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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变化的世界

那一天,寒川纪子看到了奇迹。

她从小学六年级一班的教室里向外一看,便摘下眼镜隔着眼皮按摩眼睛。

因为她看到有发着白光、外形类似人的东西,从云层中落了下来。

校内广播刚刚通知了将会有核弹命中东京,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过于混乱而产生了幻觉。

班主任祖师堂静香老师还在讲台上,她们本来在准备明天文化节上的话剧,所以老师还穿的是运动服。

「寒川同学?感冒了吗?我看你怎么浑身是汗。」

「老师,窗户外面有UFO——」

「我倒是没看到UFO啊。」

「像人一样的UFO、就是外星人啊!发着光的外星人——」

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同班同学全都已经回家了,教室里空荡荡的,显得极为落寞。

「老师我也不相信什么核战,不过NHK都这么播了,寒川同学也早点回家比较好吧?」

文化节的前一天本来就只上半天课,的确应该回家了。朋友鸦木梅洁尔最后还是没有来学校,副班主任武原老师也没有出现。看来那个小学生和老师一起私奔流亡到亚特兰蒂斯的新闻是真的。

梅洁尔的流亡采访给全日本带来了与魔法完全无关的巨大冲击,记者们朝小学蜂拥而来,负责应对的老师们个个都是身心俱疲的样子。

「照这副样子,真不知道明天的文化节会如何啊。」

祖师堂老师无力地靠在黑板上。自那场采访以来,虽然表现的不明显,但老师也很消沉。

纪子回到家才知道,飞在天上的人影并非是她的幻觉。

电视新闻上正在报道,全世界真的发射了好几十发核导弹,是「魔法使」保护了人类。

「不是吧,妈妈,这是真的吗?」

晚饭之前,纪子有些懒散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放的东西实在是太蠢了,她实在是没法坐直了认真去看。

电视画面上展示出了一张照片,上面映着正朝日本飞来的核导弹。接下来画面上又出现了原本预计会爆炸的时刻东京的上空。本来应该会遭受莫大的损害,但实际上一切都一如往常。

据说,不仅是东京和大阪这样的日本大都市,本该把全世界各个都市和军事基地都烧成灰的核导弹全都神秘地消失了。

「纪子,来帮妈妈削萝卜。」

母亲要纪子帮忙准备晚饭。既然核弹没有爆炸,那么今天的晚饭当然还是得吃,日常生活也还得继续。

这一个月以来有太多东西发生了令人惊异的变化。

日本列岛东南方向浮现的亚特兰蒂斯岛,居民自称是神话的末裔,实际表演了神秘的奇迹。流亡到那里的鸦木梅洁尔似乎真的是魔法使。纪子回想起那位有嗜虐癖好、意志顽固的少女。

纪子她们的生活到头来还是一如往常。如果真的有魔法她也想要,但仅仅是某个地方有魔法使,这点事还无法让她实际感受到自己的生活发生了改变。

「纪子!萝卜!」

「啊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的……」

电视上,一名据说是魔法使的男人正在接受采访。画面中映出的男性身穿豪华刺绣装饰的长袍,的确很有魔法使风范。

画面下方打着『协调官贝尔尼奇』的字幕。那人用戴着一堆戒指叮当作响的手指抚摸自己的胡须,叼着雪茄气势十足地吞云吐雾。

「如果那些宝石全都是真的,魔法使还挺有钱的啊。」

母亲把萝卜和削皮器拿到了纪子这里。

「魔法使也有各种各样的人呀,应该也有连件衣服都买不起的魔法使吧。」

纪子在今年夏天,曾捡回来一位『自称魔法使』,把她藏在自己房间的橱柜里。那个时候,她觉得这个总是不穿衣服的美女真是个可怜人,但如今想来,搞不好那人真的是魔法使。

结果,晚上的时候,纪子接到通知,第二天的文化节延期了。

由于家长对魔法使现身感到不安,学校接到了大量对会场安保工作的要求,短时间内无法满足,只能将文化节延期。御陵甲小学是一所私立学校,鉴于形势,文化节的入场审查颇为严格。由于今年的学生会选举上有戴着面罩的变态潜入,家长们的神经都极度紧绷。

纪子第二天来到学校,这件事已经成了教室里的热门话题。

「文化节据说挪到下周五了。」

「魔法使肯定会使用魔法吧!」

如今和亚特兰蒂斯刚刚现身、有流言说大家可能都会使用魔法的那个时候不同,每个人都在另一个层面上极为兴奋,因为现在已经在外面走一走就能碰见真正的魔法使了。

「车站前就有一个有点像是魔法使的人。要不要找他使一下魔法给我们看看?」

听着这些话大感无趣的纪子也接到了话茬。

「虽然好像并没有引发什么事件,但是和他们靠得太近会不会还是太危险了?」

朝她搭话的同班同学失望地和她拉开了距离,仿佛在提醒她注意气氛。

纪子前面的座位,今天也是空的。

在流言的热潮中,有一名女孩正将各人的反应记在笔记本上。那正是负责写文化节话剧剧本的天瑞岬。小个子的她和纪子对视了一眼,便合上笔记本走了过来。纪子还是头一次见到岬为难的样子。

「虽说推迟了一个星期,但文化节话剧的剧本已经改得不成样了。那个白雪公主的『坏魔女』角色,还有谁能演得了啊。」

「说起来,鸦木同学是亚特兰蒂斯人,也就是魔法使。她还真的是魔女哎。坏魔女。」

铃声响了。就好像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一样,班主任祖师堂老师马上走进了教室。

「各位同学,我要点名了,大家安静——」

祖师堂老师的脸色比昨天更差。

纪子马上便知道了原因。

一位六年级一班的同学已经十分熟悉的少女,没等老师开口就自己走进了教室。一套仿佛和昨晚电视上的那位贝尔尼奇遥相呼应的豪华礼服长裙在她身后翻飞。

刚把名单搁在讲台上打算点名的祖师堂老师悄悄握紧拳头,对自己小声鼓劲:「加油啊。」

那位长长的黑发上系着天鹅绒缎带、如妖精般楚楚动人的女孩,站在了讲台上。在散发着无声压力仿佛在说『快点介绍我』的她面前,没有人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祖师堂老师想要在黑板上写少女的名字,但才刚写了一个『梅』就浑身僵硬,没法再写下去了。

少女如颐指气使的公主一般朝老师投去一个『清醒一点』的眼神,随后满面笑容地向全班同学问好:

「大家好,我是从亚特兰蒂斯来的交换留学生,梅洁尔·武原。」

*

武原仁呆然仰望头顶的天花板。他本能地伸手捂住嘴,如果就让嘴这么张着,恐怕魂都会从嘴巴跑出去。

鸦木梅洁尔此时应该正在小学上第一节课,不对,现在她在亚特兰蒂斯的名字是,梅洁尔·鸦木·武原。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们已经成了那种关系,也不是收养了她。梅洁尔声称『亚特兰蒂斯是公民至少有两个姓氏的国家』,市民代表豪森·O·吉莫利也附和道『这么说起来,我的O字也差不多是这种感觉』,于是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仁真心觉得那座岛应该就此沉没才好。

仁已经没法再在小学当冒牌老师了,那场亚特兰蒂斯流亡采访已经被转播到了全世界。一想起自己从魔导师公馆时代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他就欲哭无泪。

他起身检查了一下家具齐全的月租公寓房间中窗户和房门的开关状况。运营亚特兰蒂斯的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应该非常有钱,他一说自己之前住的公寓遭到袭击已经无法再住了,怀斯曼就给他安排了这套据说正常房租每月二十万日元的两室一厅。

「怀斯曼安排的还真周全啊。」

木地板也是崭新的。他直接躺在了足有二十平米的客厅地面上。虽然才刚刚搬过来,但他已经开始怀念那个和妹妹舞花一起生活过的老旧房间。

舞花借助绊的魔法得到了再演魔导师的力量,和神圣骑士团一同离去了。仁身为兄长,总有一天必须问清楚她的真正意图。

仁觉得自己好像根本不了解身边的人。

不止是舞花。仓本绊在苏醒之后,呼叫出《幻影城》的功能给自己进行魔法治疗,随后便催促他赶快离开。《无双剑》赛拉·巴勒德和前圣骑士艾蕾诺尔都被封在水晶地板中,从而保护她们的肉身。绊判断已经安全,便将她们解放了出来。但是,她们都还没有回到这个世界。

刻印魔导师中的精锐《鬼火众》融入了处于再演魔术影响下的现实。从今天开始他们就要以校务员和保安的身份潜入小学,代替仁守在梅洁尔身边。

让梅洁尔能够回到小学的,是仁的发小十崎京香。她是负责管辖魔法使问题的政府机构魔导师公馆的事务官,过去也是仁的直属上司。昨晚他与京香取得联络,报告击败《九位》。由于《神》的降临,相比之下这件事已经显得无足轻重,但京香还是慰劳了他。随后还说今后继续保持联络,暗示还会有下一次工作。

仁的手机发出震动。一检查,发现有两条新短信。第一条是十崎京香发来的,说要好好聊聊昨天发生的『降临』,想过来一趟。另一条来自怀斯曼的王子护豪森,要求他进行定期联络。

考虑到危险性,尽管梅洁尔恳求他,也不该选择暂时回到日本。他们很可能甚至都等不到延期的文化节就必须得扭头逃亡。但是,这可能是梅洁尔去小学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由于全世界从核战争的危机中得救,媒体好像已经忘记了亚特兰蒂斯,新闻上全是魔法使的采访,以及满是断壁残垣的美国西海岸。

这条在广告中插播的政府紧急通告,彻底模糊了常识和笑话的分界线。

已经几乎没有人还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有魔法存在了。仅仅从公寓走到便利店的短短几步路,就能碰见身穿异世界装束的魔法使。

另外,自《神》降临以来,魔法消除的力量有了显著的削弱。

世界的的确确改变了。

*

圆环魔导师阿拉克涅·修嘉在短短两天里接连品味了天堂和地狱。

昨天早上,她还按照最高位魔导师《九位》的吩咐全权负责与这个世界的商务洽谈,将核武器卖往全世界。

按理来说,她们圆环大系应该占领亚特兰蒂斯,从那里向整个地球发起攻击。昨天,互相怀疑的《恶鬼》们发射了瞄准别国的核导弹,数百枚导弹交错于地球上空,世界已经进入了全面核战争。本该如此才对。

她浑身发痒,把手伸进衣服底下狠抓胳膊。如果挠一挠头皮,指间就会带下几缕已经变白的长发。

她从自己的根据地、涩谷的高级公寓中逃出来,魔法使和这个世界的警察两方的身影都让她害怕,于是只得在山手线下的桥洞藏身。即使有魔法使现身,夜晚的涩谷人流量也不见减少。尽管《神》已经降临,很多事也还一如往常,这让她放心了不少。

夜晚的地下桥洞中只有几盏橘黄灯光,颇为昏暗。但是,路边走过的西装上班族、背着书包的学生、还有像是做皮肉生意的年轻女子,他们的身体都时而会裹上明亮的橙炎。那是魔法受到破坏的证据《魔炎》,这说明搜寻阿拉克涅所在之处的探查魔术仍在继续投射。

「药……我得吃点药……」

她在舌尖炼制化学物质。微量的甲基安非他命止住了她的双手颤抖,无力的身体仿佛注入了燃料,头脑也一下子清晰起来。这几天里她没有正经睡过一觉。她摘下指头上戴满的戒指,塞进身上唯一的衣物、贴身长袍的口袋里。

「这帮人到底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我都说了只要安排我逃到中国,掏上百万日元都行!」

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用魔法移动位置。但如今她不能找其他魔法使帮忙,因为魔法使会受到再演魔术的操纵。

圆环大系世界的最高位魔导师《九位》,原本也是魔法世界最大势力《协会》主流派的领袖。《九位》对在魔法世界研究《地狱》的她予以提拔重用,让她一手包办给这个世界的居民《恶鬼》低价销售核弹并管理资金。她赚取黑钱,再将黑钱洗白,经过投资经理的手将钱注入基金市场,利用股份占据信用优秀公司的所有权,制造容纳更大金融资产的平台。这全部都是阿拉克涅在这超过半年的时间里倾注心血完成的事业。

「到底在搞什么!我可是让你们这样的货色有机会为我效劳,怎么还这么没用!」

她在橙色路灯照亮下的夜晚道路上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在决战之前,她得到的任务是让已经处于控制下的银行买断那些一旦发生核战争就等同于废纸的资产。提前做好安排,即使核战争造成的损害不足以破坏《恶鬼》诸国的通常经济活动,她们也能作为资产家在幕后继续活跃。为此她仔细研究了核战争可能的发展方式,做足了充分准备。

在《九位》从亚特兰蒂斯发射的二十枚核弹摧毁美国西海岸时,阿拉克涅已经成为了总资产超过两万亿美元的世界金融巨头。随后直到《神》降临为止的大约十分钟里,她都是世界经济的重要幕后操盘手。

只要《九位》不失败,她就能如女神一般掌控世界经济。不、即使万一失败了,赚来的钱也能成为东山再起的关键资本。

然而在《神》降临之后,再演魔术控制了阿拉克涅的手,擅自对着电脑一通操作。她不断运作资金以等同于做慈善的超低价转手卖出以粮食为首的各类大宗商品,仅仅半天便将她呕心沥血赚来的黑白资产吐得一干二净。她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违反自己的意志,接连让愚蠢透顶的交易成交。

等到电磁骑士团的残党回来,她一定会被追究责任,恐怕只有死路一条。落荒而逃的她只剩下了和毒品成瘾的魔女身份相符的孑然一身。

「你们《恶鬼》怎么还能乱都不怎么乱、像没事人一样吃自己的饭!都疯了吗!畜生玩意儿,那都是我的钱!……凭什么我要为了这帮废物——」

她的眼泪扑簌扑簌滚落。药还不够,她又在舌头下面炼了一点甲基安非他命。

药物使她兴奋过头,想要把脚边的杂草拔下来啃。自己身为魔法使,却只能在这帮《恶鬼》中间瑟瑟发抖,这一定有问题。问题必须要纠正。

「《九位》大人可是《三十六宫》,是《协会》里最大的人物!你们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路上的行人都躲着阿拉克涅,大都市对失败者严酷无情。

其实她知道《九位》总有一天会失败,这场赌博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一名年轻女性在桥洞出口附近偷偷看着阿拉克涅掏出了手机,肯定是在报警。

比起落荒而逃,直接过去把手机抢走大概能显得更酷一点。《恶鬼》女人看到阿拉克涅跑来,慌得把手机掉在了地上。她觉得自己赢了,随后唾液便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出。

但是,阿拉克涅和那女人之间突然闯入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好歹也算是经历过一些危机的阿拉克涅顿时寒毛直竖。

那是一名最多只有十五、六岁,戴着耳机的少女。略微低着头,大眼睛却牢牢锁定阿拉克涅,像是在低声向自己确认什么一样开口说道:

「阿拉克涅·修嘉,因违反毒品取缔法,予以逮捕。」

阿拉克涅马上察觉到了对方的真正身份。对方是与她们《协会》战斗了一万年的魔法使集团——神圣骑士团,现在闯进《协会》的地盘日本,还摆出一副治安守护者的架子,实际上就是一帮外来入侵者。

「呵、你以为自己是警察吗?圣骑士的脸皮还真是厚得没有止境啊。」

阿拉克涅顺着桥洞中段的楼梯跑了出去。拜药物所赐,身体格外轻盈,感觉好像能就这么跑上月球。

她冲进山手线沿途的一座公园,来到了与明治大道相隔一个街区的阴暗环境,这才突然醒悟。

这里没有魔炎。没有魔法消除的影响,就没有东西能保护阿拉克涅不受来自遥远彼方的再演魔术支配。

只不过,命运已经派出了为她拉下帷幕的角色。

阿拉克涅想要穿过一台停在路边的卡车逃跑,却猛然注意到有一个全身裹着黑色铠甲的高大男人挡在了她的前方。

明明不远处就是涩谷警察局,这个男人却在肩头扛着一柄巨大的长枪。

在阿拉克涅听来,对方细语一般的声音仿佛直接在她的耳中响起。

黑骑士像拎起一只猫一样拽出来一名本来瘫坐在他背后的小骑士。那是一名淡金发的少女,身上的装备破烂得就好像前一秒还在战场上。

「在下是机械化圣骑士师团上级圣骑士琉琉·梅露露,请求圆环魔导师阿拉克涅·修嘉说明现状。请问今天是公元何年何月何日?」

黑骑士松开了手中的武器,似乎根本不在乎阿拉克涅会不会攻击他们。和自称琉琉的少女相比,这个男人的身影明显偏淡。

阿拉克涅领悟到了这个男人的真面目,明白自己命数已尽。神圣骑士团的王牌是一群超乎常理的战士,拥有以压缩空气构成的身体。

「圣灵骑士……」

将过去的英雄化作神音,不论被破坏多少次都能复生,事实上的不死骑士。

*

武原仁是在击败《九位》的当天晚上联络到了魔导师公馆。他的发小十崎京香保证会为梅洁尔办理复学手续、以及安排《鬼火众》进入小学担任护卫,用以换取他手中的情报。

这个条件对仁而言非常理想。他必须为梅洁尔创造除了他身边之外的其他容身之处,考虑到她的将来,和同龄孩子们的人际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今天,小魔女满面笑容地从小学回来了。京香履行了约定,因此仁也允许她到目前正在居住的公寓来。

正在报道各地状况的电视新闻目前是非常重要的情报来源,现在没有人拥有高质量的情报,最现实的选择就是通过数量来弥补。

新闻记者在新宿夜晚的繁华街上,指向一幢外层蒙着蓝塑料膜的大楼。随后有评论员暗示,魔法使的坠落有可能给地面上的一般人带来危险。

正在说话的黑人评论员也是全裸,因为有演播桌,所以勉强能遮挡住下半身。看来电视台也迅速招揽来了魔法使解说员。

仁朝正积极地做着家务的梅洁尔搭话。《鬼火众》没有回来,家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似乎让小魔女心情上佳。而仁只觉得屁股发痒怎么也坐不安稳。

「京香姐今天可能会很忙啊。」

魔导师公馆掌管着国内治安问题中与魔法使相关的那一部分。自短暂的核战争以来,魔法消除变得异常薄弱,数不胜数的异世界人开始在这个世界引发小规模的混乱。

门铃响了。仁看了一眼钟表,和事先约好的时间分秒不差。

他打开大门,十崎京香便走了进来。她脱下厚重的冬季外套,仿佛理所应当一般递到仁的手中。

「哇,这房子还挺漂亮的嘛。」

京香已经很久没有补染的头发恢复了自然的黑色,就好像仁十分熟悉的那个记忆中的『京香姐』又回来了。脱鞋子的动作中带着的些许粗暴更是让他心生怀念。

「京香姐,你现在过的怎么样?有这么多魔法使,警察和魔导师公馆肯定都忙得一团乱吧。」

「没事、没事。案子虽然很多,但都是轻犯罪。这个世界的人不是会说英语嘛,然后就和魔法使吵起来之类的,全是这种破事。《公馆》一出动就得见血,所以警察让我们老老实实待着别管。」

由于《协会》的宿敌神圣骑士团与美军关系深厚,《协会》魔法使将英语视作粗鄙之语。以至于有时候魔导师公馆也会被称为『lodge』。在魔法使看来,到处都是英语单词的日本城市肯定非常粗俗不堪。

京香感慨着月租二十万日元公寓的装潢,向屋内走去。

身上套着围裙的梅洁尔小声抱怨了几句『家里可没有酒』之类的话,抱了几份超市便当拿去微波炉那里加热。

「我觉得吧,京香既然要在晚饭前过来,就该提前打个电话啊。总该给人点时间准备吧,你懂不懂嘛?好歹也是个大人了。」

厨房里响起了拖鞋声还有各种手忙脚乱的动静,不知是在做什么。

京香刚在茶几边坐下,微波炉就嗡嗡地响了起来。由于才刚刚搬过来,虽然餐具厨具齐全,但家里没有储备的食材,只能热一热超市里的便当解决伙食。

京香两肘撑着茶几,牢牢盯住仁的眼睛。

「对了,你和小梅发展得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男人这种生物,难道不是被人说喜欢说个半年就会反过来喜欢上对方吗。」

「哎呀烦死了好歹京香姐你也该相信我吧!」

「小仁,这种状况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发小摘下银框眼镜揉起了眼皮。从她所在的位置,能够清楚看见正在厨房哼着歌的梅洁尔的背影。

「梅洁尔她、你看、在为人处世这方面、成长还是很快的嘛。」

「就是成长的方向有点无法挽回呢。」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好像觉得很耀眼似地眯起了双眼。梅洁尔还在十崎家生活的时候,京香总是喝得醉醺醺,几乎没有和小魔女好好说过话。

「不开玩笑了。小仁,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九位》?这里没有外人所以我跟你说,接下来她肯定要被亚特兰蒂斯引渡到美国,然后在那边接受审判。」

《九位》引发的一瞬间的核战争中,受害最严重的,就是被成为导火索的最初一波核攻击摧毁了西海岸各大主要城市的美国。虽然神圣骑士团伸出援手提供救助,但死者数量还是多得两天过去依然无法计算。

只不过,仁现在已经无权干涉对《九位》的处置。

「我只是想保护梅洁尔和周围的人,《九位》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接下来就是由王子护好好利用她,再往后就是送交国际法庭,用来制造结束核战争的平衡点。既然她打破了最低限度的规矩挑起争端,就应该做好了失败之后孤立无援的觉悟。」

他把《九位》的处置权卖给了亚特兰蒂斯,换取市民代表王子护豪森尽可能的协助。

「魔导师公馆现在怎么样?之前不是和神圣骑士团联手了吗。」

「《九位》倒台,暂时应该不会有核战了。神圣骑士团这种东西,如果不是美军介入,越是危险就越不能和他们搅在一起。」

也就是说,仅仅两天的合作关系已经解除了。仁和魔导师公馆都同样不知操守为何物。

「比起这个,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魔法使的涌入速度太快,管理部门已经忙到近乎瘫痪了。我们都跟《协会》说了停一下,但他们还是不断带魔法使过来,现在只凭魔导师公馆已经彻底应付不来啦——。」

京香似乎已经彻底倦了,把脚随意一伸,套着黑色长筒袜的腿慵懒地摆到了茶几下面。

「什么『应付不来啦——』,用可爱的语气说也没用啊。……魔法使脱离了魔导师公馆的管理,这可是大事啊。」

然而,京香就好像因为忙过了头、紧张的神经已经绷断了一样,一脸轻松地说道:

「光是昨天和今天两天,魔法使的入境申请就超过了一万件呀——按照《协会》那边的协调官的说法,排队等着入境的已经超过一百万人了。现在这样子,《公馆》绝对不可能包揽治安和行政两头。据说明年外务省要成立一个外事局——」

仁想要拿点啤酒出来,往冰箱走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根本没买啤酒。

实在是没办法,他只能拿房间里准备好的紫砂茶壶泡起了茶。为了招待《鬼火众》,在茶几边上搁着的托盘里摆了大量的茶杯。

「《神》降临之后,魔导师公馆也受到牵连了啊。」

京香摘下眼镜,啜饮仁递过去的茶水。

「不能说是『牵连』。涌入这么多魔法使,却没有发生很容易想到的最糟糕混乱状况,这都是因为再演魔术控制住了这个世界的魔法使,我们反倒应该感谢才对。」

但是京香的表情中却看不到一丝喜悦。

「喂,小仁。当初我们一起工作的时候,我曾经跟你说过,如果魔法使能遵守这个世界的规矩,把我们当作是一样的人,一切就都能变好。你还记不记得?……这大概就是再演大系所做的事。」

仁一瞬间无法呼吸。他喝了一口茶,冲散胸口堵着的郁结。

「你是说,再演魔术让魔法使们全都老老实实的,和一直在心中看不起、觉得和物件没什么两样的我们共存,这就是《神》降下的救赎?」

说起认为共存即是『救赎』的人,仁的妹妹武原舞花就是如此。成为再演魔导师和神圣骑士团一同消失的妹妹,现在不知正在哪里做些什么。

「魔导师公馆、专任官、还有刻印魔导师,可都不是为了给《神》的降临暖场才战斗的。」

「小仁,你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离开了所以不太明白。现在我们和《协会》的关系加深了,就算没有再演魔术帮忙矫正,魔法使们应该也会稍微配合我们收敛一点。——而且,战斗还没有结束呢。」

京香无心说出的话,让仁感到心脏深处的血液冻结成块。

「还没结束吗?」

「世界大概在那个时候死了一次,然后获得了新生。但是也就仅此而已罢了。」

房间中的空气冷彻如冰。也就是说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斗争。过去那个正是因为没有《神》,人们才必须做出各种努力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

今后,这个世界的再演之《神》会操控魔法使采取行动,如果只是傻傻地看着,一切事务都会被《神》夺走。

那样的话就意味着社会的运营会脱离人类的控制,世界将会成为《神》的囊中之物。

如果不保护好自己的工作,就只能将命运交给《神》来掌控。

之前的话题都只是闲聊而已,接下来才是正题。仁感到双手微微颤抖,已经不是为准备下次战斗而小憩的时候了,决战已经开始。在拥有无限射程的再演魔术攻击下,没有什么能保证安全。

京香的眼神取回了被魔法使们畏称为铁面女的锐利。

「虽然魔法使改变了社会,但运营社会的还是人。当下的胜负关键,就是要让国民觉得还能继续和过去一样的生活,说出『就算出现了《神》,也感觉不出生活有什么变化』。」

过去负责统率专任官的她,如今肩头担负着因《神》的降临已经死去的『旧社会』。他们在世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夺走了许多东西,她对此做出的反应让仁感到很开心。

「你真顽强啊。」

「小仁你也该稍微振作一点了吧。你已经老大不小了,很多事情都该好好思考一下了。」

京香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搁在茶几上。

仁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份不动产登记簿,上面记载着仁永远无法忘记的地址。在父母失踪、他们兄妹两人搬到小公寓住之前,那里就是武原家四口人居住的家。

父母下落不明已经过去了九年。也就是说,已经可以在法律层面上宣告失踪、由仁继承遗产了,所以他的发小带来了房屋产权书。

——叮。

因血淋淋的现实而陷入沉默的客厅中,响起了微波炉的鸣叫声。

梅洁尔端着盘子,啪嗒啪嗒踩着拖鞋跑了过来。装有烤肉、汉堡排和鸡块的大盘子热气腾腾。仁想要帮忙,去厨房一看,发现还放着重新装过盘的蔬菜沙拉和炒乌冬。

「把外面买回来的便当重新装个盘也算是下厨,你说是吧,京香?」

「啊、那当然了!这就是十崎家的味道呀。」

仁仿佛看见了他没去做客的时候十崎家的餐桌光景。他向把长发系成马尾的梅洁尔开口问道:

「难道要拿炒乌冬当下饭菜吗?」

梅洁尔跪着探出上半身,在一大盘蔬菜沙拉上豪爽地浇调味酱。

「这些蔬菜,我可是好好地重新切了一遍。」

小魔女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脯。

「这种小细节,就是我和京香还有绊的不同之处。听好了哦?京香,这就是『好女人』和『其他女人』的差距,我要去当好女人啦。」

加上京香的份,茶几上摆好了三个人的餐具。

「这股挫败感……喂,难道我就输给了这么一个小孩子吗?」

「京香,马上要准备吃饭了。把你带来的东西挪一挪。」

仁打开电饭煲盛饭。里面的米饭也都是从便当盒里倒进来的,只是用电饭煲保温而已。

「我家的房子一直是京香姐帮忙管着的吧,真是谢谢了。」

他都没有意识到已经过了多少年。十崎理五郎在生前做出安排之后,这幢房子一直都由京香管理。这么多年他都不知道,只觉得羞愧难当,也无比感激。

「你知道就好——总觉得,你看,小仁的周围总是一团乱麻,房子的事,要是不趁着现在搞定,说不定以后就没什么机会了。」

京香顺着当下的气氛,把面前的饭碗交给仁。

「本馆烧掉之后,《公馆》不是在警察厅租了一块地皮嘛。因为这个搞了一次组织整编,之前租小仁家房子的事务员调走了——所以呢,我就觉得,就算要处理,也差不多该让小仁你自己来决定了。」

小魔女说了一句『让我看看』,兴趣盎然地往信封里瞧。

「小梅也有兴趣吗。」

「当然有啦,这房子可是早晚有一天会变成我的家。」

「啊、对哦……」

仁低声喃喃自语。从信封里取出文件、正皱着眉头研究复杂汉字的梅洁尔闻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脸颊一下子染成了通红。

京香今天提出这件事,是因为眼下面临着与神圣骑士团的决战,之后说不定就不会再有时间处理日常事务。现在发生了《神》的降临这种前所未有的事态,他能够幸存下来的概率并不高。但即使如此,人只要还活着,就不得不经营生活应付各种琐事。

「必须得战斗啊。」

身处如同十崎家的餐桌重现一般的小小轮环之中,他仿佛又重新体会到了刚刚认识梅洁尔时的心情。仁不想承认自己的故乡是一个孩子要在此战斗并步向死亡的地方,他真心希望对方能够喜欢上这个世界。

「老师,怎么不说『我开动了』?」

就算获得了奇迹,世界还是没有改变。人终究只能和现实搏斗。

吃完晚饭后,京香回合同厅舍去了。

到了夜里晚些时候,在外面喝了一顿的《鬼火众》也回来了。刻印魔导师大多都短命,生活方式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他们住在隔壁的另一套房间。

第二天早上,梅洁尔背上新买的书包前往学校。被雇佣为校务员和保安的《鬼火众》们上班时间更早。

仁不放心让梅洁尔坐电车,便开车把她送到了小学附近。幸好这间月租公寓距离御陵甲小学只有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

仁送完梅洁尔之后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到了上午八点半,便前往约好的地点。

他要向豪森·O·吉莫利、也就是《魔术师》王子护豪森的代理人询问调查结果。仁之前已经委托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在他回到东京后监视他周边各个势力的动向。

一名身穿黑色大衣的独眼男子遵守约定的时间等在便利店前的停车场中。他低着头装作正在抽烟,极力避免把脸面向大道。

那是惯使手枪的圆环魔导师《死神》贝尔纳。现在他的大衣内侧应该也挂着两把手枪。几名大概在附近的公司上班的白领男性从便利店中走出,口中正在谈论魔法使。透过玻璃门往里看,收银台附近站着一名异世界人,浑身都是叮叮当当作响的金属挂饰,伸长了鼻子正在嗅关东煮的味道。

没有人留意就在便利店外的贝尔纳。目前人们还只是通过服装来区分魔法使,像贝尔纳这种已经适应这个世界的魔法使,人们完全分辨不出来。

贝尔纳看到仁靠近过来,便丢下香烟踩灭烟头。仁没想到自己会和这个当初隶属于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参与了东京核弹恐怖袭击的男人共事。

「直到昨天为止,神圣骑士团有动静吗。」

「有四个魔法使上钩。你们的住所已经被摸清了。监视大约在你搬完家之后的三十分钟到一小时之间开始。」

「看来是再演魔术的实时监视。那间屋子是在临搬家前才决定下来的,也只跟王子护沟通过。要是一般的情报泄露,也反应得太快了。」

今天和贝尔纳碰头的地点,也是因为害怕暴露藏身地点刻意和住处保持了一定距离,然而现在看来都是白费工夫。

手枪枪手从大衣胸前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

「关于怀斯曼的状况,这张卡上有写。从信封里取出来三十秒后就会自燃。」

仁撕开信封,打开对折起来的信息卡。他还在《公馆》的时候,就很多次用这种办法从曾经当过专任官的王子护手中接收情报。在他迅速读完内容记在脑中后,卡纸便突然起火烧成了一堆黑炭。

亚特兰蒂斯现在正面临着生死攸关的政治困境。亚特兰蒂斯本来是一座具备核导弹发射能力的要塞,怀斯曼将其当作一种外交威慑手段。所以才会遭到《九位》占领,使用亚特兰蒂斯的核导弹对美国实行了核打击。摧毁了西海岸的核武器,全都属于东京核恐事件后流行起来的『怀斯曼商品』。

王子护当然要想方设法毁灭证据。然而,据说派去拆除导弹发射装置的工作人员全部受到再演魔术干涉浑身麻痹无法动弹。也就是说,再演大系在威胁怀斯曼,『如果不想让美国得到这些证据就乖乖配合』。

这是一封传达致命情势的急报。然而,这条信息本身也有可能是在再演魔术的操纵下写出来的。

「监视我房间的魔法使,真的是神圣骑士团的人吗?确定不是CIA雇员之类的?」

仁想要和贝尔纳面对面聊一聊。现在他只能想到一种手段能避免受到再演干涉的篡改,那就是保持发动魔法消除当面听取情报。

贝尔纳淡然地告诉他:

「自从亚特兰蒂斯现身以来,CIA就在警戒美军内部的魔法使同情者。CIA员工现在甚至被禁止跟任何魔法使单独见面。」

「我明白了。因为之前就有没能事先掌握亚特兰蒂斯动向的前科,CIA现在被怀疑是故意瞒报核攻击。专门负责谍报工作的组织可真是辛苦啊。」

美国的政府机构也到处都是同样的冷酷无情。这么看来,能够迅速调动魔法使的自然就是身为魔法使集团的神圣骑士团了。

而对于这个敌人而言,唯一的威胁就是仓本绊。

「这世道真是变得奇形怪状。」

他们眼看着那位魔法使抱着一大杯关东煮走出便利店,用了一个小魔法确认没有处于魔法消除影响之下,然后使用魔法转移离开了。

一名普通的魔法使,保持魔法使的行事风格买了一杯关东煮,这幅光景预示了光明的未来。那位魔法使不久之后应该就会学到,如果使用魔法,花费同样的时间甚至能去一趟遥远的关东煮名店。仁觉得,这样下去再过一段时间,很可能就会迎来各种各样的魔法使都能和梅洁尔一样在这个世界以魔法使的方式生活共存的日子。

他向一直在怀斯曼手下工作的手枪枪手问道:

「你觉得,再演大系的《神》降临之后,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吗?」

「——就算被操纵,人生照样还得继续。」

仁过去也和贝尔纳一样,寄身于名为魔导师公馆的组织,成为巨大社会齿轮的一部分。有无数人都是在这种不自由之中开辟属于自己的小小生活,尽管现在处于再演大系的支配之下,也没有什么本质变化。

贝尔纳消失了。在魔法消除变弱的如今,隐踪遁迹对于魔法使而言成了非常简单的一件事。

梅洁尔所在的六年级一班,要在文化节上表演以白雪公主为原型的改编话剧。

由于发生了太多事,日程被延期到了这个周末。

仁他们一伙人总算是在这一个星期里没有受到袭击,平安活了下来。梅洁尔每天都兴高采烈,一回到家就不停谈起学校里的事情。

随后到了文化节当天,仁久违地来到了小学校园里。由于是文化节,平时大多待在教室里的小学生们几乎全都来到了走廊和操场上,到处都是孩子的身影。

「哎呀呀,这可真是,大家都这么小,显得我好像变成巨人一样了。」

陪着仁一起来的,是一名大敞胸襟、在夏威夷衬衫上披了一件夏日短夹克的男人。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破坏》八咬诚志郎,纯靠精神力克服了冬天的严寒。

「你小子为什么在这个季节穿夏威夷衬衫?」

仁冷得把手缩在大衣口袋里。八咬优雅地拨了拨如贵公子般秀美的额头前垂下的一缕前发。

「作为这个世界的代表,我得比那帮家伙显眼才行啊。」

明明只是小学的文化节而已,操场上却满是身穿豪华长袍或礼服的魔法使。契机是御陵甲小学以交换留学生的名义容纳了梅洁尔,学校想要在文化节上接受来自亚特兰蒂斯的参观访问,借此机会转移大众视线,冲淡私奔流亡事件带来的不良影响。

结果就是这次文化节上到处都是魔法使。光凭本来就是警备人员的《鬼火众》完全不够用,把八咬带过来,也是考虑到让他帮忙监督这些魔法使。魔导师公馆把这场公开活动看作是魔法使是否能与《等同于物件的恶鬼》和平相处的试金石。

「这帮人怎么看都是《协会》的魔法使啊。这样子还怎么装作是亚特兰蒂斯的参观访问?」

「亚特兰蒂斯人的居民证反正也是随王子护的心情想印多少印多少,大概是怀斯曼卖给这帮人的吧。这算不算是当了一把票贩子啊?」

只要有人的活动,就会产生资金流动。只要再演魔术无法直接操纵人的意志,商业活动就会和以往一样继续下去。至少怀斯曼是这么认为的。

「呵呵呵。你看那帮人,他们看到我好像很震惊啊。」

八咬和身穿长袍的魔法使一样引人瞩目。

「是啊。不过比起那帮人,好像还是家长们更加震惊。」

本该只有家长和老师两类成年人的学校风景中混入了一堆魔法使,显得极不协调。

学生会长速水看到仁便朝他点头示意,随后好像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话才好,犹豫了一阵便跑远了。仁一想到这些孩子们都看到了梅洁尔在亚特兰蒂斯流亡采访里的冲击性告白,后背就渗出了一层冷汗。

「真是幸好有这么一帮魔法使。在学生们看来,我也很显眼。」

一想到自己再也没法回来当冒牌老师,不知为何有些伤感。仁是为了监督保护梅洁尔才进入这所小学的,但他现在却非常想要见六年级一班的学生们一面。

可能是注意到了仁正抬头看着教学楼,和他打了许多年交道的八咬朝他搭话道:

「仁,好像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啊,为什么?」

「这是小学的文化节,让小学生开模拟餐饮店,就算他们敢做你敢吃吗。行了别摆出这副表情,没有就是没有。」

参加活动的人用的也不是钱,而是事先配发的小票。自由研究的课题发表、经典的鬼屋、还有话剧和唱歌之类的表演,这种程度就是小学生的极限了。

总是陪在八咬身边的秘书和护士现身了,两人都在略显下流的服装上面披了豪华毛皮大衣。

「我早就告诉你应该吃好早饭再来,八咬。」

「你是小孩子吗,八咬。」

以往总是贴在八咬身旁寸步不离的她们,今天也颇为放松。

由于《神》的降临,不止是魔法消除,被称作混沌因子的地狱特有魔术也全都大幅削弱。明明几乎失去了魔法能力,八咬却看上去并不在乎。

「对了,你不是专门盯准你班级的话剧来的吗?再不去体育馆,马上可就要开场了哦?」

走进体育馆,只见地面上铺了一层塑料膜,上面整整齐齐摆了许多折叠椅,一共大约有三百人的座位。仁他们进场时,座位已经全部坐满了,观众里有一半都是魔法使。

梅洁尔击败了《雷神》和《九位》这两位代表了圆环大系的超高位魔导师,在魔法世界中已经成为了众人瞩目的人物。

「真是鱼龙混杂啊。」

「这对我而言是好事。要是人太少,会有人注意到我的。」

仁和小学事先沟通过,学校建议他不要去参观教室里的表演。所以他决定这次也只是在没有座位的入口附近站着观看话剧。

八咬也很贴心地陪他一起站着。

「他们本来都是仁的学生吧?不去见一面吗?」

「我招呼都没打,突然就不当副班主任了。这会儿孩子们马上要上舞台,正紧张着呢,我哪敢露脸啊。」

这是他和班主任祖师堂老师商量过后做出的决定。其实比起孩子们,最大的问题是家长们敏感的神经,他不想再给学校添麻烦了。

仁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有没有新的联络。仓本绊应该能够通过再演魔术得知今天是梅洁尔登台表演的日子。仁离开《幻影城》时绊对他说『请再给我一点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随后,班长寒川纪子从舞台一侧现身,宣布话剧正式开始。摘下银框眼镜、穿上华丽长裙的少女,看上去不再是往常那个认真的优等生,有点像是个大人了。

这座礼堂本来就是为个头不高的小学生建的,舞台没比地面高出多少。因此,从后排站着看过去,坐在前面的观众的后脑勺格外显眼。

帷幕拉起。

「是白雪公主吧。哎呀我都有点忘了,是什么故事来着?」

「要开始了,闭上嘴好好看。」

梅洁尔扮演坏王后登上舞台。故事的最一开始,是同时身为魔女的王后,在城堡地下向魔镜提问,『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人』。

魔镜大概是不会说谎的性格,映出了白雪公主的容貌。完全是平白无故受到牵连触碰了坏王后逆鳞的白雪公主,正是刚才向观众们问好的寒川纪子。

白雪公主被逼入绝路,逃入森林深处,遇见了七个小矮人。仁周围的魔法使观众们,全都目不转睛地紧紧注视着舞台。

「这种事,在魔法使的世界里就是家常便饭。」

一名四方脸、下巴蓄着胡须的男人站在了和八咬相反的另一侧。他就是负责协调这个世界与《协会》之间关系的协调官贝尔尼奇。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既然《九位》已经倒台,梅洁尔殿下未来将会在圆环大系担任重要的职责。不要告诉我你不明白。」

仁无言以对。他的确打算将来让梅洁尔回到故乡,但从未想过要让她一下子就去承担什么重要职责。

「……别胡扯了。让梅洁尔连个盟友都没有就回到圆环世界,怎么可能有好下场,这你难道不懂吗?你们难道想让她去当平息圆环世界那帮人怨气的牺牲品?」

这个一直傲慢地轻视《恶鬼》和《地狱》的男人,没有再多说。

舞台上,在森林里和七个小矮人快乐生活的白雪公主,某天突然被人往嘴巴里强行塞了毒苹果,倒地昏厥。

「这个故事里的什么『王后』和『白雪公主』之间的关系,与《九位》和梅洁尔殿下的关系有些相似啊。『王后』就是要通过威逼弱小的『白雪公主』,来巩固自己的权威。」

有一天,一名浪迹天涯的王子偶然路过,来到了昏倒过去如同死了一般的白雪公主身边。随后,他在白雪公主唇上一吻,倒下的公主便奇迹般地苏醒了。

如此一来,白雪公主便带领七个小矮人和王子,向王后的城堡发起进攻。害人者和被害者,必然要为了生存而激烈冲突。

「白雪公主是这种故事吗?这不成了武打剧了——哇、这看上去不像是演的啊。难道他们打算真的打一场决定谁赢谁输吗?」

八咬悠哉地评论道。

以小学生的标准而言,这出话剧改编得实在有些过于现实了。仁大致能猜到这副惨状的元凶到底是谁,肯定是梅洁尔大发牢骚说自己才不要没有战斗过就输给剧情安排。

「不不不、……不是、……这、……那帮家伙到底在搞什么?白雪公主可不会拿出这种『力量就是正义』的觉悟!」

梅洁尔王后和寒川白雪公主,各自都手持毒苹果,小心翼翼掂量彼此的距离。

毒苹果的道具似乎就是没熟的半绿苹果。梅洁尔扔出的毒苹果命中了寒川的额头,发出一声钝响。即便不使用魔法,习惯了战场的小魔女动作照样十分利落。

差点痛得蹲下来的寒川白雪公主强挺着身体扔出苹果,很能忍痛的梅洁尔却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貌似是太大意了,正好被打中了胃部的痛点。

梅洁尔把事先准备好的血浆往手上一抹,发出凄惨的嚎叫。

「……你居然能打败我,夺取『全世界最美女人』的宝座。……你、……你、你要继承我流的血,变得更加美丽,征服这个世界!」

坏魔女留下一句壮绝的临终台词,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白雪公主赢了!」

扮演守城士兵的孩子们丢下武器,发出欢呼。

观众里面,家长还没什么反应,反倒是魔法使们一齐沸腾了。

「吊起来示众!」

经常把小小的争吵发展为命案的魔法使,连欢呼的方式都这么惨不忍睹。

贝尔尼奇在禁烟的体育馆里吐起了烟圈。

「胜者有这个权利。」

「这里禁烟!严禁烟火!」

甚至坐在座位上的魔法使们都站了起来高声大叫。

「加冕!加冕!」

「女王!女王!」

舞台上的寒川纪子俯视着完全搞错方向的沸腾会场,彻底被吓傻了。

其他误以为这场话剧就是这么安排的观众,也开始加入『女王!』的高呼。

「白雪公主,接下来该怎么办?」

家长则明确分成了顺着气氛一起拍手的、和一脸困惑的两派。如果观众只有孩子们的家长,这场话剧虽然多少有点玩得太过火,但还是能够以笑谈收场。然而一旦混入了完全不同的异世界秩序,演员和观众就全都变得有些浮躁不安。

「妈、妈妈!」

寒川白雪公主哀叫起来。

但是,仁在这篇混沌中看到了某种活力,能让他感到人们必定能够顽强地生存下去。

「加油啊,寒川!」

就在此时,舞台上亮起了一道光。仿佛有投光器打在了身上,白雪公主全身沐浴着金黄的光芒。这无疑是魔法。明明有这么多魔法消除者,本该被破坏的奇迹却清清楚楚地发动了。

在魔法面前,孩子们一时间失了神,家长们似乎也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不对,为什么能发动?魔法消除又变得不稳定了吗?」

仁觉得心脏仿佛已经停搏,连忙向身旁看去。

在这短短一瞬间,八咬诚志郎就将自己的衣服变成了一堆破烂。他的魔法《破坏》会毁掉观测到的一切物体,极度害怕魔法消除的《破坏》发挥出来了一定力量,这就证明了魔法消除一时间被削弱到了极限。

把熄灭了的雪茄还叼在嘴里的协调官贝尔尼奇大惊失色。散发出玉米味香气的雪茄,尖端的一截也被《破坏》吞噬了。

坐在后排的魔法使们连连咳嗽。他们刚才的欢呼声诱发了《破坏》的魔法攻击,使得喉咙受到了损伤。

喧闹的观众一时安静下来,舞台上走投无路的寒川白雪公主张开嘴发出『啊』的一声,似乎单纯是忘了台词。

白雪公主如同打算同归于尽,扑倒在王后的身体上。这幅光景,看上去简直像是王子用吻唤醒公主的那一幕重演。

梅洁尔发出一声不成形的尖叫,忘记了表演,一下子抬起上半身。

本该已死的王后,就这么突然复活。

「王后活过来了!」

在舞台上扮演王子的兵藤直树高举双手,自暴自弃地喊道:

「白雪女王万岁!」

扮演树的佐藤泉美也加入进去高呼万岁。无可奈何的舞台人员、道具人员、还有其他负责表演的学生们、甚至连写剧本的天瑞岬都集中到了舞台上。

舞台的角落里,班主任祖师堂静香老师也小小的嘟哝了一声万岁。

观众席再次沸腾了。

家长们也被场中的热量煽动,响亮地鼓起掌来。在奇迹与斗争中生存的魔法使,或许反倒能够理解两名彼此憎恨的魔女突然和解。在不给人余地思考细节的欢乐中,许多东西都化作了浑然一体,和谐地存在于此处。

「啊哈哈、这可太胡来了。」

八咬笑得流出了泪,一边大笑一边高声鼓掌。

如果能像故事中那样迎来不讲道理但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似乎也不错。

没有人知道照这样下去这股喧嚣会走向何方,但即便如此,仁还是觉得这是一个完成了阶段性目标的『幸福的世界』。

不受他的控制,舞台落下了帷幕。

快乐的故事总会有结束的时候。

对于仁和梅洁尔而言,下一个阶段大概也同样迫近到了眼前。

*

「啊、小梅的话剧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十崎京香瞧了一眼手表,喃喃自语道。

这一周,她忙得不可开交。

当初在《九位》手下全权负责商业活动的圆环魔导师阿拉克涅·修嘉被逮捕了。据说是在涩谷被圣骑士控制,然后带到了警察局。

阿拉克涅顽固地保持沉默,很容易想象,她拥有的情报会是足以震动国际情势的大炸弹。

因此京香向恼怒而无奈的警察申请审讯阿拉克涅。以外务省和自卫队为首的一系列机构都经手过一遍后,才终于轮到了她。这表明魔导师公馆在日本政府内的地位已经大大降低。

在警察厅内租得办公场地的魔导师公馆,拥有独自的审讯室和拘留所。为了不让犯人使用魔法逃跑,设施中安装着二十四小时起到魔法消除作用的监视摄像机。

京香走进狭小的审讯室,只见一名白发魔女垂头坐在受审席上。魔女阿拉克涅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在嘴巴里合成毒品嗑得神志不清,魔法消除很难对嘴巴里面使用的魔法起效,每当受到审讯时她就会像这样逃离正常的世界。

「把头抬起来。」

脑袋晃晃悠悠转个不停的阿拉克涅,只有空虚的眼神对京香的声音做出了反应。

围在魔女身边的,有京香、《公馆》特约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以及已经五十余岁头发掺白的警察干部——警察厅警备局副局长清水健太郎。

「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说,那就听我们说就好。没问题吧?」

曾经是公安特务间谍的清水健太郎从身后一把揪住阿拉克涅的头发将她的脸抬起来。身为警察干部的他愿意屈尊来干这种事,是因为想亲眼见识一下魔导师公馆的工作方式。

「被逮捕然后送到警察这里来,对你来说已经是不错的下场了。虽说魔法消除减弱了,但封口的刺客还是很难送进警察厅。所以,想必你是打算就待在这里保命,然后指望情势发生变化,出现能容纳你的势力。你是不是觉得只要闭上嘴什么都不说,就能提高情报的价值,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京香牢牢凝视阿拉克涅涣散的茶色眼瞳,随后,她刻意放慢语调在对方耳朵边上开口,让被毒品影响了判断能力的人也能听清楚。

「全部都是你的误解。你已经没有任何未来可言了。」

日本政府已经接到了《九位》对美国西海岸的攻击造成的损害报告,目前已知的死伤超过了三十万。她们一般人能想到的『核攻击』的最糟糕形式,就是一枚核弹头在大城市中心引爆,然而《九位》的做法远比这更加无情。她是在大城市中心区域周边以包围之势同时引爆至少三枚核弹,集中了全方位爆压的中心区域,一切都会被热量与压力抹平,地表之上没有任何人能够生存,绝对不可能存在任何奇迹。这是完全不打算占领、纯粹以灭绝地球原住民为目标的决绝手段。

「《九位》做的太过分了。美国受到了如此明确的杀意威胁,绝不会让这件事轻易收场。你是直接相关人员,没有丝毫可能撇清关系。」

尽管《神》已经降临,京香她们地球人类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她们眼中看到的不是奇迹,全部都是现实。比起神明,她们真正害怕的还是同类。自从文明发祥以来,她们就是这样生存下来的。

「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有效的抑制手段,十年之内,必然会爆发全面战争。你懂不懂?对于再演大系而言,《神》降临之后的世界上如果存在一个过于强大的超级大国,就难以维持平衡。因此,它现在故意创造了这么一个不平衡的局势:有许多国家几乎毫发无损,却有一个国家受到了自建国以来最严重的损害。」

客观而言,日本倒可以说是从中获得了巨大的利益。《协会》做了那么多背信弃义之事却还能轻易和日本政府重归于好,理由就是利益。《协会》协调官贝尔尼奇,以『致歉』的名义,没有经由魔导师公馆,直接向日本政府赠予了高纯度黄金、白金、稀有金属铯和钯各五吨,按照目前的市场价格合计价值约八千亿日元。

由于金额过于庞大,政府直接越过魔导师公馆做出了决定。最初还有过争论,认为这些有可能是用魔法技术炼制得来,然而马上政府就意识到了这份礼物的真正意义。是用魔法炼制的还是采掘出来的根本不重要。魔法世界数以亿计,各自都存在扭曲的自然法则和魔法。如果各个魔法世界上都存在和地球一样的自然资源,就意味着魔法世界的自然资源数亿倍于整个地球。

仅仅是处于《协会》影响下的世界,就最少也有超过一千个。而这个世界重要到连《协会》的最高权力《三十六宫》都会亲自现身,可以预见到魔法世界会为这个世界不惜投入大量资源。如果日本放弃这个机会,贝尔尼奇他们就会把无限的矿产资源带到别的国家去。

「再演大系为了制造下一次战争的火种,刻意不平等地散播『救赎』。它就是要引发战争,彻底破坏现有的秩序。」

《神》降临之后,日本几乎只有受益,美国遭受了建国以来最大的悲剧,中国则由于美国施加的压力减轻将势力范围扩展至了太平洋。魔法使同时也是传说故事中恶魔的原型,京香十分怀疑日本这次得到的金山会不会急转直下全部变成最毒的毒饵。

毒品使得阿拉克涅视线失焦,嘴角涎液横流。但现在不需要清水抓她的头发,她也在好好听京香讲话。

「你明白了吗?你现在身处历史的分歧点,所有的朋友都已倒台。未来十年之内,这个世界爆发战争的时候,如果不摆清自己的位置,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也看到武原仁的下场了吧?在比『那种状态』还惨的情况下,你一个人真的能活下去吗?」

京香身为魔导师公馆的战斗指挥官,为了判断敌人的战力规模和一切可能的增援,养成了从最大角度考虑战略的习惯。她眼中看到的永远是『最糟糕』的状况。而且事实上,现在一切魔法使都的确已经处于再演魔术的影响之下。

「再演大系希望人们不要依赖既有的秩序,而是去依赖《神》给予的奇迹。为了实现这一点,它会把世界逼入极限,让人们『为了活下去』而选择向《神》寻求救赎。」

阿拉克涅两眼放光,听着京香说的话连连点头。毒品降低了她的判断能力,对于京香来说反倒更方便了。

「再演大系……都是一帮坏人……全都是他们的错。」

「你要想活下去,就只有一条路:与我们合作、把《九位》——不、把古勒菲拉·特里亚彻底拉下马。」

传说中的恶魔其实只是魔法使而已,所以京香她们这样的『人类』也能提出恶魔的交易。

「你骗我!」

「如果你有什么其他生存的手段,我洗耳恭听。」

世界一如既往地残酷。让《神》降临的那些人,绝对不可能满足于这种没有改变的状态。

「再演大系引发的最终战争,必然会大肆使用核武器。要引导历史让人类心甘情愿服从于新秩序,就要引发一场足以让世人彻底否定降临之前的世界的惨烈战争。如果世界因科学而灭亡,再因魔法而重生,世界想必会迎来一个科学的信徒如果不接纳《神》就会受到迫害的社会。」

「你就是在骗我!错的是再演大系!我们还有《九位》大人,都是被那些家伙操纵了!」

京香盯着阿拉克涅的眼睛,向她重申道:

「你自然可以这么想,不去正视现实。但是,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是再演大系射出了第一波核弹,承担这个责任的是圆环大系。你应该能够想象,在『最终战争』后的新世界里,圆环大系会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吧?」

精神不稳定的阿拉克涅想要用指甲挠京香的脸,在她身后保持监视的警察干部清水抓住魔女的胳膊,反顶关节,将她的脸按在了桌面上。由于药物作用她还在挣扎,结果发出一声闷响,阿拉克涅的肩关节脱臼了。

惨叫声响起。京香突然想到,虽然确认死人的尸体基本算是自己的日常业务,却很少有机会听到活人的惨叫。

「在这个世界,外来征服者经常会把当地原本存在的土著信仰在神话里贬低为『恶魔』。」

阿拉克涅因为极度的紧张在桌子上吐了出来,泛黄的呕吐物中混着血丝。京香的胃部也涌出了不适感。

「只要世界还受到再演大系支配,你们圆环大系就会永远被扣上反派的帽子。在让世人相信没有《神》的拯救就无法生存的神话里,你们会扮演恶魔受到人们世世代代的唾骂。新神话会得到广泛接受,这个世界的信仰,原本就是神圣骑士团当年向我们不知神为何物的祖先传教才开始的,本身就充满了捏造的谎言。」

然后到那时,日本与《协会》结交利用其财力的现行秩序也会遭到解体,在神话中她们估计会被安排成贪得无厌应受惩戒的无耻官吏角色。

阿拉克涅浑身沾满了呕吐物,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京香。

「我们才不是那种东西!」

「如果的确是再演大系故意如此诱导,那么或许圆环大系真的有那么几分冤枉。但是,再演大系并不会留下任何证据,要如何才能制裁它呢?」

形势是绝望的。但正因为如此,京香才要向视线中灌注力量,让自己不要屈服于身体中涌出的绝望。

「用你的手,亲自把古勒菲拉·特里亚拉下马吧。你要在接下来的法庭上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清楚。我们要想活下去,就一定要避免《九位》已经播下火种的核战争,然后把它引发的矛盾和问题一个个解决掉才行。」

随后,胁迫时间不得不结束了。阿拉克涅夹在毁灭的命运和背叛故乡最高领导人的不义之间左右两难,因精神压力呕吐不止。

由于审讯走向了非理性的方向,沟吕木没有出场机会,便离开房间回去做他自己的工作了。他面临的形势也同样危急万分。

随后,来到警察厅走廊上的清水终于张开了一直保持沉默的嘴巴。

「刚才的『不平衡』和对战争的预测,是真心的吧。你当真是这么考虑的吗?」

「纯粹是威胁而已,只是为了动摇魔法使的意志罢了。」

让《神》降临的人,或许是厌恶京香她们的意见,所以故意诱导了贝尔尼奇,让《协会》和日本政府之间建立一条跨过《公馆》的直接交流渠道。

「——只不过,历史上,确实有许多魔法使积累了庞大的财富,借以挑动当时的政治局势。」

再演魔导师受到《恶鬼》的魔法消除阻挡,无法直接观测她们,所以就如这般间接向她们施加困难。但京香觉得,如果对方认为她们这群官僚只是一个冥顽不化的组织,那这就是《神》自身的傲慢。

清水误解了她的言外之意。

「如果你是指贝尔尼奇那件事,相关部门直接越过魔导师公馆接受赠礼,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副局长阁下今日拨冗前来亲自出面,让我感受到了希望。面对再演大系,最有效的策略就是要维持不间断的沟通交流,如果产生怀疑就马上验证清楚。只要我们能挡下这些间接的压力,同时再演大系又无法直接操控我们,那么我们应该就有可能获得胜利。」

人情世故极其复杂,也没有什么逻辑可言。然而这种混沌,同时也使得只有生活在当下的人才能清楚把握实际状况,从而能够形成信息防壁,搅乱投射自『未来』的魔法。

京香她们的现实,并非是应当受《神》拯救的《地狱》。不论生活有多么残酷,正是在那残酷之中一定存在真正的救赎。

「但是,想要消除政治活动中的错误,根本是痴人说梦。」

「尽管如此,只要《神》和奇迹为了实现目的不会手下留情,我们就决不能走错一步,否则社会就将迎来一次毁灭。」

她想起了自己那位一直在直面痛苦答案的发小。武原仁不断与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和庞大的敌人冲突,克服众多九死一生的危机挣扎求生。如今她们也已经处于黑暗中心,不愿服从于所谓『拯救世人的秩序』与之抗争,几乎被不安彻底压垮。

「我们现在——我们人类现在,恐怕在经历一场考验。」

这是必然的。问题是,考验的究竟是什么?

*

文化节结束后的星期六,仁回到了自家的两层小楼。

这里的玄关虽然已经没有了鞋箱和家具,但依然以和记忆中别无二致的熟悉氛围欢迎他的到来。他初中时离开这里,阔别九年,如今终于回到了当初和家人一同生活的地方。

清晨的阳光越过玻璃窗,射入铺着白色瓷砖的玄关。

「我回来了。」

口中自然而然便吐出了这句话。

「欢迎回家。」

他带着一起过来的梅洁尔,从他身后探出脸来应答道。

在仁和舞花两兄妹搬走之后租住在这幢房子里的一家人,好像并没有做在墙壁上按图钉之类的事,受到悉心照料的房子,几乎和仁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只是空荡荡的,好像时间都静止了。

仁出生的这个家,脱下鞋子穿过玄关,就分成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和前往内部深处的走廊两条活动路线。沿着走廊前进,便来到了客厅。在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客厅一侧推开木门是铺了木地板的厨房,打开另一侧的推拉门则连通着一间和客厅同样规格的房间。厕所和浴室都在房间的另一头。

梅洁尔也脱下鞋子进入了屋内。

「初次拜会,我叫鸦木梅洁尔。」

少女打了一声招呼,就好像这里除了仁之外还有别的人一样。

围绕着他们的空气仿佛透出了一丝温暖。

仁和梅洁尔一同走过了漫长的路程,和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对比起来,现在小魔女自然而然陪伴在他身边的样子简直就像一种幻觉。

「你看吧,我就说了,真的什么都没有,看了也没什么意思。」

他试着在脑海中搜寻过去残留的些许记忆,回想这处旧居当初的模样。母亲不怎么喜欢电视,因此电视搁在了客厅的角落里。武原家的中心是被炉。一进入玄关的第一个房间是接待客人的地方,摆着没怎么用过的唱片机。明明是榻榻米房间,却铺了地毯还摆了一张沙发。沙发还大得要命,要想进出壁橱还得专门把它挪开。

他一声叹息,内心深处悬着的某块重物也随之凋落了。他肯定一直都把某种重要的东西遗留在了这个父母不在后不得不搬离的家。

梅洁尔一甩厚重的羊毛裙,转身朝他说道:

「我虽然一直都跟老师在一起,却从来没听老师谈起过自己的爸爸妈妈。」

「的确。」

「就连舞花也是,直到《泡泡》出现为止老师都没提过。」

被她这么一说,仁又重新反思了一遍舞花的事。

「给你们添麻烦了。是我做的太失败。」

「老师就是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憋得太过火了。应该拿我好好消解一下郁闷才对。」

他望向这个天真烂漫的小恶魔的眼睛,她捂住自己平坦的胸脯,如同在说『有事就来找我商量』。

他不知该怎么办,迷茫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告诉她。

「梅洁尔,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这房子早晚会变成我的家』。你真的打算要这幢房子吗?」

仁从京香那里拿到的文件就是关系到这幢房子的产权。他的父母失踪是在九年前,法律上,要宣告失踪,需要失踪人下落不明七年,成为拟制死亡状态,然后才能开始办理财产继承。虽然接下来还有公示催告等一系列手续,不过这幢九年来一直由十崎理五郎和京香父女管理的房子,最后还是会继承到仁的名下。

「老师你愿意给我吗?」

「你到目前为止都没怎么和钱打过交道,但今后总得开始关注这个问题。《鬼火众》里面也就只有虎坂井对钱有概念,要是我死了,就必须得拜托你来管理这些事情了。」

如果他们和怀斯曼关系恶化,就会被赶出现在居住的月租公寓,到那时候,考虑到寻找新住处的困难,还是使用这幢房子最为方便。

今后想必会十分忙碌,要办理遗产继承手续就只有趁现在了。而且,目前日本政府还不承认亚特兰蒂斯是一个国家,仁就算流亡过去,国籍也依旧属于日本。但如果亚特兰蒂斯今后继续提高国际地位,继承手续就会变得十分繁杂,所以要赶在那之前把一切办妥。

「什么嘛,原来是这个意思。」

「另外,还有这个。」

仁掏出结实的匕首,插入客厅角落的榻榻米缝隙,正好是当初放电视机的位置。随后,他拿刀刃当作杠杆,小心注意不伤到榻榻米,将它撬了起来。空出大约能伸进一根手指的缝隙后,伸手用力一扯,榻榻米就被整个掀开。

榻榻米下面是木地板,为了防潮铺了一层旧报纸。他撕下几张昭和年间的报纸,看到木地板中有两块表面有切痕。沿着切痕打开精心处理过的地板,里面贴着一只老旧的塑料袋。那是垃圾处理开始收费之前一直卖得很好的六十升容量大型蓝色垃圾袋。

他剥下严严实实裹了好几层的胶带,展开折叠起来的塑料袋,其中是一个笔记本。

虽然已经是多年前的东西,但大概是由于一直没有接触空气,看上去崭新如初。打开没有封面标题的笔记本,其中是用圆珠笔密密麻麻写下的父亲的笔迹,一丝不苟的严谨楷书让仁感到十分怀念。

「这就是京香的便条上提到的那个、老师的父亲留下的东西吧。」

梅洁尔从仁的身后瞧了过来。

如果是经常用水的厨房那倒另当别论,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去查看客厅的地板下面,也就只有搜查别人家的人会这么做。看样子,之前的租客果然没有碰过这个东西。

笔记本的第一页中夹着一张便条。

仁对监察部这个单词有一定印象。为了防止政府机关中的异形之物《公馆》对国家露出獠牙,对其一向都实行着严密的监视。这个负责完成这一工作、在《公馆》内部也神秘莫测的部门,就是仁父亲当初隶属的地方。

「既然京香姐愿意告诉我,就说明她已经看过这东西了吧。也就是说她应该已经知道我爸是监察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监察、是什么意思?」

「就是调查自己人的间谍。我当初听说他是与魔法有关的研究人员,不过这么看来,实际上干的工作应该完全是内部监察。」

在笔记本最后,日期最近的一段记载里,父亲调查了十崎理五郎,嫌疑内容是勾结外国势力。京香的父亲当初负责统率专任官,他也在仁的父亲失踪第六年的秋天殉职。

笔记本上罗列着父亲整理报告文档所需的原始零散情报,其中有许多探查专任官行动真实意图的线索,很难拿到台面上来讲。仁就仿佛是突然与一位十年不见的老朋友不期而遇,感到了一股无法坦诚说是兴奋的微妙情绪。

「老师知道了父亲的过去,却好像不怎么开心啊?」

他心头没有涌出愤怒,理由之一就是,有嫌疑的是十崎理五郎。父母失踪之后,当时还是初中生的仁和舞花将自家的房子租出去,靠租金在外面的小公寓生活。长大之后他才意识到,理五郎一直都在通过这种形式,在金额上加以改动,从而给他们提供援助。不管父母失踪的元凶是谁,这背后一定都有极其复杂的隐情。

「爸妈刚失踪的时候,我是非常恨的。但是,到现在发生了太多事,已经感觉离自己很遥远了。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件事。这是不是太冷血了?就算真的有人杀了我的父母,现在的我搞不好也已经是比那些人更坏的恶人了。」

这么多年都对此一无所知,让他的心中再次挂上了重负。和梅洁尔、绊、还有京香在十崎家团团围坐的餐桌,如今想来仿佛都是幻觉。正是因为实在是有太多事情都瞒着他,所以他才能看见幸福的幻影。

「这种事情实在是不该说给你听。」

「但是,愿意告诉我我很开心啊。」

「我爸妈肯定是爱我们的,所以才为了不把我们卷进去就这么消失了。可是,就算是这样,九年也实在是太长了。」

既然处于受到监察立场上的京香愿意告诉他,就说明这个笔记本应该已经没有多少情报价值,到现在已经成了单纯的遗物。而既然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信息,就说明父母已经把工作和家庭彻底割离,也不希望他们去寻找敌人报仇。

「老师,你太累了。老师如果不好好休息一下,一定会崩溃的。」

「你怎么一副好像把我看穿了的样子,话说的这么斩钉截铁?」

「我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

一想到自己被一个小学女生看透,他就感到无地自容。

「老师好像不相信嘛。嗯、这样的话……我就猜一猜老师心里一直在想的事情吧。这个我还蛮有自信哦。」

少女在他的正面抬头注视他的眼睛,柔软的脸颊变得比临上战场前还要僵硬,淡桃色的嘴唇微微颤抖不停。

「老师一直在心里,把自己必须完成的责任、和能够好好休息的归处,明确分成了两部分。然后呢……老师觉得是自己归处的人,是绊。而我是责任、是『目的地』,和我在一起是工作,是『战斗』。因为是在战斗,所以老师绝对不会让我看见自己软弱的地方。」

梅洁尔一直牢牢盯着他的眼睛,麦芽糖色眼瞳深处蕴藏的孤独和对人与人之间联系的渴仰,如同引力一般束缚住了仁的心。当初她刚刚作为刻印魔导师孤身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有一段时期只能依靠仁一个人。

「老师在绊的面前就能放心撒娇。把工作排除在外以后,老师真正能感到舒适的地方,就是绊的身边吧?」

被她这么一说,仁仔细品味,意识到对家庭的留恋的确使得自己内心深处一直空着一道缝隙。在这幢房子熟悉的气息中,自己一直以来都避而不见的潮湿情感,仿佛又重新复苏。

「你一直是这么想的吗?我觉得自己一直都还挺关照你的啊,我真的没想让你感到不安。」

「但是,老师和我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从来都不喝酒。可只要绊做点下酒菜,你就喝得兴高采烈。」

她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她低下头颅。仁一直觉得还是个小女孩的她,现在拿出了全身心与他当面对质。

仁讨厌没有意义的人际关系摩擦,在梅洁尔面前他想做个诚实的人。

「不是『工作』那么简单。你应该算是、我的梦想吧。」

「……梦想、是什么意思?」

由自己亲口说出来,就觉得猛烈的羞耻化作热量直涌上了脑门。他发现自己说不定其实相当软弱。

「人要是丧失了梦想,就会变成另外一个自己。虽说是有理由的,但我毕竟杀了太多的人。梦想能让我不要忘记,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弱小的普通人而已。」

「老师只要有梦想就能活下去吗?」

「梦想以外的东西,大概可以靠战斗赢来。」

若要重新回顾自己被鼓动起来参与战斗的理由,仁是因为想要成为即使家庭出现空白也能拯救珍贵事物的英雄一般的人物,才战斗至今。他不想承认这是一个会把小孩子当作弃子的世界。他是一个尽管梅洁尔自己不愿意也不断向她伸出拯救之手的傲慢男人。

「如果老师觉得心底对我有愧,就给我跪下。」

仁感觉按着对方说的做才是诚实的表现,便遵从了梅洁尔。

高傲的少女,以一副好像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站在他的面前。

「老师你——」

她的膝盖打颤,似乎有些使不上力。毕竟她在短裙下面只穿了一条黑色紧身袜,可能是太冷了。

「——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你其实是个烂得出奇的人渣。」

「啊?不是——」

「老师不是说我是『梦想』,然后又说除了『梦想』以外的东西可以靠战斗赢来吗?这不就等于说除了我以外的东西都能靠战斗赢过来?」

仁正要反驳,脸上便掠过一道刺人的热量。他意识到是少女的小手全力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抬起头,只见梅洁尔喘着粗气,麦芽糖色的眼瞳因兴奋几近融化。搞得他实在是分不清楚少女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无法控制心中嗜虐的爱意。

「老师就是个大烂人。」

「我——」

这次则是在保持互相注视的情况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老师被说是人渣心里是不是特别不甘心?还是说、被小孩子打耳光气得要命?」

「不是的——」

仁的脸上第三次刮过麻痹一般的冲击。

「还是说老师就是想要我惩罚你?」

每当柔软的手掌拍过仁的脸,少女慈爱的眼角就更加柔和一分。

明明是被毫不留情地扇耳光,他却仿佛受到了洗涤,心中的郁结都变轻了。他感觉自己似乎理解了右脸被打还要递上左脸的心情。

非要说想不想受到惩罚的话,他的确是想要受罚。如果受到自己可以承受的惩罚,然后再有人告诉他这样就能偿还过去的罪孽,那一定能轻松不少。

「老师你这是什么表情?」

少女稚嫩的脸上布满红潮,为了给烧得通红的身体降温,她解开了两颗上衣纽扣,露出白璧无瑕的脖颈。

如果在梅洁尔眼中与仁的关系近似于男女之爱,那么她肯定很害怕头一次损害他们之间的关系。然而她却还是如同将命运完全托付给他一样,将未经修饰的感情朝他倾泻过来。

被打过的脸颊虽然痛如刀割,但同时也给予了他一种仿佛得到解放的感觉。鸟啄一般的甜美痛楚之下,隐藏着深厚的信赖。

「够了,你不用承受这些难过的事情。我现在哭不出来,纯粹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父亲留下的笔记本就搁在仁的膝盖上。那个时候父亲肯定想象不到儿子居然会长成这种大人。

一个监察人员销声匿迹,九年毫无音讯,还活着的可能性必然是零。仁的父母已经死了。

娇俏可人而又透着蛊惑气质的魔女红着脸,好像已经不知该怎么办了。朝他贴近过来的少女汗津津的皮肤像被焖熟了一样冒着热气。

「老师也用力打一打我吧。这对老师和我来说非常重要。」

小魔女在榻榻米上跪下来,闭上眼睛,简直像在索吻。

仁脑中一片混乱,低头死死盯着自己手看,吓得悚然颤抖。他确信自己如果输给了少女的诱惑,一定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如果我打了你,之后会怎么样?」

「我会狠狠咬你,让老师好好意识到我的存在。所以呢,我也想让老师狠狠咬一咬我。」

梅洁尔现在刚刚打败《九位》,失去了目标。所以才显得好像如此幸福,同时却又非常不安。

孩提时代生活的这个家如今空荡无物,仿佛在让他从现在开始让一切重头再来。

孤独无依的两个人、只剩下空壳的家。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像过家家一样在这里生活下去。他们目前的现状就是过家家的结果,所以接下来将会抵达的终点,要么是毕业,要么就是把过家家变成生活。

「这个家,虽然我已经非常熟悉了,但对你来说还是第一次来。」

「是啊。」

「我总是把你带到这种『第一次』的地方来。包括小学里的很多事也是这样。包括战场。当然也包括这里。每当你来到一个自己没见过的地方,看到你开心的样子,对我而言就是莫大的救赎。」

仁尽可能轻柔地抱住跪坐的梅洁尔。还没有长开的小胳膊环住了仁的后背。小魔女一次又一次发出短促的喘息,像是在强忍哭泣。她柔嫩的手掌颤抖不已。

「老师,之前演完白雪公主,我发现,坏魔女虽然做了坏事,但也不是非死不可。就算坏魔女活下来,看剧的那些人还是很开心。」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互相伤害,然后互相牢牢捂住对方的伤口,成为彼此的疮痂。所以仅仅稍一挪动身体就会感到疼痛,这种关系飘渺而脆弱。

「所以我觉得,我们其实都是有权利获得幸福的,对不对?」

为母亲完成复仇的梅洁尔的心,已经不再受罪人刻印的束缚。仁很开心,但也正因为此,他不想再由自己束缚这位能够比他走得更远的少女。

「我的任务,是要向你展现崭新的世界。所以,这话你听起来可能觉得南辕北辙——我想让你从我这里毕业。要是继续现在这种暧昧的关系,让它变成你的新生活,我觉得这不足以回报你给了我梦想的恩情。我想让你好好毕业,把你送进更加广阔的世界。」

「因为我们是大人和孩子,所以要这样?」

「我已经和你一起生活了半年。与其说是『因为是大人』、或者『因为是男人』,更根本的是,『因为是有人性的人』,所以我想这么做。」

他不想因为父母的事去战斗。虽然是家人,但他还是衷心恳求不要事到如今还给他一个去恨别人的理由。如果仁要找到敌人报仇,梅洁尔绝对会想要帮忙。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让这个小魔女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已经从你这里得到太多太多东西了,所以我想把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全部做好。在那之后,如果你能让我看到你获得我根本无法想象的幸福的样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仁和梅洁尔虽然完全不同,但唯独有一点很像。

两个人都有些笨拙,不擅长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