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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败军之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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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言恩仇不可忘

牢记之事有时却迷惑人心

怒铭心,恨不去

此怒当为谁,此恨当为何

残缺斯之恩仇孕育狂心之徒

即谓复仇恶鬼



群山峨然矗立——朝阳自棱线背面缓缓探出容颜。

温暖的朱色光芒晕着淡淡朝霞色彩,接着化为刺眼白光,朝江羽港街洒落而去。

朝阳初露,原本深埋于夜色里的一切在亮光中轮廓尽现。无关好恶,暗色褪去,暧昧顿清,就算想凭意志力移开目光,直射而下的光亮也不允许。

「……看起来还真惨。」

这里是江羽大街——藩主福岛家别院的庭园。

半夜所发生的机关甲胄械斗事件,其战斗痕迹清清楚楚地遗留该处。

说是庭园,却跟造来观赏用的中庭不同,追根究柢,这里原本是用来集合军队的广场。以往有大量的武士及马匹、机关甲胄驻足,地面被踏得严实,如今又有新的足迹刻扰,因而刨出数个凹陷坑孔。其一是因单纯行走,其二是因战斗,施加在脚上——脚底的力道亦大相迳庭。

机关甲胄。

论身高,高人类三倍有余,这种钢铁巨人藉由称之为导术的术理驱动。

那巨大身躯一旦挥剑,便能劈大岩、断钢铁,就连屋宅都能一击毁坏。

此决战兵器曾在战国时代正式投入战场,其后,日本霸权在握的丰聪秀吉、德河幕府相继下令,机关甲胄的制造及持有都受到严格禁止。这是由于乱世战神身怀之威力,平定战事的和平国家将不再需要——不如说,机关甲胄被视为威胁政权的动荡因子。

是故,一分天下的只原合战已过去十多年,时光再度流转,令丰聪家灭亡的大阪战役也过了数年……现下这个时代,亲眼看过机关甲胄作战的人,已愈来愈少了。连武士都很少看到了,更别提区区町民。

此外——

「哪里不挑,偏偏挑在街道上使用权水弹……?」

如此低声沉吟之人——是位年轻姑娘。

她身上的衣着有种散漫感,穿得不太严谨,但那样貌及身段却凛然生姿。从她扛在肩上的刀具作工来看,应该是名武士,并且是身分相应的名门后裔——话虽如此,她看来却毫无严肃气息,容貌有如盛开的花朵般艳丽姣好,想必很少有人能一眼看出她是德河幕府的活军神——天部众成员之一。

这位姑娘名叫朽叶诗织。

眼下——她正四处勘察昨日遭不明机关甲胄袭击的福岛家别院周边,试图厘清状况。

她所说的「权水弹」是一种拿来做为机关甲胄动力源的液体……权水所制成的破坏性兵器。权水有吸收天地精华的特性,只要条件齐备,就能将留存的力量释放出来。一般而言,机关甲胄能控制那股力量的收放——令其少量放出,用以调整机体的效能。

另一方面,权水弹是调整成能瞬间释放装填于内部的权水之力的兵器,中弹时会同步引爆。至于威力,自然得视权水及其内部蕴含的力量多寡而定……无论如何,单就权水弹会粉碎周遭一切事物的性质来看,无疑是种不分敌我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

就算是战国时代,也鲜少有人愚蠢到在街上引爆权水弹。

若是把征伐目标的土地及领民给烧光了,打战可谓一点意义也没有。

「算了,宅邸那边几乎没受到什么损伤,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诗织看过机关甲胄的乱战遗痕,接着转往庭院一角。

在那——机关甲胄已经被拆成好几块,周围可看见数名男性正在进行作业。他们身穿作务衣,手上拿着工具。

这些人是机匠——对导术机关进行维修的专业技师。

值得一提的是,目前在这个庭园里拆解机关甲胄的技师们,全都是跟随诗织队伍过来的人马。

说起这些人的专业领域,原本就是针对导术机关做全面性维修调整——而他们自然也精通机关甲胄的构造。手边工作并非针对昨夜的突袭——而是更早之前,跑到江羽市街上闹事的不明机关甲胄,他们正分解机体,着手调查各种蛛丝马迹。

朝被分解的机关甲胄看过去,另一侧也摆放着于昨晚战斗时遭到破坏的其他机关甲胄残骸。之后应该也会针对它们进行拆解调查吧。

「辛苦了。」

「小姐——」

听到诗织的声音后,机匠们纷纷抬起头来。

其中一人代表所有人来到诗织面前。

「查出什么了吗?」

「呃,很遗憾没能……」

技师一脸歉意地耸肩说道:

「方才福岛大人派来的技师们已经大肆搜查过了,可查之处没有余下太多。」

「这样啊……我想也是啦。」

「福岛大人那边没透露些什么吗?」

「他是有说理出头绪后会另行通知。」

诗织叹了口气,视线朝宅邸那方望去。

治理这片阿艺藩的福岛家——尤其是现任当家福岛正宪,打从一开始就不欢迎诗织,不欢迎他们来访江羽町。

理所当然,搜检受袭宅邸时亦不例外。「这间房子归我管。」对方一句话就回绝了提出调查要求的诗织一行人——甚至还一度作势赶走她的人马。诗织会挑清晨查看状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过……

「我是认为没什么大事应该就不需要对幕府隐瞒啦,不过等那个大事被摊在阳光下,一切就为时已晚了。他们应该是想极力避免这一点吧……真是的,这种地盘意识太强的人还真难应付。」

自大阪夏、冬战役之后,各地大名对幕府的疑心似乎就深根固蒂了。稍有破绽就会被幕府催毁——各地的前战国武将一直抱有如此认知。同理可见——身怀幕府之命下派到当地的天部众暨相关人士无一不受到提防,更遑论欢迎。

「还真是去到哪儿都一样呢。」

技师们跟诗织一同前往各地,这种事早已经历过,全都不约而同地泛出苦笑。

「总之现在能掌握的就是——理应寄宿在这具机关甲胄里的职神也一并毁损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

诗织眉头深锁。

先前乘坐在这具机关甲胄里的机士,已然失去正常判断力。

他同样被软禁在福岛家别院的牢笼里,然而只是口吐白沫地乱叫、大闹,累了就一直昏睡——看起来根本无法问出任何事情。他已经无法恢复了吧。花再多时间等他冷静,甚至叫医生来都不见得有效。

正因如此,诗织他们才会把脑筋动到机关甲胄上,想说是否能从中挖取到什么线索或情报……

职神就是机关甲胄的操控中枢。

基本上,属于一流货色的上级机关甲胄里,会用到曾生为活人的人类灵体——亦即让幽灵附在机体上。至于大量生产的中级机关甲胄,则是以杂灵或动物灵为基核进行合成、调整,生成灵体「付丧神」来做为职神使用。

不论好坏,职神终归是灵体,一般而言并不会出现「死亡」或「发狂」的现象。

所谓的幽灵,不过是昔日残影罢了,成为灵体后便不会发生改变。除非让灵体安定的附身物产生变化,或是遭受到灵力攻击——例如被某种导术攻击——否则都不会发生变动。

即便机关甲胄的「身体」遭到破坏,但要让「魂魄」毁坏却极为困难。

然而这次的案例却是灵体先遭到毁坏。

还是说,职神原本就毁坏了?

无论真相为何——此次情况明显非比寻常。

「除了那之外还有查出什么吗?」

诗织暂且将疑问搁在一旁,进一步询问道。

「机关甲胄的脚部缝隙间,发现了这样东西。」

技师说着,从怀里取出某样小小的东西。

「……那是什么?」

「是贝类。还活着。」

那是小小的双壳贝。

可想而知,在机关甲胄里塞进或装进这种活贝,一点意义都没有。

「……也就是说?」

「如果它不曾冲进海产店,八成……这具机关甲胄是渡过浅海而来的吧。有可能在穿越海滨时带起一些泥巴或沙子,贝类就跟着混进装甲缝隙之中。」

技师一面在手掌上滚动着双壳贝,一面分析道。

「此外,机体手脚上还黏有红土。」-

「红土……?」

「我问过土地业者,这附近能够取得红土的地方,似乎唯独靠近海岸的海上小岛。当然了,也有可能是从更遥远的地方沾上红土才来到这儿……」

不过在那种情况下,贝类早就干涸死亡了吧。

红土及贝类是在不同地方附着于机关甲胄上的吗?

抑或是出自同一地点呢——

「确实没办法妄下定论,但似乎值得一查。」

诗织颔首回应。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那个搭乘机关甲胄的机士。」

「他看起来不像能正常交谈的样子喔。」

「啊,不是的,我说这话并非是想跟他谈谈——」

技师说话时看的不是宅邸,而是相反的方向——朝向江羽港街。

「我听到一些传闻。」

「什么样的传闻?」

「武士间的关系或许僵持不下,但我们这些技师的地盘意识或多或少就薄弱了些……之前我稍做休息时顺道去了趟街上,跟在地技师聊了些街坊话题。」

技师搔着脸颊说道。

虽说是天部队专属的机匠,但为了跟随部队移动,不可能将维修调整的必要器材全带在身边。视情况,有时直接在当地张罗会更快,所以技师会为了补足器材前往市街,跟当地技师有所交流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据说,那名机士似乎在数日前造访过福岛大人的宅邸请求赐官,是个浪人。」

「想当官?」

诗织疑惑地喃喃自语:

「……也就是说,短短几天前,他人还好好的,可以正常交谈?」

「是。」

技师点头应声。

「听当地的技师说——在那之后,福岛大人并没有聘用那些浪人的意思,谋求官职一事遭到拒绝。不过,至少他当时还保有『为了谋得官位而造访藩主宅邸』这番程度的理智。」

「……原来如此。」

诗织嘴边浮现浅笑并颔首道:

「将刚才那些情报加进来一起统整思考,这件事就无法忽视了。谢谢你。我获得不少情资呢。」

「不,您说这话多礼了。」

听闻诗织对自己道谢,技师深深一鞠躬。



有如以暗影勾勒的暗黑之色——另外渗着些许血红。

巨型铠甲武士身披不祥的色彩……一具机关甲胄,以膝着地,呈静止状。

机关甲胄本为威严之物,但看看这具机体,和那身色彩相悖,非常美丽……那匀整身姿,一眼望去就像看到某种佛像或神像,比起压迫感,敬畏之意油然而生。其单膝点地之姿,正如……取其之形的雕像或某种存在,华美而绮丽。

而且……甚至不会让人联想到它昨晚刚经历一场战役,外表没有一丝一毫损伤。

上级机关甲胄原本就能展开强力的导术结界,不光是机体构造牢固,还多了导术保护。敌人的斩击自然不在话下,碎片、火炎、外在冲击,这些全都会被导术结界挡开,无法伤及本体分毫。

话虽如此……

纵使位属低阶,对手亦是机关甲胄。机关甲胄能将导术结界使用在攻击面上,甚至能将对手——同为机关甲胄所发动的防御破坏殆尽。视情况,还能拦腰将对手机体一刀两断、一分为二,诸如此类的攻击都在可行范围内。

或许该说这具黑色机关甲胄不带半点伤痕之结果反而极不寻常。

不过——

「……」

该名机士完全没有引以为傲的样子。

反而一脸不悦地紧皱眉头,背靠着机关甲胄足部,席地而坐。

其长相非常端整——看上去是个年轻小伙子。

或许也会有人将他的样貌评为眉清目秀。

只不过,人们由他人样貌所得到之印象,是长相居半,脸上神情亦占五分。那对眸子闪现着某种危险光芒,眉心布着直向皱纹——就好像随时都瞪视着仇敌一般,带着非常狠戾的表情,让该名机士给人一种相当严峻的印象。胆小之人根本不敢靠近。

「……」

枯叶色——说是黔发又嫌颜色稍浅的浏海间,可以看得到暗色头巾。就武士而言并不是什么稀奇装束,但对这名机士来说,那不只可以护头、能收敛心神——更是用来隐藏额头上某种东西的装备吧。

鬼——有着如此称谓的异能者。

他们能凭藉额头上的「角」行使导术。寻常人类里也有导术使存在,但鬼使的导术比人类来得要强、要迅速。最初便不具有「父母」这项因果,有如自虚空里渗透出来般,鬼身上带着能扰乱事象因果的力场,据说待在他们身边,使用导术会更加容易。

这名年轻的鬼武者,名唤晓月。

是机关甲胄〈红月〉的机士。

「……」

自昨晚那场战斗结束后——晓月就一直一言不发。

是愤怒使然,抑或悔恨,还是有其他更强烈的情感存在呢?

或许,将人类情感套用在鬼身上下定论本就是个错误。

(这家伙也一样来路不明。)

泷织兵卫受命看管他,在一旁交叉双手于胸前,俯瞰着晓月。

兵卫是诗织的副官,亦是上级机关甲胄机士——此外还是使导术剑法的好手。一旦晓月大闹起来,能够与之一对一抗衡者,除了诗织就只剩兵卫了。

自从遭遇昨晚的袭击后,包含诗织的天部队在内,福岛家别院完全笼罩在紧张的氛围下——人人都忙着处理善后、进行现场勘验而分身乏术。在这种情况下指派兵卫独自站岗监视晓月,相当合理。

话虽如此——

(他跟那帮前来袭击的家伙都交战过了,应当不是他们的同伙。话又说回来,那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既然抓走晓月的女人,就不能断言双方毫无关联——)

阳炎沙雾。

兵卫在脑中描绘那有着长长黑发,总给人一种倦怠气息的女孩。

虽然标致,表情和举止却了无生气。

在江羽港的外海上,当晓月正跟来路不明的机关甲胄战斗时,他是带着那女孩没错——但就兵卫观察,两人互动的感觉并不似晓月口述存有男女之情。即使只是晓月为人淡漠,但沙雾对晓月似乎也是总保持着一定距离应对。

然而,以沙雾的状况来看——将她身上附有护法兽一事考量进去,会有那种反应或许其来有自。半自动型导术的护法兽,与当事人意志无关,会自行守护标的对象。若对护法兽凭身之人做出鲁莽举动,将会被灵力制成的野兽咬断咽喉。

沙雾似乎很清楚自己的护法兽有什么特性。

也就是说——她很有可能亲眼目睹过,过去曾对自己做出非分举止的人惨遭护法兽断送性命时的样子。

无论如何……

(鬼,再加上手里握有机关将,这事绝不能置之不理。)

比起沙雾,晓月的问题更大。

这只鬼——对德河治世造成的威胁可能更不能轻忽。

丰聪灭亡后,德河幕府颁布废机令,别说是制造新的机关甲胄了,就连持有都受到明文禁止。这次事件是私有——持有人甚至是鬼,如此一来就严重了。

总有一天,相应官员会对晓月进行制裁吧。

不过——目前人手不足。

正当兵卫想到这儿时……

「——嗯?」

「……!…………!」

某种声响传入耳里。

激烈程度算不上争执,不过……

「您的提议恐怕……」

转过头一看,诗织正跟一名疑似福岛家家臣的男性对话。

「江羽町外海有座小岛,据悉可能跟这次的失踪事件有关。我想申请调查许可。」

这句话出自诗织之口,她说着就想进入宅邸内,但福岛家家臣似乎不打算放行。

来人确实是在当地不受到欢迎的外来者,但对方好歹是幕府的「活军神」暨天部众之一。再怎么样也不能断然拒绝对方的请求吧。家臣脸上明显看得出神情狼狈。

「我要去请正宪大人定夺——」

「请、请您留步!」

家臣语带哀求地喊着。

「我方已经决定明日前往离岛调查了。若不慎让贼人混入怕会失去先机。为求周全,还请您稍事……!」

看样子他们在吵去「离岛」调查的事。

「离岛……?」

兵卫一阵纳闷。

这个字眼在先前的对话里都未曾出现过。是缘自昨天的勘验现场吗……又或者是今天早上,针对那具机士失常并跑到江羽大街上作乱的机关甲胄进行拆解调查时,得出了什么新发现也说不定。

「……」

晓月似乎也对那个字眼颇为在意。

他原本一直微低着头坐着,此时却抬起脸来。

接着——



晓月听到诗织跟家臣的对话后——眉头一皱。

「——应该早点注意到才对。」

一抹萤火翩然飘至晓月身旁。

其划着和缓的弧形,在空中打转——最后自轨道内侧一点一滴显现,一名年轻女子就此现身。

「晓月大人?」

女子微偏着头,观察着晓月的脸色。

看样子女子似乎听到他那句独白了。

一眼就能分辨这名女子并非人类……她的身影有些透明,双脚没有踩在地面上,而是持续浮在半空中。初次目睹的人或许会吓到腿软,但有这种反应实属人之常情——毕竟她是幽灵的一种。

该名女子是职神。

诚如前述——被唤作中级,构造上属于平均水准的量产型机关甲胄,一般会收集动物灵或杂灵制成「付丧神」使用,至于上级机关甲胄——俗称机关将,这种机体则以人柱为基核来转换成职神。

职神的姿态会完全模拟生前样貌,利用导术结界就能碰触物体,不过,职神是幽灵,终究无法跳脱昔日残影的框架。职神并非「活着」,而只是「存在」于该处——这就是职神,亦即所谓的幽灵。

〈红月〉的职神是御杖代琴音。

琴音静静地在一旁待命,长长的头发束于脑后,仿佛身处水底般悠然飘动。然而晓月却没有回应她——连点关心的样子都没有,只是用低沉的语调沉吟:

「话说回来,那女人为什么会搭上那艘船?」

「……咦?」

「搭的不是客船,是运输船。还有九十九众陪同。」

这话不像在说给琴音听,晓月的样子就像在整理脑内记忆片段。

他口里提到的「女人」,指的就是稍早突袭事件发生时遭人带离的阳炎沙雾。至于「船」,应该是在说晓月一开始袭击的那艘,也就是沙雾搭乘的运输船。

那艘船上还载着晓月的仇敌九十九众。

还载着——九十九众?

乘客当真只有九十九众吗?

「九十九众跟我交战时,曾经面不改色地弄沉那艘船——说起来,船上到底运了什么东西?」

「……」

琴音不发一语,就这么听着晓月自言自语。

职神的能耐到底只在机体操控,推论不在其掌控范围内。

「九十九众干的是佣兵及乱破勾当,不可能自发性采购货品。」

晓月——就好像前方有九十九众存在般,目光凌厉地注视眼前那片虚空,并持续推论。

「还有那个叫沙雾的女人身上的护法兽。那些导术回路只有技术纯熟的术师才刺得出来——基本上不会施加于町民或下级武士的子女身上。」

「……言下之意是?」

琴音催促晓月说下去。

晓月朝她瞥上一眼——接着再次瞪回虚空续道:

「九十九众载运的是大名以及握有同等权势,或者曾经握有权势的显要之子女,也就是『重要人物』。还跟货物一起载运。那些真的只是普通货物吗?」

九十九众,他们是擅长策划阴谋的类乱破集团。

虽然很少有机会站在阳光下,但他们时时刻刻都在这片日本国土的某处蠢动。他们会去载运那些东西,代表那八成是用来实现阴谋的道具。

大麻、武器、奴隶、黄金,或者其他——

「不,绝不是寻常货品。」

之前怎么一直没注意到呢。

像在述说这点似地——晓月神情蒙上些许悔恨之色。

「就算内容物是米好了,肯定也是军用物资。既然是军用物资,就会预先考量非常时期丢弃货物的可能性。既然如此,货物一开始就会包得很严实,丢弃也不怕受损——可恶,我真够蠢的。」

晓月出拳,恨恨朝〈红月〉的腿部装甲槌去。

「晓月大人……」

「……」

他紧咬唇瓣。

九十九众是仇敌。

晓月一心只想找他们报仇,这些年来他都是这样度过。

他原本就是在毫无记忆的情况下诞生到这块土地上,并无其他生存目的。好不容易得到了,却在那天消失于火海。

御杖代琴音。

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今——待在晓月身旁的人,不过是具形骸。

要替她报仇。晓月只对这件事感兴趣。没有其他。

所以他全神贯注在复仇上,全心全意投入九十九众的讨伐工作——至于阳炎沙雾,他对那女孩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会把沙雾带在身边,说穿了都是认为她跟九十九众有某种关联使然。

不过……

「……」

刹那间——晓月站了起来。

眼角余光瞥见天部众副官……泷织兵卫进入警戒状态的身影。

「喂——」

「跟我过来一下。」

朝出声叫唤自己的兵卫看过去,晓月抛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

这要求来得突然,兵卫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但晓月却不以为意地接话:

「有你在应该会比较好说话吧。」

「什么意思?」

问题一出口,兵卫似乎瞬间理解晓月的话中含意,转而一脸诧异地蹙眉。

「要我跟你去一趟?目的地是?」

「我打算帮你家那位大小姐一点忙。」

晓月说着——用下巴指了指至今还在跟福岛家家臣争论的诗织。



一觉醒来……就跟平常一样,绝对称不上舒适。

不如说,若能永远沉眠下去,不再醒来就好了,陷入沉睡前每每都这么想——前提是睡眠必须很沉很沉,沉到足以消融自我,随着黑暗流逝。

对她而言所有的梦都只是恶梦……倘若一觉不醒的沉眠将在恶梦中轮回,那就等同于堕入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狱。

「……呜。」

不过这次还伴随身体的疼痛……比平常更加不适。

阳炎沙雾眨眨双眼。

当她睁开眼时,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不知何处的天花板。感觉很像急忙建造的,板子形状虽一致,但木纹跟其他部分却乱七八糟,其中似乎还有雨水渗漏过的痕迹之类的——也有一些因湿气而变色的部分。

「……这里是……」

她撑起身体,发现自己待在一间有如仓库的房间里。

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木门嵌在右侧深处。

沙雾虽然睡在棉被上头,底下却没有榻榻米,被子就只是直接铺在木板地上。既没有拉门或纸门之类的,连橱柜也没有。话虽如此,似乎担心房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角落放了一盏孤伶伶的座灯。

接着——

「公主,真是太好了,您平安无事。」

突然有人抛来这么一句话。

「——!」

可能是那个人待在座灯对面的缘故。

一开始——沙雾并没有注意到那个人的存在。

淡淡光芒的另一侧,凝聚于墙角的一片幽暗之中,一名男子缓缓现身,在沙雾面前单膝跪地。

中年……不,是名壮年男子。

细长的脸看上去似乎很神经质,最重要的是,只要跟这名男子面对面,人们八成都会被那斜向横过颜面的凄惨伤痕给夺去目光吧。沙雾并不清楚他是怎么伤成那样的,却让她不免纳闷对方当初如何在那伤势下死里逃生……伤疤严重至此,深深地刻进男人脸庞。

「请您——唤在下治部少辅吧。」

「……」

至沙雾想起男子的本名为止,并没有花去太多时间。

她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个男人。但他的样貌在画上看过好几次,父亲及母亲亦屡屡提及他的名字。

「……石田……光成……?」

石田光成——从五位下(注:从五位为日本官阶的一种,居正五位之下、正六位之上,高于从五位下者为贵族)治部少辅。

他是丰聪家的重臣,当年发生只原合战,他是率领西军作战的大将。

然而,他在败退后,从此不知去向。有一说是他碰上猎捕败逃武士的人,因而丧命……但看样子他还活着。

「喔喔……」

光成笑了。

至少他的脸是扭曲成笑容的形状。

但上头有道伤疤,就像龟裂的裂痕般嵌着——更重要的是,他目露精光的双眼之中完全没有笑意。

「没想到您认识在下,实乃光荣之至。」

「我……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沙雾喘着声说道。

当年在只原——更贴切点说,在大阪冬之阵及夏之阵时,为丰聪奋战的大名们全都死光了,沙雾一直是这么想的。至少她在成长过程中都是被如此告知。眼下世局由德河支配,就是最好的证据。

然而——

「如您所见,在下仍然苟活于世。」

光成深深地低下头。

看样子他并没有任何直接加害沙雾的意思。

不过——

「除了在下,还有少数的幸存家臣。加上我们几个,在那场只原合战之后苟延残喘、流落至各地的丰聪家忠臣,如今齐聚一堂,只求推翻可恨的德河政权,忍辱负重,一直静待时机到来。」

「……」

沙雾硬是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悲鸣。

这个男人——已经疯了。

他没有放弃。

一心一意认定丰聪政权能东山再起。就算是痴人说梦,他也认真地企图对可恨的德河幕府报一箭之仇。对当今局势简直完全没有概念。他的行为等同一只蚂蚁妄想挑战猛兽。天下已经是德河的囊中物了。

战国时代的残党不过一百、二百来人,根本无力挽回颓势。

至少沙雾是这么想的。

不过……

「我等手里握有主上的『遗产』,万无一失。」

「『遗产』……?」

他说的遗产,是指丰聪家灭亡前藏在某处的金银财宝吗?

石田光成口里说的「主上」,正是沙雾的祖父,意即丰聪秀吉。

虽然无缘成为征夷大将军,但位居关白(注:官职名,为天皇代理人,可说是最高行政长官)的秀吉享尽荣华富贵,任谁都能想像得到他的遗产绝非寻常之物。不过,说到丰聪家的金银财宝,应该早已被德河幕府查封了,更重要的是,倘若真有如此钜额,大阪夏冬之战的结果应当会彻底颠覆才对。

金钱确实是很直接、让人一目了然的力量——然而身处今世,若鲁莽地动用大笔金钱,肯定会被德河幕府盯上——会被怀疑是军事资金。

无论真相为何……

「……」

光成脸上始终带着嗳昧的笑意,笑而不答。

这表现是指对沙雾——对丰聪最后的直系公主也无法挑明吗?

或者……

「这里离江羽近吗?」

不发一语地和这男人对望实在太可怕、太痛苦了。

稍微改变一下话题吧。沙雾隐藏心中那股恐惧出口问道。

阿艺藩港街——身兼渔港及贸易港口的街道江羽。

她被人掳走前一直待在那里。

尽管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过去多久了,但综合空腹程度等情况看来,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二到三日。当然,就算时间短暂,只要驾机关甲胄或快马就能迅速移动。尤其是机关甲胄,只要调整导术结界,还能在水上奔跑。趁沙雾昏过去时将她带往别藩领地,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有——

「在福岛紧迫盯人的眼线下,真亏你们没被发现……」

连江羽港街也算在内,福岛家统治的阿艺藩已经对德河幕府表态服从。

昔日效忠于丰聪政权,福岛正宪这名武将与石田光成、增田永盛曾共同并肩扛起一切——然而他连大阪冬之阵都拒绝助势,如今更别指望他会想起自己曾经是丰聪家重臣,再对幕府高举谋反旗帜。

「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光成说话时,嘴角朝左右两端扯出一条缝。

「全都多亏了九十九众。」

「九十九众……?」

听到这句话,沙雾忆起那名年轻的鬼。

晓月。

他——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对方对待自己的方式并不算多体贴,身上也没有足以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魅力,但沙雾就是没来由地在意他。

或许是因为他——对沙雾一视同仁,并没有以特别的待遇对待她的关系。

不把她视为亡族的丰聪家公主,也不当她是被护法兽附身的麻烦女子。不带善意亦不带恶意,不惧怕亦不轻视,就只当她是个女孩子——他面对沙雾时,采取的就是这种应对方式。九十九众……晓月提过这个字眼好几次。

照那样子看来,他似乎一直在追踪九十九众——

「是的,他们是暗中栖息于这个国家的佣兵集团。力求时局变动,在背地里活动的一群人。」

光成如是说道。

「正是他们将我等引领至此地,集结丰聪的忠臣,甚至跟福岛内部的人取得连系,还协助我等藏身。」

「……」

倘若光成所言属实,名唤九十九众的集团——他们也跟他一样,只能断言为狂人。

德河一手打造的太平盛世有如磐石。

就连不谙政事及战事的沙雾也看得出来,在德河的支配下,体制已稳稳地在这个国家扎下根基,不可动摇,支撑着一切。

事到如今,在这个国家掀起动乱又有什么意义呢。

「……要推翻德河政权……那是……不可能的事。」

沙雾费尽千辛万苦挤出这句话。

但光成却一昧地扯着有些空洞的笑容,摇摇头道:

「可不可能不在考量范围内,在下只是尽应尽的义务。」

「我……!」

沙雾仿佛疾病发作般,吐露出近似悲鸣的声音。

不行了。对这个男人说再多也是枉然。

只要看他的眼睛,就能清楚明白这点。

「我已经……跟丰聪没有任何关系了……!」

「——咦?」

光成脸上笑意不减,口里迸出有些滑稽的声音。

「公主殿下,您刚才说什么?」

「我……已经……不是丰聪家的公主了!我……我只是一个……」

「——咦?」

光成依旧面带笑容地重复方才的反应。

他的眼底——自始至终都不见笑意。

「我已经跟丰聪没有任何关系——」

「咦?喔,我懂了。您刻意撒谎,藉此逃避德河那帮人的追捕吧。您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头。不过请尽管放心,我等会将德河家的鼠辈赶尽杀绝。」

「……」

沙雾无言以对。

两人的对话完全没有交集。

结论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导出该项结论的所有话语,都会在屡加曲解下进入他的脑海。那样的思考方式似乎已在光成心中成型。

「不要,我……我真的……跟丰聪已经没有——」

「万万不可!」

突然间——光成就像变了个人似地,表情充满疯狂,怒吼般地说道。

他一边朝着身子剧烈一震的沙雾逼近,一边用更是接近嘶吼的语气继续说道:

「您认为那样的任性妄为会被允许吗,公主殿下!」

「我——」

她无法说下去。

面对光成溢于言表的狂念,面对那股执着,沙雾只有被压服的份。

「您毋须担忧——只要我等在此起义,四散于日本各处的同志们定会群起响应!」

光成目不转睛地看向虚空,仿佛在那里看到足以推翻幕府政权的大军一般,口中如是呐喊着。

人类的恩怨怎会到如此地步。竟能令人将利弊、常理丧忘至此。曾经是统率一方大军的武将,如今却连认清时势都做不到,执拗地将复仇挂在嘴边。

「你没听说大阪夏之阵的事吗?」

沙雾此话一出——光成脸上的笑容骤然敛去,视线回到她的身上。

「正是。您说得没错。」

「……咦?」

「我等一直藏身于此处,得知败北消息时,大势已去。岂止我等,对丰聪犹有报效之心,却无法如愿赶赴大阪夏之阵的人亦相当多吧。」

「……」

沙雾喘着气。

不行。他果然在一开始就下好定论了——对不达该定论的说法一概否认。思考模式明显背离常人。无论佛教、神道教、基督教,那些狂热信徒的思考模式应该就跟他一样吧。

「然而——」

光成轻轻摆了摆头,继续说道:

「只原之战的事让我痛定思痛,要想率领大军,必须推举血统纯正之人出来当精神象征才行。」

这又是一句更加为时已晚的话。

嫡子拾丸——丰聪秀赖已经死了,其子嗣国松也走上黄泉路,继承秀吉直系血统的男性早已断绝多时。

不,如果不局限于男性的话,还有唯一一人仍有残存的血脉存在。

秀赖侧室所生的女儿——也就是——

「我无法胜任丰聪军的领袖。」

光成用那双充满狂态的眼阵猛盯着沙雾瞧。

「可是,只要由您——只要由继承丰聪家血脉之正统继承人的公主殿下您出马!」

「我跟丰聪已经——」

沙雾重复说着那句话,但光成已经无法好好地听进去了。

不,打从一开始,这个男人就已经疯了。

「您是最后幸存的主上子嗣,身为唯一血脉的您不挺身而出,又该由谁来出面!以秀赖大人为首,无数丰聪英魂在悔恨下断送,与其同进退的数十名门亦有不甘,这些全担在公主殿下的双肩上啊!」

「我……我办不到……!」

沙雾痛苦地说着,光成更是大吼大叫地将其掩盖掉。

「绝不会办不到!我等手里握有丰聪的守护甲胄〈天帝〉啊!」

光成抬头看去,一双手左右展开,像在攫取虚空般高举两臂。

「天……〈天帝〉……?」

「正是!」

光成回话时视线又绕回沙雾身上。

「再用上九十九众带来的技术,如今那具大型机关甲胄已更名为〈冥皇〉!」

光成无比得意,说话时脸上满是沾沾自喜。

机关甲胄。

因应战国时代的需求,搭配进阶导术,再融合制铁技术催生而出的巨大异形兵器。外观上仿造人类形体,威力却远胜人类数十、甚至是数百倍——面对千人大军,只消投入数机就能扭转局势的战事亦有所闻,可谓以一挡千的铠武者。

不过……

「只要有这样东西在手,德河根本不足为惧!」

「那种事——」

跟自己无关。

想利用那具机关甲胄反抗德河幕府,就随他们的意去做。别把自己卷进去。自己只是个毫无力量的女子,再无其他。

沙雾正打算如此说道,然而……

「只是,〈天帝〉原本就是丰聪家的机关甲胄,被施了几道少了主上的高贵血脉便无法发挥真正实力的封锁装置。」

「……!」

「为此,还请公主殿下务必搭乘〈冥皇〉!」

光成说这句话时语气强如其言,不容置喙。

面对这么一个显然脱离常轨的男人,沙雾仍能挤出话语来回答——想必是在她心中扎根的绝望与倦怠感略胜一筹所致。

「我……不会操纵机关甲胄……!」

沙雾这么回答。

透过职神做为媒介,机士——机关甲胄的驾驶员就能和机体取得直接连系。按逻辑,若机士想动右手,机关甲胄也会跟着动右手。因此,应该不需要精密的操纵技术——乍看之下,人人都会这么想。

不过,就算拿看上去像「跨在马背上就好」的马术来举例,里头还是藏有门外汉所无法想像的深远奥妙——同理,操纵机关甲胄也一样,需要有相当的熟练度。比起自己身体还要扩大三倍的感觉,以及手脚的重量分配与人身不同等因素,不熟悉操纵机关甲胄的人据说连走个三步也会跌倒。

然而——

「公主殿下只要搭乘上去就行了!」

光成呵呵大笑地说着。

「接下来就等周遭的人自取灭亡吧!」

「咦……?」

沙雾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需要操纵?等周遭的人——自取灭亡?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机关甲胄?

沙雾满腹疑问。

不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面对眼前那个狂妄大笑、满是癫狂的战国武将——她已无继续追问下去的心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