回穿梭。无人例外——全都跟沙雾一样,被眼前这片骚动夺去目光,已经顾不得别人了。

因此……

「——公主殿下。」

当她被人这么叫唤时……

「——!」

沙雾愕然地转过头去,现场并没有半个人注意到她。

除了自她背后靠近,出声唤她的当事人。

「请您同行。」

「你们是……!」

沙雾这才察觉到,对方便是先前叫自己的那两人。

她的反应有如遇到怪物一样——就算知道晓月是鬼,沙雾还是没有半点惧怕的样子,然而,如今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明显感到害怕。

「住手,住手,别过来——」

「恕难从命。请您务必与我等同行。」

男人们如是说道,各自朝她伸手。

看起来不惜用强硬手段也要带走沙雾。面对拒听几名男人要求的沙雾,对方透露出些许不耐。意即发出与敌意、加害意思相系的感情。

接下来自然是——

「——唔。」

现身于低吟的男人们之前——是护法兽红莲与白亚。

藉导术创造出的幻想猛兽,以两张狐脸为中心、如裂痕的颚部敞开,朝男人们袭击过去。尽管身姿是抹幻影,利牙却能在现实中撕肉碎骨。其威猛,沙雾肯定目睹了一次又一次。然而……

「……」

其中一名男人自怀里取出短刀,动手拔出。

剑身上清楚刻着某样东西,是五三桐花纹(注:中央五朵,左右各三的花朵纹样)。

这是以前丰聪秀吉受朝廷赏赐得来,用作家徽之物。

再观那短刀剑身,上头刻着有如血管又似树木枝桠、错综复杂的导术回路。

那纹路……瞬间释放光芒,将来袭的护法兽吸收掉。

「……!」

沙雾为之震惊。

在那之后,什么也不剩。

只余一名无力的少女。

接着,男人们互相颔首——再次逼近沙雾。

「住手……」

沙雾喘声恳求对方,其中一名男人出拳打进她的腹部,如此骤变就在下一刻发生。

「公主殿下,请恕小的无礼。」

「事态紧急。」

男人们说完后——扛起沙雾颓倒的身体。



居高临下看着那两具战败的机关甲胄——晓月语气冷峻地问道:

「你们有什么目的?」

他刻意不去砍伤机体干部,这都是为了留里头机士活命,逼他们吐出各种情报。若他们真是九十九众,痛下杀手并不会有丝毫犹豫,但敌人不只一个。所以他想尽可能地抽丝剥茧,拖出那帮人,再赶尽杀绝——这是晓月的盘算。

「……」

只不过.两名敌兵都没有开口答话的迹象。

(……这下麻烦了。)

晓月他——〈红月〉的水晶眼侦测到上级机关甲胄的启动声。

八成是诗织及兵卫的机关甲胄。尽管时机稍迟,两人还是驶出机关甲胄。事实上,在他们交战前,晓月就已经打倒两架敌机了。

(有天部众在一旁跟着,实在碍事。)

他们很可能半路插手。

「我要不择手段了。」

语毕,晓月透过〈红月〉的手,打算自肩膀被切的机关甲胄里拉出机士,抬手抓住他的身体。若有必要,折断手臂、碎尸万段都在所不惜,定要让他们吐出所需情报。

就在这时——

「侦测到机关甲胄驱动声,是第三架!」

琴音高声说道。

「什么!」

晓月立刻转头。

确实,当他注视水晶眼里映着的「音」波时,除了诗织、兵卫的上级机关甲胄外,还有中级机关甲胄的驱动声——辨识起来很微弱。

晓月立即动手切换视野,声音波纹减弱消失,正常景象映入水晶眼。

推开附近的森林及草木渐行渐远的,是一具机关甲胄。

它肩上扛着某样东西——

「——沙雾!」

是那个护法兽附体的少女。

「你们是来抓她的?」

晓月朝〈红月〉手里抓的机士逼问道,但对方依旧沉默不答。

取而代之的是——

「导术结界,急速失控——」

「——!」

晓月吃惊地转过头去,位于视线彼端,有样东西呈濒死状态跳动抽搐,是那具左脚被砍断的机关甲胄。

两具机关甲胄喷洒出的权水,将周围染成鲜红色。

紧接着——

「防御导术——」

「遵命!」

晓月和琴音的声音重叠,而这时——一阵巨响覆盖下来。

机关甲胄自爆了。

闪光、冲击齐发。

那些东西率先笼罩方圆并扩散开来。

接下来是狂风大作,吹起沙尘,刮作烟雾。带出的声光比先前那阵权水弹有过之而无不及。机关甲胄里的残存权水肯定全数释放威力。跟区区权水弹相比,含量天差地别。

「咕——」

晓月吐出呻吟。

又一次——水晶眼陷入麻痹状态。

权水原本就对导术结界有良好反应。在导术结界的引导下,自由自在释放蓄积其中的天地万物之源「气」,这就是权水。反过来说,只要让导术结界失控,就能将那股力量瞬间释放。基本上,权水弹就是利用这套原理制成武器。

不过——

「居然自爆……这些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

在近距离下遭自爆波及,就算是〈红月〉也吃不消……当场被搁倒在地。

不,正确说来是一口气碰上超越导术结界防御处理容量的威力,导术结界暂时达到饱和,机能停止运转,在无法控制身势的情况下自行颓倒。

「重新启动。机能依序恢复——」

琴音消失了一下,此时再次出现,并宣读程序。

「琴音,沙雾现在怎么样了?」

晓月询问道,琴音稍微闭上双眼——

「已脱离水晶眼侦测范围。范围内并无符合沙雾大人的人物。」

「……」

晓月皱着眉凝视琴音一阵——

「可恶!」

他满肚子愤恨,出拳揍向驾驶舱舱壁。



展开导术结界后——灰色机关甲胄以破浪之姿前进。

由于正使用水面步行导术,钢铁巨人没有沉进水里,仅湿了脚底些许便若无其事屹立。一步。两步。三步。

足迹划出细小的涟济,那具巨大身躯一步步前进于风平浪静的海上。

「……」

沙雾微微睁开眼睛。

与其说意识恢复——不如说她整个人一直浑浑噩噩地,感觉麻痹,身体无法动弹。很有可能在肚子被揍后,又被下了什么药也说不定。手脚并没有遭到捆绑,也没有上铐,但她却没办法逃走。

被扛在钢铁巨人的肩膀上,她能做的,就只是配合步伐无力摇晃。

「……」

海风抚过脸颊,感觉好冰冷。

她被人带走了。

就像货物一样,自己的意思如何,对方完全不屑一顾。

然而对沙雾而言,这种事已经在至今人生里重复上演无数次了。

随波逐流、毫不抵抗,甚至连怎么抵抗都不晓得,不被容许抱有任何期望,就像人偶般任人摆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

也因此这一切,没什么好吃惊的。

也因此这一切,再当然不过。

只是……

「……晓……月……」

在习以为常的绝望中,不知为何,沙雾忆起那名奇妙的鬼青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