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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至高之人

武原仁是个被组织驱逐的人。

他直到今年夏天为止,都和十崎京香一样隶属于魔导师公馆。职务是专任官,负责从魔法世界的政治权力组织《协会》接收号称刻印魔导师的罪人,并从魔法使手中保护这个国家。

「我回来了。」

仁打开自家公寓的房门,房间中透出了温暖的亮光。进入十月以后,夜风也彻底带上了秋天的寒意。

「欢迎回家。外面是不是很冷?」

房间中传出一个女孩子的温柔声音,这个声音每天都能让他倍感安心。

仁在进入这个已经不单单属于他一个人的房间时,总会有些紧张。

「还不算很冷。因为准备运动会,干了好多力气活,反倒是出了不少汗。」

还在魔导师公馆时,他每天都持续身陷血腥的残杀。而现在的他不同,他如今只是私立御陵甲小学的教师。明天星期天,学校就要召开运动会了。

仓本绊在灶台另一侧的起居室中抬起头来。即便是正坐的姿势,她的背也挺得笔直,使得在绒线衫中描出丰满半弧的胸脯格外耀眼。

「饭马上就好,再稍微等一会儿。」

对于二十四岁的仁而言,看到女高中生绊如同年轻妻子一般坐着的样子,实在是一件令他无比害臊的事。绊哼着歌,好像很愉快地做着针线活。她伴着哼出的节奏摇摆上身,栗色的发梢也随之在肩膀上荡来荡去。

「啊,不用着急,小绊。我也要稍微休息一下,你就怎么方便怎么来好了。」

不知是不是在缝制衣服,绊的坐垫边上还放着一个电动缝纫机。

房间里出现了电动缝纫机,这让仁觉得非常奇妙。屋里的家庭氛围一下子浓郁了起来,这间已经住了九年的公寓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别的地方。

「总感觉,好像真成了家人一样,有点害臊啊。」

「是有点怪怪的。我明明只是在做很普通的事,而且还挺开心的……」

绊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朝他笑了笑。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晚饭的菜肴正冒着热气。

绊眯起温柔的下垂眼,环视整个公寓。十平米的起居室,过去属于仁妹妹的七平米卧室,再加上灶台所在的空间。仁他们就在这小小的房间中一点点构建了无可替代的事物。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小绊明明还是高中生,却一直让你包办家务,我也有点过意不去。」

「没关系的。和爸爸一起住的时候,我也一直都在干这些活……」

仁的腋下缓缓渗出了冷汗。他有一个无法向绊坦白的秘密:仁曾经与她的养父仓本慈雄发生战斗,并杀死了对方。仁与绊是在神圣骑士团试图改变历史的《巴比伦事件》中相识的,而仓本慈雄正是其主谋,在事件中试图将养女绊当作牺牲品。

绊貌似想要摆摆手,但因为手里拿着针线,做不出动作,只好露出了一个困扰的表情。

「而且……那个、我想,我妈妈,可能也是这样的吧。」

绊以为是她母亲的那位女性,其实也不是她的生母。因为清楚这一点,仁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才好,只得默默地将脱下的外套挂上衣架。

「是嘛……难怪你什么家务都能做得这么好。」

他已经遭到魔导师公馆的放逐,但以他的立场,依然无法轻松愉快地生活下去,即便是取回了差点失去的东西,他也不能就此放下心来。

「说起来,十崎小姐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绊向坐在茶几对面的另一位正在摆弄针线的少女问道。

「这个问题为什么要问我?」

回应绊的鸦木梅洁尔还是个小学生,也是一位魔法使。仁在小学里负责六年级一班,而她正是仁班级里的学生。梅洁尔将娇柔的身体靠在墙壁上,看她注意力格外集中的样子,好像朝她搭个话就会害她扎到手指。她在学校里总是活泼得几乎有点吵闹,但今晚的她格外安静。可能是还不习惯缝纫,左手食指上已经贴了两张粉色创可贴。

梅洁尔全神贯注的模样端正而又超然脱俗,凝视于一点的麦芽色双瞳如宝石般澄澈,十年后必会饱含妖异之美的黑色顺滑长发,今晚搭配缎带展现出了与她年龄相应的风采。

「老师你回来啦。我这边、马上就要做完了……你稍微等等。」

梅洁尔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中,好像都没有察觉到自己从连衣裙中探出的纤细双腿正在乱动。

「喂,不要把腿伸来伸去的,显得很没礼貌。还有,你袜子只脱了一半。」

武原仁就是为了拯救这个小魔女放弃了任务,导致遭到魔导师公馆解雇。因此,仁看到自己以脱离组织为代价保护下来的她如此生气勃勃,心里非常开心。

小魔女突然发出欢呼。

「做好啦!」

梅洁尔双手高高举起的东西,是一件显眼的黄色百褶裙。

「喂,难道你要穿这个去学校吗?再怎么说也太短了吧。」

仁一露出困扰的表情,少女孩子气的脸颊就稍稍染上了一丝红晕。

「不愿意让我穿去学校,那就是让我在这里穿?是想独占我吧,老师可真是贪得无厌呢。」

「才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你,都已经秋天了,为什么要穿这么短?」

「老师呀,夏天的时候,我穿的衣服也会露腿,而且露的和这个也差不多嘛。所以,只是老师的独占欲变强了而已。老师你刚才也一直盯着我的腿看。」

小魔女并不是单纯觉得好玩才戏弄仁,她真心能从仁焦躁羞耻的样子中品尝到欢喜。鸦木梅洁尔,在这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一位无法回头的施虐癖好者了。

「你袜子就脱了一半我当然会看啊。不用现在脱!我压根没什么兴趣,也不想要你脱下来的袜子!」

仁与梅洁尔相遇,是在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的五月份。

他过去隶属的魔导师公馆,从《协会》接收刻印魔导师,将之用作维持治安的消耗品和肉盾。刻印魔导师是在故乡世界遭到神前审判领受极刑的罪人,必须打倒《协会》的一百个敌人才能重获自由。对于《公馆》而言,让一个孩子去当战斗消耗品,要是死了会害得大人们都睡不好觉,实在是非常麻烦。梅洁尔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在刚遇见仁的时候总是一副把自己逼得很紧的样子。仁现在光是能看见小魔女开朗的表情,就已经喜不自胜。

绊趁着梅洁尔去洗手间洗手的机会告诉仁:

「武原先生的学校,星期天不是要开运动会嘛,所以在帮小梅做准备啦。」

「为什么要由绊来跟老师解释?」

身为专任官的仁,刻印魔导师梅洁尔,曾是监视对象的绊。三人的关系,最初全是因为魔导师公馆这个组织的存在才能成立。然而,即便仁被组织开除,她们还是来到了他的身边。

「那真是太谢谢了。希望明天她也能这么开心。」

「我其实是很期待运动会的。我爸爸以前是卡车司机,总是很忙,都没有来过我们学校的运动会。」

绊如此说着向梅洁尔投去的视线,像真正的姐姐一样饱含温暖。双亲都已不在的绊,对来到这个世界与双亲别离的梅洁尔总是非常挂念。

「我是头一次参加运动会,真的非常期待。肯定会有好多孩子因为输掉比赛呀、没有发挥好呀之类的缘故不甘心得要命,把这么多伤口展示给我看,他们到底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捂住脸颊的少女兴奋地扭动身体,如同看到了一大盆最喜欢的点心。梅洁尔的情绪已经来到了最高峰。

「这可不是只为你一个人开的节日。」

三人之间的距离感已经混乱不堪,这种状况必然无法长久。仁无法自豪地说这就是自己赢来的东西,因为他们仍怀着太多的欺瞒与无法解决的问题。

梅洁尔再次一脸满足地确认手中迷你裙的质量。

「……话说回来,这裙子,你是打算拿来做什么?」

仁产生了一股讨厌的预感。

「保密。……不过,我肯定要让老师震惊到一遍遍对我道歉,要做好觉悟哦?」

于是,武原仁就这样陷入了在运动会上无言哀号的窘境。

私立御陵甲小学的运动会是班级对抗的形式。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各年级一班组成红队,二班为蓝队,三班绿队,四班黄队,四个队伍在一起竞争得分。

仁作为老师,要忙于准备比赛、引导和照顾学生等工作。如果对方全是熟悉学校的学生那倒也罢,问题是,现在操场里也充满了仁的常识无法适用的学生家长。

御陵甲小学全校学生超过七百人,再加上家长的话一共超过一千五百人。本就是星期天休息日,又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操场里已经人满为患。

「不好意思!请各位家长不要挡在通道中央!!」

仁在热得人直冒汗的大太阳下,搬着投球比赛要用到的设备急急忙忙穿过通道。作为教师实属无能的仁,只能分配到靠体力决胜负的后勤支援工作。

喇叭中传来广播社发出的通知。

午餐便当时间结束,运动会进入了后半段。应援比赛中红队的节目是拉拉队表演。

仁把从体育仓库中运出来的箱子堆在操场跑道的入口处。

「应援比赛啊……红队,梅洁尔会参加的吧。」

仁还是《公馆》专任官时,由于组织在背后运作,没有教师资格证就入职了这所小学,因为要监督史上最年轻的刻印魔导师鸦木梅洁尔。而这个鸦木梅洁尔,此时正在操场上红队的阵地处,握着两个花球欢快地起舞。

那打扮实在是出人意料。

「…………那是啥啊。」

梅洁尔穿着黄色拉拉队服,带领着一群身穿运动服的学生,在队伍中央尽情蹦跳。每当她用力摆腰,短过头的裙子就随之晃动。其他孩子都是运动服加头巾再拿上花球,唯有她格外引人注目。

伴着音乐的节奏,梅洁尔握着花球的胳膊利落地回旋。毕竟只是小学生程度的编舞,最激烈的动作也就是蹲下去再跳起来罢了。她蜷起身体的时候,让人震惊原来她还这么小,而当她高高跃起舒展四肢时,又显得耀眼无比。这位可爱而讨喜的舞蹈少女手臂内侧未遭日晒的白皙,刺得仁不禁眯起了双眼。

在学生会选举中恶名远扬的梅洁尔,现在成了全校学生的关注焦点。本是前来为自家孩子加油助威的各位父亲哥哥们,也都将手中的相机对准了她。

学生会长速水志保,到现在都和梅洁尔关系不好。

仁不由得在心中连连道歉。明明这么合身,但因为一种莫名的新鲜感,看着看着他的脸就渐渐热了起来。

「……果然。我昨天就该把那条裙子没收的。」

猛烈的羞耻心让他捂住了自己的脸。

梅洁尔察觉到仁的视线,远远地朝他挥舞花球,吸引他的注意。她高举双臂伸展躯体,肚脐都从短上衣下面露了出来。

「——老师。」

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仁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双猫一般的眼睛充满好奇地仰望着他。是一位和梅洁尔差不多高、留着短发的少女。六年一班女生学号十二号,天瑞岬。

「老师,突然打扰不好意思。我可以替鸦木同学表达心声吗?」

仁虽然心中焦虑但还是同意了,他不希望学生怀疑自己作为教师的度量。

「说来听听。」

天瑞调整了一下站姿,模仿梅洁尔做出加油的动作。

「老……、师……、我……、最……、喜欢你。」

天瑞潇洒地摆出最后的pose,舞跳得比梅洁尔还要出色。

「…………完毕。」

这小姑娘在周围都是家长的情况下说出这么大胆的话,仁只觉得空气一瞬间冻结了。他连忙环顾四周,确认没有被其他人听见。他的心脏抽痛不止,就好像走在稍微踏错一步就会被炸死的雷区之上。

「天瑞。班里的女生都是这么看鸦木的吗?」

天瑞从短裤口袋里取出一个笔记本,迅速翻了几页后,抬头对仁说道:

「根据调查问卷显示,女生中的百分之八十是这么认为的。」

「……大家还真是配合呀。」

就算不是魔法使,女孩子对于仁而言也是异世界人。

因为梅洁尔太过引人注目,即便应援比赛结束、三年级和四年级开始了投球比赛,她的身边还是危险地带。

来观看运动会的绊垫着一张蓝色塑料布坐在地上,给红队大声加油。

仁他们三人同居的事,当然要严格保密。因此仁只能在操场的边角搬运下一个项目的设备,同时远远眺望好像很开心的绊和梅洁尔。

梅洁尔和绊汇合,一起在塑料布上喝起了茶。她的身上还穿着拉拉队服,吸引了周围的家长们连连拍照。可能是因为人气很高兴奋了起来,梅洁尔还撩起黑色长发摆了个pose。

绊注意到了仁,便若无其事地将相机对准了他。仁虽然害臊,但要是马上逃跑也显得太不自然,只能呆站在原地。

于是梅洁尔也发现了他,像在炫耀一样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她好像朝这边说了什么话,但因为周围太吵,仁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老师!我特别允许你和我一起拍照!」

她大声喊出这句话,周围的学生和家长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人群的视线纷纷在仁和梅洁尔之间来回游移。

冒牌教师武原仁和鸦木梅洁尔的关系如果被校方知道会出大问题,然而梅洁尔那副捂着平坦胸膛一脸得意的模样,并不是因为她忘了这回事,纯粹因为她是个施虐狂,非常喜欢看仁走投无路的样子。

「鸦木!六年级下下个项目就是组合体操!投球已经结束一半了,你快去集合!」

他的声音给因小型摄影会而兴奋起来的梅洁尔按下了最后的开关。小小的拉拉队少女拨开人群朝他走来,在他面前紧紧抓住自己的黄色短裙。

「事到如今还要给我泼冷水吗?不是老师亲口说的,让我尽情享受校园生活吗。……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就是老师哦?」

小魔女的脸颊带着兴奋的红晕,少女麦芽糖色的眼眸如同在试探一样,直勾勾地仰望着仁。周围的家长们见状纷纷起哄:「真受欢迎呀,老师。」「被逼得很紧嘛~」

仁只觉得意识开始模糊。如果天瑞说的话是正确的,班里百分之八十的孩子都察觉到了梅洁尔的真心,眼下这种状况完全处于笑得出来和笑不出来的分界线,但黑发的小恶魔似乎真心享受这种走钢丝的感觉。

仁自然不可能接受她的心意,只能做出一个模棱两可的表情。仁和梅洁尔已经不是专任官和刻印魔导师——也就是监督者和监督对象的关系。然而对他们来说,即便是在没有组织的束缚后将真情实意搬上台面,那也不可能是恋爱之情。

仁找到将相机抱在丰满的胸前、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绊。

「不好意思,请这位家属照顾好鸦木同学。」

「啊……好!我明白了!小梅。可不能太为难武原先生哦。」

仁的大脑成了一片空白,但他还是设法回应道:

「不好意思,还请您不要叫我先生,叫我武原老师吧。」

一不小心就用了平时称呼的绊,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对着仁大喊:「非常抱歉!」又转身对着周围的家长鞠躬:「惊扰了各位实在是对不起!」

看她的样子好像已经完全糊涂了。他们三人的距离已经近得有些危险,即便如此,这种扭曲的关系对仁而言依然珍贵得无可替代。

「老师,结果你还是没时间吃午饭吧。我给你捏了饭团,过来尝尝看。」

往日的学校,是个只有小学生和老师的单纯世界。正因为此,今天这个各种年龄背景的家长都聚集在一起的风景,不只是复杂,更带有鱼龙混杂的危险气息。

明明告知了各位家长不要喝酒,但还是有人打破了规矩一身酒气。那人吹起了下流的口哨声。最后拯救了仁的,是一位戴着银框眼镜、看着就很一本正经的少女。

「老师!祖师堂老师叫您过去!」

白色运动服的号码牌上,一丝不苟地写着明朝体艺术字《6-1 寒川》。她是六年一班的班长寒川纪子。寒川将运动服上衣的下摆塞进了裤子里,在一众松着上衣的女生里莫名地显眼。

「老师,祖师堂老师还说,让您把接力要用的东西也带过去。」

祖师堂静香老师是六年一班的班主任,同时也是仁这个副班主任的指导员。如果仁太没用,祖师堂老师就会在其他老师面前抬不起头来。

三年级和四年级的投球比赛早已结束,现在四年级的负责老师们正在将篮子里的球一个个丢上天空。

「抱歉,我马上就去。还有,组合体操估计快要叫人集合了,班长你带着鸦木快点过去吧。」

一本正经的班长,看到还穿着拉拉队服的梅洁尔,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鸦木同学!那身衣服可不行!会被训的!」

这幅理所当然的景象,悄悄为仁的胸中注入了一分幸福的气息。看到梅洁尔不再是平常那副自尊心爆棚的魔法使的模样,而是露出普通女孩子的表情,仁实在是欢喜不已。

「谢谢。」

愿意跟梅洁尔做朋友的寒川,拽着拉拉队少女朝教学楼方向走去。梅洁尔虽然满口抱怨,但还是没有反抗跟在了她身后。

这所小学还有那间公寓,就是仁如今的立足之处。在魔导师公馆战斗的那段日子,似乎也与之毗邻。父母在运动会上守望孩子成长的光景,就是仁一直以来想要保护的东西。

他有非常珍视的东西。那些喜欢他珍视的东西的人们,对他而言也同样无可替代。就这样,这个让他感受到人与人之间善意的世界也渐渐浸染开来,慢慢扩大。这段日子里,秋日的阳光不论在何处都如此地暖人心田。

而这无可替代的每一天,其实紧邻战场。看似平稳的风景,背后隐藏着无比激烈的残酷斗争。

运动会的第二天,仁在比平时稍晚的时间离开了公寓。这一天对于儿童们来说是运动会的调休日,但仁这样的教师还必须去学校收拾运动会留下的烂摊子。因此仁留下在家里睡懒觉的梅洁尔,独自一人离开了房间。由于是星期一,绊肯定正在高中努力学习。

今天也是一个舒适的晴天,无垠蓝天显得无比高远。

他是《公馆》的叛徒,假如有私家车的话,车上肯定会被安装机关。幸好他的公寓距离御陵甲小学也就只有电车几站的路程。仁小心留意不要被《公馆》职员发现,享受秋日下的散步时光。

不过,他也没有放松警惕,不会忽视朝他靠近的机动车引擎声。

「是谁?」

现在将近早上十点,已经过了早班高峰,开在住宅街上的车非常少,大型摩托车的行驶声不可能不被人察觉。

看到仁转过身,对方也没停下。大型摩托车行驶在双车道的道路上朝他逼近,仁自然而然地从裤子后方的皮套中取出匕首。他本来打算接下来前往小学,和昨天一样做个好老师,因此,这种迫在眼前的反差让他有些眩晕。

黑亮的摩托车体如同在施压一般停在了他的面前。骑手戴着全覆式头盔,隐藏着相貌,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此人绝对不是个正经人。这家伙穿着一身女仆装。明明骑在摩托车上要承受凉风扑面,黑色女仆装的上衣却是短袖,裙子也很短。

仁避开车轮的正前方,迅速拉近距离。骑手的双手抓着摩托车握把,浑身都是破绽。他过去在魔导师公馆做专任官的时候,工作内容就是单纯的搏命厮杀。因此,不论是拔出匕首抵在对方纤瘦的脖颈上,还是发出沙哑低沉的威胁,他都已经十分习惯了。

「马上把头盔摘下来,让我看清楚你的长相。」

这世上不会有穿着露出膝盖的服装骑乘大型摩托的白痴。若是摩托车翻倒,腿会被地面剐下来一块肉,甚至深及见骨。因此仁认为,这个女仆一定是个就算肉被剐掉也能轻松用魔法治疗的魔法使。

「从摩托车上下来,魔法使。还有后面的人,快。」

女仆的身后,还坐着一个正抱着女仆腰部的男子。

「两个人给我并排站好,双手贴墙。听不见吗?对,就是这样,不准动。」

女仆可能之前没想到在住宅街上会做的这么过火,战战兢兢地举起了双手,然后头盔都没摘,就面向墙壁把手放了上去,朝仁挺出穿着迷你裙的屁股。

「你是听不见我说话吗?你也给我把手贴到墙上去!」

然而,坐在后方的男子拼命朝仁做出道歉的手势,随后慌乱地摘下了头盔。

「好久不见,《沉默》,你没认出我来吗。」

对仁来说,这张脸他不可能忘记。虽然身上的制服是崭新的,但外面披着的黑大衣和骨子里透出来的穷酸气质,和仁的记忆别无二致。

眼前的男子,正是浅利凯兹。

仁的口中吐出了自己最直接的感想。

「……虽然我不清楚细节,但总之我真是对你失望透顶。」

浅利凯兹是一个仿佛被暴烈的憎恨耗尽了心神的高个子男人。

除此之外,已经三十四岁的他一无所有。浅利凯兹是十五年前堕入这个世界的刻印魔导师。四年之后逃往国外遭到通缉,在那之后过了超过十年的底层无职流浪汉生活,接着又回到了这个国家。之前的葛兰事件中,凭着他那位被世人尊称为《近神者》的双胞胎哥哥的牺牲,浅利凯兹刚刚恢复了自由之身。

英雄葛兰·阿萨雷试图将这个世界夺回至魔法使的手中,便向这个世界的全体居民发起了挑战。按照官方说法,杀死《近神者》葛兰的就是身为他弟弟的凯兹,然而事实并没有那么单纯。

「我还以为我不会再看到你这张脸了。你只要荣归故里回到相似世界,不就能过上不错的生活了吗?」

「……男人的价值体现在工作上。……在相似世界,我没有工作的必要。」

无职超过十年的凯兹,却声称自己是个社会人了。如今仁遭到《公馆》放逐,反倒是这个男人成功就职。光是这个事实,就震得仁的手指毫无理由地颤抖不止。

「你逃避一切逃了小半辈子,这才过了三个月,口气就大起来了?」

他们之间吹过一阵凉风。看上去和以前没有丝毫变化的凯兹,以一副傲慢的口吻对仁说:

「刚才你说对我『失望透顶』是吧。这句话,我原模原样还给你。……都被《公馆》扫地出门了,还学不会正常人该怎么跟人打招呼吗。」

仁正因为是个成年人,所以才抑制不住自己,眼中几乎要涌出苦涩的泪水。看着凯兹这副样子,就好像完美地证明了废人不论发生什么都会一废到底。仁甚至觉得,英雄葛兰如果真的是想让弟弟成为一个正经人才把天赋分给他,恐怕也已经晚了十年。

「我不是不懂礼貌,只是讨厌你罢了。」

仁如同在奚落与自己患了同样疾病的病人一样,对着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丧家犬大加嘲弄。浅利凯兹使用的魔法是相似大系,相似魔术会在相似的事物之间,以连结两者的弦丝的形式发现《魔力》。

——而那《魔力》弦,此时正将仁和那个傲慢的男人连在了一起。这就如同世界在告诉他们,你们很相似。

仁把匕首放回皮套,再这样和凯兹争执下去实在是可耻又可悲。即便是已被魔导师公馆解雇,仁还是如同身后有权力机构作为后盾一般横行霸道,不止如此,由于心里的紧迫感,甚至比之前更加粗暴。而且根本上,对于凯兹而言,仁是让他的哥哥葛兰负了致命伤的仇人。一想到这里,仁的心脏就隐约作痛。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在那所学校上班,我还要工作,可是很忙的。」

明明是个晴空万里怡然自得的好日子,却不巧与此人重逢,就好像刚买的衣服上掉了鸟屎一般让人烦躁。

「……我听说了。你被《公馆》解雇了吧。」

凯兹如同要炫耀一般,把右手伸进大衣口袋,取出了一个皮制名片夹。

「在能够发挥自己才能的地方尽己所能,那才叫工作。好好看看,我现在可是怀斯曼的干部。」

这个衣着高档但显得很不自然的男人丢来一张白色纸卡,仁随手抓住那张受相似魔术操纵浮在空中的纸片。

《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 综合情报部 高级经理 浅利凯兹》

就好像已经解决了的问题又被重新摆在了桌面上,仁的火气直从腹底往上涌。

「你脑子没毛病吧?这可是怀斯曼啊?是那个拿你当弃子、逼你和双胞胎哥哥战斗的怀斯曼啊?」

「别说得好像你很懂的样子。只要你们《恶鬼》还占据着这个世界,我们魔法使就不会停止抵抗。」

仁很珍惜与梅洁尔和绊一同度过的日常生活,不愿想象它遭到破坏的那一天。所以他无法原谅在背后赞助核弹恐怖袭击的怀斯曼。

「所以呢?在怀斯曼步步高升就是你选的抵抗路线吗?」

昨天的运动会上,梅洁尔和绊还玩得那么开心,世界都变得单纯起来,溢满了温暖的光芒。而现在,天空明明这么晴朗,仁的眼中却只看到了阳光投下的浓稠暗影。好像一瞬间,世界就变成了充满苦恼的迷宫。

「算了,我才懒得管。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完然后滚蛋。……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你有几分是认真的?就凭你怎么可能去搞什么抵抗运动?逃了十年的你,事到如今怎么可能再以身赴险?」

然而,凯兹反倒是咬住他说的话不放。

「你又懂什么!区区一个对魔法世界的形势一窍不通的《恶鬼》!」

「关我屁事。我只是在问你找我有何事罢了!我才不想和你这种人扯上关系。」

愤怒得脸都涨成了红黑色的凯兹,身体中一齐伸出了几十根银色魔法弦,其中绝大部分都连到了仁的身上。这是名为《原型化身》的高等技术,每一根银弦都能引发足以致命的魔术。

「别用你那恶心的魔法弦连我!一个臭大叔,别搞得好像跟我很熟一样!」

因此仁发动了至今为止都保持停止的魔法消除。

于是,他视野中的一切奇迹都消失了。凯兹的魔法弦,此时应该化作了仁现在无法观测到的橙色光芒,以《魔炎》的形式破碎四散。

这个世界的居民能够观测奇迹,却无法认知奇迹的存在,反倒会将之破坏。这就是他们无法看到魔法这一神话之源的原因。武原仁是唯一能以自身意志停止魔法消除能力的恶鬼,因此被魔法使们畏惧地称为《沉默》。

仁最近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平稳生活,因此而变弱了。但这种生活不会长久持续下去,即将到来的残酷冰河期,连他过去所知的严苛规则都无法适用。

「少跟我在这儿装了有话就快说!什么综合情报部高级经理?反正怀斯曼肯定又组建了新的狩猎魔导师中队吧!他们怎么可能让一个高管连部下都不带就来到危险的最前线?我看这头衔说穿了就是个摆设,工作就是给人打杂吧?」

仁抓住了这个高个男子的衣襟。大概是说中了,凯兹沉默着无言以对。在仁看来,浅利凯兹就是个醋一样的男人,以前刚见面的时候,身上就一股能让人噎住的酸臭味,是个能让仁担心起自己体臭的人生败者。而现在看到他成功就职的样子,就好像被逼一口气灌下一瓶醋一样,腹底缩成了一团。仁真的不想让这个男人出现在自己眼前。

「在你出现之前,一切都很顺利。结果一看到你这张无精打采的脸,就成了这副德性。」

仁也知道自己的怨恨很没道理。从根本上讲,仁他们至今为止都能平安无事,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请不要把凯兹先生说得这么坏。」

就在这时,仁听到一个沙哑的少女声责备自己。

他转过头,眼前是一位两手抱着头盔、留着中性短发的少女。身穿女仆装的骑手,头发好像褪了色一样,是极淡的金色。她全身的色素好像都很淡薄,皮肤白得几乎能透出血管,眼睛和嘴唇也自然地染成了血色。

「我不是说了让你手贴墙站好吗?你是谁?这家伙的部下吗?」

面对仁的凶狠质问,她本人还没回应,倒是凯兹先按捺不住开口啐道:

「……我是来给你传话的。『你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好日子结束了』。……怎么样,听到了吗。我是来替别人告诉你,你已经完蛋了。」

这个英雄之弟,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只是传个话这种工作,可以说是被委托人彻底小看了。

仁也震惊于自己沉溺于和平生活的迟钝脑子。大约十天之前,名叫琉琉·梅路路的上级圣骑士前来邀请仁加入神圣骑士团,并且告诉他,「圣骑士将军安洁洛塔·尤蒂娜即将来到东京」。对方在寻找《贤者之石》的同时,恐怕也会顺便盯上仓本绊。

「打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圈子——不对、我懂了。这个摩托车才是真正要送来的东西。」

仁抓起眼前的女仆怀中双手抱着的头盔。

他不想让自己对这个可爱地半张着口的少女产生同情,转头只对着凯兹说道:

「凯兹,神圣骑士团已经展开了兵力,他们是认真的。你可不要产生什么多余的想法,千万别靠近圣骑士,要不然你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就得冲进下水道了。」

仁戴上还散发着些许柑橘香气的头盔,擅自跨上凯兹他们的摩托车,扭动了一下还插在车上的钥匙发动引擎。

「还有……不好意思,帮我告诉你的委托人,我恐怕没法把『这家伙』完好无损地还回去。」

仁的全身因为他自己说出的话而冒出了鸡皮疙瘩。

向他传话的人,为仁准备了壮大的赴死之地,想让他去帮助将要遭到神圣骑士团袭击的绊,才将这辆摩托交给了凯兹。对方清楚,如果得知将要失去重要的东西,武原仁不可能不采取行动。

把他当作方便的棋子任意使唤,实在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到头来,仁还是没有成功逃离将他团团包围的巨大迷宫。难以置信,昨天那场孩子和家长一同享受欢乐的运动会,居然和眼下的绝境处于同一个世界。

引擎的振动让车身嗡嗡作响,带着仁的身体一同震颤。废气的味道和低沉的轰鸣声,让仁产生了战场就在自己身边的预感。

他好想转头逃离这个残酷的世界,但最后他还是踩下油门发动了摩托车。自重达到两百公斤的钢铁巨物发出轰响,在回旋的车轮牵引下骤然加速。仁好久没有乘过两轮车,突然上手起速过于猛烈,前轮差点飘了起来,只得伏下身子努力压制。

他回想起前往绊所在的公立高中的路线。最坏的情况下,那里说不定已经被骑士们包围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逃避,否则他不惜被《公馆》解雇也要保护的『某种东西』就会变成虚假的谎言。

到了这会儿,凯兹突然慌了起来,可能是想到自己得走着回去了。

「给我站住!你这强盗——」

后视镜中倒映着凯兹拼命追赶的身影。相似大系没有高速移动魔术,他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可悲的是,浅利凯兹并不是在故意扮演小丑逗笑,他是认真的。

而紧紧抱住即将倾覆的日常不愿放手的仁,也是与他『相似』的小丑-

武原仁乘上摩托车朝高中进发的两小时前,一架军用飞机降落在了驻日美军横田基地。

上级圣骑士琉琉·梅路路站在清早宽敞的飞行跑道尽头,等待迎接机上的重要人物。神圣骑士团与美军有着持续了超过一百年的良好协作关系。琉琉她们在密布高楼大厦的东京集结了足足五千骑士的大规模战力,也是因为租借了军事基地才能办到。

冷冽的晨风吹过平坦的混凝土跑道,将寒气带向远方。在朝阳的照耀下,这里即将举办一场简朴的仪式,为此,一群身经百战的勇士在此地集结。仅有十五岁、白皙的皮肤上没有一道伤疤的少女,实在是配不上这个舞台。

再怎么努力抬头挺胸伸直腰板也与军装格格不入的琉琉,并没有引起其他整齐列队的骑士们的关注。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飞机旁边停着的高级轿车上,仿佛完全当她不存在一样视而不见。

神圣骑士团在这个世界驻扎有四个军团的兵力。机械化圣骑士师团亦是其中之一,负责试验并鉴定机械化装备的实用性。集结于此的四十一名上级圣骑士中,有四十人都是师团的核心骨干,只有淡金色软发随风飘扬的琉琉是不相干的外来者。

「骑士琉琉·梅路路。你还是仔细想想,继续这般固执己见,于你真的有益吗。」

站在她左侧的一名将近四十岁的男性低声说道。这名男子的外表像一名擅长推销的实业家,在一众身穿简朴军服的骑士中,只有他穿着一身产自意大利的高档西装。

「骑士贝雷诺,你是想说,我的行为是『恶』吗?」

机械化圣骑士师团的参谋、贝雷诺·涅罗在师团中的地位非常特殊。他极少出现在战斗前线。贝雷诺没有穿军服,也是为了明示自己与其他骑士的职责有所不同。

「善恶这种道德问题并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我只是想说,拥有一定地位的人,不应该从内侧扰乱『社会』的规则。」

参谋贝雷诺是师团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对他而言,琉琉只不过是个依靠父母背景进入师团骨干层的包袱罢了。琉琉的父亲埃利高尔·梅路路是枢机主教,在圣职人员体系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整个神音世界都是能够排进前列的权力人物。拥有五千骑士的机械化圣骑士师团能够进驻驻日美军基地,也靠的是埃利高尔枢机主教的政治斡旋。与离家出走无异进入骑士团的琉琉,并不知道她现在能哭着喊着提出诉求这件事本身,反映了多么大的幕后背景与人情世故。

能站在参谋贝雷诺的身边,是因为她是『客人』。

「你若想为艾蕾诺尔·纳刚求情,那必然是白费功夫。骑士团的至高目标,便是为这个无神世界带来《神》。不论是谁,胆敢对此有疑,便是异端,只有受死一途。」

琉琉抬头望向贝雷诺没有表情的侧脸。

少女曾有一位心向往之的骑士。那名女性,艾蕾诺尔·纳刚,力量强大,在神的面前又纯洁无暇好似透明,为神献上比任何人都更加纯粹的祈祷。然而那名骑士却背叛了神圣骑士团,琉琉视作姐姐崇拜敬仰的人,即将被视作神敌,承受最严酷的制裁。

「我只是作为一名圣骑士,遵循神拯救这个世界的旨意。」

「哪怕是为了你自己的将来考虑,也该早点斩断对异端者的留恋。若想拯救艾蕾诺尔·纳刚,比起亲上前线,在政治方面付出努力才是梅路路家的作风。」

对于贝雷诺他们而言,她只是被名为政治家的俗人塞进来的麻烦。她若想提高自己的地位,只能靠自己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赢来。

「我在地下都市中与第三实验小队的部下们生死与共,如今我与他们告别才来到这里。唯独这股意气,我是不会让步的。」

正是因为只有十五岁,没有野心自恃清高的琉琉才能如此断言。

一道清风卷起跑道上的尘埃,默默奔向世界的另一端。

此时,运载着飞机上乘客的高级轿车,从跑道上驶来,静静停在了整齐列队的四十一人面前。位于黑色车身后方的车门打开,那个人走了下来,

她是一名有着麦芽糖色眼瞳的年轻女性。在十月的朝阳下,如同刚刚接受洗礼一般透着清冽的气息。柔顺的黑色长发与健康的肤色的存在感彼此拮抗,蕴藏着几乎要满溢而出的紧张感。白色衬衫与礼服外套如同量身订制,紧密包裹着略显纤细的干练躯体。半身裙亦是紧致的设计,但为了方便活动在两侧留了两道细缝。

这名连同性都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的女子,就是圣骑士将军安洁洛塔·尤蒂娜。

当代最强的圣骑士之一,为机械化技术奠基、名留魔法史的伟人。赞扬她的话语数不胜数,但她本人拥有的压倒性自信与威严,轻易地超越了一切辞藻。安洁洛塔只是现身并站在那里,在场的所有人胸中便燃起了高扬的意志。连琉琉都一瞬间忘记了心中无法释怀的事。人类历史上,时常会出现如同受众人祈愿而诞生、一手开创一个时代的伟人,连敌人都为其冠以《至高之人》之名的安洁洛塔,正可谓是这般的非凡人物。

身穿军礼服的她露出微笑,四十一人如同被看不见的手操纵一般同时敬礼。

「各位,准备得如何了?」

她轻快的语调中含着钢铁般的意志。参谋贝雷诺代表其他所有骑士出言回答:

「万事俱备。绝不会再如三年前那般难看。」

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盟军占领时期之后最大规模的进攻。对于安洁洛塔来说必是一场不容许失败的战役,然而她的举止却极其自然,如同早已确信胜利必将到来。

《至高之人》从右手提着的剑鞘中拔出长剑,高举向天。

紧接着四十一人也拔出佩剑,在鲜明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全员自然地应和安洁洛塔的声音放声高呼,仿佛在证明即使仰头望天,他们也不会认错自己的真正太阳。

「《神意》及正义,与我等同在!」

迎接圣骑士将军的朴素仪式便这样简单告终。因为安洁洛塔讨厌仪式典礼,连历史悠久的启程圣句亦被再三省略。

「那么,我们这就去回收《贤者之石》吧。」

《至高之人》如同说要去附近买个东西一样宣告战争开始。

如琉琉这种凡夫俗子,心中的隔阂瞬间便被扫清,整个集团统合在了安洁洛塔的意志之下,而安洁洛塔的确信必将成为现实-

即将迎击安洁洛塔·尤蒂娜的魔导师公馆,并没有因绝望的战力差距而放弃。

车站附近的停车场中停着一辆公务车,事务官十崎京香坐在其中眺望周围。这辆老旧奔驰的后排座位,就是这次作战的移动指挥中心。

目前还不到午饭时间,附近的车流量很低,国道上只有零星的客车和卡车播撒废气。只有少数人知道这附近将要化作战场。

绊所在的高中附近的主要道路上,都已配置了便衣警车。自夏天以来,《公馆》和公安警察建立了密切的合作关系。

「——只靠警察盘查是不可能阻止大型魔法使集团的。圣骑士使用的神音魔术,只需奏响表示位置的神音就能轻易通过魔法转移移动位置。直接转移到一般人看不到的地点,就能突破警察的盘查网。」

正在与京香通电话的人,是夏天国城田事件中接触到的警察厅警备局副局长清水健太郎。这辆《公馆》的公务车中,仍然隐约浸透着过去殉职职员留下的血腥气,京香闻着这股气味,静静地沉默不语。正试图在警备局中新设魔法使担当科的清水,在这个微妙的时期遣词用句谨慎而委婉。

警察是在法律容许范围内完成工作的组织,面对必须杀人才能阻止的对象并没有真正行使杀人的权限。因此圣骑士只能由《公馆》阻挡。而且原本警察就并不清楚『削减圣骑士的战斗力』这一战斗主要目的,实际上意味着要尽可能杀死上百人。

「——各位的魔法消除,能够封印敌方的大多数魔术。这种压力与地利,就是我们《公馆》在此次战斗中的优势。非常感谢你们的协助。」

十崎京香以紧急状态下的简单礼节为通话作结。与她并排坐在公务车后座的一名男子,如同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道:

「距离让警察直接处理魔法使案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的腿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看他的样子好像已经等不及想看圣骑士登场了。

京香挪开眼镜用指头揉了揉眼皮。到了这种境地,《协会》依然没有发来联络。这意味着以前那种建立在与《协会》合作基础上的战斗方式,必须要有所转变了。

「不管怎样,只凭魔导师公馆应对魔法使案件的体制已经要到极限了。警察方面,只能让他们设法习惯,毕竟魔法使是不会适应我们的。」

她抬起头,后视镜中映出她自己的脸。眼睛一带显得极其憔悴,最近几天,京香都没有好好睡过觉。

她突然意识到,最近几乎没有人表达过对她身体状况的担忧。大多数《公馆》职员都不在乎她的外表。为了宣泄压力买来的新衣服,只有发小武原仁每次都能给出反应。对于十崎京香来说,小她一岁的发小,是无可替代的『某种事物』。

京香利用车内的镜子再次确认自己的仪表,妆容只能说是没有到丢人的程度。好久没有去美发店补染,头发上都出现了色斑。她开始考虑,如果没时间打理,不如干脆剪短。

沟吕木转头对露出无奈笑容的京香问道:

「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事吗?」

「不,只是给自己留一点余地,算是一种心理安慰。」

三年前神圣骑士团也曾对东京发动过进攻,当时负责统率专任官的就是京香的父亲。那场战役中她失去了自己的父母,而现在她又要牺牲掉自己的发小。

公务车驾驶员在设置于仪表盘附近的GPS上操作了几下,显示着地图的小型画面上开始有红色的亮点缓缓移动,安装在浅利凯兹摩托车上的GPS发信器正在通过电波传递当前所处的位置。京香利用凯兹将绊已被盯上的消息传达给了仁,怀斯曼安保调查公司视金钱为唯一准则,只要付钱,连她的委托也会接受。

代替在国城田事件中殉职的浜胜彦担任驾驶员的是一位少年。活泼开朗的他如同喜欢聊天的出租车司机一样打开了话匣子。

「看来武原先生已经和浅利凯兹顺利接触了。武原先生正在赶往仓本绊的高中,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就能到。不过,圣骑士真的会来吗?」

少年名叫《笑脸郎》虎坂井雷伊。隶属于专任官《鬼火》东乡永光麾下,是当代最强刻印魔导师。

京香靠在椅背上,试着放松过度紧绷的肩膀。

「他们带来了明显超出必要的五千兵力,既然付出了这么大的劳力,自然会想要得到相应的战果。关键在于,神圣骑士团这个组织,背负着一个决定性的弱点。」

「不愧是十崎小姐。原来他们还有弱点啊?」

「神圣骑士团的目的,是要让神明降临到这个世界,然而他们战斗了一万五千年之久都没能如愿,这就说明,恐怕只凭神音魔术是无法让《神》降世的。」

一辆搬家公司的大型卡车从京香她们停车的位置旁边通过,驶入了大道。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们,即便没有神也不会有任何不便。虎坂井雷伊明明已在这个世界待了好些年,却依然如同刚进京的乡下人一般亮着眼睛眺望世界的风景。

「但愿我们不要成了靶子。不过,把再演大系当作诱饵,如果真的被他们抢走了怎么办?」

「至今为止,我们对仓本绊都只施加了非常宽松的监视。按理来说,随时遭到攻击都不奇怪,然而实际上却并没有发生。这背后的原因,要么是圣骑士方面内部的问题,要么是再演魔导师自身有所动作。所以,我很想好好了解一下再演大系。」

接下来,魔导师公馆将对仓本绊弃而不顾。通过敌方针对绊这一诱饵做出的反应,能够探索出神圣骑士团的长期战略、以及为实现目标会采取的手段。《公馆》是一个治安组织。为了实现目的,不仅会杀死犯罪者,也会对他人战略性地见死不救。

「不过,如果只凭仓本绊自己一个人,甚至都无法期待她能四处逃窜拖延时间。所以我才将武原仁牵扯了进来。我不清楚圣骑士会在仓本绊方面投入多少人员,但只要他们试图包围移动的目标,就会打乱阵型。而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尽可能削减对方的兵力。」

《荆棘姬》欧尔嘉·杰曼、《鬼火》东乡永光、《破坏》八咬诚志郎,以及三名专任官指挥的三百名刻印魔导师,均已配置完成。国城田事件中被警察逮捕的地下都市居民,则配置在了附近大楼的屋顶上作为侦察要员。接下来被武原仁牵引着四处奔走的圣骑士们,将遭到《公馆》来自侧方的突然袭击。

眼下的状况已没有选择手段的余地。而仓本绊,并不在京香想要保护的事物的『范畴之内』。

京香注视着车载GPS画面上表示仁乘坐的摩托车的红色亮点,低声呢喃:

「仁,通过接下来你面对的人数,我们就能搞清楚在神圣骑士团的天平上,仓本绊到底值多少重量。如果她真的无比重要的话——」

如同京香的预测,集中了异常庞大战斗力的圣骑士们,最先盯上的就是仓本绊这个『已经知晓所在位置的目标』。然而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她也完全无从推测。

「——那就意味着,若想保护小绊,你就得面对一整个社会、和它在上万年历史中积累的夙愿。你真的做得到吗?」-

不管是在昨天的运动会上,还是在今天这个决堤的现实中,武原仁都无法静下心来。形势发展太过迅速,根本没有给他将头脑提升至战争温度的时间。

因此他只能全力驾驶摩托车,向绊所在的高中冲刺。急速穿行在车流之中的仁,眼中看到的城市风景与往常并无多少不同。唯一不对劲的地方就是,在道路上不自然地停了几辆汽车,很可能是便衣警车。而最让他感到不适的,就是这些便衣警车完全无视了明显超速的仁。

不过,他没有发现魔法使的身影。这也是理所当然,这个世界的居民观测到的魔法都会化作魔炎粉碎消散,魔法使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下的市区中战斗。

「……为什么非得是现在。我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可为什么非得是现在……」

仁的嘴巴里涌出阵阵苦涩,使得他在头盔挡风板后皱起了眉头。每提升一点速度,迎面扑来的冷风就会更强一分,吹得他全身冰凉。仁现在的这副装扮,一旦在驾驶中摔倒,不仅必定骨折,还会被路面磨下大把肉来,还未投入战斗,就要因交通事故脱离战线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松油门。他觉得只要见到一直为他带来『日常』的绊,一切就都能变得清晰明了。

越是接近绊的高中,道路就越是空旷,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冲进了台风眼,周围无比寂静。

日常生活迅速被剥开一角,内侧的阴冷之物开始向外窥探。

他们的生活直到昨天为止还很平稳,仁在脱离《公馆》之后再没有受到制裁。这些都是因为绊在他身边,她是为了窥探神圣骑士团的方针而设下的诱饵。

仁如同在向那些认出他也不追上来的警车挑衅一般,进一步提升车速。引擎的轰鸣,代替他已经彻底冷却的心脏,为他的身体带来一点温度。

在客观战斗力方面处于劣势的《公馆》,想要通过先制攻击削减安洁洛塔的兵力。然而只要公馆还隶属于日本政府,就无法攻击敌人的大本营美军基地。因此目前,《公馆》是在清楚安洁洛塔到来的前提下,将绊作为活饵,引诱圣骑士们主动出击。

描绘这一作战蓝图的恐怕就是十崎京香,但仁还是对她恨不起来。身处劣势的指挥官,自然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这也是发小京香姐,对抛弃组织选择了个人意志的仁发出的挑战。

京香总是说「不想看到仁的尸体」,然而她却用与之言行不一的残酷手段测试他。

「我不会死的。反正不管怎样,我能做的事也就只有这个了吧。」

仁早已与京香分道扬镳。他如今能做的,只有为眼前的重要事物拼上一切。

神圣骑士团与日本这两个『社会』将要发生冲突,这是弱者遭到蹂躏的严酷生存竞争。而个人无法赢过『社会』。向日本发起挑战的国城田就是这样败下阵来,甚至几乎没有在世人心中留下任何记忆。

孤身面对地下迷宫时的情况比现在更加无路可退——仁只能用这种话鼓舞自己。一旦他放弃,一直以来让他颤抖的恶寒将全部变成他无法承担的重荷,体内彻底冷却的血液也将随之化作毒铅,使他再也无法动弹。

所以,当仁抵达绊的高中时,他已经做好了没有回头路的觉悟。

他在校门外停下摩托车,环视周围的状况。这所高中附近车流量不大,紧邻公交车路线。用不好听的说法讲,就是一所连绊都能考上、不到平均水准的公立高中。校门打开着,有零零星星的学生出来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

隔着混凝土制的简单校门,能看到里面有体育馆,深处还有宽敞的操场,再往里是一栋四层的教学楼。属于相当普遍的学校建筑配置,因此仁已经可以预测到内部人流的动向。冒牌教师的经历、以及专任官时代混入人群与敌人搏杀的经验,促使他做出了决断。

时机也很不错,快到十一点,正好是第二节课与第三节课之间的休息时间,操场上正有精力充沛的高中生踢球或是散步闲聊。不少闲散无事的学生朝仁望了过来。

仁摘下头盔挂在车把上,毫不犹豫地径直走入校门。只要外表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就不会被一眼看穿是外来人员。他将速度控制在不会引人注目的程度,选择不容易被人记住的路线,与身穿校服的高中生们擦肩而过。

他侵入教学楼,爬上楼梯,靠着走廊上的标示牌找到了二年级C班的教室,一把拉开教室门。其中的高中生们的视线顿时全部集中在了他身上,随后因为他是在学校里没见过的陌生面孔而喧哗了起来。

做出明确反应的只有两个人。

仓本绊瞪大双眼一脸惊讶。她穿着制服上衣,和今早离开他公寓时的样子别无二致。她坐在书桌前,不知为何面前的教科书是打开着的。身穿校服的绊,看上去比平时要稍微聪明那么一点。

「武原先生!你怎么来我学校了?」

「小绊,原来你在学校是会好好翻课本的啊。」

仁在家里从没有见过绊学习的样子,因此只是说出了自己最朴实的感想。

「你、你说什么呢!突然过来就为了说这个吗!!」

脸色涨红的绊一下子站了起来。于是他看到,在好像很害羞的绊身后,一名将及腰黑发编成两条马尾的少女用面纸擦了擦嘴。因为在仁打开教室门的一瞬间,这名少女、神和瑞希将刚喝进嘴的红茶喷了出来。

「……变态。」

瑞希满脸鄙夷。身为魔导师公馆专任官的神和瑞希也是绊的同学,本来,她就是为了保护时隔六十年再次出现的再演魔导师,才转学到了这所高中。

「等一下,我不是变态。」

与此同时,喝了一半的红茶茶杯朝仁飞了过来,他尽量不发出声音将它凌空接住。

瑞希即便是在发怒,也由于过于完美工整的容貌看上去如同某种超现实的存在。

「……你给我……去好好……反思人生……比如去印度。」

仁还是头一次见到当初在《公馆》的同事神和瑞希如此激烈表露感情的样子。

忽而心生感慨的仁恍然环视整个教室,这也是他第一次接触绊的高中生活。

「小绊,原来你的学校是这个样子啊。」

「仓本同学、这是谁?这个人是谁?」

绊旁边的一位女学生毫不避讳地指着仁问道。以此为契机,整个教室如同爆炸一般瞬间热闹起来。

仁已经做好了觉悟,夏天以来的快乐生活总会有遭到破坏的一天。因此在遇到凯兹的时候,他已经认定不会再有与昨天一样的明天。然而在这间教室里,绊的每一日还在持续。

「我和武原先生之间什么都没发生哦?毕竟小梅也在家里。」

「小绊,你是那种抱着炸弹也会自己点着的人啊。」

这短暂的奇迹光景就如同风暴中心平静的间隙,能让人稍微喘一口气。

这所高中接下来就会受到圣骑士的攻击。在这里,由于魔法消除的缘故圣骑士们无法使用魔法,但身为再演魔导师的仓本绊也同样会被封印一切魔法。双方都失去魔法的情况下,拥有武器的骑士们必然会取得胜利。

「不好意思,我想让小绊从学校早退。你的老师那边,之后我会联络。」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绊的同学们沸腾了。对于她们而言,仁就是在无趣日常之中突然降临的非日常。

「早退、是现在就要走吗?下节课是数学小测验,我正好在期待着会不会有这种事呢——」

绊已经从脸红到了脖子根,她有时会像现在这样忘记自己所处的立场。

「小绊你可真的是一点谎都不会说啊。」

仁看到绊的身边依然存在日常,不由得松了口气。这让他能够相信,他们一直以来构建的东西并没有那么脆弱无力。

仁刚刚稍微放下心,面无表情的瑞希便逼近过来,死死瞪着他的眼睛,如同在窥视他的内心。

「……跟我换……把你的角色……跟我换一换……」

「换了你又能怎么办?」

仁本来只是想用轻松的口吻打个趣,结果一不小心说得格外严肃,让他有些尴尬。他想抽根烟,但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满是新鲜高中生气息的教室里抽。

「只是有一点『家庭事务』罢了。之后我会好好把小绊送回来的。」

他嘴上说着借口,心里突然想到一个让他胸口一紧的问题,绊真的还能回到高中吗。如果她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教室里,她班级里的朋友会怎么评价她和仁呢。就在她们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战场正朝这里步步逼近。

「……要是、绊没有……平安……回来……我就要……让你……宝贝的东西……遭殃……」

教室里再次发出噢噢噢的喧哗声。满脑子妄想的高中生们,似乎把『宝贝的东西』当成了某种下流梗。

「希希,恋爱呀,是总有人要为之流泪的东西哟。」

看来神和瑞希在教室里被叫做希希。

「不,给我等一下!你们搞错了!」

「快走!绊还有来抢走绊的人!这里由我们拖住!」

瑞希被几名同班同学缠住了身体。神和瑞希在魔导师公馆是讨伐了最多罪人的专任官。面对这个比食人老虎还危险的怪物,即便是不知情,这些高中生们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拼上了性命吧。

「呃、那个……我已经……」

绊不知何时已经将课本塞进了书包,做好了离校准备。此时,时钟指在了第三节课开始的两分钟前。

「那行,我们出发吧。」

仁未曾料想,居然会得到众人伴着微笑的目送。他带着绊正要离开教室——

——猛然回头,只见教室窗户之外,无声地燃起数不清的火焰。

高楼,街道,整座城市都包裹在了巨大的橙炎之中。

面对这仿佛一瞬间被打入炼狱之底的光景,仁哑然失语。

被这个世界的居民观测到的魔法会破碎四散。破坏了庞大魔法从而升起的魔炎,将一切都淹没在了没有热量的大火之中。

一道火柱直冲天际,其高度更甚于公交车道另一侧的十二层高楼。被破坏的魔法越是强大,升起的魔炎就越是巨大。仁没有想到圣骑士的攻击会达到如此荒唐的规模。敌人的数量绝不止一、两百人。

仁还是第一次见到东京遭到如此压倒性规模的魔炎洗礼。他一直以为魔法使们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市区发起大规模战斗。白天属于这个世界的居民,晚上才是魔法使嚣张跋扈的时间,这一直是这个世界的不成文规则。

他所知世界的地基,无声地开始崩塌-

魔导师公馆事务官十崎京香的眼睛看不见魔炎。

不过,她的驾驶员虎坂井雷伊因一齐爆发的橙炎捂住了双眼。

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魔法使,在得知魔法并没有绝对的力量、反而在当地人面前如此弱小时,大多会受到严重的心理打击。魔炎对于魔法使来说就是恐怖的象征。

因此京香在发现状况后,马上通过手机联络前线。

「刻印魔导师的状况如何?如果发生了动摇,就将攻击时间稍稍延后。」

专任官《荆棘姬》欧尔嘉·杰曼在电话中大吼。

「如果有刻印魔导师产生暴动倾向,请马上将其处分。你要是听明白了,就大声尖叫。」

扬声器中响起杀猪般的女性惨叫,京香立即挂断了电话。

放在京香腿上的笔记本电脑显示,超过一百个蓝色亮点正穿梭在高楼的缝隙间,这些蓝色标记全部代表圣骑士。

在这次攻击中,京香动员了大量在夏天核弹事件中逮捕的地下都市居民。命令他们尽一切可能避免战斗,躲在各个大楼屋顶监视圣骑士的动向。地下居民们一旦发现圣骑士,就会将骑士的位置与行进方向发送过来,收集到这些数据后,京香电脑里的地图软件就会实时反映出圣骑士的动向。

坐在她身边的沟吕木京也,就是这一套系统的开发者。

「看来神圣骑士团很有决心,他们要从正面推进。而且也在用适当的动作避开警察。」

按照魔导师公馆的作战方案,在发现圣骑士的踪迹之后,京香她们就会将之通报给警察。警察会以违反枪炮刀剑管理法的名义将这些身负武装的魔法使一个个逮捕。这样的话,即便不杀伤圣骑士,只要控制人身,也能削减对方的战斗力。

京香紧盯着慢慢接近绊所在高中的蓝色亮点。

「我们的战略目标是拖延时间,坚持到机械化圣骑士师团在日本驻扎的最后期限。五千人规模的驻军,需要庞大的军费与当地部门协作,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政治问题。」

「你不觉得圣骑士的动作如此精确很让人在意吗?《公馆》暂且不论,连公安警察在明里暗里的配置都被他们完美摸清,实在是无法理解。」

她也不得不承认,骑士们如同水流一般漏出了她布下的陷阱。

「这场前哨战,目的就是要给圣骑士留下『在东京无法自由行动』的印象,如果再这样让他们随意穿插,作战计划就要失去意义了。沟吕木先生,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

「十崎事务官,在我看来,神圣骑士团方面是在测试新装备。另外,神圣骑士团在白天发起行动,是否也是在传达『我们在此自由无阻』的信息呢?看吧,蓝色标记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一千个。这难道不是一种示威,告诉我们魔法使已经克服了『必须躲着这个世界的居民战斗』的常识吗?」

世界的确在渐渐变化。神圣骑士团已对魔法使战斗中最大的禁忌发起了挑战。

对于魔导师公馆而言,这次亦是一场与警察协作的机动战术测试案例。公馆试图通过与警察庞大的人力资源共存,从而将自身有限的战力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投入使用。

京香一想到现实中的障碍正在越来越复杂,就忍不住用力揉搓眼角。失败的预感,正在从她的身后紧紧逼近。

「不知沟吕木先生是否有兴趣,这次敌方的参谋贝雷诺·涅罗,就是三年前制定攻击东京计划的人物。」

「上一次,是由于警察的介入,使局势陷入了胶着,最终神圣骑士团主动撤退。说不定,敌人最重视的,从一开始就是警察而不是我们。」

《公馆》中有大量职员对上次的东京侵攻心怀不甘。京香自己也失去了当时负责统率专任官的父亲,母亲亦被卷入其中一同丧生。目前在绊的高中待命的《魔兽师》神和瑞希也有类似经历,瑞希的亲人就是因为在那场战役中负了重伤才从专任官职位上引退。

电脑上显示的地图,已被每一秒都在增加的圣骑士目击报告淹没,几乎全部染成了蓝色。

「魔炎如何了?」

驾驶员虎坂井雷伊面对着京香她们看不见的毁灭之景,冷汗已经浸透了颈背。

「我讨厌这幅景象……《地狱》还在燃烧,猛烈得好像要把一切烧尽。」

机械化圣骑士师团的参谋贝雷诺·涅罗,此时正乘在一架飞机上。

神圣骑士团早在一百多年前就与美军达成了协作关系。而东京西部的领空处于美军管制之下,飞过美军军机也没有任何不自然之处。

只不过,这架军机上,除了正副驾驶员以外,其他所有乘员都是魔法使。它由运输机改造而成,是美军租借给机械化圣骑士师团的指挥机。

略显昏暗的机舱内搭载着大量器材,八名操作员让其一刻不停地保持运作。在正午的武藏野展开阵型的将近三千名骑士的位置,全部能从飞机上加以监视。空中摄像机拍摄下的实际画面经过处理后,呈现在了显示屏上。

贝雷诺对他组建的空中指挥所的成员说道:

「我们机械化圣骑士师团此次的作战目标,就是要让他们牢记,白天已不再是他们能够安然歇息的时间。」

他能听到的,只有操作员的报告、以及与负责现场指挥的上级圣骑士之间的问答。

「机械化装备的精髓在于情报。让《公馆》了解一下何谓时代的洪流吧。」

飞机上的次世代机械装备将信息汇总,由电脑对地上的魔炎信息持续进行图像分析,借此便能基本正确掌握破坏魔法的居民位置。从中依次筛选出动向可疑、很可能是警察的人员,标记为关注对象并编上序号。在情报战方面,神圣骑士团也比《公馆》领先两个阶段。

「骑士琉琉·梅路路,这就是神圣骑士团的新时代战斗方式。」

贝雷诺俯视着眼前坐在狭窄操作席上的淡金发少女。为了不让梅路路家的千金冲上前线,他特地将琉琉安排在这里。

琉琉没有抬头看他。少女紧盯高分辨率显示器,搜寻着某个特定的人。如果艾蕾诺尔·纳刚出现于这片由神圣骑士团在空中管理着的战场之上,就等于自己踏上刑场。不止艾蕾诺尔,从四千米高空的飞机上,能将地面上的一切一览无余。

他不需以身犯险,就能支配战场的趋势以及人们的生死。

燃烧着魔炎的城市,对于魔法使而言正可谓是《地狱》。

《公馆》专任官、《荆棘姬》欧尔嘉·杰曼也被这橙色火焰煽动得失去了理智。如人偶一般身穿连衫围裙的她,本该负责偷袭消灭被引诱的圣骑士。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哇!」

魔炎持续不停炙烤着城市,这附近没有燃烧的地方,仅剩下欧尔嘉她们所处的位置、一处大楼之间的空地,因为这里是恶鬼观测的死角。欧尔嘉率领着一众刻印魔导师,本该在圣骑士被警察追赶至这市区中的死角时,出手将敌人彻底消灭。

然而,一直不见消失的魔炎火柱剥夺了她们的视野,让现场混乱不堪。

「逃避痛苦只会招致更大的痛苦!要更加、更加热爱痛苦,这样一来,痛苦也会变成爽快!」

苦修者欧尔嘉的主张只让刻印魔导师们无言以对心生退意。刻印魔导师们有的半裸,有的身穿民族服饰,这些一看就不是正常人的罪人们,以将近五十人之众集结在这片未经平整的空地,一个个都畏缩得如同小鸟一般。

终于有一名罪人无法忍受恐惧,一个人朝大街上冲去。欧尔嘉的手臂中的魔法生物如长鞭般伸展,一口啃下了那男人的上半身。

「来吧!告诉我!你们爽不爽!」

浑身浴血的欧尔嘉身上,敌人的血只有一成,剩下九成都是同伴和她自己的血。刻印魔导师们对她畏之如虎,只得如合唱般齐声大叫:

「爽!」

头顶上如雨点般降下几十枚魔法弹,其中一枚射中目标,击飞了一名刻印魔导师的头。

欧尔嘉痛快地掀起长裙。

「来吧!觉得痛就叫出来!叫得越大声越好!」

又一波鹰形魔弹如风暴般降临。

敌人位于她们的头顶。脚底安装着四具《闪轮》的超高速规格骑士队沿着高楼的外壁一口气滑落,以时速超过两百公里的高速沿着风轨疾冲而来的骑士,只在她们眼中留下了残像。

「噫……sh、爽、爽啊!」

又一名刻印魔导师的首级凌空飞起,脸上还带着僵硬的笑容。不过,十二人一队的骑士队中有两人因冲撞而倒地,几十名刻印魔导师瞬间如同见到一头牛落入河中的食人鱼一样蜂拥而上。这就是魔导师公馆最为传统的战斗方式。

「「爽!」」

被血腥味勾起兴奋的魔导师们齐声咆哮。

「「「好爽!!」」」

突然有大批骑士从大街两边集结而来,试图支援同伴。

而且不止一两支部队而已,目前机械化圣骑士师团五千人中的大半都已在东京展开,骑士如同泉水不停地涌现,朝她们滚滚而来。神音大系的位置移动魔术,只需奏响目标地点的神音就能轻易完成。

欧尔嘉她们转眼间就被团团包围,面对着密密麻麻的骑士群,一道如太阳般闪耀的白色人影单枪匹马冲了进去。

「呀啊啊啊啊啊啊!」

《无双剑》赛拉·巴勒德,在受到神音强化的骑士队正中心,全裸着纵情砍杀。

「「「「Life is war!」」」」

这片空地填满了全身防弹装备的圣骑士,刻印魔导师们彻底自暴自弃的狂叫,几乎响彻云霄。

负责紧急传令的魔导师向《荆棘姬》欧尔嘉报告:

「于二十号线发现安洁洛塔,——同时侦察部队覆灭!于二十号线发现安洁洛塔,同时侦察部队覆灭!」

缓缓坠落至黄泉之底的感觉,让欧尔嘉都觉得眩晕。不管敌人布置了几千骑士,机械化圣骑士师团的最强战力,依然是超高位魔导师、圣骑士将军安洁洛塔一人。

她们尚未触及真正的绝望。

在那一瞬间,一处藏有侦察部队的大型超市楼顶上,突然爆发出极其巨大的魔炎火球。

《公馆》的战斗指挥监视网中,立即出现了一片蓝点不再移动的缺口。

事务官十崎京香在这个阶段便做出了决定。

「撤退吧。接下来向全体人员传达立即撤退的命令。警察方面也由我来联络。」

「你疯了吗!?安洁洛塔·尤蒂娜终于现身了啊!虎坂井,马上开车带我们过去。这可是获取安洁洛塔魔法情报的绝佳机会。」

魔法学者沟吕木兴奋不已。因为刚才,安吉洛塔从地面上,在魔法消除的环境下,一击消灭了位于八层楼顶端的侦察班。

坐在驾驶席上的虎坂井雷伊也用紧张的声音做出反应。虎坂井的首领、专任官《鬼火》东乡永光也仍处于战斗之中。

「现在撤退的话,就等于把仓本绊和武原先生抛弃在了神圣骑士团的包围之中啊。」

「你是要帮已经脱离组织的人,还是帮还在组织里的人?对方拥有单纯的数量暴力,打击能力也与我们有天壤之别,再这样下去我方只会全线溃败。」

身为这个世界居民的京香看不见魔炎,但她还是能理解状况。八月的国城田事件中,武原仁在射击恐怖分子时,也使用了同样的手段在市区中心找到了死角。神圣骑士团正在做的也是相同的事。让大量分散布置的骑士故意使用魔法受到破坏,利用魔炎的分布来掌握警察的位置。

「我们原本预计,在白日之下,圣骑士最多只会派出一百到两百人进行隐秘行动。然而现在,各位好好确认一下他们布置的兵力,怎么看都已经超过了两千人。敌人动用了足以称之为总攻击的大量人员,如果再完全掌握警察配置的话,反倒是《公馆》的战力会遭到对方包围歼灭。」

至今为止,在她们眼里,圣骑士一支小队十二人的战斗力就已经非常强大了。如果与超过两千名骑士硬碰硬,专任官或许还有逃脱的可能性,但刻印魔导师必然会全军覆没。

京香她们唯一的优势就是地利以及与警察的协作,然而现在连这些都无法仰赖。既然《公馆》的观测班遭到了敌人精确的狙击,就意味着圣骑士有可能在更上方、也就是在空中监视着战场。在这《公馆》大本营所在的东京,神圣骑士团在情报战方面同样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不得不承认,状况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改变。虽然是依靠蛮力,但他们的确颠覆了常识。」

京香清楚,想要保护绊的武原仁接下来将会孤立无援、必死无疑。但她同时也觉得自己如同城池即将沦陷的城主,心中有着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之感。到头来,在最终失去一切之前,仁只不过是最初的牺牲品罢了-

仁驾驶着摩托车,后座载着绊,奔驰于正午的街道。关于接下来的计划,他只能想到先离开神圣骑士团的支配范围再说。

多摩的繁华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有许多散发着明显不一般的气质,人种国籍各异,唯有体格相当壮实这一点是共通的。人行道的各个地方,一定都隐藏着身穿便服的圣骑士。如果他停下摩托车,必然会遭到袭击。甚至还有汽车以不自然的方式缩短车距,朝仁他们逼近。

「看这样子肯定不止一千人吧,他们到底派了多少人过来?」

圣骑士这种和之前截然不同的部队运用方式让仁心中焦躁不已。机械化圣骑士师团即便遭到攻击也不会做出过激反应,这让他无从下手倍感无奈。如果不能造成混乱加以利用,少数人就无法与绝对的数量对抗。

「武原先生——你总是在做这种事吗——?」

坐在后座上抱着仁后背的绊,用足以盖过引擎和风声的音量大喊。她从平时骑电动车上学的同学手中借来了一顶头盔戴在头上,似乎非常开心。

「做出这么决绝的事,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

绊突然抱得更加用力,紧紧缠住他的腰。

「我、已经是第二次了。」

摩托车如同撕开空气一般疾驰在宽阔的大道上。仁听到绊的话,想起了仓本慈雄。

「我第一次见到武原先生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爸爸把我拉上卡车带我逃跑,而后面追着好多好多魔法使!」

绊在和仁相遇的那个夜晚也遭到了圣骑士的围追堵截,在那之后,曾经是圣骑士的仓本慈雄,为了完成自己改变过去的目的,伪造自身的死亡抛弃了女儿。

「武原先生,你不会丢下我吧!」

她的身体传来的体温,比她的声音更加切实地表达了她的心意。和她相遇以来,仁觉得自己已经与她构建了某种微小但珍贵的事物。他们之间小小的团圆愿景,拥有足够的价值,让他相信自己能从这残酷战场中幸存。

「我不会丢下你的。绝对不会,不管遇见怎样的敌人,我都会保护小绊。」

她的父亲仓本慈雄过去没能做到的事,仁如今想要为她完成。

绊就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这让他觉得自己如同滑入了梦与现实的间隙。仁不敢放松油门,他害怕一旦速度降下来,就会被无可救药的现实彻底捕获。

然而,路上的车辆越来越拥挤、人行道上的圣骑士越来越多,他们的前路愈发狭窄,渐渐被逼到了多摩川的河岸上。随着他们渐渐远离大道,掠过视野的风景之中,开始出现种种异样。

魔法使不会在白天战斗。魔法遭到观测就会被破坏,在这样的环境下,不能让世人看见的魔法使尸体也就无从隐藏。

然而,仁他们驾车穿过的一处公寓垃圾场中,淌出了一片粘稠的血泊。

魔法使之间战斗造成的尸体,一直都由魔导师公馆回收。神圣骑士团也不是那种不管同伴遗体的组织。然而今天,他们所做的处理,仅仅是不让街道边上的残骸曝尸在外。迎来末路的人们,倒毙在大楼的阴影下、排水沟的底部、以及各种不合时宜的角落。

「武原先生……」

「不要看!」

摩托车闯入了住宅街,速度不得不降了下来。这些异样的光景,也暴露在了绊的视野之中。两个『社会』一旦发生碰撞处于战争状态,平日里掩人耳目隐藏起来的东西便会显露在外。尸体随随便便出现在了住宅街的风景之中,明显是极为危险的信号。

仁头脑眩晕,不得不在一条单车道的坡道上停下了摩托车。

「这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自己仿佛误闯进了一座迷宫。出现了尸体,证明圣骑士与《公馆》在这里发生了战斗。魔导师公馆的方针应该是将圣骑士诱至一定区域内再一口气歼灭,这里就是警察监视的空白,公馆事先定下的杀戮地带。而现在,仁他们是被有意图地逼到了此处。

午饭时间的住宅街完全不像是个以命搏命的地方。仁渐渐理解了一个沉重的现实,自己已经无法再回到那间公寓了。

绊紧紧抱着仁的躯干,声音中也透着动摇。

「小梅现在怎么样了啊。」

说不定,幼小的刻印魔导师也被迫参战,此时已经化作了尸体倒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他很想打个电话确认她到底在什么地方。

「今天学校放假,她应该还在家里吧。……负责管理梅洁尔的神和不也还在高中吗,所以她应该不会被叫到这种地方来。」

「小梅是怎么看我的呢?」

仁一时没有想明白,绊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及她和梅洁尔之间的关系。

「如果我们回不去了的话,那家伙搞不好会一个人一直等在公寓里。」

仁觉得不该让梅洁尔留下这么寂寞的回忆。就算他们成功逃脱,如果圣骑士的侵攻长时间持续下去,仁也无法再回小学做老师。

如果到了那种境地,梅洁尔又会如何看他,一想到这里,仁就焦躁了起来。现在这种情况就如同把绊和梅洁尔放在天平两端,他已经彻底厌烦了。

「这担心的点完全不对啊。……我真是个烂人。」

一想到少女有可能正被迫在某个地方杀人,他就难以抑制心中的不安。

灿烂的阳光倾注而下。如果他按下某家的门铃,会不会有不明真相的陌生人打开房门呢。

仁一脚踩下油门,持续空转的引擎骤然提速。因为从坡道的上方,出现了一群身披防弹装备的圣骑士。后视镜中也映出,有裹着黑色制服的骑士从背后步步逼近。

「这帮人疯了吗?这里可是市区!」

仁趴下身子,将油门踩到底,希望引擎的声浪能吸引到别人的目光。摩托车猛然加速,面对拔出剑来组成刃墙严阵以待的骑士们,他只能想到正面突破这一种办法。

绊抱着他腰的两只手突然松开了一只,仁不禁大叫起来。

「小绊!危险!会被甩下去的!」

「我……这次已经不是什么都做不到了——」

绊使用的再演大系魔法,通过人的动作行为从世界中引发奇迹,是一种能够直接操纵魔法使身体的特殊魔法。

然而,结果只是身影越来越近的骑士们手中的剑燃起了魔炎。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发生。

「……不会吧。」

以为自己能做点什么的绊只能发出茫然的呢喃。仁明白发生了什么,骑士们拔出的长剑上安装了各种传感器,为首的就是高性能声音采集器。那是《魔导师克星》,在机械化圣骑士师团中已是标准装备。传感器的另一头,有这个世界的人持续观测声音。当绊的再演魔术操纵圣骑士做出行动时,声音就会被观测到,因间接魔法消除遭到破坏。

手持启动中的《魔导师克星》,就不会被再演魔术捕捉。再演魔术不带有追溯阻力,十分害怕魔法消除,因此并不是万能的。

「我们直接冲过去,抱紧我!」

仁抵达了与断头台无异的坡道顶端,久候多时的骑士们立即朝摩托车攻来。

在即将发生冲突的一瞬间,仁发动了魔法消除。一股巨大的冲击穿透了仁的躯体,他的胳膊和脖子仿佛都要被扭断,性命完全仰赖头盔的强度。摩托车的重量及高速一瞬间击穿了圣骑士引以为傲的泛用防御魔术《光环》。如同巨大的炮弹击穿粘土墙壁,五名圣骑士组成的人墙立即失守,全程仅用了零点几秒。

没有翻车纯属奇迹。在碰撞时,绊的脸因为惯性直接砸在了仁的背上。她好像快要疯了一般大声哭喊:

「武原先生!不行了,不用再管我了!!」

摩托车的挡风板上嵌着一柄剑。心有余悸的仁觉得覆面式头盔异常沉重,他用左手把它摘下,却一不小心脱手掉落,头盔碰在地上发出响亮的金属声。头盔表面的涂层大量破损,上面还扎着一块半个剑刃长的碎片。

还活着真是不可思议。然而仁认为这正是紧要关头,他要做出和命丧他手的仓本慈雄截然不同的选择。

「你现在肯定很害怕。但是我说过了不管怎样都要战斗下去!我绝对不会丢下小绊,我一定会救下你!」

指针定格在时速一百公里,仪表盘上落着鲜血,不知是骑士的血,还是他自己的。

肇事逃逸越过坡道顶端之后,摩托车以最大加速度沿着平缓的下坡疾速奔驰。这个速度如果有小孩子冲上街道仁也无法躲闪。他寻找着大道,转过两到三个十字路口,当他以为自己已经甩掉了骑士队、也摆脱了被噪音惊扰到的附近居民的视线时,他发现『她』就等在前方。

那位女性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不禁想要赞叹。

她将躯干伸得笔直,那副身姿夺走了仁的视线。生物在感觉到危险时,身体要么会前倾要么会后仰,然而她就好像知道世上没有能让自己害怕的东西一样傲然挺立。不免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的脊梁是这个世界的中轴,一切都在绕着『她』这位女王旋转。

仁全身的毛孔骤然放大。

这位身穿军服的年轻女性,漆黑的长发随风飘扬,让人联想到妖精女王的威严和美貌仿佛在身周形成了透明墙壁,与现世相隔绝。她的体格精练,但并不带有中性色彩。带有侧缝的紧身裙衬托下的双腿,以及躯体的流线型曲线,都透着夺人眼球的女性气质。

即便对方没有报上名来,仁也凭本能明白了,『她』就是最大的威胁。

「这就是安洁洛塔·尤蒂娜吗……?」

仁握紧车把,后背彻底僵硬,全身都好像加上了一层沉甸甸的重荷。这可能就是面对背负着世界与历史的人物时所感受到的恐惧。

即便驾驶员心生畏惧,他胯下的坐骑也并不会降低速度。数秒之后,仁就将撞上这个名留魔法史的天才。然而冲击却在前轮距离安洁洛塔还有超过十米时就发生了。

突然,仁眼前的摩托车挡风板寸寸龟裂,视野淹没在了一片刺眼的纯白之中。仁受着恐惧和本能驱使,牢牢抓住随着前轮的震动几乎失控的车把。他穿过安洁洛塔身边,又开出去了超过五十米,在最后一刻才停下车,差点撞上一处民宅的砖头围墙。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何时踩住了刹车板。

「……我到底中了什么招……」

仁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他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全身都充斥着钝痛,手臂肩膀胸部腹部统统麻痹了,连自己到底是站着还是趴着都不明不白。

朦胧的视野中心,圣骑士将军安洁洛塔在对他微笑。

「神在注视着你,来,展露笑容吧。」

第二声轰响袭来。黑色挡风板碎片回旋着碎开,车头灯化作了碎渣四处飞溅。眼前发生的现象和这股痛楚,他已经品味过好几回了。

是魔弹。都不知道安洁洛塔何时发出了神音,她就一瞬间放出了十几枚魔弹。

「小绊,快跑!这家伙跟其他人不是一个层次!」

仁此前经历的战场都非常直观。神音魔导师若要发动魔法必须正确听取神音,因为这种精密要求,一般是不可能同时听取两种神音、同时发动两个魔法的。然而,就好比传说中的圣德太子可以同时听清八个人讲的话,人类不一定没有完美区分复数声音的力量。

然而,即便他已经松开了摩托油门,绊还是紧紧抱着仁的身体。

「武原先生你不要走!不要像爸爸一样丢下我跑掉!」

绊的语速极快,声音也被引擎声盖住,仁并没有听清楚,但他能够想象得到她说了什么。仁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她的关系一直都是这样。双方都因为各种杂音,其实没有真正听到对方的话语。不过,有的感情和心意,正是因为并不互相理解才能坦率地彼此碰撞。

「其实一直以来,小绊都在拯救我。……拜托你,给我个机会让你觉得遇见我是件好事吧,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他们目前位于一条超过一百米长的单行坡道中央。背对敌人落荒而逃绝不是一个好办法,因为绊乘在他身后,暴露给敌人的也会是绊的后背。若是那么做,绊一定会被安洁洛塔的魔弹打碎双臂拽下车来。

「小绊,你先下车,我去拦住安洁洛塔。」

整条街道如同遭到了空袭一般,到处燃烧起魔炎。各处的圣骑士们故意让察觉到异常的周边居民观测到魔法,借助魔炎通知同伴。光是安吉洛塔一人就已经非常棘手,再过几分钟,大半个机械化圣骑士师团恐怕都会赶来。

放眼望去,每一个角落都在燃烧。世界被整整剥下了一层皮,暴露出皮下鲜红的血肉。

「不对」,仁在心中拼命否定破灭的预感。

街上有人死了。在稀松平常的风景中突兀出现的尸体,杀死了能让他安心的景色。一直以来折磨着专任官武原仁的战场,就这样与他的逃避所——『日常』相重合。

仁通过摩托车的纵向震动感觉到了绊已经下车,他整理了一下呼吸。

坡道下方的十字路口处,安洁洛塔就等在那里。对于仁的绝境,她没有表露出任何感慨。

「《沉默》,你应该记得,我曾托名叫琉琉的骑士向你传话。把再演之女放下,你跑吧。那女孩的命运已经注定,不可颠覆。」

他现在才想起来,大约一周前,他从上级圣骑士琉琉·梅路路那里接到了合作请求,其来源正是眼前的安洁洛塔。

这个请求是让他做一个卑鄙无耻的懦夫,但话语背后能感受到对方的慈悲之心。然而,他心中冰冷的理性告诉他,他已经没有可以逃避的地方,也不会再有救赎。

「错了!」

仁头脑中的一部分理解了,这就是他们的『家庭』正式告终的一刻。

「我只要把眼前的你干掉,不就能颠覆一切了吗!」

松开手刹的一瞬间,后轮如同弹射出去一般划出半圆让摩托车转变方向,将轮胎磨出的焦臭味甩在身后。为了拉开助跑距离,他驾驶摩托向坡道上方爬了一小段,又粗暴地拧回车头,让节气阀完全打开。接着,他为了耐受魔弹发动魔法消除,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安洁洛塔发出的声音上。

咆哮的引擎声与振动都已被赶出了他的意识,世界一片寂静,只有安洁洛塔如女王般站在眼前。当超过两百公斤的重量全速撞上去的时候,她的微笑依然没有任何动摇。

仁的身体因正面冲突的反震被甩飞,高度超过了旁边两层小楼的阳台。他为了平稳落地展开身体调整重心,当整个人仰在空中时,在视野顶端看见了安洁洛塔和黑色车体。随后他坠落在地,伴着全身像被挤扁一样的冲击,视野顿时化作一片黑暗。承受着肉骨分离般的剧痛和猛烈的吐意,仁好不容易才抬起了眼皮。

——他确信自己肯定撞到了安洁洛塔。

然而,在漏出的汽油引发的爆炎之中,她的脸上浮现出轻快的笑容。

被时速超过八十公里的大型摩托正面冲撞,再被卷入汽油爆炸置身烈火,她依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甚至都没有挪动一点位置。按理来说,听到刚才的冲撞和爆炸声的附近居民恐怕不下千人,如果她是用魔法进行防御,不可能不受到魔法消除的影响。

「这是怎么回事?」

魔法使在白天人多的地方弱小无力——仁心中的常识被彻底颠覆,大脑一片混乱。他不由得停止魔法消除,好仔细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魔炎》的风暴中心,巨大的『手』保护了黑发的圣骑士将军。看上去简直如同是神明亲自降临赐予她庇护。

仁知道那隐隐泛着黄金光芒的手是什么,神圣骑士团有将神音化的过去英雄作为《圣灵骑士》召唤至现世的秘法。身高约一百六十厘米的安洁洛塔,被二十倍于真人尺寸的双手牢牢包住。巨人骑士为了避免被附近居民观测潜藏在地下,只将两只手伸到了地面上。

「这位是圣灵骑士、No.0005《黄金右手》米海尔。你应该至少听过他的名字吧。」

那是神圣骑士团的成立者、「初始十五骑士」中的一人,最强最古老的《圣灵骑士》之一。仁的双眼现在看到的东西,就是魔法史本身。

仁感到刚才还让他奋起的热量急速冷却。他和过去一样战斗,败得体无完肤。倒在地上丢了半条命的他,已经无力扭转局势。至今为止他都在心中说服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看来简直让人感到滑稽。

被组织剔除的他失败了,这意味着『社会』不会给予他援助,他的一切都至此告终。

「是吗。……所以,就这样结束了啊。」

他认命了。这个世上的确有无法跨越的高墙。武原仁想要牢牢抓住的『日常』已经完全崩塌,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躺倒在地,好像体内的什么东西啪嚓一下折断,身体连一分力气也使不上了。

「……啊……」

他的口中漏出一声叹息。圣灵骑士《黄金右手》米海尔抬起它巨大的上半身,举起拳头要让倒在地上的仁就此解脱。覆盖了天空的巨拳,如同岩块崩落而下。他认为自己已经死了,那一瞬间,他完全放弃了求生。

——然而,就在仁即将像只虫子被碾死的一刹那,一道身影闯入了他的视野。

那人的金发有如秋日,带来一片柔和的色彩。

那人右手持剑,闪耀的剑尖从正面顶住了巨大的黄金之拳。

那人对着力竭倒地的仁,发出似曾相识的清澈呵斥。

「没时间让你失魂落魄了!快去救仓本绊!!」

仁最初没有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过去作为圣骑士曾将绊逼至绝路的少女艾蕾诺尔·纳刚为仁挡下了致命一击。她的手布满烧伤痕迹,握着的长剑发出黄金光辉,从剑柄附近伸展开一对巨大的光翼。

「哦?」

安吉洛塔好像内心头一次起了波澜一样吐出一口气。

「剑的魔弹化应用啊。古典技术中依然有很多值得称赞的地方。」

仁如同身处梦境,他呆然想到,在六月的巴比伦事件中,艾蕾诺尔对仁他们使出的最后一击,就是这种魔弹应用方式。将剑本身变作超大火力的魔弹,艾蕾诺尔挥舞着的,已经相当于一柄能量的结晶。

「不,安洁洛塔大人,这还没完。」

艾蕾诺尔的嘴唇吟出魔法,同时剑身又扩出两道光翼。四道光翼一齐振动,带来了爆发性的突击力,《圣灵骑士》的右手无法承受压力而溃散,以压缩空气构成的躯体碎片在街道上掀起了风暴。然而艾蕾诺尔依然不停步,在剑的牵引下回旋着向前冲锋。她利用魔弹之剑的推进力迫近安洁洛塔,双手持剑全力横扫而出的一击,撕开风暴劈至最高位骑士的眼前。

然而,空气又一次发生爆裂,眼前肆虐的狂风被新的冲击一扫而空。被震飞的艾蕾诺尔从上方越过躺倒在地的仁,后背砸在了附近居民家的砖墙上。

简直是一副幻想般的光景,仁应该为此感激涕零。可是眼下的状况,仁这种程度的人就算退场事态也会继续发展下去,这让他产生了被远远甩在后面的焦躁感。

麦芽糖色眼瞳的安洁洛塔,向曾经被誉为未来圣骑士将军的碧眼歌姬提出疑问。

「艾蕾诺尔·纳刚,你应该没有必要出现在此地。你明明只要老老实实躲藏起来,就能赶上琉琉的调停。」

艾蕾诺尔将失去光芒的长剑作为拐杖,颤抖着站起身来。

「若有神意指引,纵使面对百万敌手也不会后退一步,这才是圣骑士。」

自巴比伦事件以来与仁有过短暂而浓烈交际的歌姬,如同起誓一般举起手中的剑。艾蕾诺尔不论被打倒多少次也会独自站起,继续前进。就好像弱小的生物面对捕食者使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反抗到底,持剑少女没有放弃。

「若神意宿于《生命》,拯救陷入深沉绝望的生命就是我的职责。」

「身为异端的你,也要向我宣讲何谓圣骑士吗?」

今日的歌姬未着铠甲,连身上的衣物都显得落魄,然而在意志彻底消磨殆尽的仁看来,她的背影是如此的耀眼。

「离开神圣骑士团时,我便已做好了觉悟。但是不论如何,我都无法抑制对《生命》的爱。」

仁想为艾蕾诺尔振臂喝彩。可是,身居神圣骑士团顶点的将军们,拥有将圣骑士永久除籍的权限。这意味着永远不会得到宽恕,相当于实质上的死刑宣言。

而安洁洛塔作为背负『社会』大义之人,自然不会有丝毫犹豫。

「前上级圣骑士艾蕾诺尔·纳刚,因你犯下异端罪,特此处以绝罚。」

绊抱住了仁的身体,她的眼中滴落滚滚热泪。与她同龄的歌姬向她投来温柔的视线。

艾蕾诺尔的手中,还握有一个仁绝对无法触及的奇迹。

神音大系的传送魔术,只是奏响目的地神音的简单魔法而已-

如此这般,机械化圣骑士师团与魔导师公馆的初次战斗结束了。

然而对于事务官十崎京香而言,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艰苦战场。警察方面投入了大量的预算和人力却没有得到任何成果,要求其出动的《公馆》自然会承受强烈的压力。在一场基本上可以算是审问的会议结束后,太阳已经落山。

京香回到公馆本馆之后,还必须制定接下来的对策方案。从这次敌方的战力来看,他们完全可以轻易攻陷《公馆》。这次最后目击到安洁洛塔的住宅街,到了晚上八点依然驻扎着大量警车。许多附近居民都目击到了圣骑士的战斗并报警,警察也无法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过居民们看到的战斗痕迹全是血渍和道路损毁,尸体并没有被一般人发现。

「这次战斗中的死者,神圣骑士团方面至少二十人,魔导师公馆方面四十八人。我方的死者中,有十五人由我方回收,三十三人由神圣骑士团转交。考虑到震慑敌人的作战目标未能达成,应当认为此次作战我方战败。」

京香已经确认过了从美军基地用卡车送来的全部尸体。神圣骑士团还有战后打扫战场的余力。

来到会议室的京香首先报告了战果。不过本来应该听取报告的魔导师公馆干部们并不在这个没有窗户的会议室里,意识到公馆随时都有可能沦陷之后,最先逃跑的就是他们。

因此,出席会议的只有几张京香熟悉的面孔。

最初做出反应的,是一名将大小两把刀侧靠在折叠椅上的剑客。他身穿简明利落的秋季和服及藏青百褶袴,简朴的后束发在脑后结成了茶筅髻。

「虎坂井可有贡献?」

《鬼火》东乡永光,是担任了十八年专任官的泰斗。本次战斗魔导师公馆方面的战果,也大半出自东乡及其手下。

京香回顾了一遍全过程,认为刻印魔导师少年的工作无可挑剔。

「驾驶很用心,完美做好了份内工作。」

「东乡君手下的刻印魔导师,好像都有无视我说的话的倾向。」

提出不满的是在指挥车上也坐在她身边的沟吕木京也。魔法学者似乎还在记恨虎坂井雷伊没有帮忙让他收集安洁洛塔的数据。

「那只能怪你自己。我给手下的命令是服从十崎。」

东乡闭着双眼快活地笑着说道。他的眼睛几乎没有视力,即便如此,专任官中的核心人物依然是他。

战况已经危急到了微小的失误就可能导致全军覆没的地步。

「鉴于这次的战败,接下来要如何与机械化圣骑士师团作战呢。」

东乡立即回答:

「只有取其首脑一途。」

这也是京香想到的可能性之一。相对于神圣骑士团的五千兵力,魔导师公馆的战力仅有对方的十分之一。既然无法正面对决,那惯用手法就是直取对方指挥官。然而,关键问题就在于那位圣骑士将军。

「……安洁洛塔·尤蒂娜啊。」

东乡的问题一贯都是直切要点。

「那女人,厉害吗?」

沟吕木兴奋得鼻息都乱了。

「你问『厉害』吗?她是字面意思的『另一个次元』。」

「你这么说我也不懂,蠢货。给我脚踏实地好好解释。」

东乡和沟吕木有多年的交情,因此两人在争论时毫无顾虑。

「神音魔导师在使用魔法时,是有一套流程的。比如要听取一百个音符才能发动的魔法,就会分成五个或是十个部分依次听取然后发动。这也一定程度上导致了神音魔术的难度较高。简而言之,要发动强大的魔法,就需要长时间不受外界干扰的坚定感觉和集中力。传统的强大圣骑士,基本都具有这两种天赋。」

接着,沟吕木操作笔记本电脑打开投影,会议室的古老墙面上映出一幅三人份的残骸与断肢散落于血海的画面。这是在今天安洁洛塔使用魔法的地方拍摄的现场取证照片。

「而这种按顺序听取音符的魔法发动方式,是无法解释安洁洛塔的速度和动作步骤的。她显然在将复数魔法手续并行处理。」

京香看着超市大楼顶端的取证照片,肚子开始发热。在这里牺牲的侦察班成员都是地下都市的居民,其中有的人还有家庭和孩子。

「复数魔法手续的……并行处理?」

「就是多线程并行处理。你可以这么理解,当发动魔法需要听一百个音符的时候,首先将音源分割为五份二十个音符,然后同时听取这五个音源,发动时间就能缩短到五分之一。」

京香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技术,虽然单纯,但的确是另一个次元。

「真的有这种可能吗?」

「我认为理论上是可能的,只是过去没有确认到实际案例。但是现在,安洁洛塔就是做到了。」

投影上继续显示出对安洁洛塔杀死屋顶侦察班时使用了何种魔法的推测。那个时候她同时发动了三种魔法:高精度的校准魔术、制造剧烈空气爆炸的攻击魔术、在遭到周围魔法消除前将爆炸转移的传送魔术。

「安洁洛塔·尤蒂娜能用最快的速度同时使用最多的魔法!并且还能将最复杂的魔法分为多个简单部分完成记述!这和《公馆》所知的一切圣骑士都『不在一个次元』。《至高之人》的确是名副其实。」

沟吕木像是欢喜得精神失常了一样满脸笑容。昏暗的会议室陷入了紧张的气氛,主要源头就是有数名手下死于那位最高位魔导师之手的东乡。

「若要以粗俗的方式与超高位魔导师战斗,那东乡君应该对此颇有心得。要么就是寻找克制对方的魔法使,要么就是利用魔法消除,不然绝无胜算。至于更具体的方法——」

沟吕木挠着头顶的短发,他的脸颊兴奋得变了色。

「——没有切实的手段呀!面对完全未知的存在,要如何制定对策?这种问题,就好比问我要如何杀死连真面目都没搞清楚的外星人一样。」

会议中只有沟吕木嘴巴停不下来滔滔不绝,其他人都陷入了严肃的沉默。

「十崎事务官,能再多挑起点战斗吗?我们只看到了她实力的冰山一角。多线程骑士的潜力,跟其他单线程骑士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层面啊!」

「沟吕木先生,您似乎比《近神者》葛兰现身时还要兴奋。」

「十崎事务官,你不明白吗?葛兰·阿萨雷是名留魔法史的天才,但葛兰不会有后继者。他就像艺术界的真正天才一样,没有人能够继承。然而安洁洛塔不一样。神音魔术的多线程化,并不是只属于天才这一代人的奇迹。她的模板应该是牛顿、爱因斯坦这种最杰出的科学家,掀起『知识』的潮流,创造跨时代的业绩。」

京香只觉得从白天开始积累的疲劳又沉重了一倍。

「我认为同时听取复数神音已经算是非常特殊的天赋了。」

「与完全超规格的葛兰相比,安洁洛塔的天赋其实单纯且普遍,正是因为这样才重要。」

魔法学者仿佛等待明天等得望眼欲穿一样一遍又一遍用力拍手。

「虽然现在只有她一个不世之材,然而,在百年后的圣骑士中,或许像安洁洛塔这般以多线程处理神音会成为一种常识。机械化圣骑士师团,就是在积累基础研究,为百年之后做投资啊。」

京香看着沟吕木谈起安洁洛塔时得意洋洋的样子,感到浑身发寒。

敌人是名留魔法史的伟人。若要比较单纯的魔法技术,连氧气分子都能操纵的《近神者》应该在安洁洛塔之上。然而对于京香来说,真正绝望的状况却是现在。

「说实话,我感到很恐惧。英雄葛兰的战斗是『个人』的孤独,所以我们才赢了。而安洁洛塔背后,是神音世界整个『社会』。」

「历史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不过历史上以一己之力推动社会的非凡人物并不稀少,拿破仑如是,希特勒亦如是。魔法使的历史中自然也会有这般人物出现。毕竟《贤者之石》正是出现在魔法世界历史改变的分歧点。」

十崎京香想到,自己应该是头一回在会议中示弱。

「您该不会忘记了吧,沟吕木先生。这次会议要讨论的是,魔导师公馆如何才能与这个魔法世界的拿破仑或希特勒战斗。」

『注定失败』这种结论,符合常识但没有意义。

京香她们由于今日遭到的重大打击,已经无法轻易采取行动。

圣骑士的首要目标应该是《贤者之石》。安洁洛塔重视的是仓本绊,至少目前,战斗本身并不是对方的主要目的。然而也有一点可以明确:若有机会击溃已经失去《协会》帮助的公馆,对方一定不会放过。

「接下来魔导师公馆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个,我们抢先夺取《贤者之石》,然后通过政治手段解决问题。」

对《贤者之石》抱有迷恋的沟吕木唾沫横飞地反对:

「你是要把《贤者之石》交给神圣骑士团,让他们放过我们吗?无稽之谈!」

京香没有说出口,所谓政治的解决方案,指的是她们与神圣骑士团达成和解。神圣骑士团和《协会》是宿敌,但魔导师公馆已经和《协会》断绝了关系。而对于京香她们来说,最应当关心的是日本的治安。形势是流动的,圣骑士和日本政府联手与《协会》作战的未来,未必不可能出现。

「第二个选项,就是全力守卫公馆本馆。」

在过去还认为《公馆》占据地利和情报优势时候,这是最妥当的一条路。安洁洛塔的意图无疑是寻求短期决战。神圣骑士团一直以来都是租借驻日美军基地活动,然而五千人的数量,已经超过了驻日美军司令部横田基地的全体军职员总数,时间限制必定非常严格。

「守卫本馆的同时,我们——」

不经意间,她取回了背离自身感情的冷静,从而理解了一件自己不愿意理解的事。

那就是,她没有理由把武原仁和绊一同抛弃。早在绊寄宿在十崎家的时候,她就清楚绊最终不可能从圣骑士手中逃脱。而那个时候攻来的圣骑士集团,就已经让仁非常难以处理了。从一开始,她就该安排其他人来负责这个陷阱才对。

京香闭上眼,用食指敲起了桌面。这是她想要平静下来时的习惯动作。

「如果公馆本馆沦陷,我们作为治安维持机关将彻底颜面扫地。然而躲在这里发抖也无法完成我们的职责。」

她的眼帘后涌出一股温热。京香在心中怒斥自己的怠惰和懦弱。沟吕木和东乡,都是京香的父亲十崎理五郎过去的工作伙伴,在他们面前,京香一旦哭出来,就会被看作是已经殉职的理五郎的女儿,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可能以对等的立场打交道了。

「所以这个选项,实质上是要在保护本馆的同时,派出别动队暗杀安洁洛塔。基本上类似葛兰事件时的做法。」

——然而,问题是,这次该由谁去做这件事呢。

失败的重量无情地倾轧她细瘦的肩膀。在机械化圣骑士师团保护下的安洁洛塔,对于魔法使而言是无法应对的强敌,欠缺机动力的恶鬼也难以接近。

此时的救命稻草,本该是《沉默》武原仁配合魔法消除的远程狙击。

这场战役的前哨战已遭到惨败,如今的劣势使得她们只能寄希望于暗杀。然而京香却已将最适合暗杀的人员抛弃了。比起全裸魔法使,她更应该掏钱雇佣她的发小才对。这一选择会是对其他专任官道义上的背叛,可是《公馆》钢铁事务官的做派,本来就不在乎什么道义。

京香被小女孩般的感伤牵动,白白浪费了绝地求生所必须的棋子。

目前仁和绊行踪不明。不过,在交战地点附近发现了艾蕾诺尔·纳刚的踪迹。如果他还活着,手机应该能打得通。她故作冷静地输入早就背下来的电话号码,接着手指便僵住了。

京香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做出的决定是妥当的,然而唯有仁的周围尽是一片乱麻。她试图整理她们之间矛盾的缘由,这三年间不曾忘记的回忆伴随着痛苦纷纷涌现。

在昏暗的会议室中思考人命的使用方法的她,心中沉淀着污泥般的黑暗。她在自身的不明事理之后,进一步窥探到了藏匿于幽暗中的『恶』,一股自内而外的寒意渗透了她的全身。

「你怎么了,十崎事务官?」

即便被沟吕木出声询问,京香还是死死盯着发出微弱光芒的手机画面。她、沟吕木、东乡永光,在这个会议室中,全是无法把失败归咎于被魔法操纵的《恶鬼》。

「非常抱歉。在决定方针之前,能不能给我十五分钟时间?请允许我整理一下思路。」

京香的声音和嘴唇都在剧烈颤抖。

作为背负重大责任之人本该埋藏起来的个人情绪,如今将她折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知道武原仁直到最后都相信着『京香姐』。房间里好冷。她现在,非常想灌一瓶啤酒-

血红的夕阳余晖漫入十崎家的客厅,将室内剩下的角落也全都染成了红色。

仁如同走在沸腾的蒸汽中,根本无法呼吸。

一名长发的女性抬头望着仁,几个小时前才刚刚与仁分别的她闷声问道:

「小仁、……这种时候、我是不是该报警?」

脸颊轮廓还很年轻的大学四年级生十崎京香就在他眼前。她没有戴眼镜,一向洋溢着自信的眼瞳直面了不可理喻的暴力后因恐惧而深深动摇。

仁兄妹两人经常来玩的十崎家,餐桌被红黑的血液彻底浸透。

他意识到这是一场噩梦,因为这是他无数次想要重来的记忆。在三年前神圣骑士团的攻击中,京香的父亲、事务官十崎理五郎因公殉职。

京香姐直接坐在了暖炉桌上。总是对他说教要行礼如仪的发小,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是神色恍惚地坐在那里。

如果这个时候,能对一直心怀仰慕的她说出正确的话语,说不定就能改变现实。在这清醒梦中,他说不出称心如意的台词。噩梦依照事实继续进行,就如同要让他再一次将自己的窝囊刻在心里。他又一次被几乎失去理智的狂怒彻底摆布。

这个梦总会在第二年春天、与入职魔导师公馆的十崎京香重逢的时间点结束。武原仁总是无法保护自己珍惜的事物。

然后仁醒了。

他口干舌燥,仅有的一点唾液粘稠无比。骨头和肌肉都在发痛,全身就像一块吸满了胆汁的海绵。视野中只映出了一片脏污的天花板,他意识到自己正仰面躺着。

「……为什么总是这样。」

仁重新闭上眼,眼帘下涌出滚烫的热量。他好想再睡一觉,回到那个梦里去。他不是不想面对现实,也不是不愿应对接下来的艰辛。而是因为刚才在梦中,他没有负起任何责任。

「武原先生……你醒了啊。身体还好吗?有什么地方还在痛吗?」

然而,他的耳朵听到了如同挠痒般的温柔声音。

张开双眼,只见仓本绊快要哭出来的脸俯视着他。仁必须要保护的东西就在眼前,所以暂且为她的平安无事而欢欣鼓舞。

「我们得救了啊,太好了。」

荧光灯的白光照亮了整个室内。一看到她满脸担忧的样子,连仁也被感染得几乎哭了出来。为了掩盖泪水,他又一次闭上眼。额头感觉到了某种冰凉的东西,是绊在用湿毛巾擦拭他的头。

「都是托武原先生的福。还有……那个……艾蕾诺尔小姐也是。」

单薄的眼皮在电灯的光线下透出了血红色。躺着休息的同时有人照顾自己,真的是相当舒适的体验。身体的疼痛和苦楚与年龄无关,仁觉得自己仿佛在这暗淡的世界里回到了孩提时代。

绊用凉爽的毛巾擦洗他的脖子。

「不过,还请你不要再做那么危险的事了。武原先生都已经辞职了,就算不做那些事也没有人会责备你。」

她应该已经理解了,被盯上的人是她自己。即便如此她依然跪坐在枕边,让仁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来自母亲的抱怨,实在是舒适无比。

仁张开双眼,视野便被绊的身体填满。他呆然注视着她充满母性让人想要化作婴儿的丰满胸脯,再到躯干流淌至腰间的柔美曲线、和与之未能完美贴合的衣服皱褶。不论是栗色的发丝还是如同宿有暗夜的藏青眼瞳,她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珍贵。

「武原先生在动下流心思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出来。如果换作是别人肯定会发火的哦。」

他忽而开始思考绊将来会变成怎样的女性。大概是刚才噩梦的缘故,他又想起,高中时代的京香也很担心仁,总是让他与《公馆》划清界线。

「不知京香姐现在如何了。和机械化圣骑士师团开战之后,立场最危险的就是京香姐了。」

过去同样负责统率专任官的十崎理五郎就死在了三年前的入侵之中。

脸上突然啪地一声落下一团冰凉,绊用湿毛巾遮住了他的眼睛。

「为什么你都被坑害到这种地步,还要去担心十崎小姐?」

她生气的样子在仁看来非常可爱。他想让绊获得幸福,终于开始认真思考未来,然后发现自己毫无计划。

「我当然会担心啊。我还担心梅洁尔,担心小绊的高中,担心我的教师职位,一大堆的事都让我担心得要命。」

仁讨厌像这样在故作轻松的话语中带上自虐的意味。疲惫和未来的不确定性,正是『个人』被卷入战斗时最糟糕的要素。敌人的巨大让人看了只能心生绝望。为了自己的欲望试图孤身一人算计神圣骑士团的仓本慈雄,当初又是多么的不安呢。

仁抬起身体,他不想让绊看到自己窝囊的模样。如果继续躺着,他害怕自己会依赖绊的娇宠永远无法放手。

「这里是哪?你把我们带到家里了吗?」

「你终于注意到我也在了。《沉默》啊,你变弱了不少。」

从他的背后传来一个如风铃般清澈的声音。

他转过头,眼前是一位用发圈箍住褪色金发的少女。艾蕾诺尔的上下身都穿着红底白纹的针织运动服,这身室内装扮出乎意料地普通,这也让他切实感受到事态的确已经暂且告一段落,放下心来。

「抱歉,麻烦你救了我们。」

这位被神圣骑士团放逐的歌姬用传送魔术帮助他们逃离了战场,制造空隙让绊赶到仁身边的也是艾蕾诺尔,在他自己已经认命放弃的最后关头拯救了他的、还是艾蕾诺尔。

「拜托你振作一点。那个时候为了方便传送,本来应该由你负责把再演魔女拉过来的。」

仁满心感激对方的慈悲。

「如果没有你,我们肯定已经死了。」

他环视四周。整个屋子只有这一个十平米的房间,委婉的说,房租估计相当便宜。通往玄关的狭窄走廊,左侧是洗面台,右侧是厕所。榻榻米被长年累月的日晒烤得褪色,墙纸被烟油熏得又黏又黄。

「这里就是你家吧。挺好的,看来在那之后,你有好好生活啊。」

自八月在地下都市分别,已经过了两个月。对于与偷渡客无异的无家可归之人而言,这段时间想必十分漫长。历尽辛苦活下来的歌姬,将手指搭成了祈祷的姿势。

「只要不忘记对遇见的人怀有尊敬与感谢,就能得到各位亲切的对待。虽然和在骑士团时有所不同,这段日子还是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你今天几乎等于自己主动送死,为什么你要救我们?」

艾蕾诺尔依然是那个真挚而笨拙的虔诚信徒,让仁看了都觉得难过。

「只是该来的时候正好到来了而已。我立誓要为生命而战,守护生命与尊严的战斗,没有挑选敌人的余地。」

「难道不是另有所图吗?我看你和那些人只是起了内讧而已吧?」

正在照顾仁的绊显露出一丝怒气。她没有忘记当初神圣骑士团把仓本慈雄逼入绝路的事。

「……你说的没错。我的战斗就是为了纠正神圣骑士团而发起的、一对一百万的内讧。」

空气绷紧了。

仿佛就是为了摧毁这无可奈何的紧张气氛,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艾蕾诺尔见状便向玄关走去。

仁驱使尚且无法顺畅活动的身体爬到墙边,隐藏起来窥探外面的动静。来访者是一位拿着塑料容器的褐色皮肤中年男子。

「多吃点、多吃点、这个、香喷喷。」

「谢谢,总是麻烦您照顾,实在是感激不尽。」

「不客气、不客气。」

艾蕾诺尔的手臂和脖子上,残留着重度烧伤造成的触目惊心痕迹。这么年轻却受了这种伤,在旁人看来肯定是有着相当深的隐情。

对方结结巴巴的日语触动了仁的心,胸中涌起了令人怀念的温热。这名男子似乎是从国外来这里打工的普通百姓,配合着这个简陋脏乱的闹市贫窟,带着一种美丽的和谐,仿佛在向他的五感诉说朴实而深沉的故事。

艾蕾诺尔端着带有绿色盖子的容器,回到了仁和绊的身边。

「他刚从巴西来到这里工作,只说得好葡萄牙语。」

她把容器放在一张像是从哪里捡来的老旧折叠桌上,其中溢出了勾人食欲的香气。光是如此,冷清的房间中就有了餐桌的气氛。

在十崎家和武原家都构建了美好餐桌的绊,深深地叹了口气。

「以前,我家的公寓里也有个经常送饭菜过来的阿姨。」

她所说的公寓,是指当初和父亲一起住的那栋公寓。不论是仁还是艾蕾诺尔,都没有踏入其中的资格。

「我爸爸是卡车司机,经常好几天都不回来,只留我一个人看家。于是我总是吃外面卖的便当、或者是便利店里的东西,所以那个阿姨就很担心我,还教了我很多做菜的技巧。」

「这样啊。原来小绊的厨艺也是别人教出来的。」

这个房间里的清贫感让仁觉得颇为亲近,屋里飘荡着的生活气息让他联想到过去的回忆。仁的父母在他还是初中生时就失踪了,那时他和妹妹舞花两个人根本无法好好生活,因此无数次收到过十崎京香父母送的饭菜。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从邻居手中得到食物的经验,也以这种方式学会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人情,生命,都是非常温暖的东西。我每天都在反省,自己过去到底错过了多少美好。」

艾蕾诺尔打开容器盖,里面盛着的东西,看上去像是把罐装黑豆煮好,再将培根、大蒜、洋葱炒熟,然后混在一起炖了炖就完工的简单炖菜。

「这东西分起来也挺方便,大家一起吃吧。」

如果只有艾蕾诺尔一个人的话,这些炖菜足以为一整天的餐桌增光添彩。但是很显然,如果三个人分一晚上就要吃光了。

「谢谢,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吧,小绊?」

「……既然如此,那就容我也吃一点。」

房间里的灯光,比仁公寓里的荧光灯更旧更暗,但是却带着奇妙的温暖。

对于仁来说,所谓战斗,就是在『家』与战场之间往返,他还是头一次完全失去归处。今晚的他们还活着,但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一想到明天就觉得束手无策。

绊担心地从旁窥探他呆滞的表情。

「武原先生,你现在吃得下饭吗?」

「没事的。这点程度,靠气势就能撑下去。」

「怎么可能没事。你都昏了六个小时了。……很疼吧,对不起,我的魔法没法帮你治。」

仁身上的跌打损伤,绊完全无能为力,这也是再演大系的限制之一。再演大系终究只是《操纵他人的魔法》,没有能够操纵的对象时就会极为不便。再演魔术也无法操纵拥有魔法消除能力的普通人。而艾蕾诺尔的神音魔术,侧重于用魔法制造人工器官修补残缺的身体,擅长治疗重伤,但对仁的跌打伤就没有治疗手段了。

「这世上无可奈何的事情又不是只有这一件,这种时候只要忍到疼痛自己消失就没事了。」

仁也完败于安洁洛塔,之后照样想不出任何策略。围绕在绊身上的问题,必须要找机会击破神圣骑士团才有可能解决,但他对此同样无能为力。

绊的表情突然明快起来,好像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把小梅叫来吧。我觉得这种时候小梅肯定会来帮忙的。」

仁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一旦他主动为那个自尊心极强的少女增加负担,他一直以来站在监护人立场上做的全部努力都会付之东流。他对此无比厌恶。

「这个还是算了吧。刻印魔导师要是在这种紧要关头脱离战线,会被《公馆》处分的。」

「但是,我觉得小梅自己大概也想来这里。」

绊的主张,等于是要让梅洁尔为他们的方便而拼上性命。正因为知道绊是个能够理解他人痛苦的女孩,仁才无言以对。接着,他也理解了这其中无可奈何的苦衷。被逼到绝境的不止仁一个人,事态的核心当事人绊,直到最近都还只是个女高中生而已。

本能和经验告诉他,下一次和安洁洛塔战斗时他必死无疑。然而仁还是笑了,因为他除此以外什么也做不到。

「我会保护好小绊的。你放心吧……没什么好怕的。」

今天,他们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可是问题的根源完全没有解决。然而,就仿佛在说『改变也不全是坏事』一样,投身于宽广世界的艾蕾诺尔露出了生气勃勃的微笑。

「我也同样很害怕,但这并不可耻。这份恐惧也诞生自生命之中,是合乎神意的美好事物。」

过去那个在神意前纯净无暇好似透明人偶的圣骑士已经消失了。

屋外是刮着冷风的秋夜。但这个房间中,悄然飘起了几分不知是冷是暖的淡淡温度。

背负了许多伤痛的艾蕾诺尔,用力拍了拍他停滞不前的后背。

「行啦,为了明天能够活下去,今晚好好吃顿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