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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刻印

夜晚是属于魔法使的时间。

一名只穿着内衣的年轻女性踏着沉静的河面,全速奔驰。

武原仁一边全力奔跑,一边试着在脑中整理眼前这荒谬绝伦的状况。

现在是深夜十一点。这个年轻女子,脚踩着水,奔跑在多摩川的宽阔河面上。黑色吊带长筒袜衬托出的美妙腿部曲线非常有魅力。不过,她能站在水面上当然不是因为她只穿着内衣,而是因为她是魔法使。

像是把随手扔出雷电的人变成青蛙【译注:此处可能是漫威梗。在《雷神》漫画中雷神托尔曾经被洛基变成过青蛙。除此之外个人没有在神话原典中找到类似记载】这类神话和童话的主人公们,即便是到了现代,也在不断拜访这个世界。不过这些异世界人往往不会遵守这个世界的法律,毫不在乎地染指犯罪。

所以仁才沿着河堤追着这个穿着黑色内衣的女性跑得浑身是汗。管制这些实际存在未被公开的魔法使的犯罪行为,就是隶属于文化厅非公开部门《魔导师公馆》的魔法使事件专任官的工作。

「……啊哈哈哈哈——」

女子跑过漆黑如墨的水面,她的笑声连与她有着十米左右直线距离的仁都能听得清楚。仁用手电筒照向她,映出她的身体,上面沾满了血。

这个魔女于三小时前、也就是六月二十五日晚上八时,前往一家已经打烊的荞麦店参加打工面试,随后用匕首残忍杀害了该店店长及三名员工。犯人脱掉了溅上血液的衣服,只穿着内衣逃跑。然后现在,仁紧追在她身后,随她前往多摩川下游。

「老师,你死盯着那女孩的屁股看!」

于是照在摇晃于吊带之间的屁股上的手电筒灯光突然灭了。

「我才没看!」

「明明对我的屁股,你就不会用这种像是要咬上去的眼神。老师你这个变态。」

责备仁的可爱声音,声源的位置和他的肚子同高。仁向身侧一低头,便能看见一位留着随风飘扬的黑色长发,系着缎带,身高一百三十一厘米的女孩。她在洒落的拖鞋下设置了磁力轨道,仿佛在滑冰一样优雅地掠过地面。这位面露怨气的鸦木梅洁尔也是魔法使。

「……要是对你用那种眼神问题就大了。」

仁并没有教训她一边追着杀人犯还一边出言调侃。鸦木梅洁尔才小学六年级,只是个应该得到保护的孩子,她本不该参加战斗的。

在魔法使们的世界,有一种以神的名义进行审判、将罪人流放至这个世界迫使其战斗、名为刻印魔导师的极刑。受刑者要击毙《协会》组织的一百个敌人才能获得自由,但至今为止没有人成功,这是与死无异的重罚。武原仁这样的专任官,其职务就是为了维持治安,从魔法世界接收刻印魔导师,将之作为随手可扔的道具使用。他现在正在追捕的魔女,本来也和梅洁尔一样是刻印魔导师。

「老师,让她停下来吧?」

少女一边用魔法滑行,一边递来一根金属管。

「谢了。尽量不要伤到她,逮捕就好。」

仁大步跑着拿过金属管。寂寥的水面倒映城市灯火,犹如洒着点点繁星。目标就是,在那之上的逃亡者。

梅洁尔的脚下展开了发出淡淡光芒的魔法阵。

「好啦。扔吧。」

仁用投掷标枪的要领从河堤上掷出金属管,他并不是要直接砸中对方。

金属管按照计划落在女子脚边河面上的一瞬间,啪地响起沉闷的破裂声,女人顿时触电,双腿不听使唤了。这和让高压电流通过水面使鱼触电的捕鱼法是同一原理。梅洁尔使用的魔法擅长操控电子,在金属管从仁手中脱出飞在空中的一小段时间里,少女便让它带上了高压电。

然而,在女子正要倒入河水的时候,仁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讨厌预感。

「趴下!」

仁拦腰抱住小学生穿着吊带衫和牛仔短裙的身体扑倒在地。

下一瞬间,河面上的魔女投掷过来的金属针,如子弹一般掠过他们的正上方。

仁的后背和肩膀因强烈的摩擦热而烧伤,脸则埋在梅洁尔的长发里闷得近乎窒息。在一连串的行动中,仁抱着少女站起身来,而他追捕的魔女、扬田克拉丽斯,并没有趁此机会潜入黑暗,反倒是缩短距离冲了过来——

仁从西裤内衬中藏着的枪套里拔出匕首,微微一动便甩了出去。这次是切实让目标停止活动的一击。八米之外的女子,内衣肩带被切断,匕首插在了她的右肩根部。无法维持魔法的魔女扭动身体,伴着水声沉入了河水之中。

「完事了。」

「哎?这就完了?」

梅洁尔在他的怀中抬起头。自躲避敌人攻击之后最多也就过了十秒,漆黑的水面上已经连个水花都不剩了。

对方虽然受了重伤,但并不致命。那魔女用的魔法属于以泛用性和坚韧度著称的完全大系,能跑在河面上看来也能在水中呼吸,于是仁先把梅洁尔放了下来。几天前,她刚刚在围绕《巴比伦之塔》的战斗中遭受了内脏破裂。

她拍了拍膝盖,身体前倾过来,探出娇俏的手指摸上仁的嘴角。

「老师,我的缎带,那么好吃吗。」

刚才扑倒在地的时候,他的嘴巴不小心衔住了少女的缎带,还把它扯了下来。垂下长发的她,露出夜之妖精般的微笑,在月光之下,脸颊渐渐染上樱色的红晕,凌乱的吊带衫旁剥露出的肩膀肌肤带着夏日果实般的光泽。

「老师这么活泼的时候,是世界上第三棒的。」

「啊哈哈,呀,第三啊……」

她重新把黄色缎带往头发上系,发出沙沙的愉快声响,两手在脑后绕来绕去的动作透着一股莫名的成熟气息,让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第二棒的呢,就是在小学里,什么都做不好,慌慌张张的老师。」

仁为了监督梅洁尔、以及给予她最基本的教育,同时也在小学担任老师。因为没有教师资格证,可以说是冒牌老师,但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原因。

「想知道排第一的是什么嘛?」

小学六年级的魔女那仿佛能吸走魂魄的澄澈眼瞳,如同深夜中的太阳一般散发出笑意。

「我最喜欢的就是呀……将来有一天打心底里屈服于我,用又不甘心又欣喜的眼神抬头看我的老师。」

不知道是想象到了怎样的未来,少女吊带衫下的后背愉悦地颤抖着,双手捂嘴遮掩住温热的吐息。一丝不苟而又责任心强的鸦木梅洁尔,如果说存在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她的癖好向着嗜虐的方向扭曲了。

「……先别管这个了,我要潜下去看看状况,你帮我注意一下水面。」

「的确,如果都这样还让她跑了那就太蠢了……啊对了!!刚才老师救我的时候背上的擦伤,用魔法帮你治吧,我可以揭老师的伤疤吗?」

拽着仁的裤子吸引他视线的梅洁尔似乎发自内心地高兴。仁也不知道天真烂漫的魔女这么做是为了缓解恐惧,还是单纯的癖好。

仁脱掉夹克和鞋,单手拿着防水手电跃入深夜的多摩川。六月末的水温还比较低。暗澹的水下,即使开着手电,也只能看见五米之内,再往外就是一片脏污的绿色。在河堤上看不出来,河底生长着密密麻麻的绿色苇草和粗杆,想要直着向前游都难以如意。

仁潜在河流的脏水中,拽开植物、拨开塑料袋和空易拉罐,搜寻刚才追赶的魔女。扬田克拉丽斯在证件上的年龄是二十二岁,比仁小两岁。她在刻印魔导师的管理设施《学校》生活了两年,因为精神较为稳定,得到批准,进行对一般社会的适应训练。然而仅仅在五天之后,魔女就在饮食店犯下了杀人罪。刻印魔导师一旦在这个世界染指犯罪,立即会被认定为“敌人”遭到猎捕。犯人的结局要么是被逮捕然后引渡给魔法世界,要么就是在战斗中被杀。仁感受着河水持续夺走体温带来的寒冷,祈祷不要有不得不追捕梅洁尔的那一天。游在冰冷寂静的河底,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身边流动的庞大水流就是包围着他们的黑暗。

在只要关掉手电立即就会变成一片漆黑的深夜水下,仁找到了肩膀上还刺着匕首的魔女。

简直像一条人鱼。

缠在干枯的芦苇杆上的年轻肢体,有如水底的海藻一般缓缓摇动。长长的卷发沿着水流方向延展开去。

本来覆盖着丰满胸部的内衣不知落在了何处,但两团微微泛黑的水袋无法勾起仁的情欲。她胸前有一个从左乳房贯穿至心脏、明显是致命伤的大洞。

他觉得冰凉的河水仿佛突然渗入了身体。魔女并没有遭到其他人的魔法攻击。眼看着最多三分钟前的的确确还活着的魔女现在凄惨的模样,仁意识到大概已经无力回天了。

尽管仍有是用魔法伪装出来的嫌疑,仁还是靠近过去用指头按住犯罪魔导师失去血色的脖子。颈动脉没有反应,既然心脏都碎了,这也是理所当然。一条早早钻进她胸前空荡荡大洞的小鱼受到惊吓匆匆溜走。眼前的女人,已经死了。

仁也没想到,自己在这种状态下居然还能屏住呼吸。为了确认死因,他开始检查尸体各个部分。女人的右手涂满了血。而左胸的致命伤,用手电照过去仔细看,可以发现肋骨是受到来自内侧的强压而折断的,应该是用魔法从内侧引爆了左肺,必然是当场死亡。从她沉入水中的时间之短和右手上的血来看,恐怕是自杀。

接着,在结束检查之后,他从这彻底无可救药的水中浮上河面,贪求起深夜的空气。

「老师——怎么样啦?」

毫不知情的少女从河堤上朝这边呼喊。两个月前堕入这个世界、面对严苛残酷战斗的少女,目前还没有“杀死”过一个敌人。

仁无法回应她那天真的声音。他的胸中涌出无处发泄的愤怒,让他无法言语。

因为已死的魔女明明自己抛弃了性命,苍白的脸上却展现着仿佛得到救赎的微笑-

「你听过这么一个故事吗?一八七二年的十二月,一艘船在大西洋上,发现一个月前出航的玛丽·赛勒斯特号正在漂流。然而当船员们过去确认时,却发现那艘船上空无一人。

漂流船的乘员们,如烟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可是,玛丽·赛勒斯特号的船长室里的早餐,却吃了一半,还是温热的;咖啡好像刚刚还有人在旁边一样冒着热气;厨房里的大锅开着火正在炖煮。船员们的房间有正吃着的烤鸡;船长的航海日志上还留着潦草的笔迹。」

水中自杀案后的第二天早上,武原仁注视着一间好像刚才还有人在的工厂办公室。像是账本的活页本保持打开,而咖啡杯用手摸就能发现还是温的。这间整洁舒适的办公室位于工厂深处,玻璃是老式的毛玻璃,柔和的日光探进来,好似要将浅眠的房间摇醒。只有房间主人不在此处。古老的木制立柱上靠着一台报时挂钟。现在是星期天早上九点四十五分。

——一百平米左右的小小工厂空无人烟,仿佛幽灵船之谜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再现。

仁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这里离昨晚魔女自杀的地点只有不到两百米,而工厂的副厂长内藤萨缪尔也是刻印魔导师。堕入地狱的罪人之间总是互相警戒少有接触,因为他们知道各自都在不同的魔法世界里被判处极刑。仁清楚这里虽然距离近,但大概率和事件没有关系,他只是想要确认一下。但他完全没料到,工厂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可是,我要是在报告书上写集体失踪这种蠢话,肯定会被京香教训。」

按照书面文件规定,这位逃跑的萨缪尔本来也处于仁的监督之下。政府的方针是让能够适应社会的刻印魔导师正常就职普通生活,因为对政府而言肯定不希望把国家变成刑场和监狱。而对放入一般社会的刻印魔导师的管理,从书面上讲,是仁的工作。由他来保护太过幼小还难以称之为是罪人的梅洁尔也是类似的原因。

「你没事吗?不舒服的话可以回家休息的。」

梅洁尔的眼睛因为睡眠不足严重充血。

「老师,这个工厂里的人也是刻印魔导师吧?」

「是。」

仁不知道怎么进一步安慰她,只能告诉她自己所知的最好的可能性。

「像这种魔法使失踪的事情,本身就时有发生。如果和犯罪有关那只能按规矩处理,不过只要不涉及犯罪,内藤萨缪尔还是能回到原来的生活的。」

随着梅洁尔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扬田克拉丽斯的死,少女需要打倒的敌人少了一个。目前,克拉丽斯过去的管理者、专任官《鬼火》的下属,正在调查她身边发生过什么事。而她的人生,除了给别人的抹杀人数加了个一以外,不会再有值得一提之处了。

梅洁尔用不像是小孩子的沉静视线注视房间内。

「是啊……大家都很辛苦呢。」

「在这里的刻印魔导师,和原本工厂厂长的女儿、一个这个世界的女人结了婚,还生了六个孩子。就算和事件有关,我想他也应该不会做会把家人卷进来的事。」

背负着没有救赎的命运的少女,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回头朝他看来。

「……你说什么呢,老师?这难道不是『卷铺盖跑路』了吗?」

在空荡荡的办公室中心,仁的全身都一口气冒出了冷汗。这么一说好像的确像是带着一工厂的人连夜跑路了。就算是魔法使,生活在这个世界还是需要钱,于是就有可能借钱,还不了债的话,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就会跑路。

「的确,即便是刻印魔法师,只要还是照常工作,就有可能被解雇,也有可能破产。但是、不、等一下。冷静、我要冷静。」

「老师,可没有人规定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的刻印魔导师就一定会幸福哦。用魔法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的魔法使,那都是老早以前的神话了。现在嘛,只剩下比如喜欢的人老把自己当小孩子之类的,净是不如意的事。」

梅洁尔按着胸口堂堂说出自己的主张,她的视线刺得仁只感觉身上的冷汗又凉了几度。虽然心想着和昨晚的事件应该无关,但仁还是在大脑的角落里将魔女的死和萨缪尔联系到了一起。

仿佛是要嘲笑仁的武断一样,工厂大门突然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三个粗野的男人趾高气昂地闯进了工厂,不管怎么看都明显是黑帮的人。

「给我找!肯定哪儿还留着线索。」

「全他娘空了!还真像魔法,王八蛋!!」

基本上除了战斗一无是处的武原仁,身陷这悲剧与喜剧的漩涡之中,呆站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名穿着范思哲全身套装的黑帮成员,把他揍惯了人的皮糙肉厚大手,好像十分熟稔一般搁在了仁的肩上。

「兄弟,哥儿几个想把个借钱不还的白痴灌进水泥桶,你要是认识他,知道他往哪儿跑了吗?」-

在魔法使的世界里,为何会有魔法呢?是伴随着魔法会有“某种东西”诞生吗?还是只要咏唱咒语,就会呼唤出“某种东西”的机制呢?——现实单纯而又直截了当,因为魔法使们生活在如果没有奇迹就无法生存的世界,所以他们会用魔法。他们的世界的自然法则全都存在某种异常,所以每个异世界都有各自弥补法则缺陷的魔法,也有支撑世界的神明。

而我们的这个世界,由于自然法则保持着完美无瑕的均衡,因此没有魔法也没有神。另一方面,这个稳定世界的居民,只要观测到魔法就会将之破坏。因此异世界的人们将这里蔑称为奇迹灭绝之地《地狱》,又将一生都看不见魔法的地狱人,看作是可恨的《恶鬼》。

在恶鬼遍布世界各地的现代,魔法必须躲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使用,否则就会由于被观测而遭到破坏。因此,魔法使们已经不再是童话的主角,人类只能努力付出汗水解决自己的问题。

「老师,能不能说明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题就是,仁刚刚回来,一打开大门,就看见鸦木梅洁尔抱着手臂傲然挡在面前。

这里是《公馆》的高级官僚、十崎京香的家宅。梅洁尔则是因为罪人的集中宿舍对于小孩子而言环境太差才生活在这里。而她眼下,被一群仁完全没见过的孩子包围着无计可施。垂至后背的靓丽黑发被拽得一团乱,缎带也被一只小手解开,凌乱地耷拉下来。

「吃我一招!」

被两个幼儿园年龄的小男孩扑到背上的梅洁尔,发出一声尖叫将他们甩开。

「你们做什么?能随便让我吃痛的只有老师哦。」

柔软的食指在两个熊孩子的额头上各弹了一下。双胞胎男孩像是不敢相信居然有这么痛一样,以一模一样的动作瞪大眼睛,然后嚎哭起来。

「这、这就哭了?你们倒是更坚强一点呀。啊啊真是的,鼻涕好脏哦。搞什么呀!?你们要拿我的衣服干什么……讨厌!他们擤鼻涕!!」

面对脸涨得通红的幼儿园小朋友,小魔女惨遭反击。

在仁开口询问之前,门廊深处就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以及拖鞋沙拉沙拉划过地面的声音,向这边靠近。

「喂,快住手。我不是说了不要对姐姐那么没礼貌吗。」

声音的主人五官棱角分明,以地球基准而言,像是东南亚一带的长相。他就是今早漂亮地成功提前跑路的工厂经营者、在仁管理下的刻印魔导师、内藤萨缪尔。

因为去《公馆》调查了昨晚的扬田克拉丽斯与这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回来时已经很晚,过了晚上十点半。仁甚至忘了脱鞋子,呆然无语地看着眼前这个如青蛙一般弓着背的中年男人。紧接着,他的夫人也来到了玄关,不安地窥视仁的反应。然后就是一窝蜂一般,年龄从小学生到还在吃奶的婴儿、足足六个小孩子集中到了玄关。

先不管内藤一家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仁首先抛出了最根本的疑问。

「给我等一下。你们是从自己的工厂卷铺盖跑路了吗?」

面前的刻印魔导师深深躬下腰,露出一头天然卷发。

「说来实在是难以启齿,我们家欠了钱,实在是没法再在工厂待下去了。」

内藤家小学二年级的大儿子怀抱着家里最小的吃奶小宝宝,刚上小学的大女儿抓着哥哥脏兮兮的T恤衫,而她开线的裙子上,又攀着刚才想要扑到梅洁尔身上的双胞胎。貌似是幼儿园小朋友的二女儿半哭着,好像在犹豫要不要向母亲求助。六个小孩子,一共十二只眼睛朝仁仰望过来。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不好!看我也没用啊。」

「可是,虽然厚颜无耻,但也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投奔了呀。」

「别在我家大门口吵架。」

十崎家的家主,终于从屋内走了出来。十崎京香是负责管束仁这样的专任官的高级官员,另外也是仁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相处、比自己大一岁的发小。然而现在,她却是一副懒散的模样,好像在魔导师公馆展现出的冰之事务官形象都是诈骗一样。

「是我允许的。先不论职业义务啊,就是那个啥,出于最基本的道德心,也总不能把小孩子扫地出门吧。」

“京香姐”说的话,就和当初让梅洁尔在这个家生活时一样。

仁他们是这个国家的看门狗,若魔法使扰乱治安,就要将之排除,而不是专门助人的角色。不过,还是不能对人见死不救。萨缪尔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以至于向把刻印魔导师视作消耗品的《公馆》求助,自己身为专任官,之前却完全没有察觉,实在是不像话。仁还只是个没出息的愣头青罢了。

「十崎家也算是比较忙,我不好说能让你们待多久,总之暂时,你们就先当这里是自己家,好好休息一阵。萨缪尔先生刚从南美回到日本的时候,就和家父有来往了。家父如果还在世,一定也会同意这么做的。」

京香朝仁瞥了一眼,暗示要他统一口径。《公馆》在给看上去不像是日本人的刻印魔导师制造假身份的时候,一般会用南美移民后代的名目,让其以双重国籍的方式拥有日本国籍。

萨缪尔大概是因为感受到了《公馆》稀有的人情味,用泛黑的双手捂住了脸。他的妻子,内藤伦子,把脸埋在丈夫的肩膀上嘤嘤啜泣。本来像是要保护弟弟妹妹一样怒视着仁的大儿子,变回了单纯感到不安的小孩。忧郁的气氛也传染给了弟弟妹妹,连大儿子抱着的小婴儿都被挑动了情绪哭闹起来。

内藤夫妻带着哭个不停的六个兄弟姐妹,回到了屋里。

「不也挺好的嘛?内藤家的夫人还有他家孩子,貌似并不知道《公馆》和刻印魔导师之类的事。而且呀,小仁,你的公寓也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嘛。」

六月中让《公馆》忙得团团转的巴比伦事件告终,然后马上又发生了扬田克拉丽斯的杀人事件。为了应付公务比谁都忙碌的京香,还是选择了世故人情。心生感慨的仁,突然闻到了油炸食物的香气。

「啊,你回来啦,武原先生。」

在T恤和牛仔裤的随性装束上披了一条围裙的女高中生仓本绊,从厨房中向走廊这边探出头来。她明亮的发梢欢喜地跃动,深蓝的眼瞳含着温柔的笑意。直到两周前为止一直和父亲一同生活的绊,似乎很喜欢热闹的氛围。她手握着长筷,好像很向往一样注视着十崎家中的小小客人。

「绊,小心一点!注意灶台的火!」

「哼哼~今天内藤家的夫人也在厨房,所以不用担心哦。」

绊化解掉了梅洁尔的指摘。看来她已经完全把这里当自己家了,欣然让伦子夫人帮忙打下手。

「好啦,所有人~吃饭前要洗手哦~」

「「好——」」

听到绊的声音,不仅是刚才还在哭的孩子们,连十崎京香都像模像样地应了一声,然后向洗手间走去。简直就像是幼儿园老师和一群小朋友。

「我不能接受!为什么绊说的话他们就那么老实地听!?」

仁微笑着望去,和正在努力用湿巾纸擦掉粘在衣服上的鼻涕的梅洁尔四目相对。

「好啦,来,我帮你把缎带系好。」

只是,毫无征兆地,仁突然意识到那个魔女不可思议的自杀就这样被日常所埋没,不由得胸口一紧。随即衷心祈祷,愿梅洁尔像个孩子一样远离死亡的时间,能够持续得越长越好。

「谢谢你特意陪孩子们玩。」

仁把手中的提包交给少女。她一瞬间紧紧握住他的手确认感触,然后轻巧地转过身去。

「我可是生气了!别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

嘴上是这么说,可在仁给她系缎带时,梅洁尔的嘴角却是抑制不住地上扬,脸上的红晕也是越来越重。

内藤萨缪尔,在刚堕入这个世界时名叫振木萨缪尔。

他在故乡犯下的罪,仁也知道。魔法世界一方绝对不会透露刻印魔导师的罪状,但他所做的事,有名到连其他罪人都知道,所以才能打听得来。

少年时代的他是一名战争孤儿,被一所孤儿院收养,最后他却把与自己的家无异的那座设施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可能是因为那所孤儿院虽然打着「为了全世界的孩子们」的旗号,实际上却把孩子卖作佣兵和娼妓。在那场火灾之中,院长职员守卫合共约一百人,甚至包括足足三百名小孩,都全部卷入其中丧生。据说他在接受神前审判,听取堕入地狱的判决时,也是像现在这样如青蛙一般蜷缩着背。

由于今天人数很多,十崎家迟来的晚饭格外丰盛,在暖炉桌的旁边又摆了一台矮脚茶几,气派地摆满了大盘菜肴。像炸鸡块和孩子们喜欢的奶汁烤菜这类西式餐品都是绊做的,而家常炖菜和凉拌菜都是出自内藤夫人之手。

「比妈妈做的好吃——!」

「真香。」

「嗯,真香!」

孩子们的筷子凶猛地动个不停。肉眼可见地,全是绊做的菜在一个劲减少。明明就在母亲面前,小孩子们却完全不给面子。

仁、绊、甚至连梅洁尔,在看到内藤伦子僵硬的样子后都赶紧帮忙打圆场。

「这个通心粉沙拉也很好吃,里面好像加了柠檬。」

「凉菜也是,和柠檬的味道很合,我下次也稍微加点柠檬试试吧。」

「往土豆炖肉里加酸酸的东西,感觉很新鲜呢。」

内藤夫人做的东西,不知为何总是会加柠檬。为什么做家常菜要拘泥于这种奇怪的地方呢,真是不可思议。

「柠檬!柠檬是个好东西啊,柠檬!和威士忌很配。」

十崎京香已经成了只会灌啤酒的醉鬼了。

「就是的呀!柠檬富含维生素C——」

一提到柠檬,内藤夫人的情绪突然高涨起来。她在年轻时肯定是一位活泼可人的女性。即便是疲于生活,她还是露出大方的笑容,显露出眼角刻下的笑纹。

看来她对健康饮食颇有几分自己的见解,谈到柠檬的效用,话头就停不下来了。她推荐仁吃柠檬恢复疲劳,推荐京香用柠檬保养皮肤,推荐绊吃柠檬让脑袋变聪明。但最后一个实在是太可疑了。

「老师,说真的,吃这东西真的能长高吗?」

对于梅洁尔的疑问,仁只能模棱两可地回应。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在这种场合下说出「这是骗人的」。仁凝视着内藤萨缪尔,以及他在这个世界得到的家人的餐桌风景。按照今晚取得的报告来看,这个刻印魔导师作为副厂长所经营的工厂,并没有危急到一两天内就会完蛋的地步。然而在内藤伦子的母亲静江今年二月去世时,有讨债人出现在了葬礼上。据说是静江在生前,曾为家里佣人做过贷款的担保人,贷款金额一共三千万日元。由于这些年的经济不景气,工厂早就已经做了抵押,一家人已经没有可以抵债的手段了。

「抬起头来。吃饭的时候做父亲的却这样一脸苦相,会让家里人担心的。」

仁朝独自一人埋头扒饭、看上去压根吃不出来味道的萨缪尔说道。

「唔。」

萨缪尔还是低着头,好像没有更多的话要说。

「不论如何,你们一家平安就好。」

他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有点像是在谈论于己无关的他人之事。仁意识到自己人格的磨损,不禁感到胸口钝痛。专任官的管理义务,是处分染指犯罪的魔法使,而非照顾其生活。但即便如此,今早知道这一家人逃跑躲债时,仁也应该更加担心一点才正常。

「哎呀!太一!炸鸡每个人最多吃四块!」

不知不觉间和萨缪尔两手相握的内藤伦子突然大喝一声,从中可以窥见几分内藤家餐桌的模样。

已经停下筷子的仁,倒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那就吃我的份吧。喏,哥哥我今天心情好,想把炸鸡分给孩子吃,痛痛快快吃吧。」

居然用哄孩子开心来补偿罪过,他只觉得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

到了深夜,内藤家的孩子们已经安静下来睡着了,但十崎家中还是残留着奇妙的温暖。这是自三年前的秋天十崎京香的双亲过世以来,这个家里最有家庭气氛的一天。京香明天还要早起所以早早就睡了。仓本绊和内藤伦子收拾完毕的餐桌上,数小时前的活力已经彻底消散。

刻印魔导师内藤萨缪尔,依然一个人醒着,哄完在深夜中突然哭出来的婴儿之后,他打开玻璃窗,在关掉灯之后一片漆黑的室内吹拂夏天的夜风。在同一个房间里以防万一监视着萨缪尔的武原仁觉得,他大概是在眺望街道上灯光熄灭之后的昏暗景色。

「小婴儿呀,如果眼前没有个人像这样看着,就会不安得受不了。」

如青蛙一般蜷缩着背的男人,在自己终于睡着的孩子身边坐下。

「你来这个世界都有十年了吧,你做得很好。」

仁隔着婴儿,坐在了男人旁边。

「哪有那么好。我连读写这里的文字都做不好,也不会算数,所以工厂才会这样走下坡路。笨蛋不管去到哪个世界,都只会被骗被利用,甚至把周围人都牵扯进来。」

仁差点开口说,肯定不会所有人都一帆风顺的,但这话实在是没有意义的虚情假意,便作罢了。

「我真的是太没用了。那帮放贷的黑社会盯上的不只是钱,他们知道了我的魔法,想要让我帮忙用魔法赚钱。」

仁想要抽一根烟,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盒。被送至这个世界的刻印魔导师之中有一半都会在三年内死亡,其原因不仅仅是百人讨伐的严酷。很多人无法适应这个对于魔法师而言是奇迹灭绝的《地狱》的世界,从而犯下罪过遭到猎捕。也有像这次一样,被这个世界的犯罪者缠上的情况。

「那帮家伙,《公馆》那边会帮忙收拾的。」

他想要找打火机点火,突然意识到旁边还有婴儿,便停了手。

「……不过啊,你逃到这边来,就说明你想一直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吧?」

萨缪尔陷入了如火一般难以触碰的沉默。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像是凝固在皮肤上的油脂和机械油混在一起从而被放大的臭味,他给人的感觉,就和自杀了的扬田克拉丽斯一样浑浊。今天,仁在《公馆》看了调查报告。克拉丽斯事件的两天前,那个魔女在另一家店铺也接受了打工面试。按照调查报告记载,那时她得到了店家充满好感的欢迎,正准备决定下一周就开始工作的时候,她突然露出仿佛痛苦得无法忍耐的表情站起来离席而去。而两天后克拉丽斯前往事发现场的饮食店参加面试,杀死全部店员后逃亡,最后微笑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仁倾听着窗外夜风中摇摆的树叶摩擦声,在黯淡的真实之窖前犹豫不决。就在此时,刻印魔导师开口了。

「讲个很久以前的故事吧。从前有个活着也只是徒增绝望的男人,他在来这里之前,杀了很多人。……他烧了孤儿院,杀了人渣院长和监视员,甚至连孩子都杀,他把所有人都杀了。」

这件事不只是仁,京香当然也知道。内藤萨缪尔在成年之后,又回到将自己从战争孤儿养大的孤儿院,烧尽了一切。院长职员护卫共约一百人,还有足足三百名孩子,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难以言喻的不祥之感,仿佛从现实的昏暗背面潜行而出。

「别说了。你现在不是有那么多孩子要保护吗。」

「那个男人,一看到自己的孩子,就会想起烧尽后的断壁残垣里,孩子们数也数不清、化作焦炭的尸体。烧得硬梆梆的小小身体仰着倒在地上,手好像在往天空伸去。就像是在铺满焦黑躯体的沼泽上,开满了纯黑色的花……他们的小手就像这样,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只盛开了一半。

那里面,有和太一差不多大的孩子,有和秀次差不多大的孩子,也有和秀三差不多大的孩子……一美和双叶那个岁数的女孩子也有。……就连像三月那样的婴儿,都在熟睡中,被烧成了蛹一样的炭块。那个男人把所有人都烧死了,烧成那样、漆黑的、连眼珠和鼻子都没有、像泥偶一样的东西。」

萨缪尔淡淡地用言语描述地狱的光景。暗夜之中,连空气都变得如泥般浑浊,堵住了他们的气息。

「那个男人想杀的只有院长和他的情人女总管而已,但他其实也明白,要是烧到黎明,就会变成把一切都烧成炭的大火灾。

那家伙害怕自己失败了,所以想要确认尸体。但是,哪怕他翻开塌下来的二楼地板,不管他怎么挖,都只能挖出漆黑的小孩尸体。他挖了超过整整一天,心想为什么会这么不如意呢,难道这个世界被诅咒了吗,气得烧掉了剩下的最后一根柱子,睡过了第一晚。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每当他挖出一个孩子的尸体,都觉得像是要疯掉,但还是把尸体摆到外面去,然后回头再挖,再把尸体摆好,再挖,再摆。到了第四天黄昏,他终于看到了那个金门牙的王八蛋被烧透的样子,于是那个男人是开怀大笑啊。这个怪物院长,终于他妈的死了。这个女总管,居然还戴着乳环。那个黄昏,天色也红得像是烧起来了一样。都过了四天,遗迹中还是有特别强烈的味道,他就那样躺在上面,不停地哈哈大笑。

然后等他终于安心下来,回过头,发现自己的身后,摆着足足三百多个硬梆梆的尸体,一个个都小得不可思议。他看到一个大得不得了的黑影,像吃人怪物一样当头落下,把他吓了一大跳。当他发现那是自己的影子的时候,他意识到了。那个男人已经是个“怪物”了。都已经被诅咒成了这个样子,不堕入《地狱》才奇怪吧。」

仁知道,萨缪尔的爱是真实的。他的理性清楚这一点,但他看着这个活生生烧死三百多个孩子的“怪物”怀抱婴儿的样子,还是觉得腹底恶心难耐。

「为什么像你这种人会干出那种事?」

这个男人仿佛从幽深阴暗的河底,挤出一个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他们叫我『青蛙』。从我还在那里的时候,就一直青蛙、青蛙地叫啊。」

这个理由相对于无差别屠杀四百人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得令人眩晕。在那难以忍受的轻率背后,能够窥视到黏稠不堪的黑暗。

「够了,别说了。」

「大人,您刚才说『都有十年了』是吧。但是啊,不管是如何地罪大恶极才堕入地狱的罪人,只要作为刻印魔导师参加上三回战斗,大多都会因为想要活下去而转变态度。所以最初我是下定决心的。刻印魔导师如果跟了“对的”专任官,就不会被征召去战斗。只要自己不送死,不违反这里的法律,就有可能活下去。即便是抛弃魔法,只要是个没有底线的人渣,怎么着也能活下去。

但是啊,一旦在这里扎了根就完了。理所当然一样摆出一副正常人的脸,理所当然一样和别人打交道,越来越像个正常人的话,不管是怎样的人渣都会重新找回人心。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渣。如果我不惩罚我自己,从我骨髓里燃烧的业火就永远不会熄灭,没法偿还自己的罪过,也没法让这一切结束。」

这个男人背负的东西,今天和他头一次见面的仁自然不可能了解。即便如此,也仍有唯一一个不可动摇的真实。

「即使这样,你抱着的孩子也是你的宝物。」

「只要这孩子一哭,我哪怕咬碎牙,也要冲过去才行啊。」

他的粗眉毛下面的眼瞳,虽然浑浊,但的确宿有一丝光芒。

两个男人低头看着一无所知沉沉睡去的婴儿。魔法使和恶鬼之间的生出的孩子,九成以上都会是恶鬼。这孩子没有继承父亲的魔法,也没必要背负父亲的罪孽。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内藤……三月。」

内藤家的三女儿,内藤三月,现在是否在做梦呢。她在夜色之下浮现出安稳的睡颜,打消了仁的担心。萨缪尔用有模有样的熟练动作为婴儿整理襁褓。在那小得令人不安的身体前,仁说不出「让我抱抱」这种话,只能远观。还未断奶的宝宝毫无征兆地突然睁大双眼,明明没有使用魔法,她的父亲却像是预知到了一样。今晚的仁,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翻掘这个丑陋而又美好的人的罪孽了。

「今天,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不是有个和你家儿子差不了几岁的女孩儿嘛。那个叫梅洁尔的女孩,和你一样是刻印魔导师。」

「我从十崎女士那里听说了。」

「那家伙啊,是认真打算要讨伐一百个人回到原来的世界的。很蠢对吧,明明还只是个小学生。明明从来都没有人达成过。才那么小,就活得那么紧促。」

「您很爱护她啊。不过,虽然我不了解具体情况,但每个刻印魔导师,都有自己的某种隐情。」

“怪物”萨缪尔用自己粗壮的手臂牢牢抱着自己应当保护的事物。仁不觉得梅洁尔是“怪物”。从昏暗的室内向外面的夜空望去,遥远的黑暗彼侧,一定有无法掌握的星光正在闪烁。

「即便如此,不管有什么理由,我还是想让梅洁尔活下去。」

在这个世界已经活过十年的萨缪尔,看上去未必幸福。即便如此,带着五分感伤、五分反胃,仁还是说出口来。

「在这个世界构建自己生活的魔法使,是希望。如果没有那些人,我们就不得不永远活在现在这个地狱里。」

如果不是仁如此地厌恶萨缪尔的故事,他可能会把这个男人的生存方式当作样本介绍给少女,然后告诉她,有哪怕不勉强自己拼命战斗,也在这个世界扎下根来获得幸福的刻印魔导师。

「我明白,我说的话全都是伪善。」

「你在干什么呢,老师?」

寂静的深夜中,当事人少女的声音如桩子般打入仁的心脏。

刻印魔导师鸦木梅洁尔穿着睡衣,从二楼房间走了下来。昏暗之中,没有系缎带的漆黑长发搭在她抬起的手上如瀑布般滑落。仁一想到刚才说的话搞不好被她听见,就觉得浑身发寒。他咬紧槽牙,努力不在她面前显出难受的表情,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回过头。

「没有老师的胳膊枕着,我就睡不着,你难道不知道吗?」

梅洁尔总是喜欢突然说些毫无根据的怪话,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不过看到她心情这么好,仁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仁在心中质问自己,是否真的希望天真无邪的小魔女成为那所谓的“希望”。他觉得让那小小的肩膀扛起成年人的重担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厚颜无耻。

「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还有,这家伙是在胡说,压根没有枕胳膊这回事。」

但是仁的话语总是无法阻止小公主。她啪嗒啪嗒地踩着拖鞋靠近过来。

「今天我真是吃惊,刻印魔导师,居然在这个世界结婚……」

「结婚当然没问题啊,好歹是有户籍的。」

梅洁尔挽着头发,上半身朝仁的脸贴近过来。刚洗过澡的头发气味和少女特有的青涩气息,让仁不由自主在意起她的身体。

小魔女转头面向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年的萨缪尔。

「你至今为止,幸福吗?」

浑身是汗渍和油脂的魔法使,如同在寻找用脑子思考不出来的答案一样,紧盯着自己的手。厚厚的指甲缝隙间的污渍,还有手上密布的细小伤痕,都浸透着刻印魔导师内藤萨缪尔在这个世界中活过的岁月。

他的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枚铁一般坚固的结婚戒指。

「这个问题没那么单纯。」

面对向着战斗一往无前的少女,萨缪尔畏惧了。而梅洁尔似乎对这个简短的回答非常满意,又把头转回仁这边。

「老师,你一副搞不懂状况的表情。」

「你就能懂吗。真厉害啊,我是一点都不懂。」

绝非“怪物”的夜之妖精哧哧嬉笑,天真无邪的喜悦融化了她的眼眸。

「老师,男人只要在无名指戴上戒指,就会稍微变聪明一点哦。当然项圈也很不错。」

仁对比了一下垂着头的萨缪尔和大大方方的梅洁尔,不禁心头一惊。梅洁尔不论背负着何等罪孽,也没有必要在遵循决意向战斗发起挑战时仍受业火炙烤内心。即便是十死无生之路,其中也有身为魔法使的尊严。自尊心极强的少女,与萨缪尔怀中的婴儿不同。

她的「幸福」到底是何物,现在的仁恐怕也只能回答「这个问题没那么单纯」罢-

翌日傍晚,仁正要走出小学校门时,手机响了。非常难得,这是平常总用短信联系的仓本绊打来的电话。

她的哀叫声让仁理解了状况。内藤太一——内藤家七岁的大儿子,估计是觉得闷在十崎家太无聊,跑出家门,然后被绑架了。出于管理方便,刻印魔导师全都住在《公馆》附近,内藤家的工厂也是如此。十崎家距离工厂只有步行十分钟的路程,完全处于敌人的搜索范围内。那一家人本是打算在决定下一步动向之前,偷偷在十崎家临时避难。在这种情况下内藤太一若是一个人走上耳目众多的大街,肯定马上会被发现。

「小绊,冷静一点。最坏的情况,对方也肯定会主动跟萨缪尔联络。如果还没打过来的话,我大约二十分钟后回去,在此期间不要接别人的电话。」

不过,既然知道嫌疑人的身份背景,只要冷酷地做出判断,就还有充足的周旋余地-

「还有十五分钟就能到那个工地。」

仁双手握着方向盘,嘴里叼着的香烟却突然自己点着了。接到绊的电话后,仁与《公馆》联络,调了一辆小型面包车。

「自燃吗。能做得这么快的魔导师真不多见,厉害。」

自燃现象,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诅咒或是神罚之类。到了如今,依然有个别事例难以用科学原理完美解释。比如本不该起火的地方突然有东西烧起来,甚至有人体被突如其来的火焰包裹全身烧成焦炭。据仁所知,这些案例背后的真相是魔法。因果大系,一种从因果关系中提取魔力并加以操纵的魔法,通过将现象的原因与结果进行逆转,便能引发火焰——

按照自然规律,热量会从温度高的地方转移至温度低的地方,而因果大系的魔法能将之逆转,使温度高的东西反倒从温度低的东西中夺取热量。当吸取热量的东西达到足以自燃的高温时,就会引发在外界看来不可思议的自燃现象。——而能让仁的香烟一瞬间点燃的萨缪尔,其技巧足以称得上是点火魔术的名家大师。

烧毁孤儿院、烧死了超过四百人的男人,好像很后悔一样嘟囔道:

「我在府中的赛马场,也像这样点过烟。我以为,就算在人堆里使用魔法,反正只要让这个世界的人看到魔法就会被破坏,所以应该很安全不会被人发现。但结果,我就是这样被那帮家伙盯上了。」

这个奇迹灭绝的《地狱》的居民——恶鬼,只要观测到魔法就会将之破坏。然而,好比用魔法自杀的扬田克拉丽斯不会起死回生一样,通过魔法引发的变化并不会因魔法本身消失而一同消失。就像这根被萨缪尔用魔法点燃的香烟,虽然魔法已经结束,但香烟保持燃烧这件事本身并不违背自然法则,所以不会消失。萨缪尔的点火术,因为其出神入化的超高速,甚至能在人山人海的东京赛马场点燃香烟,也正是因此才被恶徒盯上。

「大人,您……那个、不是这个世界的……正常人吧。我明明在您眼前用了魔法,却没有被破坏。」

汽车遵守着法定行驶速度,透过车窗能看到外面的城镇夜景。萨缪尔一直盯着车外的光线,仿佛在留恋匆匆流去的灯火。

他们从绑架犯那里接到电话,前往一处工地,那里是一家破产公司正在拆除的办公楼。《公馆》的工作人员聚集在十崎家,根据绑匪的电话,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毕竟知道犯人的身份,连营救内藤太一的计划都做好了。

然而,当汽车在目的地旁的街道边上停下时,刻印魔导师还是露出父亲的表情喃喃说道:

「大人,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太一,他会没事的吧?」

工地斜对面的柏青哥店已经闭上了卷帘门。这条双车道街道两侧的路灯零零散散,无人管理的旧汽车和锈迹斑斑的破烂自行车如尸体般到处乱摆。没有住宅的灯光,也完全没有其他车路过。

「就在那边,用铁管搭的三米高的脚手架,贴着白色塑料布的,看见了吗。那深处有个绿色的活动板房,你儿子就在那里。」

「老师,我该做什么?」

估计是这几天都没有睡过好觉,一直在车后座迷迷糊糊的梅洁尔清醒过来,打开车窗问道。

「如果内藤太一从工地里出来,你就把他拉进车里。把绑架犯完全制服后我会让手机发出声音,那就是集合的信号。对方大概有四、五人,应该能轻松收拾掉。」

仁从夹克下的枪套中取出手枪,拉动枪栓将子弹上膛。考虑到绑匪一方可能有枪,并且还劫持有人质,以防万一,准备好武器是很有必要的。

「如果事态有变,在我发出信号前不要下车。面对这个世界的人魔法基本没有效果,那样的话你就只是个小学生罢了。」

接下来,萨缪尔将一个人骑着从面包车中取出来的自行车,前往绑架犯和自己的儿子所在之处。这个男人勇敢地骑上车座,抬起紧张得布满汗珠的脸望向仁。

「之后就拜托您了。」-

没有一缕灯光的昏暗房间之中,大制产业娱乐事业部部长辅佐、矢岛丈太郎,一巴掌扇倒了仅仅七岁的内藤太一。

孩子哭肿了的脸颊上,残留着发白的泪痕。他的嘴被堵住,连哭声都发不出来,脸憋得通红。估计是已经被打断了几颗乳牙,嘴里咬的白毛巾上渗着斑状的血渍。

进入小屋的萨缪尔停下身来,习惯黑暗之后,看到儿子模样的一瞬间,他就抓住了身边的一个男人。

「你们是人吗!畜生,你们这样也算是人吗!?」

过去烧死过的孩子尸体堆起来比家里房子还高的刻印魔导师,如今变成了父亲,作为一个人发出嚎哭。

「你想干啥!」

「泽村!把他抓牢了!」

「玉木去把门关好,别让这家伙跑了!!」

内藤萨缪尔连三分钟都没撑住,就挨了好几下拳打脚踢,被按倒在胶合板地面上。

身穿范思哲全身套装的黑帮分子——矢岛丈太郎从怀中抽出一把手枪。

「我看你这傻逼现在还想跑?信不信我打死你家崽子。听得见吗?当爹的,听得见吗——?就、像、这、样、射、死、你、家、小、崽、子、信、不、信?」

手枪枪口像是要拧进去一样顶在父亲的太阳穴上,三人合力押住萨缪尔的男人们抬起嘴角发出下流的哄笑。

「嘎、嘎——」

七岁小孩发出激烈的哭喊,大概是因为坚信父亲强大得无所不能的幼小世界在眼前支离破碎。然而事情当然不会就这样结束。

「小朋友,能不能帮帮忙跟你爸爸说,让他好好干活啊?」

「……不要……求您了……别这样……」

魔法使在恶鬼的注视下魔法就会被破坏,因此萨缪尔像只被踩扁的青蛙一样,噗嘟噗嘟吐着血泡出声哀求。他的牙断了,下唇也涌着鲜血。但父亲还是为了保护孩子拼死努力。

矢岛在萨缪尔沾着泥垢的耳朵边轻声说道:

「我不就只是让你帮忙热一热尸体嘛。」

「放过我吧,这个真的求您放过我吧。」

被抓住的刻印魔导师拼命恳求。当看到对方示弱的一瞬间,背对着窗外星光的矢岛,好像正中下怀一样笑了。

「怎么可能放过你?喂,你不是说,你放不了大火,最多只能稍微加热一下嘛?那我现在也没让你放火,就加个热,你还不愿意,你是在耍我吗?」

用魔法给尸体加热是可能的。被这个世界的人观测到的魔法的确会被破坏,但反过来说,奇迹之力对已经无法观测到任何东西的尸体可以起效。

「小朋友,你也劝劝你爸爸呗?」

矢岛还没使眼色,他的几个粗野的手下之中,就有一人上前,一把拽起孩子那骨头还很脆弱的胳膊。只要一用力,就好像某种机关玩具一样,昨晚还大口吃下炸鸡块的嘴巴便发出痛苦的呜咽,圆瞪的双眼中涌出大颗的泪滴。

「不要这样……求您了,放过我们吧。」

自古以来,来源不明的热量,都是魔法使的痕迹。

比如十九世纪的大西洋上,玛丽·赛勒斯特号帆船的乘员悄无声息地消失的怪异事件。那艘飘流在洋面上的船只的氛围,好像一瞬之前还有人在一样。还冒着热气的咖啡,厨房里点着火正在炖煮的大锅,船员室里留下的烤鸡。让人觉得这艘船「一瞬之前还有人在」的根据,大多都是热量。

阻止热量传导的自然因果,从而保持某物的温度,对于内藤萨缪尔这样的因果大系魔法使来说非常容易。这就是幽灵船玛丽·赛勒斯特号的真相。被身为恶鬼的船员观测到之后,保持食物温度的魔法就被破坏,于是残留着生活气息的无人风景就完成了。发现幽灵船的船员们,并没有发现正是自己完成了乘员消失之谜的最后一步收尾工作。童话里也有魔法使为了避开恶鬼逃离住所、留下了方便生活的魔法痕迹的事例。比如善良的旅人碰见一间好像不久之前还有人居住的温暖小屋之类的情节,就是以其为原型。

——而时代发展到现代,魔法使却因「加热尸体」,导致孩子被抓作了人质。

「反正杀你一个崽也还有的替代吧?要不要把弟弟妹妹们也全抓来?」

这个名叫矢岛的男人,想要在杀人之后,伪造受害人的推测死亡时间。通过研究尸体的多种现象,能够推测出大致的死亡时间,但是其中几种现象在尸体被加热后会被扰乱。比如死后僵直会变晚,直肠内温度也会变得不准确。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血液停止流动引发的尸斑等等,只凭温度无法做到完美伪装。然而判断尸体状况是一个综合性的问题。比方说如果尸体发现在冰冷的河水中,只有体温一种热源,那么身体的温度就会重要得无法忽视。一旦牵扯到魔法这种在这个世界无法作为证据的现象,在审判中获得无罪判决的可能性就会相当高。

这个矢岛恐怕就是像这样,如同吸取人血的水蛭一般把自己养肥。他浑浊的双眼仔细地检查着萨缪尔,好像在衡量从他身上到底能榨取出多少利益。

而此时,被塞住嘴巴、完全无辜的大儿子,终于使出自己目前的浑身力气,挤出沙哑的叫声:

「救命」

兴奋昂扬的黑帮分子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最为弱小的内藤太一身上。

——与此同时,仁的耐性也到了极限。

刚一抵达工地,萨缪尔便被这帮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男人抓住,这也在计划之内。在此期间,仁从另一面潜入了工地之中。萨缪尔在里面吸引那些男人的注意力,仁从窗户外扔进烟雾弹然后冲进去,趁着绑架犯丧失视野保护内藤太一的安全,然后让萨缪尔和儿子逃离活动板房,最后利用烟雾,仁将剩下的人制服逮捕,非常单纯的手法。

应当冷静地执行计划。仁打破活动板房的窗户,投出烟雾弹。易拉罐大的金属桶中喷出阵阵白烟,男人们顿时手忙脚乱。用身体撞破窗玻璃并跳进去冲入人群中的武原仁,没有被任何人看清。

「怎么回事!」

「是谁?我杀了这崽子信不信?」

「别开枪白痴!」

矢岛丈太郎的声音震动了夜幕中席卷白烟的无光之底。仁注意到脚步凌乱的男人们身体重心不稳,便猛踏地面发动爆发性的加速突破白雾。即便是处于视野只有三厘米远的状态,武原仁也能通过脚步声判断敌人的位置。他接受过的训练目标就是,在任何情况下只要近身肉搏,就必定能够杀死魔法使。

仁首先动用全身重量,一肘击在一名男子的心脏正上方。他感受到了对方肋骨折断的触感,听到了肺里空气被挤出来、好似笛子一般的声响,与此同时,矢岛失去了意识。

「矢岛大哥!」

通过声音判断头部的位置,然后抓住第二人的衣襟,一个过肩摔将其解决。

「我要杀了这崽子!」

第三人扑向了在场最弱小的生物所在的位置,仁觉得这个世界的黑暗面赤裸裸地展现在自己眼前,心里一阵难受。他来到孩子所在的位置守株待兔,将这卑鄙无耻的男人一击解决。

「太一!快跑、太一!」

在父亲发出祈祷般叫喊的同时,充满白雾的小屋的房门,突然猛地打开。

「不准动,要不然我杀了他们!!」

第四人怒吼着拔出手枪,却把后背亮给了仁。对武原仁来说,若要空手相搏,这些可能练过柔道或空手道的黑帮成员本来比魔法使更有威胁,所以才做出可以说是冷酷的判断,等到了最好的突入时机,还为了扰乱他们的距离感,利用烟雾弹夺去了这些习惯黑暗的绑架犯的视野。然而即便是偷袭,他们的糟糕表现也足以说是自取灭亡。

「行了,结束了。」

丧失意识的第四人倒在了仁的脚边。

烟雾急速散去。白烟通过打开的房门吹往屋外,室内的视野恢复了。这也是内藤萨缪尔操纵自然现象因果的因果魔术。同时说明,包含矢岛在内的四名黑帮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内藤太一也彻底逃离了这个活动板房。只要没有恶鬼的观测,魔法使清理烟雾就如同吃早餐一样简单。

「不,什么都没结束。」

萨缪尔的话语中含着沉静的愤怒,与此同时,仁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于火雨之下,被数百个灯火团团包围。

仿佛他化作飞虫冲入了枝形吊灯之中,一瞬间,活动板房中燃起了无数火苗。这就是在故乡世界烧死四百人堕入地狱的男人真正的实力。在所有人都是魔法使的世界,完成足以被打入地狱的大罪,某种意义上只有拥有异才之人可以做到。而这位内藤萨缪尔,掌握着过去将贩卖儿童的孤儿院职员如垃圾般烧死的超高速点火魔术。

「你什么意思?」

背负着堕入地狱的罪孽,仍在这个世界扎根构建生活的男人,向仁回答道: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就算大人您逮捕了他们,最后又能判几年?两年、三年?只是稍微进监狱待一阵,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不是吗?」

背对房间出口的萨缪尔,被打得开始肿胀的眼皮之下,瞳孔中摇动着憎恨的火焰。

「等这些人从监狱里出来,比现在更需要钱的时候,必然又会紧咬我们不放。您看看我的伤,再看看他们对太一做了什么。我要怎么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大人,您不是说过我是希望吗!」

「别胡扯了!你不是说了一大堆良心、赎罪之类的话,怎么还要这样!你家里人还在等你,你做这种事,又能救得了谁?」

仁的双眼刺痛起来,眼球蒙上了一层湿气。天花板上的火势迅速扩散,响起了木材爆裂声。仁被开始冒出来的烟和热气呛到了。从最初的火苗出现仅仅过去一分钟,狭小的房间中的木板、塑料、一切可燃物都开始燃烧。即便是失去意识,要对恶鬼的身体直接点火也很难。只有四名绑架犯的周围魔法被破坏,形成了火海中的空白。

「这就是我的赎罪。」

如同身陷噩梦。萨缪尔的衬衫浸满汗液,仁觉得自己恐怕也差不多。汗水黏在衣服上,从额头上滴下,飞沫溅入眼中。而萨缪尔,大概是有汗滴直接滚进了眼睛,连眨了好几次眼皮。

「能不能请您把我家太一带回去?大晚上一个人跑到不认识的地方,他肯定很害怕。」

在赶来这个工地的路上,萨缪尔给仁点了烟,那应该是在测试自己擅长的高速点火能不能在仁面前出其不意。

「你这不可理喻的蠢货!」

仁从怀中掏出手枪。见状,在这个世界成为父亲的男人,好像某根神经绷断了再也无法修复一样笑着说:

「我也只有在这方面,才能靠魔法做的比普通人更好了。哪怕只有一回,做个能保护家人的『魔法使』不也挺好吗?」

一瞬间,空气中如起雾一般绽放出几十朵细微的冰花,向仁收束而来。被魔法夺走热量的水蒸气在空中结晶,像星光一样闪烁不停。如果是用因果魔术产生冰晶,那么相应的,一定有夺取周围空气热量的某一点温度急速上升。而那热量集中的引火点,就是冰晶花丛的中心——

「大错特错!」

仁为了躲开点火,扑倒在已经开始燃烧的地板上。突然凭空出现的小小火苗,和在那之前未能完全避过的高热焦点,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处烫伤。他脱下夹克拍打地面,至少是将身下的火焰扑灭了。正要继续灭火时,夹克上又冒出了冰花,其中心生成的超高温将布料点燃。

「大人,用这种方法是撑不了几秒的。」

仁在白烟和热霾中一边咳嗽,一边靠膝盖顶地站了起来。他举起手枪瞄准内藤萨缪尔。身受极刑的罪人仿佛承受着来自魔道冥府自内而外的压力露出扭曲的表情。如果仁让开,那么他身后失去意识倒在地上的矢岛丈太郎就会被烧成火人。

「我问你,为什么我们要战斗?这种战斗要怎样才算赢?」

仁的脑海中浮现出扬田克拉丽斯的尸体脸上如同得到救赎般的微笑,不由得停止扣动扳机。火势越来越大,仁的身上各处都有烫伤,热霾另一侧的景象也看不清楚。萨缪尔只要杀死一个人,仁作为监督者就必须将他处分。现在也是,其实马上开枪射击,才是身为专任官的正确答案。

「……干脆开枪杀了我不就能“赢”了吗。只要我死,那些家伙对孩子和孩子的妈出手也没有意义。至于欠的债,我买了人寿保险所以也能解决。这样一来,至少大家都能幸福。」

根据公馆的报告文件,内藤家的三千万日元债务本身是合法的。除非突然天降横财,否则只能放弃工厂抵债。在矢岛出狱之后,还要承受担心对方会不会报复的恐惧。并且萨缪尔,还得继续面对内在的那个因为微不足道的理由烧死四百人的“怪物”,一生都无法解脱。

「这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神对我的惩罚。难道不是吗?只要恶人消失,大家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这不就是“赢”吗?」

在猩红的地狱业火的映照下,萨缪尔一个男人,哭得泣不成声。

「不要管我了。求求您、救救太一吧……救救秀次吧……救救秀三吧……救救一美吧……救救双叶吧。救救、三月吧……」

如青蛙般蜷缩着背的刻印魔导师,从绝望的深渊底部抬头祈祷。然而,和昨晚看到怀抱婴儿的萨缪尔时一样,仁的腹底仍有些许生理上的厌恶感难以抹去。

「是,没错。因为这种讨厌的感觉,你比谁都更加苦不堪言,想要取掉它只能去死了吧。」

仁吐出追求正义的那部分自己想说的话。萨缪尔想要惩罚自己是有道理的,在这个罪孽根本不为人所知的世界,想要在他人的憎恨中活下去赎罪都办不到。

而与此同时他内心天真的那一部分又在反驳。即便如此,也应该为了在这里爱着自己的人们活下去。长大成人之后的他,实在是无法随便搬出职务啊责任啊之类的话随便决定人的生死。

这个问题没有正确答案。

他觉得这样实在是很荒唐,但仁还是不知不觉中将枪收回枪套中,将矢岛丈太郎将近九十公斤的身体抱了起来。他根本不想碰这个想要利用萨缪尔完成杀人、还绑架小孩并付诸暴力的男人。可他想让眼前的刻印魔导师、以及梅洁尔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世界。

「大人,您这么做就太过分了吧。」

承受着炎火吹拂的萨缪尔,如同内心受到伤害一般皱紧粗眉。

「就算你说该死的人就应该消失去死才好,可是,你根本没告诉你家里人你过去干过什么吧。就算你有理由去死,也该先让家里人知道再说吧?理由这种东西只要想找怎样都找得到,别随随便便就又要杀人又要送死!」

在无数炎光的照耀下,影子也无处可落。他们承受着炙烤,如同身处永不熄灭的业火之中。萨缪尔在将恶人和无辜的四百人一同烧成炭的那所孤儿院中,恐怕看到的也是这样的风景。但在这咆哮着的烈火的另一侧,内藤家的孩子们一定还在十崎家等待父亲。内藤伦子今晚肯定也做了一堆加了柠檬的菜肴期盼丈夫归来。

「大人您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真正的《地狱》在这里。」

接着,如同被游魂操控一样,“怪物”握紧拳头,叩在自己心脏的上方。左胸,和那个死在水中的女人施展魔法的位置一样。

仁也一直对扬田克拉丽斯在河底的微笑无法释怀。那个晚上,跑在河面上的克拉丽斯肯定也是无法承受负罪感的折磨,想要找个葬身之地。如果她的目的地是那座工厂,那她应该就是想拉上萨缪尔这个同样该死的罪人一同赴死,想要给自己的死亡赋予哪怕一点点的价值。魔女和如今想要带着矢岛一起去死的萨缪尔,大概是一样的。

伴随着男人的号哭,一朵冰花含着杀意开放。利用魔法构成如同分形植物的叶脉一般的导热管,就能在更广的范围内有效率地吸取热量——点火。

仁在千钧一发之际扭动身体躲过了冰与高温的中心点。

就在这时,这座为建筑工人搭建的小屋中燃烧着的火焰,突然失去了光芒。

室内的空气回到了能够呼吸的温度。

然而,虽然明火熄灭了,状况却很奇怪。灰烬如雨点般持续从头顶上降落,明明没有火也没有热,小屋的屋顶和墙壁却如同被黑色虫群啃食一样持续燃烧。地板上剩下的明火发出的热气,又扬起一片飞灰。

这是利用魔法实现的极度巧妙的加热方式。在断绝燃烧物的氧气供给的同时施加超高温,就能够在不发生明火的情况下保持燃烧。同时拜高精度的热辐射控制所赐,仁他们也能免于被烫死。连萨缪尔都被这高超的魔法技术惊呆了,无言地凝视着小屋“安全”地烧塌。

不一会儿,墙壁和屋顶便全部烧尽,如同彻底烧毁后的火灾现场,露出碳化的支撑柱。仁和萨缪尔就这样暴露在了星空之下。

「《地狱》?你说我们会输给那种东西?开玩笑。」

两个大人一同向声音的源头望去,无言以对。一名和萨缪尔同样被刻印了赴死理由的魔法使就在那里。和内藤太一同为小学生的刻印魔导师,因极限的精密作业而汗流浃背,但还是用手捂住胸膛傲然挺立。

鸦木梅洁尔使用的魔法属于圆环大系,能够支配电子运动、也就是热辐射的根源。她便是这样烧毁了这间小屋。

「真是听了生气。你找不到的答案由我来告诉你。你现在,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幸福得很,所以事到如今死了也没有意义。」

少女的视线似乎含有些许自卑和胆怯,但还是咬紧着牙,不躲不闪地朝仁他们的世界望来。这让仁欢喜得不能自已。

萨缪尔发黑的左手上,如铁一般坚固的结婚戒指映着火光,发出耀眼的光辉。

幼小的刻印魔导师目不转睛地盯着萨缪尔。在无人的工厂说过「就算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也不一定就能获得幸福」的少女,用力挺直双腿。

因脚下的火受到烧伤的内藤萨缪尔的影子,拉长到了烧光的废墟上。如青蛙般蜷缩着背,又长又黑,简直就像蠕动的“怪物”一般颤动不止。

地板上仍到处都是火,热得难以忍受。仁也希望自己得到救赎,因此开口说道:

「不管是怎样的世界,其中肯定都有善人也有恶人。会遭遇危险,肯定也会有意想不到的人伸出援助之手。如果这世上没有神也没有奇迹,那到头来能救人的,还是人、另外还有爱吧。」

这是真理,但也是在这无神地狱杀人无数更甚于子弹的谎言。可是哪怕仁现在抱在怀中的不是萨缪尔纯洁无垢的小女儿而是肮脏的黑帮分子,他也无法将之抛弃。他动了动胳膊,怀中矢岛的眼角便如同无邪孩童一般抽动了几下。

「我的魔法,周围的温度越高威力就越大。我现在就要在这家伙、大人您、还有小姑娘的周围动手。」

萨缪尔的魔术比梅洁尔的反应更快。

在红与橙的炎火催动下,细微的冰片构成的花卉铺展开去。他将高速点火魔术同时发动了超过一百次。

空气中绽放出无数魔法白花,冰构成的花丛夺取周围的热量,小屋地板上残留的明火瞬间熄灭。萨缪尔驱使的热源是周围的气温,所以若是让冰花掠夺火灾产生的热气,魔法的威力便会与一般情况下完全不同。焦点处的温度无疑能超过一千度,连铁都能熔化。点火魔术形成的花园覆满视野,花丛一层层叠加,从地面上夺取的火焰的热量,都要由花丛设法接收并传递至“某个地方”。

地面在燃烧,脚受了严重的烧伤,还抱着一个重得要命的黑帮分子。仁的速度不足以躲过萨缪尔的魔术。于是将身陷绝望境地的他团团包围的魔法,一齐爆发出妖异的朱炎——

随后如同要为这个燃烧的夜晚画下句号,出现的是巨大的红莲漩涡,而非萨缪尔的点火魔术。这才是《地狱》中让魔法使最为畏惧、亦被称之为魔炎的业火。这个世界的居民——恶鬼在破坏魔法时,破碎的魔法残渣会放射开来,形成无法映入恶鬼自身眼中的光之乱舞。

「哈、哈哈……为什么、什么都没发生?」

萨缪尔在仁和梅洁尔面前失魂落魄。本该一击必杀的魔术,却以全员无伤收场。牵制住仁放出的那个魔法,热量焦点设在了萨缪尔自己身上。它本该将他的地狱连同他自身的躯体一同烧尽,实现人体自燃让他成功自杀才对。

「咋回事……好难受……妈的。」

在仁的双臂之中,对他人的痛苦毫无共感的垃圾男人、矢岛丈太郎咳嗽了起来。

武原仁什么都没有做。而是这个刚醒来的恶鬼——矢岛,观测到了点火魔术,将它彻底破坏。

「人……另外还有爱、是吧?这开的是哪门子的玩笑?」

萨缪尔没有作为“怪物”,而是像个不安的婴儿一样面目扭曲。

仁也向男人报以一个筋疲力尽而又无可奈何的笑容。

「你看看你,这一副又哭又笑的样子。这样就算是我“赢”了。」

眼前的魔法使,被将他逼入绝境的当事人破坏了点火魔术,捡了一条命。矢岛他们将会受到应得的惩罚。然而,因为是罪人,就要从这世上消失才好,这种逻辑是行不通的。人与人之间,互相喜爱,互相憎恨,时而慈悲时而残酷,但不论如何都彼此相连。不想舍弃这种联系的仁,恐怕会因过于乐观而被身在此处的魔法使们痛骂吧。

「您可饶了我吧大人。难道笑了就算输吗。」

为萨缪尔沾满炭灰的脸刻下褶皱的,并非扬田克拉丽斯在河底露出的那种得到解脱般的死人微笑,而是唯有生者才有权利拥有、挣扎于束缚之中的苦涩戏谑。

矢岛仍保持着被抱在怀中的姿势,像个被煮熟的章鱼一样,抬起通红的脸望向仁。

「我、这是在做梦吗?」

身为罪魁祸首的男人却如此一脸安详,实在让人气不过,仁将这睡了个痛快的恶徒丢下地,不知是不是撞到了什么地方,矢岛再度失去了意识-

后来,因为火光和烟,有人叫了消防车来,于是事件告一段落。

来到现场的不仅有消防车,还有内藤伦子。她骑着十崎家的女式自行车赶来,甩着乱蓬蓬的头发,脚踩着按摩拖鞋,就这样奔到了丈夫身边。可能是世上唯一能够真正阻止萨缪尔的人的她,无视仁和梅洁尔的存在紧紧抱住萨缪尔。受了伤的大儿子太一,也像是要把双亲扑倒一样搂着两人不放。

大概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夜晚才算真正结束。

泣不成声的夫妻彼此相拥的夜晚就这么过去。

第二天早上,下楼吃早饭的梅洁尔一脸没睡够的样子,胡乱往面包上抹橘子酱。

之前摆在十崎家的暖炉桌旁的茶几已经收拾完毕。内藤一家租了一间东京都内的《公馆》宿舍打算住在那边,今早六点就出发了。仁也帮了一点小忙。

洗手间里还留着绊为内藤家的小孩子准备的垫脚台。这是内藤家的的确确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绊也和梅洁尔同样,时不时因困倦意识恍惚,用叉子戳着鸡蛋沙拉。既要为绑架事件收拾残局,又要在忙得一团乱麻时帮萨缪尔一家人安排新生活的十崎京香,今早五点终于结束工作回到家中。当然今天的工作也照样要按时开始。即使京香不成体统地趴在桌上,作为发小的仁,也实在不想打扰她。

只有梅洁尔,像是不知懒散为何物的公主一样挺直腰板。

「真是看不下去,你们一个个都太没规矩了。」

内藤家只住了两天,十崎家的女性们却好像都被吸走了全身力气一样。

「不过嘛,毕竟昨晚那个样子,大家都很累,这也没办法呀。萨缪尔家的卧室,早早地就把灯关掉了呢。」

「我、我什么都没听见!晚上、根本什么都没听见!!」

绊突然像是大受惊吓一样,完全胡言乱语起来。内藤家的孩子数量之多,足以让青春期女孩感到不好意思。是罪人萨缪尔如此地渴求温暖呢,还是有更加本质性的理由呢。没错,他们真的活得非常像“人”,让旁人看了都觉得伤感。

京香忽然抬起身来倒了一杯牛奶一饮而尽。

「啊——不好意思。小绊的房间就在内藤先生他们隔壁是吧。」

「我、我没听见!」

「说起来那对夫妻,不管怎么说,日子过得也实在是太圆满了吧。都结婚第八年了,还是一有机会就瞒着孩子偷偷牵手——」

一边回想一边撕开面包的京香,在仁看来似乎透露着微妙的腻烦情绪,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那就是爱呀。真是晃瞎了人眼哪。」

梅洁尔补充了一声「好棒哦」,将小手与仁搁在桌子上的手重合。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个玩具戒指,不知是什么时候买的,若是当作护身符也实在是有点过头了。

绊好像要隐藏自己红透了的脸,抓起马克杯喝起了番茄汁。

「……到底怎么回事?」

看来什么都不知道的,只有仁一个人。

「武原先生你是不相信吧。我真的,从昨晚十一点左右到深夜三点,没有从隔壁房间听到任何声音哦。」

仁觉得,假如绊参与了犯罪,恐怕不到五分钟就会把能交代的全都交代得一干二净。

仍带有些许困意的发小站起身来,温柔地垂下视线,看见了梅洁尔的玩具戒指。

「啊、是玩具戒指耶?好怀念啊,我像梅洁尔这么大的时候,仁也送过我一个呢。」

留下这么一句炸弹发言,京香踩着拖鞋的脚步声向玄关远去。说真的,仁没道理因为这种事就被教训,但某人的眼神还是向着嗜虐的方向出现了微妙的改变。进入责问模式的梅洁尔咚咚地拍起了桌子,声音听得人牙根发痛。

「老师,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谈谈,请跪下来坐好。」

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万能的魔法使。而如今不论是谁,都只能憋着额头上的青筋,环抱无法称心如意的自己。孤身一人想要得到救赎实在是困难无比,所以人类才会时常诉说爱的话语——也就是宽容和博爱。

仁向小魔女解释代表邻人之爱、名为青梅竹马的魔法。小魔女听完仁的辩解,保持着微笑,戴着可爱戒指的手指却用力并在一起。

「可是啊老师,如果那么温柔地抱着黑帮的人、还有送给京香戒指都算爱的话,那我到底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