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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选择战斗

仁刚回到东京的时候,觉得能让梅洁尔演完文化节话剧就谢天谢地了。因为事态随时都在变化,东京极有可能成为激战之地。

然而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却还是没有什么大动静。他们依然暂住在月租公寓里。

魔法使融入一般生活造成的摩擦日益加剧。他们异世界人是神话中描写的各类神只的原型,却随着《恶鬼》人口的增加被赶入了阴影之中。现在就如同是为了发泄这股郁愤,魔法使们在全世界各地到处游览。

异世界人一天比一天大胆。他们说出了『真正的历史』,与这个世界的宗教人士陷入激烈的文化冲突。如果不是再演大系保持着对所有魔法使的干涉,肯定已经发生了不少流血事件。

至于仁,则是除了要和亚特兰蒂斯市民代表王子护豪森保持定期联络以外,基本和无业游民没有区别。

「没想到居然会空出这么多时间来,我还以为状况会很快发生改变呢。」

到头来,《幻影城》里的绊在这半个月里一次都没有联系过他。既然对方不主动打电话,他觉得有必要直接亲自去一趟那座浮在亚特兰蒂斯近旁的魔法遗物了。

刻印魔导师集团《鬼火众》的头名虎坂井雷伊朝仁搭话道:

「王子护老板到底在做什么呢?」

虎坂井还在上高中,因此没有去御陵甲小学当校务员。他对这个世界的地理还不是很了解,正将教科书里的世界地图册在茶几上铺开仔细研究。

「那家伙现在据说在新加坡。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因为亚特兰蒂斯那件事已经被怀疑上了,美国政府好像委托他去对付中国,他没法拒绝。那家伙貌似在西海岸受到核攻击之前把资产全部转移到美国之外了。」

怀斯曼大本营的转移目的地便是新加坡。然而,局势在新加坡附近迅速激化,就好像要故意拖住怀斯曼、使其远离战斗的正中心绊和舞花一样。

「中国不想和美国全面开战,没有出兵控制台湾。但另一方面,中国提出要在美国海军无法出动的情况下填补空缺,担任保护东南亚海运航路的军事力量。」

若要进攻台湾,需要考虑的问题是近在眼前的冲绳美军基地还完好无损。因此中国选择扩展在东南亚的军事和经济影响力,走了一条相对稳妥的路线。仁用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从中国南部海岸到南海海域的箭头。

「哦,就是这一片啊。这是这个世界的国家之间的政治问题吧。看来王子护老板他们会很忙呀。」

「每个国家都注意到魔法消除已经衰减得今非昔比了,因此都会保留能够信任的人手预防国内魔法使的暴乱,形势复杂的外部案件都会尽可能交给外包人员处理。怀斯曼嘛,就是那个最理想的工具了。」

这个世界的军队现在都忙于守卫各自国家的边境线和经济。因此舞花和绊的决战,会以魔法使为中心展开。

「怀斯曼虽然早就被盯上了,但是这跟留下会导致事业崩溃的把柄是两码事。如果这家公司倒闭,王子护他们就会失去先行者优势,所以现在对他们而言是重要关头。」

目前的形势还不至于算是剧变,因为《幻影城》中的绊还没有采取行动。

「也就是说,王子护老板比起再演魔导师之间的争斗,更看重自己的公司。这我倒是能理解,可是连咱们也一直干等,这也没法让状况有任何好转啊。」

虎坂井雷伊是向往这个没有魔法的世界、为了被贬为刻印魔导师故意犯下罪行的怪胎。表情总是笑嘻嘻的,但眼神正如罪人身份一般阴暗锐利。

「接下来也就只有去《幻影城》找她谈谈了。」

仁他们只是普通人类而非超人,没有能力孤身阻止历史的动荡。只不过,他们还是有权利以性命为赌注参与这场大型竞争。当变化爆发的那一刻来临,他们或许也能闯入漩涡的中心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虎坂井本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看样子已经有点看不清状况了。

「老大你就以这种状态等着,不觉得不安吗?」

「我简单跟你讲。现在既然竞争的中心已经限定在魔法使的范围内,胜负就完全取决于舞花和绊这两个再演魔导师谁能活下来。消除已经变弱,魔法消除者大概已经没法再抵挡火力强大的高位魔导师了。现在这就是一局棋,我们所有人都成了再演魔导师手指中的棋子。」

虎坂井这人,事情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安身之计,就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哎呀你好好听就是了。换句话说,现在有两名能够独自管理一个阵营的超强魔法使,也就是仓本绊、还有舞花。」

「在餐桌上摆碎报纸也太寒酸了。」

「那就用钱来?……这样吧,绊当初是《神人》,大概是魔法使里面最强的,算是一万日元。接着呢,舞花在《幻影城》里没有解决掉绊,所以她作为再演魔导师的实力可能还和绊有一定差距,这一头算是舞花的阵营,先放个五千吧。然后,舞花这边有神圣骑士团帮忙,这帮人差不多也能干五千元的事。这么一来,绊和舞花这两个阵营,各自都是合计一万元,基本算是平分秋色。」

话题突然变得庸俗起来了,不过有了具体数值,感觉有了一丝分析局势的味道。仁又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千元纸币。

「怀斯曼和王子护还有亚特兰蒂斯,全部加起来的存在感差不多相当于一张一千元吧。把它放到舞花和绊中间来。王子护他们纯粹是跟着钱跑,当绊和舞花任意一边的棋子都有可能。日本政府和魔导师公馆……也加起来算是一千好了。」

「《协会》要怎么算?」

「他们目前也在被『未来』的再演魔导师操纵,但是《协会》说自己并不想和再演魔导师扯上关系,还没有参与这场赌局的可以先不算进来。至于《联盟》和艾丽瑟·邦施坦因、我暂且保留意见。如果非要在舞花和绊之间选一个,艾丽瑟应该会帮知晓性格和为人的绊,但我不敢保证。」

与神圣骑士团和《协会》一起并称为魔法世界三大势力的魔法使集团《联盟》,对再演大系怀有深刻的仇恨。如今再演之《神》降临,其议长艾丽瑟肯定正无比狂怒,谁也不知道她到底会如何反应。

也就是说目前,《公馆》与怀斯曼的动向,足以左右两名再演魔导师的竞争局势。

「和这帮人摆在一起的话,老大的存在感差不多也就是一百元吧。」

仁觉得很妥当,便从零钱袋里取出一枚百元硬币放到桌上。

「你和《鬼火众》差不多就是五十元,平均每个人一枚十元硬币的感觉?」

「是啊。……不过,还有其他牵扯进来的人吧。首先就是艾蕾诺尔·纳刚,……仓本绊能活着,那女人得有一半的功劳。……老大算一百元的话,她起码也得是五百吧。」

仁看了一眼零钱袋,里面并没有五百元硬币。

「那就把艾蕾诺尔换成一百元硬币,放到绊的一万元旁边。我就降到五十吧,这样更合适一点。」

「那我就是十元,其他《鬼火众》五元?」

仁继续逐个列出牵扯进来的要素。

「《雷神》还活着,也并不是无法行动,必须得把他算上才行。」

「那《雷神》就是一百元……艾蕾诺尔五十,老大十元。」

比起一万元的绊、五千元的舞花和神圣骑士团,仁的十元硬币也太过穷酸了。虽然混在大钞里实在是厚颜无耻,他还是觉得带着一群人的首领起码也得是五十元硬币才行,要不然太没面子。

「虽然只是随便聊聊而已,但我就算再不值钱,存在感只有十元也太让人伤感了吧?」

「我们可是五元和一元好不好。」

茶几表面投下了一个影子。

「老师,我说你们,拿钱当玩具玩,很开心吗?」

小魔女以冰冷的视线俯视两个男人,梅洁尔不知何时已经回家了。

「……啊、不是、那个……对不起。」

「老师,道歉就省省吧,赶紧把钱收拾好。」

仁连忙把摆了满桌的钱收回钱包里。他正要一把将所有面值十元以下的硬币抓起来,突然想到自己这一伙人的性命就如同是这些小额硬币一样,于是便郑重地一枚一枚收回了零钱袋。

「老大……你这副样子,真的和十元硬币很配。」

耳畔理所当然一般响起拖鞋的啪嗒啪嗒声,小魔女走向了厨房。看着她明明是冬天却还是穿着短裙的背影,仁忽然想到,自己现在简直像是个被小孩子包养的软饭男。

「对了,梅洁尔,你不是还有作业要写吗。做饭这种事就交给我来吧。」

不管怎样,到头来,在绊和舞花的对局中,仁只不过是一枚十元硬币而已。如果不发生有能力介入的事件,他们就无法采取行动。那幅由大钞和硬币铺出的局势图,表明了在舞花和圣骑士保持等待的情况下,只要绊不行动,其他的势力就都不能主动出手。

明明现在有了充足的时间让他舒缓心神,他却产生了严重的闭塞感。

「老师,作业我在课间休息时间就写完了。」

梅洁尔兴高采烈地从冰箱里取出白菜抱到水池那边,看来今晚要吃火锅。

仁估计她切好所有原材料大概需要三十分钟,便从口袋里取出手机。

「我去打个电话,和魔导师公馆联络一下。」

「这有点太没节操了吧,我们现在吃饭靠的可是怀斯曼的钱。」

仁就是想要当一个骗子。他相信王子护就是期待这一点,才给了他来到东京后在当地自行决策的权利。

「刚才不是已经整理过状况了吗。绊和舞花不可能和解。我所处的地位,只不过是与怀斯曼关系密切的一枚十元硬币罢了。所以要去接触魔导师公馆。那帮『未来』的再演魔导师,只要给他们运作的时间,就会安排让怀斯曼和《公馆》发生冲突搞成两败俱伤。」

「王子护可不信任老大。鼻子太灵、擅自跑出狗屋捕猎的猎狗,可算不上是好狗。总有一天会让猎人觉得害怕然后被宰掉的。」

「不对。」

厨房里传出一个可爱的声音。梅洁尔手里拿着萝卜和削皮器走了过来,看来是打算让闲着的人帮忙削萝卜。

「即使不信任老师这个人,但大家都知道老师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所以只要老师还和我在一起,就能放心和老师打交道。」

仁一声都不敢吭。怀斯曼的确是因为这个理由才与他加深合作。

还是个孩子的魔女捂住胸脯说道:

「我觉得吧,老师因为是个烂人才能生存,也就是说老师的工作就是当一个烂人。所以呢,老师你就使劲烂下去吧,没关系的。」

少女显得胸有成竹从容不迫。契机可能是之前被她抽了几个耳光,也可能是因为她求仁打她却没有得到回应。

「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变得对我不怎么留情面了。」

对于仁微小的抵抗,少女回应他的笑容彻底褪去了虚幻感,充满了坚定的自信。

「这当然是因为,我们已经非常了解彼此了嘛,老师。」

小魔女的成长,实在是令人目眩。

和魔导师公馆取得联络后,进展非常顺利。

仁在逮捕《九位》时,自称是亚特兰蒂斯的安保负责人。因此他回到日本,名义上是以亚特兰蒂斯治安管理人员的身份前来访问。他带着自己的名片拜访警察厅,然后便进入了《公馆》在合同厅舍内租借的办公场所。

「阿拉克涅说出什么东西来了吗?」

仁从监控室里观看正在拍摄审讯室的摄像机影像。《公馆》向他提出了一项工作委托,他暂时没有给出答复。从《公馆》的角度来看,不能让他这样立场不明确的人与阿拉克涅直接接触。

这个充满显示器和各类器械的房间里,环绕着一股如同空气带刺的紧张感。显示屏上排列着对审讯室、走廊、紧急楼梯间出入口等位置的二十四小时监控画面。京香也在这个房间,和得到短暂缓冲期的仁不一样,公务员在这动荡的形势中应该十分忙碌。

「完全没法交流。她的毒瘾也起到了不好的作用,把她搞得疑神疑鬼。她可能怀疑自己如果没了利用价值就会被杀。」

「啊、这个嘛,真是天大的误解。」

旧《公馆》时代,倒是真的有时会把没有利用价值的魔法使引渡给《协会》,这就相当于间接处决,因此遭到警戒也是合情合理。

「要委托给我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仁不愿受到再演干涉影响,没有仰赖王子护的判断,选择擅自推进局势。这是一步可能会被视为背叛的险棋。

「我方要将阿拉克涅引渡给亚特兰蒂斯,希望您负责护卫。」

根据她刻板生疏的语气,仁推测这里正在受到窃听。

「我可没听说亚特兰蒂斯向日本提出过引渡要求。」

「那是自然。我方并未从亚特兰蒂斯市民政府处收到请求。」

「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

以他个人的感情,不论是对亚特兰蒂斯还是对怀斯曼都没有什么忠诚心可言,但是他没有自由到能够放弃责任。

「如果是要秘密向我个人提出委托处理阿拉克涅,那我不能接受。但如果能向亚特兰蒂斯方面说明情况,我便会尽我最大的努力。」

但她接下来说出的话极为冷酷,还有些不够慎重。

「阿拉克涅本来是由神圣骑士团引渡到日本政府,魔导师公馆认为此事含有重要的意义。既然圣骑士正在接受武原舞花和『未来的再演魔导师』的援助,那么他们就是在事先知晓『未来』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的前提下,不要求任何回报就送出了阿拉克涅。最初,我们认为这可能是希望阿拉克涅成为审判《九位》的重要证人,但现在过了两个星期,我们已经重新审视了她的价值。」

「也就是说阿拉克涅本身可能其实是应该远离的危险物,是吧?或者是,神圣骑士团知道把她留在自己手边也没有意义——」

仁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也不够慎重,闭上了口。如果今后发生更加严重的灾难,对承担核攻击责任的《九位》的审判本身都有可能无法开展。

京香也十分清楚,在神意的名义下圣骑士会变得多么残酷无情。

「我们也已经在适当范围内用尽了手段,但还是看不到她会开口的迹象,无法判断她的正确价值。但圣骑士却通过把她移交给我方,向《公馆》卖人情,营造了我们并未和神圣骑士团公然敌对的氛围。总之,《公馆》希望把这个看不到内容的宝箱,以『可以期待里面有什么东西』的价格卖给亚特兰蒂斯。」

简而言之就是京香已经放弃了一直保持沉默的阿拉克涅的情报价值,打算止损。目前看来,这或许是一场把阿拉克涅这个点燃引信的炸弹互相推让的炸弹游戏。

「《公馆》这是打算把责任推给亚特兰蒂斯吗?」

「阿拉克涅最终必然会引渡至受到《九位》核攻击的美国。至于是从日本直接引渡过去、还是通过亚特兰蒂斯,对于魔导师公馆而言都不成问题。」

魔导师公馆也希望和亚特兰蒂斯建立关系。

而仁心中想的是,他们现在在这里决定阿拉克涅的命运,却甚至都没有通知她本人。过去仁曾经认为对个人命运漠不关心照常运转的社会不合情理,然而现在他却站到了加害者一方。

京香也是践踏者一方的人,甚至连当初苦不堪言的舞花都是。背负了痛苦的他们,如同在报复这个世界一般,亲手选出会遭遇不幸的人。

他默默回想梅洁尔在文化节上的话剧,那个美好结局是多么理想但不切实际。

「……武原先生,您有什么意见吗?」

在职场上,他们的立场相差太远,京香询问他的口吻完全是在对待陌生人。

「魔导师公馆和警察协作之后,不是已经和这种事保持距离了吗?」

一说出口他就觉得难堪,这完全是在暴露自己的幼稚。他感到血涌上脑门,浑身都在发热。

「想必是再演魔术的干涉,让您这样的『魔法使』在我们面前说出这种话来。大概再演大系真的很不想让审判《九位》的法庭成功召开。」

这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再演魔术本来就是极其容易受到魔法消除影响的魔法,无法直接操控这个世界的居民,而且说到底仁根本就不是什么『魔法使』。不过,他很感激发小照顾他的自尊。

「只不过是按照这个世界的惯例实行审判而已,再演大系就这么讨厌这件事吗?」

「您可知道,自从《神》降临于这个世界的那天开始,魔法使造成的重大犯罪就几乎绝迹了?魔导师公馆认为,这是因为『未来』的再演魔导师讨厌无法控制的事态。他们过于习惯盘外招,『害怕与人类的意志和野蛮正面较量』。所以,便希望在《九位》的审判开庭前决定胜负。」

受到京香的斗志挑拨,仁的心头也有所触动。假如换作是魔法使,此时就必须怀疑这种意志是否也是再演大系在背后作祟,的确是值得同情。

「我会和王子护联络,让他尽可能把《九位》的审判提前到再演大系做出布置之前。必须怀疑自己和他人的意志,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

这话说得好像他要管魔法使的闲事一样。一想到背后的根本原因和那个小魔女有关,尽管让他内心的自我矛盾又加深一层,他也觉得可以接受。

他和已经走过了漫长旅程的发小四目相对。

「你不觉得,我们就好像正在经历考验一样吗?」

「您有什么疑问吗?」

「面对考验,我们交出的就是这种答卷,实在很难说令人满意啊。」

他们在成长为大人之前都受到了伤害,但即便如此,这也不足以成为将无法消除的痛苦播撒给这个世界的正当理由。巨大的变革来临时,他们无法给出一个温柔的答案。

京香的视线微微动摇,发小正在想的肯定是藏在仁旧居地板下的那个笔记本。仁慌忙补充道:

「我不是在说我们的父母,跟他们无关。包括仓本慈雄、洁尔贝奴、葛兰、王子护、还有《雷神》和《九位》,我和这么多魔法使战斗下来,就觉得,到头来,我们拼了那么多次命,都是为了那个自己过去选择下来的答案。」

当初,仁的敌人们,由于对这个世界怀有不满,为了改变它而将自身的性命与命运化作子弹试图杀死世界。

现在,《神》降临了,仁他们又要被旧世界的遗物逼上绝境。

「这次,或许轮到我们真正为了自己去『使用』这条命了。可是,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战斗的理由,真的就是如你所说的那样就行了吗?」

一说出口,他就产生了极为不祥的预感。

结果最后,仁还是没有和阿拉克涅本人面对面就离开了合同厅舍。

这实在无法说是一份有人情味的工作。

他过去一直都是只要对方是敌人就能毫不留情抹杀,因此面对『曾经是明确的敌人』的阿拉克涅,事到如今他也无法冒出什么人情味来。

厅舍外面是霞关的官厅街,相当于这个国家的正门大堂。高楼大厦林立的街道和皇居的景观,让他不由自主绷紧了后背。

都市的风景,就如同一只会适应居民需求的生物。因此,如果他们就此改变,过上依存于《神》和奇迹的生活,他面前的东京街道总有一天也会彻底舍弃目前的姿态。

仁停下脚步背靠附近的墙壁,保持对周围最低限度的警戒,从外衣口袋里取出手机。

他拨打王子护的手机号码,在第三次呼叫音正好结束的时候接通了。

手机中传出口音怪异的日语,背景中断断续续响着不管怎么听都只可能是枪声的爆破音。

「委托我护送阿拉克涅。准确地说,是想把阿拉克涅的人身、连同附带的风险和责任一起转交给亚特兰蒂斯。」

他们今天事先联系过,说好如果《公馆》提出有利可图的工作就接受。

「那件事如何了?状况有什么变化吗?」

亚特兰蒂斯想要拆掉核导弹发射口毁灭证据,却遭到了再演大系干涉的妨碍。由于这个阿喀琉斯之踵的存在,怀斯曼的活动受到了严重束缚。

「你要接收她吗?如果圣骑士是为了算计《公馆》把阿拉克涅放出来,那么同样的陷阱对怀斯曼应该也有效。那帮家伙会来找茬的哦?」

王子护当机立断。

方针就这么轻易决定下来了。仁在回到厅舍接收阿拉克涅之前,还有一句话想问。

「你认识我父亲吗?」

仁的父母还在《公馆》的时候,王子护还是现役的专任官。

「这件事除你以外还有多少人知道?」

王子护满不在乎地回答道。仁虽然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也知道当时的专任官都有谁。《公馆》在东京的某座寺庙里摆着所有已死专任官的牌位。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那时的所有专任官都知道』,也就是说,殉职之前的舞花也知道?」

妹妹知道母亲是刻印魔导师,这么看来,她可能在专任官时期就知道父母已经死了。说不定还有了犯人的线索,所以直到她死为止都一直被指派去负责危险的单独侦察任务。

「这样。舞花当时也很辛苦啊。」

身为兄长的仁,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妹妹与『未来』的再演魔导师做交易。再演魔导师能够窥探『过去』。九年前父母失踪的时候,一共有九名专任官,除去《鬼火》东乡以外,全部都是魔法使。舞花说不定是觉得,靠再演魔术就能知道杀死父母的凶手。

王子护没有问仁要不要报仇。

只不过,仁的直觉告诉他,这位自己最初的老师知道杀死他父母的究竟是谁。因为这个男人曾经告诉他,要排除一切感情,让自己成为『为自己效劳的工具』。

最糟之下,永远还有着更深更广的黑暗。面对这种现实的永远都是人的自身。

既然过去的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那么最后能够收拾残局的也就只有自己。

从通知《公馆》愿意接收,到实际开展行动,只过去了三天。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能谈妥,让仁感到非常惊讶。

只不过,各类手续办得很顺利,代价就是引渡的手段要『符合这个世界的风格』。日本政府不批准他们使用魔法转移来移送阿拉克涅,因为政府对奇迹抱有根深蒂固的怀疑,认为『无法判断是否切实完成了引渡』。

因此,仁这天上午便乘上了护送阿拉克涅的直升机。从东京到亚特兰蒂斯的直线距离约是四百公里,完全处于直升机的航程范围内。至于海路,则是由于亚特兰蒂斯的上层甲板比与海面相接的吃水线高出了将近百米,被判断为存在较大危险。

「这么说来,这次好像还是头一次有魔导师公馆的人正式踏上亚特兰蒂斯。」

《公馆》的特约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坐在直升机的副驾驶位置上,显得格外兴奋。

直升机上一共乘了五个人。仁在后排座位上长叹了一口气。

「沟吕木,为什么是这个人员安排?」

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荆棘姬》欧尔嘉·杰曼坐在仁的左侧。这是一位留着栗色长波浪卷发、容貌雅致、有如贵妇一般的女性。只不过,今天她神色疲惫,化妆都无法完全掩盖黑眼圈和变得粗糙的皮肤。

「我觉得还挺妥当的啊。她是依靠痛觉和触觉使用魔法的《圣痕大系》高位魔导师,在目前魔导师公馆能够派出的战斗人员里最适合担任护卫。毕竟在《神》降临之后,魔法消除的效力的确下降了不少。」

沟吕木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如果直升机在大海上受到魔法使袭击,只凭魔法消除无法护得一行人周全。但仁还是无奈得抱住了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乘员里有四成是瘾君子也太怪了吧!」

《荆棘姬》欧尔嘉·杰曼瞳孔涣散,呆然仰望着直升机内狭小的天花板。肌肉时而不受控制地痉挛,每次都会让她把拳头握得发白。和他们护送的阿拉克涅一样,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全身冷汗狂冒。也就是说,直升机上的五个人里,有两个都毒品成瘾。

沟吕木转过身,把一个塑料袋包着的东西递给仁。

「那要不试试提到六成?」

仁的手中摆着一支装着透明液体的注射器。里面的东西和阿拉克涅在口中炼制的药物一样,正是让阿拉克涅本人和《荆棘姬》变成现在这副怪样的元凶。

「好~」

身穿深蓝连衫围裙的欧尔嘉发出一声乖巧的叫喊,抓起那支注射器。至于另一边的阿拉克涅好像已经彻底停止思考了。

「呼——、呼、呼——、呼——!」

「不行、这我真的受不了……」

直升机上,前排坐着警方派出的驾驶员和沟吕木,后排则是仁和《荆棘姬》以及受到护送的阿拉克涅。仁夹在欧尔嘉和阿拉克涅两个嗑嗨的毒虫中间,魂都要被吓散了。

「我还是头一次觉得女孩子的体温这么让人高兴不起来……」

「我看是武原君你在工作的时候杂念太多了吧。」

「我求你把工作对象稍微当个人看好不好?」

「我确实是把这看作是『人』体实验啊。」

阳光照耀下的闪亮海面,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另一端。直升机螺旋桨转动的声音,在内部听起来也照样非常震耳。

戴着遮阳镜的警方驾驶员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而且我还想问,为什么连《荆棘姬》也沾上毒品了?」

「因为兴奋剂类药物带来的兴奋作用能让感觉更加敏锐,有助于利用发动机驱动的拘束衣引出魔法。进入药物高潮状态才会张开的感觉领域,开辟了崭新的可能性。换句话说,就是嗨【high】 speed mode。」

「你这双关哏完全过界了吧!」

欧尔嘉嘴里不停重复念叨着『好~』、『好~』,掀起裙摆,用拇指揉蹭浮出一层艳汗的大腿。她的大腿根内侧集中了不少注射痕迹,表面有一大块紫色的淤痕。

「我要堕落了!再这样继续下去,我真的要变成怪物了!」

欧尔嘉突然恢复正常,以清晰的口吻大叫道。《荆棘姬》并不是单纯的瘾君子,她是为了赎罪来到这个世界的苦行者,追求充满苦楚屈辱的工作才成为了专任官。

「我就说这种配置有问题吧。我求你了,好好监视外面行不行。」

乘坐直升机前往亚特兰蒂斯需要超过两个小时,在此期间有很大的可能性会遭到敌人袭击。

在过去那个靠魔法消除就能轻易封杀魔法的时候,魔法使的攻击几乎不会造成什么威胁。即使想要依靠魔法击坠直升机,魔法消除也不会让机体受到严重损伤。然而,以现在这种被削弱过的消除力量,即使有仁、沟吕木、驾驶员三人份的魔法消除,也不足以完全抵挡魔法。

明明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却只有仁一个人感到胃疼。然后,他害怕的事态,就在三十分钟后发生了。

「敌敌敌敌敌、敌人来了。」

《荆棘姬》在直升机后安设的魔法构造体感知到了高速飞行物,自行破裂。既然通过魔法手段设置的警报机关没有受到影响,就说明敌人是没有魔法消除能力的魔法使。

「有几个人?」

仁探出上半身越过《荆棘姬》的身体,朝窗外望去。

天上有六个穿长袍的、还有三个全裸。也就是说,袭击他们的是《协会》势力的魔法使。

「主动迎击吧。」

直接击杀敌人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一不小心逮捕了一、两个人,审问出背后的关联,肯定会导致日本政府与《协会》的关系发生裂痕。很可能就是再演大系出于这个目的诱导这些人这么做。

仁打开直升机舱门,强风立即灌了进来。

「《荆棘姬》,就交给你了。我没法靠自己在天上飞。」

欧尔嘉浑身痉挛。

沟吕木为了避免带来魔法消除影响没有回头,只是开口警告道:

「你之前作证说,仓本绊承认了再演大系是《地狱》特有魔法混沌因子的一种。这和目前的状况,都符合我的理论。过去这个世界存在复数的自然法则扭曲和《神》,处于彼此交缠的复杂状态,所以才会存在复数种混沌因子。然而,随着降临,这个世界的《神》得到了选择。在这种状况下魔法消除遭到削弱,就说明它也是混沌因子,将来也必然会渐渐彻底消失!魔法消除这种现象现在已经濒临死亡了,你一定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现实就是,过去一直保护着这个世界的居民的魔法消除,已经削弱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武原君,嗨速模式在用药之后只能保持十五分钟的稳定。」

在灌注强风不停晃动的直升机内,欧尔嘉斜眼瞪着手中的注射器。

「我的手好抖,没法打针呀。」

她抬起头,朝仁投来一个仿佛静待痛苦降临的眼神,随后战战兢兢地开始掀自己的裙子。

不妙的预感使仁大惊失色。《荆棘姬》将注射器交到仁的手中,在他面前亮出大腿,以沙哑的声音乞求道:

「请快一点!还是说,你就是要让我难堪?」

媚色难掩的大腿一片湿滑,皮肤表面遍布汗滴。在轻微的机舱震动和螺旋桨的声音中都能听见她的喘息,微微张开的大腿内侧仿佛绽出了些许期待。

欧尔嘉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放荡台词的小姑娘一样屏住了呼吸。她本来是个会因疼痛和苦楚而兴奋的受虐癖好者,然而现在她说不出话来,就说明这并非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她知道是药物让自己变得不正常。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拒绝药物。

「我居然被迫对着一坨会说话的大便、好像谁都可以一样张开大腿……我、我……」

悖德的气息呛得仁喘不过气来。

「你到底是用什么花言巧语骗她打了第一针的!」

她捂住了脸,这代表了《荆棘姬》欧尔嘉·杰曼的羞耻之心。

仁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他豁出去把针头扎进她都没有消毒过的大腿,自暴自弃地注射药液。一道长长的炽热吐息撩拨他的耳朵。欧尔嘉紧握着裙摆的手一下子松开,无力地瘫软下来。仁战栗于隔着厚实连衫围裙布料传来的活生生的触感,迅速带着注射器把手拔了出来。

随后她从座位上站起,将身体探到机舱之外。

「我要堕落了!我、就要这么堕落了!」

她毫不犹豫,没带降落伞就冲着蓝天一头栽下。

——握着仁的手。

「为啥啊啊啊啊啊!」

仁手里拿着注射器还在发呆,就被她这么一下子拽出了直升机。

「你为啥要抓着我的手往下跳!」

对已经疯了的人要求理性也没有任何意义,然而在最后关头只靠左手抓住了舱门的仁,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发出哀嚎。

在飞机螺旋桨引发的强风下,欧尔嘉苍白的嘴唇动了几下,似乎在说『好·朋·友』。

挂在仁右手上的她,不知从何处又取出了一支注射器,湿润的眼瞳朝他投来愉悦的视线,将灌注了药液的针头伸向仁毫无防备的右臂。

「啊啊啊啊啊啊、你白痴吗!不要在这种地方搞什么伙伴意识!!」

仁欲哭无泪,只能赶在被打药之前,将自己甩了出去。

甩向天空。

在重力的牵引下头朝下脚朝上坠落的世界,就是单纯的一片苍蓝。

尽管正以猛烈的速度坠落,仁还是瞪大了眼睛,不是为了和敌人战斗,而是因为再这样下去搞不好会被同伙害死。

就在此时,深蓝色的布料如扑面而来的风暴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连忙把捂在脸上的东西扯下来,只见眼前的《荆棘姬》欧尔嘉和刚才相比已经完全换了一副模样。

《荆棘姬》脖子下面的身躯都包裹在缠了无数皮带的拘束衣中,身体的各个部位嵌入了铆钉一般的金属零件。在身体后方背着的巨大外置发动机的牵引下,拘束衣和那些金属零件会破坏她的肉体,依靠痛觉引出魔法。

新款的拘束衣《荆棘》,皮革被涂成了醒目的亮蓝。

「这是啥意思?因为是高速样式所以是蓝色?就是因为这种蠢到家的理由吗沟吕木!!!」【译注:日本的交通信号灯是红、黄、蓝三色,蓝灯代表通行,也可以引申为踩油门加速。】

话音刚落,仁周围的世界就静止了。异变的源头便是《荆棘姬》。圣痕大系的《化身》《假寐化身》会放大施术者的体感时间,而『体感』的加速,对于认知直接与魔法相连的魔法使而言,与时间本身的加速并无多少差异。

那是配合着兴奋剂带来的神经亢奋、由欧尔嘉的体感催生出的爆发性的加速————

已经减缓了一部分坠落速度的欧尔嘉,拽着仁的手强行急速上升。

她不是在空中飞行,而是踩着云朵向上跳跃。仁的眼睛看到的景象,仿佛是在气体支撑不住欧尔嘉的体重向下凹陷之前、她就已经踏出了下一步。实际上,大概是《荆棘姬》精密控制了大幅加速的自身与周围环境之间存在的《时间断层》,她正在踩的其实是这种时间分界面本身。

「不要就这么直愣愣往上跑,会被魔法消除影响的。」

直升机的高度在海面上方大约三百米。

《荆棘姬》的移动扰乱了周边的气流,在斜向上飞驰过天空的她背后,空气使光线发生了屈折。蓝天和波光粼粼的海面之间,所有被高跟长靴踩过的云朵,都像是被挖掉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会……我可没听说过《假寐化身》还有这种效果。」

他意识到了这种现象的真相。现在,虽然欧尔嘉附近的时间相对而言等同于放大了数千倍,但他们感受到的外界气温还和加速之前一样。当一段空间离开《假寐化身》的生效范围时,时间压缩解除,本来加速的时间会骤然减缓。此时,由于受到欧尔嘉的体感温度影响,在不同时间流速的分界面上,热交换会严重失常。简而言之,被吞入《化身》范围再吐出去的空气,会带上惊人的热量升至极高的温度。

据仁所知,《假寐化身》过去并没有能力用这种方法制造超高温。会给环境带来巨大变化的魔法,向来都会受到共享地球环境的六十亿人的魔法消除影响,无法正常运作。

「魔法消除到底弱到什么地步了啊?」

仁紧紧抓着欧尔嘉那身不适合这把年纪穿在身上的亮蓝拘束衣,几乎是用双臂搂住了她的腰。皮革紧勒着盆骨发达的圆润腰身,上面安装的粗钢丝嘎吱嘎吱刮着他的脸。现在他如果被甩开,脱离这个时间压缩环境,真不知是会被烧成灰还是会被空气撕碎,总之不管怎样都不可能有活路。

由于时间流速的差距,盯着直升机飞来的敌人,看上去就像是在空中一点点蠕动前进。九名魔法使组成了三个三角队形,担任危险的先锋位置的三个人全身赤裸。

「我、我、我看到了白光,光、……光啊——」

沉醉于毒品效果中的欧尔嘉在飞驰中把手指探向了拘束衣左腰位置安装的操作盘。她向由手机改造成的拷打指令器输入口令代码,正要按下实行按钮的时候,仁抓住了她的手腕。

「要是召唤出大型魔法生物,魔法消除抵消不掉,会把直升机也卷进来。如果你能控制时间压缩,就降到十倍速。由我来解决。」

他从外衣内侧挂着的皮套里拔出手枪,拉动滑块上膛。

以他们经过的轨道为中线,身后的云层都由于热膨胀被挤开成了两块。就仿佛异世界的自然正在侵蚀这个一切都变成慢动作的世界。

「妈的,我还是头一次在女人腰后面开枪!」

依靠在毒品作用下已经超越极限的体力,欧尔嘉腰上挂着仁,依然保持全力在空中疾奔。在时不时就会被高跟长靴狠狠踢到的情况下,仁还是设法瞄准已经靠近到五十米左右距离的敌人射出了子弹。

本来就已经超过音速的子弹,在《荆棘姬》的时间压缩世界中放出,一旦进入时间相对缓慢的外侧世界,就达到了超乎常识的速度。

甚至都没有必要靠近到子弹的正常射程距离。仁射出的九枚子弹,被摩擦热融解蒸发的同时,在恐怖的角动量支持下向着目标直线前进。

单纯的速度与质量击落了九名袭击者。即便是魔法使,也很少有人拥有完美抵抗超高速攻击的能力。他的目标根本没机会对攻击做出任何反应。

「行了,解除加速吧。」

从加速中的世界看着外界受到子弹冲击的人体以慢动作碎成块实在是太恶心了。

欧尔嘉就像是断了电一样呆立在仿佛时间冻结的世界里。

仁将手枪塞回枪套。这副抱着欧尔嘉腰的姿势开始让他有些难为情了。

尽管《神》已经降临,世界还是充满了暴力。这个最无可奈何的部分没有改变,预示了进一步的剧变。『未来世界』的某些人,正试图通过再演魔术诱导出的暴力修正现在这个世界的轨道。

「刚才那帮人大概也不觉得自己是被再演大系利用了,估计还认为自己是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瘾君子的视野是很狭窄的。嗑嗨了的人会做各种疯事怪事,甚至把自己搞得神志不清,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完全没有自己的意识。」

《荆棘姬》不回应他。

再演魔术就像是一种毒品。一旦屈服于它,就会被自己本来没有的力量带跑,不需要思考也能活下去。即使这么做可以带来比挣扎抗拒更好的结果,但那终究是如同沉溺于毒品一般的生活。

不会受法网制裁、不会给身体留下明显副作用、充满整个世界的毒品。

*

移送队伍出发大约三小时后,抵达亚特兰蒂斯的沟吕木向警察厅提交了击杀数名魔法使的报告。

移交阿拉克涅的任务虽然平安完成,但京香仍强烈感受到有如脖子被渐渐绞紧的恐怖。这次袭击的背后显然有再演大系操纵的影子,而且她能想象,当事人恐怕并不认为自己这一伙人是受到了操控,大概还觉得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参加了袭击。

发生这种不明道理的袭击让京香坐立难安,不论如何详细调查也还是会留下不协调感,更让她感到心烦意乱。

集中在大型会议室里的警察干部们也接到了通知,但他们看起来好像根本没有危机感。

京香正和警察干部一起,参加商讨今后魔法使对策的会议。会议中讨论了一般国民要求安全保障的小规模游行,以及该如何制裁大量的轻微犯罪。大人物们忙于应对眼前的问题,针对再演大系只得出了『看起来像是在救人』的模糊结论。

「支配着目前状况的正是再演大系。我认为,不论状况如何变化,我们也应该时刻考虑要如何与这个新降临于我们身边的自然法则打交道。」

只有二十多岁的京香,在坐着一堆警察高官的会议室里显得格格不入。但毫无疑问,至少在这个领域,她已经是日本最顶尖的专家之一。

一直在等待护送结果的清水健太郎要求京香进一步发言。

「十崎事务官,你确定袭击是受到了这个再演大系魔法的影响吗?我的意思是,是否有什么理由让你如此确信这一点?」

「仅仅九人的战力,没有选择偷袭而是直接发起进攻,这让人很难认为他们真的期望成功。考虑到当下的局势,袭击方面按理来说应该能够预测到有魔导师公馆专任官负责护卫,如果要进攻应该选择出其不意或是波状攻击、采取更加复杂的手段才正常。」

对于再演大系而言,这次袭击即使失败也同样能产生效果。如果袭击者被逮捕暴露出《协会》人员的身份,就会使双方的合作关系出现裂痕。目前虽然《九位》倒台,但魔法使们依然对这个世界的居民持蔑视态度。即使有协调官贝尔尼奇等一派势力开始适应『与魔法使和谐交流』的时代,但如果反对派的活动占据上风,他们也难以采取行动。

「这次袭击本身,恐怕就是再演大系传递给我们的信息。现状虽然维持着平稳,但对魔法使而言,被迫与『根本不是人、只是等同于物件』的我们共存,想必是一种屈辱。这些天,是『未来的再演魔导师』用再演魔术压制了本来必然会发生的暴动。反过来说,『未来的再演魔导师』只需要稍稍放松干涉,就能轻易在世界各地引发魔法使暴乱。」

由于魔法消除的阻挡,再演大系还无法直接操纵这个世界的居民。但是对于魔法使,使用间接的手段动摇其心神并没有多么困难。

再演大系将人类当作工具、意图篡改世界的图景,亲眼见过许多人拼上人生战斗的京香,认为这是对奋力生活并抗争的人们的亵渎。

一名警察干部出言揶揄道:

「问题是警察又能怎么管呢。你说这是操纵人类的魔法,魔法使犯罪本来就很难找出物证,相关法律条文也不够齐全。再说,嫌疑犯在未来,这也没法逮捕呀。」

再演魔导师从未来布下棋局,自以为是考验世人的神明,本质上不过是一帮欺诈犯。他们散播怀疑的种子,趁着混乱操纵历史进程。

警察中与《公馆》关系最为深厚的警备局清水副局长代替发言影响力较低的京香回应道:

「虽然魔导师公馆方面的意见是这样,但针对再演大系这个集团,警察没必要冒着动摇依律定刑原则的风险也要取缔他们。犯罪本身也无法根绝,警察至今为止都一直在和不可能根绝的东西抗争。」

「不好意思,容我多言一句。我们这个世界的居民过去拥有的魔法消除能力,正在急速丧失。一旦完全失去面对魔法时自卫的手段,异世界犯罪者所熟悉的规则将会进一步威胁到市民安全。面对这种状况,即使不能动用法律,也必须展示坚决的意志,否则无法守卫一般人的生命安全。」

这就是京香所在的魔导师公馆的正义。

「我想和各位谈一件在各位听来可能有些抽象的事。」

京香还是开口了,在这个实务家商议讨论的地方,故意提出了不合时宜的话题。因为如果接下来魔法消除继续衰减直至完全停止,或许就会由于再演干涉的审阅网无法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想谈的是,《神》降临之后,针对这个与我们也切身相关的『拯救世人的秩序』,已经开始与魔法使接触的人类对这种现状的认识。换句话说,我们人类的整个社会,正不得不面临新的自然法则带来的危机。」

「在魔导师公馆看来,这种问题属于实务的范畴吗?」

公安外事科长似乎有些不满地想要打断她的话。京香现在正对一群工作是保护国家安全的人,提出人类社会整体危机的话题。

「再演大系这一魔法秩序已经强加于这个世界,如果魔法消除能力停止,魔法世界社会的存在形式,马上就会吞食我们的社会。马上。」

这个世界正是因为没有《神》和奇迹才是《地狱》。反过来说,既然现在已经发生了降临,这里已经可以算作是名为再演世界的魔法世界。

「不管人类如何认知,自然法则都会运营这个世界。牛顿发现万有引力之前,苹果也在不断落下。同样的,就算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控制人类救赎人类的自然法则』也会默默使用我们不了解的规则不断『救赎』世人。」

京香为了向不熟悉魔法这种概念的听众解释清楚,缓缓说道:

「就如同科学理论也只不过是不断做出推论和实验验证的结果,在魔法世界,也同样只有神才知道真正正确的自然法则。在『救赎世人的秩序』的世界里,『拯救世人免受其他世人危害』的方针,其背后的逻辑是,『人类的智慧不足以得出正确答案』。一旦其成为自然法则,人类就只能不断重复推论和实验却无法靠近真相,作为个体无法再得出任何『正确』。」

都是精英人士的警察干部们理解了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你是说,人甚至会变得无法确切表达自身意志?如果失去『人是指能够作为认识主体进行活动的个人』这一前提,就无法针对具体行动追究责任,法律向人问罪的基本根据也将崩塌。这将是依靠法律运转的社会系统自身的存亡危机。」

仅据京香所知,魔法世界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无法完全信任地球人和法律,仍然使用着挑选刻印魔导师的神前审判这种原始的系统。

「《降临》之后,人类的意志和伦理,或许已经开始从根本上远离人类自身的掌控。将来某一天恐怕会需要重新审视人类本身的定义。」

问题实在是过于庞大。但即便如此,这个问题代表了她们这些官僚安身立命的前提总有一天将会崩溃,她们所有人都是密切相关的当事人。

但警察和《公馆》不同,不是消灭敌人的组织。听完这番话的清水副局长给出的回答也体现了这种差异。

「关于再演干涉的威胁这一点,我明白了。但是,正常来说,我们首先应该招揽一位再演魔导师担任参考人。另外,逮捕的魔法使嫌疑犯到底是主犯还是被当作工具利用、抑或只是冤枉,还需要一部明文法律作为衡量标尺。」

「目前就先在这些方面努力吧。」

她没有再提出异议。

就如同在与《九位》的战斗中她怂恿了怀斯曼的浅利凯兹,这次她也已经在背后做好了安排。她将一份工作交给了和仁一同前往《幻影城》的沟吕木京也。她已经打定主意,在社会创造出必要的处理构造之前,即使超出自己的职务范畴,她也要把现状梳理清楚。

「虽然这种处理办法在魔导师公馆看来可能还是不够快,但毕竟我们的工作是沉下心来应对眼前的问题,我们并不擅长跳跃式的行动。」

和想要看到更进一步、心态急切的她相比,这些累积了多年经验的警察干部反应迟钝但也相对稳重。并不是说谁好谁不好,这就和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的居民之间的关系一样,只是『不一样』罢了。她认为让『不一样』的东西在同一个框架下通力协作,就是社会的力量。

「若能继续按照过往的严密方式工作,一贯的规则带来的可信度会让整个组织获益。我认为,目前这是针对再演干涉的有效防御策略。」

但清水健太郎却表现出了让京香感到意外的热血。

「这件事最让人愤怒的地方在于,『操纵人类拯救人类的自然法则』,会增加冤罪的数量。如果把被这个所谓再演法则操纵视作丧失神志,认定为没有责任能力无法问罪,那么我们刚刚引渡的阿拉克涅,除了违反毒品取缔法以外、其他罪状也都是冤罪。」

『魔法使会被操纵』的世界,逮捕的嫌疑犯背上无辜罪责的案例会比今天更多。清水内心深处无法表达的真正郁结,也不知是当初作为学生间谍的经历,还是今年夏天将旧友作为恐怖分子射杀的记忆。

这是一个专门负责处分异世界人的京香她们从未深刻思考过的切入点。

「就算出现了《神》,冤罪也绝对不会消失……」

京香一下子理解了他的情绪。自然法则为了带来幸福驱使人类行动,就会提高法律从业者犯下失误致使冤罪的风险。而在再演秩序的世界里,不幸抽到下下签的牺牲者不会有任何昭雪的机会。

其他警察干部也用叹息或透着疲倦的手势表达了少许赞成之意。有几十年工作经验的他们十分清楚自己无法不犯错误,也无法不造成冤罪。

他们深信人类一定会犯下过错。然而,她却奇妙地能够理解这一点,觉得这是一种很有人类特色的标准。

她认为,对于在心中某处依然寻求着社会正义的她们而言,这就是对夺走这一机会的《神》发起抗争的理由。

神的秩序,和人类在漫长历史中积累得来的伦理截然不同。

正因为如此,不论神是否存在,只要人还继续拥有自己的意志,就绝对无法彻底摆脱自己犯下的错误。

*

抵达亚特兰蒂斯之后,阿拉克涅的引渡手续十分顺利地完成了。

王子护不在场,亚特兰蒂斯没有余力搞多余的小动作,所有工夫都用在了统筹协调麾下的魔法使上。

宽阔的上层甲板强风轰鸣,一位人生中饱受磨耗的熟悉面孔在那里等待着仁。

浅利凯兹是当初为这个世界的魔法使挺身而出的英雄《近神者》葛兰的双胞胎弟弟。他还是穿着那件熟悉的脏兮兮黑大衣,缩紧身子抵御海风的寒冷。估计这些日子都没剪过头发,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加寒酸。

看来很难指望凯兹主动开口,因此仁先出声说道:

「你还是一如既往被人随意使唤啊。」

「一个每次见面都会变得更加可疑的男人,少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跟我说话。」

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明明也经历过一定数量的困境,虚张声势的时候却一点压迫感都没有。

凯兹目前担任的《亚特兰蒂斯治安负责人》,是之前仁随口捏造的。不过,凯兹被提拔到这个岗位确实理所应当。由于参加了对《九位》的讨伐,他的名气又大了一分。王子护不在的时候,怀斯曼必须要管束好这些召集起来的『亚特兰蒂斯市民』,需要一个能镇住场的人物。而且凯兹和绊见过好几次面,比起其他魔法使,可以期待他对再演魔术的耐性。

「我只听说要管好这个女人,你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不悦地朝护送阿拉克涅的直升机撇了撇留着显眼胡茬的下巴。有严重毒瘾的魔女虽然被放到了甲板上,但看样子根本没法自己站起来。

「幸好是你在这里。」

仁是真心这么认为。浅利凯兹是一个放弃战斗选择逃避的男人,所以他肯定不会杀阿拉克涅。

「拜托你不要让那家伙被人弄死。虽然她也算是把我折腾得这么惨的元凶之一,不过如果就这么死了我还是会睡不好觉的。」

「我会用魔法治好她的毒瘾。」

「你真是长出息了啊。想想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那副样子,根本无法相信你能说出要去治别人这种话来。」

凯兹的眼神依然散漫,但这个过去只会和世界怄气的男人,视线中已经蕴含了少许力量。跨越了与《九位》战斗这一关的凯兹,已经不能再单用一句『除了哥哥的才华一无是处』来概括了。

「少扯淡。别以为我永远都和过去一样,我可不像你。」

「相似大系的魔力弦也不连了,看来我们的难解之缘也总算是差不多要结束了啊。」

会连接起相似事物的相似大系银弦,过去好几次自然而然地连接在仁和凯兹之间,但今天并没有。他们两个饱受磨耗的男人,虽然看上去貌似什么都没变,但所走的道路已经明确分开了。除了因为还是个孩子所以成长迅速的梅洁尔以外,他们也明显不再是过去的模样。

仁产生了一种仿佛被抛下的感觉,略有一些寂寞。凯兹都试图用魔法治疗阿拉克涅了,仁却还是只会把袭击者全部杀光。

尽管随着《神》的降临世界开始变化,这股呛人的苦楚却还是一如往昔。

「武原君,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听到远处传来的这个声音,陷入微妙气氛的仁和凯兹躲开了对方的视线。魔法学者沟吕木穿过一望无际的平坦甲板跑了过来。

「不好意思、这位客人!不是都说了还不能去那边吗——」

一名矮个子的女仆追在沟吕木身后。身材高大剃着精干短发的沟吕木,如果不是穿着白大褂,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个学者。而那个追在魔法学者身后、娇小得仿佛会被海风吹跑的女仆,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和他们有同样的性别。

这个捂着短裙前摆奔跑的少年,据说叫琉华·艾拉德·玛那。

「……话说,那个内裤是你的喜好吗?」

「你怎么能若无其事吐出这种话来,《恶鬼》。」

气氛尴尬起来了。

琉华似乎对凯兹怀有彻底的信任,带着纯真的笑容以两手捂住裙子。在寒冬有如刀割的狂风中,光腿穿迷你裙实在是努力过头了。

「那可不是我的喜好。」

跑过来的沟吕木无视凯兹,对仁开口道:

「武原君,你现在是亚特兰蒂斯的人对吧。帮我跟怀斯曼联系一下,魔导师公馆要委托你们、不、委托你一项任务。」

沟吕木的白大褂随风狂舞。既然刻意现在才说,就说明这件事不能在警方的驾驶员面前提起。

「我们希望你破坏圣灵骑士《极星追寻者》。狩猎时间到了,《沉默》。」

仁后背一紧,这项委托,是魔导师公馆——十崎京香下出的一步狠棋。

「这么搞没问题?《公馆》不是和警察有协作体制吗?真要这么做,可就要跟圣骑士开战了。」

凯兹完全没想着要插话,只是装作跟自己毫无关系默默后退。这家伙貌似有了点出息,结果还是这副见事就跑的做派。

而沟吕木是一个和常人的顾虑完全无缘的男人。

「机械化圣骑士师团至少有四位正在运作的《圣灵骑士》。核恐事件时你遇到过的《一眼怒拳》都迦;与安洁洛塔·尤蒂娜缔结契约的《黄金右手》米海尔;貌似参加了三千年前巴比伦的《极星追寻者》;而抓捕了阿拉克涅的,据她本人所说,是身穿黑色铠甲的第四位《圣灵骑士》。」

「东京有四个吗。如果真的开战,以现在的魔法消除强度怕是挡不住啊。」

「所以我很想尝试一下在没有其他圣骑士的地方接触这些《圣灵骑士》,尤其是《极星追寻者》。《她》是仓本慈雄想要拯救的圣骑士,明明在当初的巴比伦就应该死了,却还被封存为《圣灵骑士》,是个『死过两次的人』。《她》应该是与一切发生的契机相关的重要人物。」

「……而且贝雷诺·涅罗的神音乐器也已经到手了,是吧。」

当初仓本绊在东京国际展览中心击杀骑士团参谋贝雷诺·涅罗时,魔导师公馆回收了他的神音乐器。这件乐器已经作为《极星追寻者》与贝雷诺的契约道具出现,可以认为它是《极星追寻者》的召唤器。

「没错。只是,我们目前还没有成功唤出圣灵骑士。根据其原理,同一位圣灵骑士无法在同一个时间轴上同时出现复数个体。但反过来考虑,只要你能破坏掉现在正在活动的《极星追寻者》,我们就能够召唤她。」

在神圣骑士团重新召唤之前先召唤出来并加以拘束,就是在圣灵骑士身上吃了不少苦头的《协会》发现的唯一有效封印对策。

「把她叫出来之后,如果她动手大闹怎么办?」

「圣灵骑士每一次召唤都会重置记忆,所以,你不觉得只要能顺利交涉就有可能钓出情报吗。」

「我说你,再怎么说这也实在是太过火了。」

在这种魔法消除变弱的情况下,如果失败,搞不好召唤她的人会和使用的设施一起被炸上天。

「《极星追寻者》就是关键啊。我听说,那个圣灵骑士,对仓本绊的再演魔术有完美的耐性?」

沟吕木过于激进的构想使得仁忍不住挠了挠头。

「那倒是,如果从她身上找到能避免再演大系威胁的办法就能一下子逆转局势了。可是这不就跟抽签一样纯属赌博吗?」

「你好好想想,我们的世界有可能被再演大系完全改写,魔法消除也正在急速失去力量。然而,虽然现象很复杂,但只要它还是人为的灾害,核心就应该非常单纯。就好像用锤子敲碎一个玻璃杯,碎片的形状和溅出去的模式极其复杂,但核心也只不过是用锤子施加了冲击力而已。只要再收集一两块拼图,应该就能找出单纯的真相。那么为了得到这些能够带来真相的碎片,难道不应该拿出一切手段吗?」

「这就是赌博,你希望它是真相,但也有可能和你期待的相反啊。」

「没有确切保证,那你就看有没有其他方面的吸引力吧。说不定还能在解开世界法则转变之谜的同时,顺便解开仓本绊把《极星追寻者》误认为母亲的芥蒂呢?你这次没带上鸦木梅洁尔,就是打算要去那里一趟吧?」

沟吕木的背后,就是那座巨大的水晶都市。

《幻影城》漂浮在亚特兰蒂斯旁边的海面上。早晨透明的阳光经过复杂的折射,在它周围投下了万色光斑。

和它一比,亚特兰蒂斯就只是一座巨大的单调构造物罢了。

他这些天一直在等绊自己出来,已经等得超过忍耐极限了。哪怕没有这次的护送任务,他也打算近几天就准备好来到这里的移动手段。

然而,真的到了眼前,他又觉得没带梅洁尔过来让他感到心虚。所以,他向还在附近的凯兹喊道:

「喂!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别想把我卷进你那不正常的世界里头去!」

这个颓废的男人哼笑一声鄙夷地答道。仁听到自己被和怪人疯子相提并论,只觉得十分遗憾。

「只是我附近有不正常的人而已,我可没有那么疯。」

「就是因为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根本不在乎会不会被人出卖,所以才会沦落到和一帮底层怪人混在一起。别想把我也带到你那脑子有病的世界里。」

凯兹这种人不会利用别人也不会激怒别人,他这么说单纯是因为他更喜欢遇事就跑。但回顾仁自身的现状,他说的确实没错。

「这话倒是没错,可是被你说出来怎么就这么让人不爽呢。」

就在仁打心底里感到烦躁的那一刻,他的胸口伸出了银色的魔法弦。会连接相似事物的相似大系银弦,终于又将他和凯兹连上了。

上一次仁穿过《幻影城》的大门,是靠梅洁尔将他带到了入口处。

这次则是利用了刚在亚特兰蒂斯加好油的直升机。

入射的阳光,今天也将《幻影城》装点得七彩缤纷。巨大的城堡内有不少瞭望塔、城墙、连廊,仔细一看都布置在可以作为防御设施利用的位置。甚至还有一片足以让上千名士兵列队的宽阔中庭,可以用来集合从《幻影城》内出发的兵力。直升机就降落在了这片区域。

《门》是打开的,就像是对他发出了邀请。

他穿过魔法入口,只见前方拦着一名全裸门卫。

「你总算来了。你是要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她碧绿的眼瞳十分认真地注视着仁,其中感受不到任何敌意,甚至可以说是毫无防备。

「抱歉,我走错门了。」

《无双剑》赛拉·巴勒德是个总是全裸的魔女。凹凸有致的美丽肉体确实惹眼,但由于她太过堂堂正正,感觉不到任何情色氛围。

雪白的乳房在她随意交叉起来的胳膊下面傲然摇晃。仁把视线往上挪了挪,只见赛拉以伶俐的美貌对他露出微笑。

「不选吃饭也不选洗澡,那就是选绊喽。」

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这次过来是要谈非常严肃的事,然而却像是被卷入了小品中的一幕,反倒让他紧张起来了。

赛拉潇洒地转身,淡金发丝飞扬。每当她迈出大步踩在榻榻米上,上翘的臀部就气势十足地随之摆动。

「……榻榻米?」

一直在看赛拉的仁这才注意到,《幻影城》内部本该是一望无际的巨大水晶舞台,现在却变成了不管怎么看都是和式房间室内的模样。过去大得不知道有多少平方公里的广阔空间,现在只剩下了六张榻榻米的大小。

「这是怎么回事?」

「你现在才注意到?」

这些天一直都留在这里保护绊的赛拉似乎有些震惊地转过头。

这幅室内的景象让仁感觉似曾相识。茶几就是仁公寓里的那张,房间角落里的电视机是仓本家的,墙纸和布满叉子刺出的小洞的沙发都照搬自十崎家的客厅。

「这就是『家』吗。」

赛拉规矩地坐在茶几旁,开始准备茶水。

「说出来你可不要笑,她也不想看到头顶上的《神之门》。」

仁最后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虹色巨大魔法阵——《神之门》就在水晶宫的顶端。召唤了《神》的魔法装置,至今还没有消失,仍在持续运作。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凭我一个人的魔法消除没法破坏,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带梅洁尔过来让她试试用《螺旋化身》能不能破坏掉。」

「你去问她本人吧。绊就在里面的房间。」

《幻影城》本来是《神人》创造用来辅助再演魔术的舞台装置。对于曾经是《神人》的绊而言,这里可以任由她随心所欲掌控,换一种空间布置只不过是小事一桩。

「对了,我去东京的这段时间里,神圣骑士团有没有攻击过这里?」

房间里的推拉门打开了。

一位少女腰间挂着收入鞘中的长剑,走进了这个房间。她略微带卷的褪色金发长至肩头,身穿红色运动衫。艾蕾诺尔·纳刚,过去曾是号称最接近圣骑士将军的年轻一代最强圣骑士。

艾蕾诺尔的视线首先投向了仁的手边,看到他并没有准备伴手礼后,才开口说道:

「你说袭击的话,到昨天为止应该有过很多次。不过,现在已经有了拒绝魔法转移的防御手段。」

「小绊已经连这种事都能做得到了吗。」

「她也很拼命啊。毕竟和有政治利用价值被放过一条生路的亚特兰蒂斯不一样,再演大系应该是希望绊死得越快越好。」

既然绊无论如何也逃不掉,如果不主动发起进攻,就总有一天会被击溃。而且大家都知道需要打败的人是谁——武原舞花。

「武原仁,你能对自己的妹妹动手吗?」

艾蕾诺尔叹了一口气,看到仁和赛拉都坐着,自己也端正地坐了下来。

「非得动手不可。而且首先,在我眼里舞花六年前就死了。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倒是想问你,当初怎么样暂且不论,现在的你怕是没法杀一个小孩子吧?」

她纯净的表情染上了苦恼的阴霾。

艾蕾诺尔是一位清高的少女,也正因为此,她的决心非常沉重。

「这次的事,是神圣骑士团的罪过。既然如此,由我来收拾,便是贯行人之正道。」

向过去的组织判罪的她,眼神如圣人般透明无瑕。仁自己无法彻底割舍魔导师公馆,所以对她的毫不犹豫感到怀疑。

「如果你又要搬出『是神意如此寻求』的道理,我劝你还是算了吧。」

艾蕾诺尔的话语,正因为纯真无垢,反而尖锐得刺痛了他的心。

「我听说,神圣骑士团布下陷阱,通过威逼的手段,使这个世界的人们选择了再演之《神》。如此的行径,自然不该原谅。」

连仁也感受到了本来没有义务为这个世界拼命的她胸中的义愤。

「你会死的。」

他没法淡化这一认识。光是神圣骑士团这一个敌人就已经令人绝望,而这次还有舞花,背后甚至还有操纵绊使《降临》化作现实的『未来再演魔导师』。

「这场战斗关乎圣骑士的大义,并不是敌人强大就能退缩。」

持剑少女的样子没有丝毫慌乱,有如踏上刑场的殉教者。

「你的这种想法说不定就是再演大系利用干涉布下的陷阱。」

受到鼓舞的感觉让他突然胸口发热,眼皮之下似乎也涌出了热量。

「如果是对方主动邀请,那就堂堂正正上前。不表达自己的想法,又如何能动摇对方呢。」

赛拉将茶杯递到他面前。由于上半身前倾的姿势,重力牵引下的脂肪使乳房摇得如同白晃晃的水球。

仁长叹一口气,用右手捂住了眼睛。

「莫要哀叹。我本来就并不期望你能与我同行。」

「啊!?哦、……你说什么来着。不是、我有在好好听,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下别的事——」

「武原先生这种时候脑子里也都是胸吗。」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仓本绊已经坐在了房间的角落,和他们分别时一样环抱着双膝。当初沾满血渍的校服外套应该是清洗过,已经变干净了,但她的表情还是没有多少活力。

「小绊,你感觉还好吗?」

心脏如同爆炸一般狂跳,因为他完全没有感觉到气息,不知不觉间她就出现在了那里。在还没确认清楚是她的一瞬间,仁本能地寻找了能当作武器的东西。自从与《联盟》议长艾丽瑟·邦施坦因初次见面的那次以来,他还是头一回感受到如此大的压力。

因此,他明明只是像往常一样搭话,却需要努力强装镇定。

「神和没事吧?混沌因子似乎都削弱得很厉害,那家伙的身体再生了吗?」

绊微微点了点头。她虽然看上去疲惫不堪,但眼神并没有之前那么严厉。

「抱歉这么久都没有联系。我一直在思考,但是怎么也想不清楚,就在这里看了很多东西。」

有一道和《幻影城》外侧类似的虹光在她手中回旋,绊略显涣散的眼神一直望着那道光。

「那光是什么?」

「用再演魔术制造的、类似偷窥镜一样的东西吧……」

绊当初还是个会大声喊疼的普通少女,现在已经在使用明显非常高级的奇迹。她的身旁就放着仁之前交给她的狙击枪。

「我是在确认之前一直逃避掉不愿去看的东西,我想知道在我什么都没做的时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仁过去一直希望绊能拿出这份努力。但是如今真的看到她有了与能力相称的心志,反倒让他感到非常揪心。

「仓本绊,房间又开始扭曲了。」

艾蕾诺尔指了指茶几。房间中的家具像是受到某种东西侵蚀开始变化,墙壁上出现了漩涡状的阴影,仿造出来的家庭风景如同生物一般蠕动。绊似乎很头疼地叹了口气。

「是『未来魔法使』的干涉。《幻影城》中埋设了反击魔法,所以攻击收敛在一定范围内。但一旦击中了就会连我也受到支配,所以我就把《幻影城》里的东西当作诱饵……因为这个,周围的环境不太稳定,对不起。」

绊右手中的光不断变化为立方体、三角锥、球体等各类立体形状,这似乎就是控制《幻影城》的魔法构造体。绊现在的魔法水平,已经能在日常生活时单手应付『未来』的干涉了。

「再演魔法,就是把所有人按照自己的心意战斗过的历史,像用丝线连接起来一样,制造出『意义』。在我们看来世界虽然是一本《书》,但它毕竟是自然诞生的东西,本来并没有什么『意义』。直到我们去阅读发现,《书》中才会出现『故事』。」

绊所说的世界观,简直就像是神俯瞰世界的视角。但她现在疲惫不堪,怎么看都不像是『拯救世人的秩序』的领军人物。

「所以,带着这种印象操纵远方的陌生人的时候,感觉并不像是在操纵别人,只是好像在按照自己思考的『故事』编辑世界而已。」

绊投向手中虹光的眼神不含任何感情。

仁一想到她在这两个星期里一直都是这副样子,就感到如坐针毡。

「就算无所不能,也没有必要背负起所有事情。小绊要是想一个人把世界如何如何,那就会变得比葛兰和《九位》那样的人还孤独。」

应该和绊负着同样责任的武原舞花,现在正和圣骑士联手干自己想干的事。如果舞花能那样,绊应该也能活得更加轻松一点才对。

「但是,是我让舞花小姐当上了再演魔导师。」

「舞花的事,我也同样有错。如果我早点察觉,或许就能阻止她和圣骑士联手。」

绊绷紧了脖子。

「拜托你不要再老是顺着当下的气氛说只是听起来好听的话了!武原先生的意思就好像是我可以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可是我有这么大的力量,还那么任性的话,就会像伊利斯阿姨那样招人恨然后被杀掉啊,武原先生是希望我死吗?」

从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仁因《公馆》的任务磨耗了心神,就只会依赖绊,在她面前满口都是天真的话。梅洁尔是寻找自己的赴死之地,绊是想取回自己的家庭。过去那个他们的归处,是因为将问题延后才能成立。

但是,那段轻松舒适的日子,对绊而言是致命的时间损失,使她在《降临》时遭受了悲惨的体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这里只有一片残骸。父母失踪之后一度失而复得、治愈他心灵的温暖餐桌,最终留下的凄惨废墟。

「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我们还是别这样了。」

自从那个如同家人般围坐在餐桌旁的幻象破灭之后,仁和她就经常激烈冲突。只不过,绊已经累得没有力气跟他吵架了。

「……我好难受。」

绊像是吐苦水一样喃喃道:

「我睡不着觉。每次快要睡着的时候,就会想,再演之《神》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是不是已经死了,然后就挣扎着醒过来。……为什么我还活着呢。是未来的某个人又想操纵我做什么坏事吗。」

她在心脏已经彻底停搏的情况下,被『未来』的魔法强行控制对心脏实施按压,这才活了下来。如果要思考其中的理由,只有可能是『想让绊继续当提线木偶』。

「武原先生,你这次来,是想让我战斗吧。」

「对。」

如果回答其他的答案就是说谎。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梅洁尔指出仁眼中的『归处』是绊。但主要要办的事还是请她战斗。

「就是现在这个时候,也有很多魔法使被『未来的魔法使』借舞花小姐的手操控。我也在尝试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把魔法覆盖掉。」

「小绊你不是神,这种问题你不管思考多少年也不会得出答案。」

绊现在是世界的两极之一,恐怕也是现存的最强魔法使之一。但这『最强』,是为了通过再演大系让《神》降临而刻意准备的『最强』,导致她并没有本该在修炼和学习中养成的觉悟。

「我们已经见过很多『厉害的魔法使』,其中难道有哪个靠战斗获得幸福了吗?武原先生,我求求你理解一下,如果哪天连我这种人也不得不去战斗,那就说明真的要彻底完了。」

「我们见过的也只不过是魔法使中很小的一部分,靠战斗获得幸福的人肯定也是有的。像伊利斯和葛兰,我们也只是了解了他们的一小部分而已。如果是小绊,说不定就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不可能啊。武原先生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魔法是什么样的魔法吗?靠那种魔法获得幸福,就等同于要变成拿别人的不幸当下饭菜的人啊。」

再演大系是世界上最傲慢的魔法。操纵大量的人改变世界,也可能得不到正确的结果,甚至只是一遍遍积累庞大的罪过和失败。

「所以你才不愿意吗。说的也是。」

仁觉得他就好像在镜中看着自己的罪行。他为了救梅洁尔被魔导师公馆开除,为了开辟自己的容身之地利用敌人把自己的欲望强加给他人。肯定有许多人被卷入仁的行动中遭遇不幸。

「在小绊看来,我这样的人说能够获得幸福,是不是显得很不可理喻?」

「这种问法让我怎么回答啊。武原先生你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满嘴都是谎话。」

绊的阴暗眼神就像是一直在窥视无底深渊。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仁没能告诉她自己杀了仓本慈雄,那时的他大概就是以类似这样的表情将必须说出来的事强压在心底。

「那你就不要白白浪费我的失败经验呀。如果把现在必须交出的答案往后拖,小绊真的会错过时机彻底无能为力的。」

「既然你这样那我就明说了。我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因为最初的时候就不对劲。我们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缘分。」

面对她死心的表情,仁只觉得心痛难忍。为他们至今为止的隔阂给出答案的时候终于来了。

「一句没有缘分就够了吗?小绊你难道不是应该更严厉地生我的气吗?」

她视线低垂,使着力的脖子绷得十分僵硬。

「我没法原谅你。……但是、但是、当初我们不是就跟家人一样吗?在我的认识里,家人就只有爸爸和武原先生你们而已啊!」

绊气的是这个不如意的世界。这和仁当初想要成为英雄的根源是类似的。

所以,即使轻率且不负责任,他还是想让绊露出笑容,他不希望绊将来变成像他这样的大人。

「你生气的话,就好好对我发泄吧。能不能在我面前更任性一点呢?」

他想要变得更加温柔。他过去太窝囊,无法确定是否如果温柔地活下去就能变得更好。

「别说什么让我任性了,武原先生难道是想当我的爸爸吗?不可能。二十四岁的男人,当十二岁和十七岁女孩的爸爸,这怎么可能当得了啊。这世上哪有只比自己大七岁的父亲?」

「我不是想当父亲,是想当类似英雄的……不对、那也是我在失去家人希望有人拯救我的时候想到的,大概本质上就是类似『父亲』的东西。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舞花才那么急着要自立呢。年龄相近的哥哥恐怕不可能当得了父亲吧。」

「也就只有武原先生觉得有可能当得了。」

她呢喃的声音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破碎。

「我不可能对武原先生任性的。因为你其实喜欢的是小梅吧。」

「我和梅洁尔不是那种关系,怎么连小绊都说这种傻话。」

绊端坐着抬头朝他看来,明明说了那么傻的话,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问题根本不在于喜欢不喜欢吧。」

「问题就在这里啊。武原先生难道没注意到吗?」

头顶上就是当初在水晶宫殿顶端的虹色巨大魔法阵——《神之门》,他们却在谈恋爱话题,实在是毫无现实感。

而且旁边还围着绊的两个女性朋友,真是如坐针毡。

「你应该拿出点担当来。神虽然不会干涉男女关系,但说真的,看到她这么消沉也是会难过的。」

「是男人就该把事情说清楚。」

「不是,我真的没把梅洁尔看成是那种对象啊。」

这是仁的重大失误,他十分恼火,怎么会把这么单纯的问题拖了这么久。

「我只是不愿意让梅洁尔得不到幸福。说白了就是希望自己的战斗能有回报。小孩子不得不赌上自己的全部去战斗这种事本身已经糟糕透顶,要是连这个都被人利用受人践踏,那这个世界真的就是地狱了。」

绊轻轻闭上眼睛听他讲。

「我是想让她能超过我向前进,然后获得自己的幸福。」

梅洁尔说,她是工作,而绊是仁的归处。仁无疑是在那个小魔女的身后看到了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但从仁周围的角度来看,就会整理出不同的结论。

「不论是梅洁尔还是小绊,我都希望你们能过上更加平稳更加心安理得的生活。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比我更优秀的人,当然应该有权利获得幸福才对。」

如果能够实现,仅凭这一份回忆,仁就能为自己战斗至今而感到光荣,不必如同他杀死的敌人那样受愤怒束缚,能够与至今为止的人生共存下去。

「我只是,想在我身边发现一些东西,能让我觉得自己战斗到现在有意义。」

然而,他觉得已经算是推心置腹的坦白,换来了绊面色柔和的反击。

「这种对象,当然只能有一个人才行啊。」

虽然作为魔法使已经有了惊人成长,但绊终究还是绊。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冲突才毫不留情,让他觉得仿佛有刀片刮削自己的胃壁。一旦和她谈起人的感情,仁几乎从没赢过。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那还能等下去。可是如果还有另外一个人承受着同样的爱,女孩子会心累得受不了的。」

这话说得好像如果只照顾一个人就能顺利一样。换句话说,归根到底还是仁『无法成为父亲』。一位父亲可以一起照顾两个女儿,但一个男人不能同时牵住两个女人。仁知道绊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男人,他自己也在她身上感受到了女性的包容。身为夺走了绊父亲的当事人,仁要想成为绊的『家人』,只能通过『男人』这一条途径。

「武原先生太自说自话了。」

「的确。」

那个时候,每当工作结束,他就会回到绊为他制造的容身之处。所以当她不在,他的生活就又变成了单调的杀戮。是她用丝线将战斗间隙的生活连接起来,编织出能让他心安理得活下去的意义。

「就算你拒绝让我当类似家人的暧昧角色,就算我作为男人也不合格,可我还是想帮小绊。我觉得人只要还活着就一定有下一次。恋爱和这是两码事吧。只要好好活下去,就总能获得幸福。」

「你要是觉得为了帮别人自己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也只会让周围的人心累。」

每当仁说出一句自己的信条,他就发现自己的人生到头来就是肆意妄为,而这种自由似乎也随着话语走到了尽头。

「如果我想要让自己获得幸福,那即使在『恶人』里我也会落到最恶劣的那一档。如果拿自己当作战斗的理由,那我就和王子护没有区别了。」

他说出口,才思考了一下『那么为什么要战斗呢』,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对仁而言,不断战斗下去就是既定事实,他只是在不断替换理由罢了。他感觉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的黑暗,仿佛探出长舌舔到了脖颈。

「……这样啊。我也是,无法想象自己都做了这么恶劣的事、要如何才能获得幸福,我们只有这一点是一样的。受到攻击,然后看形势要么逃跑要么还手,反反复复就是这样。真讨厌啊……我真的一点也想象不出战斗结束之后要怎么办。」

他们是以卑鄙怯懦的方式活着的同类。但区别是,学会自省的绊足够温柔,能够流出发自真心的泪水。

「真不甘心啊……我明明一直都在用同样的理由责备武原先生不正常,结果我也一样……」

一直默默旁听的赛拉,轻轻在绊面前放了一杯茶。

「不要害怕,人就是要知道自己的愚蠢才能更好地前进。你还是个孩子而已,正是应该丢脸的时候。」

仁朝她转头看去,全裸魔女露出微笑的一瞬间,可能是因为被她自己的台词搞得精神亢奋,摇晃的乳房上冒出了一堆鸡皮疙瘩。

「真是够了拜托你穿件衣服好不好,气氛都被你毁干净了。」

他脱下外套,硬是塞给莫名其妙陷入自我陶醉的赛拉。

「我们果然是没有缘分。我已经完全没法想象战斗结束后和武原先生一起悠闲度日的样子了。」

绊盈着满眼泪水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但还是太勉强自己,脸颊显得格外僵硬。

「我们就不该认识,最起码也不该把关系搞得这么好,我们就是因为做了不该做的事才这么痛苦。这种关系难道还不叫没有缘分吗?」

虽然有了身为魔法使的觉悟,但她终究只是一个少女,想要骗自己只是因为没有缘分才变成这样,而不是由于外在的恶意。

但是,正因为此他才觉得不能逃避。如果将来有一天他们能再次笑着围在餐桌旁,那一定是在踏出前进的一步之后。

「不是什么缘分的问题。操纵小绊的身体按压心脏的,还有操纵小绊干其他事的,都是别人的意志。别人向你投来恶意,你却放弃抵抗全部当作缘分的问题的话,那就真的要任人摆布了。」

绊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涌出一丝血色。

仁知道她藏青眼瞳中渗出的热量究竟是什么。

是愤怒。

「我们只能站在各种隔阂上,一天天活下去对不对?但如果其实你根本无法原谅『那些人』,那我就去揍他们一顿。」

「什么『揍一顿』……根本就不在这个世界的人,要怎么去打他们?」

泪滴从绊的眼中滚滚淌落。

「我去和舞花战斗。如果能让圣骑士方面没有再演魔导师,这种局势下和《协会》、怀斯曼和《公馆》保持合作就还有获胜的机会。」

「这次可是要兄妹残杀啊。而且,真要这么做的话『未来』肯定会全力干涉的,关键的时候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这种时候还能顾虑我,就是小绊厉害的地方。还有能不忘记生活这一点也是。」

只有二十四岁的仁,能传达给她的也就只有这些了。现在,他要在无法解决的痛苦之上,厚着脸皮活下去。

「我选择了战斗。我有许多机会能够回头,但我总是不断选择同样的回答。」

「武原先生根本不适合这样。你其实绝对应该找份就算努力过头也不会让任何人不幸的工作,整天忙忙碌碌,偶尔和家人一起放松一下才好。」

仁觉得绊更不适合她现在的角色。只不过,他这张告诫她要变强又不断教会她何谓恶意的嘴巴,实在是说不出这句话来。

大概是因为去过武原家旧居知道了父母的事,现在一想到要和舞花战斗,内心深处就刮起了狂风。

但不管怎样,一个人独自不断与周围的各种无可奈何冲突,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所以如今,仁想要尽可能回报绊给予过自己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