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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罪与罚

魔导师公馆的根据地,位于东京都内一座遥望多摩川的小山丘上,是一幢建筑风格古老的洋馆,表面上号称是保存学术资料的资料馆。周边茂密的树林遮蔽了世人的视线,连附近的居民都只是天天从旁路过,从未有人前去一探究竟。

山丘本身坡道众多地形复杂,并不引人注目。今天若不是因火灾冒出滚滚浓烟,附近的居民也只会如同那里什么都没有一样度过一如往常的生活。现在,这隐藏于都市中的黑暗,集中了无数好奇的目光。得到警察的许可后,连报导用直升机都开了过来。

武原仁隔着公寓窗户远望如此的惨状,甩了甩因过于疲惫而沉重无比的头。外边至少有十辆警车、救护车和消防车的警铃在鸣响,让整个住宅街包裹在异常紧张的氛围中。事态将他们甩在身后,无休止地渐渐扩大。

仁面对这无从下手的状况茫然不知所措。

「引来这么多警察和消防员,神圣骑士团也没法占领了啊,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他过去曾是那里的专任官。魔导师公馆管辖从《协会》招来的魔法使集团和日本之间的关系,而专任官就是其中负责维持治安的职务。有不少魔法使因为自己是异世界人就不遵守日本的法律,仁的工作就是阻止他们,最糟糕的情况下有权痛下杀手。二十四岁的他,在被解雇之前的五年间,也是让魔法使闻之色变的魔鬼之一。

「京香姐现在怎么样了——」

仁抓起听筒,又拨了一次电话。对方是他的发小十崎京香,她是负责统率专任官的公馆高级官员。如今猛烈燃烧的公馆本馆,就是她的工作场所。

无比焦急的仁背后,响起一个可爱的声音。

「老师,你打算怎么办?现在说不定还能用魔法跳到本馆里面去。」

少女略微口齿不清的声音牵动了他的心。

鸦木梅洁尔是从存在魔法的异世界来到这里的魔法使。魔法,是自然法则不够稳定的异世界中的居民所拥有的、能让自然服从于自身意志的力量。不同魔法世界的魔法有着各自的特色,梅洁尔的圆环大系魔法,能够一瞬间从这里传送到正在燃烧的洋馆之中。

不过仁还是摇了摇头。本馆中不止冒着黑烟,还高高溅起了无数火星,这正是屋顶已经塌陷、火灾已经无法控制的证据。

「火势蔓延得太快了,这肯定是人为纵火。结果已经注定,如果我们用魔法跳过去,也只会被当作是纵火嫌疑人、给现场添乱罢了。如果本馆里有人活着,消防员肯定已经在援救了。」

「是么……」

从背后传来了衣物的摩擦声。刚洗完澡的梅洁尔正在迅速换衣服。

「可以转过来了,老师。」

「接下来恐怕得和不少人见面,我也洗个澡吧。」

仁转过身来,被自己房间中的少女绚丽的气质夺去了注意力。

梅洁尔一手挑选着缎带,另一手梳理着自己的漆黑长发。身高只到仁胸口的少女如妖精般楚楚动人,微微挺直腰身的姿势又散发着朴素的生活气息。麦芽糖色的眼瞳向上注视着仁,柔和的眼神中含着彻底的信任。

由于身高差距,他能瞄到少女渗着汗的锁骨。可能是还有些闷湿,在上身前方留着一排纽扣的棋盘格花纹连衣裙,有两颗扣子都没系上。

她挑起淡桃色的嘴唇对他微笑。

「老师,你要是这么着急,那还不如和我一起洗呢。」

「别说这种话,我都不好意思去浴室了。」

「都这么累了,对这种事的反应还是很敏感嘛。总是把痛苦特意捡起来,把自己弄得比别人都难受,老师真是相当有天分呀。」

梅洁尔看到仁为难的模样,便兴奋得摩擦双腿身体颤抖脸色潮红。小魔女有嗜虐癖好,最喜欢看别人受苦流泪的样子。

「行了,趁我洗澡的时候你稍微休息一下,马上就又得忙起来了。」

突然,电话响了。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仁还是后背猛然一颤,仿佛有一道冲击撕裂了两人之间的空气。他拿起电话,话筒中传出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对方显然对自己的正确深信不疑。

仁认识这个声音,是正在与《公馆》加强合作关系的警察厅警备局副局长、清水健太郎。

《公馆》事务官十崎京香试图改革公馆的治安维持职能,这在仁离开之前就已经开始推行。魔导师公馆自明治时代诞生以来就未曾有过变革,因此逐渐无法完全应对日本全国发生的魔法使犯罪和日益复杂的魔法世界形势。毕竟与魔法使相关的一切治安案件,都要由仅仅七名专任官包办。

京香想要通过与警察的合作来克服这种决定性的人手不足。

在警察厅方面大力推动这一计划的便是这位清水健太郎。他已经过了五十岁,作为警察干部的职业生涯已经接近终点。头发中已经掺有白丝,但肩膀宽厚,拳头大而坚实,可以看出年轻时应该颇为强壮,自信的举止中也透着男子气概。

接到电话二十分钟后,仁与清水一同走在医院昏暗的走廊中。一挂下电话,他就乘上等在公寓门口的专车,被接到了府中的警察医院。因为一般人并不知道魔法的存在,并且《公馆》总是不经审判直接处理犯罪魔导师,所以魔导师公馆的存在本身是受到隐匿的机密。因此本馆陷落导致的大量伤员,全部按照警察内部人员的待遇救治。目前,山丘上洋馆的真面目还没有暴露给媒体。

仁走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上,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许多熟识的公馆职员没有进入治疗室,直接在走廊上进行救治。正在等待处理严重烧伤和出血的人没有注意到快步前进的仁。身上已经缠好绷带的伤员们,也因遭到暴力,如同彻底失去了精气神一般眼神茫然。每个人都被痛苦和恐惧折磨,已经无暇他顾。

「医生呢!快点叫医生来啊,我这血已经流了三十分钟了!」

有几个人看到身穿警察干部制服的清水,抬起头来想要提意见,一看到仁表情便僵住了。仁在夏天发生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中,为了救梅洁尔的命擅离职守遭到解雇。本来他应该被处死的,全因职员们的请愿才活了下来。

对于职员们而言,武原仁是一部已经完结的故事,全因他们的善行达成了令人满足的美好结局。因此仁也很识相地只是道了一句谢,没有多说。

「之前真是多亏了各位的帮助,非常感谢。医生马上就来。」

没有余力再关注仁的困境的职员们挪开了目光。

医院如同发生了大规模灾害一般满是伤员,人们的衣服和皮肤上沾满了烟渣炭灰,散发出的气味熏到了他的眼睛。他深刻体会到了老东家遭到彻底破坏的现实,全身的毛孔都仿佛因愤怒而张开。

「魔导师公馆的职员有多少伤亡?」

「这件事不能在这里谈。」

清水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穿过有载着重伤患者的担架来来往往的紧急通道。仁眯起眼睛遮挡窗外射入的秋日阳光,紧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又爬上一段楼梯。三楼以及再往上的楼层,都是住院患者的病房。身在此处的人都已经完成了治疗处理,整个楼层无比安静,和充满忿怨的一楼如同两个世界。

「这个叫神圣骑士团的组织实在是可怕。据说机械化圣骑士师团在东京布置了五千人,这已经可以说是一支军队了。」

清水继续走着,挤出了这么一句话。仁侧头眺望窗外绿意盎然的庭院景色。他十分担忧十崎京香的安危,和人说话多少能让他轻松一些。

「之前和魔导师公馆来往的《协会》管理着超过一千个魔法世界,是已知魔法世界中最大的政治势力。而神圣骑士团是与它打了一万年战争的宿敌,自然不可能弱小。」

正好在几小时前,仁还和圣骑士将军《至高之人》安洁洛塔·尤蒂娜率领的一千名圣骑士在魔法遗物内部为争夺《贤者之石》大打出手。不过即便如此,敌人也仍有足足四千兵力留在首都内。

「五千人的圣骑士入侵,是自二战结束后盟军占领时期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那个时候公馆本馆便被圣骑士占领,这一次的陷落也不意外。」

听到仁淡然评论公馆的失败,警察干部皱起了眉头。

「虽说已被《公馆》解雇,不过你还真是冷静啊。」

「不认清现实,就无法投入下一次战斗。面对不可理喻的战力差距,对于《公馆》而言算是家常便饭。这种事,不管怎么哭怎么叫,它也不会有任何通融。」

魔导师公馆如今已不剩多少战斗人员。负责维持治安的专任官仅有六人,有义务遵从《公馆》命令的只有其中四人而已。《魔兽师》神和瑞希、《荆棘姬》欧尔嘉·杰曼、《破坏》八咬诚志郎、以及泰斗《鬼火》东乡永光。刻印魔导师也是同样,若是除去《鬼火》麾下的精锐《鬼火众》,能够信任的人屈指可数。

仁一个个列举和靠不住的友方比起来过于强大的敌人。

「所以这次烧掉本馆的到底是谁?神圣骑士团吗?说好了有其他魔法使势力进攻日本的时候要合力作战,这次圣骑士来了,倒是没见《协会》有任何动作啊。《协会》抛弃了魔导师公馆吗?又或者是怀斯曼?难不成又有像《近神者》葛兰那样的魔法使出现?要么是国城田那样的这个世界的恐怖分子?」

没有回应。只有脚步声掩盖着他们之间的沉默。

「清水副局长,可以边走边聊吗,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仁主动向清水要求谈话,被魔导师公馆解雇的他,今后恐怕不会再有和这个接近警察厅顶点的男人走在一起谈话的机会了。

「怎么了,口气突然变得这么拘谨。」

「今后的时代,警察将会与《公馆》逐渐发展协作关系。不,既然本馆已经沦陷,《公馆》丧失了大部分职能,积攒的工作恐怕都会交由警察处理。因此,到了那个时候,能否请警察代管刻印魔导师呢?」

秋日的阳光静静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脚下。武原仁担心梅洁尔的身家性命,那个小魔女,是史上最年轻的刻印魔导师。

「您应该知道刻印魔导师吧。他们是《协会》从魔法世界流放至这个世界的重刑罪犯,要讨伐一百个《协会》的敌人才能自由。魔导师公馆从《协会》手中接收刻印魔导师用来维持治安。我们专任官的工作之一,就是监督刻印魔导师,一旦他们在这个国家犯罪就予以处分。」

两个男人穿过寂静的走廊,只留下了不容回顾的脚步声。

清水绷紧棱角分明的脸,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回答。对于警察来说,魔法使问题的最大黑暗面正是刻印魔导师的存在。警察是在法律的框架下维持治安的组织,如果接纳这些人权没有丝毫保障的人,就等于扭曲了他们自身的正义。

「如果警察想要踏足魔法使问题,那我希望各位不要对我们历史中的污点视而不见。刻印魔导师们如今依然还活着。」

清水额头上的皱纹,刻得比谈起神圣骑士团的五千兵力时更深。

「我们无法继承魔导师公馆的行事方式。自国城田事件以来,我们认为警方有必要参与魔法使案件,以避免在治安管理中留下不为人知的黑箱。然而亲自接手后才发现这负担过于沉重。」

像仁这样的人,大多都不知道魔法的存在。这个世界的居民,不光无法使用魔法,甚至看到听到魔法就会将之破坏。因此魔法使蔑称他们为魔法的天敌《恶鬼》,将这个世界称为被神与奇迹抛弃的土地《地狱》。将刻印魔导师流放至这个世界,正是因为这个世界对他们而言极为可憎。

但魔法使们还是不断拜访《地狱》。因为对于自然法则存在扭曲的魔法世界的居民而言,这个自然法则规整的世界是最完美的魔法实验场。然而,魔法使身为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主角,如今却被完全排除出历史的表面舞台。魔法使与《恶鬼》之间的争端渊源已久,如清水所说,的确是个沉重的负担。

清水在一间单人病房前停下脚步,隐藏表情,整理了一下西服领带。

「进去吧。我们的罪过在等待为我们降下惩罚。」

病房的门牌上用油性笔写着病人的姓名。

仁知道发小还活着,不禁热泪盈眶。

仁走进病房,看到一位自己熟识的女性躺在病床上。她的脸上戴着树脂输氧面罩,双臂正在同时输液,床头的器材上显示着心电图。

比仁大一岁的十崎京香,曾是他仰慕的对象。头脑聪明,擅长运动,总是自信十足,不论在何等苦境下都有向前的勇气。而现在的她,双眼紧闭,面如土色,毫无生气。

她的呼吸仍很急促。器材上显示的心跳还算稳定,但血压明显不足。显然受了重伤。

「是腹部的贯通伤,非常利落,正好穿过小肠和子宫之间,距离两边都只有一毫米左右。」

仁听到声音吃了一惊,随后才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只有他和京香两个人,说话的是跟着仁进入病房的清水健太郎。

仁放下心来,观察京香的样子。在《公馆》中的她,如打磨过的精铁一般敏锐伶俐。而现在,痛苦让她变回了那个有点粗枝大叶、固执倔强的京香姐。

「没有生命危险吧。」

距离公馆本馆燃烧还不到一个小时。既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从ICU转移到了一般病房,说明已经没有危险了。他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还是忍不住想要确认一遍。

还没等清水回答他,躺在白色床单上的十崎京香的眼睫毛便动了。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让半透明的氧气面罩内侧蒙上了一层白雾。仁连忙冲到床边。

「京香姐。」

她细薄的眼皮缓缓张开一条缝,茫然的眼瞳环视了一圈,找到了仁的所在。京香在氧气面罩后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仁这次真的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京香姐……太好了。」

仁的后背开始发抖,胸口仿佛已经麻痹,让他感到难以呼吸。他知道了自己有多怕失去京香。随后,她张开了嘴。

「——」

声音太小听不见,于是仁便将耳朵凑了过去,听到她在说「疼」,随后又是「笔记本」。受到腹部贯通伤的病人肯定会做开腹手术,刚手术完发不出声音也是很正常的。

「不会有事吗?才刚受了重伤,不要勉强啊。」

仁还是从房间角落的柜子里找到笔记本和铅笔交给她。身穿医院的粉色病号服的她,感觉比平时穿西装的样子更加平易近人。她没有看手边,就直接在笔记本上写下文字。

腹部被刺穿身受重伤的京香,重新往憔悴的眼神中注入了一丝生气。京香还活着仁就放心了,但是对《公馆》而言状况依然无比险恶。本馆陷落,敌人仍在活动,《公馆》的职能却已完全停止。而京香是专任官的统领者,是《公馆》治安职能的负责人、指挥官。

她抬起扎着吊针的胳膊,招呼仁靠近。

病房的窗帘紧闭,窗外的阳光显得格外遥远,仿佛这里成了异世界。魔导师公馆的会议室没有窗户,就像要传达冰冷的意志。那种仁已经很熟悉的寒冷,如今开始在这个病房中沉淀。

京香张开颤抖的嘴唇告诉仁:

「放火烧掉公馆本馆的,是《鬼火》和《鬼火众》。」

仁觉得自己的肺好像漏了气,无论怎么吸气,都像是缺氧一样感到窒息。

《鬼火》东乡永光,作为专任官保护了这个国家足足十九年,对仁来说也是格斗技的老师,东乡是魔导师公馆的泰斗和支柱。

「东乡老师怕不是演了一场戏吧。引发火灾让公馆本馆引人注目,这样一来圣骑士就算有四千骑士也没法占领那里了。」

如果东乡心怀杀意,十崎京香肯定早就死了,然而实际上东乡这一刀没有刺到她的内脏。如果麾下的《鬼火众》也一同叛乱,公馆职员应该全部被杀才正常,可是目前医院里的伤员大多都还能说话。

警察干部清水打碎了仁心中对专任官同僚的共情。

「哪怕这是一种计策,他的行动也已经足以称之为叛乱。东乡永光已率领《鬼火众》背叛魔导师公馆,目前下落不明。」

仁也渐渐明白了眼下到底在发生什么事。

站在这间病房前的时候,清水提到了罪过与惩罚。仁察觉到了如今梅洁尔不在此处的意义,不禁心底发寒。梅洁尔在医院的前台被拦了下来,因为鬼火众与破坏有关,现在刻印魔导师已经彻底失去了警方的信任。

「我说啊……京香姐提过要让魔导师公馆和警察合作吧,这样的话就不用依靠和《协会》的不稳定协作关系,也能保证维持治安的战力……但是,和《协会》的关系一旦毁坏,《协会》和《公馆》没有了共同的敌人,刻印魔导师就算为《公馆》工作也永远不可能获得自由。」

刻印魔导师对日本政府而言是不可告人的社会阴暗面,而如今更是成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协会》间谍的累赘。魔导师公馆通过和警察的合作开始走入光明,然而刻印魔导师在光明下连独立正常生活都办不到。被当作道具使用的罪人们,将会随着旧时代一同被抛弃。

所以,这个问题总有一天会彻底引爆。京香选择作为政府机构完成职责,而保护旧时代魔导师公馆至今的《鬼火》亦有自己的做派,双方的冲突绝非偶然。

于是泰斗东乡离去,驱使刻印魔导师的组织架构失去了信用,连根据地都被烧毁,当前体制的魔导师公馆一瞬间彻底不复存在。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是『现在』……」

有数以万计的魔法世界,却只有一个世界遭到魔法遗弃。这里是地狱——这个世界没有神的存在。

京香抓住了仁的衣袖,发小的表情严肃而阴森。即便如此,仁心中柔软的部分还是驱使他不得不听受到伤害的她说出的话。她透过氧气面罩的缝隙悄声说道:

「……你去、狙击东乡。」

他应该早已知道世界就是这么无可救药,但他还是差点抑制不住泪水。

「你……是要我杀了东乡老师吗?」

她含着偏执的眼神告诉他,这就是魔导师公馆的规矩。

仁做了五年专任官。在此期间成为肃清对象的专任官只有王子护豪森一人,不过这个男人早早便溜之大吉。因此仁今天还是头一次接到讨伐自己人的命令。

「不可能。……不是因为我没做过这种事所以才不行。我就想知道,为什么要让我去?」

夏天发生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中,仁被东乡视作叛徒,差点死于他的刀下。那时东乡便宣布下一次见面时要做个了断。

「我知道肯定总有一天要和东乡老师厮杀……但不管怎样,我现在不是《公馆》的人,就算拒绝也不算违反命令。」

听到仁的回应,京香躺在床上摇了摇头,染成亮铜色的头发在枕头上微微散开。

「我不能用这种形式和他了断。而且东京还有好几千圣骑士,本来就战力不足,怎么还能自相残杀。」

他咬紧牙关,止住下巴的颤栗,简直就好像他打心底里认为东乡不该以叛徒的身份死去。他并非只是想躲避这个讨厌的任务而已。

「京香姐是想要改变工作的方式,才会和警察合作的吧?因为死了太多人,人手不足工作太多应付不来,才会找警察联手吧?东乡老师和《鬼火众》是《公馆》的主力,至少也该给他们一次和解的机会吧?」

「……啊、哈、咳——」

京香想要说什么,却突然咳嗽了起来。咳得不严重,但好长时间不见停止。于是她提起铅笔在笔记本上狠狠写下几个字。

京香撕下一张纸,塞到了仁的手中。仁的呼吸停止了。她在下一张纸上写的话,让他眼前一黑,意识到这次真的已经无法挽回。

仁离开病房,倚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十月的阳光将天空映得愈发清澈仿若透明。报导用直升机发出的声响,在医院里都能听得见。人类总是忍不住要给本就已经发生骚乱的地方再添一堆噪音,实在是让人心情不顺。

他长叹出一口气,如同要挤出胸中某种沉重的东西。他已经无法忍耐体内积攒的损耗和疲倦,将怨恨化作话语说出了口。

「为什么偏偏是《门扉》?攻击那种地方,《公馆》和魔法世界之间可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魔法使之间流传着《神人》的传说,这些神秘魔法使留下了一些高度发达的魔法遗物,其中的一扇《门扉》就位于东京的地下。《门扉》是连通异世界的交通要道,现今《协会》管理下的《门扉》中,通往这个世界的只有这一扇。而且,想要来到被称作《地狱》的这个世界,除了使用遗物之外,基本不可能有其他方法。

如果东乡破坏了《门扉》的魔法,《协会》就将无法再派人来到这个世界。东乡正试图对足以称之为《协会》命脉的最重要设施发起袭击。

又一位客人走出了京香的病房。这是一名体格高挑的短发中年男性,明明不是医生,却在医院穿着白大褂。

《公馆》的特约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在公馆陷落的混乱中毫发无伤。

「东乡君盯上《门扉》是很妥当的选择。我们在东京的战斗,最后的终点一定会是《门扉》。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协会》就在利用武藏野迷宫阻止试图进攻那里的神圣骑士团。在《协会》与圣骑士之间一万年的战争中,《门扉》应该也无数次受到了威胁。这回圣骑士的入侵,最后的目的肯定也是如此。——不过,正因为是最重要的设施,十崎事务官哪怕是在这个正努力和警察达成协作的时节,也不会原谅东乡君啊。」

「你从一开始就预料到魔导师公馆会输吧。」

仁明明是魔导师公馆的叛徒,却难以平静自己的心情。然而沟吕木在这等惨剧面前,依然面不改色心如止水。九年前仁来到魔导师公馆的时候,这个男人就把人当成纯粹的研究资料。

「对比一下战力不就明白了。如果不提前做好准备,还怎么继续开展工作。神圣骑士团本来完全可以做到占领公馆本馆然后向《门扉》发起进攻。多亏了东乡君,结果而言,圣骑士的攻击只能就此暂停。」

正因为沟吕木一如往常冷静而透彻,让仁更加深切意识到了《公馆》的失败。

「武原君才是,还在这里发呆真的合适吗?如果遇见其他专任官,很可能会被杀掉啊。」

「是十崎事务官叫我来的。」

「我不是很懂你和十崎事务官的关系。在这种关键时刻,为什么十崎事务官最先叫你来?如果依靠外人导致最后失败,十崎事务官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也是,明明离开了这里,为何事到如今还要出现?」

沟吕木仍穿着散发出火灾现场气味的白大褂,仿佛在说真是搞不懂人类一样挠起了头发。仁也十分清楚,现在的他所做的事在旁人看来颇为厚颜无耻。

「我当初是因为个人理由才开始在《公馆》工作,离开的时候也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既然如此,为何现在就不能出手相助呢。因为我想,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仁把这句话说出口,便自然而然地扬起了嘴角,确认了自己的想法让他有些开心。

「舞花死的时候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时如果没有京香姐……没有十崎事务官的话,我不晓得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是沟吕木率先挑起的话题,现在他又如同后悔了一样连连摆手。

「行了不用说了。我就不该对这种不适合我的问题产生兴趣。」

仁记得她还只是『京香姐』时的样子。六年前妹妹死去的时候,京香就如同仓本绊一直在做的那样,想要阻止仁从事魔导师公馆的工作。直到三年前她父亲去世为止,如今的铁面事务官都不曾存在过。

随后,仁朝周围看去。

一群背负着浓郁死亡气息的人接连现身,一个不少。这些在任何地方都能从风景中凸显而出的男女,从走廊的左右两边靠近过来,将仁包围在了中央。

一位容貌工整无瑕、身穿高中校服的少女大步朝他逼近过来。她将漆黑长发在头部左右扎成两束,白净如瓷的皮肤使她看上去如同人偶。《魔兽师》神和瑞希一手抓住了仁的衣襟。

「……不知羞耻。……你要在……这种地方……晃荡到……什么时候。」

神和瑞希是《公馆》引以为傲的最强猎人,也是离开仁身边的仓本绊的同学和朋友。

「绊……很痛苦……都是……你的错……」

她朝仁射来如同要将他绞杀的视线,对方提出绊的名字,他便只能一声不吭。今天中午,仁刚刚告诉了绊她父亲死亡的真相,然后被骂作懦夫。

瑞希如同要发泄心中的怒火,一把将仁按在了混凝土墙壁上。

他总是闯入激烈冲突的中心,在犹豫中得出只能应付当下的答案。现在留在医院中也是如此。

「真不愧是《沉默》。我就知道,如此强烈的苦痛气息,你不可能不嗅着味道赶过来。」

被难看地按在医院墙壁上的仁,听到了这样一个温柔的声音。一名身穿黑色连衫围裙的年轻女子,从与瑞希相反的方向走来,将仁夹在了中间。她柔软的蜂蜜色波浪卷发光彩夺目,优雅的面容微微含笑。她便是《荆棘姬》欧尔嘉·杰曼。

仁无法与身为魔法世界人的她产生共鸣。

「不是那么回事。」

「嗯,我懂,你是为了发泄战败的郁闷来这里承受鞭笞的吧。我也是,听着这里阴湿的粪便们到处哭诉,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此的恶臭和挫折最后会如何爆发呢。」

对于欧尔嘉这样的高位魔导师而言,不会使用魔法的地球人就跟会说话的大便无异。她之所以愿意当公馆的专任官,是因为她是一位苦行者,来《地狱》的目的就是承受在《恶鬼》命令下以身赴险的屈辱,从而洗清自身罪孽。不过,在旁人看来纯粹只是一个行为过激的受虐狂。

「我可不是你的『粪友』。」

仁转过头,努力不让露出理解笑容的欧尔嘉进入自己的视野。于是他和瑞希对上了视线,对方如同碰到了真正的脏东西一样,一下子松开了手。

「……啊……搞错了……」

「搞错了什么?」

比起被她抓着衣襟的时候,仁现在反而更加尴尬。神和瑞希的脑子有点不太聪明。

「还是应该……掐脖子……。你……把脖子……亮出来……」

「真有女人缘呀,仁。没想到你离开了《公馆》,还能被女孩子如此紧追不舍。」

充满杀气却微妙地不够紧张的气氛中,又闯入了新的客人。这位贵公子翘着腿坐在走廊中的长椅上,粉红色的礼服衬衫领口大开。

《破坏》八咬诚志郎依然如故,让那两位迷你裙女秘书和女护士陪侍左右。仁和八咬曾在高中时代为了当上专任官一同训练,看到只有八咬还是一点都没变,仁也松了一口气。

「你当真觉得我这样子是有女人缘吗?」

「当然是啊。恨是爱的反面嘛。」

八咬用手指轻轻一拨显眼的额头前垂下的一缕刘海。

「是十崎小姐把仁叫来的吧?」

窗外射进的阳光将他们长长的人影投在墙壁和地板上。仿佛为了躲避非人世界的瘴气,医院四楼的其他病人全都闭门不出。

瑞希和《荆棘姬》都不再说多余的闲话。他们全员都清楚,专任官被召集在一起只会有一个目的——策划杀人。当有魔法相关人士扰乱治安时,专任官便是负责执行处分的人。不论对手是谁,要做的事都已经明确。

八咬仿佛明知接下来的工作会让人心中有愧、还是要踏出第一步,略显迟疑地开口说道:

「十崎小姐受了重伤不方便讲话,仁恐怕还不知道详细的情况吧。……唉,果然如此。那场火灾,是在最后的防御战中、机械化圣骑士师团正要包围本馆的时候发生的。那时我们出去牵制敌人,东乡老师和《鬼火众》则负责保护本馆。然而老师一把火烧了本馆,还用无线电留下了犯罪声明。」

事已至此,仁还是忍不住想要填补这绝望的谜题空白。

「东乡老师说了什么?」

「『我要去做个了结。在这里的地底,有我不得不斩之人』——他是这么说的,很有东乡老师的风格吧。」

重情重义的八咬,明明在说今天刚刚发生过的事,却如同在回忆往昔,语气中透着怀念之情。

「《协会》从八月的核恐事件之后,就切断了与《公馆》的交流。在圣骑士将我们逼入绝境的期间,也一直无视我们的援助请求。就在这个月,魔法使们已经离开了公馆本馆避难去了。《协会》抛弃了我们。——不过,他们做了这种事,你觉得东乡老师会就这么放过他们吗?」

不论对方是谁,都不会轻易放过愚弄自己的对象,专任官的中流砥柱东乡永光便是这样的男人。这种思考方式无比简单明快,甚至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东乡老师捅了十崎事务官一刀,应该也是为了『做个了结』。毕竟她明知《公馆》与警察达成职能协作就意味着刻印魔导师会失去容身之所,却依然推进了这个计划。不过,连一般职员都被送到了医院来,这就不像是东乡老师会做的事了。」

看到仁无法释然的样子,八咬露出了苦笑。

「那些职员挨了《鬼火众》每人一拳,简直就像是浑学生毕业后报复老师。《鬼火众》毕竟也为了这个国家不惜性命战斗过,让他们发泄一下,总比一直记恨在心里强。」

「但是打进医院还是过分了。」

「因为《鬼火众》从火灾现场把职员们全都救了出来,这次才没有人死。平日里对他们好的人基本都没有受到伤害,打的都是那些把他们当奴隶和工具使唤的职员。像小织田那样的,反倒收到了一堆点心和小礼物。」

仁渐渐理解了,心中涌出一丝寒意。

「我明白了。东乡老师和《鬼火众》,都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从地下活着回来。」

八咬的微笑瞬间枯萎,不再言语。东乡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去不回的觉悟,只为了挽回《公馆》的颜面。

——而东乡将会被肃清。如果魔导师公馆不严格处置企图攻击最重要设施《门扉》的内部成员,就不会再有和《协会》政治交涉的机会。

「愚蠢的……男人……」

神和瑞希低声说道。在瑞希眼里,东乡只是个愚蠢的叛徒。

而对仁来说,东乡永光就代表了魔导师公馆。在这个轻视生命、刑罚全由个人裁度的旧时代组织要如何生存,东乡就是最好的范本。因此,瑞希把东乡的行动说得仿佛事不关己,让他很不高兴。

「先不管《门扉》的问题,东乡老师的行事道理本身没有错。如果我没被公馆解雇,我可能也会和他一起去。」

东乡被组织抛弃让他非常难过。仁自己也为了拯救刻印魔导师梅洁尔而脱离了公馆。

「那个人难道不是为了不让十崎事务官被问责、自己一个人去扮演反派角色吗。」

「……那又……如何?」

这次是仁抓住了瑞希的校服前襟,她玻璃珠般澄澈的眼瞳正面盯着他不放。

「不要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做了的事……就是……做了。……你总是……颠三倒四……优柔寡断。……看你的样子……我就觉得……恶心。」

「我什么时候颠三倒四了!」

仁实在是无力反驳,只能将身体轻盈的少女一把推开。的确,他总是犹豫不决,被眼前的危机和悲剧带着跑。自以为下定了决心,却仍是反复问自己同一个问题。

「……你要是……不想干……就滚。……明明……根本……靠不住……还总是……在问题的……中心。……就是因为……身在中心……的你……总是……不清不楚、……净给……旁人……添乱……」

瑞希沉静地朝他发怒,恐怕也是因为仁迟来的坦白伤害了仓本绊。瑞希生于有一千年古老历史的除魔家族,一直将亲友和魔导师公馆的工作严格区分开来。对她而言在这两者之中更重要的是朋友,这就是瑞希绝不动摇的『道理』。

「小绊现在怎么样了?」

仓本绊在几小时前刚刚知晓父亲死亡的真相。一直以来和她一同围坐在餐桌旁的仁就是杀死她父亲的凶手,这是无可挽回的现实。

「……跟你……无关……」

瑞希拒不回答。绊现在的心情当然不可能平静。

就在这时,八咬终于谈到了问题的核心。

「仁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你从十崎事务官那里接到了讨伐东乡老师的命令吧。不,现在你已经离开了《公馆》,准确来说应该是接受了委托?」

魔法使们将这群专任官称作《鏖杀战鬼》,对于猎物而言专任官正可谓是地狱之鬼。三名厉鬼冰冷刺骨的眼神,集中在了本不该出现于此地的仁身上。

仁又一次被卷入了事关生死的选择,是凭着意气较劲还是做出冷静的决断,他在感情层面上仍然想不通这个问题,但最后还是坚持了理性。

这对于仁而言也并不算一件坏事。东乡曾经告诉他「下次便斩了你」,因为害怕在街上与之不期而遇,他都不敢靠近《公馆》。不过,现在是一决胜负的最好时机,他心里冷静理性的部分已经评估了杀死老师为他带来的得失。

「——是的。我从十崎事务官那里接到了抹杀『前』专任官东乡永光的委托,也同意接受。」

接下来,他会失去某种重要的东西,这让他感到意识恍惚。今后面对在医院一楼前台等待他的少女时,他恐怕连伪善者都要当不下去了。

「能不能不要用那种表情看我?扣下最后需要扣下的扳机,这不就是我一直以来的工作吗,和从前又有什么不同?」

「又是……顺势而为……罢了。……面对……总有一天……要杀……的人……有了……大义名分……和《公馆》……支援……你才……跳出来……趁机下手……」

瑞希露出了如同在用抹布擦脏东西的表情,仁在几个小时前,也被仓本绊用同样的表情痛骂。和那时一样,仁这次也搬出了成年人的道理当作盾牌。

「就算如此,也得活下去才有未来,所以我们无法摆脱伪善。」

「想要……活下去……的话……从一开始……就不要……冒出来……」

仁心中『想要亲手拯救珍贵事物』的『恶』遭到指责,一时间气歪了脸。

「你来这里才第二年,所以才心里没有矛盾,觉得自己可以一尘不染。但是对方可是赌上性命的东乡老师啊,纠结于细枝末节是阻止不了他的。魔法对东乡老师没有效果,论白刃战他又是天下无敌,既然如此由我从远距离狙击自然就是成功率最高的手段。十崎事务官的选择很妥当。」

不论事态如何发展,东乡永光都必死无疑。一旦说出口来,仁心中也逐渐对此有了现实感。

「不好意思、百忙之中打扰一下——」

魔法学者沟吕木一手拿着手机赶了回来。

「——从警察那边接到情报,已经确认到神圣骑士团正在武藏野地下战壕中活动。」

「……至高……之人……呢……」

「《至高之人》安洁洛塔似乎不在。人数至少数以百计,你们随意处理吧。不过,如果有《圣灵骑士》出现一定要通知我。」

最先站起来的是八咬诚志郎。他一拨额前的刘海,如同在演话剧一样摊开双手。

「行了,各位,出发吧。本以为公馆本馆的火灾这么引人注目,能让他们消停一阵,没想到又跑到地下去了。若是到了武藏野迷宫的深处,警察可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魔导师公馆已经失去了顶梁柱《鬼火》,必须有人继承他过去承担的职责。

沟吕木刚挂掉电话,手机又响了。现在十崎京香倒下,沟吕木就是警察方面最信任的人。沟吕木对着手机大声叫道:

「就不能找个人去把十崎事务官叫醒吗?我是学者,工作很忙的。……她还年轻,那点伤三个星期就能出院,现在干点活也不会死。我没听见,再说一遍。不好意思,地下战壕的地图已经被烧掉了。」

「……神和家……有……复印件……」

魔导师公馆面临战场的到来,渐渐恢复了活力。看这架势,恐怕要把医院当成临时办公室了,实在是不讲公德,以沟吕木的性格,他对于在医院里打电话这件事根本不会有丝毫犹豫。

「下面不是有那么多事务员吗!受伤了又有什么关系!我是学者不是打杂的!就算公馆烧了,我的时间也由我自己安排!」

「你快走吧,仁。那帮家伙由我们挡下来。」

曾经超然洒脱享受人生的挚友朝他笑了笑。

那张五官棱角分明宛如贵公子的面容上,也终于开始出现了可靠的沉着。有《鬼火》东乡作为导师为他们压阵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们这一代人过去总觉得自己还只是毛头小子,而现在,不得不作为成熟的人背负起重大责任的时候已经到来-

——十崎京香做了一个梦。

她知道这是在做梦。

因为眼前的光景,出现在理应已经烧毁的公馆本馆。

那是六年前的记忆,武原仁还只是个高中生。仁穿着校服,在伪装成资料馆的公馆本馆门前,抱着一个纸箱站立不动。用胶带封住的箱子上,用油性笔凌乱地写着《武原·橱柜》。

仁呆站在路上,京香在他身旁停下了车,想要把他送回公寓。她进入大学之后刚刚拿到驾照,最近经常让发小搭车。

听到舞花因事故去世的消息,当时的她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听说过,舞花过去有一段时间,由于会将身体化作魔法的体质,身体只要被人看到就会遭到破坏。但是进入高中之后症状已经稳定下来,人也精神了不少。

「仁,我听爸爸说你有行李要搬——」

她透过车窗呼唤发小。明明都将车停在了他的身旁,他却完全没有打开车门的意思。仁瞪着双眼,却什么都没有看。京香也不是不伤心,只是在仁仿佛能够微微撼动地面的无言恸哭面前,她被震得动弹不得。

京香此时已经养成了习惯,失去容身之处反而让她乐得轻松。

「那是舞花妹妹的东西吗?」

「……不是。」

仁的视线落在怀中抱着的纸箱上。

「不是舞花的,全都是我的东西。」

随后,他与她之间只剩下了沉默。

京香直到三年后才详细了解魔导师公馆。武原仁是为了用魔法治疗妹妹的身体才进入公馆,随后作为展现出天赋的妹妹的附带品接受杀人训练。然而到头来,仁保护妹妹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武原舞花最终作为专任官因公殉职。

「对不起,京香姐。这些东西、还是必须得由我拿着,我去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坚固的大门再次从内侧打开,一名少年来到了仁的背后。时节已是深秋,这个高中生的制服外套却是纽扣一个没系,连里面的衬衫纽扣都解开了一半。每当她去仁的公寓时,总能见到这位八咬诚志郎不知为何住在那里。

八咬看到京香便僵住了,露出一副难堪的表情。这里是她无法踏足的世界。

「仁,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没事。已经全部结束了。」

抱着纸箱的仁向右转身,想要回到大门里面去。

就在此时,第三名来客越过了大门。那是一位身穿和服、如同从时代剧中跑出来的男人。京香直到入职魔导师公馆时,才知道他就是东乡永光。

「别哭,呆子。」

仁和八咬顿时脸色发青,小心翼翼地挺直了腰。这个双眼紧闭的男人说仁在哭,但在京香看来,咬紧牙关的发小是在与某种东西战斗。

古装武者朝面色痛苦勉强忍耐的仁劈下话语的刀刃。

「武原啊,你莫非觉得只有你挂念她吗。你们的关系难道如此肤浅?」

如同中了魔法,仁的眼中真的落出了泪。

他的滚烫泪水就像致命伤口中涌出的鲜血,不断落在他怀中的纸箱上。看不下去的八咬替他把东西搬进了洋馆,仁缓缓地乘上了她的车。

「仁,那个像武士一样的人是谁?照顾你的人吗?」

「我要……杀了他们。」

震惊的京香看向后视镜。坐在后排的仁抬起头,失去光彩仿佛已死的双眼稍微取回了一点生气。

「我要杀了他们。」

在她看来,他这是在痛哭哀号,诉说自己想要变强。沉默无言时的空虚,每当开口时就会凝结成与高中生相符的愤怒之形。空有人样的形骸终于恢复了京香熟识的发小的样子。

「京香姐,你怎么是那种表情?」

「恨是爱的反面……这是听谁说的呢,是爸爸吗……对不起,这种时候我还这个样子。」

京香确认到在消沉的仁身边依然还有她的位置,便松了一口气。父亲在舞花的身体出现异常时,告诉了京香这个世界存在魔法。然而不论是父亲还是仁,都不愿意告诉她更多。

「小仁。这个世界不是有『魔法』吗,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

「因为我、还有京香姐都不是魔法使啊,所以我们永远碰不到奇迹。」

仍是大学一年级的她,根本想象不到三年后十崎家客厅化作血海的景象。仁也一直隐瞒着他的工作内容。因此,直到父亲殉职为止,她都相信『魔法』是非常美妙的东西。

「小仁,你看到过魔法吗?舞花妹妹是魔法使吧?」

「看过。……看过……舞花的魔法,能在天上飞,还能在墙上走,非常厉害。魔法很厉害,但是对于魔法使而言,我们都是虫子罢了。」

「是吗……不过,我也想看看魔法啊。」

京香握着方向盘,脸颊愈发舒缓,但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湿润了。因为她意识到,自己谈起舞花时,如同在谈论一个陌生人。明明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听说成了魔法使后就渐渐疏远,知道上了高中的舞花折断了仁的胳膊之后,就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过。京香并不是仅仅为她对仁如此狠毒而发怒。

关键原因还是,所谓魔法使,对她来说仅仅存在于梦中,并非现实。

——醒来时,她发现发小正在自己的床边。梦中还是高中生的武原仁,经过六年长成了二十四岁的大人。事态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幼小的梅洁尔也在他身边,似乎很好奇地在病房里东张西望。

京香稍微挪了挪倦怠的身体,只把头转向了他。

「你来了多久了?」

「五分钟左右吧。」

仁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总是无意识地让她心脏狂跳。她躺在床上,个子不高的梅洁尔也担心地窥探她的动静,于是京香摘掉了难看的氧气面罩。

「你还不去地下吗?」

因为睡了一觉,之前还疼得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现在虽然虚弱、但已经可以对话了。仁的脸色似乎也好了一些。

「这次貌似是要预测东乡老师通过的位置,然后用魔法移动过去埋伏。今天我刚在《幻影城》里战斗过,所以给了我一点休息的时间。」

京香她们并非一定要马上阻止正向地底深处前进的东乡。《协会》并没有禁止对地下的探索,问题只在于对《协会》最重要设施的袭击。因此,只要在东乡抵达那里之前击败他就不会引发危机。

「这样啊……的确,东乡先生不能靠魔法移动,只能自己走下去啊。」

京香觉得理所当然应该出现的仓本绊,并不在病房中。

「没看到小绊啊,怎么了?」

「我告诉她巴比伦事件的事了,小绊不会再回我这里了。现在大概在神和那边。」

仁为了不让京香发现他的痛苦眯起了眼睛。梅洁尔似乎在思考现在是不是抓住仁的手的好时机,孩子气的手指悬在半空犹豫不决,而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让少女垂头思索的纠葛。京香看到这个样子,忍不住想要为难他。

「寂寞了?」

「突然说什么呢。」

「你不是说过小绊就像家人一样嘛。」

「就算是家人,也不可能一直在一起。我和京香姐不就更是这样吗。」

京香的腹部传来一阵刺痛,因为她一不留神绷紧了腹肌。

她没有忘记,她们之间还有太多隔阂,在她看来不足以划分到『家人』的范畴。

「仁,你怎么对我说得出这种话?仁的家人只有舞花妹妹啊。」

迟钝的发小绷紧了脸。京香的身体中还残留着伤痛留下的损耗和困倦,因此相应地,她也迟钝了不少。

「能做仁的家人的,终究只有舞花妹妹一个人而已。你自己想想吧,你做的所有事,最一开始的起点不都是舞花妹妹吗。到了现在,她也依然是仁的『神』。」

京香认为爱与恨是表里一体,她眼中的仁就是如此,她也能确信,仁眼中的舞花同样如此。

「关于舞花妹妹,仁必须要好好在心中整理一下才行。你只是把高中时的作业留到现在一直不写,明知道不可能,还总是不停地说什么『大家都是家人』。就因为这样,梅洁尔和小绊都一直被你吊着没个着落。」

她和梅洁尔对视了一眼,少女如同在主张『这是我的东西』一样,小手紧紧抓着仁的衬衫。

京香把《鬼火》的反叛视作组织的新陈代谢。东乡的答案是守住《公馆》的面子和对刻印魔导师的诚实,这本身没有错,然而却与现代社会的生存方式有着决定性的偏离。东乡一向都生活在与魔法使交际的狭窄缝隙之间、无视时代变化直到现在。

被小魔女紧紧抓着的仁,他的内心蕴藏着和东乡同等的危险。然而明知如此,她还是派出了他。魔法对东乡无效,近身战又无人能与之匹敌,只有仁的远距离狙击还有胜算。

她突然非常想喝啤酒。肚子上刚开过刀,当然不可能得到批准。

「是吗。莫非,我对京香姐——」

「都过了多少年了,别谈那些往事了。对东乡永光开枪之前,你要好好整理自己的情绪。」

仁从未改变的迟钝虽然让京香看着生气,但同时也让她感到安心。仁和京香无法触及奇迹。她的心底掠过一阵几乎让她流泪的剧痛,她知道这疼痛的原因。

「仁,你可不要把重心挪到『魔法使那边』啊。我站在『人类这边』,永远都会遵守这边的逻辑、保护这边的利益。《公馆》这个组织,也代表了我们人类自身对魔法使的恐惧和憎恨。想跟他们搞好关系可以,但一定要适度呀。」

这个世界的居民——最起码与魔法相关的人,全都打心底里憎恨魔法使。最基本的安全都不断遭到威胁,自然不可能保持心境平和。而且,这些让人忍不住心生嫉妒的拥有力量之人如此地侮蔑她们,憧憬也会转化为反面的愤怒。

重伤在床的十崎京香,终于理解了父亲弥留之际留下『杀了他们』这句话时心中的恨意-

武原仁茫然离开了京香的病房。

京香说,对于仁而言,妹妹舞花到现在依然是他的神。他熟识的发小说出的话语,几乎让他全身麻痹,踏在地上的脚底也没有丝毫感觉。

「……怎么样,老师?」

梅洁尔抬起眼睛偷瞄他的样子。由于《鬼火众》背负了烧毁公馆的责任,刻印魔导师直到刚才都不允许进入医院深处。仁接受狙击任务后,梅洁尔才能进来看望京香。

仁选择梅洁尔负责用魔法将他运送到目标地点。这样一来,即便她是神和瑞希管理下的刻印魔导师,也不会被当作道具派去参加战斗。不过这也意味着她要成为仁的助手,同他一起承担杀人的责任。

「『怎么样』是指什么?」

小魔女的声音如同在责备谎话连篇的男人一样充满怨气。

「老师对我也一直都说『像家人一样』吧,就跟京香说的一样。我也一直被你吊着没有着落,我觉得这样很不好。」

梅洁尔紧紧抓住仁的外套。因此仁也只好减小步幅、配合她的速度走在医院的走廊上。

「京香姐说的不对,你不是舞花的替代品。而且你和舞花的性格根本就完全不一样啊。」

「魔导师公馆有那么多魔法使,老师还是选了我。我一直想搞清楚到底是为什么。是看上了我的魔法?还是看上了我这个人?还是说,只是单纯讨厌让小孩子去送死?」

魔导师公馆正是因为不想看到小孩子死掉的伪善,才将梅洁尔送入御陵甲小学还多加照顾,甚至把仁也送进小学当冒牌老师。但是对于仁而言,少女的幸福,就是他的精神支柱。

「一个小时前不是才刚谈过这个话题吗。你还真喜欢让我把同一句话说好几遍啊。」

「女孩子都是这样的。老师呀,再对我说一遍,让我稍微放心一点。」

在小学里,女孩子要比男孩子早熟得多。

「我不想让你死,也不想让你杀人,只想让你过上普通小学生的生活。虽然你可能想活得像个魔法使,但我的愿望就是这样。」

然而梅洁尔露骨地做出失望透顶的表情撇开了视线,仿佛在教训他『不是那句台词』。

梅洁尔身穿连衣裙,头发上系着的缎带和裙子同样是棋盘格花纹,她生气时的表情极为丰富,和她的年龄完全不符。

「老师该不会觉得,不死就是魔法使的幸福吧。」

孩子气的小魔女如同要刻意和仁拉开距离一样停下脚步。因为她咬紧了牙关,柔软的脸颊也变得僵硬了。

「老师,我现在有老师、也有学校。但是,如果没有这些,我可能就和《鬼火众》一起造反了。如果失去了在魔导师公馆的容身之处,刻印魔导师要怎么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笨蛋,你不要像这样把自己放到孤独的立场上,你除了是个魔法使以外,不是还有其他的容身之处吗,你明天还要继续上学呢。」

仁主动伸出手去,抓住了少女的小手,对方紧张得冒出了汗。

「我曾经让妹妹从《公馆》辞职,结果被她折断了胳膊。不过,等我长大成人之后,我想明白了妹妹为什么要做到那种地步。」

仁想起了当初将舞花的遗物全部塞进公馆本馆的橱柜里的事。比起回想起这种他以为早已烧干净的古老回忆,他更希望眼下的梅洁尔能好好听他的话。

「这个国家,能让魔法使在『社会』中发挥魔法本领的地方,也就只有《公馆》了,所以妹妹很害怕我强迫她放弃。……但是,肯定还有其他的生存方式。甚至是能让舞花活着和你见面的生存方式,我觉得大概都是有的,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

那个时候已经杀过人的舞花,也很害怕仁的改变。像那样保护仁,就是身为魔法使的舞花的容身之处。和仁一直保护梅洁尔非常相似。

「京香说的一点都没错,对于老师来说,舞花就是魔法使的神。老师就是希望某一天能好好面对舞花才战斗的。」

「希望好好面对舞花……是这样吗、不、我觉得不对。」

对仁而言,与妹妹的关系起始于想要成为英雄人物的愿望,这也是他能继续当小学老师的根源。不过她已经死了,他已经不可能再『面对』她了。

「我们还是快点把事办完吧,然后回学校去。」

小魔女用手指在胸前摆了一个心形。那是『最喜欢你』的暗号。

「好呀,哥哥。」

一瞬间,他的全身都喷出了不明所以的冷汗。

「……为什么叫我哥哥。」

「老师不是想和我当『家人』吗?但是又不把我看作『妻子』。所以只好这样喽,哥哥。」

每当被她这么叫,仁汹涌的感情就在大脑和头盖骨之间急速旋转。

「梅洁尔,这种叫法刺得我心脏疼。」

小魔女捂住胸膛,脸上泛起了红潮。看表情就知道她又想象到了什么东西跃跃欲试。

「那就是想当我的弟弟?想被我骂、想被我调教、想被我培养成喜欢的样子?老师真是不知羞哇。」

「等一下,弟弟可不是那种东西。」

不过,她的眼中明显充满着爱意、而不是挑衅。少女发现了仁脆弱敏感的部分,就一定要踏进来,因为她是个施虐狂。

「老师不把我当妹妹也不把我当姐姐,又要怎么把我变成『家人』呢?老师难道不想让我像个姐姐一样踩你使唤你抢你的菜吃逼你给我揉肩吗?」

「总之,你想象中的姐弟关系完全错得离谱。」

梅洁尔的世界太狭隘,她貌似是从御陵甲小学六年级一班的人际关系中学习何谓姐弟的。

「老师呀,对青春期的姐姐充满兴趣,并没有什么好羞耻的哦?」

「我们班的男生到底是用什么眼光看自己的姐姐的?」

在走廊上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一名护士尴尬地挪开了视线。仁感受到了自己社会生命的危机,心脏几乎要爆炸。然而梅洁尔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状况。

「你可以不用老师的口气,像个哥哥一样叫我也没问题哟?」

「那可太难熬了,饶了我吧。」

仁好想抱头打滚。梅洁尔面对这样的他,真心饱含爱意地叫他「哥哥」。本来应该有不少人来来往往的医院走廊,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只有他们两人的狭窄小道。他们的旅途总是前往更加幽暗的地方。

「这就是你最敏感的地方吧,哥哥?我要在这里好好教训你,让你回去之后只能屈服于我,除我之外的事情全都不管。」

小魔女如同闻到了舞花的气味醋意大发一样,用指甲猛戳仁牵着她的那只手。梅洁尔的情意实在太过深重,让他十分担心她将来会变成怎样的女人。

「满口说我是什么『家人』,实际上却在老早以前就有了心中的第一位,太不诚实了。老师到底打算把我排到第几名去?」

现在明明是关系到《公馆》与刻印魔导师命运的紧要关头,他的心脏却疼得几乎要让他发疯。这种对话实在是蠢到了一定境界,让他无可奈何哭笑不得。

「——哥哥、吗。」

仁一瞬间占据了能护住梅洁尔后背的位置,迅速转过身来。因为这个声音不属于梅洁尔,而是一个粗哑的男人声音。对方是一个身穿豪华长袍的中年男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个魔法使。抚着四方脸下边胡须的动作充满了傲慢,令人生厌。此人是负责《协会》与魔导师公馆之间交涉工作的魔法使公务员、协调官贝尔尼奇。

贝尔尼奇叼起一根粗大的雪茄,用魔法点着了火,随后吐出一口玉米味的烟雾。

「忘了吧,我只是随口说一下试试罢了。」

简直像个恶劣的玩笑。

魔导师公馆之所以陷入目前的苦境,根本原因就是魔法使势力《协会》单方面中断了交流。《鬼火》攻向地底,本身就是为了这桩恩怨。然而,这个一直以来担任《协会》交流窗口的魔导师,出现在了公馆陷落后治疗伤员的医院中。

「你为什么在这里?《协会》不是已经和魔导师公馆完全断绝关系了吗?」

「看你一副不理解的样子啊,《沉默》。这也并非我的本意。」

《沉默》是仁还是专任官时的外号。魔法使们总喜欢给别人起听起来非常夸张的别名。用《沉默【Silence】》这个英语单词,是因为《协会》的宿敌神圣骑士团与美国勾结,所以对于贝尔尼奇这样的魔法使而言,英语是最脏的骂人话。

仁只觉得这个人从头到脚都让他看不顺眼。

「不是你的本意却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不、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所有事都结束了,到了这会儿却又冒出来?」

贝尔尼奇继续像在演戏一样叼着雪茄吞云吐雾。他的雪茄其实是镇定剂,这个四方脸的中年男人,瞪大冒着血丝的眼睛,视线一直在附近摇摆不定,看上去非常焦虑。

「我个人倒是不在乎,不过我提醒你,贝尔尼奇,医院里禁烟。」

「那只是《恶鬼》之间的规矩,谈多余的事情没有意义。你们《恶鬼》想要知道什么,就由我这个魔法使告诉你们吧。」

仁能想象得到协调官带来了怎样的情报,正因为如此,话语中暗藏的血腥味让他相当厌恶。

「你找到《鬼火》目前在什么地方了吧。稍微等一下,听说他要攻击《门扉》,不过真有地下通道通往那种地方吗?」

仁能猜得到,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和其他魔法使采取不一致的行动。贝尔尼奇属于现在《协会》中的少数派势力,他们在《协会》内的立场也很艰难。在八月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中,他们差点被主流派用核弹谋杀。

贝尔尼奇仍是一副极不愉快的表情,吸完了一根雪茄。

「魔法使怎么可能会建造通往《门扉》的地下战壕。《鬼火》是打算像个鼹鼠一样挖一条新的通过去。」

随后,这个魔法使又从长袍袖子里取出第二根雪茄,仁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傲慢的男人如此慌张失措的样子。

「原来如此。自己挖一条新的通道可能更加实际,而且不会有陷阱。」

「你们要是不处理好这件事我会很为难。我来用魔法送你们去能够埋伏《鬼火》的地方,一定要在他接近《协会》中枢前早点解决。」

围绕着仁的状况就是如此这般。接下来他要和从前在《公馆》的同伴互相残杀,医院的空气宛如他已经置身于地下一般阴冷冰寒。

「《公馆》都进入了新时代,我也离开了公馆,结果到头来要干的事情还和从前一样老套。」

仁忿恨地说罢,他的手突然热了起来,梅洁尔用两只小手包住了他的手,那份温暖让他全身的血液恢复了一点温度。

「老师,不用勉强自己。」

天真烂漫的魔女做出一个逞强的笑容,这让他想起来,他还欠着贝尔尼奇一个重大的人情。夏天的核弹恐怖袭击事件中,就是这个男人从《协会》主流派手里夺回了受到枪击濒临死亡的梅洁尔,并治好了她。

「我没有勉强自己。我从京香姐那里接受了委托,我如果要活下去保护你们,就需要和《公馆》的联系。如果《协会》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崩溃,对我也没有好处。这些都是我自作主张的『欲望』罢了。」

仁为了制造能让他和梅洁尔活下去的环境,要去杀死自己的老师。没有纯粹的正义感或什么道理,只是出于算计射杀恩人。仁要为了自己想要保护她们的『欲望』而杀人。

拿工作当作借口是最轻松的。然而如果真把这件事当成单纯的工作的话,仁就成了脱离《公馆》、纯为报酬杀人的职业杀手。所以仁内心里还是希望东乡能够回心转意。他的判断标准已经彻底混乱,早就失去了一贯性。正如神和瑞希责难他的那样,仁始终都是这么颠三倒四。

「没错。我接受这个工作,是为了我自己的『欲望』。所以,你只是个被卷进成年人毫无意义的厮杀中的受害者。」

仁如此说着,闭上了眼睛。他感受着梅洁尔的体温,她如同在黑暗中的一点光明,又像溺水者抓到的一根芦苇。

正因为他自己就是个无聊的男人,所以经常能看清那些和他一样无聊的阴谋。

「贝尔尼奇,你是在发现东乡老师冲进地下之后,才慌慌张张开始行动的吧。所以一切都结束之后,到了这会儿你才冒了出来。」

仁没有往贝尔尼奇的脸上狠揍一拳,但他很想让那张脸露出像被揍了一拳的表情。不过,他很害怕让梅洁尔看到与她同为魔法使的人暴露出下作之处。

「《协会》的少数派,也同样在等待公馆毁灭。京香剩下的人手越少,供给刻印魔导师的《协会》就越能占据优势。你们想在战斗结束后掌握对《公馆》的主导权,所以等到现在才开始行动。」

如果《鬼火》没有放那一把火吸引了众人的注意,神圣骑士团就会攻陷公馆本馆。那些圣骑士为了达成神意连小孩子都会杀,若是那样,如今身在医院的京香和公馆工作人员肯定全部都得死。随后贝尔尼奇他们就可以把失去行政部门专家的《公馆》收为傀儡。仁已经理解了自己的老师为何要跨越《协会》不容触碰的底线、带领手下一同踏上黄泉路。

「然而,东乡老师却做出了你们预料之外的行动,导致你们这一派现在非常危险。你们打算最终恢复和魔导师公馆的交流,所以一直在为此铺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协会》的中枢或是《门扉》遭到攻击,你们至今为止的政治工作被揪出来,肯定会被主流派认定为间谍,然后遭到清洗。——所以,公馆战败本来对你们而言是好事,如今却又只能赶来帮忙。」

黑暗之中,只有贝尔尼奇呼出的镇定剂的烟味越来越重。

「我听说自相残杀是你们《恶鬼》的习性。果然是经验丰富啊。」

仁不觉得他的故乡是《地狱》,但实事求是地讲,这个世界的确没有神。

「无耻!亏你能这么厚颜无耻地承认。与神和世界平起平坐的魔法使,连和无法使用奇迹之人的约定都遵守不了吗?」

少女的口中迸出了尖锐的声音。仁睁开眼睛,看到告诉他『这个世界不是地狱』的少女涨红了脸,怒视着贝尔尼奇。

仁不知道要怎么跟高傲的幼小魔女解释这个道理,他只是想让少女长长久久地好好活下去,因此说出了最无聊的答案。

「谢谢。不过,你应该更加珍惜自己一点。人类就是这个样子,在自己看不起的人流血的时候只会躲在安全的地方旁观悲剧。贝尔尼奇也是如此罢了,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

仁的口中接连吐出多余的话。

「被人蔑视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要这里还被叫做《地狱》,我们还继续被称作《恶鬼》,这里就只会一点点接近真正的地狱。」

然后,他们之间的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

贝尔尼奇咬着雪茄摇了摇头。

「我听说你已经两个月没摸过狙击枪了。这次工作非常重要,你先去警察的靶场练习一下吧。结束之后就去东乡挖的地道入口。……闭上眼睛。」

据说《门扉》位于东京的地下深处。过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的美军占领期,魔法使们为了保护此处,在地下战壕中设置陷阱,制造了一座大型迷宫。

然而,如果知道了《门扉》的具体位置,直接挖一条新的地道直线通过去,这些布置就会全部失去意义。这个世界的人可以破坏各种防御魔法,由他们来挖掘地道的话,保护地底《门扉》的就只剩下岩床了。

面对这种攻击一向是由魔导师公馆负责应对,因此,当《鬼火》东乡永光烧毁了公馆本馆后,便制造出了能使用这一手段的死角。

贝尔尼奇的魔法一瞬将仁他们带去了别的地方。听从他的吩咐一闭上眼睛,下一瞬间就移动到了警察的练习靶场。对于大部分高位魔导师而言,瞬间移动都是最基本的技术。仁使用配备给他的狙击步枪,安装上打算在正式行动中使用的夜视镜,试射了几十发子弹。出于安全考虑,他希望能在刀砍不到的远距离、在对方察觉之前将《鬼火》一枪毙命。

「不过,真到了现场应该没有那么远的机会。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仁强装镇定地说了大话。射击练习中,他在两百米的距离射了好几发子弹,弹着点距离靶心都有三厘米左右的偏差。他过去在更远的距离都能狙击成功的本领,现在的确是退步了。因为被《公馆》解雇的两个月里,别说训练,他连摸狙击枪的机会都没有。但是,哪怕没有找回感觉,因为有着时间限制,他还是不得不就这样投入工作。

第二次魔法移动,让他出现在了一个彻底一片漆黑的地方。

黑暗之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老师,我来点灯。」

随即,出现了一个如同电灯泡的橙色光源。他们就好像在昏暗的帐篷中围着一盏提灯,梅洁尔对他露出神秘的微笑。

「光线这么暗,真让人心跳加速呢。」

仁觉得女孩子简直就是转换心情的天才。

「衣服怕是要沾上气味了。」

《鬼火》挖出的隧道,是宽高都约有三米的半圆柱形。隧道内散发着呛人的异臭,那是木材、墙壁涂层、还有馆内的塑料制品燃烧发出的臭气。很容易想象得到,这里就是公馆本馆的地下。

「上面的洋馆还在烧吗?」

梅洁尔露出担忧的表情。

仁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都市中的战斗总是伴随着火灾。

「那么大的建筑物,要灭火还得再花一段时间。如果不小心引燃了周围的树林,搞不好还会一口气烧到附近的住宅街去。」

「那就没办法了。」

小刻印魔导师想笑一笑,却挑不动僵硬的脸颊。仁用手指摸了摸她的脸。少女一直都是仁的救赎,因此他相信自己也能拯救她。

「消防车应该还在,等我们这里的事办完,就去本馆看看状况吧。」

「哥哥,加油哦。」

梅洁尔又开始老调重弹。看到仁被出乎意料的单词震得哑口无言的样子,少女开心地眯起了眼睛。

「《沉默》,在这个地道里注意不要使用魔法消除。《鬼火》的下属布置了会对魔法消除起反应的陷阱。」

贝尔尼奇忠告仁『不要使用』,因为武原仁是唯一可以『不使用』魔法消除能力的《恶鬼》。所以他虽然自己不能使用魔法,但可以从别人手中得到魔法的恩惠。

「你从上面的火场里把『那个』拿过来了吗。」

隧道深处是极陡的下坡,只能勉强站立行走。通道并非直线,而是以螺旋状向地下延伸。

仁又一次来到了离天空过于遥远的地底。他在以《鬼火》为师进行训练的高中时代,就见识了这里深不见底的阴暗,如今依然和那时别无二致。也不可能会有什么改变。

贝尔尼奇取出第三根雪茄,用拇指和食指夹着,摆出一副装模作样的姿势。

「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那个』接下来会传送过来的。」

仁马上就明白了魔法使话中的含义。倾斜的隧道中,开始出现一个类似行李箱的物体的形状。那种出现方式在自然界中是不可能发生的,就好像原本的物体被切割成了一千份零件,然后被挤到了空无一物的空间中,一份份陆续化作实体。如同用传真机将物体传了过来,但实际上背后的原理是魔法。

一个完整成型的行李箱哐当一声落在了昏暗的地面上。随后是第二个箱子开始传送,第二个结束之后是第三个,行李越来越多。而最后从空间中现身的,明显是一个身穿铠甲的人体。

因自然法则的扭曲而诞生的数万魔法之中,有一种魔法被称作因果大系。这种魔法能从现象的因果关系中发现《魔力》并加以操纵。『某物目前存在于此』的现象,有着『存在于此』的『原因』,和『下一瞬间也依然会存在于此』的『结果』。用因果魔术将『原因』和『结果』强行切断并重新连接,就能实现魔法转移。分割成小份一个个传送,是因为这种魔法一旦失败传送对象就会被破坏,而分割成小份传送,要比将复杂的物体一次传送完毕更加容易。

传送过来的人恢复了完整的人类形体,是一个如同用象牙雕刻而成的白色女人。

「贝尔尼奇阁下,任务完成了。」

这名白发美女现身在仁的眼前,身上的骑士装束如同将重型甲胄与优雅的长裙融为一体。橙光下的绢丝光泽和奇特金属装饰物的响声,让她看上去也像是一名舞女。两条手臂纤细而柔嫩,实在不像是能挥得动剑。

她大概是《协会》的高位魔导师,这身装扮完全就是童话中的人物。

「《恶鬼》,那些东西交给你了,随便你怎么处理。」

这位脱离现实的稀客,说出的话也很脱离现实。

「听不见吗?我拎不动比剑更重的东西。」

仁来回看了看落在隧道中的三个行李箱和刚刚现身的女骑士。这个女人不像是能交流的样子,于是他向贝尔尼奇说道:

「看来,即便火灾那么严重,《公馆》的地下武器库也没有受到损伤啊。」

仁靠近女骑士脚下的行李箱,打开锁扣。

第一个箱子中,放着给他留下了许多回忆的步枪,是仁在魔导师公馆时一直使用的雷明顿M700。既然练习不足身手生疏,就只能用习惯的道具来弥补。

另一个较小的手提箱中是一把树脂制手枪。这把格洛克19应该是与警察协作之后得到的特殊急袭部队装备,另外附有三个备用弹夹,还有一盒百枚装9mm弹。

看到最后一个细长的箱子中放着的东西时,仁屏住了呼吸。那是一根长约六十厘米的铁棒,不过,箱子内部却预留了足以放下刃长一米长剑的空洞。

「真的可以吗?这可是神人遗物啊。」

仁自然不可能忘记,这是在东京地下的战斗中,王子护豪森交给他的《剑》。虽然现在是铁棒的形状,但只要受到魔法消除,成形魔术遭到破坏,就会恢复拥有黑刃的长剑姿态。它的锐利程度超乎常识,作为神人遗物也不会损坏,正可谓是神人之剑。

在仁最近的战斗中,这是装备最为精良的一次。然而也正因为此,仁具体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就觉得百感交集。

武原仁接下来要用狙击枪杀人,对方是他的老师也是前同事。单纯的事实让他感到无比沉重。

他好想逃避『今天』,不禁回想往日的这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他从为了《贤者之石》追捕仓本绊的神圣骑士团手中逃跑,流落到前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的家中。之后在《幻影城》被一千名骑士和圣骑士将军一遍遍打败,又和绊分别。短短一天就经历了超乎想象的剧变。

最糟糕的绝境前方,等着最恶劣的工作。从神圣骑士团手中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同一天,又要去射杀《鬼火》。仁已经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了。

「梅洁尔,你现在幸福吗?」

一问出口,他就觉得这是个蠢问题。梅洁尔是女孩子,而且只是个小学生,体力上肯定比仁更加难熬。

然而,回过头的仁,却看见少女笑容满面地回答:

「当然幸福啦,老师。」

在这被微小光芒照亮的地底,仁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世界的尽头。

「贝尔尼奇,狙击的具体流程有安排吗?十崎事务官有什么指示?」

「提出这次作战的不是十崎京香,而是我。」

「原来如此。」

仁将熟悉的狙击枪装配好。这次,魔导师公馆很快就决定舍弃《鬼火》,但对身为魔法使的《鬼火众》却态度暧昧。看来早在与仁会面之前,贝尔尼奇就与京香和清水健太郎有过接触。与魔法世界的关系牵扯到日本的国家利益,所以才会给他提供充足的装备。

他的脸上冒出了汗。这条隧道渗着地面上的火灾气息,内部极其闷热。而仁身边的高位魔导师们,包括梅洁尔在内、全员一滴汗都没出。他们能用魔法保持舒适的环境。

仁所知的地面上的现实,已经离他无比遥远。

突然,一阵沉重的震动,让隧道的壁面微微摇晃。持续时间太短,不会是地震,但这种振动让仁感到心底发寒。在地下发动大规模魔法,立即被地面上的居民感知受到魔法消除,就会引发这种震动。他当年在漆黑的地底接受训练时,每当体会这种感觉,都会身受濒死重伤。

了解这个世界的贝尔尼奇也很快有所察觉。

「看来圣骑士正在接近,我们快点去埋伏地点。」

在魔法光源下,仁用熟练的动作确认手枪的保养状况,将枪套挂在左腰。他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苦涩,咬紧了牙关。

「『埋伏』啊。你已经知道《鬼火》一行人会去哪里了吗。」

贝尔尼奇比仁更了解地下深层。在葛兰事件之前、魔导师公馆还在完好运作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仁都是从《协会》手中接到情报,然后前往讨伐目标。

「你了解的东西还真多,机械化圣骑士师团的动向你们好像也非常清楚啊。」

在贯通岩床形成的简易隧道中,贝尔尼奇的影子如同幽灵。

「当然。圣骑士利用武藏野迷宫浅层从地下包围了公馆本馆『遗址』。数量大约两千人,他们的目标也是《门扉》。」

「该死。他们的先锋和我们距离多远?」

「差不多直线距离三百、道路距离五百吧。不用担心,『幸好』前面有核爆留下的辐射污染,骑士们会一边清洗一边前进。之前为了阻止污染填埋了一部分地下战壕,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竖起耳朵仔细听,仿佛能听见不计其数的骑士前进的足音化作地面鸣动向这边传来。

向地底深层的移动也十分简单,在一瞬间就完成了。夏天仁前往地下都市时,花了好几个小时在地下通道彷徨差点死掉。而这回有贝尔尼奇使用魔法,仅仅眨了一下眼睛,就到了一处巨大的地下空洞。

贝尔尼奇曾经用一句「所谓质量守恒和能量守恒定律只是没有力量之人的怨言罢了」,彻底否认了科学。这就是拥有力量之人的世界。

这里是一处巨大的空洞,庞大到仿佛一切感觉都丧失了意义,无法想象居然是存在于地底的设施。凭借梅洁尔点亮的微弱光源,根本看不见边界处的样子。不过,没有任何障碍物的地面上,散落着无数像弹珠一样的玻璃球。它们折射、反射了梅洁尔的等离子体光源发出的橙色光线,闪得仁眼花缭乱,如同闯入了万花筒。

「这是什么地方?」

他仰天观望,只有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如同没有星光的夜空。

体格高大的贝尔尼奇,仿佛输给了这里空白的压力,身影看上去都虚弱了几分,显得相当不安。另外,还有一点与几秒前有着明确的不同——这里的气温高得近似于盛夏。原因显然不是太阳,而是地热,这便是地底深层的温度。

「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

魔法使的话语,在这过于广大的空间中甚至没有引发回声。

仁踢了一脚身下的小玻璃球。整个地面都仿佛仔细打磨过一样,有着微妙的倾斜,玻璃球向着同一个方向顺滑地滚动。

「这里是刚才的隧道入口下面多少米?我从没听说过迷宫深层还有这么大的空间。」

「按照你们下贱的度量衡,这里差不多是地下八百米【meter】。」

仁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不论是在地下极深处建造的大得荒唐的建筑物,还是一下子就能移动到这里的魔法,都是他无法触及的事物。

魔法使摸了摸胡须,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是汗,接着随口说道:

「这深度也没什么了不起,对于真正的高位魔导师而言只是信手拈来。像《近神者》葛兰或是《三十六宫》,只要没有魔法消除,从地面上一击就能贯穿到这个深度。」

个人所能掌握的力量尺度完全不同。仁他们一般人和魔法使无法正常相处的最大理由,如今就展现在他的眼前。他手中的狙击枪,一下子显得像是不可靠的玩具。

不过,即便如此,魔法使们还是被赶到了这个世界历史的边角之中,因为能够消除魔法的人类数量增长得太多了。仁不禁自问,如果《协会》背叛的原因是对无法自由使用魔法的不满,那么他们要如何才能解决这个根深蒂固的问题呢。

「总之,得先想办法解决眼前的问题。」

他寻找小魔女的身影。她好像很讨厌脖子上出的汗,撩起了自己的黑色长发。

「梅洁尔,能不能拜托你去跟京香汇报一下,我们已经到了埋伏地点?」

可能的话,仁不希望她卷入和《鬼火》一行人的战斗。

「那我得好好记住这个地方才行。……老师你这是什么表情?圆环大系的转移魔法,跳不到不认识的地方。要是不好好记住,就回不到这里了。」

「我觉得你还是暂时离开这里比较好。《鬼火众》是刻印魔导师中最精锐的,而且他们也了解我们的手段。」

「老师,射死《鬼火》之后,你打算怎么逃?」

小魔女把今天的工作当作现实的话题跟他讨论,突然涌现的生活感让他感到困惑。少女就如同在说杀死活鱼当然会沾到血一样教训他:

「清醒一点。老师可不能和《鬼火》同归于尽,还要活下来和我一起吃晚饭呢。」

他瞬间回过神来,他一直满脑子想的都是朝《鬼火》开枪这件事,完全忘记了之后怎么办。

「老师,今天晚上吃什么呀?」

「这可头疼了,我还没想过。」

一想到自己要担心着晚饭开枪杀人,这种轻率就让他感到战栗。

仁想要摆脱这种阴暗的情绪,便刻意对梅洁尔讲起了道理。

「可能这就是杀人犯的罪孽深重之处吧。对方的人生就此终结,而对于下手的人而言却只是一个路过点。魔导师公馆就是这样把问题抛弃不答,所以才无法在组织中构建信赖关系,最终导致东乡老师的叛乱。都是因果报应啊。」

仁和他的周围,都因通过杀人将问题埋葬于黑暗之中、而留下了堆积成山的弊害。魔导师公馆就这样让成员全都成了罪人,因心中有愧再也无法走到光明之下。

贝尔尼奇在这种地方都打算抽一根,仁直接从他嘴里拔下了镇定剂雪茄。

「别小看《鬼火》的嗅觉。在狙击地点留下气味,他一下子就能发现。」

仁看着浑身皮肤都透着孩童活力的梅洁尔,感到非常惭愧。他不想让梅洁尔成为杀人犯,然而他现在要做的事却完全相反。

「抱歉,晚饭的事,等结束之后再考虑吧。」

武原仁这个男人,只有在结束战斗回到家中之后,才能取回自己的一贯性。他好想围坐在小小的餐桌旁,聊一点无关紧要的话题,实在是忍不住想要早点回家。

「告诉我关于这个地方的情报,能提高一点点成功率也好。」

少女靠在了仁身旁。刚洗过不久的头发上的洗发水味,混着汗香在空气中绽放。

「那我就要在这里留下无法忘记的回忆喽。必须得随时都能魔法转移到这里来才行对不对?」

随后,贝尔尼奇卷起右手衣袖,向上方伸出手掌。于是,在这接下来将要成为战斗舞台的地底空洞中,出现了辉煌明亮的大型光源。

贝尔尼奇使用的精灵大系,发展于一个『自身』的界定范围较为模糊、能够超脱肉体的世界。精灵魔导师能从各种物体中发现魔力,赋予其称作『精灵』的虚拟人格从而加以操纵。贝尔尼奇让聚集的空气觉醒为《风精》,将其转化为发光的低温等离子体。传说中类似人魂、鬼火的现象,很多实际上都是精灵魔导师点亮的光源。

地底的空洞,是一处巨大无比却空无一物的设施。地面是直径超过三百米的圆形,目所能及之处没有放置任何东西。壁面和天花板是连成一体的半球形,如同一个倒扣的碗。非要说有什么东西存在的话,就只有地面上反射着光线的无数玻璃球。

天顶上分布着几十团白色磷火,壮丽地照亮了整片地底。空洞虽然巨大,却让人喘不过气,因为这里没有出口入口,是一处完全封闭的空间。如果要在这里埋伏,说明《鬼火》一行人会打破墙壁侵入此处。

然而,在仁看来,这里作为伏击地点有一个重大的缺陷。

「这里没有能让我藏起来狙击的地方啊。而且连个入口都没有,都不知道《鬼火》会从哪里打破墙进来。」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这座实验场里有个很适合藏身狙击的观测室。」

「我倒是没看到有这种地方,又需要靠魔法跳过去吗?」

「如果不想让人进入某个地方,最简单的安保手段就是把这个地方建成只有能力高强的人才能进去的构造。」

「我不懂魔法使的思维方式。如果按你这么说,那只要是有能力的人不就能随便进出了吗?」

「《沉默》呀。如果对手有能力突破堵死的路,那么就算上锁也是没有意义的。我倒是觉得你们《恶鬼》造一条谁都能走过的通道、然后再加上严格的门和锁的做法才是自相矛盾。」

和贝尔尼奇谈话,让他觉得常识遭到了颠覆。不过仁早已习惯了这种偏差,这和梅洁尔与这个世界的矛盾颇为相似。

第三次魔法跳跃之后,他们所在的场所是一片昏暗的空间。这次梅洁尔赶在贝尔尼奇之前点亮了灯光,橙色的光线映出了一个地上摆着五把折叠椅的单调房间。

房间的大小也就和较大的客厅相当,差不多只有二十平米左右。在看到比棒球场还大的空间之后来到这里,让人感觉仿佛被关进了监狱。因为这个房间也没有出入口。

「这里的换气没问题吗?不会缺氧死掉吧。」

贝尔尼奇用拇指朝房间的墙壁示意。墙壁上有一个不自然的长方形窟窿,仿佛就是专门用来狙击的一样。仁还没来得及上前,小魔女就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

「老师,从这里能看见外面,好怪的构造。」

「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用的设施?」

仁也越过娇小的梅洁尔的头顶,通过枪眼一般的窟窿向外望去。外面正是刚才看到的巨大空洞,从这里几乎能够监视空洞的全部地面。这个房间应该设置在空洞壁面的上半部分。

协调官透过小孔指向空洞壁面上的一点,话中饱含确信。

「《鬼火》一行人应该会从那个方向出现。」

他所指的地方容易观察,与这里的位置关系也适合用步枪狙击。目标预计出现的地点离这里约有三百米,以他原来的本领是必中的距离。而且,仁在地下空洞内部的时候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小房间的存在。

贝尔尼奇看到仁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你已经理解了,这个地方作为狙击地点无可挑剔。在这里我总可以抽雪茄了吧?」

「怎么?你希望我表扬你吗?」

刚点燃一根雪茄的贝尔尼奇呛住了,一下子从嘴里喷出一团烟雾。

「你、说什么怪话。」

梅洁尔闲得无聊摆弄起了棋盘格花纹的缎带,并朝仁投来冰冷的眼神。

「我都说了想要留下回忆,老师却要逗那个大胡子?我有的时候真是搞不懂老师到底在想什么。」

仁手里握着为射杀《鬼火》而准备的狙击枪,却因眼前的滑稽景象感到了一丝温暖,他几乎要忘记自己正在计划多么冷漠无情的工作。

「和那种大胡子搞好关系,又能得到什么幸福?」

梅洁尔活泼得有点不正常。在仁看来,这代表她的精神开始支撑不住了。今天一天里,她在半毁的公寓中和仁战斗,在《幻影城》中被一千名圣骑士包围,然后马上又面对公馆陷落和这次狙击任务。

「要不要休息一会儿?你不累吗?」

「才不累呢。」

然而气呼呼的少女还是用舞蹈般的步伐走到椅子边上坐了下来。粗暴的动作扬起了漫天灰尘。

「总觉得老师对我的态度和对绊这样的人不一样。为什么对我就一点都不心动?老师的弱点果然是像胸部呀做饭呀这种感觉像妈妈一样的地方吗?」

她张开双手,仿佛在索要亲密接触以留下回忆。仁感觉自己跟少女看着的不是同一个世界,尴尬得脊背发痒。

「什么留下回忆,要做就赶紧做,我们看着都觉得害臊。反正是为了魔法,这点小事,是男人的话就拿出点决心瞧瞧。」

「贝尔尼奇阁下,就算是罪人,对方可是《恶鬼》。肮脏、肮脏至极!」

协调官和他的护卫骑士也开始起哄。仁被这让人无可奈何的热量折腾得脑子快要不正常了。

梅洁尔的圆环大系发展于一个振动和旋转之类的周期运动不稳定的世界。圆环魔术能从进行周期运动的物体中发现《魔力》加以操纵。圆环大系的魔法转移性质较为特殊,只能转移到视野内的任意地点、或是非常熟悉的地方。

「等一下,简而言之,只要让梅洁尔对这个房间留下印象,去医院报告完之后还能转移回来就行了吧?」

少女撅起淡桃色的嘴唇,坐在椅子上强装精神,两腿吧嗒吧嗒乱蹬,一点礼仪都不顾了。

「人家今天这么努力,却还没被老师表扬过呢。」

仁把狙击枪靠在墙上,走到房间的一端。他环视整个房间,突然觉得这里就好像是只有五把椅子的小教室。

正因为身处黑暗之中,他才想为她取回『日常』,因此他将双手猛地一拍。

「同学们,开始上课了。」

「老师,为什么要这样?」

「你今天不到中午就从学校早退了吧,正好有机会,就趁现在补回来好了。课讲到哪里了?」

仁也拼命努力不想失去自己的『日常』。他现在还无法想象,结束这份工作之后,接下来的日子要如何度过。

梅洁尔面对仁这个把学生带入战场的冒牌教师,露出如同在考验他的微笑。

「第五节课是英语哦。」

「能不能请你们打住?这里还有我们在啊。」

贝尔尼奇在一把空着的椅子上坐下,抱住胳膊提出意见。英语对于《协会》圈的魔法使而言是最脏的骂人话。

「那英语还是算了吧,第六节课是什么?」

「身为老师连课表都不记得,实在是有点差劲。是日本史啦。」

仁作为六年级一班副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的次数,还不到梅洁尔上学天数的一半。即便如此,他还是想传授给她一点知识,因为今天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

「那行,开始点名。鸦木梅洁尔。」

听到仁叫出她的名字,梅洁尔用惯常的慵懒语气应了一声。

随后仁的视线飘到了身穿附着精美刺绣的黑色长袍的大胡子魔法使身上,他想起来自己并不知道贝尔尼奇的全名。

「《协会》主席协调官,贝尔尼奇·希法基斯。」

他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白发白肤、浑身都是白色的女骑士。

「报应骑士团次席,《逆天》尤利娅·苏瓦尔。」

全是大人物。

「那我们开始讲日本史。因为没有教科书,所以你们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马上问老师。」

大胡子魔导师如同挑衅一般仰头看向房间里唯一站着的仁。

「呃……贝尔尼奇同学?」

贝尔尼奇用拇指和食指夹着胡须,一边抚摸一边露出暗笑。

「……呵、『贝尔尼奇同学』啊。……看来即便是无礼的野兽,只要站上讲台也能懂得最基本的礼节啊,《沉默》。」

贝尔尼奇似乎对『同学』这个称呼相当满意。

「呃、没有问题要问的话,我就继续上课了哦?镰仓时代和之前的公家时代不同,是武士的时代——」

掌管着《协会》与这个国家政府之间来往的魔法使、又像是在故意找事一样高高举起手,似乎真的很想让仁叫他『贝尔尼奇同学』。

「贝尔尼奇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的所谓这个国家的历史,全都是胡说八道。要讲那个时代,当然应该从和我们《协会》的关系开始讲起吧?那可是《协会》和这个国家的掌权者接触极为密切的时代。」

几乎长生不死的高位魔导师,如同亲眼见过一般讲述历史。

「现在这年头,魔法使的存在本身都是秘密,我怎么可能在课上讲啊。」

「你们嘴上说着想要改变关系,却不教给孩子正确的知识,真是不诚实。这个国家分成靠近《门扉》受到《协会》庇护的东侧、和在此扎根已久的魔法使控制的西侧地域两个部分,双方一直都在争斗。你们《公馆》,不就是在大约一百五十年前为了对抗神圣骑士团、东西合一形成的组织吗?」

「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沉默》呀,自己老东家的历史总该记住吧。《公馆》在那时吸收了被圣骑士摧毁的关东方面同类组织。神和家和神下树家,两支《魔兽师》的血统在十二个名额的专任官中占据了两个席位,原因就在于此。」

身为协调官的贝尔尼奇,似乎比仁还了解这个国家的历史。

「说起来,那个黑船开国的时期,《协会》也和这个国家的政府断绝了关系。你们似乎误以为过去没有中断过,但事实上,《协会》和恶鬼的国家断交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话题越来越复杂,而且渐渐偏离了『日常』,这让仁难堪得直挠头。梅洁尔如同在支持自己引以为傲的宠物一般,露出心神荡漾的表情。在六年级一班的教室里,仁也经常像这样被学生呛得哑口无言。

「老师,加油啊!」

「……那个啥,把我们世界的历史聚焦在这个世界的人身上又有什么不对?虽然和异文化有所关联,但人类更加重视自己的历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老师觉得,在这种地方说三道四,纯属魔法使的自我意识过剩。」

被仁批评自我意识过剩的贝尔尼奇用鼻子哼了一声。

「看来魔法使和魔法的天敌《恶鬼》想要互相理解真是困难重重啊。」

仁知道自己在做的事非常愚蠢。他应该为了即将到来的狙击化作精密的冰冷机械才对。要变回人类,等到子弹击中《鬼火》之后也来得及。

仁有些在意少女的反应,便向她问道:

「鸦木同学怎么想?」

「老师尴尬的表情,就像被欺负的小狗一样,超可爱。」

「我倒是有个算不上疑问的疑问。」

大胡子中年魔导师又一次举起了手。这人大概是因为有点学者做派,对于上课比梅洁尔还要积极。仁已经忘了这次上课的主旨到底是什么了。

「……我到底该怎么对付这个大胡子啊。」

「不甘心的话就试着教育我一下,你们恶鬼,为什么把『杀人』看作是禁忌?但是另一方面,你们的战争却会造成非常彻底的破坏。」

「这倒是真的有点像小学生会问的问题。」

仁过去也曾问过王子护豪森同样的问题。他是教给仁魔法使历史的另一位『老师』,同时也是核弹恐怖袭击事件的主谋。

「我们——也就是你口中的《恶鬼》,之所以构建了将杀人视为『恶』的社会,按照王子护的说法,是因为不是那样的社会都已经遭到淘汰灭亡了。」

仁指着靠在墙壁上的狙击枪说道:

「看看这个东西吧。我们的历史就是一遍又一遍的战争。拥有更好的武器、数量更多、更有组织的一方会赢得战争。就算纠集一大群强壮的士兵,被人从远处用武器有组织地射击,就会输。所以我们需要一个生命和财产能够得到保障的『社会』、来制造大量的优质武器。不是我们自己不允许,而是我们的『社会』不允许我们杀人。」

无法有组织地大量运用武器的社会都遭到了淘汰。按照王子护的说法,这种淘汰如今也在进行。

贝尔尼奇堂堂正正地从长袍袖子里取出一根雪茄,一点都没有学生的样子。仁想都没想就走上前从魔法使手中将雪茄一把夺了过来。

「小学教室里禁烟。」

「真是难看,被群体规则禁锢,又算是什么人生。」

「所谓的大人啊……那个、在我们这里叫做『社会人』。魔法使的世界里,可能一个人就能和整个世界作对。但我们的世界,人类每个个体都很弱小,如果不聚集在一起就和猴子没有区别。人杀害其他的人,会破坏『聚集在一起就能安心』的印象,所以是一种『恶』。」

随后,梅洁尔没有举手就站了起来。

「老师真的打算一直上课直到《鬼火》出现为止吗?老师总是不明白什么才最重要,就算看重一个大胡子也没有意义啊。难道老师喜欢的不是胸部,而是胡子吗?」

仁和梅洁尔彼此之间『心意』的差别,根源也是他们和魔法使之间的差异。魔法世界和仁所在的世界,对于人权的重视程度完全不同。哪怕他想要把梅洁尔当作一个『个体』、而非一个小孩子来对待,他也无论如何不能和『社会』断绝关系。

「胸部怎么能和胡子相提并论!不对、不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话题怎么一下子就从镰仓时代跳到胸部上去了!」

如果在教室里的话,这时候班长寒川纪子就该用冰冷的声音提醒他『请继续上课』了。而现在,本该扮演这个角色的白色女骑士尤利娅却一言不发。她的胸部也相当『节制』。

仁小心窥探他的学生的反应。少女兴奋得浑身发红,抓着被汗液渗透的连衣裙衣襟不停往里扇风。仁连忙挪开视线,随后听到了少女沉醉于嗜虐情绪的声音。

「……说起来,你们倒是非常安静啊。」

梅洁尔没有看他,而是俯视着《协会》的两位魔法使。声称疼痛和苦楚是一种愉悦的她,如唱歌一般从腹底挤出声音:

「简直就好像是伊利斯的诅咒——」

此时的梅洁尔,在仁看来仿佛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少女。仁连她在故乡魔法世界领受极刑的理由都不知道。

「你们保持沉默,是因为听了老师的话,你们想起来了吧?母亲大人是正确的。在这个世界,有这么多人会说出和她一样的话。」

当梅洁尔说出她的母亲伊利斯·阿琉夏的名字时,异世界人都无法再保持平静,连妄自尊大的贝尔尼奇也不例外。

「伊利斯是真正受到奇迹宠爱的人,但是,她偏离了魔法使的领域,踏上了邪道。」

白色的女骑士尤利娅也缓缓站了起来。

「《憎恶女王》已不知迷惑了多少魔法使。如果当初她是正确的,那又该由谁来承担《大崩溃》的责任?」

两名高位魔导师的表情都十分僵硬,那是面对着某种巨大事物的『恐惧』。贝尔尼奇离开座位,用颤抖的手抓住小魔女的肩膀。

「伊利斯的女儿。你的母亲是『正确的』这种话,无论如何都不该说出口。《九位》的怨恨,永远不会有解消的那一天。」

「我可没放弃战斗哦?只要完成百人讨伐,就会证明神前审判中我才是正确的。你们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你的任务就是作为刻印魔导师活下去,然后背负着耻辱死掉。你若是想恢复伊利斯的名誉,就得与《三十六宫》为敌。哪怕你达成了万中无一的目标,从头到尾完成了百人讨伐,也只会最终死在《九位》的手下。」

仁不曾知晓的『怪物』,的确活动于阴暗的秘密水面之下。协调官抓着梅洁尔纤细的肩膀摇晃。

「——你无法完成百人讨伐。你之所以还活着,只不过是因为那位大人在等着看到伊利斯的女儿作为刻印魔导师像条野狗一样死去的那一天罢了。」

少女哧哧地笑出了声。在这昏暗之中,她仿佛是一位端坐于王座之上的公主,将脚下的痛苦和恐惧用以奠基王权。

「喂,你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很怪吗?如果我注定要死,害怕那家伙忍气吞声又有什么意义?反正不管对谁而言,死亡都只有一次。」

这半年来一直与死亡为邻的梅洁尔,在地面上投下浓重的影子,原地旋转好似翩翩起舞。

「那个女人,在面具之下,到底恨我恨得会做出什么表情呢?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好棒。她就算想抹消母亲大人的痕迹,也得背负《三十六宫》这种多余的头衔,因为身份差距就不能向我主动挑战呀。」

但是,单纯的小魔女的双膝却在颤栗。仁将贝尔尼奇的手从少女肩上拨开。梅洁尔的身体渐渐失去了力气,却只有笑声的音量继续提高。

「啊啊,好奇怪呀。你们说什么被《憎恶女王》迷惑的魔法使?如果要这么说的话,那个女人就是头一个——」

贝尔尼奇终于吊起眼角露出了愤怒之色。

「住口!要不是那位大人一直在战斗,你以为圆环大系会变成什么模样?简直无礼!!」

梅洁尔终于腿软得站不住,差点跌倒在地。仁在危险关头抱住了少女,他的胸膛已经习惯了她的体温。然而,一股不祥的预感涌出,让他脊背发凉。

「不要再拿自己会死当作前提说话了,不是还有我在吗。我不是说过、不管发生什么都会救你吗。」

可能是因为母亲的话题造成的冲击,少女的身体颤抖不止,稚幼的脸蛋苍白无色,眼角盈满了泪水。呼吸急促而又不顺,让人害怕她的心脏会不会就这样停止跳动。性格刚强的她,一直忍耐着某种过于沉重的负荷。

「老师、要更加幸福地笑出来……那家伙现在肯定也在看我……所以、告诉她、我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

仁的双手被他自己和梅洁尔的重量占据。他一手握着不知何时拔出来的手枪——那就是『他自己』。属于梅洁尔的那只手中,却不知不觉间只剩下了空气。她的小手摸索着找到了仁的手,汗津津的手指如同要咬住幸福一般、紧紧在仁的指头上缠绕。

仁希望她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仁是老师而她是学生,因此他希望有一天能真正拯救她,让她从自己手中毕业。到了那时,他的手中就会只剩下手枪,而另一只手中空无一物。仁觉得这似乎就是他与梅洁尔的终点。

「梅洁尔,能跟我讲讲你的敌人吗。」

如淤泥般粘在他心底怎么也剥不下来的疑问,终于化作了话语。

然而,少女还没开口,顾不得原先那副傲慢态度的贝尔尼奇就发出了怒吼。

「不要问、《沉默》!你的敌人是《鬼火》,不需要知道多余的事!」

梅洁尔就在仁的臂弯之中,把头靠了过来。她的体温和气味驱使着他的冲动。少女每多出一点汗,她的甜美感触就变强一分。她扭动身体抬头朝仁望来,如同沉醉于梦境一般闭上双眼。

「……保密。」

被众人期盼死亡的少女,仍怀抱着巨大的秘密,朝他露出微笑。

仁是个自私任性的男人,所以他心中涌现出了不想就这样死掉留下她一个人的欲望。哪怕要跨越东乡永光的尸体,他也希望能活下来拯救她。

因此,他轻轻推开梅洁尔的肩膀,分开两人紧密贴着的身体,朝靠在墙壁上的狙击枪走去。他忽而想起了和严厉的《鬼火》之间发生的事。

东乡老师是个贯彻自己的原则、斩除挡在身前的一切的人,结果就是与『社会』决裂,泰然走向通往死亡的单行道。仁作为一个成熟的人的道路,只有在对东乡开枪之后才能延续下去。

仁将手枪收回外套下的枪套中,拿起了狙击枪。

随后,时候终于到了。《逆天》尤利娅把手贴在耳朵上,低声说道:

「——来了。」

仁通过小孔俯视下方的巨大空洞,架起了狙击枪。透过瞄准镜,一切事物都单纯地分成了应当射击的东西和除此之外的东西两类。这片只有广阔一个特色的空间,似乎是某种大规模的实验场地。如果这个隔离在外的小房间是观察实验用的监控室,这种奇特的构造便说得通了。贝尔尼奇应该知道魔法使们在这里进行什么实验,但他对此只字不提。

仁迅速做出指示。

「把光灭掉——我一发出信号,你们就朝空洞内用大火力魔法攻击。」

一切都被黑暗吞没。

贝尔尼奇如同在暗示他不要再往更深处窥探,挤出声音命令道:

「……做好你的工作,《沉默》。」

在暗处狙击不可或缺的夜视装置,目前已经开发到了第三代。

最古老的第一代【红外线扫描】装置,是通过红外线照射目标成像。由于会发射红外线,被魔法使发现所在位置的风险很高。第二代【光线增强式】夜视装置,能够增强极其微弱的可视光线。在本身没有任何光线的地底效果不佳。而最新的第三代【热成像式】,能够将人体发出的红外线转换为可视光线,但这种装置并不能马上调配过来。

结果,为了保证命中率,仁还是放弃了使用夜视装置。他计划让同行者朝《鬼火》发动魔法攻击,利用魔法被消除时的反应光作为照明。魔法遭到魔法消除破坏时,会向周围散发消除者本人看不见的光,这种被称作《魔炎》的光非常明亮,在白天也能看得清楚。而且《魔炎》应该也能遮掩射击时枪口发出的膛焰。

轰隆——地下空洞中爆发出一声巨响。

这证明东乡永光一行人已经抵达了地下八百米的深度。

随后,仁眼前的瞄准镜中漏入了鲜艳的光线,那是橙色光芒的洪水。

无色无物的舞台仿佛突然间迎来了黎明。身穿西式、和式、甚至是故乡的民族风格服饰的刻印魔导师们,接连从壁面上打开的缺口中走出。他们就是魔导师公馆的最精锐部队《鬼火众》。

都不需要仁指示用魔法攻击。《鬼火》压根不躲不藏,浑身的魔炎烧灼着魔法,悠然走了进来。

贝尔尼奇在仁背后呢喃道:

「……不可能。《鬼火》这样的人,竟然都不怀疑有陷阱吗。」

仁面对他与鬼火的『差异』,不禁为之愕然。《鬼火》拿魔炎当作照明灯,堂堂正正来到了此地。这正是仁与前人相比的幼稚之处。

「东乡老师是《鬼火众》的首领,所以要为身后跟着的手下鼓舞士气。看到魔炎就东跑西窜的小人物,根本不配和东乡老师打交道。」

东乡手下的刻印魔导师们动作敏捷利落,能感觉得出来士气高涨。

身穿古风服饰的武者如同前往无人荒野一般走入地下空洞。将黑发束在脑后结成茶筅髻的东乡永光,依然闭着双眼,他几乎没有视力。印着家纹的黑色羽织下是碎白点花纹的和服,下身穿着散布银色纹路的袴。腰间挂着他的爱刀、肥前国忠吉长短两柄。

突然出现的热霾肆意反射魔炎发出的光线,几乎完全遮蔽了瞄准镜的狭小视野。那是无色的高温烟幕,《鬼火众》为了提防敌对魔法使的埋伏,正在扰乱空洞内的环境。

东乡的手下们是针对魔法使布置战术的老手。他们为了摧毁陷阱支配周围环境,用高热烧灼周边的空间。仁感觉到有冷汗淌过了太阳穴。

「贝尔尼奇,有哪些感觉被他们遮蔽掉了?」

「按你们的说法,红外线、紫外线、还有嗅觉一类都已饱和,无法正常传达。有效的应该只剩下可视光和声音。」

贝尔尼奇的声音也紧张了起来。

「有个能操纵玻璃的魔法使。那团『雾』是活动的。」

仁重新架好狙击枪。其实他心里一直清楚,东乡他们不可能突破《协会》一众高位魔导师的防线到达《门扉》,但他心中却隐隐期待,如果是东乡说不定有可能。而与之相比,躲在暗处的自己显得如此卑鄙渺小。

狙击,是弱者打倒强大目标的战斗方式。如仁这般的弱者,只需要扣动扳机就可以了,然而他的身体已经忘记了通过训练培养出来的正确动作。

只要被子弹射中,鬼火就会死,眼下就成了他人生的最后光景。这种丧失的预感,让仁第一次杀人时心中留下的旧伤疤再度喷出鲜血。梅洁尔就挨在他的身旁,羞耻心近乎点燃了他的皮肤。

仁有充足的理由开枪。情感也在他的耳旁低语让他动手,然而他却像是被扭断成了两个部分一样,对自身的情感抱以怀疑。刚来到地下的时候,他就早已下定决心要为了继续保护梅洁尔而杀死东乡。在如此关键的时机,情感向他发出低语,本身就是一种谎言。

他为了欺骗他自己而撒下的谎言对他发出低语:杀了他。

在黑暗之中,他的手指无法配合呼吸的时机扣下扳机。他察觉到,今天神和瑞希指责他『颠三倒四』,其中有着更重大的意义。仁重新整理自己决定杀死老师时的选择基准。他会按照可行的选项在当前场合下的优先顺序选择自己的行动。他感到了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对仁而言最优先的东西,可能不是梅洁尔也不是绊。

他明知有危险,还是找个了理由将梅洁尔带在身边,这种做法非常矛盾。在绊明确与他分别之前,他也不愿意对她放手。如果说,他真正最为看重的东西,不是梅洁尔和绊本身,而是他能亲自不断拯救她们的『机会』和『权利』,矛盾就能说得通了。

仁纯粹依靠『欲望』排列做出选择时的优先顺序,并没有什么一贯性。最优先的准则:他要参加自己想参加的战斗。第二:比起大人更看重孩子的性命。第三:比起陌生人更看重自己人的性命。他就是以这样任性的基准划分要杀的对象,所以在旁人看来行事颠三倒四。

他搁在扳机上的手指颤抖不已,全身都渗出了冷汗。如果他一直以来都是遵循欲望、顺着现场的氛围动手杀人,那他才是真正的『恶』。如同报应,他的手肘开始打颤。到头来,仁也只不过是嘴上说着借口、实际上将自己觉得『让他死也无妨』的人一个个杀掉罢了。

占据压倒性优势的仁,手里握着狙击枪,凭空遭到束缚动弹不得。东乡老师应该知道自己踏入了陷阱,却毫不动摇。地底的空洞充满了强烈到泛红的魔炎。已经有近三十名《鬼火众》,在宽阔的空间中散开。

仁将自己的拯救对象限定到最小范围——也就是梅洁尔和绊两个人,而《鬼火》对所有仰慕追随他的刻印魔导师都伸出援助之手。所以,仁留在了社会之中,作为一个人更加出色的东乡却将要遭到猎杀。这不是他过去梦见的英雄的工作,然而并没有谁都不死也能解决事态的第三条路。《鬼火》东乡永光比仁更强,一旦他错失仅此一次的单方面射击机会,他就会死。

幽暗的地底炎热如盛夏,他的身心却几乎冻结,所以刚才和梅洁尔的教室过家家才那么开心。刚认识小魔女的时候想要拯救她,也是因为工作太难熬,所以才用做好事来逃避。公馆职员基本都会变成伪善者。

他注视着瞄准镜,连最简单的射击他都不觉得自己能正确完成。失败就如同专业高尔夫球手打偏三十厘米杆一样荒谬,然而就是这单纯的动作,他都看不到能够成功的愿景。

仁的身体开始不自然地颤抖,贝尔尼奇从背后朝他呼叫:

「你在干什么,快开枪!」

仁没有挪开眼睛,继续紧盯瞄准镜。作为一个杀人犯,他已经与废物没有区别了。仁的右臂,本在核恐事件中就被东乡老师砍下,只是用魔法强行接上罢了。他甚至怀疑是不是那个时候受到了什么不可逆转的损伤,他就是如此的无力。

忽然,有两三点《萤光》飘然飞来。那《萤光》,是他的妹妹——武原舞花的肉体化作魔法后留下的残片。过去在地底见到的噩梦,也飘在这座实验场中。

《鬼火》似乎有所察觉,向空中伸出手去。仁害怕妹妹被魔炎烧得灰飞烟灭,在恐惧的驱使下扣动了扳机。

轰响的枪声如恸哭般尖锐。

仁的呼吸依然紊乱,他透过瞄准镜望去。《鬼火》拔出了刀,草履牢牢踏在地面上,如同死亡的人形化身。

子弹射偏了。狙击已然失败。

枪声之后的寂静,让空气锐利如针。

《公馆》最精锐的刻印魔导师集团急速开始行动,《鬼火众》化作了为狩猎而生的兽群。

一张光之网迅速沿着地下空洞的天盖扩散,仁他们隐藏着的观测室开始微微蠢动。

贝尔尼奇压低声音朝仁急切地说:

「他们在探查壁面深处的密度,这个房间的位置要被发现了!」

只要仁完成任务干掉东乡,就能彻底划上句号。

他确信自己将目标定在了瞄准镜中心。

扣动扳机。

第二发子弹也偏了。

用手指扣下扳机,这本该是他早已驾轻就熟的动作,却一次又一次失败。

一名四肢粗短的男人像山椒鱼一样趴在了地上。同时,他的口中猛烈喷出大量的砂土。

那是一位人称《大胃王》的完全大系魔导师。《大胃王》能用魔法往肚中吃下无限量的物体,也能随时吐出来。鬼火众一边挖掘隧道一边让《大胃王》吃下砂土来到了这里。

仁的一切感官仿佛都已磨损,无能为力地坐视时间一秒一秒流逝。

《大胃王》张开四肢蹬住地面,已从口中吐出了千倍万倍于体重的砂土。

「老师、那家伙在制造通向这里的落脚点!」

砂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已在观测室的正下方堆出一座高约十米的小山。

「刻印魔导师的魔法为什么不会被《鬼火》的魔法消除破坏!?」

《鬼火众》有组织的战斗方式,让贝尔尼奇又惧怕又好奇。

玻璃雾降低温度,凝固成了无数薄玻璃板,东乡就位于如此形成的透明笼子之中。玻璃笼将《大胃王》发出的声音和气味与东乡隔断。经过极限的修炼,他既可以让感觉敏锐无匹,也可以主动使感觉变得迟钝,一定程度上容许魔法的存在。

仁松开支撑着狙击枪枪机部分的右手,向尤利娅比划了一个手势。他想让她用魔法阻止《大胃王》的行动。

「……明白。」

尤利娅作出应答的同时,地下空洞中刮起猛烈的风,吹散了围在《鬼火》身边的玻璃笼。

《鬼火众》如同受到攻击的蜂巢般一阵骚然,但并没有人倒下。一名美少年手握一柄在刀背处刻着鬼面的长刀,将刚刚使出一记横扫的刀身重新端直。当代最强的刻印魔导师虎坂井雷伊,阻挡了尤利娅刮起的暴风。

在那附近,一名佩戴着氧气面罩的军服魔女被几个人如同欺凌一般围住,她的面罩被掀开,有人像小孩子找碴一样把小学生的运动服按在了她的鼻子上。她是仁在御陵甲小学学生会长选举时遇见的利用气味和味道发动魔法的刻印魔导师濑利尼嘉塔。《鬼火众》指着仁他们潜藏的方向,似乎在让尼嘉塔用魔法寻找什么东西。

梅洁尔看到窗口外尼嘉塔的身影,愤慨地叫道:

「她不是说了想当我的狗吗!?怎么这就换了主人了?」

仁已经没有余地再被这种事吸引注意力。他连现在手中的工作都没做好。

仁在被魔导师公馆解雇前,一直是一名优秀的杀人猎手,而他如今却连最简单的射击都连续射偏。失去了唯一的可取之处,就仿佛自己已经不存在于世。

时间的流逝好似跟以往不同,连脚下的位置都变得模糊不清。

仁的脑中闪过总是温柔地告诉他不用再继续战斗的绊。他又把绊当作了逃避手段。

终于,东乡来到了《大胃王》吐出的几千吨砂土边。

堆积成山的砂土,已经达到了仁他们所在的观测室的高度。

「——我要上了。」

平静的声音斩断了被魔炎烧得透亮的空气。

随后,东乡如猛虎上山急速冲来。

他脚步如风,无声踏过松软的土坡,未溅起一颗沙粒。

可是,仁面对着石壁上凿出的直径数厘米的小孔,依然没有动弹。

《鬼火》的武器是刀,刀无法砍断厚度超过十厘米的岩石。就算一刀劈出裂口,也无法打开足以让人穿过的大洞。

因此仁只需要保持冷静,在东乡老师来到眼前时将他射杀,在极近距离不可能射偏。

然而,每一瞬间身影都在变大的剑客,突然从探孔的狭小视野中消失了。

高手哪怕脚踩如海绵般受力即陷的土山,依然能够高高跃起。

随后,白刃刀锋闪过的残光,连在石壁深处都能看得清楚。

名刀肥前国忠吉在砍中厚实的岩壁时,发出一声清澈的鸣响。

即便如此,仁还是仅仅后退了半步,继续透过探孔狙击东乡。

他看见了对方衣装的残影。

下一瞬间,探孔中闪出一道横向银光,东乡像在切菜一样,仅凭高超技艺切岩断石。能在不稳定的落脚之处上使出全力一击这件事本身就非常不可思议,是极限修炼带来的奇迹。

仁仿佛被对方的神技吸引,继续装填下一发子弹扣动扳机。子弹如同中了魔法,只是擦过对方的袖口和皮肤,在极近距离都没有命中。

隔着一面墙,东乡老师毫不退缩继续挥砍岩壁,而仁也如同被附身一般开枪射击。

声音就像刀与子弹的对话,其中的节奏让他身体发热意志昂扬。

仁想到了如今插在他腰后的铁棒状的《剑》。神人遗物《剑》受到魔法消除时会失去成形魔术,恢复真正的姿态。若是凭借《剑》的锋锐,以仁的本领也能劈开岩壁。他可以将以为他的武器只有狙击枪的《鬼火》,连同岩壁一起一刀两断。

然而,正在寻找时机的仁,却听到了他预料之外的话语。

「我们已经忍到极限了。」

白色魔法骑士《逆天》尤利娅不满地说。

因果魔导师能够改变结构承受应力的方向,从而在沉重的人造物上轻松打开缺口。她便是如此在观测室的墙壁一角无声地制造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魔法受到东乡的消除影响,没有完全破坏整面墙壁,但也足以让尤利娅和贝尔尼奇脱逃。

「我们不能再把性命寄托在你身上,请容我们就此撤退。」

《协会》的高位魔导师们避免了接近《鬼火》。仁端着颤抖的狙击枪不断失败的样子,全被尤利娅她们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她们已经对他彻底失望。

观测室不再密闭,地下空洞里的魔炎光芒立即涌入室内。另外,新打开的脱逃出口所在的位置,正沐浴着三十多名《鬼火众》的集中炮火。

「梅洁尔,到我身后来!」

仁抱住少女呆站不动的身体,将她护在身下伏倒在地。

他的后背传来恐怖的灼热冲击,与此同时他发动了魔法消除。

观测室墙壁上开出的大洞成了绝佳的标靶,只要将魔法射进去,破坏力就会全部收拢在内侧。因此《鬼火众》自然不会放过。

仁怀抱着少女,身体被爆风吹得滚出几米。视野如同颠倒了一般,眼前的东西晃动不停,什么也看不清。他趴倒在地面上,在手边摸索自己的狙击枪。

梅洁尔捡起枪交给了他。被她如此积极关照,让他忍不住想要痛哭流泪。

小魔女的黑发被烧焦了一点点,她吊起眉毛大发脾气。

「那家伙怎么就擅自跑掉了?」

「尤利娅的任务大概是保护贝尔尼奇。如果被东乡老师打破墙壁就没办法再用魔法转移,那就真的成了瓮中之鳖,只能死在这里了。……对她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判断。」

仁意识到这里不是东乡永光的终点,而是他自己的。

「梅洁尔,你快逃。」

然而少女无畏地捂住平坦的胸膛。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这种状况对于刻印魔导师来说只是家常便饭。」

她没有离开仁的身边,头顶的缎带迎着席卷而起的阵风猎猎飞舞。

在宽阔的地下空洞中迸发出猛烈的光线和强风,每震动一次就受到魔法消除喷出巨大的魔炎。那是贝尔尼奇和尤利娅在战斗,他们若要撤退到移动魔术不会受到《鬼火》魔法消除影响的距离,就必须突破《鬼火众》的包围网。

「老师的精神并没有摇摆不定,只是太难过、太痛苦了。精神受了重伤还要继续前进,当然没办法走出一条直线。我一直在旁边品尝老师的痛苦,所以我说的肯定不会有错。」

在《鬼火》的魔炎照耀下的少女,明明自己应该也很害怕,却为他带来了勇气。

「老师虽然失败了,但还没死,所以还没有真正输掉。还有我也一样啊,我们都还没输呢。」

他只觉得小魔女是如此惹人怜爱,她的气息仿佛锐利地扎进了他全身的骨头。一想到这个可爱而勇敢的存在要随着他一同死去,他就不得不重新振作。

「你退后一点,梅洁尔。我再尽己所能努力一把。」

地下空洞的魔法使们现在都无法完好使用魔法,因为《鬼火》为了不让贝尔尼奇他们逃跑提升了感觉的敏锐度。

这是仁的狙击失败带来的困境,他有义务救出这些《协会》的协助者。

因此,他把狙击枪靠在墙上,从腰后拔出《剑》。铁棒受到东乡的魔法消除,虚假的姿态被破坏,一下子重了不止五倍。包裹在魔炎之中、长达一米的黑刃出现在了眼前。

仁挥起因为太重难以劈出合适角度的黑刃,向着东乡老师劈砍过的墙壁砸去。

神人遗物超脱常识的锋刃,如切豆腐一般滑入石壁之中,一劈到底之后,响起了沉重的轰鸣。留下一道切口的石壁上,落下了几块人头大小的碎块。墙壁外本就不够牢靠的土山受到石块的冲击,发生了小规模的山崩。

仁继续劈下第二剑、第三剑,每次都会落下大量石块,总算打开了一道他能够穿过的缺口。

他在正面找不到《鬼火》的身影,往下看则只能看到陡峭的土坡和山脚下的激烈战场。

仁努力稳定心绪,说服自己通过战斗挽回自身的失败。

「就算是东乡老师,也不可能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的同时还将感觉扩散到周围。所以你留在这里,找个机会用魔法逃跑。」

「……但是老师——」

「必须告诉京香姐狙击失败,不然《公馆》无法准备善后措施。要是贝尔尼奇他们就这么逃了,能带援军过来的就只剩下你了。」

仁自己最清楚这只是借口罢了。要是一个人留在这里他就会死。

梅洁尔也做出了一样的判断。这半年里,少女都是拖着纤细的身体艰难幸存,她非常清楚战场的残酷。

「之前核弹事件老师和那家伙战斗的时候,他不是说过『下次一定要斩了你』吗!魔法消除对他没有意义,老师你也明白的吧?老师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也是啊。我最近让你看到的全是有点靠不住的地方,难怪你会担心……那就这样,我作为梅洁尔的『哥哥』拜托你。我对你来说也像是家人吧?我可不想第二次失去妹妹了。」

仁用尽全力挤出一个笑容。

罪人理解了自己接受惩罚的时刻已经来临。他心中一个长年的疑惑解开了。

「啊……我明白了。……当初舞花大概也想要这样的战斗吧。」

小魔女用力抓住自己的连衣裙,裙摆上的纽扣都崩出来了一颗。

「这种时候不要提起别的女人的名字。」

「对不起。」

仁穿过在岩壁上打开的缺口,落在了土堆上。他穿着鞋的脚踩塌了松散的砂土,土坡的角度陡得难以直立,只能手脚并用。他滑下长达五十米的滑坡,滚倒在地面上才刹住势头。

爬起来的时候,出了许多汗的身体上已经沾满了泥。

空洞内回响的怒吼和战场的杂音全部变成了怪异的嗡嗡声。他抬头看向上方,那里只有一片光芒无法抵达的无明黑暗。他清楚地领悟到,这里就是『终点』。

他的全身仿佛都在摇晃,这并非是他的半规管出了问题,而是受到了众人散发的闷热气息影响。地下空洞中,有着直到夏天都和他一起工作的《鬼火众》。看到仁的身影,刻印魔导师们喧哗起来犹豫不决。虎坂井雷伊表情僵硬。尼嘉塔东张西望地确认梅洁尔是否在他身旁。

武原仁在《公馆》时代是个不会让刻印魔导师送死的专任官,同时也是放弃战斗的罪人们在这个世界生活时出于方便考虑名义上的管理者。《鬼火众》的刻印魔导师们,都希望尽可能不与他战斗。

《鬼火众》的头名虎坂井雷伊垂下了手中的魔剑。

「为什么武原先生在这里?」

他们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不是被《公馆》解雇了吗』。

刻印魔导师们应该知道会有追兵,可他们预想的是从感情上讲更加容易动手的《荆棘姬》或《魔兽师》。不论对手是谁,他们都只能将其打倒然后前进,然而魔法使也无法摆脱伪善。

古装武者迈着迅捷的步伐来到他的面前。

「——你我之间尚有约定,你可还记得?」

仁在心中已经擅自将东乡视作了已死之人,现在对方却与他面对着面。注定无法活着回去的老师,以和仁同样的高度注视他的眼睛。

「东乡老师——」

但他还是不得不握紧手中的剑。

《鬼火众》应该没有察觉到梅洁尔还留在监控室里,他在心中无声地大叫『快逃』。哪怕只是他的自私任性,他还是要如此呼唤。在他自身的空虚之中,这就是最后回响的话语。

「说实话,我没想到您愿意等我这么久。」

「我还盼着你能提一壶酒来找我哪。」

东乡老师即便是在这地底,也无比自由洒脱、偏离常规。

仁因为害怕被杀,不想在路上遇见《鬼火》,最近都没有靠近过公馆。而且,就算他赢了,也意味着要亲手杀死自己的老师,同时还要被《公馆》视作杀死专任官的凶手,彻底陷入绝境。这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随即,剑鬼露出了超越善恶的豁达笑容。

「——不过,拜你所赐,在东家放火也成了快事一件。如今,你便能毫无顾虑地斩我了吧。」

仁也隐约有所察觉。东乡永光一直非常清楚,仁若是杀了他就等同于让自己社会性死亡。所以,这对师徒明明生活圈子彼此紧邻,却一直没有见面,而是将对决的时日交给了机缘。

「稍微有些多嘴了,我这人还是不够识趣啊。」

诙谐的老师将刀刺在地面上,拍了拍羽织上的尘土。仁将眼前从容不迫的老师、和接受讨伐任务前的自己比较,体会到了一目了然的器量差距。

散落在地的无数玻璃球折射着魔炎,将地面化作了如同万花镜的闪耀画卷。他们眼下所处的状况,只要转一下角度环境就会骤变。

「今天,我们的立场和夏天的时候正好相反啊。」

仁握住手中沉重的黑刃摆出中段架势。鬼火则以自然的姿势手提反射银色寒芒的长刀,刀尖指向仁的膝盖。

「男人的立场,莫要去问别人,扪心自问便是。」

不知不觉中,《鬼火众》已将仁和东乡团团围住。即使没有任何人出声,也已经形成了两人一决胜负的气氛。

《鬼火》东乡的刀无法用视线捕捉。静止状态下的突然加速过于迅疾,常人的动态视力无法赶上。

仁计算着双方的距离,观察《鬼火》的步伐。他不可能依靠防守取胜,但对方也不是靠突然袭击就能战胜的对手。他正站在无比接近死亡的位置。

因此,他刻意向前踏出一步。脚底踩到地面的一瞬间,一股无意识的紧张感让他浑身发麻。仁一直以来都本能地挑选战斗的对手,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引发奇迹,赢不了的对手就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

但仁还是狠下决心,将《剑》劈向《鬼火》。哪怕下一个瞬间就会死,在此时他也没有其他的选择。无法使用魔法的《恶鬼》之间的战斗,不管何种策略、最终都会演变成狭小距离内的激烈交锋。《鬼火》后退一步,从容地拨开了他瞄准额头自上而下的劈砍。

仁并非看见了对方的动作,纯粹是直觉。

「喀啊——!」

他猛烈吐气,几乎将肺里的空气全部挤了出去,强行让上半身后仰。一道疾风横向扫过,吹散了他的前发。如果他的头还在原来的位置,此时已经连额头带大脑全部被一劈为二。

过去的老师一甩刀身,这次将刀尖对准了他的左眼。

「还不错。——可惜并未动脑。」

仁手中的神人遗物《剑》沉重无比。它的锐利超过了人类锻造的一切兵刃,但驱使起来并不顺手。

「噢噢噢噢噢噢——!」

伴着高声呐喊,仁这次斜向劈下黑刃。在他接受训练的时代,《鬼火》就总是对他的动作给出短评,随后用充满杀气的反复攻击将徒弟打到失去意识为止。如今手握真刀实刃,若是等对方行动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击又被格开,露出了微小的破绽。《鬼火》大步踏前,扬起的黑色羽织遮蔽了仁的视野。一旦被对方贴身,就没有空间挥舞手中的重剑。仁凭借修炼得来的直觉向后跳开,猛然横向扫出一剑。

这记横扫纯靠臂力,没有用上腰腹的力量,但神人遗物的利刃以这种速度也能切肉断骨。《鬼火》立起刀身挡下了这一剑,两人之间响起了弦乐器般的尖锐嗡鸣声。十字交叉的两柄兵刃紧咬彼此,仿佛在进行长时间的接吻。

依依不舍余音缭绕的一瞬之后,仁与《鬼火》同时扭转刀锋发起反击,银光和黑线再次冲突。若论单纯的臂力和速度,年轻的仁比师父更强,因此他希望保持能够利用自身优势的状况。然而,再下一次交锋时,他的攻击被轻易弹开,身体失去了平衡。

仁难看地在地上打滚,以躲过鬼火的刀。散落在地的玻璃球随之弹开,魔炎在地面上反射出的光之画卷出现了一道瑕疵。

他的实力不如人,理应失败,被逼入绝境也是必然。被汗浸湿的衬衫粘在皮肤上,让他极为不适。他的腰部左侧挂着枪套,但他根本没有拔出手枪的空隙。

仁正要爬起,却见一道斩击瞄准他的脖子砍来,只得再次向前飞扑躲过。再这样下去随时都有可能被砍断四肢。他赶在落地之前蜷起身体,借着前滚翻的势头总算站起身来。

「该死、」

仁瞄准《鬼火》的脸投出一颗起身时顺手抓住的大玻璃球,紧接着都没确认是否有效,就猛扑而上,借助全身重量劈下兵刃。

他的全力一击,连对方的皮肤都没刮伤,就被《鬼火》持刀挡下。

「打我的眼睛又怎会有效——」

万花镜般的舞台之中,只有《鬼火》保持闭目。某种视力之外的透彻感官,让这个人独自看清了黑暗之底。

既然如此,就动摇他的精神——仁心中潜藏的恶意悄声低语。

「东乡老师——您的眼睛、到底是被哪里来的魔法使废掉的?」

「眼睛吗。送给我的女人了,不过她还是没保住性命。」

《鬼火》缓缓张开眼睑,一道瘆人的伤疤横贯眼球表面。

仁和《鬼火众》的刻印魔导师们全都哑口无言。仁也曾自己在眼睛上刻下同样的伤痕。视觉造成的魔法消除,能够一瞬间捕捉广大的范围,是最为有效的消除手段。但另一方面,由于眼皮很薄,对于伴随着强烈光线的魔法,即便闭上眼睛也无法停止消除。看来《鬼火》曾经破坏了自己的眼睛,以彻底封印视觉消除。

身为纯粹恶鬼的东乡,就这样终身失去了视力。和还能通过魔法治疗的仁相比,觉悟完全不同。眼前的老师,情义也比仁更加深厚。

莫名的紧张感让他握着剑的手散发热量。除了仁以外还有为了魔法使舍弃自己眼睛的人,这让他的身体兴奋不已。

「这里不是《地狱》。这里……从来都不是《地狱》。」

仁接受讨伐东乡任务的动机,是出于理性拼凑而成的。因此,当他打心底里痛恨彼此厮杀的现实时,道理的地基就会崩溃。过去对东乡心怀向往的记忆,唤醒了他想要被英雄般的人物拯救的软弱。于是,仁失去了让他能够夺人性命的残酷。

《鬼火》仍将被切为两瓣的眼球暴露在外,高高举起爱刀。

「我的心如此渴求,我便顺从心意罢了。武原哪,你若要依理行事,那句台词就成了借口啊。」

如同被对方吸引,仁也和《鬼火》一样摆出大上段架势。

仁心中的『少年』想要得到这个人的认可,他心意已决,要拼尽一切挥出手中之剑。

然而那只是看似下定决心,实际上是逃避了总有一方会死的事实、依然在犹豫不决罢了。此时的仁已经不是和《鬼火》对等的成熟大人,想要体验这种战斗的『欲望』,带偏了他努力的方向。他在几秒之间,忘记了他保护在身后的『珍贵事物』。

罪恶将会受到惩罚。

仁过于耿直的一剑,如实反映了实力差距,从肥前国忠吉的刀刃上滑脱。倾注心意的一剑被对方如流水般化解时,仁回想起了训练时期品尝压倒性惨败的滋味。

「别这么幼稚了、小毛孩儿——」

一切化作空白的一刹那,他最后听见了东乡的喝斥。

白刃砍入左肩、切开肋骨、贯至左侧腹的一瞬间,仁看到了令他无比怀念的记忆。

记忆中,仁不忿地说,「好羡慕『魔法』啊」。那是在地下训练的高中时代,周围尽是无明黑暗。仁那时才刚刚被打得体无完肤,知晓了对于世界而言、他什么都不是。

随行的《鬼火众》点亮的魔炎,让过于幽暗的世界恢复了少许光明。

东乡老师在他的身旁。

「莫要拿自己和妹妹比较又觉得委屈。她是她,你是你。」

「就算我这么辛苦努力,也怎么都不可能赢得过那什么高位魔导师啊!他们在黑暗里也能看得见东西,还能在天上飞。光这样练习挥刀又能有什么用!」

然而,面对仁的哭诉,武者坦然地回答:「那又如何。」

「不管是魔法使还是《恶鬼》,若你斩不了挡在眼前的对手,那便认清自己本领拙劣、引以为耻便是。」

他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

仁仰面倒在地上,手中已经没有了《剑》。明明身在地底,却听见了下雨的声音,那是他的左肩在喷出鲜血。他痛苦得想要满地打滚,却连那点力气都不剩了。

本该早已趁着机会用魔法逃走的梅洁尔,紧抱着他的身体。

她如同保护孩子的母亲,用纤细的臂膀环住仁的躯体。少女的衣服迅速被血染红。

魔炎在仁的面前喷涌而出,在他受了致命伤的身体中施展的生命维持魔法被《鬼火》烧毁。

「你……快……跑……」

他终于挤出声音,只能吐出这几个字。仁不想看到梅洁尔的死期。

「老师……」

她的双眼边缘盈满泪水,表情极为温柔。稚幼的脸庞沾染了血渍,湿润的眼眸中宿有行将成熟的情爱。

就在两人只能就此化作叠在一起的两具尸体时,《鬼火众》之中冲出了一个人影。

一名身穿军服的短发魔法使挡在了梅洁尔和东乡之间,如同保护主人的看门犬,弓起脊背向对手发出威吓。

失血过多的仁想不起那是谁。他的视野渐渐失去色彩,现实迅速溶解于苦痛之中,化作平板单调的空白。

《鬼火》好像大为扫兴一般,收回了手中兵刃。

「这倒是令人叹服。——你要从我手里抢人吗?」

仁的世界沉没于黑暗之中,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道声音。

就这样,武原仁终其一生都没有赢过《鬼火》东乡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