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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桥

1

按照我前一天晚上的吩咐,阿芳敲响了我的房门。我拉开薄薄的窗帘,从窗户探出头说了声「谢谢」,以便让阿芳知道我已经起来了。

今天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多小时。

外面还是黑乎乎的。黎明前稍带寒意的空气拂过我的脸颊。花园里的树木和远处隔壁人家屋顶的轮廓还像剪影画一样朦胧。不过,黑暗的天空中隐含著微弱的光芒,让人感受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昨天上午就是个阴天,而且又是六月份,所以起初我还担心会下雨,幸好,看来会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一开灯,卧室的壁纸上立刻浮现出花草缠绕的图案。我简单地洗了把脸,换好衣服来到楼下。爸爸妈妈已经闲适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了。

「太好了。看来是个晴天呢。」爸爸觉得我说的话很好笑:「看著东京的天空一喜一忧的,这不是白费心思嘛。信州的天气,和这儿可不是一回事哦。何况又是在山里呢。」

妈妈也帮腔道:「山里的天气可没个准的啊。」

妈妈大概是想著我们夏天去的轻井泽了吧。虽然都在长野县,不过我却并不知道户隐山在哪里。

在远古的神话时代,太阳神天照大神躲进天上的石屋闭门不出,世界陷入黑暗之中。「这怎么行呢?」拉开那石屋大门的是一个名叫天手力男命的大力神。据说,这个大力神扔出的石门飞过天空,正好就掉落在户隐山一带。那飞行距离一定非常远吧。真应该让他去参加洛杉矶奥运会,那样的话,日本的金牌数肯定会增加。

阿芳端来一杯用煎茶泡的绿茶放在我的面前。终于微微泛白的晨光,开始和屋内电灯的光亮融合在一起。空气中弥漫著茶的醇香。不过,今天早上我们期待的不是嗅觉上的享受,而是听觉。我们正在等待的是收音机里的广播,据说是要向全国播送户隐山上鸟儿的鸣啭声呢。

去年奥运会时,从赛场进行了宛如实况一样的转播,被称为「实感广播」,说得难听点就是「糊弄」。事情发生在太平洋彼岸,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吧。

不过,据说今天早上可是毫不夸张地要将信州野鸟的鸣叫声,通过电波即时传向日本全国各地的。江户时代的人们若是听了,估计会惊恐地以为是天主教神父的魔法吧。

继播音员的说明之后,终于,等待已久的鸟儿的鸣叫声清晰地传来了。现在,在从未去过的、遥远的户隐山上,鸟儿们正欢快地鸣叫著呢──这么一想,心中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在鸟儿们或高或低的鸣叫声中,客厅里好像充满了山间那清新凉爽的气息。

从转播开始,爸爸一直靠在椅背上,交叉著双臂闭目养神,这时却突然睁开眼睛,说道:「哎呀,这可真是精彩。──阿芳,去把手头空著的人都叫来,让大家都听听,也是个说话聊天的好话题。」

2

可是,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一个在悠然地呼呼大睡的家伙。他就是我的哥哥雅吉。到了吃早餐的时候,他总算出现在了餐桌前。

我故意夸张地说起今天早上精彩的转播,哥哥却不识情趣地说道:「我也是在麻雀的合唱声中醒来的哦。」

要说是坐落在白金地区的桐原府,自家院落里就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据说晚上有猫头鹰在叫,早上则传来竹鸡像是在叫「快过来、快过来」的呼唤声,还夹杂著其他鸟儿的叫声,各种野鸟的鸣叫声简直让人感到有些嘈杂。

可是在麹町的寒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达到那种程度的,从早上开始叽叽喳喳的是我家的学士先生。

「──因为晚上钻研学问到很晚嘛,所以早上就没办法早起了。」

今年春天,雅吉哥哥顺利地拿到了大学毕业证书。我原以为他会去找工作,他却说要继续深造,多学一些知识,现在已是研究生院的学生。

昨天晚上真的在用功?──我正怀疑地想著的时候,哥哥说道:「喂,眼下白木屋正在举办《古代服装展》呢。我昨天在一本书上看到了『物诣虫垂衣』。」

「啊?」

「儍妹妹,你也学过一些古典的基础知识吧。──在古代,宫里的侍女去参拜呀什么的时候,外出时都要戴一种叫市女笠的斗笠。」

「啊,啊!」我连连点头。

「怎么像小狗在喘气呀。──嗯,先不说这个。在那个斗笠的周围垂挂著一圈白色的薄布。」

妈妈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啊,那个我知道,经常在画上看到呢。」

「是吧,那就叫『虫(MUSI)垂衣』。因为周围垂挂著一圈帘子,所以就算有虫子飞来也无妨。」

我深有感悟地说道:「──所以才叫『虫(MUSI)垂衣』吗?」

「没脑子的人吶,马上就会有这种粗浅的联想。嗯、嗯、嗯」

哥哥得意地啃著烤好的面包片。根据我的观察,其实他自己当初也是那样推测的。不过,有脑子的哥哥一点也没有露出破绽来。不一会儿,哥哥继续说道:「──可是,根据书上记载,那个名称好像原本来源于所使用的材料。织布用的线啊,是从一种叫苎麻(KARA─MUSI)的草的茎皮纤维中提取的,所以叫『麻(MUSI)垂衣』。」

看来我家的学士先生还是有在学习的。

「哦──」

「只要把这『麻(MUSI)垂衣』垂下来,不管是灰尘还是别人的视线,就都能够避而远之了。」

「对于讨厌的人,那就是『无视(MUSI)垂衣』了。」

哥哥叹息道:「现在的女学生啊,实在是浅薄。」

雅吉哥哥看《摩洛哥》【校注:玛琳-黛德丽、加里-库珀主演,1930年上映】这部电影已经好几遍了,每次都是和他的朋友小六子,就是大町六助一起去的。因为他们俩都是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的粉丝,这倒可以理解。可是,不仅如此,这两个人回来以后,还练起了奇妙的动作。

「不对,不对。」

「这个手指举起来的动作,是蛮微妙的。」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练习著。我还以为怎么回事呢,原来他俩在模仿电影中库珀(Gary Cooper)向黛德丽打招呼、黛德丽回应寒暄的动作。食指和中指并拢竖直,然后弯曲著手指,做出「再见」的动作。

看样子他们是想在别人面前做这个动作,出出风头。

我可不想被拚命练习这种动作的人说成「浅薄」什么的。

「好坏哟。」

「像你这样无知的人嘛,也应该去看看实物,提高提高修养。怎么样?这个星期天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

这真是一个颇有吸引力的建议。我一个人是不能去商场之类的地方的。有哥哥一起去,并且还能学到东西,爸爸妈妈也就不会反对了。要是我们学校的那些千金小姐们听了,肯定会捶胸说「URE─」、「OSUTE─」什么的。顺便提一下,前面一个「URE─」是表示高兴、开心之意的「URESII」的简略说法,后面的「OSUTE─」是表示好极了、真棒之意的「OSUTEKI」的简略说法。

我淑女般柔顺地答道:「很高兴能陪您一起去。」

「原本是要和小六子一起去的,可是,这个家伙有事不方便去了。我一个人去也没劲,作为补缺只好带著你一起去了。」

「知道了。──哥哥有美女跟著去一定很有面子吧。」

哥哥有些愕然地说道:「你起得太早,还没睡醒吧。」

「是的,是的。反正我说的是梦话呗。」

爸爸端著餐后咖啡,一边送到嘴边,一边说道:「上野的帝室博物馆,现在应该是在举办一个卷轴画展览会,也一并去那里看看好了。」

3

就这样说著说著,离家时已经有点晚了,不过还不算迟到。

从这个春天开始,我也顺利地成为了后期的学生,也就是说我已经结束了前期四年、中期四年的学业。皇族华族的千金小姐们从幼稚园开始上学升学都无须考试,而我在上小学时是参加了考试的。考试的内容类别似于简单的智慧测试。

「好。──这里面是什么呢?」

主考老师在一个盘子上盖上布,询问刚才看到了什么。在我家的晚宴上,作为饭后的余兴,会叫各种各样的人来表演。大家都喜欢的节目是魔术。我至今还记得那个翻弄布块的老师的手势颇有些像变戏法的魔法师。

现在想起来,觉得那场考试与其说是看成绩,倒不如说是看你的态度。当然,更重要的是,事先早已根据门第、财力、地位等进行过筛选了吧。就我们花村家族来说,我爷爷曾曾是陆军中鼎鼎有名的人物,爸爸又在财界有著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还与众多的华族人士沾亲带故。正是由于这种关系,我才通过测试的吧。

小时候,看见那些进入主楼学习的后期学姐们,就像是住在另一个世界的大人。而今,自己也没觉得长大了多少,却也已进入了后期学年。这真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成为后期学年的学生后,一些事情已然发生了变化。

从课程上来说,手工课没有了,新增了学习书法、绘画等科目。外语课也增加了,不过,水准并没有像所期待的那样得到提高,所以感觉不到学习的劲头。轮到值日周的时候,还必须参加值日周会议。这是义务。权利则是可以自由地在图书阅览室自修。

阅览室在主楼的北侧。到去年为止,从距离上来说也是离得很远的地方。如今像是开放了一间以前禁止打开的房间一样,著实令人高兴。而且,就连阅览室的书架上还没有上架的书,只要你想借就能借出来。不过,不是高等课程的学生,还是不能进入书库。

书库与主楼相连,往后延伸,是一幢钢筋混凝土的三层建筑,气势雄伟。大概还是嫌这座三层书库略显狭窄吧,再往后面像手把手一样连著的那幢大楼,是还在施工中的新书库,还是一样的三层建筑。

且说这天午休时分,在我前往已经不再陌生的阅览室的路上,桐原侯爵家的道子小姐从后面悄悄地跟了上来。我刚回过头去,她就微笑著问道:「……去学习?」

图书阅览室里,主要摆放著一些学习参考书。

「是啊,我要找大辞典查一点东西。」

道子小姐是名门望族桐原家的小女儿,好像在今年的新年吉日里,已经和瓜生财阀的后嗣正式订婚了。看来道子小姐在结束后期课程的三年学业后,马上就会结婚吧。不再升入高等课程进一步学习,选择结婚的也大有人在。

一般来说,在学年上所说的后期,也就是十五岁前后,是即将步入社交界的年龄。对于桐原家的千金小姐来说,有外务大臣和各国大使出席的派对才是她在社交界华丽登场的时机。

道子小姐的人生道路在此之前就尘埃落定的话,从少女特有的不安分的心绪来说,我也觉得这样的人生有点可惜。

我从阅览室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大大的英英辞典,坐到了空著的位子上。道子小姐也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道子小姐在我查阅完之前一直默默地看著,一副困乏的样子。当我把像硬板一样的封面合上时,她开口说道:「……我又当信使了。」

听她这样一说,我想起去年也正好是现在这个时候,曾经收到过桐原家的长女丽子小姐的信。这次又会是什么呢?正琢磨著的时候,一封信递了过来。没有收信人的姓名地址,也没有封口。

「可以打开吗?」我问道。

道子小姐用力地点了点头。一按信封的两端,信封口就啪地像雏鸟张嘴一样打开了。手指伸进去一探,发现里面装的不是信笺,而是一张切成长方形诗笺一样的纸片。抽出来一看,上面用较粗的钢笔写著如下的文字:

荒野狂熊吼,黑夜更深沉

虽然是用平假名写的,但这些文字一点也不柔和。说句玄乎的话,这些字让人感到一种不容情的直率。不用说,这不是出自女性之手。「这是──你哥哥送来的?」

桐原家的长子胜久先生,陆军参谋本部的大尉。

「是啊。」

「是──和歌吧?」

「是啊。」

真是丢人,除此以外我就一点也看不明白了。

「到底是什么呀,这个?」

「据说是流传在某大学校园里的一首打油诗。」

要是打油诗,那就是匿名批判什么的民声了。纸上没有任何说明,也许是不便留下文字吧。真让人越发糊涂。

道子小姐继续说道:「──我哥哥说,『把这个给花村小姐的司机看看』。」

「给别宫?」跟在我身边接送我上下学的司机叫别宫,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会亲昵地叫她贝琪小姐。

去年秋天,京都帝大的一位副教授的夫人成为了一名街头计程车的死机,当时曾引起轰动。不过,女性开车还是非常少见的。以前去桐原府时,胜久先生见过贝琪,可现在胜久先生拿这样一首和歌形式的打油诗,给她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4

这一天,有个朋友找上我了。放学后,因为轮到值日,我正在特别教室打扫卫生。这时,内堀百合江小姐来到我身旁对我耳语道:「我有事要跟你说呢。」

百合江小姐是以内堀银行闻名的内堀晃继的女儿。

学校对校服的规定是,水兵服上下身均为藏青色哔叽,但在换装后的夏季,放宽为「藏青色哔叽以外的素色面料亦可」。这也就是说,著装是相当自由的。有身分的同学,因为家里讲究,所以不怎么穿显眼的服装。在这方面,不是华族的同学要随意多了,穿蓝色水兵服的也有。

百合江小姐穿著一套在本乡的校服订制店吉泽订做的衣服,袖子上绣著鹰的图案。她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脸稍长,鼻梁挺直,不过,也不像瓜子脸,而是让人感到一种现代感,眉毛则显出一股刚毅之气。

「什么事呀?」

「这里不太方便──。呆会儿陪我一下好吗?」

打扫结束后,我们一起来到了外面。网球场那边人很多。我们穿过南运动场,向鸡舍走去。在西馆的时候,从视窗望出来,可以看到聚集在鸡舍前面的幼稚园小朋友们小小的身影。放学后的现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稍稍离开铁丝网一些的地方横向架著一道栏杆,百合江小姐把手搁在栏杆上,开口说道:「就像《罗密欧与茱丽叶》一样呢。」

和别的青春少女一样,百合江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参加一个派对,一位男士上来搭话。百合江小姐已经不是关注餐台上那些美食的年龄了,她当时正想著──要是变成了没人搭理的「壁花小姐」该怎么办呢?──所以她还挺庆幸的。他们对音乐呀什么的都有共同的兴趣,所以谈得很开心。对方好像对她也有好感。可是,直到分别的时候,对方也仍然含糊其辞地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目送他离开后,百合江小姐问一起来的妈妈道:「您知道那个人吗?」

妈妈露出困惑的神情说:「那是卖灯具的内堀家的儿子呀。」

这让百合江小姐大感意外。经营电气产品的内堀灯具的上一代当家人洋一郎和百合江小姐的祖父晃二郎是兄弟。可是,他们俩水火不容的关系却是人所共知的。据说,自从明治年间经过一场争吵分道扬镳以来,即使在哪里偶然碰见,双方也会转身离去──双方就是这样的关系。这简直就像两个旋转的陀螺相互排斥一样。兄弟俩甚至只要听到对方的名字,就会露出不悦的神情。

那种人的孙子。就是为了戏弄戏弄才上来搭话的吧。可恶的男人!──百合江小姐这样想道。可是,在下一次参加的游园会上,他又出现了,而且又凑近过来了。当百合江小姐对他挖苦讽刺了一番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好,我推心置腹地跟你说吧。起初,我听说那个像蛇蝎一样让人讨厌的内堀的孙女在场,的确是抱著想看看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的想法。可是,在见面的瞬间,我就动心了。在交谈之后,我就越发感到心动了。分别的时候,我想,如果说出了我的名字,大概就会万事皆休吧。为此我非常苦恼。」

百合江小姐听到的是这样一番表白。

少女的心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幸好当时妈妈没有来,随从也在门房间等著。于是两人进行了长谈。被禁止的关系──这种罗曼蒂克的调味料让恋爱的味道变得更加特别。

两人互相把自己朋友的姓名住址告诉对方,秘密约定写信联系:罗密欧──东一郎先生用他男性朋友的名字,茱丽叶──百合江小姐用她女性朋友的名字相互写信。不用说,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姓名则由各自家里信得过的下人负责书写。就这样,随著频繁的信件往来,两个人的恋情不断加深。

情况就如以上所述。──现在的问题是:今后该怎么办呢?

我首先反问道:「为什么问我呢?」

「因为花村小姐喜欢看书,读过各种各样的故事啊。」

且慢。这不就像会游泳的人向旱鸭子请教怎么游泳一样吗?这可不是自夸,本人花村英子小姐连恋爱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呢。问的人实在是欠考虑了。要说看书的话多少也看过一些,报纸也经常浏览,所以,「要赶时髦,就去阪田山或者三原山相约自杀呀」【校注:出自1932年「阪田山心中事件」。5月在阪田山发现某华族亲族出身的庆应义塾男学生与一女性喝升汞水殉情。此后发生女性尸体被他人盗走事件。东京日日新闻发表了「纯洁の香高く天国に结ぶ恋」。阪田山与「天国に结ぶ恋」由此出名,并有同名电影与歌曲,使得阪田山一定程度成了自杀圣地。三原山,伊豆大岛的最高峰】之类的话也能说说。但是,要是把玩笑当了真,真的去实践「在天国成就爱情」的话,我可受不了。

那么,该怎么回答她呢?此时此地,可以商量的物件只有鸡啊。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也不能轻易地回答你。至少请你等到明天吧。我明天再给你答覆,好吗?」

暂且先这样说吧。对方如果是个孩子,也许到明天就忘了。不过,百合江小姐看来不会那么轻易忘记。

5

对著贝琪小姐白麻制服的肩头,我首先讲了百合江小姐的事。

「哎,你怎么认为?」

「这可不是我能妄加议论的事啊──」

「我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呀。」

车子缓慢地行驶在青山大道上。爸爸的用车是别克,而我上学用的是很常见的福特。

「……内堀家小姐的心思应该是真实的。但是,作为冷静的第三者来说,还是有些不放心男方的心思,不知他是不是认真的。」

「啊……那倒也是哦。」

的确,没有比玩弄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的感情更轻而易举的了。我需要不戴恋爱有色眼镜看出来的真实情况。

「如果那位东一郎先生是真情实意的话──」

「那该怎么办呢?」

「一般来说,爷爷对孙子──特别是对孙女,往往比父母还要宠爱。」

「是的。」

「如果说是在明治时期吵翻脸的兄弟俩,那么算起来互相都已经年纪一大把了。说句失敬的话,彼此都应该会考虑到万一的情况吧。一旦到了那个时候,都不想在现世留下什么牵挂吧。人啊,总是越老越顽固。可是另一方面呢,也一定会想,能融化的冰就让它融化吧。──虽然由于年轻时候的一时冲动,导致了关系不和,那也终归是兄弟。最后双方若能握手言和,达到安心立命的境地后再登仙的话,倒也是一个理想的结果。──要是兄弟俩中有一个先走一步的话,就会永远失去和解的机会。后悔莫及的那种失落怕是令人不堪忍受的吧。若能互相握手言和的话,在成就孙子孙女的一段恋情之前,首先得到救赎的是两位老人。」

「噢,噢!」年少的我,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些事情。

「我想内堀小姐若是一片诚心的话──直接恳求对立当事人的爷爷,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一举攻入敌军的大本营啊。」

「从爷爷这边来说,孙女越过父母直接来恳求自己,应该感觉不坏吧。而父母对此也不会计较。如果能以此为契机,不和的两家能喜结良缘的话,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且不说是否行得通,倒也是值得听取的意见。车子从赤阪见附的交叉路口,行驶到了闲院宫亲王府前。

「就是呀。──这建议真不错。──接下来呢还有一件事。我这里有给贝琪小姐的留言。」

「──给我?」

就是胜久先生送来的打油诗。我朗读了一遍,可贝琪小姐却一直望著前方,连头也没动一下,当然也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我有点急了,问道:「是怎样一首和歌呀?」

「写的是『在狂熊的嚎叫声中,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黑。』──所以,大概是写山中的景象吧。」

「这……是这么回事。可是,这又怎样呢?」

「嗯──」

「桐原先生为什么说要让你看看这个呢?」

「别宫不明白。」

也没有问出个具体的答案,福特就已经到家了。

猜不透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把手伸到一个袋子里摸索那样令人著急。而且,贝琪小姐也有些反常,那种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得让人有些疑惑。

6

关于内堀家的问题,爸爸肯定也知道一些内幕。怎么说也是银行和电气制品公司巨头间的争执,在产业界应该是众所周知的吧。

爸爸大概是出席了哪里的聚会,很晚才回到家。他换了衣服坐在客厅里。过了一会儿,估摸著他已经缓下神来了,我便问道:「哎,我们学校里有一个叫内堀百合江的同学。」

「嗯……噢。」爸爸把手中正看著的洋文杂志放到了桌上。

「内堀银行的千金。」

「是吗?──那家银行经营得很稳健。金融危机也顺利渡过了。现在的掌门人内堀可是个相当杰出的人物啊。」

这些事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

「今天我和她聊天,她说,她爷爷和爷爷的哥哥兄弟俩关系很糟,为此她很困惑。──有那么回事吗?」

「啊,内堀家族上一辈的事呀。那两个人的纠葛还有点特别呢。」

「噢,您知道的呀?」

「不是什么知道不知道的事情,那是非常有名的事件哦。那时爸爸还是个小孩子,是在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之间那段和平时期吧。」

真没想到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看来根源很深啊。

「小孩子?──小孩子的耳朵还挺关注大人吵架的事嘛。」

「所以刚刚不是说特别吗?家里现在除了英文报纸之外,还订了《朝日》和《东京日日》。」

「是啊。」

「当时送来的报纸只有《东京日日》。爸爸喜欢阅读,所以经常浏览报纸。这样就知道了那起『活人的讣告』事件。」

这可真是让人大吃一惊。我正想要继续问下去,爸爸站起来喊妈妈道:「喂,有什么水果吗?」

酒气散尽嘴巴馋了吧。爸爸啪啪地拍了拍腰带,重新坐到了椅子上。

「那是一起很罕见的事件,也因此成为大家议论的话题。我感到很惊讶,特别找出了几天前的报纸,大家指指点点地传阅了一遍。那真是令人难忘的事件啊。」

「──到底怎么回事啊?」

「内堀兄弟分别属于两家不同的公司。好像是一方要银行贷款给电气公司,另一方说不行,从这件事情开始关系慢慢闹僵了。如果就这点事的话也就好办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据说一方在报纸上刊登了另一方的死亡讣告。」

我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

「太过分了。──这种人的人品很值得怀疑。」

「是吧。活著的当事人大怒,觉得太不吉利了。理所当然的,到了这地步也就已经无法挽回了。」

厨师前岛给爸爸拿来的不是水果,而是用玻璃小碗装著的霜淇淋。

「噢,这个太好了。」

爸爸心满意足地用调羹吃起了霜淇淋,而我却陷入了沉思。

如果乾那种事的人是百合江小姐的爷爷的话,那就没有希望了。那样的人是不会因为顾及孙女的感受而点头同意的。

「……那么,是开银行的那个,还是卖灯具的那个?是哪个内堀先生干了那种事呢?」

「……嗯,吵架事件倒还记得很清楚,不过,到底是谁干的呢?──反正吶,社会上是谴责声一片啊。爸爸的爸爸是军人,听了此事后胡子都气歪了呢。你爷爷说啊,在上野都要建西乡先生的铜像了,连国家都要化解宿怨的时候,却有人做出刊登自己兄弟虚假讣告的事,做法实在卑鄙,真是岂有此理。」

说得对──我想。但这样的事,问不同的人情况可能完全不一样。

第二天,我和百合江小姐又去了鸡舍前。大概那些鸡已经认得我们了吧。我们把手搭在栏杆上,一边看著那些走来走去的白鸡,一边说著话。

我将贝琪小姐的话原原本本地传达给她。不过,不好意思,我是作为「考虑了一天得出的我的意见」来说的。我只能这样做呀,因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然后,我试探著提到了那起「讣告」事件。没想到,百合江小姐却说道:「真没想到,那家的老爷子,做了坏事还蛮不讲理呢。」

「啊?」

「报纸上确实刊登了──那条关于我家晃二郎爷爷的不吉利的通告,是以那边的爷爷的名义登的。──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说全部是这边的计谋。」

「为什么?」

「说是那种事大家马上就会知道不是真的,人们的指责都会集中在刊登讣告的人身上,会把刊登者骂成『干荒唐事的家伙』,而『被死亡』的人是不痛不痒的,所以,讣告是这边为故意找麻烦而精心策划的。──也就是说,倒打一耙呢!」

茱丽叶像是亲眼所见似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嗯──,看来要解开这场纠葛绝非易事啊。

7

星期天是说好我跟著雅吉哥哥出去参观学习的日子。我们在家里吃过中饭,乘著贝琪小姐驾驶的福特车,首先向上野而去。

车子驶过松阪屋百货店的前面。

「自行车呀、拖车呀、汽车呀,真让人眼花缭乱啊。」我说道。

「是呀,从广小路到上野车站前面这一带,在帝都也是有名的事故多发地。」

贝琪小姐若无其事地说道。以事故多发而闻名可不是什么好事。车子没有拐向车阪方向,而是往坡上驶去。再向左转马上就是帝室博物馆了。

「谢谢。后面的路我们坐计程车就可以了。」我说。

贝琪小姐下车目送我们离开。

关于卷轴画,到底是学士先生,哥哥给我讲解得很详细。《圣德太子画传》、《清水寺缘起》等都展出了。《饿鬼图绘》真实吓人,上面画著鼓起肚皮的怪物,简直让人目不忍睹。

「真丑恶呀。」我说。

「这就是艺术的难懂之处。有一种美被称为丑恶美。」

「是吗?」

听说隔壁就是帝国图书馆。我有点心动。可是,哥哥却一马当先,径自穿过马路而去。往那里走就是上野公园了。

今天是星期天,天气又好,因此外面人头攒动。一个在自行车后座上驮著货箱的男子,挂起一条上书「上等豆沙面包-八个一毛」的纸条,开始做起了生意。豆沙面包很受欢迎。男子从货箱里取出面包,一个个放入纸袋后摆放出来,颇为畅销。新鲜食品,得赶快卖掉呀──我还有些杞人忧天地替他担心。

来到山下,西乡先生铜像的周围更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我们选择了从远处眺望。我突然想起──内堀家的纠纷,就发生在要建造这个铜像的时候。

我们沿著台阶而下,穿过马路,拦了一辆计程车,前往日本桥的白木屋百货店。我不由得想起去年年末在那里发生的那场火灾,从那以后已过去半年多了。

店堂里非常热闹。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那段惨痛的记忆。对许多人来说,快乐都市的象徵还是百货商场。

《服装展》很值得一看。观众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绘画以及穿在人偶身上的衣服等来直观地瞭解服装发展的历史。这和观看书中的黑白插图相比,感受还是不同的。

服装展上还看到了雅吉哥哥所说的「虫垂衣」。它的第一个作用应该就是防灰防虫吧。从视觉上来说,大概还有作为女人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已的脸的意思吧。不过,有道是「雾里看花花更美」。面纱背后的那张脸,往往被想像得比实际还要美丽好几倍。那和式婚礼上新娘子戴的白蒙头纱肯定也有这样的效果。

江户美少女们跳七夕舞时的服装是友禅染,从肩头到腋下斜斜地系著艳丽的束袖带,绾著岛田发髻的头上围著紫色缎带,上面插著两朵金花,非常华丽。

在慢慢的欣赏中,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百货店的餐厅里人山人海,非常拥挤。我们坐上计程车,从银座来到筑地。

我们兄妹俩在旁人眼里看起来就是年轻的一对。世人的眼光是严厉的。也出于这方面的顾虑,我们去了花村家常去的日式餐馆。爸爸对这家餐馆颇为偏爱,我们从小就随家人常来。

在举行派对时往往以西餐居多,餐桌礼仪也受过严格的训练。与此同时,爸爸大概也想让我们从小接触正宗的日本风味吧。

从暮色渐起的胡同到餐馆的门口已有些昏暗。我们穿过擦得一尘不染的走廊,走迸铺著榻榻米的房间,里面的灯光让人感觉特别明亮。

在这家店里,我们兄妹也算是花村家的少爷、小姐。当然,就我们两个人来还是第一次。

「钱够吗?」

「一个人五块左右吧。」

哥哥拍著胸脯说道。大概是从爸爸那里以「教育费」的名义骗了不少。

「最近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啦。今天就是要趁此机会,吃一点好的,满足一下口腹之欲,幸福一把。」无聊的贫嘴。

哥哥接著说道:「可是那个什么呀──老是说不景气、不景气的,可是听说顶级法国餐馆的全套大餐啊,却每天总是越贵的越好卖呢。」

「有钱的富得流油呗。」

「不过,任何时代都是这样的。」

「没钱的穷得叮当。──大学毕业了也不用去工作,真是好福分呢。」

哥哥表情认真了起来。

「是啊,我说想学习,就能遂心所愿。真觉得对不起社会啊。可是,小六子却是非常想出去工作的。」

「是吗?看上去倒是挺悠闲的呢。」

「其实不然。他家虽是世家,但实际上家里的经济状况已是捉襟见肘,靠著陆续变卖家里的土地,才勉强维持著生计。」

「……是这样啊。」

「嗯。他呢,是想去出版社的。听说在《主妇之友》,已经到最后面试阶段了,但还是没录用。讲谈社、文艺春秋社──也全部被筛下来了。哪儿都是几百个人争一个职位,形势非常严峻。那个讲谈社,说是要从早上九点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一点半呢。即使这样,想要进去的人还是成群结队吶。」

「……真的是『大学毕业了,饭碗在哪里』【校注:可能是指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我毕业了,但……》(大学は出たけれど),1929年上映,手里没有日文版,无法核对】呀。」

「要是没有著落就那么毕业出去,以后会更惨,所以他才硬著头皮进了研究生院的。他期望著老师能介绍他到地方上去教书。」

「让老师介绍还不如哥哥你帮他说说,把他塞到咱家的哪个分公司里没问题吧。」

哥哥显得有些心情沉重地说道:「──可是,那个家伙最讨厌这种事了。」

日本料理上菜需要花些时间。我感到气氛有些压抑,正想换个话题的时候,蓦然间想起了那首奇妙的诗歌──「荒野狂熊吼,黑夜更深沉。」

对于道子小姐,我只能告诉她贝琪小姐所表现出的那种没有反应的反应。

不过,这事一直让我感到有些困惑不解。既然是出现在大学校园里的打油诗,那么,问问现在身在大学校园里的人不是最合适不过吗?

听了我的背诵,哥哥若无其事地说道:「不就是荒野狂熊之歌吗?」

「那当然,开头就是『荒野狂熊』嘛。」

「我跟你说吧,『荒野狂熊』可不是熊哦。」

我不由得疑惑起来。难道麻雀不就是麻雀,竹鸡不就是竹鸡吗?

哥哥继续说道:「──这里说的是段仓荒雄。此人学的是东方思想,在好几个学校里讲课。他身体结实,在讲台上两手一撑,探出身来,那个姿势和咆哮似的声音让人联想到熊。再加上荒雄这个名字,被人称作「荒野狂熊」。──最近,此人放下自己的专业研究,正忙于对自由思想、民主思想的抨击呢。因为他特别能说会道,文笔又好,所以那些政治家把他当宝贝疙瘩呢。」

「怎么回事?」

「政治家嘛,总有许多想要赶下台去的对手,没有毛病也要给他找出毛病来进行攻击,如果因此而能让对手下台,那就要高兴得欢呼万岁了。」

「就是在帮著找茬找理由吶。」

「他本人也许是想一心为国吧。那样的事情做得多了,他的发言也就有了分量,就像阿波罗的神谕一样。『要是遭到了那个家伙的攻击,就会被社会所拋弃』、『如果被他盯上就完了』,就是这种情况。──在一部分人看来,遭到段仓老师批判的人就是危害国家的逆贼。他就有这样一种使人深信不疑的奇异的力量。──在大学老师中,遭受他的攻击而不得不辞职的人就有好几个。──不过,也有一位老师没有俯首说『您的歪理很有道理』,还发表了精彩的反驳文章。据说那位老师无论是人格还是见识都很杰出,在学问上也是百年一遇的天才。──被反驳得无言以对的「荒野狂熊」怒不可遏。因为不管谁看了,都会觉得那位元老师的理论才是正确的。可是,对于那些狂热的信奉者来说,那是不能容忍的。他们认为那位老师在强词夺理,是危害国家的害虫。」

「那位老师后来怎么样了?」

「不久就被歹徒残忍地杀害了。」

我感觉房间里的灯光一瞬间昏暗了下去。

「啊……」

「员警调查后说是入室行窃的小偷所为,只是由于犯人逃得仓皇,什么都没有拿走。」

「这么说,每次那个荒熊老师一吼叫,天就益加黑暗了。原来『段仓』的读音DANKURA意味著越来越黑的意思,黑夜(YO)和世道(YO)也是发音相同的双关语呀。」

哥哥摇了摇头说道:「即便是即兴编的,也编得不怎么样。打油诗的话,也该再稍微编得巧妙些才行。」说到这儿,哥哥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这首诗你究竟在哪里看到的?」

「是学校里的一个朋友抄下来的,说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这帮千金小姐们有时可真会玩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不过不管多么闪耀,燃烧的煤炭是不能拿在手里的,那样只会引火焚身。这种事可不能随便乱说的噢。」

可是雅吉哥哥的声音从开始到现在也都没有小下来啊。小心隔墙有耳。

「那个荒熊老师的课很受欢迎吗?」我问道。

「学生中支持他的人也就那么一小撮。我有个同学去听过他的课,就像去听说书一样。据说那家伙一旦兴奋起来,就会自我陶醉,开始大声吼叫,煞是好玩。我那同学就像是站在高处看演戏一样嘲笑说『荒熊先生今天也很精神吶』。──不光是学生哦。现在,很多地方都时髦叫荒熊去演讲呢。」

「就像我们家里请说书先生、魔术师来表演一样?」

「是啊。只要是荒熊到过的人家,思想上应该没有问题──有这样一层意思呢。叫他来就好像贴上一个避邪的护身符一样。当然,在他走之前会备一份重金给他,而这又成了荒熊先生的活动经费。」

也许我是一个脱离现实的天真幼稚的人,但是,在这个参观学习日的最后,我感到有一幅怪诞的画卷被展开了。

8

百合江小姐告诉了我后来发生的事情。当她「哭著央求」爷爷的时候,爷爷似乎非常惊愕。偏偏是自己喜爱的孙女,说出了那个可憎之人的孙子的名字。爷爷的惊愕那是当然的吧。「不过,爷爷是一个曾经去过英国的绅士,他很注重光明磊落地做事。所以,对于东一郎先生,爷爷承诺『公正地调查他的为人品行』。我想爷爷绝对不会做出那种歪曲事实的事的。」

听她这么一说,似乎是内堀灯具一方提出来的那种说法──自己登了那则卑鄙的「讣告」──就显得可疑了。不管怎么说,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则「讣告」呢?「哎,你家和卖灯具的内堀家矛盾的根源──那个『奇怪的讣告』,你有没有看到过?」

「怎么可能呢?那可是日俄战争之前的事啊。」

「前几天我去了上野的博物馆,在它的隔壁──就是帝国图书馆哟。」

百合江小姐对这种跳跃式的话题转换感到莫名其妙,歪著头问道:「怎么啦?」

「帝国图书馆里收藏著所有的书籍报纸吧。哎,下次我们一起去查一下──当时的报纸怎么样?」

百合江小姐「啊」地张大了嘴,然后深深地点了点头。

回家途中,问了一下贝琪小姐。她不愧为博学多识之人,帝国图书馆以前去过好几次了。

「冬季里光顾的男士非常多,一大早排队的人就摆起了长蛇阵,早晨的雾霭中排列著一溜的长大衣。很多人都是到普通阅览室进行考前学习的。排到最后,正好轮到自己前面时限制入场了,只能扼腕叹息。在有空位之前,只好在上野山上踏著冰霜打发时间。碰到这种情况的人好像还不在少数。现在去的话,应该比那时要好多了吧。」

「那女的怎么样呢?」

「妇女阅览室比一般的房间要空一些。也就是图书馆了,女士更容易占到位子。光顾的人多半是为了考助产士、护士而在这里进行考前学习的。」

真是消息灵通呀。有这么一位领航员,就不会找不著道了。虽然拜托哥哥的话,他也会带我去的。可是,那就不是秘密调查了。正因为是悄悄地去做,才让人感到兴奋。做平常做不了的探索,这正是我想尝试的。

到了下一个阴沉的星期天,我坐著贝琪小姐驾驶的车,首先来到位于高轮的内堀家,然后和内堀小姐一起前往上野。

我对家里说是「到内堀小姐家去」,而百合江小姐则说是「应邀去花村小姐家」,就这样我们出发了。衣服也没有穿显眼的洋装,而是穿了最一般的铭仙绸和服。流行花样的铭仙绸和服,现在可是随处可见的。

当福特车停下来的时候,我对驾驶座上的贝琪小姐说「你也一起来」,她没有犹豫就回答了一声「是」。光两个女孩子去的话,会让贝琪小姐觉得担当不起这个责任的,况且我也有些许不安。

但是,下车来一看就明白了:身穿白麻制服、头戴佩有家徽的帽子的贝琪小姐,就像鹤立鸡群一样显眼。她身材高挑苗条、脸庞轮廓分明,就像从美国电影里走出来似的。有这个人在后面跟著,我们两个也变得非同一般了。贝琪小姐举起一只手说:「就是那里了。」

抬眼望去,眼前是一座远远超过我想像的高大建筑。由白色石头和装饰面砖堆砌的墙面雄伟而美丽。在周围一带与茂密苍翠的树木相衬的沉稳的色调中,一只鲜红的邮筒显得格外耀眼。好像就是从那里进去的。

我按照贝琪小姐教的,到入场券销售处说道:「三张特别券。」

特别券价格要贵,能多借些书,但更重要的是,据说必须持特别券才能出借从前的报刊。

接下来是在寄鞋处寄了鞋,换上穿著红色夹带的草履。

「据说这个以前用的是冷饭草履。」

「冷饭草履?」

贝琪小姐笑著解释道:「就是那种连夹带都是用稻草做的、很粗糙的草履。」

原来有钱人家的小姐不知道啊──贝琪小姐的笑容里含著这样的意思,但那是一种鸟妈妈看著雏鸟的感觉,没有一丁点让人讨厌的成分。

说到红色夹带的草履,让我想起小时候跟著大人去百货店时,也会让顾客换上。日本的道路大多没有铺成水泥路或柏油路,所以下雨天来的顾客,鞋子上都沾满了泥巴。以前一直听人说,在日本要有像欧洲、美国那样穿著鞋子就能进去的百货商场,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过,这样的天方夜谭最近已经成为现实。在这个帝国图书馆里,以前馆内穿的冷饭草履也已换成了以前百货商场里的红色夹带草履了。

虽然进展缓慢,但却都在进化。

楼梯非常宽敝,支撑栏杆的部分呈黑色几何图形。我们顺著楼梯往上走,中途从视窗通过郁郁葱葱的树木间隙望去,可以看到表庆馆颇有特点的屋顶。

对我们来说,并不需要花时间检索卡片来寻找要借的书籍,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明治三十一年的《东京日日新闻》。

「西乡先生铜像在上野建成的那年」是关键。我在家里的名胜指南上确认了年份。当然,也许爸爸的记忆也有偏差,不过,像这样与具体的事实相关联的记忆,说不定出人意料的正确。

我们三人将各自能借的数量都填上后,跟著贝琪小姐往妇女借书处走去。一般读者借书处都排著队。这儿果然是女生比较方便。

我在贝琪小姐之后第二个递交借书单。不曾想,穿著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闪动了一下眼镜深处的眼睛,看著我说道:「这里只有满十五岁以上的人才能借书……」

我吃了一惊。按照实足年龄来算,我和百合江小姐都还差一岁。刚要开口,没想到,那个工作人员却用眼睛制止了我的回答,直接将我的借书单接了过去。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贝琪小姐小声地道歉道:「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我自己能进去,就疏忽了年龄限制。」

这个人也会有疏忽的时候呀。我不由得感到很开心。如果她事先知道的话就不会来了吧。只要结果好就一切都好。

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拿到了像山一样的一大堆报纸。这些报纸都已经装订成册了。这些成叠的纸张竟然出人意料的沉。刚想要往妇女阅览室方向去,出了点小小的意外,被告知报纸要在特别阅览室里查阅。

大概查阅报纸在分类上属于研究性质吧。

也许是考虑到了采光的缘故吧,不管哪个房间的天花板都很高。在特别阅览室里,有一根像是耸立在希腊神殿里一样的白色柱子,从深褐色的底座霍地向上挺立著。被它支撑著的天花板上,那灰泥花纹雕刻得煞是精致,令人久看不厌。不过,眼睛老是往上看的话,不知到这儿是干什么来了。

在室内看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可以三个人坐在一起的空位,只好我和百合江小姐坐一块儿,贝琪小姐一个人坐在另一处。对于异己分子女人的侵入,起初投来奇异的眼神的先来者们,而后又马上把注意力转回他们自己的书本上去了。

阅览室里不能讲话。我们默默地翻看著那些装订成册的旧报纸。在我出生之前遥远过去的记录就这样保存著。那时候,我的爷爷、奶奶对这些报纸上刊登的事件大概也是时而惊奇时而兴奋吧。本来我只要看讣告栏就可以了,但不知不觉就看起了那些报导来。

对于爱知县六十多名女工的罢工事件,明治时期的《日日》报是当作奇谈来报导的。大概是觉得如同鸡──不,如同狗在天空飞翔一样奇怪吧。真是时代变了。明治时代的人,要是知道了现在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松竹少女歌剧团成员罢工的事和粉丝们的那种狂热劲的话,该有多么惊奇呀。

──正当我沉浸在感慨中的时候,百合江小姐拉了拉我的衣袖。坐在斜对面的贝琪小姐,正举起一只手向我们示意。

看来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9

以前,需要复印资料的人好像是带摄影师来的。不过,现在贴出了这样的告示:自今年起,开始使用从德国西门子-舒克特电气股份有限公司购买的自动影印机。

日本只有一台。据说只要十分钟,就能自动完成从拍摄到显影、冲印、烘乾的一系列步骤。真是了不起。

我很想看看到底是一台怎样的文明之利器,可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讣告只要抄写一下就能轻易完事了。讣告用黑框围著,内容是这样写的:

弟内堀晃二郎因病医治无效,于昨四日去世。特此讣告。

内堀洋一郎

富田鹤

明治三十一年四月五日

真是奇怪──虽然这么说极其失礼,可是这则讣告刊登出来之后过了两天,又登出了这样的告示:

四月五日广告栏刊登之关于本人去世云云之事,纯属乌有。本人身体甚为壮健。内堀银行也承蒙诸方厚爱,日益繁荣壮大。而有嫉恨之人,散布此等不屑谣言。特此声明。

内堀晃二郎

四月七日

我们各自抄写后还了报纸来到外面。坐进福特车之后,也没有马上开车,而是谈论了起来。

百合江小姐微微涨红著脸说道:「原来是真的啊。」

「那个,后来那则公告──你爷爷非常生气啊。」

「那当然。」

孙女也似乎重新燃起了怒火。对当事者一方来说那是自然的吧。不过,反驳文章开头的「本人去世云云」,还是感觉有点滑稽。正当我努力不要笑出来时,前面驾驶座上的贝琪小姐说话了。

「那位『富田鹤』是什么人啊?」

这个人的名字堂而皇之地写在讣告后面,反而让人在别人提到之前没去注意。

「当然是亲戚吧。」

可是,百合江小姐沉思了一会儿后却皱起眉头说:「富田……富田这个名字没有听到过呀。」

「三十……五年前的事了吧。那么久之前的人,不知道也不奇怪啊。」

「可是,在讣告上却是和兄长的名字排列在一起的呀。排在兄长之后的应该是亲戚代表吧。」

「……那倒也是啊。」在形式上应该是这样的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也应该至少听说过名字呀。即使没有听到过『富田鹤』本人的名字,那也应该听说过富田这个姓吧。」

「这个容易。你去问一下你晃二郎爷爷不就行了?」

百合江小姐刚要点头说「知道了」,这时,坐在驾驶座上的贝琪小姐不动声色地插嘴道:「那个我觉得还是不要去问的好……」

不能理解。

「咦,为什么?」

「这个讣告很明显是出于恶意的。晃二郎先生愤怒地认为『是嫉恨内堀银行兴盛的人干的』。所以这和一般的讣告不同。那么,排在后面的与其说是亲戚代表,不如说是恶意的代表吧。『富田』可能是晃二郎先生不愿想起的名字吧。──我想,晃二郎先生大概不想从孙女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吧。」

「嗯……」

贝琪小姐是想说不要一开始就轻率地提及此事,所以她事先给百合江小姐打了一支预防针,以防出现那种事态。

10

话虽如此,但在从前传下来的故事里,当女孩被叮嘱说「不可以打开这扇门」时,一般总会去打开的。【校注:这里应该是指日本民间传说「黄莺之家」一类的故事,可参阅河合隼雄的《日本人的传说与心灵》(昔话と日本人の心)】

这个六月,从新宿车站开出了一趟「目的地不明的列车」。有目的地才会去乘列车。花钱去坐一趟不知开往哪里的列车,真有这样的好事之徒吗?──此事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没想到,聚集的乘客似乎还相当多。这大概是因为人总有一种「越是目的地不明,就越想亲眼看个究竟」的欲望吧。

几天后,百合江小姐在洗笔处对我说道:「那件事我已经问过了。」

「咳?」

「就是富田鹤的事。」

「问你爷爷了?」

「哪能呢。不过,管家海老冢是一直在我家的──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住在我家帮著做事。」

「三十五年多了?」

「是啊。」

洗毛笔的其他人都走了,就剩下我和百合江小姐。百合江小姐说道:「我估计他已经六十出头了,也没结婚,一心只想著工作。」

「真是忠仆啊。」

「是啊。有什么事问他的话基本上都应该知道的。可是,当我问起『富田鹤这个人你知道吗?』时,真是出人意料啊。」

「怎么了?」

「就好像突然遭到雷击似的,脸色大变呢。颤抖著嘴唇问我:『在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我跟他提出交换条件说:『你告诉我她是什么人,我就告诉你。』他却一下子闭紧了嘴巴不说话了。任凭我怎么反复地追问,就是一口咬定『不知道』。──按理说他不会不知道啊。」

「是啊。」

「没办法,只好转换方向。这次我问了一位叫阿辰的老奶奶,她倒爽快地回答了我。」

「哦,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百合江小姐用力点了点头说:「说是很久以前──明治的时候,家里雇用的一个年轻姑娘。」

这太让人吃惊了。那样的人竟然成了讣告的署名人。

「这么说……」

当然又有新的疑问出来了,不过这个不太好问。百合江小姐的爷爷难道对那个年轻女孩做了什么让她怀恨在心的事吗?

对于这个疑问,百合江小姐主动跟我说明道:「她好像也没多想就说是家里雇用的女佣。可是,当我问到那个人和爷爷有什么事时,她就像贝壳一样闭上了嘴,就是不告诉我吶。──我非常生气,所以装出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甚至还透露了那个讣告上的名字。她觉得我『连这些都知道了』,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开了口,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从前发生的事情。」

百合江小姐子还真像一个老练的演员。她继续说道:「──那还是爷爷年轻的时候,和那个女孩发生了关系。爷爷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本打算好好照顾她的。可是,那个女孩却消失了。从那以后没多久,就发生了那个讣告事件。当时有传言说啊,可能是那个叫鹤的女孩跑到了那边的内堀家,诓骗了洋一郎先生。」

百合江小姐因为是自家人,所以好像没觉得什么。可是,在外人听来,那是很严重的事情,简直是为所欲为。不过,即使在今天的昭和年代,对于当佣人的女孩来说,也绝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

「是真的吗?」

「爷爷考虑到今后的事情,好像想方设法进行了调查,甚至还让员警到富田鹤的家乡调查了。不过,最后好像还是没有找到富田鹤的行踪。」

这事对内堀家来说并不光彩,不应该随随便便跟别人说的,但我还是告诉了贝琪小姐,想听听她的意见。

「那个富田鹤登了讣告──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不可能吧。登讣告是要花钱的。从东家跑出来的女孩应该没有这个闲钱──那么假如她想倾其所有登了讣告,然后一死了之的话会怎么样呢?可是,如果这样的话,也没必要写上洋一郎先生的名字呀。只要堂而皇之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就行了。……更为重要的是,一个做佣人的女人,她的脑子里是不会想到在报纸上登讣告这种报复手段的吧。还不知道她到底会不会写字呢?……更何况那还是明治时代的事了。」

我们的交谈是在行驶的车子里进行的。虽然开著车窗,但车里还是感到很闷热。

11

当暑假结束、秋风渐起的时候,百合江小姐邀请我去内堀府邸。

「那是一个严肃话题的演讲会。政界商界的少壮人物、陆军的将校军官也会来听。我也会在最后面的妇女席位上正襟危坐著的。──到时候请你来坐在我的身边好吗?」

真是奇怪的邀请方式。

「我可不喜欢那种拘谨的集会。那种严肃的话题,光上课的时候就已经够多的了。」

「可是,我心里不踏实,就请你坐我身边吧。其实……」

哎哟,原来是她的罗密欧也要作为商界的一员露面呀。

「啊……这么说,进展顺利咯?」

「不知道能不能说顺利。总而言之,在对东一郎先生的为人品行进行调查之后,说是找不出什么毛病。──很能干,口碑也好。人家都说他将来会成为一个好社长。品行方面也完全没有什么不当之处。」

百合江小姐带著自豪的表情说。

「那太好了。」

「最后的决定是──先让他跨进我家的大门看看。还不是正式的邀请,爸爸妈妈也不特别接待,只当作偶然来听演讲的人中的一个来看待。」

「对方家里是什么反应?」

「那边好像也很是折腾了一番。家庭会议上也是争论不休,有的说『不应该先去那边』,有的说『要让对方道歉』什么的。不过,意想不到的是,倒是那边的爷爷发话说:『行了,别争了。我也累了,不想把争执带到地下去。本来就是同根生的内堀,若能借此机会,摒弃前嫌,那也很好啊』。」

正如贝琪小姐推测的那样。大概那边也对百合江小姐进行了调查吧。这边怎么说也就是个女学生,是在百般呵护下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也找不出什么问题吧。总之,可喜可贺的是,两家踏出了修复关系的第一步。

「那边洋一郎爷爷的爱好说是喜欢收集浮世绘。」

突然改变了话题。怎么圆事啊?

浮世绘在江户末期到明治初期简直是一钱不值,很多流失到了海外,而在海外却受到了高度评价,据说还对梵-高等画家产生了影响。既然老外大加赏识的话──于是在日本也得到了重新评价。近年来,在银座等地也举办过展览会。

「说是北斋什么的画显得夸张,要从伺候起来方便一些的明治时期的画作中,选一幅他喜爱的,让东一郎先生拿过来呢。」

「那是和解的象徵吧。」

「是啊。」

「你家里有谁懂浮世绘吗?」

「我们家里都不懂。爷爷和爸爸对艺术类的东西毫无兴趣,现实著呢。墙上挂的画好像也没什么好的。噢……对了对了,海老冢──」

「那个管家?」

「是的。那个海老冢好像是个不小的收藏家,休息天经常到店里去转悠,一点一点不停地买回来收藏著呢。」

「是吗?这样的话,那边的爷爷和这位管家应该会谈得来吧。」

「这就难说了。

百合江小姐反应有些冷淡。确实,再怎么兴趣相同,这两个人也不太会有相遇的机会。而且即便同是收藏浮世绘,但无论是质还是量大概有天壤之别吧。

「不过,因为是他的爱好,所以我已经告诉过他了,说有一幅浮世绘要送来。他听了以后想了一会儿对我说:『难得的好事啊,我来把那幅画挂在会场的大厅里怎么样?我觉得这是你们两家修好的第一步,送画来的内堀先生也会很有面子。』我听了也很赞同呢。」

「布置会场什么的,都是由他来操办的吗?」

「家里举办活动都由海老冢一手掌管。──嗨,说到底,主要还是他自己想看那幅画吧。」

遇到自己的爱好,谁都会热衷的。百合江小姐的话也许还真说对了也不一定。

这个姑且不说。想到小女子我也能为别人做点有益的事情,于是我便说道:「那我就去打扰了。」

听那些高深的讲话时,我尽量注意不打瞌睡吧。

「我太高兴了。」百合江小姐总算放心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问道:「演讲会由谁来主讲啊?」

百合江小姐说:「一个名字很奇怪的老师,好像叫段仓什么的──」

12

那首打油诗的解释,我已经跟贝琪小姐说过了,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我把百合江小姐跟我说的话又告诉了贝琪小姐,另外还跟她说了当天的演讲者就是段仓,贝琪小姐还是只说了句:「是吗?」

不过,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她在回答前的时间间隔有点长。

百合江小姐叫我早点过去。我提前两三个小时就到了,在她的房间里听听西盖蒂的唱片什么的消磨时间。百合江小姐一直在留意著汽车的声音。

不久,有人敲响了房门。

「我是海老冢。」推门进来的是一位面颊消瘦、头发稀少的老人。

「什么事?」

「内堀先生来了。」

大概事先吩咐过来了就通报的吧。时间还早得很。虽然说好这边的父母不作特别的欢迎,但是为了表示诚意,所以就那么早早地来了。说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已经领到休息室了吧?」

「是的。──送来的见面礼品我也已代为收下了。」

知道罗密欧已经到了同一个屋檐下,百合江小姐明显地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哎,在家里四处看看吗?我给你带路。」

我明白了,就是为了这种时候才把我叫来的呀。果然,百合江小姐把我带到了休息室。坐在事先准备的座位上的还只有寥寥数人。百合江小姐朝一个穿著朴素西服的绅士溜了一眼。因为不是派对,所以大家都没有穿礼服。

我正想著她接下来会怎么做时,百合江小姐便做出了大胆的、不露声色的邀请。那位绅士就像是被百合江小姐握在手里的一根看不见的线操纵著似的,踉跄著站了起来。我不禁心中惊叹:原来这就是恋爱的魔力啊。

百合江小姐对来到门口的绅士说:「怎么样?您不去看看会场的布置吗?您送来的那幅画已经挂在墙上了……」

说得真是又自然又妥帖。哪怕短暂的一会儿,也想方设法要呆在一起啊。两人和我这个电灯泡一起向大厅方向走去。

用作会场的大厅原来大概是用来跳舞的房间吧。现在摆上了椅子,靠墙的地方设了一个讲台。讲台后面是大理石的壁炉,上方挂著那幅镶在画框里的浮世绘。

走在前面的罗密欧停下脚步,突然转过身来。哦,要等百合江小姐上前啊。这么近距离看去,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美男子。然而,从他那轮廓优美的嘴里说出来的,却像是舞台上那种让人讨厌的反面角色说的台词。

「对不起,我们俩有事要单独谈谈,请你离开一会儿好吗?」

就这样,我成了滑稽的小丑。哎,算了,不是有句古话说「窃窕淑女,君子好逑。坏人好事,被马踢死」吗?这种时候我还是爽快地撤退吧。

凭著记忆原路返回,来到百合江小姐的房间,坐在沙发上静候茱丽叶回来。

13

亲眼见到段仓这个人之后,让人联想到了荒野狂熊以外的其他东西。

大概是穿著黑色外褂的缘故吧,我觉得他就像一只巨大的甲虫。

「所谓国家,就是秩序。秩序就是美。」──演讲就这样开场了。

设在后排的妇女席位上,也坐著七八个听众。当然,其他二十来位都是男士。不知道他们都是以怎样的关系来到这里的。虽然里面没有穿制服的人,不过,只要看一眼他们穿著和服的背影,就能马上辨别出哪几个是军人。因为他们的姿势不同,而且坐在那里身体纹丝不动。

演讲的内容涉及历史的必然性以及随之而来的帝国及其臣民的责任和义务。语调和语言的选择上有一种让人感到狂野而为之陶醉的东西。

有人被他的演讲所吸引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我却始终没法有好感。因为我所喜欢的词语──自由,无法避免地,正遭受著他的践踏。

这些暂且不论。从正面望去,我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直到五十分钟左右的演讲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才终于回过神来:原本应该挂在段仓身后壁炉上方的那幅画,不见了踪影。

这对听众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事。可是,我是知道那幅画的来龙去脉的。对于开银行和灯具店的这两个内堀家族来说,那幅画应该是有著重大意义的。怎么会消失了呢?难道罗密欧和茱丽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以至于撤下那幅画──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什么事情。

我很想问问坐在旁边的百合江小姐。可是,整个会场充满了一种严肃的氛围,除了演讲者的声音之外,似乎连掉一根针都能听到。这样的场合,怎么能「哎哎」地打开话闸子呢?

演讲结束后,大家到了另一个房间,围著桌子开始了自助餐形式的联谊会。夜幕即将降临,而且我也不想从这些男人堆里挤进去拿吃的,想早点回家。不过,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那幅画的事情,本想问一问百合江小姐后再走,可她却正和别人进行著社交性的交谈。大概她觉得光和罗密欧说话有些不妥吧,所以就在天女散花似的应酬著。我觉著去影响人家交谈也不妥,于是就乾脆来到露台上吹风。没想到的是,那里已经有一个穿著和服的背影了。看来也是从人群中溜出来的吧。

那个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向我轻轻地用眼神致意了一下。

我不由自主地拿他与罗密欧比较起来。他不是罗密欧那样俊美的男人,但却让人感受到一种能够温柔地接受你的东西,也许可以称之为一种赏心悦目的包容力吧。

虽然不清楚他的年龄,但从那稳重的样子,看上去比哥哥要大几岁。

现实中的雅吉哥哥一副让人觉得靠不住的样子,而那个人却让我感到一种抽象意义上的「兄长一样的感觉」。

「您……不去吃一点吗?」

问了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其实,我已经饥肠辘辘了。

「那种氛围,我不太适应。」

我终于明白了。在这个人身上,并没有聚集在这里的众人身上那种张狂的顽固。我感觉这是一个可以进行语言交流的物件。

「……今天的演讲您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情绪多于思想。我所期待的是用资料服人的东西──对改善日本的现状提供具体的启示的东西。」

可以说这是具有批判性的意见。不管形式如何,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产生了一种我们同是露台派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自由难道是美的敌人吗?刚才的演讲说,秩序才是现代日本所需要的美丽的紧张,而自由之名的涣散是国家的仇敌。──我觉得自由中也能诞生美丽。」

露台的对面是一个池塘和一片树林。这里和数步之隔的室内迥然不同,各种虫子的鸣叫声不绝于耳。天色已黑。从屋内透出来的灯光和庭园里的黄色照明,营造出一种恬适的朦胧。

男人在秋风中笑了起来。

「我是一个军人。」

「我知道。」

那举止、姿势,怎么看都是一个穿便服的军官。

「您真是大胆。」

「是的……」

那个人认真地回答道:「国家好比一支行进的队伍。如果大家都自由地朝著自己的方向行走的话,那就不是一支行进的队伍了吧。」

「我认为您的这个回答似是而非。因为行进的意义不明确。如果说国家是一支行进的队伍,那么我觉得行进的方向应该是孔子所说的仁,或者不杀戮之类的最基本的德。当脱离了仁、德的主义主张强加于这支行进队伍时,行进的方向不就偏斜了吗?外在的行为和内在的精神都会偏了方向。──我所说的自由,是在朝著最基本的德行进的过程中,可以向右也可以向左的自由;是侧耳倾听鸟儿的呜叫声、抬头仰望天空中的云彩的自由。──只有从这样的自由中,才能产生人比机器尊贵的思想。」

「否定束缚人的主义主张,那么此时大义又将如何呢?在您所说的那样的国家里,还可能存在黎民百姓应该共同守护的大义吗?」

「如果一个国家有绝对的大义的话,那么邻国也会产生别的大义吧。那样的话,人类就会互相残杀。」

我怎么就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呢?碰得不巧的话,哪管你是不是女孩子,大概早就把你打翻在地了。然而,那个人却像是在侧耳倾听虫儿们专心致志的合唱似的沉默著。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道:「没有大义,国家如何维系?我无法想像。如果没有大义,人这一生,不就只剩追求一己私利、享乐和成功了吗?就像熟透的果实腐烂后掉落下来一样,那样的国家除了崩溃还能怎么样呢?」

我也竭力思考著。

「如果说……守护一个在行进中既可以往左看也可以往右看的国家……不靠大义这个魔咒来维系国家……这样的事情很困难的话,那么,我觉得,守护那样一个创造奇迹的国家,就是一种大义。」

「这种思想,是谁教的吗?」

这是一个危险的问题。

「不是,不是。──相反,老师们都在讲他们毫不怀疑的大义。比如说,帝国正在为拯救大陆的人民而战。我的同学中也有很多人热血沸腾地说,『真想做一个男人,马上去参加正义的战斗』。我觉得他们的想法都很纯洁。──可是,我却不禁自问:如果别的国家说是为了拯救日本而发动进攻,杀了我和我的家人,我会觉得那是正义吗?」

那个人静静地说道:「战争会使你不再觉得交战对手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我是一个军人。我只能成为军人。但是,我最憎恶战争的这种性质。──我的每一个部下,也都不是战争的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而且,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的对手,也都是有生命的人。对我来说,这样想是在刀对刀、枪对枪时的一种礼仪。──归根到底地说,您所说的也是这么回事吧。──就是说,无论何时无论出生在哪个国家,无论拥有怎样的想法,人总是尊贵的存在……」

他将我不知何故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脱口而出的话作了这样的总结,我感到自己充满了欢喜。

「是的。」我答道。

「刚才,我说在这样的地方吃饭我感到不适应。」

「啊?」怎么说起这样的话题来了呢?

「您刚才讲的话,对于作为军人的我来说,听起来确实有些刺耳。看得出,您是一位大家闺秀。──我可以说几句让您觉得不太好听的话吗?」

我只好点头。那个人继续说道:「我不想在那里和他们同桌吃饭,是因为那里有精美的菜肴。您大概不知道那些菜肴的价格吧?」

「……不知道。我在一个餐厅吃过晚餐,记得是五块钱左右。」

「是吗?我想,如果您知道我的部下们老家的生活状况,您一定会感到震惊的,五块钱对他们来说是个什么金额。别说地方上,就是在这东京,很多人天不亮就开始不停地工作,干一天也只能到手五六毛钱。」

我无言以对。

「有五块钱的话,就可以让五十个饥饿的人吃上一顿咖喱饭……如果有众多那样的人能够挺起胸膛,高高兴兴地加入到您所说的行进队伍里的话……不管是一个怎样的队伍,我都会从心底里支援。」

羞愧这个词,大概就是在这种时候使用的吧。

「您鄙视我吗?」

那个人慢慢地摇了摇头。

「恰恰相反。您有自己的思想。──请不要误解。如果您听了我刚才的话而开始绝食,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并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事情。」

「我……我叫花村英子。不好意思,能请教您的尊姓大名吗?」

那人立刻挺直了腰板。

「没有及时奉告,请原谅。我是陆军少尉若月英明。」

为了记住他的名字,我目不转睛地看著他的脸。若月先生突然舒开他那带著一丝少年般神情的嘴唇问道:「为什么──您这么看著我?」

「……因为您和我所认识的军官感觉上有很大的不同。」

「您所认识的军官,肯定是陆军大学毕业的俊才吧。应该很快就能成为将军的。──和我们这种摸爬滚打出来的是不一样的。」

这时,传来了有人踏上露台的脚步声,随即响起了「在这里,在这里」的嚷嚷声。

「若月,真不能小瞧你啊,这个花花公子。原来在这个地方和人家大小姐聊天吶。──喂,到这儿来!」

好像是他的同伴。大概是以学习研究兴趣小组的形式一起来到这里的吧。若月先生轻施一礼后离开了露台。

在他身后,只留下一片虫儿们的合唱声。

14

若月先生的事,我对贝琪小姐也只字未提。不过,关于那幅消失的浮世绘,我很想听听她的意见。

我把当天发生的事情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后说道:「那天很难有机会和百合江小姐单独在一起呢。后来一问啊,真是一起不可思议的事件,姑且称之为『无影怪盗』吧。」

「难道是亚森-罗宾现身了吗?」

贝琪小姐说出了一个遥远欧洲的怪盗的名字。

「就是那种情况啦。我不是和百合江小姐他们分开了吗?后来,他们俩说是到走廊里卿卿我我去了。正聊著的时候突然听到大厅里传出声响。

里面应该没有人呀──觉得奇怪,返回大厅一看,只见一个可疑男子取下画框──正准备把画抽出来。」

「大吃一惊吧。」

「当然。那个男子穿著一身黑衣,看了百合江小姐他们一眼,微微一笑,然后拿著画像飞鸟一样从隔壁房间到了露台,最后向庭园方向飞奔而去。」

「最后也没有抓住吧。」

「是啊。叫了几个在家里帮忙的书生到庭园里搜寻,可是一点踪迹也没有,就像烟一样消失了。因为马上要到演讲时间了,说是只是丢了点东西的话就算了──于是就暂且停止了搜索。」

贝琪小姐一边小心地握著方向盘一边说道:「那幅被偷走的画很贵重吗?」

「价值就在于里面包含了灯具店内堀的问候。好像也就是这一点了。」

「是吗?」

「按照东一郎先生的说法,再怎么说,充其量也不过是明治时期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的。」

「──是特意来偷那幅画的吗?」

「所以说,其实也就是小毛贼干的勾当。就是想进来偷点值钱的东西,随手拿了正好看到的东西。──就是这么回事吧。」

「这种话其实我是不应该说的,那个怪盗──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吧。」

「是啊。不是内堀家的人。也就是说,并不是讨厌灯具店内堀的人想破坏两家的和解。首先,知道那边送画来的就没几个人,只有百合江小姐和她爸爸、妈妈,还有就是管家海老冢了。」

「噢。」

「现在似乎不是画的意义的问题,问题只是画消失了。──如果是油画的话,是不可能轻易地取下来拿走的。──要是裱好的卷轴画的话,就会像戏文里一样,卷起来放入怀中逃跑吧。那样的话,说不定中途会像演员那样亮亮架子呢。如今浮世绘也都镶在镜框里了吧?」

「您说的是挂出来装饰的时候吧。──不久之前还是卷轴式的,不过,由于玻璃普及了,所以现在一般都镶嵌在镜框里了。」

「要是从镜框里取出来的话,也就是薄薄的一张纸。那就是说……口袋里也能装进去吧……」

「那又怎么了?」

我萌生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

「如果说是百合江小姐他们俩干的,那么怪盗消失之谜也就迎刃而解了。──因为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那个神秘的男子。」

15

我原以为贝琪小姐多多少少会有些吃惊,可是贝琪小姐的声音一点也没有变化,还是以平常的那个声音说道:「是啊。」

我有点失望地说:「只要把画框里的画抽走,然后声称看到一个可疑人物就行了。可是……」

「这样的话,就是另一个谜团了。──不再是『怪盗怎么会像烟一样消失了呢』,而是『百合江小姐他们为什么要让郡幅画消失呢』?」

「那倒也是。」

我随口说出了自己想法,但因为贝琪小姐提出的这个棘手的问题而搁浅了。说起来那是一幅庆贺两家修复关系的画啊,由于这幅画的消失而感到头疼的,应该是百合江小姐他们吧。

我左思右想,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反过来考虑会怎么样呢?

「如果那不是一幅表达庆贺,而是一幅表达诅咒的画呢?」

「怎么说?」

「灯具内堀怎么也不能原谅弟弟,所以假借表示好意让他麻痹大意,其实送过来的是一幅侮辱内堀家的画。东一郎先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将交给他的包裹拿过来而已,并没有打开看。──到了百合江小姐带他来到大厅的时候,才看清挂著的是什么画。于是他大吃一惊,马上意识到,『要是让别人看到这幅画就完了』。所以他就赶紧把别人赶走──」

也就是把我给支开。

「──他对百合江小姐说明事情原委后就处理了那幅画。茱丽叶当然会帮助罗密欧的。──之后,为了方方面面都不受影响,就编出了那个神秘怪盗。」

「说得有道理。那么,──所谓诅咒的画到底是怎么样的画呢?」

「比如说,──让人看了脸红的什么的画……」

同学中曾经有人笑著说起过什么「偃息图绘」,好像是男女在干什么的画。我没有见过,但听说浮世绘中也有那种画。

贝琪小姐冷静地说:「如果送来的是那种画,会挂到墙上去吗?」我无话可说。

「……说起来,那幅画我还从远处看了一眼呢。好像不是那种画。」

至少肯定不是那种裸露著身体的男女缠在一起的画。

「是怎么样的画呢?」

「我也记不清楚了,好像画的是一个──女孩节摆的古装玩偶那样的女人。对了对了,前面有一个大大的像是纸罩蜡灯那样的东西,显眼的绯红色用得很多,因此更加联想到了古装玩偶。」

贝琪小姐沉默了,是深深的沉默,然后,慢慢地开始讲起了某个浮世绘画师的故事。

虽然是百科词典的内容犹如都印入脑海的贝琪小姐,但我对她连这个都知道还是吃惊不已。为什么连这种事情她都知道呢?

「那是……」

「那幅画,如果被挂在了那种场合,还真变成了一幅诅咒的画。」

「可是,那样的话……无论怎么说都太过分了。东一郎先生对于洋一郎先生来说是自己疼爱的孙子吧。首先,孙子的立场没有了。──弄不好,并不只是这些。银行或电气的无论哪家内堀,都会被卷入与死亡讣告那时候完全不同的更大的混乱之中。──以前的事或许还会有人幸灾乐祸。但是,这一次对谁都不会有好处。」

当然,我没见过他。但是,洋一郎这个老人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早已有所描绘。对刊登出激昂的反驳文章的弟弟,仔细考虑后觉得「受损的是登出那奇怪的讣告的那一方」。这次,看到两家关系修复的徵兆,觉得「这样不错啊」,并且要赠送画。要说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觉得他是一个睿智而又稳重的人。趁这次机会,要赠送一幅诅咒的画这样的阴险行为,与我脑海中的画像不相符。这样说来,看看百合江小姐一路走来,我渐渐觉得──感情用事的难道不是银行的内堀那一方吗?

「正如您所说。所以,我有件事想拜托小姐您。」

「什么事?」

「尽量不要让东一郎先生武断地责备他爷爷,能请您安排一下吗。」

「什么意思?」

「首先,东一郎的爷爷到底赠送了什么画,仔细地确认清楚是很重要的。」

「啊?……可是,东一郎先生应该已经知道了呀,因为他为了看画去过大厅了……」

我一边说,一边觉得事情就像云开雾散一样,已经初露端倪。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呀。

16

接下来的星期天,我又来到了内堀府邸。百合江小姐的房间在那三层建筑的最上一层。整幢房屋本身就建在高台之上。从窗口看出去的景致,非常美丽。

然而,却没有闲暇观景。在装饰著木偶娃娃的柜子前摆放著沙发,我和百合江小姐一起坐在上面。

平常,不可能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就在我们面前。他就是我们秘密叫来的海老冢先生。我们让他坐下,但他没有坐,只是面色苍白地站著。

瘦弱的身体、尖尖的鼻子使人联想到了鹰,不过只是一只年老的、已经失去霸气的鹰而已。我想到了岁月的残酷。眼前这个人也曾经年轻过。

「海老冢先生,把你特地叫来,实在不好意思。有件事,无论如何想要请教你一下。」

我试著这样起了个头。

「──对于当事人百合江小姐来说,有些话不容易说。所以我们两个人考虑了一下,由我来问您,可以吗?」

「是。」

「内堀洋一郎先生,赠送了一幅浮世绘给这边,作为向这边问侯的礼物。原本应该由这边的主人接收的。可是,由于那天有特殊的事情,就由你打开包裹了──是这样吧?」

海老冢显得痛苦地点了点头。

「──收到画后,你说想把它『马上装饰在演讲会场』。是这样吧?这是作为一手掌管内堀家活动的你所说的话。没有让人觉得特别的地方。但是,就在此时,你的心中却已谋划了某一个计画,不是吗?」

海老冢先生,这次只是沉默不语。

「──东一郎先生正好在演讲开始前进入会场,看到了那幅画,愕然不已。他爷爷爱好浮世绘。即便是门前的小僧什么的,经常耳濡目染,也会瞭解一些相关知识的。所以,他马上就明白了那幅画的意思。一小时以后,大厅将被一群具有国粹思想的人填满。还将举行一场关于神国的演讲。──东一郎先生的双腿,实际上,大概已经被逼近身边的恐惧吓得发抖了吧。于是,他取出了画藏到了口袋里。但是,又无法对这边的父母解释。万一被大家知道了,两家的和解以及他们两个人的婚姻都会像梦一样消失。因此只好说画是被瞬间偷走了。──但是,其实那并不是东一郎先生的爷爷所准备的那幅画。」

我平静地询问道:「──海老冢先生。听说赠送给这边的其实是一幅《海运桥-国立第一银行》【见附图】的画。我听说你爱好明治时期的浮世绘。所以这是张什么样的画,你知道的吧?」

海老冢痛苦地挤出了几句。

「……是小林清亲【校注:明治时代初期的浮世绘师、讽刺画家,被称为「明治的广重(歌川广重)」,与月冈芳年、丰原国周合称明治时代浮世绘三杰,以风景画为多】的画作。清亲他画出了对我们来说值得怀念的明治时期的风景。《海运桥-国立第一银行》,是其中较为出色的一幅。」

关于那幅画我也进行了一番调查。有一点见解。于是补充说道:「那是一幅雪景图,海运桥在日本桥的兜町,从白木屋百货商场即便步行也没有多少距离。以前是木桥,后来是石桥,现在变成铁桥了。──『海运』的读音和『开运』差不多。而且,桥是将此岸和彼岸相连的东西。作为和好的象徵,那幅画确实是最适合的画题了不是吗?在桥的对岸,可以看见日本最初的银行颇具特色的外观。那好像是明治时期具有代表性的建筑之一。这也可以说是对『银行的内堀』的问候。正当这座建筑物要被拆毁的时候,发生某一事件,导致内堀家族的兄弟不和。──当画中的建筑物还在高高地耸立的时候,能让人回想起令人留恋的那时的回忆,所以说不定还包含了这些无声的语言。──这样一想,那幅画实在是一件意义深刻的礼物啊,不是吗?」

没有回答。我继续说道:「但是,作为洋一郎先生赠送的问候的礼物挂上墙的,实际上却不是《海运桥-国立第一银行》。──海老冢先生,您不是收藏明治时期的浮世绘,──特别是月冈芳年【校注:幕末到明治初期的浮世绘师,因其在无惨绘(浮世绘一种样式)的风格、成就又被称为「「血まみれ芳年」」,受三岛由纪夫和江户川乱步喜爱,同时也是剧画的先驱者】的作品吗?」

「……是的。芳年是位天才。在其画作中,有时,令人不忍目睹的残酷也包含其中。所以,他的作品有时会被不当地厌恶。但是,对于有眼光的人来说,芳年作品的艺术性是一目了然的。」

海老冢先生的声音,直到此时才开始响亮地叙述他的信念。明治时期的浮世绘普遍的评价都不太高。所以连做管家的海老冢先生也能买来收藏吧。珍稀古代的东西是人之常情。到了百年之后,对它的评价定会改变吧。

「可是,海老冢先生,你将自己钟爱的芳年当做报复的手段,这样好吗?而且,芳年会高兴吗?」

海老冢先生的嘴唇,又紧闭了。

「──赠送来的画,在被挂上墙时,变成了其他东西,是谁干的这很明显。就是打开包裹,把画框挂到墙上的那个人。偷换画的人只可能是你。你早已作好思想准备,想要让内堀家陷入窘境吧?」

「──是的。」

「你挂上去的是月冈芳年的《美立七曜星》【校注:绘于1878年,描绘天皇的侍女】中的一幅。画的是在闺房前,口衔怀纸的女官。画上清楚地写著女官的名字:『权典侍正五位柳原爱子』。【见附图】──这在现代是很难想像的事情。明治天皇的侧室之一、先帝的母亲,而且相当于陛下祖母的人,那样的姿态。──不说是浮世绘,这是对日本美术感兴趣的人所周知的一幅画。这是直到现在,大家都忌讳谈论的画作。当然,这是明治时期被禁售的画。但是,浮世绘不仅仅只有一幅。它是印出来的。有一定的数量。你一定是把在某个古董店里搁置了很久的一幅弄到手的吧。──如果,偏偏这样的一幅浮世绘,在那样的演讲会的墙上,被华丽地装饰上去的话,──内堀家的处境,会变成怎样?」

百合江小姐带著无法形容的表情看著海老冢先生。

17

「──你对内堀家,为什么怀有如此深的恶意?我想到这儿,就会觉得很久以前发生的某一事件,和这次的事件重叠了。充满仇恨的讣告,在《东京日日》报上被刊登了出来。那也是因恶意而发生的吧。──这次的事件也是你海老冢先生干的。根据此事,再回顾以往会怎样?我听说──当你听说富田鹤的名字时,曾激烈地动摇过,是吧?」

海老冢先生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当时,你和鹤小姐都很年轻。如果你对鹤小姐是怀有同事以外的爱慕,那会怎样?也许由于某件事情,这家的晃二郎爷爷被人怀恨在心了。即便你想要杀了他,但不可能做到,所以你就想在报纸上杀了他。──假如你就是怀有这种心思的人,那么发生这次事件的原因也就能理解了。没有结为连理的你们两个人。对比现在,内堀家的两个年轻人正要迎来人生幸福的春天。一直忍耐著的冲动在此时爆发,也是可以理解的。」

海老冢先生低著头说话了:「正如您所说的那样。鹤小姐和我,自从见到第一面时起,就感到心意相通了。虽然我们相互发誓以后要在一起,但是,我是一个书生,而鹤小姐也每天忙于工作。我们没有做过任何不规矩的事,只是只是,我们想著──有一天能得到主人的允许。鹤是在乡下长大的。她是一个没有怀疑之心的,单纯而直率的姑娘。却被醉酒归来的主人给──。她是思想保守的姑娘,觉得没脸见我,就消失了踪影。──从那之后,我没有一天不想著鹤的事情。──有一天我在整理报纸时,突然想到了讣告。原本想仅仅用鹤的名字刊登的。但是,这样的话就不完整。而且在委托报纸刊登的时候,也不能让人觉得奇怪。所以,我就借用了主人兄长的名字。」

「那是报复吧。」

海老冢先生就像在对很久以前的书籍,一页一页的确认记忆一样,慢慢地说道:「我确实憎恨过主人,但是,更重要的是,我想『对于这个讣告,一定不会没有评判,这样的话,就能查找鹤小姐的住处了』。果然,员警也出动了,主人也好像进行了调查。──如果能和鹤再会的话,即使被抓了,也要逃跑。即便不行,当然,我也不想因讣告的事情而给鹤带去麻烦。只要我知道鹤平安无事,我会光明正大地站出来承认『这件事是我干的』。可是,──还是没有找到鹤。是投身了哪个深渊了呢?还是身陷比水更冰冷的社会的深渊了?我完全不知道。」

「难道你没有想要离开这个家吗?」

「我当然想离开。可是,如果我离开这里的话,万一鹤找上门来,我们不是又不能再见了吗?──孤苦伶仃的鹤在死前说不定想要见我一面也很难说。这时,如果我不在的话,能行吗?」

「……我明白了。可是,海老冢先生,你的怨恨通过偷挂那幅画的方式得到了发泄,但是如果百合江小姐他们两人因此而分开的话,──那不是将同样的痛苦让别人蒙受吗?」

海老冢抬起眼,又伏下身体。

「……是的。」

「所以那时你如果对自己说,已经报仇了,那么就到那时为止了。──就算东一郎坚持说,从那边的内堀家送来的不是这个而是其他东西,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对于感情激动的人来说,这是姑息的逃避。不仅是一时的骚扰。这很可能造成无限的仇恨落到两家人身上。……我这个小女孩,对著像你这样有著丰富的人生阅历的人说这些话有点出言不逊。但即使这样,我还是想说。──无论是百合江小姐还是东一郎先生,他们和晃二郎爷爷不是一样的人。」

「……您说得对。我不想辩解。我只能说──像是被妖魔给迷惑了,当时我到底怎么了。」

至此为止一直在倾听事情经过的百合江小姐,彷佛要用皮鞭抽打似的说道:「海老冢!」

「是。」

「你这家伙,我们内堀家对你的恩情你忘了吗?尽做些为所欲为的事。迄今为止,是托了谁的福你才能活到今天的?」

「实在是对不起。」

和罗密欧的关系险些被破坏的茱丽叶,从沙发上探出身子说:「这不是说声道歉就能了结的吧?」

「百合江小姐。」

「什么?」

「你不是说过吗?──海老冢先生一心工作,一直以来认真做事。看在这个分上,就原谅他吧。」

百合江小姐像美国电影里的年轻女演员生气了一样,鼓起了腮帮子。

我转转眼珠说:「──海老冢先生。事已至此,你也难以再继续做管家的工作了吧?可是,你也到了应该退休的年龄了。内堀家应该会为你考虑能安度晚年的办法吧。」

百合江小姐皱起眉头说:「这不行──」

「我觉得事情声张出去不怎么好噢。哎,你和东一郎先生要让大家看看你们是有度量的。暂且就当是出现了一个谜一样的怪盗吧。」

「可是──」

「喂,百合江小姐。内堀两家之间、你和东一郎先生之间都有桥梁啊。──但是海老冢先生和鹤小姐之间却没有桥。请你考虑考虑吧。」

18

我装出一副要去厕所的样子,来到了走廊上。看到先行离开的海老冢那瘦削的后背,于是追了上去。从三层楼走廊的尽头的视窗,秋日那金黄色的夕阳照射进来。

「海老冢先生。」

「啊?」

海老冢回过头来,我看著他布满皱纹的脸说道:「请不要去死。」

海老冢默默地注视著我。

「──如果你消失了,那么你心中的鹤也会消失。请和你心中的鹤一起活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我觉得这是你的职责。──人在自然死亡的时刻到来前,不应该舍去生命。我如果听到你死了的话,我会悲伤的。在这个世上有为你悲伤的人在,所以请不要去死。」

海老冢先生深深地看著我,静静地说:「小姐。说这样的话,您也许会生气。可是──鹤小姐就是像您一样的姑娘。」

19

我将报复事件的来龙去脉告诉贝琪小姐后,问道:「这是不能大声说的,可是,我对忠臣藏的讨伐攻入实在不能赞同。那确实是袭击了憎恨的仇人。但是,夜晚侵入别人家里去杀人这样的事,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也是不行的。」

好像有人因为说了句「浅野内匠头很轻率」而被殴打了。像这种事情不能一不小心就说出口的,不过,贝琪小姐也有同感。

「我想人在面对大的非正当事件时,谁都会想抗议的。只不过,什么正确?什么不正确?只有时间才是判断的唯一依据。水里的鱼是看不见包围自己的水的。即便是政府的判断也会有失误的时候。更何况个人打著自己的正义的旗号,去杀害那些和自己立场不同的人,这样的事情是绝不能允许的。」

大概由于我提到了忠臣藏的缘故,话题竟然涉及到了杀人。

且说,我正想著今后不会再去听段仓的演讲了,可是,没想到的是又听了。这次是受桐原府的邀请。

这次是通过道子小姐发来的邀请,奇怪的是她这样说:「我哥说,务必要请那个驾驶员来。」

贝琪小姐开著车子到那儿之后,不可能出席演讲会的,只会呆在随从人员休息室。这真是奇怪的要求。

会场比内堀家举行时的要小得多,只是自己人听听而已。演讲者有二人。被称作大师的老先生,就中国的思想,做了充满敬意的阐述。然后是段仓,像甲虫摇晃著身体似的站在前面,狮吼般地说在现代,只有日本吸收继承并实践了中国思想中伟大的部分。

演讲结束后是餐会,八点左右散会。今天穿著便服的胜久先生走过来,这样说道:「接下来要送两位老师,届时,想借用一下你家的驾驶员。」

「别宫?」

「是的。」

大尉先生不容我说什么。于是我看著他锐利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呀──就请认为是我一时心血来潮吧。我会请他们乘坐我家的克莱斯勒。你家驾驶员她什么车都会驾驶的吧。」

这时,我必须得说:「我也一起去,可以吗?」

「你大概会担心吧。你愿意的话就请吧。」

从大门口来到宽敞的前院,外面的风已感到有阵阵的寒意了。这是一个像出现在童话小说里的明亮的月夜,能看得清路上一粒一粒的小石子。

另一方面,等待著的车子像黑暗凝固在那里似的漆黑一团,贝琪小姐已经站在旁边等著了。

「花村小姐,请你坐在前面。」

胜久先生这样说著,自己打开后座的车门,招呼老先生和段仓进入。

我坐在贝琪小姐的旁边。和自己常坐的福特车相比,这辆车比较宽敞,坐著很舒服。

后座上坐著两位客人和胜久先生。感觉像作为主人的胜久先生以车送客似的,一般来说,即使再怎么对学问表示敬意,也不会表现出这样的架势的。

车子在静寂的夜色中谨慎地滑行著,路上的小石子在车轮下发出响声。

「听说段仓先生接下来在麻布这个地方还有集会,车子先开到那里。」

「遵命。」

「嗯?」

发出声音的是段仓。满是酒气。

「──是个女的?」

胜久先生答道:「是的。要说驾驶技术,她是非常棒的,请放心。」

段仓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喂。你有丈夫吗?」

「没有。」

「女人应该早点生小孩。只有这样才能对国家有用。──不是自作聪明,握握方向盘什么的。」

胜久先生说:「不,其实她的『小聪明』不仅仅是驾驶技术。还很博学。──怎么样?今天好不容易大先生在,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胜久先生瞭解贝琪小姐的武艺本领。可是,对她那令人惊讶的博学多识的情况是怎么知道的呢?

到底是供职于参谋本部的人。并且,还是在二百六十大名门中屈指可数的名门嫡子。也许通过特别的方法进行了什么调查吧。

即便这样,我还是对他把贝琪小姐像笑料那样对待的方式没有好感。

贝琪小姐眼睛注视著前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在开车时的侧脸。

她的额头、鼻子、嘴角的轮廓像剪影画那样,我好像看一幅美丽的剪影画图案一样感觉心情舒畅。她嘴唇动了动说道:「在一知半解的书里有这么一句话叫『善于作战的人不会败』是吧?并且,还写有『善于布阵的人不作战,善于用兵的人不布阵』。能巧妙布阵的人不需要打仗,善用军队的人不需将事态推进到布阵就能取得胜利吧。作为女人,我希望──在尽可能的范围内,不依靠战争这样的手段,就能解决各种问题。」

段仓从鼻内挤出一声「哼」。我想到他可是东洋思想的专家,打了个冷颤。贝琪小姐也说出了一些冒失的话。

「像这样的事不是你来说大话的噢。何况你是日本的女人。像大和抚子那样装出一字不识的样子才显得文雅:好好记住了,没有比女人卖弄一知半解的学问更卑劣的了。──实在是丢脸。」

胜久先生插话道:「先生,对刚才的提问您的回答呢?」

「嗯?不打仗──是吗?──不,这种事要看对方的。无论这方如何竭尽诚意,而对方不听那也没办法,只好把他们打倒。」

车子终于驶到了麻布街。贝琪小姐一边将车子靠向段仓说的店前,一边说:「先生。我是后生所以想请教一下。其实,我学习不够努力,不知道刚才说的几句话出自什么典故。请问究竟是在哪个典故里的?」

看情形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段仓身上,段仓露出不快的神情,吐出一句语:「《孙子》,是《孙子》!」

贝琪小姐静静地低了下戴著制帽的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动作感觉像满天的白露一样冷冰冰的。

胜久先生打开车门,站在车外目送段仓离开。回到车内后,大尉先生说出了一句奇妙的话:「我没有让你开门噢。」

贝琪小姐闭上睫毛长长的眼睛,坚定地答道:「谢谢。」

与此同时,老先生挤出几句话来:「那个男人曾到我的教室里来听过课。──他是我的学生。」

并且,向贝琪小姐问道:「你一定知道那几句话是出自哪里的吧。」

稍作停顿,贝琪小姐回答道:「──《汉书-刑法志》。」

20

车子朝著老先生的住所方向驶去,贝琪小姐说:「他觉得一个开车的,何况是女人──」,丝毫没有自卑,倒好像那几句话充满了光芒的自豪,「他觉得──一个女人说的话,关于战争的箴言,最多也就是《孙子》那么点儿吧。他这样想不足为奇。」

车子慢慢地向北驶去。

「你──不仅仅知道《汉书》。瞬间将那几句箴言的顺序说反了。因为这样说的话,那个男人容易听得懂吧。正确的顺序是『善于用兵的人不布阵,善于布阵的人不作战,善于作战的人不会败』。──就是说能巧妙地调动军队的人无需布阵就能解决问题。但是,即使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当面对和敌人对峙的情形时,如果能巧妙地布阵的话,也能解决问题。再者,即便连布阵的才能都没有,进入了实战时,如果善于作战的话,就不会战败。」

老先生说:「──我想看一下你的脸。」贝琪小姐没有回答。

「因为我想起了,现在不在的某个男人。我也没有教过他。我,才应该成为那个男人的学生。──不过,还是算了吧。只有一事,我想请教一下。」

「是。」

「这几句箴言的后续你也学过吧?」

胜久先生颇感兴趣地说:「噢,──我一定要听听。」

贝琪小姐摇了摇头:「那几句才会得罪人吧。」

「没关系。」

夜晚的帝都展现在眼前。克莱斯勒驶入了宽敞的道路。

「──如果你硬要我说,我就说吧。应该对军人来说会刺耳。但是,对老百姓来说是一句有力的话。」

贝琪小姐说:「──善败者不亡。」【校注:见《汉书-刑法志》:「善师者不陈,善陈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校者才疏,也不知这几句出处,不过对「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这两句还是有印象的,结尾的震撼于我反而是种自然而然的感觉了】

车子穿过跑马场前的壕沟,来到了和田仓桥。清澈的月光洒落下来,宽广的壕沟的水面波光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