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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梦的尽头

武原仁大叫着醒了过来,仿佛重新出生了一次。

他也不知道那是恐惧的嚎叫还是恸哭的哀声。梦境中的风景被抹成了一片空白,在痛苦和恐慌的冲刷之下,他只是挣扎着想要逃跑罢了。

晃动不停的视野中,只有无法看清远处的一片昏暗。这片由黑暗构成的巨大空间,就是他输给《鬼火》的地下空洞。

仁刚刚在梦中看到并认出了这个地方。妹妹最后见到的景象与『这里』极为相似。

躺在地面上的他,周围散落着无数玻璃球。他受冲动的驱使抓起一把浑浊的半透明小球,仔细一看,玻璃球中混杂着因高热而粘上去的泥土。武原舞花是试图阻挡核弹爆炸而死的。如果制造了这地面上的无数玻璃球的热源就是核弹,高温将地面融化为玻璃,因表面张力聚集成小球的形状,一切就都能对上。

坚硬的泪滴从他手中簌簌滚落。

刚才他做的梦,是化作魔法的妹妹的记忆。如果地下早就存在舞花制造的隧道,就能解释为什么《鬼火》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到达此处。他们只需要沿着隧道的遗址扩大宽度就行,根本不可能会迷路。

地下空洞中飞舞着《萤火》,这里也有会被核弹吸引的妹妹肉体残片。他意识到,刚才的梦就是妹妹留在《蛇之女王》中的记忆幻影。

武原舞花,就死在这里。

他的妹妹,就死在这里。

仁进入地下之前,发小十崎京香说,舞花至今依然是仁的神。这个地方,就是因舞花殉职而被补充为专任官的仁如今人生的起点。

躺在地上的仁濡湿的双眼和天顶之间,突然闯进了黑发少女的脸。

「老师,早上好啊。」

将如今的他任意摆布的小恶魔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仁摸了摸自己的左胸,那里是他被《鬼火》砍下的伤口。疼痛已经基本消失,血也止住了。

「是你帮我治好的吧。」

娇小的梅洁尔身上漂亮的棋盘格花纹服装,被风干的血染上了大片的红黑污渍。

「不是治好,而是往老师的伤口里注入了我的心意哦。比起之前被艾蕾诺尔刺穿的那次,这回我已经很熟练了吧。诀窍就是,不要想着堵住漏出来的东西,而是要把自己的爱塞进去。」

仁无法用男女关系的视角看待这个可爱的女孩。不过,在这昏暗之中,他还是感到梦境仿佛正在延续。

「爱,好像还挺万能的啊。」

因此,他输给了少女好似将全部身心朝他撞来的压力。她柔软的嘴角,每一根细长的黑色发丝,都显得无比娇艳,让他着魔。

「是呀。喜欢上别人、被别人喜欢、一直在一起、把自己紧紧塞进对方的空缺里……还有就是战斗,这就是所谓的活着吧。」

对于一个带着天真表情的孩子而言,这句话显得有些沉重。不过由这个从惨烈战场中生还、浑身浴血的少女说出口,就有着奇妙的说服力。

「谢谢。」

在仁失去意识的时候,梅洁尔可能思考了很多东西,少女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老师没醒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啊。老师把我当家人也好、朋友也好、恋人也好,总之应该带着心意对我说『谢谢』才对。」

「说个谢谢还真难啊。」

「不过我和老师当不了朋友吧?因为我对老师的『喜欢』已经是另一种喜欢了。」

梅洁尔被拽掉一颗纽扣的连衣裙裙摆下隐约露出了膝盖,皮肤还未完全伸展开来的幼小膝盖显得格外柔软,让仁只得挪开视线。

小魔女的勇气让身为成年人的他感到非常耀眼。然后他注意到,梅洁尔系着缎带的头后真的存在光源。

仁朝那边定睛一看,吓得差点爬起身来。

「哇、这是啥?」

一个额头发着亮光的变态无言地跪坐在梅洁尔身后。

眼前这个身穿军服戴着氧气面罩的中性样貌女性,像是要扑过来咬他一样充满了警戒心。刻印魔导师濑利尼嘉塔,是个去小学找到梅洁尔让她把自己当狗养的变态。

「尼嘉塔,坐下。」

尼嘉塔遵照命令兴奋地猛然跳起来换了个姿势坐下,双眼闪着亮光,如果有尾巴估计就在摇个不停了。变态魔导师抬头望着梅洁尔,已经是一副被调教完毕的样子。

「在我躺着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各种各样。」

梅洁尔反射着光线的脸上还留着些许血渍,仁的胳膊上插着输血管,少女的秋装上浸了血的布料已经变成了硬片。

「衣服被我的血弄脏了啊。」

他的胸中充满了温暖的气息,这已经是小魔女不知第几次救了他的命。而输血袋只可能是魔导师公馆提供的。

「内衣我已经换掉了,所以也没那么难受……老师的内衣我也拿来了,要不要换件新的?」

躺着和她说话,就感觉气氛格外甜腻,让他有些害臊。于是他用右手支撑体重,慎重地抬起上半身,虽然有些不适应的感觉,但身体能正常活动。

「现在是什么状况?」

「《鬼火》走了。然后主人治好了你。」

尼嘉塔抢先回答,随后几乎是匍匐着移动到了梅洁尔脚下,她还是对仁怀着微妙的警戒心。

「真亏你被东乡先生砍了居然没死。」

仁回想起了之前是如何跟尼嘉塔分别的。

「不对,你不是在学生会选举时被逮捕然后移交到了《公馆》吗,怎么又成《鬼火众》了?」

这里是战场,既然他捡回了一条命,就必须再次前去击毙东乡。但眼下的气氛却莫名的温暖。

「你问这个啊。藏进小学不是什么重罪,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杀了我。逮捕我之后,说是要让我『改改臭毛病』,就把我塞到《鬼火众》里面去了。呵呵呵,那里体育社团一样的秩序实在是棒极了,可惜不如主人和狗的关系单纯。」

《鬼火众》经常接受矫正刻印魔导师的任务,不过还是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东乡老师才不会把半个月前还在小学啃鞋子的人强行拉来参加这种造反。」

尼嘉塔的额头闪闪发光,露出一副前辈的表情。

「不需要什么理由。等级社会就是只要上头的人说黑,白的也得变成黑,所以我当然要跟着一起来啊。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难怪你会变成丧家犬。」

「战斗力差了几百倍都不止,这肯定是死路一条啊,别因为那种理由就轻易跳进来好不好。所以说这帮魔法使真是……」

这种温暖同时也让人心痛。不过,因为有梅洁尔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没事了。

妹妹说了,『哥哥会得到快乐的结局』。在仁的痛苦记忆中,妹妹也受到了伤害。过去和现在的仁,仿佛通过痛楚相连。连结着他无可替代的人际关系的,也是咸涩的丝线。

梅洁尔站起身来,是时候开始下一次战斗了。他并没有逃跑,只是一度被甩出了严酷的现实而已。

「身体怎么样了?骨头可能还差一点,不过基本上应该已经恢复了吧,哥哥?」

梅洁尔穿着染成红黑色的衣服可爱地原地旋转,又干又硬的裙摆倏然张开,带着铁锈味的腥臭气息乘着微风四处飘舞。

「哥哥……你还要继续这一套啊。」

身为施虐狂的梅洁尔如同挑衅一般继续抓挠仁的敏感之处。

「不喜欢这个的话,也可以叫我妈妈哦?」

「我是你的『老师』好不好。」

仁说的是真心话,说完又觉得想哭。这是一种珍贵事物被人触碰的真实痛苦。

梅洁尔偷偷观察着他的样子。小魔女只要还活着、还在对他笑,他就觉得自己获得了拯救。因此,他确认了一件很久以前就该清楚的事实。当初专任官时期的妹妹想要保护他的『欲望』,和他如今对梅洁尔的感情十分相似。

如同和仁的心情产生了共鸣,梅洁尔温柔地朝他伸出手。

「老师,你的表情看上去很痛苦。看来京香是对的啊。」

发小十崎京香告诉他,对他而言妹妹是他的神。舞花当初也一直试图在组织中寻找自己的容身之处,在组织里尽全力设法做好事,想要将她自身的良心附加到组织之中。和《公馆》时代的仁一模一样。

「我并不痛苦。我现在离开了《公馆》,在做我最想做的事。这场战斗我也会好好完成,然后一定要拯救你。」

他和梅洁尔在一起的时候,有时会感觉像是把两人的灵魂放在天平两端不停比较。若要测量勇气,少女比仁重得多。

「老师如果想要个神,应该选我才对。这样的话,我就每天都赏给老师一个刺激得能吓一跳的大惊喜。」

浑身是伤的少女站姿依然高傲,仿佛已让一切加诸于她那小小身体上的体验统统屈服。

仁无数次反复质问自己难以回答的问题,如同一场上天给予的试炼。但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就觉得自己能够支撑下去。

他的性命由她拯救,心灵由她支撑,现在他想要重新振作,他实在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可悲的男人。

仁并非是待在仍是孩子的梅洁尔身边然后被她拯救,他简直更像是因为想被梅洁尔拯救所以无法离开她的身边。

他察觉到自己早已在幽暗之底踏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如今的他已经处于向黄泉坠落的途中。

仁明知有危险还让梅洁尔待在自己身边战斗。

在温暖的时间之中,一个冰点之下的解释滑入了他的心。

他『想要获得幸福』。

知晓这一点的一瞬间,仁的世界便冻结成冰落入黑暗。

「啊……啊……」

仁的内心深处,有着难以摘除的『恶』。那是想要亲手拯救梅洁尔的『恶』。他就是为此才在舍弃了职场、失去工作的大义名分之后依然持续战斗。

仁在自私的『恶』的煽动下不断杀死敌人,为了坚持自己的意志堆砌了尸山血海。

因此他自身的目的绝不能是『想要获得幸福』,他无法容许自己为了这种东西满足私欲。

这样一来,武原仁这个男人的一切就都完美嵌合在了一起,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不该得出正确答案的谜题。

他的行动『颠三倒四』缺乏一贯性。他过去一边工作一边在社会的夹缝间寻找答案,可梅洁尔一被射中他就抛弃了魔导师公馆。为了拯救梅洁尔深入地下,发现少女意外活了下来之后,又为了拯救地下都市的居民杀死和少女一样的刻印魔导师。

而且,回到家后他还和少女们围坐在同一张餐桌边。如果不想把她们卷入战斗,就应该远离她们才对。让团圆的餐桌紧邻战场,必然只会增加危险。

仁没有脸面再去看她,只能用沾满血的手捂住脸。

「这种东西就是真正的答案吗?因为我不想正视这种正确答案,所以才不停一遍遍面对同一个问题吗?」

连魔导师公馆,都只不过是『我做的事对社会有益』的借口罢了。仁是为了满足自己想要保护妹妹的『欲望』才来到《公馆》,魔导师公馆只是他将自身难以摘除的『恶』伪装成社会的『恶』的遮羞布。

他只是在恣意妄为罢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得到幸福。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坠落至黄泉之底。

武原仁已经连『伪善者』都算不上了。这个夏天,他在地下都市对王子护豪森说,「为了自己的欲望践踏他人的就是『恶』」,这句话,完全可以反过来形容他自己。仁为了想要得到幸福的『欲望』,排除掉一切阻碍在眼前的人,他自己就是一个『恶人』。

他坐在地上,不知道该如何向全身灌注力气才能站起来,只是浑身颤抖。他这次也遵循『欲望』选择战斗的对手,一旦站起来,他就会作为有自知之明的恶人前去杀死东乡老师。

他的感性在哭喊这个答案太过残酷,然而理性又是清晰的。武原仁这个男人,要是能够无视名为感情的噪音单独筛选出行动,他就是个出色的杀人犯、大『恶人』。

他的全身不由自主地发抖,汗腺颤栗着张开,涌出苦涩的汗液。

他勉强保护下来的少女带着迫切的好意抱住了他。

「老师,你很难过吗?」

仁的意识终于向周围散去。这个他带到地底来的女孩子双膝跪地,不安地将额头抵在他这个成年人身上。

他并非作为一个大人、而是作为一个男人,不能在此流泪。保护了梅洁尔她们这件事本身并不可恨,他接下来也想继续这么做。

少女紧抱着他的脖子,笨拙的动作带起沙沙的衣服摩擦声。他的感情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只能翻译成动作。仁环住少女的后背将她搂近,战栗于她身体的温度。

「没关系。这件事,我在高中的时候、不、在更早之前就该明白才对。」

正因为对方不在这片沉静的黑暗之中,他想起了仓本绊。梅洁尔和绊为他制造了有泪有笑的温暖轮环,他已经无法忘记它的气味。

「谢谢你、梅洁尔。你看,我已经能站起来了。怎么样,没事吧。不用扶我,我已经好了。」

仁是个成年人,在孩子面前,哪怕是故作坚强也得站起来装出游刃有余的样子。

「老师好像还是很难受。我很喜欢老师难受的表情,但是这种好像很复杂的,如果不跟我解释清楚到底是怎么个难受法,我就享受不起来啊。」

「当老师的,就是要给学生出题呀。你将来总有一天会懂的。」

在梅洁尔的人生中,仁是一道中途的关卡,但不是终点,这就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总有一天仁要完全救出这个小魔女,然后让她离开自己的手中。照顾她直到她毕业,冒牌教师武原仁的头一份工作才算完成。

小魔女抓住仁伸出的手站起身来,以一副不高兴的表情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还是惯例的『等你长大了』是吧。不过老师,我觉得大人肯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的确,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仁挤出一个笑容,寻找自己的武器。

武器就仿佛是他本身,不在身边会让他感到不协调。他的工作如果没有武器就根本无从下手。

《剑》停止受到魔法消除后已经从黑剑重新成形为铁棒。仁走过去将它捡起,随手挥了挥试试。如同梅洁尔所说,身体已经基本不疼了。

「枪……应该在上面的监控室。」

他出了好多汗。地热让这里如同盛夏,再加上他现在有些兴奋,恨不得把外套脱掉。

「梅洁尔,能不能帮忙联络一下十崎事务官?我不确定接下来要不要沿着东乡老师打开的隧道追上去。最好能给我点情报,贝尔尼奇他们应该还知道不少东西。」

「情报啊,那已经安排好了。」

他马上就明白了『安排』指的是什么。

突然,空中出现了一个熊玩偶的轮廓,随后开始一点点实体化。那只熊的额头上很随意地钉着一张字条,玩偶只是用来让人注意到字条的标记物。

是因果大系的传送魔术。仁将字条从实体化完毕的熊上取下来,上面是他极为熟悉的十崎京香的笔迹。

在通信电波无法抵达的地下打不了电话,因此京香准备了用传送魔术传阅纸条的情报传递手段。

「这东西正好每十分钟会传过来一次哦。」

得知有了《协会》魔法使的协助,他一下子就有了信心。

仁拿起随着纸条一起送来的铅笔,拿大腿当桌子迅速写了起来。

《鬼火》东乡永光在他倒地期间,应该侵入了更深处。既然贝尔尼奇他们之前希望在这个地下空洞中解决问题,现在这种状况他们应该非常焦急。

「我被砍之后过了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小时吧。」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让他恢复,梅洁尔显得很得意。

刚才对决中的狼狈模样让仁难堪得无法忍受。东乡老师还是仁所知的那个『老师』,绝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他选择了没有生还可能的路,就代表着要将《公馆》托付给仁他们这样的年轻一代。

「那太好了,看样子还追得上。如果让东乡老师看到的只有那种丑态,我肯定要后悔一辈子。」

东乡永光这个人,即将不在人世。

他沉静而痛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使得他的心阵阵痉挛。

随后,因果魔术开始取回仁写下的字条。纸条如同被切成了碎末一点点消失。

等到协助京香的魔法使送来这张字条的回复,仁就要重新开始讨伐工作。

当纸条完全消失于虚空之中时,与东乡走在不同修罗之道上的少女向仁贴近了过来。

「老师,如果我死了你也不要忘记我。」

「怎么可能会忘,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

梅洁尔永远都是支配『她自身』这一王国的女王。然而今天却蒙上了一层阴影,显得分外脆弱。

「人如果死在了没有神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啊。不管活着的时候多么珍惜,回忆是不是也会渐渐淡薄呢。」

他战斗至今,并不是因为梅洁尔诓骗了他,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纯粹是出于自身的动机。因此,他一想到自己到底可以为梅洁尔做到什么地步,就莫名感到恐慌。实际上,拯救梅洁尔的战斗是仁想要实现的『欲望』,他是个傲慢的『恶人』。

她饱含着天真无邪的信任抬头看着仁。

仁与梅洁尔之间存在着冰冷且遥远的界线。他绝不能从战斗中寻求回报。如果他因为想要得到梅洁尔的爱就去行『恶』,实际上就等同于屈服在了她的脚下。到了那时,仁至今为止的战斗也都会改变意义,变成为小女王献上英雄头颅、背叛同伴的卑躬屈膝谄媚逢迎。仁和梅洁尔的世界,就将以无可救药的形式彻底封闭。

他是一个成年人、社会人。因此他清楚,不论去往哪里,小魔女和他的感情都不会相交。

仁把手放在梅洁尔的头上,小心不要弄乱她漂亮的缎带,挠了挠她的黑发。

「我不会忘记你的。等你变成大人之后也不会,永远都不会。所以你真的不用害怕。」

嗯——少女就像放下心来的幼儿,重重地点了点头。

承载彼此灵魂的天平仍在继续摇晃。

仁思考要不要成为像东乡那样的老师,但他不觉得自己能够做到那么严厉。

昏暗的浑浊空气中又微微泛起涟漪。熊玩偶又被传送了过来,额头上刺着笔迹潦草的字条。不过这一次,连抱着玩偶的魔法使也一起传送了过来。

「怎么除了纸条以外连人也过来了!?」

白色魔法骑士《逆天》尤利娅摘下字条,对着呆然张大嘴巴的仁读了出来。

「我复述一下十崎京香的字条内容:

没有时间犹豫,马上开始追踪。由于机密等级较高,字条一分钟后回收。

东乡在此处下方三百米,已进入了某个深层区域,正在挖洞前进。目前可沿路追踪,具体由我方引导。

贝尔尼奇处没有更多情报。目前公馆正于武藏野地下迷宫同圣骑士交战。《逆天》尤利娅·苏瓦尔在我身边,正持续努力获得情报。

字条可以传送到消除范围外的任何地点,贝尔尼奇安排了能使用大范围探查魔术的人员。目前专任官全员可共享情报。十崎。」

「你说我该先吐槽什么地方才好?《逆天》尤利娅不就是你吗!本人能亲自过来的话就不能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仍然怀抱着熊玩偶、瘦弱得铠甲都显得大了一圈的魔法骑士冷静地无视了仁的意见。

「那么,由于是重要事项,我再读一遍。开始读了哦……没有时间犹豫,马上开始追踪。由于机密等级较高,字条一分钟————啊、」

在她读第二遍的时候,到达时间限制的字条开始返回了。

《逆天》尤利娅发出了好像很为难的叫声。由于贴着字条的熊玩偶还抱在她怀里,连尤利娅自己都开始被因果魔术送还。

「时间就浪费在了读最没意义的情报上……」

「哎呀一不留神。」

「所以你过来到底是想干嘛?」

「放心吧,我和贝尔尼奇阁下活下来了。现在正与《公馆》加深合作,安排了会使用大范围探查魔术的魔法使,能够追踪你们的位置。这个魔法通讯网也是由我和部下们负责的,一切都稳如————」

就像载在传送带上的零件渐渐远去一般,她消失不见了。

仁不由得抱住了头,以她这副样子,干脆别出现还能显得更可靠一点。在魔法世界只要魔法水准高超就能获得地位,因此高位魔导师中的很多人都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个样子没法放心啊……」

仁正因为至今为止都很相信京香的工作,才无法抑制胸中的动摇和惊悸。

他想要转换心情,便开始确认道具装备,至少这些东西不会背叛他花费的工夫。

他脱下外套,确认挂在肩上的枪套和手枪。外套上的裂口很大,皮革枪套被削开,不过手枪平安无事。他拉动枪膛,确认供弹是否正常。他们人类制造的杀人道具倒是很优秀。

「剩下就是狙击用的装备……不,这次恐怕『不该』狙击。」

东乡老师将未来托付给了他们这些后生。如果在无法感知的远距离将之射杀,仁感觉自己真的会失去不能跨越的底线。他也需要狙击枪对付东乡以外的敌人,但他清楚自己容易因理性逻辑而摇摆不定,如果带上了狙击枪,他一定会使用。

「出发吧。」

仁明知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更加危险更加阴暗,他还是朝小魔女伸出了手。身为恶人的他,能够将客观事实和伦理道德区分为不相干的两件事。

他需要梅洁尔。

小魔女挺直腰身整理了一下沾满血的连衣裙,如同提起裙裾行礼的高贵公主。

「我很乐意,老师。」

被当作刻印魔导师对待,是她不变的愿望。因此她自豪地面露红晕,仿佛抓了一大把美味的点心,麦芽糖色的眼瞳中闪烁着喜悦和期待。

《鬼火众》在地下空洞中留下了一道巨大的伤痕。

在空洞的一角,打开了一个连汽车都能穿过的大洞。里面是用魔法强行贯穿而成的隧道,以陡峭的角度向下延展,《鬼火》一行人已经通过这条路向迷宫更深层进发。

仁踏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洞穴,小魔女抓住仁破破烂烂的外套,笑嘻嘻地跟在后面。

突然,尼嘉塔如同滚倒在地一样扑到了他们面前。本来身材瘦高的她蹲着将身体缩成了一团。

「请等一下,把侦察工作交给我吧!来到这里之前,我在原来的世界是做密探的。」

她就像等着主人丢出皮球的狗一样窥探梅洁尔的反应。

作为战斗专家,仁向她警告道:

「你还是算了吧。再往前会接近《协会》的中枢,而且这附近我们《公馆》也完全没有探查过,单独行动纯属自杀。」

仁回想起舞花的『梦』,便感到腹底发冷。

「我的妹妹就是在这里被杀的。魔导师公馆都没有这个深度的情报,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人能从这个深度活着回去。」

然而,尼嘉塔不闪不避地抬头盯着他。

「狗的忠义和道理无关。明知实力差距还向《鬼火》大人挑战的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没法理解这种不讲道理的冲动。」

仁没法理解的是,为什么变态们老是把他当作同类。

「东乡老师要是再见到你,这回可就要连你也砍了。你就算是个变态,被砍了也是会死的。」

但是女主人没有阻止声称要战斗的狗。

「我明白了,你去吧。」

「至少再等五分钟,等下次联络过来,就跟那边说一声,让他们也和你交换情报。」

「这是隐秘行动,还是算了吧。如果我藏起来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玩偶,结果被敌人发现,那可太讨厌了。」

「……那你打算怎么和我们联络。贤猎大系的魔法转移是回到有记忆中的气味的地方吧?分开之后要重新汇合或是回到这个地方都得花不少工夫吧?」

梅洁尔用魔法电热小刀割下一块带血的连衣裙碎片。

「要是碰到危险,就用这个跳到我的气味所在的地方。我特别允许你闻我衣服的味道。」

尼嘉塔单膝跪地接过主人的衣服碎片,捂在鼻子上深深吸了个满怀。随后不断重复『谢主隆恩』,如同要将气味封锁住免得流失一般屏着呼吸戴上了氧气面罩。隔着面罩,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充满自信地回应道:

「请您瞧好我有用的地方吧。」

仁被眼前这老大不小的成年人陶醉于小学生气味的异常氛围搞得头晕脑胀。

「我说,你作为一个成年人在各种意义上都废到没救啊。你要是这么想闻梅洁尔的味道,我可不敢把你养在家里。虽然要是死了也有点过意不去。」

变态的耳朵仿佛一下子竖了起来,提高声音叫道:

「什么、梦寐以求的室内饲养!我不管是当猎狗还是看门狗都很优秀,请务必给我一次机会!」

仁已经完全没法预想他和少女最终会走向何方了。

尼嘉塔如阴影一般消失在了黑暗的隧道中。她的魔法贤猎大系的特色是身体强化,只要拥有一定程度的魔法技术,就能让身体能力凌驾于野生动物之上。

在他们面前,只剩下了在梅洁尔放出的小光球照亮下显得有些寂寥的隧道。

他们没有止步不前的权利,只能踏出脚步。这一次,还是头一回出现想要为他们而工作的魔法使,这让他稍微有些自豪。

「老师,我可以养她吧?」

「别说得好像真和养条狗一样简单。还有,那个啥,我家只有两套客人用的床铺。小绊的不能给她用,所以得再去买一套。」

「她有没有换洗的衣服啊?我倒是有几件衣服想给她穿穿看。」

梅洁尔蹦蹦跳跳地走着,好像很开心地哼起了歌。脚下很暗,还是陡下坡,走起来相当危险。他不由得产生了讨厌的预感。

「你可别真把她当狗,会被邻居看见的。」

「我知道。那种事我会好好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做,老师你不用担心。」

不管怎样,被人无条件喜欢的确很让人舒适。得到和失去是表里一体,因此并不全是好事,不过即便如此,他感觉这种至今为止都未曾经历过的幸运,还是能够改变一些东西。

用魔法贯通而成的隧道延伸出一百米后便结束了,他们进入了一处明显经过装修的区域。

风的气息改变了。这里墙壁的工艺和武藏野迷宫上层旧日本军修建的地下战壕有着明显不同,就好像将人为痕迹抑制到了最低,纯粹是一面没有任何时代和文化特色的光滑平板。

墙壁和天花板上都没留下任何接缝,通道的建造工艺极为先进。白色的墙壁反射了梅洁尔制造的等离子体光源,一下子照得周围明亮刺眼。看来墙壁的反射率高得惊人。

「梅洁尔,这里是魔法使的设施吗?」

小魔女眯起眼睛,好像很怀念地注视比荧光灯下的客厅还要明亮的通道。

「这是《协会》的设施。《协会》的建筑物墙壁一般都很白,好让各种世界来的魔法使容易通过照明之类的手段营造气氛让自己平静下来。」

墙壁、地板和天花板之间也完全没有接缝,如同把巨大的石材从中间挖通,使得通道中几乎无法形成阴影,只有一片亮堂。

感觉就像公寓的样板房一样,明快得带着一丝轻浮。虽然凭着一盏光源就能带来貌似舒适的视觉效果,不过这条走廊实在太宽太长。宽高都可以容纳两辆小型卡车在此交错而过。从他们看来不管往左右哪个方向,都有至少五十米的直线长度。

《鬼火众》沾着土的脚印向仁的左侧延伸,因此仁毫不犹豫选择了残留着几十个人类的气味的方向。

他的心情很急切,但梅洁尔只有小孩子的行走速度。如果要配合少女的步伐,就绝对不可能追得上只有成年人的《鬼火众》。

「梅洁尔,在这种宽度你能用魔法飞行吗?我想尽快缩短距离。」

「明白了。」

梅洁尔的圆环大系擅长操纵电磁。在她回答的同时、少女的脚下浮起了魔法阵。圆环大系的魔法使在干涉周围的空间时,会出现自然扭曲的投影、也就是这种魔法阵。

「老师喜欢多吓人的速度?」

「陷阱和岗哨应该全部被东乡老师他们清除了。只要追在他们后面,我们就基本不会有危险。」

地板上展开的魔法阵通过磁场的斥力使他们的身体浮空。在空中,看不见的力让他们上下左右地进行微小的移动,寻找受力平衡的位置。

随后,仁和抱着他的腰的梅洁尔开始加速。移动完全无声,他们化作了风,然而在此基础上还毫不留情进一步加速。他们就好像是电磁轨道炮的子弹,只要少女愿意,就可以轻易超过音速。

转眼之间就到了通道转弯的地方,墙壁朝他们迎面扑来。正面的墙上浮现出魔法阵,他们开始骤然减速。

「总之不要超过音速。不管是被东乡老师听到音爆声还是感觉到地板的振动,都会受到魔法消除。」

「如果因为魔法消除失去控制,我和老师就要在墙上撞成一滩了。不过,这样两个人的血肉骨头都会混在一起,这么一想我就不怎么害怕了。」

以梅洁尔的加速能力,前进五十米连一秒都用不到。

他们每当通过拐角时就会急减速,这一点好像让她很开心。无法完全抵消的惯性,使得没有多少脂肪的少女身体的曲线和体温紧紧压在了仁的腹部。

「我说真的,你平时脑子里想的就净是这种东西吗?」

他们每三秒就要差点撞死在墙上一次,每当这个时候仁就抱着她调整姿势,让自己当好她的缓冲垫。仁紧张害怕得几乎要吐出来,可嗜虐的少女却如同给他的腹肌挠痒一样悄声细语道:

「老师,现在我们两个人正在黑暗的地方独处,你明白吗?」

陶醉于甘美气氛中的梅洁尔,突然全身僵硬了。

「不是吧!?」

一条格外长的走廊中,躺着四具魔法使的尸体。如同昭示着此乃修罗之道,走廊中开始接连出现尸体。鲜血溅上墙壁和天花板,踩在血泊上的脚印继续向更深处延伸。这正可谓是魔鬼的行径。

不管是高位魔导师,还是普通的小角色,变成尸体就无法区分。

「这是我们世界的电磁骑士团。」

当他们飞过尸体上方的时候,形成了空气乱流,发出『波』的一声、就像是压倒了什么东西一样的怪响,魔法使被切断四肢的尸体碎块卷入气流之中四处乱弹。

紧接着,宛如子弹飞在通道中的仁和梅洁尔的飞行轨迹发生了剧烈偏移。尸体落在地板上的震动被《鬼火》察觉,惊人的魔炎猛烈喷发。

「老师、《鬼火》就在附近!」

他们差点在地板上无缓冲着陆,幸好梅洁尔在最后关头重新校正了飞行轨道。仁在这一瞬间,果断做出了『恶人』的选择。

「梅洁尔,下一个岔路口我们去东乡老师不在的方向!东乡老师那边先放着,等有必要了再去追,我们先花十分钟把这座设施搜查一下!」

仁明白了自己是个恶人,如果不把这一领悟向积极的方向转变,他就无法坚持到底。他要像个恶人一样,去做敌人最讨厌的事。为此,他需要判别敌人的真面目。

在这白色迷宫中到达一处三岔路口时,梅洁尔将轨道扭转至岔道。

「东乡老师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追踪,我们有这么大的速度差距,总能追得上。现在更重要的是,这次的状况总让我感觉不对劲,在某个地方肯定还藏着正在笑话我们的『敌人』。我就偏要找到他不愿意被人找到的秘密,给他好好找个茬。」

魔导师公馆要继续讨伐东乡,但与此同时又将已经十分紧张的战力分出一部分去与圣骑士战斗。在仁看来,《公馆》被强迫进行这种不利战斗的原因,就在于东乡挖的这条直通迷宫深层的隧道。

而隧道的深处,只有这个以高速沿着通道飞行许久也没有任何发现的区域。

「在较量之中不输的方法并非只有获胜一种。如果能摸清《怎样才算输》,让输的条件不成立也是一种手段。」

贝尔尼奇他们正在用探查魔法监视迷宫,因此如果真的到了最后关头,他们一定会发出警告。

梅洁尔进入新的通道后开始警戒陷阱,将飞行速度降到了不到之前一半。即使这样,视野中纯白的墙壁和天花板还是急速向背后流动。

「我姑且也算是魔导师公馆的人,所以我得说,老师真是自由啊。你就这样把接到的工作抛到一边,去做毫无关系的另一件事吗?」

「你要这么说的话,梅洁尔,作为老师我得说,你倒是学一学什么叫团队协作吧。身边有个像我这样一直摇摆不定的家伙,你就这么一直惯着吗?一般都不会认可的吧,这种人基本都会跟我一样被组织解雇。」

如果迷宫的这一层就是舞花人生最后的地方,妹妹不得不死在这里的理由应该就在附近。她当然不可能是碰巧卷进核弹爆炸。想要知道妹妹死因的『欲望』,在他心底悄然开放。

「也有人因为老师的任性才活下来啊,你不要这么说嘛。」

仁想要冷静,然而身体却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你不觉得这里太安静了吗。舞花死掉的核实验场就在这里,还有,贝尔尼奇他们这么积极配合,这里绝对有什么东西。一开始我也和京香姐一样,觉得是《门扉》。但如果真是《门扉》,绝不可能这么安静。」

他们像子弹一般飞过宽阔的通道,这颗子弹究竟会遇见什么、击中什么,他们并不知晓。

这座地下设施看上去几乎大得毫无意义。既然是人造物,肯定有建造的目的,然而却完全感觉不出。这里只有许多条长达五十米甚至一百米的通道,其中连个陷阱都没有。

正因为是容易反射光线的明亮通道,反而带着类似无脸妖怪的异常感。

「我们现在到底在哪?如果在《门扉》附近的话应该就接近了《协会》中枢,但如果真是这样怎么可能全是这些光秃秃的通道?」

据仁所知,按照记载神圣骑士团从未攻至如此的深层,在这里构建像武藏野迷宫一样的迷阵也没有任何意义,然而这里实际就是只有走廊没有任何房间。

利用磁力让他们飞行的梅洁尔终于开始减速,最后静止在了空中。

「《协会》的中枢位置,只有极少的魔法使知道。不管怎么说,现在这里就是什么也没有,找五分钟还是十分钟都没有意义呀。」

少女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焦急,明显能够感到她非常紧张。她亲眼看到了仁被砍中的光景,即便是逞强,也不可能对《鬼火》没有一点畏惧。

「不,我们现在像这样做多余的事,也是有意义的。」

仁为了让失去从容的她安心下来,将手放在了她黑发都被吹乱的头顶上。她的脸和脖子上浮出的汗液反射着光泽,将皮肤映得无比白皙。

「这个地方不管让谁看到都会觉得可疑,哪怕东乡老师的问题结束,这里的问题也不会消失。而且,如果被圣骑士占领,我们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调查这片区域了。对我们争取来的五分钟要有自信,这件事现在只有我们才能办得到。」

梅洁尔放弃了用磁力浮空,脚底终于取回了和地面贴合的感触。

「老师的气质好像有点变了。夏天进入地下的时候明明和我一样着急,看着那么可爱……突然想通了吗?这么强硬地拖着我走的老师,感觉好新鲜呀。」

「我是大人,当然得走在你前面。」

在年幼的她面前,仁拔出了手枪。这副已经被她看过许多次的样子,再次展现出来还是让他感到害臊。

「老师打算做什么?」

「在这种地底怎么可能光是造一堆通道不干别的,用魔法在墙壁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藏着东西才合理。我要试一下魔法消除。」

仁发动魔法消除,魔法光源立即消散。失去光明的周围彻底陷入黑暗。他想做的是利用魔法消除配合声音进行探查,需要响亮的声音,因此他毫不犹豫向着通道深处扣下手枪扳机。

膛焰一闪,枪声在通道中反复回荡。如果墙壁或天花板上真的有被魔法堵住的入口,仁的听觉便能够感知到异常。

仁刚一停止魔法消除,用指头堵着耳朵的梅洁尔就重新点亮了光源。

「有什么地方冒出《魔炎》了吗?如果有魔法的话,应该会被刚才那一下破坏掉。」

小魔女摇了摇头。

「再去确认一下这里看不见的地方吧。带我飞起来。」

贝尔尼奇说过,如果魔法使想要藏东西就不会建造入口。但是,在地表附近的武藏野迷宫中,铺设了大量谁都能通过的道路并布置陷阱。迷宫是为了与圣骑士决战而扩建的,战斗中除了高位魔导师以外还有普通的刻印魔导师参加,如果实力不够就不能通过,就会极为不便。

在仁看来,这里同样是为了让实力不足的人也能工作才建造了这些通道。

「建造这么长的通道一定有某种意义。比如说,在墙壁中藏着五十米一百米大的设施的话,就能说得通。」

「老师,我觉得我们还是先把眼前的工作搞定再说吧。如果真的藏着什么东西,看守的魔法使肯定早就攻击《鬼火》了。」

仁避开了站在原地没有行动的少女纯粹的视线。

「不对。梅洁尔,这次的战斗是团体战。圣骑士和《协会》,对阵贝尔尼奇他们反主流派和魔导师公馆,这是我们两个组织试图生存下去的战斗。为没有未来的个人而战的,只有东乡老师他们而已。」

仁能够对东乡永光的动机产生共鸣,所以才感到难过。《鬼火众》除了受到尚未看清形势的《公馆》攻击之外,几乎没有遭到任何妨碍。秃鹫们在利用东乡这个冤大头,从敌对阵营手中攫取更多利益。

「对于正在关注这次事件发展的人而言,我和东乡老师不同。我的身后有委托这次工作的《公馆》和这个国家。因此,等到事后清算的时候,我就会被他们视作国家的爪牙,成为日本采取行动的判断依据。」

贝尔尼奇他们可以通过大范围探查魔法清楚观察到仁的动向,但他们却默认了这些举动。仁认为,这里应该存在着《协会》反主流派无法用言语提及的某种东西,对他的默认实质上相当于在传达信息,希望他找到那东西。

这片尽是长通道的区域,搞不好会成为引发大火灾的火种。仁的妹妹,就是在相当于这片区域入口的地下空洞中丧命。

「是时候翻旧账了。这里绝对藏着相应的理由。」

一旦说出口,一股苦涩便从本该已在心中整理完毕的某种东西中渗出,那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夺走珍贵之物的愤怒。

梅洁尔的小手好像很困惑地摸上仁握着手枪的手。

「老师?怎么了,从刚才开始表情就好吓人……」

他的身边有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可爱少女,不让他彻底做好当恶人的觉悟。

如果今后无法再让她触碰自己的手,他就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

「你不觉得害怕吗?我也算是个『恶人』。仔细一想,你的身边净是一些不该呆在孩子附近的恐怖大人。」

「但是,我也是个『坏孩子』啊。」

少女像是心意已决一样用力抓紧了手,把仁的手捏得发痛。她也是在故乡被判处极刑,才作为刻印魔导师堕入这个世界。

「我的母亲大人,也是比老师罪孽深重几百万倍的『恶人』。不过我非常喜欢母亲大人。不管是怎样的坏人,也会被人爱上,也有喜欢别人的权利。」

「你这好像还是头一次跟我谈起你的妈妈啊。」

少女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一般缩紧身子,麦芽糖色的眼瞳直勾勾地仰望着他,如同要将他引诱至无底泥沼。

「老师就算继续当着恶人,也可以毫不羞愧地喜欢上别人啊。要不然,就没法喜欢上比老师更坏的坏孩子了。」

在让他觉得自己深受眷顾的无数次『喜欢』之中,这一次的『喜欢』带着令他震惊的浓郁伤感湿气。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时他们的脚下出现了魔法阵,他和少女的身体轻轻地浮了起来。

梅洁尔连脖子根都染成了通红。

「……老师、……接下来我们去哪?」

在听到回答之前,磁力就将他们弹射出去,身体开始高速飞翔。哪怕羞耻得想要逃跑,梅洁尔还是带着仁一起飞,并没有逃避。结果,他们的身体猛烈加速,疾驰穿过眼前的走廊。

——因此,他们对攻击的反应迟了一瞬。

最初感觉到的是爆炸声,接下来映入视野的是崩塌的天花板。

梅洁尔挪动飞翔轨道,同时急剧加速。仁将少女抱在怀中覆盖她的身体,挡住如雪崩般从天而降的石材。

就如同皮球在地上弹跳,他们接连与梅洁尔铺在地面上的磁力膜发生碰撞。为了在这交通事故般的突发状况中缓解少女受到的冲击,仁的肩膀、脖子、腰无一例外撞伤。就在他正要确认少女是否平安无事的时候,烟尘之中出现了一名男子。

这个年轻男子虽然身材较瘦但肌肉明显,相貌也显得颇为精悍。头发是自然界中并不存在的金属质感的银色,肤色偏白,身穿T恤衫和牛仔裤,打扮的完全不像魔法使。

然而仁绝不会误判这个男人的危险性。在天花板洒下的白色粉尘之中,男子暴露在外的皮肤上流窜着青白雷光。

男子漫不经心地向他们开口:

「叫我《雷神》克雷彭斯。」

外号中包含《神》字的魔法使,例如《近神者》葛兰,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超高位魔导师。

身为圆环大系高位魔导师的梅洁尔,身体在仁的怀中抖了一下。

下一个瞬间,仁将少女的身体向后推开,同时凝视着克雷彭斯发动魔法消除。《雷神》也在完全一致的时间朝他们掷来雷光。

在魔法光源消散的黑暗之中,只有雷火将他们的身影映照成了青白色。

雷电击中墙壁,传导而来的电流使得仁和克雷彭斯双方同时触电。

然而,与大腿之下失去了感觉只能跪倒在地的仁不同,克雷彭斯轻松地站了起来。

这个男人身上的淡蓝色牛仔裤烧焦了一截,他却好像对魔法消除的突然袭击毫不惊讶。

「《真恶鬼》,你就是《沉默》吧。」

克雷彭斯无疑是圆环魔导师。圆环大系魔导师,正是在神话和传说中活跃于远古时期的各种雷神的原型。

「老师,停止消除!」

仁遵从了魔法专家的指示。梅洁尔连轨道都能完美控制的雷光从他身后向银发男子发起轰击。

「梅洁尔殿下,看您贵体康健我就放心了。」

号称《雷神》的魔法使,没有被雷击打倒。少女手中放出的雷光,就像是在空中定形成了固体。人工闪电被对方用魔法捕捉。

仁不禁为之战栗。如果这个男人是在闪电的梯级先导阶段开始时就做出反应阻挡回击电流,那么他的反应速度和瞬间爆发力已经超出了人的理解范畴。

「还是还给您吧。」

随后,克雷彭斯轻轻抖了抖手腕,仁的身体便被弹开。圆环魔导师操纵的电流本身,并不是魔法而是自然现象,因此无法靠魔法消除完全消除影响。

肌肉急剧收缩滚倒在地的仁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梅洁尔帮他消除了心脏肌肉的痉挛。

「这怪物是怎么回事,这家伙把闪电抓住、还扔了回来啊。……梅洁尔,这是你的熟人吗?」

少女正处于极度愤怒之中,形状姣好的眉毛忿然倒竖,一副好像碰一下就会被咬的样子。

「你怎么会帮忙干这种脏活?」

高傲的公主察觉到仁的视线,低下头说了一声「对不起」。她显得悔恨不已,好像克雷彭斯拦在他们面前是她的责任一样。

「这是《雷神》克雷彭斯。我过去所在的圆环世界的魔法骑士团——电磁骑士团的团长。」

从异世界来的小魔女,向仁介绍了真正的异世界。此时此刻,连梅洁尔都好像变成了一位陌生的少女。

这里对于梅洁尔而言,似乎并不是『真正的容身之处』-

武原仁利用枪声做出的探查,对于阴谋者们来说是威胁重大的一手棋。

封堵着某处设施入口的魔法墙壁,因为被感觉到了异常发生破损。此处和武原仁的直线距离有三百米,处于他们无法看见的死角。

一条将近一百米长的直线通道内侧墙壁的正中央处,伴随着魔炎打开了一个宽约五米的通道口。魔炎消失后,新出现的通道也依然存在。

紧接着,在寂静的黑暗之底出现了两名身穿甲胄的骑士。从被隐藏的通道深处赶来的骑士们手中拎着剑,眼上戴着类似护目镜的器具,他们无言地仔细观察周围,确认使用魔法消除的人是否就在附近。

随后,戴着护目镜的两名骑士返回了通道深处,他们无法重新制造封堵洞口的魔法墙壁。

地下通道中只剩下了无明黑暗、和已经消失的魔法墙壁后通往深处设施的通道。

但是,有人看见了击碎魔法的魔炎——正是与仁他们分头行动后正在侦察的《砂之猎犬》濑利尼嘉塔。在没有藏身之处的通道中,她像一只蜘蛛一般贴在天花板上。

她使用的贤猎大系,拥有众多能将身体能力提升至野生动物以上的魔法。尼嘉塔一直像狗一样追踪与《鬼火众》不同的人类的气味,在她看来这个区域的长走廊并非是『空无一物的地方』,而是追踪着的人类气味延伸至了墙壁内侧的奇怪场所。

于是此时在尼嘉塔的面前,出现了极其危险的一条通道。她脱下氧气面罩,抽动鼻子嗅取风中的气味。其中混有之前未曾闻过的淡淡异味,能够分辨得出是六个男人的体味。

现在对于嗅觉得到强化的她而言,黑暗对探索并不构成阻碍。而尼嘉塔一直梦想着能立下大功,得到主人的夸奖。

因此,她利用过去当过密探的经验,无声地侵入了魔法墙深处。

尼嘉塔可以说既幸运又不幸。她的幸运之处在于,听到枪声之后,负责守卫设施的《雷神》克雷彭斯被勾起了兴趣,离开了此地。如果这里还有超高位魔导师,尼嘉塔立刻就会被发现。

而她的不幸就是,这里真的是非常重要的设施。

她手脚并用贴在天花板上一点点前进,穿过了长达三十米的走廊。她想要赶在魔法墙壁被破坏的消息让对方加强警备之前完成自己的侦察工作。

黑暗空气中传来的沉闷振动和越来越强的臭气,使得她每前进一米就更加畏惧一分。为了防止错误发动从气味中引发奇迹的贤猎魔术,她戴上了氧气面罩,然后继续前进。对她而言,这个任务就是如此有价值。

她十分期待,那个人一定会好好表扬她。感受着军服口袋里那个人衣服的下摆,她的身体自内而外地发热。

她急切盼望着完成任务后、将这片衣服上的气味吸个满怀的那一刻。贤猎大系的转移魔术是以气味标记目标地点的瞬间移动,因此能够追上正在移动的目标,这一优点相当罕见。她暗自妄想,闻完衣服发动转移魔法回去之后,说不定还能从那个人手中获得奖赏。

通道的最深处,展开了一处巨大的空洞。在蓝色微光的照明下,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的设施看上去如同躺倒在地的尸体。天花板不算很高,一台大型起重机的尖端,几乎能擦到她的后背。

她一边爬行一边从天花板上观察下方。起重机旁边有一个在地面上挖出的巨大水池。

在平静得带着一丝异样的水面之下,有着微弱的光源。

水中整齐淹着许多『棒状物体』,它们周围的水放着蓝光【契伦科夫辐射】。

尼嘉塔没有相关知识,并不知道这里是淹着使用完毕的核燃料的贮藏池。因此她为了探清此处的真相,继续沿着天花板前进。

贮藏池的更深处,是一座粗犷的混凝土建筑物。她因为没有相关知识,同样无法通过类推得出,这里是从使用完毕的核燃料中提炼钚的再处理工厂。

她犯下的错误,就是没有停止侦察立即逃跑。

天花板上的尼嘉塔,后背上承受了一记猛烈的冲击,从距离地面十米的高度坠落,好不容易才勉强四肢着地。从入口方向出现了三名身穿甲胄的骑士,如果不突破这三个人的围堵,就无法逃离这座设施。

「你以为我们没注意到吗,白痴。」

不同的魔法使眼中的世界也各不相同。对于将电子观测为《魔力》的圆环魔导师而言,这个深处的再处理工厂中辐射出庞大数量电子的环境,就相当于空气中充满了《魔力》。

尼嘉塔从进入这个空洞开始,就一直处于只有圆环魔导师能看见的庞大《魔力》的照耀之下。

「——搞砸了。把工作办成这副样子,可没脸再去见主人。」

「这家伙穿着《地狱》的衣服,是魔导师公馆的人吧。《公馆》真的和圣骑士联手了吗,还是王子护那王八蛋在瞎吹牛胡说八道?」

「快把她解决掉,要是佯攻怎么办。」

又有两名戴着护目镜的骑士用魔法转移出现,封住了她的两侧,圆环大系的魔法转移能够一瞬间移动到视野内的任何地点。

「是《鬼火》的手下吗?《雷神》大人在干什么呢。」

紧接着,再处理设施的门打开,又有一名留着软莫西干头的骑士朝她逼近。仅仅数秒间,尼嘉塔就被足足六名敌人包围。

身为密探的她,没有能力与六名电磁骑士战斗。她掏出衣服碎片,为了闻主人的味道从脸上扯下氧气面罩。

「这家伙是条狗【贤猎大系】啊。」

尼嘉塔像是要用欢喜得颤抖不已的手塞住鼻孔一般将布片捂在脸上——

——随即吐了一大口血。

骑士们大声嘲笑往地上吐出一滩鲜血的尼嘉塔。一柄用圆环魔术射出的剑刺中了她的腹部。

「这家伙好弱啊,根本用不着六个人。」

尼嘉塔摔倒在地,她两手捧着视若珍宝的衣服碎片,看到它没有沾上污渍,不由自主扬起了痉挛的唇角。

「——要赶快、回——」

回去之后,那个人一定会表扬她。尼嘉塔背对水池爬起身来,踉踉跄跄撞着墙壁拼命逃跑。

又一柄高温利刃刺中了她的后背,随后引发爆炸,溅出一堆碎肉和骨头。

「给她多放点血,事也能早点办完。」

靠气味和味道引发奇迹的贤猎大系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嗅觉和味觉是较为原始的感觉,想要提高精密度相当困难,这也就意味着难以发动强大的魔法。

现在,除了用血的味道发动的魔法以外,她已经什么都无法施展了。

一名骑士向拖着脚步试图回到主人所在之处的她叫道:

「哇,这家伙还在动。」

尼嘉塔的脚下滴滴答答不停淌落鲜血,如同逃跑时留下了脚印,在通道中连成了一道点虚线。

「哎哟,挺显眼的呀?顺着这玩意儿,轻轻松松就能抓得到嘛?」

她的视野开始模糊不清。

「要是被《鬼火》发现就糟了,别玩得太过火。」

气味告诉她要离开这条走廊,回到原来的通道去。她能闻到那个人的味道,回去之后,一定能得到那个人的表扬。

「反正克雷彭斯也不在。哟,小妞,咱们慢慢玩儿。」

她并不理解自己看到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她的所作所为都只是因为受到了冲动的支配。

尼嘉塔努力甩动双腿,在身后拖出一道血痕。在痛苦和衰弱之中,她的思考变得十分单纯。

只是如同祈祷一般,向着主人所在的方向不停奔跑-

仁和梅洁尔面对《雷神》克雷彭斯,完全束手无策。

仁并不是完全没有击溃对方的手段,只是他光是设法活下去就拼尽了全力。而梅洁尔也和克雷彭斯一样是圆环魔导师,她的攻击只会被对方完全防御下来罢了。

仁连使用魔法消除的时机都找不到,只能一个劲忍耐。

梅洁尔面对着只要运用魔法出现任何失误就会死的巨大实力差距,全身都冒出了冷汗。

「老师,退后!」

白银男子《雷神》克雷彭斯,仍然将双手插在褪色的蓝色牛仔裤口袋里。

他们与克雷彭斯在无处可藏的直线通道中正面碰撞,成了一场连后退也做不到的全力相扑。

「该死的,这家伙的防御为什么这么坚固?」

在梅洁尔和克雷彭斯互相轰出的雷击风暴中,仁无法使用魔法消除。

两人之间三十米长的空间里,梅洁尔击出的人工闪电全部遭到了捕获。只要是个高位圆环魔导师,都能做到从分子中强行抽出电子制造等离子体。但要在如此近距离拦下雷击,则需要相当于手抓子弹的超人反应力。

「这家伙对等离子体【魔力】的控制能力是神级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叫作《雷神》了!」

每当梅洁尔放出闪电,流动在空中的电荷就被白银男子如同空手接白刃一般固定。因此,对他发动攻击,也只不过相当于在《雷神》的周围增加了对方的雷光子弹库存罢了。

仁忍不住拔出手枪,连续射出三发子弹,他只希望至少能造成牵制,稍微改变一下战局。

然而,枪声余波消散过后,银色的《雷神》毫发无伤地露出了嘲笑的神色。

「无耻小人——」

克雷彭斯捕获的雷光融合成为一面光墙。手枪子弹被这面耀眼的墙壁束缚,仿佛变成了浮在蓝色太阳表面的黑点。

圆环大系广为人知的特点就是已知魔法中的最高级别火力、以及低下的防御力。然而这个男人使用的等离子体变形防御墙,能将飞来的一切物体以高温烧尽,哪怕是无法彻底烧光的东西,只要再强行灌注电流,就能利用磁力将之挡下。

仁不得不承认克雷彭斯是个强大得不讲道理的敌人。

「这光盾还真方便,如果圆环大系的防御魔术有『正确答案』的话,就是这个了吧。」

「《无穷光壁》,是圆环魔术的终极目标之一。」

克雷彭斯不带一丝自豪,平淡地说道:

「不过,圆环大系博大精深,会让你们《恶鬼》真正感到绝望的魔导师,是《三十六宫》的《九位》。」

「我可真谢谢您的预言啦。」

仁面对突然降临如同天灾一般的强敌,焦躁得内脏好似遭到火烧。他意识到,如此的强者出现在这个区域,这一事实本身就揭示了重大的秘密。

「如果你也是《协会》的人,能不能告诉我,有你这样的人在,为什么神圣骑士团撒野的时候不出来管管?」

《雷神》克雷彭斯是仁所见过的最强圆环魔导师。在魔导师公馆当了五年专任官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人即便是与圣骑士将军《至高之人》安洁洛塔战斗,也有充足的可能性获胜。

所以,他越是思考,体内就越是涌出苦水和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待在这种地方?」

如果这个男人能够加入战线,魔导师公馆可能就不会烧毁。

东乡永光本来就没有希望攻陷圣骑士花了一万年都无法触及的《门扉》,然而一想到如此强大的魔导师,就这样冷眼静观东乡的挑战,更让他感到气愤。

就在这时,空中开始出现熊玩偶的断片,是与《公馆》每五分钟传递一次的定期联络。由因果魔术传送过来的小熊头顶上钉着字条落在了地上。

仁连忙扑过去捡起玩偶,从上面扯下字条。上面以京香的笔迹写着目前的状况。

克雷彭斯的银发随风飘扬,他愉快地眯起了眼睛。

「梅洁尔殿下,看来《公馆》也不只是玩玩而已啊。」

《雷神》操纵的等离子体盾牌,变形为太阳般耀眼的墙壁。青白的光壁将通道完全封死,一条直线的通道上,根本没有仁和梅洁尔能够躲藏的地方。

「那么您在这半年里,究竟成长为了怎样的魔法使呢。」

《雷神》在翻腾的光墙另一侧发出声音。高压电流撕裂空气的声响随之提高了音量。

这面闪光之墙到底蕴藏着多大的威力,根本无从推测。

「老师,快贴近我!」

几乎在梅洁尔发出尖叫的同时,雷光洪水开始汹涌而来。

仁闭上眼睛捂住双眼,依然抵挡不住咆哮的光线从指缝间涌入。

急速的等离子体风暴一瞬便席卷而去。

因高热而变质的碎片从天花板上剥落,冰雹般的掉落声响妨碍了仁因紧张而过于敏锐的听觉。

《雷神》的身影位于热霾的另一侧。梅洁尔从脖子到后背全部绷紧,僵硬地向还无法马上活动的仁转过头来。

「老师,你怎么把熊抱住了。」

仁无意识地紧紧抱住了手中的熊玩偶。

「老师应该还有其他必须要抱住的东西吧?」

「要不、这玩意儿你拿着?」

「真是的!又是胡子又是熊的,老师怎么老关心这些多余的东西。」

仁嘴上故作轻松,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电磁骑士团骑士团长《雷神》克雷彭斯出现在此处,本身就很有意义。

而克雷彭斯没有去阻拦朝着《门扉》前进的东乡永光,反倒出现在了探索这个区域的仁面前,这背后的意义就更加重大了。

「梅洁尔,我们撤退。这种情况还是先回去整顿一下比较实际。」

少女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问道:

「撤退要怎么撤退,魔法转移吗?现在还能去哪?」

「直接回医院。把状况告诉那边,整理一下战况,然后带上援兵一起回到那个地下空洞。你能直接跳到那里吧?东乡老师那边也一样,从地下空洞重新追的话,考虑到速度差距不会有问题的。」

刚才收到的熊玩偶,是他们开始追踪东乡之后的第一次定期联络。也就是说追踪开始后只过了五分钟。就算现在回到地下空洞重新开始,东乡一行人靠徒步在五分钟里也走不了多少距离,不可能跟丢。

「可是尼嘉塔还在这里。命令她侦察的可是我啊?」

梅洁尔对仁作为成年人做出的判断发出质问。

「冷静一点。贤猎大系的魔法转移不管你在哪里都能回到你身边。」

尼嘉塔离开时带走了梅洁尔的连衣裙碎片,应该可以用魔法跳跃到有着一样气味的地方。

「所以——」

仁说服梅洁尔的话语无法再继续下去。

他的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以及液体滴落在地的模糊声音,还有血的气味。

即使中断观察克雷彭斯很危险,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从他们背后的通道深处,一个军服装扮的女人靠近了过来。

尼嘉塔的身上插着三柄剑。她拖着两条木棒一般几乎无法弯曲的腿,踉跄着走来。《雷神》克雷彭斯望着这副景象,皱起了眉头。

「这未免太过残酷。」

仁的后背瞬间毛骨悚然。

「梅洁尔,别让他攻击!」

克雷彭斯试图杀死尼嘉塔的雷击轨道偏离了目标。圆环大系人工闪电的瞄准方式,是从目标身上夺走电子【魔力】,使其成为容易受到雷击的状态。反过来说,只要注入充足的电子【魔力】,使其成为魔法式绝缘体,就能影响雷击的瞄准。

濒死的尼嘉塔白白浪费着最后的力气、好像很开心地叫道:

「主人!我找到了!」

仁握着手枪冲向尼嘉塔。她身体上的剑锋从后背刺入自腹部贯出,这意味有追兵从她身后折磨她。

「尼嘉塔,不要说话。梅洁尔,后退!带上尼嘉塔去医院!」

为了威吓对手,他向还未现身的敌人射出两发子弹。尼嘉塔明显伤到了内脏,看这状况必须早点治疗否则性命难保。

「躲在后面的,给我出来!」

仁有身为『恶人』的自知之明,比起担心,他最先做出了冷静的判断。如果不仅是骑士团长克雷彭斯,其他的电磁骑士团成员也集结在此,就说明这个区域极有可能和《九位》有关。电磁骑士团当然会遵从圆环大系最高位魔导师的指令。

贝尔尼奇他们《协会》反主流派的行动也指向了这一结论。《逆天》尤利娅愿意用魔法协助《公馆》,却不愿透露情报,如果背后是《九位》的话也就能够理解了。如果泄露了《三十六宫》的计划,贝尔尼奇他们就会因泄露机密罪被问责。而出手帮助京香,还能用与圣骑士战斗作为借口。

随后,果真,在《雷神》克雷彭斯的等离子体光源照亮下,两名骑士现身了。

「找到啦、找到啦~」

一名身穿甲胄、将出鞘的剑随意扛在肩头、头发染成茶色的骑士,看到尼嘉塔滴下的血痕露出了笑容。

「还跑得挺远啊?地板怎么焦了。」

另一名留着软莫西干头的骑士和仁对上了视线。他似乎确信自己占据优势,没有举剑,反倒是耸了耸肩。

因为新来的两名骑士的粗俗嘴脸实在让人无法想象是克雷彭斯的同伙,仁一时间愣了神,没能当即将他们射杀。

「是魔导师公馆的人吧。把那小妞交给我们呗?你也不想受苦吧?」

「噢、这家伙还在笑?要不让你们一起死怎样啊?」

骑士们一路折磨着随时都能杀死的尼嘉塔,仁觉得他们可能是想拿她当作钓饵,然后,把仁也当作了臭鱼烂虾。

濒死的尼嘉塔倒下的地方刚被克雷彭斯的巨大等离子墙烧焦,她的身体在高温的炙烤下痛苦扭动。

仁赶忙冲过去。尼嘉塔从他的手中夺走了《公馆》的字条。

「……主人、……我找到了——」

她根本没有看仁。到了这种地步,忠实的刻印魔导师还是用指头蘸着自己的血在字条上描起了线。密探的本能,让她用痉挛的手指按照自己侦查的成果画下地图。

「喂、你看到什么了?他们布置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仁一边将尼嘉塔的身体拖到地板没被烧焦的位置,一边在她耳边大吼。现今,有三个阵营的兵力正在向迷宫下层进发。其中《鬼火》一行人只是打算顺路通过这一区域,而仁的探索遭到了《雷神》克雷彭斯的阻止,也就是说,电磁骑士团想要钓上的大鱼,只可能是神圣骑士团。

伴着滋滋的异响,冒起了焦臭的烟。刻印魔导师的鲜血如同滴落在烧烤铁板上一般沸腾冒泡,发出干瘪的声响。

堵住通道的、是热量与光,就如同将人置于烤箱中炙烤。然而空气却因死亡的气息愈发冰冷彻骨,这是仁十分熟悉的臭气。

一想到他自己也是个『恶人』,怒火反而更加膨胀。他实在是忍不住想要离开这地底歇一口气。

「梅洁尔、快转移!这家伙再不治就完了!」

然而阻挡着克雷彭斯猛攻的梅洁尔根本无法动弹。梅洁尔和克雷彭斯都是将电子视为《魔力》操纵的圆环魔导师,在彼此争夺同一种《魔力》资源,这也就意味着,她必须一刻不停地收集《魔力》,否则克雷彭斯立即就能发动大型魔术。

「可笑。如今的骑士就是这种货色?和这帮东西一起向《九位》摇尾巴,你就不觉得可耻吗?」

梅洁尔握紧拳头。她的全身滚落汗滴,衣服紧紧贴在了皮肤上。

克雷彭斯将魔法世界的深奥秘密摆在身前,如铁壁般岿然不动。

仁完全无计可施,他手里只有《剑》和手枪,没有能够治愈人的奇迹。

但是时间兀自流逝,步向死亡的人理所当然渐渐衰弱。

尼嘉塔握着字条的手不住地颤抖,随后,她将另一只手中一直紧紧握着不愿松开的布条按在鼻子上。那是梅洁尔的连衣裙碎片。

「……主人……、……摸摸……我……」

贤猎魔导师的魔法会因口腔中的异味受到干扰。吐过血的尼嘉塔已经无法正常发动魔法,但她还是不停嗅着她期望中的主人的味道。

尼嘉塔说过,忠诚和道理无关。人在生命最后依靠的也不是道理。

身居战场的人忘记了战场的存在——仁已经无数次见过像这样的瞬间。

他也知道那就是离别的时刻。

仁必须要告诉她。

「梅洁尔……」

尼嘉塔已经不动了。从腹部伤口中落出的血液在灼热的地板上沸腾,连皮肤深处的肉都承受着炙烤,但刻印魔导师再没有任何反应。

「梅洁尔,表扬一下尼嘉塔吧。」

就这样,仿佛一见钟情般向梅洁尔报以纯粹好意的魔法使,死了。

正与克雷彭斯用人工闪电激烈碰撞的梅洁尔转过头。

她天真的表情就像是看到爱犬死掉的孩子。

「不是骗我吧?老师?」

仁说不出「死了」这种话,只能摇了摇头。

梅洁尔仿佛无法相信生物居然会死一样,眼中涌出了泪。就像是头一次见到人类的尸体一般,因恐惧而扭曲了面容。

「老师,这不对劲啊。为什么她这么简单就死了?我不久前才刚和她说过话啊。」

清楚看到小魔女的脸的一瞬间,折磨尼嘉塔的两个骑士僵住了。似乎所有圆环魔导师见到梅洁尔时都会感到恐慌。

伴着一道格外响亮的雷鸣,克雷彭斯的闪电击中了注意力分散的梅洁尔的右臂。

少女的身体剧烈摇晃,甩乱了漆黑的长发。她握紧幼小的拳头,狠狠踩住地面。

少女没有将意识集中于战斗,反倒做出了让仁瞠目结舌的选择。她施展《破灭化身》变成了两个人,随后让分身走到了尼嘉塔身边。

这个选择极为鲁莽,《破灭化身》只要受到任何伤害就会死。因为全员都是施术者本人,一旦应当完全一致的施术者本人之间出现了差异,维持施术者作为一个人存在下去的圆环就会毁坏。

克雷彭斯和另一个梅洁尔之间仍持续着雷鸣电闪。

「你给我起来。」

分身梅洁尔蹲下身来,俯视倒在焦黑地板上的尼嘉塔的额头。

尼嘉塔是把少女的裙子碎片捂在鼻子上、带着微笑死去的。

高位圆环魔导师能将人类的生命活动本身当作一种周期运动观测。梅洁尔应该能够看到尼嘉塔的生命圆环已经停止。

行事果决的魔女,没有边哭边战斗,而是将自己分成了专心战斗的她和眼中泛泪的她两个人。

「你不是说要让我养你吗!你努力成了这个样子,我还怎么养你啊!」

「回一趟医院吧。你也不想把尼嘉塔丢在这里吧?」

然而少女甚至对仁的声音都没有反应。

「是因为我说让你去所以才会变成这样的吗?因为我命令了你吗?」

在等离子体盾牌保护下的《雷神》如同在惋惜失去的珍宝。

「梅洁尔殿下,您使用《化身》的方式太莽撞了。这样一点都不像充满求生意志的您,这是一心求死的魔法。」

「「你莫非是在说我变成了可悲的女人?」」

将克雷彭斯的闪电弹开的梅洁尔、和被悲伤扰乱了心神的梅洁尔,两人同时咬紧了牙。

「————我要杀了你们。」

《破灭化身》的分身从尼嘉塔身旁站起,朝克雷彭斯伸出右手。

两道雷鸣同时轰响。两个梅洁尔不假思索地同时放出人工闪电。

白银男子从正面将雷击弹回。

梅洁尔的《破灭化身》又从两人增加到了四人,以单纯的手法挡开《雷神》攻击的同时施加反击,这是极度危险的癫狂举动。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梅洁尔的恸哭,没有任何哭声,也没落下一滴泪水。

有时会展现出大人般身姿的少女,如今确实像个孩子一样,脸涨得通红,鼻涕吸个不停。

战场上出现了幼小的孩童,将她带到这里的正是仁自己。他的身体仿佛已被捏碎,每一个角落都冰冷无比。

梅洁尔无法像《雷神》那样捕获人工闪电的能量,只能让闪电的轨道偏离,因此最终雷电还是会落在某处。墙壁和天花板都已伤痕累累,每一道雷电击过,就有石材碎片如雨点般飞散,撕开空气弹落在地。

这些飞在空中的小石块,只要伤到梅洁尔的一寸皮肤,她就会死。但她还是将《破灭化身》增加到了八个人。

「你们这帮从母亲大人手里捡了一条命苟活到现在的东西,也敢杀我的狗?做了这种事真以为我会放过你们吗?回答我!在我面前、给我亲口说清楚!!」

梅洁尔终于增加到了十六人。收集《魔力》的人手达到了十六倍,雷光连绵不绝,如风暴下横飞的雨点打向《雷神》。

「你们都给我去死!都给我去受苦、去尝尝什么叫伤心!你们最珍惜的东西、喜欢的人,全都死掉烂掉才好!」

然而梅洁尔掷出的数百道雷光,全部被《雷神》拦下。

仿佛时间冻结,风暴般的雷光紫电凝固在了空间之中。

「回答我!你们这帮圆环大系的魔法使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为什么你们在别人的世界里胡作非为、还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么想死的话,我就满足你们!统统给我去死吧!!」

「以梅洁尔殿下的本事,不可能杀得了我。」

《雷神》克雷彭斯是控制等离子体的大师,能够利用这些捕获的雷电,反向放出让人无处可逃的攻击。而且,或许一下次的光墙火力会更高,没法像上次那样抵御。

「我们撤退!冷静一点,不要正面和这种东西对撞!!」

在五米宽的通道中整齐列阵的十六个梅洁尔,全部如同女王一样高傲,以蔷薇嫩刺般的声音吼叫道:

「我是伊利斯·阿琉夏的女儿!我准许你们爬上来,就是要让你们知道,你们的幸运就是一瞬间的美梦而已,我要把你们看重的东西全部踩碎一个不剩!」

此时,仁的视线捕捉到了杀死尼嘉塔的两个骑士的动向。一道影子向着注意力集中于克雷彭斯的梅洁尔的后背飞去,仁拔出以铁棒状态插在裤子里的《剑》将它打落。

发出一声金属碰撞的钝响,手腕感到了沉重的反冲。仁击落在地的,是一柄高速射出的剑。刺穿尼嘉塔身体的,就是这种用圆环魔术射出的飞剑。

失败了的骑士啧了一声,从背后又抽出一柄剑。为了掩护准备射出第二发的同伙,另一个茶发骑士向空中撒出一堆刀片。

「那可是伊利斯最后的诅咒!绝不能让那种东西活下去!」

碎刀片的阵风朝少女的后背吹去,对于施展着《破灭化身》的梅洁尔而言,这已经足以致命。

仁正面迎上刀片,将其全部挡了下来。在尼嘉塔的尸体面前,他耻于惜命,单用左臂护住脖子,右手掏出手枪连开两枪。

一般而言,圆环魔导师对于物理攻击的防御力都很弱。他瞄准的是两名骑士的额头,然而在这极近距离却射到了脖子和鼻子上。

「饶了我吧,怎么连用手枪都是这种状态。」

仁放下外套浸血的左臂叹了一口气。无数微小的刀片割穿了仁的衣物,不过都只造成了轻伤。

他如此简单就打倒了两名骑士,甚至觉得大失所望。毕竟是连敌人的危险都判断不出来的魔法使,也就只有这种程度了。

梅洁尔将后背完全交给了仁,头都没有回一下。

雷鸣不止。

如果他发动魔法消除,空气中爆发出的能量会将所有人烧成黑炭。此处已经是仁无法干涉的世界。

「伊利斯的女儿,总有一天要回到圆环世界。你给我记住,你们的噩梦永远不会结束!」

分裂成十六人的梅洁尔,整齐地排成了一道纵列。

身为同一人物的所有人都向克雷彭斯伸出了幼小的拳头。

此时仁注意到了,由于雷击余波而破损的墙壁和天花板的碎片,全部从地面上浮起,由魔法引起的气流收集起来,运到了十六个梅洁尔队列的末尾。

通电的瓦砾,能够用磁力使之悬浮。这是最近梅洁尔颇为拿手的、用磁力弹出石块子弹的魔法电磁炮。公馆燃烧的一个小时前,仁就在半毁的公寓里,被满心嫉妒试图拉着他一同殉情的梅洁尔用这招差点打死。

梅洁尔的电磁炮在一个人的状态下都能将击出的瓦砾加速到音速。而在十六个梅洁尔的接力加速下,一颗石块的动能足以凌驾于坦克炮弹之上。

「我这就告诉你、阿琉夏家最后的魔法使到底能做到什么!」

第一发拳头大小的石块射了出去。从磁力炮管中射出的时候,猛烈的音爆化作强风,撼动了周围的空间。弹头被摩擦产生的热量烧成炽红,瞬间贯穿了走廊上的空气。

「啧!」

《雷神》不由得将固定下来的闪电变形为盾牌。这种速度根本不存在躲闪的可能。

青白的闪光之盾被超高速电磁炮弹头直接击弯。等离子体盾牌以磁力消耗了超音速弹头的动能,但只要它还是根据遵循自然规律的法则构成,对于单纯的冲击就不可能完全免疫。

两发、三发、四发五发六发七发——

宛如流星雨。

《雷神》沐浴着魔法电磁炮的猛射,他的魔法无法再完全维系,每当超音速弹头击中,就有雷光碎片如同火星般迸散。

地面剧烈摇晃好似发生了地震,空气在爆炸影响下阵阵搏动,碎开的岩块化作赤热的星星点点飞溅而过。

子弹耗尽、射击终于结束的时候,赤热粉尘形成的浓烟另一侧仍然存在人影。

《雷神》还活着。

「厉害。没想到居然能完全突破《光壁》。」

可能是身体被电磁炮击中,他的上身赤裸。根据《公馆》中的资料记载,超高位圆环魔导师能够强化『自身持续存在的圆环』,从而阻隔所受攻击的影响。仁也是第一次实际看到。克雷彭斯凭肉身承受了炮弹的轰击。

小魔女解除《破灭化身》,又变回了一个人。梅洁尔好像耗尽了体力彻底虚脱,不停喘着粗气。然而,一度被掏空了的她,再次因激情染红了脸。

「我要让你们苦不堪言!我要让你们痛不欲生!我要把你们折磨到除了哭以外什么表情都做不出!」

仁发现,在从十六人变回一个人的时候,梅洁尔似乎选择了对尼嘉塔的死最为愤怒的自己,因为最后剩下来的,是十六人的队列中,离尼嘉塔最近的那个。

面对幼稚而纯粹的憎恨,克雷彭斯的表情丝毫未变,但却好像不愿再继续战斗,转过身去将后背亮了出来。

「喂,你要逃吗?」

仁出声叫住《雷神》。他也不愿继续战斗,但是他想要知道对方莫名其妙后退的理由。这个白银男子的实力令人绝望,如果在特定的场合与他遭遇,恐怕只能束手无策被他杀掉。

克雷彭斯转过身来,没有对着仁,而是对梅洁尔回答道:

「梅洁尔殿下,《九位》尚未批准我杀了您。」

随后,与出现时一样唐突,《雷神》克雷彭斯就这么消失了。圆环大系的魔法转移虽然难度较高,但撤退时非常方便。

然而,这场战斗,仁他们什么都没有解决。他们和尼嘉塔的尸体一起留在了原地,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梅洁尔呆站着一动不动。克雷彭斯的耀眼雷光消失后,半毁通道中的光源只剩下她制造的微小电球。

「都怪我,因为我让她去,她才会死。」

少女死死盯着尼嘉塔的尸体,整个人仿佛在无辜的孩子和身负重责的大人之间来回往复,紧咬着的牙关让孩子气的脸颊显得分外僵硬。

凄惨丧命的尼嘉塔的尸骸,就像是狠狠打了他们一记耳光,让他们知晓了自己正身处荒野。他们若要忠实于工作或是自身的愿望,就需要高超的能力。而一旦输掉,就会像这样无力回天。

但仁还是想要保护如今依然在逞强的小魔女。

仁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他明知这些话只能做到一时的宽慰,还是无耻地说出了口:

「她也是个大人,大人是凭自己的意志决定生存方式的。就算她为此而死,你也不需要觉得自己有责任。」

孩子理应受人保护,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梅洁尔的经验和能力也有极限。她已经懂得如何作为一个人投入战斗,然而因自己的命令导致尼嘉塔的死,仍是孩子的她还无法承受。

「这不是你的错。」

「不对,就是我的错。我、……明明都不清楚……尼嘉塔能不能做到……。是我说了让她去的啊!」

固执的魔女终于开始落泪。哭得满脸泪痕的她,只是一个和年龄相符的孩子罢了。

「我这是第二次看见你哭成这样。」

少女挑起刚强的眼角,好像不愿输给什么东西一般瞪着他。

「我压根没在老师面前哭过。」

随后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有些难为情地撅起嘴。

「就算有,也是我觉得老师快要死了的时候。都快死了还盯着我的脸看,兴趣也太恶劣了。」

仁还记得,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梅洁尔几乎被浅利凯兹洗脑,又哭又喊地叫妈妈。那时她的脸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不是我受伤的时候。你不记得了吗?是我刚遇到你的那阵子。那时你还不怎么喜欢这个世界,也不信任我。」

当初的梅洁尔想要独自挑战刻印魔导师的试炼,少女的姿态孤独得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你永远都不是孤身一人。如果你有罪,那我也和你同样罪无可恕。」

然而,仁他们总是会遭遇一遍遍的试炼。

梅洁尔抬起头,随后便僵住了。出现在少女视线中的,是丑恶而鲜腥的生命。

刺穿尼嘉塔的凶手本人,如今痛苦地扭动身体,在地面上蠕动。仁射在脖子上的枪伤使这个魔法使大量出血,但他还是靠着固定生命圆环延续了性命。

小魔女麦芽糖色的眼瞳如食肉野兽般放出精光,呲出犬牙的凶恶面孔美丽得让仁忘记了呼吸。

「怎么了,我说你,这样也算是骑士吗?你就只会从背后捅女人吗?」

少女向残留着一口气的骑士发出挑衅。

从《雷神》克雷彭斯之前所处的位置,应该能看清楚这个男人还活着。但白银男子还是离去了,也就是说,清高的超高位魔导师抛弃了这个人。

在仁看来,这是将人命看得无比轻贱的魔法使世界对他发出的挑战。

仁抓住少女洁白的手腕。梅洁尔的指尖散出火星,证明她正在偷偷集中电荷。

「别这样梅洁尔,不要杀人。」

她朝他倾泻出烈火般的感情。

「放开我、老师!我一定要为她报仇,我可是她的主人——」

「这种事不用由你来做。」

仁心中倍感苦涩。他明明想要成为英雄一般的人物,感情却冷漠寡淡。仁能够认清尼嘉塔已死的事实,心中也没有像梅洁尔那般的愤怒和绝望。他是和英雄相差甚远、只能把它当作美梦的可悲『恶人』。

梅洁尔抬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他刚刚还差点射杀了这个骑士的手指僵硬得无法动弹。他觉得眼前的魔法使少女在考验他以及这个世界。

「不由我来报仇怎么像话,我可是魔法使。」

即便如此,仁还是无法忍受让小孩子加入《公馆》长年累积的憎恨与报复的长列。

「你在是魔法使之前,首先只是梅洁尔罢了。去小学上课的你也是你,就算不做这种事,你依然是你。」

少女的脸挤作一团,挣扎着要把胳膊从仁用力过度的手中抽出去,连衣裙的衣襟被扯开,将锁骨完全敞露在外。

「放开我!不要随便干涉我!」

「你不要去看那些大人,你还是个孩子,所以,多看看同龄的朋友吧。能教给你这个世界真正模样的不是我们这些大人,而是和你一样大的那些朋友。」

仁抓着她奋力挣扎的胳膊,回想起了许多事。仁在妹妹还活着的时候,从没见过舞花的任何一个朋友。如今回头看来,仁体会到,他和八咬诚志郎一同训练的时代,也欠缺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你最珍贵的东西是像寒川那样的六年级一班的朋友。现在的你还没有足够的基础,没法从尼嘉塔的死中得出正确的答案。」

「因为我是小学生,就要剥夺我做我最该做的事的权利?老师你也太卑鄙了!」

仁无言以对。欠着尼嘉塔情义的不是梅洁尔,而是被她救了一条命的仁自己。刚才被砍倒在地的时候,如果不是尼嘉塔跳出来,仁不可能有机会从东乡手中活下来。

「你现在只要放声大哭就好。今天发生的事,你要想得出答案,至少得再过三年。」

死亡这一沉重现实覆盖了一切。

「就算你现在不报仇,尼嘉塔在你心中的分量也不会减轻。那家伙的忠诚不是为了寻求回报,这种人一辈子也碰不到几个,这么快就失去她当然不可能不伤心,你恨这个男人恨得想杀了他,这种情绪本身没有错。」

仁还是没有放开胡乱挣扎着的梅洁尔。现在,他真的理解了高中时代折断他胳膊的妹妹的心情。哪怕会被对方记恨,如果在此处让步就会永远失去重要的东西。

「但即便如此,也不要杀人。」

「老师,她真的很了不起,她肯定很怕,但还是一个人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所以,我觉得她赢了。」

作为罪人身受极刑从故乡堕入这个世界的少女,牢牢踏定沾着血污的纤细双腿。

「听我说,老师。即便是魔法使,也是害怕战斗害怕伤人的。但是我更怕的是在我珍惜的东西中我自己的存在变得淡薄,我不想死了之后没有人记得我。」

她在这半年里有了惊人的成长,已经变得如此出色,以至于让仁为自己用成年人的力气压制她而感到羞愧。

「所以,如果战斗能将我的痕迹牢牢刻在这个世界上,我一定会坚持到最后。老师啊,所以我说她赢了呀。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可能忘得了她。」

「再多花一点时间吧,回忆不是用血和伤口写下的东西。」

「我想在我的心中,给她留下永远不会消失的位置。喂,老师,教会我这种心情的,就是老师你呀?」

梅洁尔就这样直截了当宣泄自己激烈的感情,使得仁有些畏缩。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唯独不能认同复仇的结论。

「梅洁尔,你很了不起。就算是和我们战斗过的魔法使,也全都很厉害。……可不论如何,在这个世界都不该杀人。你可能觉得我说的话很没有意义,但是根本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世界的人才和你们魔法使不断发生冲突。」

今天,贝尔尼奇问仁「为什么这个世界的居民讨厌杀人」。他能问出这种问题,本身就反映了魔法使总是引发犯罪事件的本质。魔法使想要贯彻自己,就会与这个世界的社会碰撞,然后自然而然就变成了犯罪者。

「老师,我是魔法使这边的人啊。」

惹人怜爱的魔女坚定地宣言,仿佛不论让她说多少次都不会改口。

「不行。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让你杀人。」

魔法使和仁他们的世界,从根本上讲就难以共存。因此一旦魔法世界的形势紧迫到现在这种地步,他们就难以应付。

「放开我、老师你总是说一样的话,总是得出一样的答案……然后又问出同样的问题,只是一遍又一遍循环罢了。你也不是不明白吧?我真是受不了再和老师在一起了。」

仁的身体中窜过一道冲击,留下一阵麻痹,梅洁尔用魔法向他灌注了电流。他没有发动魔法消除。因为一旦发动,杀了尼嘉塔的骑士用来吊命的生命维持魔法也会遭到破坏。

小魔女真心非常厌恶地想要扯开他的手。

「放开我!放开呀!凭什么重要的事我就非得全部听老师的啊?」

仁无法说服她,因此只能用蛮力制服挣扎的少女。梅洁尔衣服前面最上方的纽扣崩飞了出去,她张开整齐的两排牙齿狠狠咬在了仁的右臂上。仁和梅洁尔之间还是头一次只能靠蛮力解决问题。

他的所作所为充满了矛盾,但只有这一点他所知的真实,不是靠逻辑道理、而是凭借身体牢记。

「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杀人。」

身为恶人的仁封闭于内心深处的重要事物如此告诉他。当初父母失踪留下他和妹妹两个人的时候,他无比希望能出现拯救他的英雄。因此后来,他想要自己成为那样的人。『那样的人』,如果看到少女试图为离喜欢只有一步之遥的人报仇,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他肯定也会说出『不要杀人』。

「老师不也杀了一大堆人吗!老师不也是个杀人犯吗!!亏你能这么不知羞耻地光教训我!」

「所以我能够保证,就算你那么做,你背负的问题也一个都不会解决。……听好了,你就看看我吧。不管杀了多少人,我的问题也压根没有解决。」

把这句话说出口,就如同在剜自己的旧伤疤。仁和舞花大概是失败了,但梅洁尔还没有杀过人。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杀人。人死不能复生,一旦有人死了,在冲突之后就没有任何原谅跟和解的余地,无法再取得妥协。」

在他脑中萦绕的,是今天中午与他分别、已经不在此处的仓本绊哭泣的面庞。四个月前的那个时候,他觉得死是唯一解决问题的手段。然而如果仁当时能够忍住不杀仓本慈雄,他和绊的关系就不至于破裂到这种地步。

他觉得,如果少女能一直保持现在这样,永远不沾染那种罪孽活下去,那该是多么美好。

此时的仁,在悔恨和痛苦的深处看到了梦。那是他在青春期时代就该克服舍弃的妄想,但他希望那就是他的答案。

「如果你说你是因为魔法使的责任才战斗,我就让那种东西消失。」

「不可能。让责任消失,就代表要改变世界。」

少女是正确的。只要人还活在集团中,责任就不会消失——如果不从根本上改变这个社会,就不会消失。

「我来创造一个你不用战斗也能做魔法使的世界。」

一说出口,他的身体就颤抖不止。改变世界,不是成年人应该有的梦想。无能为力的恐惧和如同原地升空的昂扬,让他全身冒出了鸡皮疙瘩。

「这只是在做梦而已。」

梅洁尔将额头贴在了他的手上。仁还以为自己会被这个执着于作为魔法使战斗下去的少女痛打一顿,因此,出乎意料的体温扰乱了他的呼吸。

她说了自己害怕战斗。

在仁看来,对克雷彭斯那般厉声斥责的少女向他投来的好意无比耀眼。梅洁尔心中也有矛盾,但她的动摇让仁感慨万千。她是刻印魔导师,就算真的通过了试炼,在圆环世界中也全是她的敌人。对她而言,成全自己,就意味着登上断头台的阶梯。

他觉得,如果无法让这样的少女看到梦想,就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成年人』。

「如果下定决心为了实现它而奋斗,那它就不是梦,而是理想。」

这种毛头小子才会说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幼稚过头。而且最关键的是,在武原仁堆积起来的尸山血海之上,这种漂亮话显得太过无耻。

「老师你说的,是要让尼嘉塔、《鬼火众》的所有人、甚至还有内藤萨缪尔那样的刻印魔导师,全部都不用战斗也能作为魔法使活下去。老师,这真的不可能。」

「我们所处的世界,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自由。」

仁说了谎,真正实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为了活下去一直摇摆不定的仁,还是想要确定下来自己的生存方式。

此处是他身为男人的紧要关头。仁的『老师』东乡便是英姿飒爽地向前进发,不求生还。魔导师公馆业已烧毁,地面上他所知的常识已经崩溃。

因此,他产生了一种预感,他之所以活到现在,恐怕就是为了在此做出决定。

「——我向你保证。」

一旦起了这个头,就和东乡想要以身殉道一样,难以再转变方向。即便如此,他如果要和魔法使们一起走到最后,就只能选择这条路。

「如果你讨厌我只救你一个人,我就创造能让你得救的世界。」

高中时期的仁,与站在这里的二十四岁的他紧密相连。他失去了许多东西,在王子护和东乡的引导下,在八咬和京香的支持下,武原仁抵达了这个地方。

「为什么老师总是说自己做不到的话?」

「在孩子面前讲述理想,是大人的工作。」

仁明明是个已经进入社会的大人,却从来没有参与过只有大人才能做到的战斗。他清楚刻印魔导师几乎没有希望赢下百人讨伐,既然如此,他就应该早点利用其他手段创造她的容身之处。在瞬息万变的魔法世界形势之下,只要足够狡猾,一定有方法能够实现,因为他是个恶人。

梅洁尔用温柔而伤感的视线注视着尼嘉塔。

因纯粹的愤怒而失去理智的少女,被他不着边际的梦想动摇了心神,看上去格外闪耀动人。

在仁看来,这样的小魔女就如同他渴望的『英雄一般的人物』。他坚信,等到少女成长为大人的那一天,她一定能给出比他更好的答案。

「我向你保证,我会创造你不用战斗也能作为魔法使生活的世界。」

如果将来有一天,仁要像《鬼火》那样将未了之事托付给后人,他觉得那个对象很可能就是梅洁尔。因此在小魔女能够担负起下一个时代之前,他要无比珍惜地保护好她。

「所以,你不要杀人。」

在他面前,有着无比惹人爱怜之物。

仁是个大人,而梅洁尔还是个孩子。『老师』对于学生来说,是用来毕业和自立的路过加油站,而非道路的终点。他总有一天会失去这个小魔女,如果那时能够静悄悄地离去,那倒也不错。

「老师?」

听到梅洁尔的呼唤,仁低下头俯视少女幼小的肩膀。

如果哪天他离开了她的身边,他也希望高傲的魔女能以她的方式活下去。

「你来了以后,我就好像重新活了一遍。有了你,我当上了小学老师,小绊来到我的身边,在京香姐家一起吃饭,开始做这些事以后,我才总算开始往正常人的方向改变。」

仁松开了小魔女的手腕。

梅洁尔像是要仔细观察尼嘉塔的头一样,悄然蹲了下来。随后,她合上了已死之人的眼睛。

「真傻啊。如果你能再多活一阵子,就有超级令人兴奋的工作可以做了。老师说要创造我们刻印魔导师不用战斗也能活下去的世界。肯定,将来还是会被打得遍体鳞伤,说不定下次就惨得再也爬不起来。不过……就算真变成那样,我肯定也是幸福的。」

仁没有资格在这里和她一起流泪,因此他开始处理俗务。他抓着甲胄,将捡了一条命的电磁骑士拖了过来。

他将濒死骑士的身体靠在了死去的『梅洁尔的魔法使【家犬】』身上。

尼嘉塔的尸体化为断片开始传送,因为她手中还握着《公馆》的字条。《公馆》送来的字条过了五分钟就会被因果魔术带回去,此时,就和在地下空洞《逆天》尤利娅也被传送走了一样,触碰到字条的物体也会随之一同传送。

已死的前密探用血画下的地图、她的尸体、还留着一口气的电磁骑士,全都将被送到《逆天》尤利娅和十崎京香身边。

因此仁只在字条上提及了《雷神》克雷彭斯。实际上,他只是被克雷彭斯袭击,没有得到任何情报。所有重要的信息,靠尼嘉塔的尸体和那张染血的地图就足以传达。

「说起来,我们刚见面时,我曾经对你说过,要不要试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仁自然地握住少女的手。

「是啊。老师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很有『成年男人』的风采呢。」

尼嘉塔传送走之后,走廊也变得寂寥起来,他们要从这里重新开始追踪东乡。

少女纤细的手腕上有一道红印,是刚才仁用力抓紧她时留下的。仁的手腕上,则有梅洁尔咬出来的整齐齿痕。

放在一起看,感觉莫名的意味深长,让他害臊了起来。

「像是成对的呢。」

她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

和头一次牵起梅洁尔的手时相比,他们的关系改变了许多。

随后,嗜虐的少女就像是想把这痛楚变为欢愉一般,笑着朝他露出洁白的牙齿。

「老师,我可不可以在手指上也留个牙印,像戒指一样?」

每当他们牵起手,都会承受许多痛苦。就像问题会循环往复,答案也将屡次得出。因此,他们仍要无数次牵手,让心意彼此纠缠成复杂的形态,一点点改变其中的意义。

「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小魔女一瞬间露出了苦恼的表情。

「是啊。要赶快了结这件事才行。」

「不,我的意思是,接下来京香姐会很快做出决断,我们要是不快跑就要跟着一起遭殃了。」-

实际上,十崎京香的决断的确很快。

京香在病床上抬起上半身,倚着靠背确认送来的文件。

病房里的客人不是医生却在医院穿着白大褂,这个让人容易混淆的男人,是《公馆》的特约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他在与这个危险的政府机构打交道的十几年间,永远都是一副白大褂的打扮。

「送过来的刻印魔导师濑利尼嘉塔的尸体,现在仍在解剖。不过已经有了一条报告,胃内容物受到了放射物质照射,放射源想必就是她绘制的地图中的设施。这设施的安全管理很有问题啊。」

进入十月后太阳落山的时间提早了不少,天空已是蓝黑的夜色,发生了太多事的这一天即将告终。

「《协会》反主流派的魔法使已经用魔法探查过了那张地图上的坐标,有一处类似游泳池的设施,里面盛了大量的水,深处还有其他建筑物。这恐怕是——」

沟吕木接着京香的话说:

「是提取钚的再处理工厂吧。水池应该是用来储藏使用完毕的核反应堆燃料棒。恐怕那个区域里就有核反应堆……应该是石墨堆。甚至可能有核武器制造工厂……」

沟吕木猛地往折叠椅上一坐,打开了夹在腰间的笔记本电脑:

「八月的国城田事件,使用的是魔法使制造的核弹。不过,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是这个世界的人,因此核弹只能通过不存在任何魔法的电子机械来控制。而最擅长制造电子机械的魔法,就是能将电子视作《魔力》操纵的圆环大系。」

沟吕木抢先说出了京香正在思考的事。她看到了魔法学者皮肤上隐约浮现的衰老痕迹。沟吕木也是《鬼火》和京香的父亲十崎理五郎的同事,和他们是同时代的人。

「既然你有想法,早点说出来不就好了。你是什么时候预测到的?」

她的手边有一沓文件。那是理五郎在六年前,向当时也与魔导师公馆有协作关系的警察方面提交的报告书:

「六年前,当时的魔导师公馆事务官十崎理五郎确认到在地底深层发生了大爆炸。如果那是在武原仁和东乡交战的地下空洞中进行的核试验,这次发现的核设施至少也运转了六年。」

「写那份报告的就是我。」

武原仁的妹妹为此殉职。三年前理五郎的死,可能也与之有关。

「沟吕木先生。为何十崎理五郎在《蛇之女王》武原舞花殉职后中断了调查?」

「怎么事到如今在意起这种事。」

「东乡永光能够到达地底空洞,是因为利用了武原舞花的侵入路线。明明从六年前开始就有通往下面的路,却连专任官殉职这么严重的事都轻易放弃追究,魔导师公馆不应该是这样的组织。」

被捅了一刀的她体力已经削磨得一点也不剩,要是输给困倦,恐怕会三天都醒不来。即使这样,京香还是依靠执念紧抓着工作不放。

上一代人中留到现在依然在职的主要人员,只有沟吕木一人了。他没有看电脑屏幕,而是目不转睛地观察京香的脸。

「地底深层,有《协会》绝不会告诉我们细节的『某人』。从十几年前开始,对地底深层的探索,只要一做出提案,就会受到来自各方的压力最后不了了之。」

这个为了研究连人体实验都不忌讳的变态科学家,眼角也和一般人一样刻着皱纹。

「武原舞花那个时候,本来应该将她的调查结果整合起来提交给国家公安委员会。然而,就好像受到了非科学的诅咒一样,只要有人试图向地底深层出手就一定会出现问题。三年前的圣骑士入侵也是如此。」

「这可不像是沟吕木先生说的话。您是在顾虑,怕我也因为那什么『诅咒』而丧命吗?」

「不好说啊。我只是觉得,选择袭击地底深层作为自己最后的任务,很像是东乡君做出了断的方式。」

与东乡年龄相仿、从幕后支援了众多惨烈战场的魔法学者说出的话,沉重地撼动了她的心。

她意识到,这次大概就是她一点点抛弃掉的旧时代魔导师公馆最后的战斗。

病房中响起了敲门声,随后,来客没有等待回应就走了进来。这位魔法使据说是《逆天》尤利娅的部下,同样身穿将铠甲和豪华服饰融为一体的骑士装束,不过全身上下的颜色基本都是黄色。

骑士将定期联络的字条交到京香手中。京香扫了一眼内容,便无法抑制自己的叹息。

「刚刚前去调查的《魔兽师》神和瑞希发来了联络。于再处理工厂北部约一百五十米的位置发现了核反应堆。守卫一共六人,没有留下活口。」

骑士就好像很害怕听见她们的对话一样迅速离去了。京香淡然说出了绝望的推论。

「应当认为,他们已经在量产核弹了。」

「是吗。」

沟吕木就像是听学生做完陈述的教授一样,比划着手势引导京香的发言:

「不过,《协会》在核设施安排的警卫人员太少了,恐怕《协会》并没有打算保护这处核设施。也就是说,东乡永光对于《协会》来说是个意外因素。考虑到战力差距,如果东乡没有放火,圣骑士就会攻陷公馆本馆。在那种情况下,发现核设施的就不会是我们,而是神圣骑士团。」

京香从未向父亲展露过自己工作的样子。她虽然不觉得沟吕木有任何地方像家人,但她还是想向他展示,她这一代的魔导师公馆完善无缺。

沟吕木继续问道:

「《协会》为何想让神圣骑士团发现呢?」

「如果神圣骑士团发现了核设施,就会报告给美军。一旦知道地底存在核武器工厂,美国必定会动真格的出面干涉,就像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其他国家做的那样,对魔法使也同样会动手。《协会》想要在这个世界制造随时都会引爆战争的紧张局势。」

「对于政治我完全是外行,所以可能理解会有所偏差。听你的说法,就好像末日之战【哈米吉多顿】会从东京地下开始一样。」

沟吕木是魔法学者,因此他清楚魔法使无法赢过这个世界的军队。不如说,正是因为太过清楚,所以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协会》……圆环大系世界想要战争。」

「这也太不合逻辑了。《协会》和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葛兰·阿萨雷不一样。魔法世界的形势太过复杂,不可能在明知会输的情况下发动战争。你应该也十分清楚他们到底有多松散。」

「沟吕木先生——」

她觉得自己几乎要溺死于这次事件中展开的最为无可救药的黑暗之中。

「实际上不是魔法使和《恶鬼》开战,而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之间的战争。您可以把今年夏天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和《魔法使子弹》的事件、与这次的核设施联系在一起思考一下。《协会》只会把生产出来的核弹卖给我们而已。他们想不弄脏自己的手,在互相憎恨的人之间引发战争。我们世界上的各种矛盾,都会以国城田事件那样的核弹恐怖袭击的形式在全世界爆发。然后这些冲突就会被渲染成《魔法使的圣战》,面向魔法世界进行宣传。魔法使就算在这个世界受到迫害,最头疼的也是和美军关系良好的神圣骑士团。沟吕木先生,《协会》的意图,是让这个世界彻底荒废的焦土战略。」

京香本来觉得杀死父亲的是《协会》的魔法使,但是,看到今年夏天以来的混沌局势后,她又觉得也有可能不是。这个世界上有无数寻求魔法使力量的人,更有人想要引发战争攫取利益。甚至巨大敌人的存在本身、就能带来庞大的资金流动,使某些人获得好处。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恶』。

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就此绝望止步不前,因为她是担负起这个世界的『大人』。

「我们要感谢东乡永光。如果不是他采取了旧时代的做法,我们别说战斗了,恐怕连战场到底在哪里都不知道就已经输了。」

沟吕木听完她的分析,干巴巴地拍了两下手。这已经是沟吕木京也的最高级别赞扬。

「那么十崎事务官,新时代的《公馆》,接下来要如何做呢。在武藏野迷宫部署的神圣骑士团,已经无法再长时间阻拦了。如果连续战斗超过三个小时,哪怕是《破坏》也会到达体力极限。恐怕最多也只能再撑一个小时。」

「我们马上烧毁核设施。只要将其完全破坏,让神圣骑士团到达时分辨不出是核设施,就无法成为引发战争的材料。这样暂且能瓦解《协会》的策略之一。」

《公馆》好不容易才与警察达成协作,而这么做就意味着要未经向警察报告,擅自破坏核设施。她如此选择并非是考虑到人类整体,只是作为必须保护这个国家的政府官员做出判断。如果最终人类从魔法使手中得救,东京却变成了焦土荒野,那对于她们而言也是重大的失败。

如果这件事暴露出去,凭京香一个人的去留根本无法收场。然而,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开会讨论协调意见了。

「沟吕木先生。《荆棘姬》的魔法炮击,最大火力能到什么程度?」

旧时代的魔法学者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提高声音兴奋地说:

「我就知道。这才是魔导师公馆。」

京香即便属于新世代,也和《鬼火》一样是魔导师公馆的人。

如果她判断真的有必要,便会将一切埋葬于黑暗之中-

地底已经化作了『怪物』激烈交锋的战场。

专任官《魔兽师》神和瑞希向十崎京香报告了发现核反应堆,但降临于她身上的灾难性现实并不只有这一件事。

「真是的,怎么一个接一个的来。没想到魔导师公馆还有侦察的余力。」

银发好似细金属丝的男人愕然地耸了耸肩。几乎在瑞希发现核反应堆的同时,《雷神》克雷彭斯便现身了。

《公馆》战绩最高的猎人很快做出了判断。她将侦察任务交给刻印魔导师,自己全力阻挡克雷彭斯。神和家基本通过人质威胁完全控制着刻印魔导师【式神】,不需要担心他们加入东乡的叛乱。

「……麻烦。」

由于圆环大系凌驾一切的火力,低声嘟囔的黑发猎人身上的巫女服已经满是破损和焦痕。

《魔兽师》的魔法能够无限制生成一切自然物质。瑞希在核反应堆的管道和仪表的阴影中生成了狼群,立即就被等离子体烧干。核反应堆设施内弥漫着异臭。

她将克雷彭斯吸入的《气》变化成一群蝴蝶。结果他口中冒出火焰,随后像抽烟一样吐出几缕紫烟。

「我懂了。不错的把戏,不过达到一定阶段的圆环魔导师不需要呼吸。」

她拉开距离吹起强风,却被热等离子体盾牌扭转了气流,连《雷神》的银色前发都没能吹动。

她又击出闪电,和梅洁尔那时一样,雷光被完美捕获。

瑞希可以自由变换体重,连风都能当作落脚之处,然而现在她若是接近这个仿佛身披太阳的白银男子,也只会被烧死而已。

「……怎么搞的……这个……无赖的……生物……」

但瑞希宛如人工制品一般端整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

神和瑞希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在魔导师公馆工作。神和家是有千年历史的古老除魔家族,瑞希是前专任官母亲的独生女。在遇见朋友仓本绊之前,她与战斗人偶无异。

《雷神》克雷彭斯打了一个响指。与此同时,反应堆的压力泵和循环导管受到闪电和等离子弹攻击,发生了爆炸。

「……既然是……守卫……就更爱惜……设施……一点……」

克雷彭斯周围的温度已经超过了一千摄氏度,连地板都热得发红。不过,虽然处于火焰的照射下,巫女装的红袴却没有任何反应。

「看着倒是可爱,结果还挺难缠。」

《魔兽师》引以为傲的泛用防御魔术《气盾》极为坚固同时也容易修复,哪怕是以克雷彭斯的火力,也无法轻易削减她的防御。

「但你的魔法火力无法突破《无穷光壁》。」

《雷神》毫无花招地向瑞希走来。每踏出一步,半融解的地面上就留下一个脚印。然而在这能让本来无法燃烧的物体点起火焰的高温中,瑞希仍然站立不退。

「这样的话,你能做的最多也只有拖延时间罢了。」

「……没错、我的……任务……仅此而已。」

在这热得空气都已模糊的地底,却开始冒出本该化成水蒸气的雾。那是只有地狱特有魔法【混沌因子】《魔兽师》使用者能唤出的、物质形成之前的原初灵气。

也就是说,在地底已经准备好了大量瑞希的《气盾》所需的原料。

这意味着,不管从远处有任何攻击贯穿这个区域,她都能活下去-

在专任官《荆棘姬》欧尔嘉·杰曼眼中,魔导师公馆是她自己跳进来的修行场,她是为了寻求苦痛和污浊来到这个世界的赎罪苦行者。

现在,被带到东乡挖出的隧道入口的欧尔嘉,正好处于苦痛的折磨之中。

她垂至胸前的蜂蜜色长发凌乱不堪,雅致的面容因痛楚而歪斜。羞耻心和呼吸困难,使她全身浮出薄薄一层冷汗。

这处通往地底的直行通道,目前由《公馆》布置的防卫线坚守,欧尔嘉就位于入口处。这里虽然一片漆黑,但距离地表只有十米左右,还没到裸体就会冻死的气温。紧缚在她身上拘束衣由皮革和钢丝制成,没有任何保暖功能。

她已经被独自放置在这里将近十分钟了。

不知廉耻的皮制衣装和如同深闺大小姐的欧尔嘉毫不搭配,但也正因为此,将欧尔嘉腰间微胖的身体曲线强调得极富肉感。

欧尔嘉右耳上挂着的耳机中,传来了呼叫声。对方是拘束衣的开发者、《公馆》特约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此处尚是地下浅层,能够使用中继站,手机也能接通。

沟吕木除了她的身体状况和心境外毫不关心。

她的特殊拘束衣《荆棘》,趁着和警察协作的机会进行了更新换代。以黑为主的色调和以前一样,但设计更为锐利,露出面积也更加危险。

欧尔嘉的口吻中已经带上了她无法抑制的低俗热量。

「非常感谢。居然能让我如此羞耻、如此下流、如此恐惧、甚至都要后悔活着了!」

新型的《荆棘》,最大的变化在于装在腰后的发动机。

变态科学家的呼吸变得急促,似乎随着自己说出的话越来越兴奋。欧尔嘉并不知道沟吕木刚刚还和十崎京香之间有过极为正经的谈话。

《荆棘姬》欧尔嘉,是通过触觉和痛觉引发奇迹的圣痕大系高位魔导师。特殊拘束衣《荆棘》,是给予她正确刺激引发魔法的辅助工具。

裹在《荆棘》之中的她,连羞耻心导致的血压上升都会受到测量,已经足以说是一名机械化魔导师。她绝对不是单纯的行为过激受虐狂。

欧尔嘉用燥热的手指抚过崭新的发动机和操作盘。

「博士,请问为什么新型拘束衣上有这么多『不能用』的机关呢?」

变态科学家的声音,让赎罪者心底沉睡的圣痕魔导师之魂悚然颤抖。

毫不顾及欧尔嘉的战栗,沟吕木单方面切断了通话。

在地面上完胜魔导师公馆的圣骑士,如今正在逐渐占领地下。为了阻挡敌人的军势,魔导师公馆召集了所有残存兵力维持防卫线。

她清楚知道,让她击出大魔术的时间,是由许多人冒着危险争取来的。《魔兽师》神和瑞希负责佯动吸引《雷神》克雷彭斯。《魔兽师》脱离阵线造成的空缺,全由《破坏》八咬诚志郎的奋勇作战填补。根据报告,八咬今天的杀敌数已经超过了百人。

「好了,向着痛苦的尽头出发!」

她拨动马达,让引擎开始运作。提高了马力的发动机牵引钢丝和皮绳,开始将她的关节往相反方向扭动,折断她的骨头。

「噫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与过去的《荆棘》相比,从拷问具启动到大腿骨折断的时间缩短了足足十五秒。骨骼和肌腱以利落的节奏一根根断裂,欧尔嘉的身体就像是被卷入了工厂的组合齿轮之中,轻易扭成了人体无法实现的姿势。

至今为止未曾体验过的剧痛风暴差点夺走了她的意识。她仿佛成了肉食加工厂的原料,被剥下生皮,尖桩在她的肉上不断开洞。于是复杂的炮击魔术开始校准,编织出了在空中飞翔、会对放射性元素做出反应当场爆炸的拟似智能构造体。压倒性的速度感,让《荆棘姬》如同在波涛中漂流。

「咔、喀、噫叽叽叽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噫叽叽——」

然而,她却深切体会到,这般的怪物拷问具,都未能引出她蕴藏的可能性的十分之一。挫败感让她倍感焦急。

欧尔嘉的脑中,回想起了混着杂音的话语。

——想啊,好想见识痛苦的极限。

她追求极限的本能,驱使她拨动了禁忌的刻度盘。

增压器让引擎的功率骤增,排气声将她的身体震到麻痹,使她的意识变得格外清醒。

随即她的肉体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速冲击的支配。

刺破皮肤撕裂肉块粉碎内脏的铁桩伴着哐当哐当的轰响开始律动。她听到了呆板的电子合成语音。

「噫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噗咕、呃啊啊啊啊啊!!」

理性被超越巅峰的痛觉踩碎,她已处于寂静的世界,只能听见发动机的高速回转声,以及铁桩的机械运动声。

那是突破了人类的尊严,向着纯粹痛苦世界的入口。

欧尔嘉的舌头吐出到了极限长度,肺部痉挛,连呼吸都已停止。

圣痕魔术从极限的痛苦中呼唤出的,是咆哮的光涡。空中如决堤般泻出的强烈光柱,没有带来任何冲击和震动,只是单纯将隧道贯穿。没有温度的光,将触碰到的所有物质转化为声音向周围扩散。不含任何动能的魔法炮击,只要遮音足够完美,就不会被地面上的人观测到。

超高火力的炮击魔术穿过《鬼火》走过的地底通道,所过之处全都溢满了凄绝哀嚎。

炮击削掘岩壁,仅用一秒便跨越了超过一公里的距离,命中了尼嘉塔发现的核设施。如同要弥补略显不足的精准度,闪光的混沌在命中点爆炸,伴着痛苦的尖号散播出无数道光雨。

同时,一根金属桩嵌入了欧尔嘉的胸口中心。圣痕魔术中存在凭借痛觉呼唤健康状态的施术者、从而使其变回完全健康状态的治愈魔术。

连失去的血液都完全恢复到了原先的状态,欧尔嘉复旧如初。通过全身每一处孔洞榨干了体液的苦行者,再度被沾着内脏脂肪碎渣的金属桩贯穿。

第二波炮击——

守卫核设施的《雷神》克雷彭斯战斗能力卓绝,兼具深不可测的超大火力、以及铁壁般的防御力,连耐久力都处于人类的范畴之外。

可惜,真正的超人并不适合守卫据点。

如果据点在使出全力的克雷彭斯身旁还能不被破坏,那么以这据点的强度根本没有必要守卫。

假如解放《破灭化身》,他连《荆棘姬》射出的闪光混沌都能烧毁。然而在那种情况下,首先被他的火力破坏的就是他守卫的核设施。

于是,播撒凄声惨叫的光爆,波及了所有来不及逃跑的魔法使,在地底掘出巨大的深坑-

魔法炮击的大约一分钟前,在追踪东乡的仁和梅洁尔面前再次送来了玩偶。

这次和玩偶一起送来的不是字条,而是一个全裸女人。

「有《协会》的高位魔导师协助,后援还真是充分啊。」

仁不由得大为感叹。魔法使们在地底简单制造的输送和情报管理网络,似乎比有电波信号的地上还要方便。

把全裸当作正装的《无双剑》赛拉·巴勒德抱着熊玩偶一脸得意地点头。

「就是就是,看来你也明白魔法使的力量了呀。」

赛拉是在『物』与『物』的分界中发现魔力的炼金大系魔导师。没有穿衣服,是因为她的故乡世界习俗就是如此。

她牢牢抱着玩偶的姿态,简直像是在刻意隐藏乳房,反而透着莫名的新鲜感。

「你喜欢玩偶吗?明明是个裸族。」

仁和曾是《协会》高位魔导师的她,上次见面是在大约一周之前。那时她还是六年级一班寒川纪子的冒牌妈妈,如今好像已经依附了魔导师公馆。

「玩偶不算是衣服,这是经过法律认定的。作为战士,用玩偶来治愈心灵也未尝不可。而且,等事情办完,我还要和这玩偶一起回去呢。」

赛拉晃着淡金色的头发,好像很中意一样把玩偶紧紧勒在手臂间,挤得柔软的乳房微妙地变了形,从侧面能够看到的面积略微增加了。

「老师,你就那么喜欢『玩偶』吗?」

仁的衬衫被从胃部的位置揪住,娇小的梅洁尔抬头望着他说:

「我要不要也去弄一个『玩偶』啊?」

她舔了舔淡桃色的嘴唇,留下一抹嫣红,惊悚的眼神吓得仁股间几乎萎缩。

「不、我才没有看胸!该死,都怪你!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你就要面临人生危机啊!!」

就在此时,远处响起仿佛有数以万计的人正在遭受拷问的惨叫声,剥夺了他们的时间感。地面都在声压下微微纵向摇晃。厉叫声敲打着耳膜,仿佛穿过皮肤渗入了血液,让人恨不得将污血从体内排出。

是魔法。现在,魔导师公馆能做到这种事的只有一个人,那是《荆棘姬》的魔法炮击。

「啧!」

赛拉转过身的同时,她的影子仿佛站立起来,在通道中形成了一堵漆黑墙壁。

仁还没有反应过来,正呆站着不动,通道中的惨叫已经有所缓和。赛拉把玩偶夹在腋下,瞪着惨叫涌来的通道另一端。她利用炼金大系的《圣别化身》堵住通道,隔绝了声音的传播。

她将舒展的成熟后背和高挺的臀部对着仁,尖声发出警告:

「快走!十崎京香让我带话,貌似是『即将用魔法炮击摧毁这片区域的核设施』。我也是从别的岗位调过来的,不可能一直守着这里,最多也就是帮忙挡完炮击余波。」

赛拉完全被京香骗了。核设施一般都非常巨大,如果有足以完全将其破坏的力量爆发,造成的影响恐怕仅过五、十分钟是无法平息的。

「抱歉,感激不尽!」

仁拽住梅洁尔的手拔腿便跑。

赛拉明明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但坚守情义的她还是在为《公馆》效力。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让原本不会走在一起的东西结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大家都在战斗。

这就是如今的魔导师公馆对东乡的回答。

「梅洁尔!直接一口气飞到最后!这附近就这一条路,前面肯定有什么东西。我们去那里抓住东乡老师!」

于是少女松开他的手,用磁力让身体浮至空中。

赶超仁和梅洁尔的温热穿廊风,在遥远通道深处化作魔炎。这说明《鬼火》就在那里。

「我们出发。」

现在,不论在黑暗还是混乱之中,他觉得自己都能清楚看见自己该做的事。

「对不起,老师。」

然而,少女的脸上浮现出苦恼的微笑。仁伸出去的手,梅洁尔没有抓住。

「喂,梅洁尔!」

他叫出声的时候,小魔女已经用磁力将身体弹了出去。

她留下了仁,打算自己一个人战斗。

领悟到这一点时,他再次大步飞奔。远处,魔炎的橙光如同爆炸般闪动不停。

他满头大汗地奔跑,好几次差点摔倒。

他拔出插在腰后的《剑》,与《鬼火》的决斗,恐怕还是要靠刀剑拼杀。

「梅洁尔!别急、等等我梅洁尔!!」

小魔女接受了仁的约定,然而她还是继续自我苛责,不肯放过自己。

沿着向下的坡道跑过大约三百米便到了终点,然而这并非是道路的尽头。

「……这是、什么?」

在这恶劣的阴谋迷宫最下层,有着出乎意料的光景。

看上去如同一座剧场。

世界从宽约十米的通道急速扩张,变成了一处巨大的空间。位于通道终点的,是为了让这场无可救药的杀人剧谢幕而存在的剧场。

圆筒形的空洞中心处,有一个直径大约一百米的平坦圆形舞台。在其周围,是如同描绘同心圆般一圈圈向外扩出的阶梯状观众席。

连接剧场中心舞台的入口,只有仁刚刚穿过的这一处登场门。仁他们来时穿过的通道,就是通往舞台的红毯大道。

坐在阶梯式观众席上的超过一百名骑士和魔法使,仿佛隔着监狱的铁栅栏监视着他们。奇迹之主们的视线集中在他们身上,正等待观赏《公馆》专任官之间的厮杀。

「趣味太低级了吧。」

仁情不自禁骂了一声。

圆形舞台上,已经抵达了《鬼火》东乡永光和《鬼火众》刻印魔导师三十余人。

照亮这死亡剧场的,是篝火一般的魔炎。

舞台的最深处,放置着一块外观如同双开门的巨大金属板。《鬼火》的魔法消除,就是在那块板上燃起了魔炎。

证明有魔法遭到摧毁的魔炎一直不见停歇。仁很熟悉这种反应,他手中的神人遗物《剑》,受到魔法消除时成形魔术会遭到破坏,从而恢复原本的姿态,那个时候,黑色的刀身就会持续包裹在魔炎中。

能够无限恢复魔法,是神人遗物的特性。

他一瞬间怀疑这扇《门》就是最重要遗物《门扉》,但《门扉》不可能如此毫无防备。然而即便如此,这个必定是神人遗物的《门》也绝不可能没有任何用途。

在异常的气氛中,仁缓缓走入舞台,为了开拓明天,他不得不与里面的前辈战斗。而且近在眼前的地方就能看到梅洁尔的幼小背影。

被预想之外的光景吞没的梅洁尔,一恢复理智就大叫道:

「快住手!你们要是攻击那扇《门》,如果另一侧的空间与《协会》的重要设施相通,就成了魔导师公馆对那里发动了袭击!周围的魔法使肯定会一起攻击你们的!」

梅洁尔为了弥补害死尼嘉塔的过失,又在努力逞强。然而身经百战的大人们,早就知道这座舞台是陷阱,周围的魔法使是为了防止猎物逃跑才在这里,《门》才是最糟糕的地方,他们全都清清楚楚。拼命的少女只是在白费功夫罢了。

装扮古朴的武者静静拔刀。名刀肥前国忠吉反射着魔炎的光芒,仿佛带着一缕血色。

「——哟。」

位于生死边缘,东乡露出洒脱的笑容。剑鬼并非遭到包围走投无路止步不前,只是在评判要从在场的哪个人开始斩杀罢了。

少女瘦小的后背微微颤抖,她一瞬间回头望了仁一眼,右手中开始聚集电荷。

「梅洁尔!」

仁提着《剑》全力疾奔,满心祈祷这具身体能够轻盈如风。

少女依靠风声隐藏空气的破裂声响,试图以人工闪电攻击东乡。

梅洁尔与东乡的距离还有十米,《鬼火众》都在警戒周围的魔法使,对少女的攻击反应晚了几秒。

仁觉得自己听见了外套迎风飞舞的声音,他敏锐至极限的感觉,捕捉到了东乡的草履发力时与地面的摩擦声。

——瞬间,银光划过的轨道上,连风都仿若遭到斩杀,倏然静止。

梅洁尔仿佛吓丢了魂,瞪大的双眼微微痉挛。

在她幼嫩的脖子旁边,停着东乡研磨锋锐的白刃。仁及时插入的《剑》,将其挡在了距离少女的皮肤只有几厘米的位置。

被奇迹抛弃的《恶鬼》磨练出的武术本领,能够轻易超越魔法使关于身体运动的常识。如果没有仁插手,少女恐怕在还未察觉的时候就已身首异处。

「东乡老师——!」

「武原呀,我虽说过下次见面就斩了你,倒是未曾想还有下下次。」

东乡反手一刀,将沉重的黑刃弹开,随后径向仁的额头直线突刺而来。

面对这疾风一击,仁从正面发起挑战。他压低重心,以浑身力气将荡开的《剑》重新握紧挥下,击落了东乡的突刺。

剑客顺着惯性又踏出几步,身上的羽织翻飞,与此同时银光奔腾而过。仁如使用盾牌般立起剑身,挡住东乡的斩击。

「表情倒是变了啊。」

师徒两人同时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同时,仁像抓起一只小猫一样用左手拎起梅洁尔,将她甩到自己背后。

「……老师,我——」

少女的声音柔弱无力,刻印魔导师的命运实属脆弱。

东乡的左脚向着仁微微挪动。仿佛一步距离就会掀开地狱之盖,仁的手心已经浸满了汗。

「你快退后、梅洁尔——」

在这恶劣的舞台周围的魔法使们高声喧哗,向他们投来兴奋的视线,如同从高高在上的观众席观赏角斗士的厮杀。

「来了,来了。这帮不敢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妖魔鬼怪——」

东乡一点点挪动脚步,扬起嘴角。《鬼火》东乡永光,在仁的眼中就是魔导师公馆专任官的代名词,仁在高中训练时代就向往他毅然的背影。

然而长大成人之后,他眼中看到的东西变得有所不同。《鬼火众》刻印魔导师在黑暗之底的悲壮表情,和梅洁尔走投无路的眼瞳,他都没有看漏。

「你满足吗。东乡老师……你难道这样就满足了吗。」

「唧唧雏鸟,又打算啼到几时——」

武原仁是个『恶人』。将他的行为逻辑串连起来,就会发现他连伪善者都不是。可是,他却忍不住想要说出天真幼稚的话语。

「来到这里,是东乡老师的战斗。你们刻印魔导师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以生存的地方,所以只要老大要死,你们哪怕心里不愿意也要一起跟来吗!」

仁无数次面对残酷的质问,回答了一遍又一遍还是饱受难题折磨。但是仁的心中,现在有一个由他自己向世界提出的问题。

「为什么刻印魔导师就非死不可?」

因此,仁是在向《鬼火众》的刻印魔导师们说话。

「我会创造能让你们生存的地方,所以,你们活下去吧。」

在《鬼火众》中,肯定有一定数量的人和东乡一样打算在地底求死。但是,给事业做个了断、为时代殉葬这种动机,只属于担任了十九年专任官的东乡一人。从异世界堕入这里的刻印魔导师,不可能产生那种『欲望』。

因此,一定有人只是因为在这个世界没有其他依靠才来到这里。只能将身家性命寄托在《鬼火众》的将来上的魔法使,不可能对生命没有任何留恋。

刻印魔导师们的呼吸开始紊乱,似乎陷入了困惑。他们终于注意到,仁不是在对东乡、而是在对他们说话。

仁和小魔女约定过,要改变这个世界。

他要改变的是世界,因此,不能只是梅洁尔和绊,《鬼火众》的刻印魔导师也必须要拯救。

「我会创造一个魔法使在我们的世界、也能以魔法使的方式生存的地方!所以你们要活下去!!」

仁就算被《公馆》解雇,也想要保护梅洁尔她们,为此不惜拼上性命。因此,将人生目标定在这条道路上,他一定不会后悔。

他举着剑高声咆哮:

「由我来让你们看见梦想!我来创造一个新世界,让你们能够觉得自己经历过的战斗和同伴的牺牲没有白费。所以、跟我过来吧!!」

过去一直摇摆不定的仁,如今站在了笔直的道路上。

仁为了不让气势输人一头,咬紧牙关瞪着《鬼火众》。在这个世界奋不顾身战斗至今的刻印魔导师精锐,朝他投来尖锐的眼神。

一名他认识的削瘦宣名魔导师指责仁说谎。

「别被这骗子唬了!亏你能说出这种根本没可能的屁话。居然让我们抛弃老大,你不知何谓廉耻吗,《沉默》!」

因为仁是『恶人』,他无论如何都要继续述说夸大其词的美梦。

「既然如此,想要跟着我来的人过来就好。我会让你们和我一起、创造你们想都没想过的梦一般的世界。」

仁还记得,濑利尼嘉塔来到仁他们身边时,《鬼火众》并没有对叛徒施加制裁。因为《鬼火众》本身的意志并不统一,刻印魔导师们甚至会在暗地里祝福找到新道路的她。

因此,当希望摆在鼻子跟前时,面临死亡的刻印魔导师们动摇了。

「就算是觍着脸,也亏你能说出这种话哪。」

《鬼火》豪放地笑了。

「那个失去妹妹就和整个世界闹别扭的小崽子,总算是长大啦。」

仁在对方的气势压迫下,再次握紧黑刃状的神人遗物。《剑》刃长约一米,重量约三公斤。作为刀剑不仅长,由于材质密度的缘故也极为沉重。

「我们总得告诉他们,这个世界不是地狱吧。东乡老师既然要退场,我们要是再不长大,我们的时代不就废了吗!」

他踏前一步劈下一击,黑刃被映着炎光的日本刀轻易卸下力道。

东乡的肥前国忠吉刃长不满八十厘米,重量也只有一公斤左右。两人不仅技巧有差距,挥动兵刃的速度也是东乡远快过仁。

「你们所有人都不准插手。」

剑客宣布要一对一决胜负。

「老大!」

「安静。」

《鬼火众》中响起的喊声,被东乡一声喝斥平息。

魔炎之光映照着他们两人。东乡虽是个自由的人,却也正因为活在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之上,选择了自我毁灭。

「那就是你使用性命的方式吗。」

「不,命不是拿来用的。我要和他们一起走下去。」

在作为冒牌教师与孩子们打交道、和梅洁尔不断碰撞的经历之中,仁渐渐有了切身体会,这句话也不再只是一个愿望而已。

「这里不是那种地方、不是《地狱》!」

仁寄托全身重量挥出沉重的剑刃,《剑》卷着风撕开黑暗,但他的斩击,还是被名刀的精钢牢牢阻挡。

「这里不是地狱——是吗。小子,莫要看不起人。」

仁的黑刃贴着东乡的刀锋一点点滑移。

技巧的差距无法填补。他十分清楚,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达到这种剑豪的领域。

「你们总是说着《地狱》怎样怎样,满口尽是温吞的胡言乱语——」

东乡睁开了双眼。一道未能完全躲开的疾风切开了仁的下巴。

「这里是我、神和家的先代、你的妹妹、还有十崎理五郎,一起赌上性命赢来的地方!」

但仁还是怀着信心挥下《剑》。

伴着金属碰撞和四溅的火星,黑刃再次弹开。

东乡被切断的两眼充血,面相宛如猛虎。仁自己的表情恐怕也不遑多让。

「你和十崎若要比『我们的所在之处』走得更前,就做出点改变来瞧瞧!」

仁感觉到梅洁尔在自己背后站了起来。他身后也有背负着的东西。

这不是测试自己力量的竞技,而是非赢不可的男人的战斗。

「我当然会改变,从现在开始!」

面对恩师,仁故意使用了无礼的对等口吻。他明知目标鲁莽无谋不着边际,还是想要『改变世界』。这个目标如果有其他大人的援助,就不再是少年的痴人说梦。

东乡的刀刃反射着摇晃的魔炎红光劈开黑暗。仁只是稍微失误了一下没有保持好距离,结果就是即便全力跳开喉咙仍被切开了几毫米。

「那又怎样啊——!」

仁必须与比他优秀得多的人物战斗到底,以赢来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他还给『老师』的,是浅明愚直的一挥。

挡下这一剑的宝刀肥前国忠吉,如橡胶玩具一般弯曲。正因为是极好的刀,当受到超过极限的冲击时也不会折断,而是靠弯曲消去力道。收回脚步重新站稳的东乡朝身体仍未取得平衡的仁斩来时,刀身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形状。

仁向左回旋,以毫厘之差躲过瞄准颈动脉的刀尖。差点切进延髓的刀锋,还是撕开皮肤斩飞了仁的后颈头发。他借助身体旋转,反而顺势挥出沉重无比的《剑》。

仿佛理所当然,东乡老师连这种舍身攻击都挡了下来。

响起的碰撞声略显低沉。

刃与刃冲突的一瞬间,刀身再次弯曲。这一次,在火星中还混着破碎的钢片,散落在魔炎照耀的舞台上。肥前国忠吉还是输给了神人遗物的硬度,留下了少许缺损。

「东乡老师!看来武器还是我这边的更坚固啊。」

《剑》比一般的刀仅长出二十厘米,重量却是三倍。恐怕是重量的作用超出了他的预想,东乡被震得后退几步,重新站稳。

草履在地面上滑动的东乡将架势变为下段。仁如同要绕到对方身侧一般,大踏前一步朝躯干横扫追击。

「咔!」

伴随着爆发式的吐气,东乡的羽织从仁视野中消失了。

下一瞬间,仁的侧腹被斩开。

连残像都未留下的神速步伐,已经难以说是人能做出的动作。

「怎么搞的……完全不在乎年龄的吗。东乡老师,你都过了四十岁了吧……」

他死撑着没有倒下。肠子没被砍出来,全是多亏了在左腰上挂着的手枪。替仁挡下致命一刀的手枪,连同枪套一起分成了两半掉落在地。

侧腹中涌出的温热血液积在腰间的皮带上,顺着仁的大腿淌下,最终滴落于地面。

「噢,小子——所谓魔导师公馆的新时代,就是只会抱怨的时代吗。」

东乡作为专任官工作了十九年,如此长时间从事斩人的行当,就意味着随时都走在刀尖之上。

「怎么可能。我还要让这里的魔法使们好好瞧瞧哪!」

所以仁向着实力远胜于自己的敌人堂堂迈出一步。

大人会将未来托付给孩子,但是,把没有做完的工作推给明知没有那个能力的孩子,就只是不负责任罢了。仁能为东乡做的,只有一件事。

魔法使们俯视着他们以刀剑拼杀。其中有在通缉令或《公馆》的资料中见过的面孔,也有完全陌生的人。他们像在看斗犬表演一般,红着眼睛旁观舞台中的血腥秀。

失去两眼的东乡露出饿虎的笑容,此时魔法使们仿佛终于领悟了一般安静了下来。观众席和舞台之间没有任何隔墙,他的刀也同样能触及那里。

「莫要嗤笑,妖魔鬼怪。斩了此人,接下来就是你们。」

魔炎的煌煌明光继续熏烤地底。

「这个世界并非《地狱》。但《地狱恶鬼》的确就在这里!」

东乡从腹底吼出的咆哮,让魔法使们不禁为之颤抖。

「我就在这里!」

魔法使们将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称作《鏖杀战鬼》。杀绝来犯之敌,保护重要之物的恶鬼。威胁他们若要在这个世界犯罪就会被生吞活剥的恶鬼。

仁在旁人的恐惧之中,与对手保持一步就能劈中的距离,故意取出一根香烟点燃。

「这些人,全都是我们接下来要战斗的敌人吧。」

他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或许一秒之后就会被眼前的剑鬼斩下首级,如此情势之下,他还是吐出一口紫烟。

在仿佛全身麻痹的的紧张感之中,仁不合时宜地感到无比满足。

「嘿嘿……」

他露出像孩子一样懒散的笑,连鼻涕都淌了出来。他终于被东乡看作是能够托付事业的成熟大人。过去那个想要成为英雄般人物的梦,与现在的他已经有了决定性的偏离。在莫可奈何的现实面前,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小毛孩。

「老师,加油啊!一定要赢啊!!老师可是说过,要让我们看见梦想的啊!」

仁保护在身后的少女,大声鼓励着他。他遇见梅洁尔之后,就变得无法再轻言放弃。

对仁而言,现在就是人生的紧要关头。如果必须要争口气为自己的过去翻案,那就只有现在。

「东乡老师——」

「说实话,我也未曾料想会到如此地步。」

师徒同时摆出架势。

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寂静无比。

此处有着奇妙的温暖风景。明明身处现实,却又仿若梦中。

刃铁正面相斫。

——这里不是地狱哦。

将仁引导至《公馆》的舞花,在那个梦中如此呢喃。仁与舞花,连试图践踏他人达成欲望的『恶』的形式都很相似。

「梦这种东西,似乎是会渐渐连在一起的。没想到不知不觉中,我们兄妹两个做了一样的梦。」

在睡眠中也未曾做过梦的东乡对着残缺刀刃的另一侧说:

「人若是拼死活在当下,梦与现实就都不会改变。」

刀刃所过之处,碎铁飞溅,火星四散,血珠泼洒,汗滴零落。

身为《恶鬼》的他们,不受奇迹的支配。在战斗中受伤,或是某一方死亡,都是心技体碰撞的必然结果。

东乡的斩击如明镜般反射出魔炎的朱红,成形魔术持续遭到破坏的《剑》黑刃上喷出的魔炎亦在所到之处留下轨迹,两种执着正面相撞。

东乡的突刺从风的缝隙间穿过。面临退避还是上前的生死攸关选择,仁还未思考,身体便本能地迅速突进。日本刀的刀尖,从他斜向上挥出的黑刃上方滑过。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伴着仁高高撩起的《剑》,东乡的刀也向上弹开。

两名剑士均拼出浑身气力和意志,硬是挥下已经失去控制的兵刃做出反击。

伴着碎裂的异响,场中卷起疾风。

——随后,只余一《剑》残存,一人站立。

仁的目标,是东乡的爱刀肥前国忠吉,这就是技巧远不如人的武原仁发现的胜机。

刀刃终于无法承受反复的过度载荷而破碎,银色的死亡化身断裂四散。

在道具分出优劣的同时,一只拳头击中了仁的下颚。东乡的大手紧握而成的铁拳,一下便将仁打翻在地。

哪怕兵刃折断东乡老师也没有慌神,而是直接改用徒手格斗。被击倒的仁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滚倒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只能躺着仰视独自站立的东乡。

「哈哈哈、……可恶。」

这是威严的差距。即使仁摒除纷乱的思绪踏出那一步,他也依然只是一只雏鸟罢了。

仁的第一步,终究还是要从失败开始。

仁用拳头锤击无力的双腿,紊乱的鼻息逐渐缓和。

出乎意料,东乡并没有朝他刺下最后一击。

他仰头望去,只见观众席上的魔法使在大声吵嚷。

参加这次阴谋最后陷阱的观众们,没有看仁和东乡,他们的视线全部集中在一名魔法使身上。

《协会》的协调官贝尔尼奇宛如压轴登场的重量级演员,进入场中走到了仁他们身边。

贝尔尼奇拿出颇有高官风范的傲慢口吻向魔导师们高喊:

「特此通告《协会》诸位同僚!本人今日到此,是为了解除误会!请诸位安静听我说!」

在核设施的更深处立着一扇《门》的舞台,是谁也无法逃脱的陷阱。百余名观众里一半都是电磁骑士,剩下一半是积极参加见不得人野心的《协会》主流派。不过,对于魔法使来说,哪怕对方已经身处陷阱的正中,同样隶属《协会》的高位魔导师说出的话,也有一定的分量。

在观众眼中已经是配角的仁,仰望贝尔尼奇方正的下颚。

「……喂、你这样合适吗?这里差不多相当于是《协会》主流派的巢穴啊。」

身穿灯饰甲胄的电磁骑士们的手握住了剑柄。

作为护卫跟随贝尔尼奇的《逆天》尤利娅,将收在鞘中的剑猛然向地面一敲。

「肃静!你们打算侮辱《协会》协调官的权威吗?」

高位魔导师一般不会冒生命危险,因此贝尔尼奇的来访让《协会》魔导师大为震惊。

「本人,《协会》协调官贝尔尼奇·希法基斯,向在场所有人通告!此次冲突,是接受魔导师公馆命令的《沉默》武原仁,对《鬼火》东乡永光的讨伐行动!!」

仁见过的贝尔尼奇的样子,要么是在抚摸下巴上的胡子,要么是嘴里叼着镇静剂雪茄。如今的他看上去却完全是一副大人物的气派。

空气中凝聚着寂静的热量,仿佛被响亮的声音震得麻痹。宽阔的剧场中,观众们的视线全部钉在了新登场的演员身上。

「《鬼火》东乡永光,背叛了正遭受神圣骑士团进攻的魔导师公馆,在公馆本馆放火,率领一众部卒逃亡至地下!依魔导师公馆的规矩,临阵逃亡的专任官应处以死罪。因此!魔导师公馆命令这位武原仁代行处决职责。」

他的话中关于东乡动机的解释,纯属一派胡言。不过,在不清楚内情的人看来的确像是如此。

「本人、协调官贝尔尼奇,接受了魔导师公馆的委托,特此前来担任见证人!正如诸位所知,《协会》已依照《三十六宫》《九位》的命令与魔导师公馆断交,然而,魔法使与这个《地狱》的居民,尚未处于战争状态!在那之前,本人、协调官贝尔尼奇,仍要履行与《地狱》交涉的职责!!」

贝尔尼奇并未提及处于《九位》庇护下的核设施,毕竟《三十六宫》的地位要远高于协调官。

协调官努力试图让观众接受,东乡已经和《公馆》处于敌对关系。贝尔尼奇希望东乡死得越快越好,对他而言最糟糕的状况,就是与《公馆》的交流成了《九位》发起清洗的借口。

既是大牌演员又是滑稽小丑的大胡子魔法使,突然口风一转,用与之前的激烈口吻完全不同的平稳声调说:

「最后,十崎京香有话托我向《鬼火众》刻印魔导师代为传达。魔导师公馆认定此次事件责任全在东乡永光,无法违抗专任官命令的刻印魔导师并无责任能力。故而,对复归的《鬼火众》,魔导师公馆不追究任何罪责。」

仁涌上热血的头也一下子冷了下来。他自己同样是个小丑。

一见到东乡,他的脑中就只剩下要与其做个了断的念头,讨伐东乡永光的理由已被他抛到一边。但这对贝尔尼奇而言是攸关生死的问题,观众席上的《协会》魔导师,对他而言不仅是敌人,也是事态的活证人。

东乡的命运已经走到了尽头。

在忽而黯淡的魔炎火光下,武者的嘴角舒缓开来。

「如此也好。」

平日里格外严厉的人露出温柔表情,让仁毛骨悚然。他知道这里注定就是东乡的终点了。

仁的气力彻底萎靡,肩膀瘫软使不上力。他知道这只是没有意义的留恋,但还是忍不住开口:

「这场战斗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如果不是您,我们就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落得糟糕透顶的下场。东乡老师要是不放那把火,就不会有人采取行动。」

他的老师担下了一切污名,飘然笑道:

「别说了,不识风雅。」

东乡永光在拔刀反叛点燃公馆本馆之前,就已寻得了自己的赴死之地。这里就是战斗至今的剑鬼人生的终点。

随后,贝尔尼奇如朗声吟诵一般,为宣告作结。

「那么,《鬼火众》的各位,请在此明确表示,要跟随《鬼火》、还是魔导师公馆!」

剑鬼的追随者们面临生死选择,都陷入了沉默。

《鬼火众》作为刻印魔导师集团有一个特征,成员们都各自摸索着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办法,没有人能如东乡那般自由。

但《鬼火众》里没有出现任何疑问与抱怨,若是露出那样的丑态,会被东乡斩于刀下。

第一个给出答案的是《笑脸郎》虎坂井雷伊。脸颊仍带着少年圆润的高中生魔导师,作为《鬼火众》的头名完成了带头表态的职责。

「对不起,东乡老师。我要活下去,我还想继续做梦。」

虎坂井缓缓走到了仁和贝尔尼奇的身旁。东乡没有回头。虎坂井背对自己抛弃的容身之处和恩师,抑制着声音默默流泪。他向仁投来憎恨恶人般的强烈眼神。

「我们是身受极刑的罪人,我们在故乡都犯下了相应的罪行。罪孽就是罪孽,不管这个世界的人怎么想,我也不该纵容自己。」

仁过去遇见的刻印魔导师内藤萨缪尔说过,越是想要成为一个正常人,在这个世界不偿还罪过活下去就越是痛苦。仍是高中生的虎坂井和内藤萨缪尔一样承受痛苦焚身,咬紧牙关努力忍耐。

「但我还是想活下去。」

接着,一齐响起了许多脚步声。三十多个人,在理想和鲜活生命、欲望和感情的煽动下做出了选择。被东乡锻炼出来的罪人们做出决定毫不拖泥带水。

留在东乡身边的《鬼火众》减少到了二十二人。选择带着愧疚活下去的,一共十二人。

「这个判决相当不错嘛。」

东乡快活地笑了。

对于东乡来说,《公馆》就是与奇迹无缘之民决不能受辱的尊严象征。东乡作为专任官战斗了十九年,这个男人就像是跑完荒唐无稽的漫长赛程的长跑运动员,无愧无悔地站在那里。

东乡不会去斩观众席上的魔法使,也不会对神人遗物《门》出手。他只要发起攻击,《鬼火众》也会和他一同行动。刻印魔导师获得自由的条件,是讨伐《协会》的一百个敌人。如果对《协会》职员和重要遗物出手,刻印魔导师们就会有永远无法获得自由的风险。

直到最后,东乡都是为《鬼火众》着想的尽责首领。

「如各位所见,此次事件皆是我的独断专行,与魔导师公馆没有任何关——」

东乡突然向舞台深处转过身,那里是燃着魔炎的神人遗物《门》。

在《门》的前方,《九位》现身了。

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现在,《门》是打开着的。

用平板的黑色面具遮掩面孔的魔女,细长的四肢上覆盖着漆黑的铠甲,看不到一寸肉身皮肤。能看出人类痕迹的地方仅有束起的黑发和华丽的衣装。如同黑铁人偶的身体上,穿着饰有复杂蕾丝的白色长裙。

仁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与梅洁尔同为圆环大系的最高位魔导师《九位》,他感到了不可理喻的沉重压迫感。

身为天上人的《九位》,如睥睨垃圾一般俯视着在场全员。那张光滑平坦的面具,明显在对他们大加嘲弄。

「何其不堪。不惜性命来到此处,却遭到《公馆》和手下抛弃,独自一人为自己的愚蠢承受报应。用汝等的话来说,便是『死得轻于鸿毛』吧。」

只有东乡一人,没有被身居顶点的魔法使震慑。

「《三十六宫》啊——你是我见过的第五个,不过每一个都和我们并无不同,皆是凡愚。你看我现在,可像是独自一人?」

恶鬼反倒向奇迹之王发出嗤笑。

「这个《九位》,看得见奇迹,却看不见缘哪。」

看到东乡的无畏,贝尔尼奇和剧场中的魔导师们都倍感焦急。在他们看来,这就如同有一条野狗在对着国王吠叫。

「这亦是与奇迹无缘之人的怨言罢了。汝抱怨之时,便已注定要扮演受人抛弃的角色。」

呆板的电子合成音,得出如计算结果般的冰冷回答。

「时代是会变的,魔导师公馆已经开始了新时代。萌芽的季节枝头上若还有未落的残花,岂不是大煞风景。」

仁听到东乡的话,不由得站直了身姿。这场战斗代表了东乡对魔导师公馆这一组织的爱。东乡永光烧毁了本馆的洋馆,但结果而言从毁灭中拯救了《公馆》灵魂所在的人员和战斗意志。随后他将逝去。因为东乡献上爱意的《公馆》位于已经毁灭的『过去』,并不存在于京香创造的『现在』。

用刀传达意志的男人东乡,在即将迎来死期的现在,仿佛要尽可能多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尽情吐出话语。

「我这辈子斩人无数,当斩之人全由内心决定,这便是我的『道』。」

预感如冰针般刺中仁的心口。东乡是在知晓一切的前提下抵达了这里,也就是说,他的战斗还未结束。

东乡如同古代武士一样身负两把兵刃,即使刀已折断,还有胁差留在腰间。

「正是在这黑暗地底的最深处,有我不得不斩之人。」

《鬼火》东乡永光拔出短刀,动作安静得令人战栗。拔刀出鞘的男人闭着双眼,刀身的寒芒比眼神更加清楚地反映了剑鬼的内心。

没有人能够阻止,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够看清。

东乡一息之间就跨越了将近五米的距离,直到自上而下劈出一刀为止都未发出任何声响。

那一击在他整个剑客生涯中亦属得意之作,精妙得无与伦比。

身为《三十六宫》的最高位魔导师《九位》,动都没来得及动一下便被砍中。

——但《九位》却丝毫不见动摇。

刀身从最高位魔导师的左肩砍至右腰,可被一刀两断的,只有外侧的长裙。

「吾即是汝之终点。」

折断的刀身,嵌入了《九位》的肩头。

仅此而已罢了。

最高位魔导师长裙之下的躯体,并非属于人类之物,腰间至胸部的妖娆曲线不是由肉体,而是由一体式金属铠的表面划成。

她并非是使用防御魔术阻挡了攻击,魔法被身为《恶鬼》的东乡触碰到只会破碎四散失去效果。《三十六宫》之一的超高位魔导师,是用『装甲』从正面承受了出神入化的剑技。

随后,东乡的羽织仿佛从内侧爆炸一般飞散,仁清楚看见羽织中心有一个喷着火的焦黑大洞。

某种如同超高功率激光射线的东西贯穿了《鬼火》的身体,并将伤口烧得碳化。

「东乡老师!」

仁不禁放声大叫。但是,让他从战斗中存活下来的本能不允许他冲向《九位》。

如果不能掌握敌人攻击的特征和弱点,他自己也只会送死。在魔法消除环境下不可能释放得出那样的攻击——话又说回来,甚至都没有魔炎从《九位》的攻击中散出。

东乡连续后退三步,仍摇晃着身体试图站稳脚跟。断裂的胁差从他手中滑落。随后,恶鬼背负着并非魔炎的火焰倒下了。

仁此时已经彻底明白,既然根本没有发生魔炎,这道激光就不是魔法。

「……也就是说,和我们人类一样使用『科学』的产物啊……。魔法使这么做也太作弊了吧,这样也行?」

「操纵电力的圆环大系钻研了超过一万年的技术,……汝难道认为会不如汝等恶鬼的所谓『科学』吗。」

『电子合成音』沉闷地回响。

她的身体是远远凌驾于人类所知科学技术之上的超技术产物。身在此处的她,是驱使极度发达魔法的圆环大系最高位超科学大魔女,究极的机械化魔导师。

「若要追求高效运用圆环魔术,将身体机械化自是理所当然。」

仁完全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协会》一向会隐藏尖端知识,保证连同样的魔法使都无法正确掌握。而另一方面,正是因为尖端知识就是力量,《协会》才和这个世界摩擦不断。

《九位》为了掌握作为精密实验场的这个世界,不惜使用任何手段。

「这,又是何意?」

《九位》指了指嵌在肩头的断刃。

「协调官贝尔尼奇,汝同魔导师公馆,在暗地里交涉不断吧。」

贝尔尼奇如同被猛兽袭击的小动物一样全身紧缩。

魔法使的政治与仁所在的世界有一点不同。魔法世界最强的军事力量就是魔法使自身,因此担任政治要职的基本都是最强的魔法使。一百名弱小的魔导师凑在一起,也无法伤到贝尔尼奇一根毫毛。同样,贝尔尼奇和《三十六宫》之间也有类似的差距。

因此,《九位》明知自身被害就意味着自己阵营的崩溃,还是来到了此处。有这样的领导者,《协会》目前的主流派才如此激进且强势。

「汝可是企图暗杀吾?」

这等同于对在场的所有异己发出死刑宣告。

贝尔尼奇单膝跪地,声音颤抖地主张道:

「这全都是《鬼火》一人的疯狂举动,在场的所有魔法使、魔导师公馆全员、电磁骑士团全员都是证人。」

从贝尔尼奇登场时的装模做样和他现在的反差来看,显然他并没有想到《九位》会亲自现身。仁和东乡都在此处,他必然是估计《三十六宫》不会来到有被杀危险的地方。

然而,当权者接下来才要展现真正的傲慢。

「证人——。只要让汝等变成死人,就不存在什么证人——」

周围的魔法使中,电磁骑士团占据了一半,大约五十人。那些骑士一齐拔剑。

「按照预定,来到这里的本该是神圣骑士团。——不过倒也无妨。只要等在这里,圣骑士总会突破《公馆》防守攻入此地。」

不知通往何处的《门》依然留在舞台上。不过,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先排除《九位》。

仁回头朝梅洁尔望去,随后脖子便僵住了。他必须要保护的已经不止梅洁尔一人,他的身后还有以《笑脸郎》虎坂井雷伊为首的、选择了活下去的十二名《鬼火众》。

「梅洁尔,我们撤!转移到魔导师公馆。你们也凑过来,我们一起转移!」

虎坂井他们以训练有素的动作迅速聚集起来。仁有些犹豫该不该将《门》放置不管,但关键问题是,那个魔法赛博人《九位》,完全不像是能够在陷阱中战胜的对手。

小魔女的身影摇晃了一下。

「不行!空间被连在一起了!」

观众席的魔法使们一齐行动起来,他们也处于生死关头,如果动作稍有不对,就会遭到《九位》的清洗。

「梅洁尔,你想让这些人全部死掉吗!」

「这是《再归迷宫》!圆环大系的一种魔法,能把转移魔法的出发点和终点用圆环连接起来,这样的话使用魔法转移也只能回到原地。」

仁惊愕地向贝尔尼奇看去,跟随在他身边的白色魔法骑士《逆天》尤利娅也没有逃。连她都无法用魔法传送离开了。

如同烛火熄灭,世界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仁和《鬼火众》全员都感受到了无法言喻的丧失感。

照亮他们所处舞台的光线,来自于神人遗物《门》上燃烧的魔炎。

而魔炎消失,就意味着东乡永光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领悟到,东乡的生命已经悄然走到了尽头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漆黑的暗影中响起了哀嚎,一声又一声,都是受到东乡熏陶的弟子们的咆哮。

仁为了破坏封印转移魔术的《再归迷宫》发动了魔法消除,随后,承担着一众刻印魔导师性命的他再次命令道:

「照亮四周!我们再试一次转移。」

梅洁尔的身体又像灯光明灭一样闪动了一次,但还是没能成功移动。

「老师,《再归迷宫》不怕魔法消除,因为它只对转移魔术作出反应。我们直接原路返回走出去还比较快。」

仁相信高位魔导师少女的知识。但就在此时,他察觉到这是将人从最糟糕的绝境进一步推入深渊的陷阱。

「不要去!那里是最危险的陷阱!!」

听到仁的叫声,已经开始奔跑的刻印魔导师们停下了脚步。

「直觉不错。……《恶鬼》。」

连通这处舞台的只有一条路,因此只要负责收尾的人从那里现身,封在其中的猎物就全部成了瓮中之鳖。

仁看见了,沿着通道向舞台悠然走来的人,头发是自然界中不存在的银色。

「这里可是本来预定要迎接神圣骑士团的,当然会做好足够的准备,足以让任何人在此消失。」

《雷神》克雷彭斯走到了近处,透过破破烂烂的衣服能窥见皮肤。连《荆棘姬》足以烧毁核设施的魔法炮击,都未能在他的肉体上留下一道伤痕。

舞台深处是《九位》,舞台入口拦着《雷神》克雷彭斯,除此之外,还有以电磁骑士团骑士为主的一群魔法使从观众席上纷至沓来。

地狱就在此处。

仁心中理所当然存在的软弱之处,在哭诉抱怨这种状况已经彻底无能为力。不止是他,所有人都一瞬间幻想东乡老师站起身来力挽狂澜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然而,现在能向周围的人做出指示的,只有仁自己。

「随便什么都行,找个东西用魔法点燃,我发动魔法消除光也不会灭就好!让对方觉得有可能受到消除,就已经是很大的压力了!」

两名电磁骑士飞至空中,试图从仁的左右两侧夹击。

仁发动魔法消除。光源已经通过烧热剧场中的椅子和点燃附近魔法使的衣服得到了保证。

骑士们的飞空魔法遭到破坏,两具人体在空中失去了控制。

血沫四溅。仁向上斩出的《剑》,将一名骑士连同铠甲从股间劈到了头顶,随即顺势旋转挥出横扫,将第二人的头利落地斩飞。神人遗物的利刃削铁如泥,只是比一般的斧头还重。

一息之间就由两名同伴惨死,朝舞台冲来的敌人止住了势头。

想要活下去的十二名《鬼火众》、梅洁尔还有仁彼此对视。《笑脸郎》虎坂井雷伊从正面紧盯着仁的眼睛。

「命令……请命令我们吧。」

这里是决死之地。不过若是东乡老师的话,想必会笑着面对,因此他也如此做了。

跟随他的十二名《鬼火众》,也熟知东乡的教诲。

虎坂井露出厉鬼般的壮绝笑容,仁对着他大声咆哮:

「让魔导师公馆好好瞧瞧你们的本事!开出一条血路,把对面的混账一个个碾碎!!」

「「「「是!」」」」

十二人的应和如同欢喜的歌声。

失去旧主的刻印魔导师们如骤然刮起的强风,向四周的敌人轰出魔法。

东乡是最为罪孽深重的斩人魔,因此他的梦中没有高远的理想,只有对把酒言欢之友的爱。斩杀敌人,不畏惧自身的『恶』,深爱世界,深爱世人,仅此罢了。

被留下的他们,一只脚踏入了这梦一般的余韵。

仁身旁的一位《鬼火众》睨视伫立不动的《九位》,随后用对待同伴的距离感,以饱含热量的声音对仁说道:

「我们要为东乡老师报仇吧。」

仁情不自禁一把抓住了那个魔导师的胸口。他自己心中也有想要沉浸于回忆的冲动,这让他感到无比恼火。

「报仇?这么快就长本事了是吧?」

在魔法射击的轰响中,仁的怒喝奇妙地清晰可闻。

「东乡老师的『道』,只属于他自己,你们要用你们的想法去战斗。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怎么做,不要到这时候了还指望东乡老师。」

仁是一个『恶人』,也是受东乡嘱托继承恶鬼事业的成年人,因此哪怕他已经不隶属于魔导师公馆,也不能将传至自己手中的恐怖象征视作儿戏。

「「「「是!」」」」

选择活下去的《鬼火众》们再度应和。背负耻辱的『恶人』们的声音,如同放入锻炉的铁块,带着沉静的觉悟。

《雷神》克雷彭斯与观众席上的电磁骑士团在舞台上降下人工闪电的风暴,但包围着舞台的其他魔导师失去了气势。能让魔法使感到身心冻结的恐怖,正是魔导师公馆长年积累而来的最大财产。这份凝重的沉默,就是仁的妹妹和东乡生存过的证明。

趁着敌人势头停滞,另一边的两位战斗专家也未放过机会。

「我要扫清观众席上的无名小卒,《公馆》的各位请保持远离。」

不知何时《逆天》尤利娅也来到了仁身旁。《九位》一伙人真正想要抹杀的,不是仁和刻印魔导师,而是《协会》的协调官贝尔尼奇。

「贝尔尼奇阁下请施展防御魔术——《公馆》的这些二流货色,虽然熟悉集团战,但魔法防御漏洞百出。」

贝尔尼奇老实地遵从了尤利娅的指示,如今已是紧要关头,他也顾不得面子。

「由我来负责防御,你们就好好干活吧,刻印魔导师——那边的蠢货!别随便乱动!!」

贝尔尼奇的精灵魔术防壁覆盖了舞台的将近一半范围。尤利娅的魔法立即发动,极快的施展速度和毁灭性的威力完全不相称。

除了雷光之外的光源全部消失,强风一瞬间吹散了观众席中燃烧的全部明火。浮现出瘆人白色的视野,仅过了数秒便被血沫化作的红雾淹没。仁连惨叫声都听不到,因为空气已经变成了无法传播声音的状态。

仁注意到,身为因果魔导师的尤利娅催生了无数道存在气压差的断层。正如《逆天》的别名,她擅长逆转重力【物体下落的因果】,利用超高精度的魔法控制大气压【重力牵引空气的因果】,形成重力逆转的区域与重力正常区域的交错纵向纹路。位于大气井底的人类在其中受到的破坏比卷入龙卷风甚至炸弹爆炸更加悲惨。

在流体女王支配下的空间,没有任何生物幸存。

观众席上的魔法使大多如尘埃般被大气乱流卷走。风暴停息时,外围的墙壁半毁,墙面已被妆点为一片血红。重力交错引发的真空从魔法使们体内榨出血液,如喷雾般涂满了墙面。一百人中的大部分都被风压高速甩出重重砸在墙壁和天花板上,肉体不复原形。仁再次认识到了真正高位魔导师的力量。

「你这么容易就能使出大魔术吗?」

从另一个角度讲,能够承受这狂暴奔流的魔法使皆是强者。

《九位》和《雷神》克雷彭斯理所当然毫发无伤。

「精彩。便由吾来点燃新的明灯,为汝等饯别。」

《九位》重新点亮了一道光源。就在这时,梅洁尔发出小声的尖叫,抓住了仁的上衣。

最高位魔导师用一具彻底脱水并摔扁在墙壁上的电磁骑士尸体点着了火。保留着一点人体痕迹的红黑肉块和铠甲碎片,发出滋滋的煎烤脂肪声,旺盛地燃烧起来。

连身经百战的《鬼火众》,看到拿同伴当作油灯使用的凄惨光景也大惊失色。利用『恐惧』当作武器的,并不是只有魔导师公馆。

「只靠电磁骑士团,看来还略显寂寞。」

《九位》的电子合成音再度响起。

下一个瞬间,靠在仁身旁的一位《鬼火众》头部爆燃当场绝命。紧接着又有旁边的另一名刻印魔导师以同样的方式失去了头部。

仁马上望向贝尔尼奇,精灵魔术的魔法障壁仍然保持展开。

「喂,你不是张开魔法障壁了吗!为什么只有那家伙的攻击打穿了进来!?」

中年魔导师瑟瑟发抖地向嘴中塞进一根镇静剂雪茄。

「没办法,我也不知道。这大概就是和《三十六宫》的实力差距吧。」

尤利娅也只顾着切换不同颜色的魔法防壁抵挡攻击,再未试图主动出击。在这一筹莫展的状况下,《协会》的两名高位魔导师却平静得令人害怕,那是仿佛已经承认失败的深深无力感。

他们几乎不可能从《九位》手中逃脱。《九位》仍在十米左右的近距离,只要施展魔法就会命中。舞台入口方面《雷神》克雷彭斯则步步紧逼,前进后退都是地狱。

「不管收拾掉多少观众席上的家伙,最关键的两个怪物还是毫发无伤啊!大家的处境都很糟糕,你们不要擅自放弃!」

但贝尔尼奇如同要在临死前也贯彻他傲慢的态度一样,吐出一口玉米味的烟雾。

「魔法技不如人的魔法使就会死,无可奈何。」

接着,他叼着雪茄自嘲般地耸了耸肩。

「《沉默》啊,能不能让我安静抽完这最后一根。」

「……长老们也会马上随你而去。」

终于,《九位》的钢铁左手指向了贝尔尼奇。

仁嗅到了浓郁的死亡气息。

就如同所有人都预想到的一样,身穿长袍的魔法使头部燃起烈焰,碳化的头盖骨发出脆响,随即倒毙于地。

所有人都没有预想到的是,牺牲者并不是贝尔尼奇,而是一名《鬼火众》的刻印魔导师。那人选择了和东乡一同赴死。早已舍弃性命的刻印魔导师,将贝尔尼奇推倒,替他承受了这次攻击。

随后,微胖的刻印魔导师《大胃王》接着挡在了《九位》和仁他们之间。

「东乡老师、是、是我们、们的梦、啊。」

《大胃王》张大嘴巴,魔法肠胃中储存了挖掘隧道产生的大量沙土。《九位》将左手指向刻印魔导师,但是连激光都能吃进肚的《大胃王》没有倒下。

「东、东乡老师、是、是背负着梦、梦、到、到这里来的、呃。」

仁所知的东乡并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不会为了别人的梦自己选择死亡,他肯定是为了更加单纯、甚至听了会让人大失所望的理由把性命交给了他们。然而,在这些选择与东乡的梦共同消亡的男人面前,这种分析实在是不识趣。

他很快下定了决心。贝尔尼奇抵挡不了《九位》的攻击,这一点已经非常明确。

仁也无法命令身为刻印魔导师的《鬼火众》去杀死魔法世界的最高当权者之一。

「那家伙由我解决!你们带着梅洁尔,全员向克雷彭斯那边突围。」

他穿过勇敢的《大胃王》身侧向《九位》冲去,已经死去的东乡无疑会笑话他的天真,但仁还是只能这么做。

想要在激光射出的一瞬间躲避是不可能的。不过,在看着对方射出五次激光后,仁已经摸清了激光是从那具机械化身体的何处射出——炮口就在左手腕的内侧。

钢铁大魔女甩动左臂瞄准了仁。

「噢噢噢噢噢!」

仁滚倒在地躲过射击轨道。对方发出的激光以人的肉眼无法看见,无声且不可视的死亡烧焦了仁的头发从旁穿过,似乎根本没有施加功率限制、射程无限大的光剑切开了空间。

紧接着,如同要将仁一分为二,《九位》挥下左臂。扫过地面的光剑射向出口处,一路经过的血泊全部沸腾爆散。

「耍杂技的猴子,只会躲闪。」

「你没看到我和东乡老师的战斗吗?东乡老师的剑可比你快多了。」

他不敢想象身后因流弹已经变成了如何的惨状,即便如此,他明知自己的举动极为疯狂,还是正面出击。

《九位》对自身实力的自负也是超一流的级别。

「那只是近距离缠斗时武器的细微动作使汝产生了错觉。」

钢铁大魔女向仁径直走来缩短距离。

东乡老师就倒在《九位》的三步之前。因此,魔女的第三步踩在了那个人的左胸羽织上。

「不准踩——」

仁的嘴唇因愤怒而歪斜。

「生存和人格、功绩、实力统统无关,没能牢牢抓住,就只有死亡。这是愚者的尸骸。」

在魔法世界只有与神对峙的个人受到看重,立于其顶点的这个女人,道德观也同样残酷。《九位》的话,若刨去感情,仁身为『恶人』的那一部分实际上是认同的。正因为此,过去真心想要成为英雄般人物的他,最终无法像东乡那样活下去。

不过,崇拜东乡的高中时代的仁,还是让他心中的怒火爆发。

「把你的脚挪开,废铁女人!」

如同乘上了爆风,仁的身体一口气越过了四米左右的距离。

与此同时他发动了魔法消除,仁手中的神人遗物《剑》取回了原本的姿态。

等在原地的《九位》向仁伸出左手。

「不要以为同一招能一直有用!」

仁使出浑身力气掷出了《剑》。

「野蛮人!」

《九位》头一次做出了慌张的举动。钢铁魔女伸出左手,试图抓住朝她的脖子回旋而来的黑刃,神人遗物轻易刺入了她的左臂。

仁握紧拳头正要追击,突然有人从身后抓住了他的肩膀。

「武原阁下,交给我们——」

剩下的《鬼火众》,不论是选择了死亡还是选择了活下去的人,都一齐追上了仁。东乡的弟子们皆因老师的身体遭到脚踩而奋起发作。

仁朝身后转头望去,在《大胃王》力尽而死的尸体另一侧,受他嘱托的人们还活着,虎坂井雷伊按照他的命令,正率领一队人马与《雷神》克雷彭斯持续激烈交锋。

另外,并不是只有敌阵中才有真正的高位魔导师,他的身边也有一位连《近神者》葛兰都要称之为『奇才』的少女。

梅洁尔没有逃跑,而是用麦芽糖色的眼瞳正面凝视着最高位魔法使。

少女伫立在天花板落下的鲜血雨滴中,衣装被干涸的血渍染成红黑。

小魔女的脚下悬浮着魔法阵。圆环大系的魔法阵,即是梅洁尔这样的圆环魔导师观测到的世界与实际世界法则的偏差,不论由谁展开,都会呈现出如投影一般的平面。

然而,现在梅洁尔脚下的魔法阵却是立体的。本来是二次元平面的圆,化作了上升的螺旋,延伸至了三次元。魔法阵从她穿着可爱长靴的脚开始不断上升,经由白皙的大腿,绕至尚不成熟的腰身,仿佛在证明魔法阵的真实形态不是圆而是螺旋。

仁被眼前如同将圆环大系自然法则本身彻底否定的光景夺走了心神。

「我已经受够了。你现在自称《九位》是吧,你,就是圆环世界的耻辱。」

小魔女向着魔法世界的最高权力高声放言。《九位》的面具对准了少女。地位有着天壤之别的两位圆环魔导师,早已互相熟识。

「汝还活着吗。纵是堕落为虫豸败类,口气却还是那么无礼。」

「虽然我还没有完成百人讨伐的职责,不过既然你敢在我面前出现,作为特别奖励,我要在这里好好惩罚你,让你偿还给这个世界添乱的罪过!」

从梅洁尔的视角来看,今天的战斗就是如此。在这地底发生的事,是她的故乡圆环世界对仁的世界肆意妄为地行『恶』,在她眼中想必是一副耻辱的光景。

魔女黑色面具下发出的电子合成音也出现了些许动摇。

「这一切只不过是在为你母亲犯下的大罪收拾残局。吾所做的事,和她的背誓相比根本算不上是『恶』。」

「要是不搬出伊利斯·阿琉夏的名字,你就连坏事都不敢做吗?你踩在脚下的《鬼火》,直到最后可都是一个人在战斗啊。」

仁知道小魔女从东乡的战斗中领会到了某种东西,她对东乡的赞美让仁感到胸口发热。

「仍沉溺于伊利斯的幻梦中的人,是汝。在此等关头,汝竟然寄希望于此种在无神《地狱》不可能发动的魔法——」

似乎每个人都畏惧伊利斯的名字,《九位》在击杀试图复仇的刻印魔导师之后,也忘记了继续杀戮。

「你又对这个魔法了解多少?对母亲大人全盘否定的你们,根本没有验证过发动条件吧?这里可是相当深的地底,就算改变这里的环境,地面上的人也没办法观测。」

梅洁尔脚下的魔法阵,已经描绘着螺旋升至了剧场天花板的高度。

随后,另一面覆盖了整个舞台和剧场的巨大魔法阵出现了。

「《背誓障业》——」

小魔女静静地闭上眼,捂住幼小的胸膛。

「不是这个名字吧。这个魔法究竟叫什么,你们应该知道才对。」

包围了剧场的魔法阵和梅洁尔脚下的螺旋一同缓缓回旋上升。和任何圆环大系魔法都不相似的『螺旋魔法阵』迅速扩张,将仁他们一行人、甚至连《九位》和克雷彭斯都吞没于其中。

仁感到了仿佛眼前变成一片漆黑的本能恐惧,浑身汗毛直竖。梅洁尔话语中的某一部分,似乎触碰到了《九位》的逆鳞。

「要来了,快防御!」

仁发出尖叫的同时,《九位》的身后射出了超过一百道光剑。

《鬼火众》站在梅洁尔的正面保护少女,光剑的速度快到肉眼无法捕捉。成为盾牌的刻印魔导师身受数道光剑,替梅洁尔挡下攻击丧命。圆环大系造成的破坏简单易懂,就是单纯的倾泻火力。

贝尔尼奇和《逆天》尤利娅充满恐惧的脸上沾满冷汗。他们在少女面前制造了魔法防壁,但《九位》的魔法对防壁没有任何反应,直接视若无物地贯穿,点燃了下一个以身为盾的魔导师。

光剑一刻不停地倾注而下,仁的耳边只剩下人体燃烧和倒地的声音。一条又一条人命前赴后继地牺牲,只是为了多争取一秒的时间,这就是眼下的惨状。

决心在这里步向人生终点的二十二人,主动成为了选择活下去的人的垫脚石。在发动大魔术的梅洁尔身前,一位守卫着她的刻印魔导师大声喊出的遗言,仁也听得一清二楚。

「身为罪人却做这种事,还真是狂妄可笑啊!我早就想尝一次这种战斗的感觉了!」

世界会轻易将人抛弃,但没有被残酷压垮的人就能重新屹立。人的所作所为,某些部分超越了逻辑和道理。在『欲望』的煽动下想要看见『梦』的活力,催生了无法阻止的自我牺牲连环。仁的耳膜烙印下了如同祈祷的声音。

「小姑娘,救救我的同伴吧。」

这里存在着『恶』。有即使身为极刑罪人、也想有意义地使用生命的『恶』。亦有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的『恶』。

下一个浑身浴火原地踉跄、随着身体的碳化而倒下的罪人,被一名身上的衬衫穿得格外整齐的少年抱住。那是《笑脸郎》虎坂井雷伊。

「这样不对,我们想让东乡老师看到的答案不是这样!」

选择活下去的虎坂井,用魔法治愈了身体已经半焦的同伴。选择在这里赴死的刻印魔导师,因自己受到了治疗而大为震惊。

「这里不是《地狱》。活在这里的我们,决不能认为这里是《地狱》。」

在虎坂井的手掌触摸下,急速碳化的魔法使恢复了血肉和皮肤。然而,濒死的罪人一把推开虎坂井,承受着光剑之雨化作了火炬。虎坂井被《九位》认定为下一个目标,罪人便挺身保护了他。

罪人被高温烧干的眼球和眼窝的缝隙之间,渗出了好似祈祷的泪水。

魔导师公馆希望不再将刻印魔导师视作道具仰赖,《鬼火众》便认为自己失去了容身之所。然而,失去东乡之后,遗留在此处的不是无主的废弃道具,而是在血池和泥沼中摸爬滚打、背负着罪孽惨不忍睹地在这个世界迈出脚步的一群活生生的人。

在此期间,梅洁尔的魔法每分每秒都在接近完成。她伸出的双手上缠绕着几十上百条如同黑色丝线的物体,仿佛将魔法阵拆解开来形成的魔法丝两端都消失于虚空之中,似乎连接着某种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事物。

圆环大系最高位魔导师终于发出了带有一丝怒火的电子合成音。

「克雷彭斯,汝在做什么!」

受到呵斥的《雷神》发出的雷击,正被贝尔尼奇和《逆天》尤利娅挡下。两位高位魔导师自然不会拿身体给别人当盾牌,但他们再次奋起投入了作战中。

最强圆环魔导师没有完全仰赖他人。仅凭一人就拥有令人绝望的火力的《九位》展开了《破灭化身》,增加到了四人。

仁从左腰处拔出手枪。这把枪刚才替仁的躯干挡下了东乡的一刀被一劈为二,不过,枪身断为两截的手枪,也并不是一发子弹都射不出。

「太小看人了吧!」

他倾注了满心祈祷,扣下扳机。三米之外响起了硬脆的声音,《九位》的黑色面具像是挨了一记刺拳,脸部向后仰了几厘米。

然而成果仅此而已。展开着《破灭化身》、只要受到一丝擦伤就会死的《九位》,只凭九毫米弹无法对她造成一点点损伤。

「汝以为这身装甲是何用途。」

四个《九位》的手中,各自展开了圆环大系的魔法阵,随后彼此融合,形成了起伏着波纹的漆黑圆盘。

真正达到极致的高位魔术,能够跨越其魔法大系的框架。《九位》的黑色圆盘,看上去类似炼金大系的《圣别化身》。没有人知道其中到底蕴藏着如何的力量,不过仁能够确信,一旦让她放出这个魔法,哪怕他挺身牺牲,在场全员也得全军覆没。

「梅洁尔!我们就全赌在你的魔法上了,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把你的魔法轰到她身上!」

所以仁朝三米外的最高位魔导师冲去。他不觉得自己能活下来,但他是『老师』,少女总有一天要从他这里毕业,对少女来说他并非是终点。

就在此时,仁听到了一个令人怀念的声音。

「今宵良宴以樱花为肴——」

在仁的眼前,钢铁魔女的分身燃烧消散。

「实乃绝景——我这双眼睛,清楚看见了。」

《破灭化身》遭到消除变回一个人的《九位》脚下,便是东乡永光。仁的老师,微微张开了被切断的盲眼。

仁并没有发动消除,因此这毋庸置疑是东乡永光的魔法消除。

他宛如身处梦中,绯红的花瓣纷飞飘舞。

在零落的魔炎樱雪中,仁的身体向落在地上的《剑》扑去。

「猴子,还活着吗。」

《九位》正要用来发射激光的左手飞向了空中,仁挥出的黑刃从肘部切断了她的手臂。仿佛饱含诅咒的黑色面具俯下脸,注视落在地上的半只手臂。

「你果然比东乡老师慢。」

「区区《恶鬼》——」

然而《九位》的怒火无法转化为新的魔法。梅洁尔的螺旋魔法阵如同在校准一般,以《九位》为中心开始收缩。

在烧焦的尸山另一侧,满身憔悴的少女只有双眼光彩摄人。

「这就是《螺旋化身》。」

此时,《雷神》克雷彭斯紧绷的声音在火花纷飞的舞台上响起。

「时候到了,该撤退了。」

失去左手的《九位》和手持《剑》的武原仁保持对峙互相瞪视,没有动弹。

克雷彭斯向主君大喝道:

「主帅丧命战争就只能结束。《九位》殿下莫非以为自己比《神》还要坚固吗!」

魔炎仍未停歇。

《九位》一句台词都没留下,干净利落地撤退了。紧接着克雷彭斯也随之消失。之前封锁魔法转移的《再归迷宫》,是由《九位》和克雷彭斯用圆环魔术张开。

知晓已经完成最后的工作之后,飘舞的魔炎花瓣渐渐稀疏。

舞台上响起了幸存下来的《鬼火众》们的呜咽,脚步声与人的气息聚集起来围住了东乡的身体。绯樱并未对梅洁尔的魔法作出反应,仁无从推测东乡到底在感觉什么。

仁的脑中失去了任何言语,只是凝神注视散落的魔炎。他觉得东乡临终之前应该见到的,是他忠实的《鬼火众》,而非挖走他手下的『恶人』。另外,此时此刻,如果他看到东乡,恐怕会变回过去的高中生,就此崩溃。

「老师,现在有没有什么想让我弄坏的东西?就是那种不好处理的,随便什么都行。」

他转过头去,只见小魔女直率地抬头望着他。仁为了不在刚刚失去尼嘉塔的她面前丢脸,装作平静地叼起一根香烟。

「这个神人遗物《门》就很麻烦。那两个人应该一下子就能回收,却把它留在了这里没有管。虽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这个遗物大概是故意要让圣骑士得到手而布置的陷阱。」

仁没想过要真的破坏它。由《贤者之石》制造的神人遗物,即便暂时停止功能,也一定会在之后恢复魔法。

「明白了。」

梅洁尔的螺旋魔法阵,焦点系在了舞台深处的《门》上。

留在舞台上的所有人,都品味到了今日最后的惊愕。

被立体魔法阵捕获的《门》,在魔法阵内侧制造了数以百计同样姿态的分身。如半透明幻影重叠起来的分身,看上去就如同是圆环大系的《破灭化身》。魔法阵渐渐缩小,神人遗物仿佛在发出哀嚎,外形也随之扭曲。

遗物上出现了裂痕。展开《破灭化身》的圆环魔导师受到任何损伤就会死,与之类似,《螺旋化身》的牺牲品,会让自身无限次变质从而崩溃。螺旋魔法阵急速缩小半径最终消失,《门》也一同烟消云散。

与《协会》的最重要设施《门扉》一样、由《贤者之石》制造的神人遗物,就这样消灭了。传说中神人留下的遭到破坏也会恢复的魔法遗物,不留一丝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若梦醒,樱雪停歇。

伤痕累累的幸存者们,已经无力再开口。

东乡已经不在他们的舞台上,留在那里的只是一具躯壳罢了。

不过,如果正如东乡所说,人通过缘彼此相连,如今的老师手中应该也攒着丝线的一端。

背负着巨大事物的少女问他「结束了吗」,仁环视了一圈舞台答道:

「东乡老师最终,还是用老派的做法让最后的工作大功告成了啊。」

东乡永光是个以泥血为墨、在求道荒野中抹下浓重一笔的男人。因此,今天一天,最后留下来的尽是焦痕与尸体,绝不清正洁白。不过,转眼间,一切都已随着魔导师公馆的旧时代作风一同葬身于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