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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Smoke on the water

风暴戛然而止。这是因为随著《荆棘姬》欧尔嘉脱离前线,攻击地下城市的刻印魔导师也一并撤退了。负责计算刻印魔导师打倒多少敌人的就是专任官,一旦不清楚谁来裁决战果,除了失序的快乐杀人狂之外,其他人都会放弃战斗。

勉强击退包围攻击的地下城市强打起精神冲淡绝望感。可是几乎所有人都筋疲力竭,不愿多思考也不想说话。地下城市不像地面的都市有几十条连外道路,他们很清楚,要是仅有的四个出口都受到围堵,他们就无路可逃了。

地下居民们把战斗中死亡的牺牲者遗体放在边角街区的屋顶上排好,然后盖上布。根据这里的习俗,往生者的遗体会埋葬在西边出口外面的废弃街区,而该处正被刻印魔导师占据。负责搬运尸体的居民似乎难以忍受黏糊糊的鲜血,都花上超过十分钟的时间仔细把手洗乾净。

武原仁混在难民中,在某个屋顶上坐下休息。为了给身子冻僵的人取暖,他们用魔法燃起火堆,也多少为仁冰冷的身体带来些许温暖。但就算混杂在居民堆里,坐在中央街区其中一个住家屋顶上,仁还是冷得浑身发抖。

一想到梅洁儿离他而去,仁的心中就有一种虚脱感,就像是无法恢复的疲劳残留在体内。他一心想让那个纯真的孩子活下来才会挺身跳进地底,那孩子说想要活下去、想要从仁的身边毕业,她想展开新生活本来应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可是小魔女的处境还是和以前一样堪危,完全没有改善,然而仁不能参与她的未来了。

仁不知道这突如其来必须面对的状况,究竟是一种胜利还是失败。

「这不是武原先生的错。」

绊忧心忡忡地窥探仁的表情,坐在他旁边。有心地善良的绊陪在身边,仁的心里稍微轻松些。

「我想小梅她……她一定也很感谢武原先生。」

仁不需要向绊说明状况,他被梅洁儿甩掉的事实也被街上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荆棘姬》欧尔嘉与仁的战斗是一场左右地下空洞局势的大决战,所有人都在关注战况。

「这样啊……连小绊也听见了。」

「从今以后武原先生真的可以去做真正喜欢的自己了。」

仁想起自己与梅洁儿的诀别,心中一痛,露出痛苦的表情。

「对……对不起,我怎么在伤口上撒盐……」

「不,让你为我操心我才更难过。」

仁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地凝视著绊,忍住又想向她寻求慰藉的冲动。

「说真的,辞掉魔导师公馆的专任官工作之后,接下来我到底该当个什么样的人呢?」

脱离《公馆》的仁不再是专任官了,这代表他突然得面对一个问题──从今天开始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我虽然不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可是武原先生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整个人的状况真的糟透了。你这么拚命选择的答案,怎么可能有任何轻忽。」

听到绊这么帮他说话,仁的眼泪又快要掉下来。从前那个虽然痛苦但是快乐的日子就此结束,仁深刻体会到梅洁儿带给他多大的救赎,自己又是多么依赖她。每当他闭起眼睛,那段短暂却精采的回忆彷佛又会重新复苏。

「或许有些事情就是因为人们足够重视,才会这么难过吧。」

比绊更年长许多的仁竟然对她发起牢骚来。

「对不起,小绊……我到底在搞什么……现在的我根本没个大人该有的样子。」

「没关系的。」

说完之后,原本带著柔和微笑的绊收起脸上的笑容。

「可是我很久没和武原先生你们见面,也是满肚子牢骚喔,有很多话要你听我说。」

虽然仁像是被人拋弃,但他并不孤独。就算从公馆出走,梅洁儿也离巢而去,可是他与绊之间的感情仍旧存在。他一心想要帮助的地下城市的孩子们也还没摆脱绝命危机的威胁。

仁一拳打在疲累的脸上,振作起精神。

「你说得没错,我不能就这样停下脚步。」

这个地方还没脱离绝境。从淹水的马路爬上屋顶逃难的居民以及仁他们,都像是在暗夜大海搭乘竹筏的漂流者。整座城市成了水乡泽国,马上就有魔法使造出克难船只放在河里搬货。

远方传来狩猎魔导师示威射击的枪声。枪声虽然微微撼动昏暗的空气,但是就战术而言毫无效果,只是让地底城的居民逃避不安的情绪而已。一声声枪声打出凌乱的节奏,毫无杀气。地下城居民没有希望获得补给,而这种行为根本就是在浪费与生命同样宝贵的弹药。

舞花的碎片仍在天顶上飘飞。根据绊的说法,那些《萤光》在仁与欧尔嘉交战的期间亮度降低,彷佛要躲避视觉造成的魔法消除。仁觉得武原舞花的判断力宛如还遗留在那些碎片里,抓了抓头,除此之外他无能为力。

受到《死亡之翼》侵蚀的右腕异样感好像越来越严重。

「你的右手怎么了?这只手还会痛吗?」

身为再演大系魔导师的绊大惊失色,执起仁的右手。仁摩娑著右手臂,手掌的握力比刚才与欧尔嘉交战期间更弱。

「或许在接回手臂时有点太勉强自己了。」

仁的情绪也几乎跌到谷底。绊就像是要打破这种令人不安的气氛般,两手温暖地裹住仁麻痹的右手。

「可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因为我曾经梦见过未来。」

「这样啊……什么样的梦?」

绊微微露出的憧憬表情让仁有点不明就里。她回答:

「我在梦里长成大人,然后武原先生和神和同学也都在,大家一起吃饭。」

「那在梦里的小绊看起来幸福吗?」

仁心想,未来的绊究竟会是什么模样。他很快便想像到,将来的绊一定成为一个温柔又坚强的女性。

原本以为绊会含笑点头,可是她却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就连绊梦到的未来都有些麻烦的困难存在。一想到这里,仁反而感到安心。

「在梦中也不全然只有好事,代表那是现实了吧。你的那场梦或许会实现喔,我们今天应该确实能够活下来。」

「武原先生的想法真是积极呢。」

火光在绊的深蓝色眼眸中舞动,刚才神色得意的她忽然带著内疚的表情把视线移开。仁是一个恶鬼,无从得知身为再演大系魔法使的绊究竟感应到什么事,仁只知道,他和绊都视为是一家人的梅洁儿此时不在他们身边。

丧失了无可替代的宝贵物事,似乎就连绊也感到无所适从。

「一切都会雨过天晴的,小梅也绝对会回到我们身边来。」

绊的身子依偎过来,靠在仁身上。绊身体的触感充满青春健康的弹力,让光是今天就差点两次没命的仁本能大受刺激。可是比起本能的冲动,仁与绊就像缺了氧,更深切渴望获得多一点温柔。

「稍微休息一下吧,等到有精神之后再好好打一仗。」

地下的黑暗就像夜幕,让仁两人内心里筑起的高墙渐渐变得暧昧不明。

仁的衬衫因为乾掉的鲜血而染成一片赭红。绊的脸庞埋在仁的肩头上,栗子色的发丝轻搔他的鼻尖。今天一天就烙印在脑海里的熟悉气味告诉他,绊就在他的身边。

「即使武原先生离开魔导师公馆,我也不会有事的。或许今后再也无法住在十崎小姐家里,可是就算得一个人独居,我也绝对会去找你。」

「等我们从这里回到地上之后,有些事必须再多谈谈才行啊。」

再演大系的相关情报以及绊的父亲掀起的事件,都是魔导师公馆的机密,即使如此,仁还是认为他有义务要把这些事情告诉绊。若是他不开口,这些情报就会从王子护这些想要利用她的势力传进她的耳里,绊早就被牵连进这场战争里了。

「我和武原先生还真是有点奇怪呢。第一次见面之后只过了大约一个星期,关系就突然变得亲密起来,我还向武原先生告白了。」

听绊这么一说,仁才发现的确是这样。不知何时,仁的手很自然地搂住绊的肩膀,绊的心跳声顺著仁碰触她身躯的手传来,变得越来越急促。

「……可是之后过了两个月,我们还是像最初那样完全没有改变,不进不退。结果到了今天突然变成这样……」

「每次我和小绊说要紧话时,总是在这种紧迫的情况。其实在平常,就应该像这样多聊聊才对。」

「呃、那……那个!你说的『像这样』,应该只是指聊天说话那方面吧?」

被仁抱著肩头让绊产生误解,她的体温一口气直线上升。

一双微凉的手自仁的背后掐住他的脖子。

「还──给──我──!还──给──我──!」

仁的呼吸被掐住,一边挣扎一边想要回头。长长的黑色发丝在黑暗中就像幽灵一般缠住仁的手腕,仁从未见过神和瑞希这样满脸怨恨的表情。

「神和同学!这样他会死的!会死掉啦!」

「……放手……如果不趁现在、要了他的命…………绊就会……有危险……」

瑞希认真起来的手指握力掐紧人的颈动脉,他的眼前瞬间一黑。

「你脑袋有问题啊,真的会要人命耶!」

神和瑞希完美无瑕的容貌与雪白的肌肤,明显衬托出她脸上些微的表情变化。

「…………你去……死一死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

虽然没有正式收到毁灭地下城市的命令,可是瑞希毕竟是现任的专任官。照理来说,本来她必须协助《荆棘姬》执行任务才对。而她听到梅洁儿与仁之间的对话之后还愿意留在此处是一件冒险的事。仁打从心里感谢她。

「真是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魔兽师》掩去脸上的表情,没有回应仁的道谢。

「……什么事情……都给人听光光了……你这个……裸露……狂……」

仁这才发现他们周围三公尺距离的屋顶上空无一人,好像在躲著他们一样。在有如庆典夜晚一般的魔法光源中,一群似乎被大人们欺负了的孩子目不转睛地观察仁。

他们一共有九人,全都是四、五岁到国小六年级左右的孩子。

之前因为太畏惧仁而怕到哭的小娜狄亚也在,可是现在看起来对他并没有什么惧意。

仁的心中洋溢著一股温暖的喜悦,他认为自己与《荆棘姬》这一战,和这些地下城市的居民之间产生了共患难的情谊。

「你们是不是已经不怕我了?」

本来仁还在想,或许所有事情也不尽然都是那么负面,脸上就要露出笑容,下一秒钟却硬生生僵住了。小娜狄亚伸手指著仁说道:

「脚踏两条船!」

在狭窄的都市中心屋顶上忙碌工作的大人,有好几个人都噗嗤一声笑出来。长得像洋娃娃般的娜狄亚有著一副清亮的好嗓音。

「莫里兹,你看,他脚踏两条船。」

娜狄亚扯了扯一名看起来像是这群孩子中带头的年长男生的短裤。

「那个人脚踏两条船,同时和小绊姊姊与那个女生交往。」

她似乎很想多用用这个刚学到的词汇,一直说个不停。穿著短裤的莫里兹在娜狄亚如同麻糟般的脸颊上捏了一把。

「不要这么大声说什么脚踏两条船,这样绊姊姊太可怜了啦。」

「我一点都不可怜喔!因为武原先生和小梅就像是一家人嘛。」

不晓得绊和他们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她涨红著脸反驳孩子们的童言童语。

但是就连那些刚见面没多久的地下城市小孩都来吐槽她。

「绊看起来就是很容易受骗上当的人嘛。」

「希尔特也知道什么是脚踏两条船。」

「我妈说不能好好管住男人的女人,以后一定会吃亏。」

连那些地下城市的人们都听得一清二楚。最大的证据就是,人们都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他,而地下城市的女性们的视线则带著些许冷漠。

面对这突然而来的机会,仁却不知道该如何和他们攀谈。

「我没有脚踏两条船喔,其实真的发生过很多事,一言难尽。」

在仁心中那些和梅洁儿与绊之间『许多事』的回忆如浪涛般涌上心头。

知道梅洁儿活著之后,仁觉得他的未来前景完全就是一片空白。九年前开始,武原仁就一直依靠魔导师公馆过活。

仁出神地望著这座他几个小时前还打算要毁掉的城市。水位超过一公尺高了,街上灯火通明。他低下头看著无波的水面,看到的是浑身瘀青、灰头土脸、乾掉变黑的血渍黏在皮肤上,满身是伤的自己。

「我真的跑到一个麻烦的地方来了啊。」

就仁看来,这场洪水并不是要把地下城市的人们逼死,而是《协会》的髙位魔导师施展防御魔术的预设阶段Preset,以避免在核弹爆炸后遭到波及。核弹爆炸瞬间所释放出的放射线速度太快,人感觉不到,防御起来困难度很高,他们才会让整座城市淹水,在地下空洞四处布下能够阻止放射线的水墙。从包围地下城市到发动攻击间,隔了一段时间,也是为了要准备让洪水淹没城市。

而且没有人知道,这次事件的核心,也就是核弹究竟在哪。仁小妹的碎片在他们头上飞舞,彷佛在关注著这座地下城市的生与死。

一名皮肤细致的黑肤少年跑来加入这群小孩,皮耶托罗一直对绊与仁抱持相当真挚的好意。俏皮少年的眼神毫不忌惮地在仁与绊身上来回比较。

「地上真的好棒啊,我还是很想到地面上去看看!」

以小女生为中心,年幼的孩子们开始喧闹起来。

「皮耶托罗哥哥,唱歌!唱歌!」

娜狄亚两手抓住皮耶托罗的长裤。他们长得非常像,应该是亲兄妹吧。和其他小孩不同,身形细瘦的少年似乎已经开始工作,手上有很多小小的伤痕。

让仁惊讶的是,这群战场上的小孩很理所当然地就这样唱起歌来。歌词的内容述说地面上是一片富饶的世界,只要到地上去就能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仁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偏偏他们的歌声让人印象非常深刻。

就在仁听见一道男童的高音时,他对皮耶托罗的印象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孩子王莫里兹开始打鼓,敲打的声音大到彷佛连皮肤都能感受到震动。莫里兹掀起脏兮兮的衬衫,滑溜的肚皮就是他的鼓。如果要发出比较大的声音就拍击胸肺,高音则是拍打圆滚滚的下腹部,把自己的骨胳与内脏当作一整套鼓具使用。这是一种医生触诊的手法,加上与克莱门斯同是完全大系魔法的演奏方式。

不知从何处传来地下城市大人们的歌声,应和儿童乐团演奏出来的音乐。随著唱和人数越来越多,音乐的色彩与音量也逐渐提升。仁打从心里感到一阵赞叹,从未听过的陌生音乐让他听得寒毛直竖。这音乐就是地下城市诞生之后六十年间独自孕育出来的丰富文化。

四周已经听不见枪声。这是因为人们都停下工作唱歌,或是拿起手边的物品敲打。两百人各自不同的乐器与歌声融合成一段国籍不明的音乐。

皮耶托罗尖锐的男童高音,就像以锋利刀锋划开永恒夜晚空气的剃刀。悦耳的声音把深植人心的恐惧逐一抹去。娜狄亚等年幼小女生的可爱合唱震动地下寒冷的空气。

不同打击乐器的合奏发出畅快的金属声,把令人不安的暗沉气氛逐渐炒热起来。

虽然这段演奏既没有指挥也没有乐谱,只是随心所欲的表演,然而每个人的节拍却一致,没有人走音。

现实不会因为他们唱首歌就有所改变,可是光影、流水与空气都像施了魔法地绽放开来。仁又转头去看那些遭到淹水的住家,到处都有以原色所绘制的图画。虽然画得不怎么样,但是画中的内容都是花草、天空、彩红等等愉快美好的事物。

水面上有油漆罐在漂浮,那是地面世界的产品,还刚买没多久。住家上的图案也是近期画制的。在地下城市的男人受雇于怀斯曼、开始有收入前,这座城市原本还是相当单调的。烤面包机、电热水器等比较小型的家电产品,在变成河道的马路上载浮载沉。这些都是仁也习以为常的日本制产品。

这里自成一个昏暗的世界。虽然今天因为居民自己招惹的事件而遭到蹂躏,但这个地方确实有人起居生活。

在这段不靠魔法也能撼动人心、有如直沁心跳一般的音乐声中,绊在仁的耳边拉高嗓子叫道:

「听说这里的人啊,都各自拥有不同的魔法,一家人就属于一种魔法系统!」

绊把她结交的小孩姓名一一告诉仁。

「莫里兹的亚库拉家族是完全大系!洁尔玛妹妹的希戮塔家是圆环大系!娜狄亚妹妹和皮耶托罗的特巴塔家是神音大系!希尔达妹妹出身的耶达家则是宣名大系喔!」

绊很自然地一边摇摆身子,一边把关于地下城市的事情告诉仁。她说音乐在这个地方之所以会这么盛行,就是为了让来自不同魔法世界的人们彼此携手合作。绊指著一个个人,说这孩子是相似大系、那个人是因果大系,把即席大乐团中的小孩介绍给仁认识。仁知道,那个气温明明很低却还浑身光溜溜的平柏诺肯定是炼金大系的人;仁又回想起这座地下城市的居民原本都是刻印魔导师,这种复杂的魔法使人口组成,就和公馆的收容中心──《学校》不分轩轾。

可是仁却谈起他担任冒牌教师的御陵甲小学六年一班的事情。

「那孩子的声音和我们班上的天瑞很像,那边那个小孩五官轮廓像高田。那个叫做莫里兹的小孩要是在我们班上的话,绝对和兵藤是一个样。」

仁心想,他担任副班导的六年一班里的那些孩子们,现在在做什么?

一、两个问题儿童的脸庞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们很有可能暑假都过了,作业还分毫未动。

随后他又想到,上学期中他没能去进行家庭访问的学生家。

「……还是没有机会去寒川她家进行家庭访问啊,那边得想想办法才行。」

歌姬艾蕾诺尔被一群小孩拉来。仁在想,肯定是那群孩子拜托她一起来唱吧。可是神圣骑士团本队就在这个地下空洞里,就算人家请求艾蕾诺尔开腔,她也不能和城市居民一起合唱。在喜悦的浪潮里,唯独她一人苦恼到身子打颤,仰头长叹。

残酷的命运就像是纵横交织的丝线,有美丽也有丑陋。

然而受到拯救的美乐也不可能永无止境地演奏下去。待旋律的高潮与余音都散去之后,没有任何人对他们报以喝采,不过沉浸在热情尽情燃烧之后倦怠感的众人也并未受到任何攻击。

只有一道无声的鼓掌。

「Bravo!各位的演奏真是太精采了!」

把地底打入地狱深渊的元凶、穿著纯白西装的王子护豪森出现在儿童乐团的面前。

地下城市居民与王子护豪森在一间没有遭到洪水淹没的住家进行会谈。这个住家四周封闭,却在天花板上有一个连居民都不知道的秘密出入口。依照城市居民的说法,像这种无法进入的住宅还有好几间。

领头的王子护用打火机点火,高举到没戴眼罩的紫色左眼前。完全魔术是从施术者所看到的画面中发现《魔力》,并且当成魔法加以控制。王子护用透视法让打火机的火焰看起来比较大些,所以世界就按照他所看到的画面产生变化。住家中出现一颗人头大小的巨大火球,照亮整个屋内。

这个秘密住家是一间指挥所,屋内中央摆设一张陈旧的书桌。屋里没有一丝日常生活的气息,墙上还挂著战前的旧日章旗。在这个操纵人员生死的座位上,有著某种独特的分量感。仁感觉这个房间的气氛很像魔导师公馆的会议室。

「这里是什么地方?」

王子护用一张假惺惺的笑脸回答仁的问题。

「这座城市还没交给过去的刻印魔导师之前,在武藏野迷宫游击战时期,这里曾经是作战指挥所。《协会》的人就是以这里为据点,迎击来犯的神圣骑士团。」

在火球的火光下,右眼戴著眼罩的王子护伸手抚摸一件件遗留在此的物品,脸上带著怀念的表情。

「你们不用紧张。这里施过魔法,室内的声音不会传出去,所以不用在意外面的事情。入口也已经暂时封住了。」

进来房间里的人不多。除了王子护、军医克莱门斯与黑衣枪手贝尔纳,还有两名狩猎魔导师。地下城市的女性代表则是史黛菈-特巴塔这位三十多岁的神音魔导师。仁则是局外人。

《魔兽师》神和瑞希拒绝进入这间住家,艾蕾诺尔则是因为王子护不希望她带著情报当伴手礼又回到神圣骑士团去,所以被拒于门外。

史黛菈-特巴塔是那名唱出美妙歌曲的少年──皮耶托罗与小娜迪亚的母亲,也是这座城里最富有的人。打从会谈开始,她就气呼呼地冲著王子护来。

「我很感谢你们怀斯曼公司。多亏你们的帮助,我们的生活变得方便许多。可是呢,我不管怀斯曼和我们那些男人做了什么约定,谁想要落得无家可归?现在水淹成这样,你叫我们今后在哪里睡觉!」

史黛菈如同抹了蚝油般黝黑的皮肤因为情绪激动而泛著油光,王子护摘下白色帽子,用手指抚平向后梳直的金发。

「我们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对各位勇敢的战士们提供了充足的弹药。」

「谁在乎弹药有多少!那都是那些男人任意妄为。我的意思是要你叫他们停止攻击。」

「这是不可能的。」

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Rifle Wizard Company的中队长,也就是克莱门斯与贝尔纳等人的队长王子护斩钉截铁说道。军医克莱门斯大吃一惊,问道:

「王子护,难道你欺骗我们?」

「怀斯曼公司给你们武器也提供训练,让你们有一份工作做。在合约上也载明你们所属的部队名称叫做怀斯曼狩猎魔导师中队──不过合约上可没有写明如果因为工作的后果造成你们对公司有怨言,公司还得负责提供保障喔。」

仁越来越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对怀斯曼公司来说,克莱门斯等人只不过是利用完就扔的军队而已。王子护那帮人要卖的商品不是魔法使军队本身,而是《魔法使子弹Wizard Bullet》。他们想要得到的,就只是烧毁东京的是怀斯曼这个名号。怀斯曼是为了舍弃这些居民才让他们拿枪,要嘛在核弹恐攻时把这些人牵连进去当作弃子;再不然就是让他们全员死光,保住日本方面的面子。这就是让地面世界陷入大混乱的狩猎魔导师中队最后的末路。

「怀斯曼并不会提供保障,只是一介雇主而已。」

大好人克莱门斯五官端正的脸庞扭曲,露出哀求的表情。

「除了你,我们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啊!你也看到外面是什么样子了吧。这里也有很多小孩!你们要怎么办啊?」

「我们之间签订的合约上只有关于金钱的事情。完成一项作战任务,所有参加部队的人都可以拿到二十万日圆。弹药等所需费用全都由我们负责。如果有人因为参加怀斯曼的作战任务战死,死一个人可以获得一百万日圆。Don-t mind……我有带支票过来。」

「钱的事先别管了!现在变成这样,有钱也没命花。」

穿著白色西服的魔法使开玩笑地耸耸肩,好像在说「我也不知道」。

显然这场会谈不会有任何结果。黑衣男贝尔纳以及后面拿著步枪待命的男人们全都表情僵硬。史黛菈来回看著王子护与克莱门斯等人的脸庞,好像还搞不清楚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算现实如此残酷,也已经不可能再把时间倒转回去从头再来了。

「那你还有什么脸跑来见我们!别把我们当傻瓜。」

王子护露出微笑,彷佛童话故事中收买灵魂的坏魔法使。

「我有一份不错的好差事要给你们。」

已经走投无路的城市居民瞪大眼睛,身子欺到王子护面前。仁没有资格嘲笑这群人又要被王子护引入更黑暗的道路,因为他就是接受相同交易才会来到地下的。

「你们现在确实遭到《协会》包围,而我希望你们记住一件事,《协会》内部也是有分歧的。在这里的主队是二十名高位魔导师,连我们也难以应付。包围你们的城市、水淹街道和杀害你们的家人,全都是这些与《协会》主流派作对的坏魔法使喔。」

王子护比手画脚,口沫横飞地说著,动作就像在演戏地夸张。

「所以《协会》的某位人士下令要『烧死这些害虫』,简单来说,就是要这些反对派消失。他希望在那些《协会》的反对派魔导师深入地下空洞之前,你们能在这座城市继续撑下去。」

王子护的这番话简而言之就是这样。《协会》的主流派想要把反对派连同这座城市一扫而空。只要想到仁妹妹的碎片全都集合到这里来,就知道他们要用的武器是核弹。所以你们这些人给我拖住那些反对派,直到核弹爆炸的那一刻。

克莱门斯听闻这项残忍无比的工作内容,全都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仁的心脏开始以战场上惯有的速度鼓动,他察觉到王子护会为这项死亡任务提出何种报酬。《协会》先前也在梅洁儿濒死的病榻前,以同样状况对仁提出交易。仁只能在居民们把希望寄托于王子护身上之前,先提醒他们这份合约根本就漏洞百出。

「王子护,你这番话的前提有矛盾吧。难道怀斯曼想要把辛辛苦苦抢来的核弹用来炸那些《协会》的反对派吗?那么利用核弹威胁东京的国城田现在又在做什么?」

「仁,你不要在别人谈正经事的时候插嘴。再说有谁说过要用核弹进行攻击?」

「假使有哪个人能够一击就把几十名高位魔法师全部歼灭,肯定是相当知名的魔法使。如果这么厉害的人要出手用魔法扫荡敌人,那也不需要牺牲特地花钱训练的城市居民把敌人拖住。叫刻印魔导师来干这份差事更适合,也更确实。」

戴著银色眼罩的骗子脸不红心不跳,装出一副万分遗憾的表情。

「我不过是《协会》的外包业者而已,再说国城田先生的事情已经不归我管了。」

仁的嘴角自然而然地吊起来,他确信王子护在说谎。王子护也明白被仁看破了。

所以这名骗子不再搭理仁这个与地下城市命运无关的局外人。

「我们怀斯曼公司提供的战斗任务报酬,就是各位家小的性命。要是你们努力拖住反对派的话,我们就会用魔法让许多这座城市的人逃难。」

克莱门斯以卑微的眼神仰头看著这个过去曾经是狩猎魔导师队长的男人。

「我希望你能提出证明,保证孩子们能够活下来。」

可是曾经一度背弃部下的王子护怎么可能会施舍温情。

「只有成功报酬的工作何来什么保证?」

史黛菈对这些男人简直无话可说,就像看到放荡的儿子在不知不觉间欠下大笔巨债似的。可是她也认为事态难以回天,就像是家畜般流露出死心绝望的神情。

「如果拒绝接受的话,你们打算怎么办?」

「你们现在使用的弹药全都是怀斯曼公司的财产,我们会把弹药库里的《魔法使子弹》全数收回。」

先前以为子弹不用钱而大肆滥用的狩猎魔导师们脸色大变,向来摆著一副局外人模样的枪手贝尔纳唯独对枪弹非常执著。

「我们需要弹药才能维护身为魔法使的自我。」

可是王子护只是踩著悠闲的脚步绕著指挥所的桌子走,然后在背后挂著日章旗的议长座位转身面对仁他们。

「你们有什么理由拒战?你们要用那些枪打下魔法使的天下,无论在任何世界,没有什么自由是不用争取就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

「别说了。你们的《魔法使子弹》对我们的世界造成过度刺激,没有哪个政府会容许枪枝在社会上流通。让魔法使拿枪上战场,就代表我们世界的军队会出动,到时候死伤会比和《公馆》交手更惨重。」

「仁,我劝你不要太小看魔法使。不是军队出动,而是我们终于把你们的军队引出巢了。」

仁觉得毛骨悚然。王子护的言下之意,是怀斯曼公司打算与这个世界的国家开战。魔法使想要从恶鬼手中抢回这个世界,就一定会在某处和军队干上。这是因为如果王子护所言非虚,就代表他们企图改变整个世界。

就连仁都还是第一次看到态度轻薄的王子护言语中带著热情。

「狩猎魔导师中队应该觉得很骄傲。就算你们牺牲生命,也和《协会》一次又一次毫无章法、白白葬送掉的那些人命大不相同。」

《魔术师》王子护是个骗子。他满口谎言,背叛他人也毫不以为意。仁最初的『老师』就是这样的人。

「在六十年前那场原本打算要抗战到底的战争最后,我看到了核弹。就连过去曾经不可一世的人们,都被那东西烧毁尊严。那时候我就在想,魔法使也必须拥有那种力量。」

白衣『魔法使』毫不掩饰自身尊严被非玄幻之力摧折所造成的伤痛,眼角挤出皱纹来。

「我们怀斯曼公司用一次次的失败与一条条的性命收集知识,只要有新发现,就会把过去累积的知识拿来重新验证测试,一再磨练。这样重复的结果,就是即使过去奠定起来的体系被摧毁,进步的脚步还是不会停歇。这就是《科学》──这就是被奇迹舍弃的恶鬼在这个世界孕育出来的『力量』,我们今后也将会得到这股力量。」

狩猎魔导师听不懂王子护这番洋洋洒洒的言论,全都愣在现场。

在这之前,仁一直认为怀斯曼保全调查公司是一间利用经济力量探索他们生活方式的公司,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怀斯曼想要创造的,是一个在魔法使与人类之间斡旋的崭新体制。他们利用『经济』这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只是想要汇集人力而已。在仁所处的资本主义世界里,所有人都需要金钱才能过活。反过来说,只要有钱,不管是什么人都能获得良好的对待。身怀异界的魔法使与人类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是另一种不同的生物,可是他们也和人类一样想要获得金钱。怀斯曼只是为了利用这种简单的道理,才会采用『公司企业』的型态。

「你们想要告诉魔法使道具有多方便,然后把魔法世界改变成以道具为中心运转的世界吗?可是就算你把我们人类的社会建构方式带到魔法世界,只要看看《协会》有多落伍,就知道这套根本行不通。除非发生大革命,否则魔法世界永远不可能改变。你先前说过怀斯曼要『创造历史的起点』,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王子护用响亮的鼓掌声回报仁的推测。

「可是这样太奇怪了!如果你们打著算盘想要改变魔法世界,住在这座城市的人们打从一开始就根本无处可去吧?为什么要把他们牵扯进来!难道他们的性命一开始就被当成弃子吗?」

「仁,如果一个道具无法成为真正的专家、也无法决定自我的色彩,那他的色彩就会被他人利用。可是即使被当成弃子也并非白白牺牲。当我们魔法使创造出一个以道具为中心的社会,崭新的道具文化潮流会爆炸性地蔓延开来,淹没仁你们这些恶鬼的世界,而我们大家都能享受这股美好的潮流。」

眼前事物的荒诞蛮横让仁感到一阵头晕。王子护这班人的目标相当傲慢夸大,竟然是某种能够控制社会本身进化的物事。

「不只这座地下城市,我们已经把道具销售给生活在这世界阴暗面的上万魔法使了。商业文化就是像这样一点一点累积成长起来的吧?然后潮流将会反过来影响一千魔法世界。你能够想像《协会》圈内的上千魔法世界有多么大的市场开发潜力吗?」

王子护的意思是,魔法使与这个世界人类之间的战争概念将会产生进化。过去和仁他们这类的这个世界的治安机关战斗的人,都是像《近神者》葛兰那样不同于凡人的英雄人物,而今后的战争将会渗透进六十亿人口的生活中,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的企业将会为了争夺由谁先购买今天要吃的面包而展开战争。

「想像一下吧:魔法使的魔法轻而易举就会被恶鬼消除,可是如果是经过魔法加工处理过的道具,就可以卖到为数六十亿的每个恶鬼手上。」

仁感受到变化已经开始,身子颤抖起来。实际上,这座地下城市里的人们生活价值观确实比传统魔法使更接近仁他们。魔法使就算放弃魔法使的生存方式也能够活下去。

「在一个利用道具交流的时代,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们会成为贸易往来的对象。魔法使打交道的组织不再是像魔导师公馆那般落伍的组织,而是一个公平又透明的机关。靠我们的生产能力,今后这个世界再不会有人挨饿,也不会因为贫困而引发战火,而我们也能够在恶鬼本身的需求下自由地贩卖道具。经由商业交易,过去那个『恶鬼因为渴望神话而出卖自己世界』的时代会再次到来。」

仁不知道王子护这番话中几分真假,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的历史将会产生很大的变化却有可能成真。仁他们的世界中,到处都找得到想要从魔法使手中购买商品的人。就像恐怖分子国城田所说的,这个世界根本与地狱没两样。

在明治初期来到这个国家,上百年来一直关注这个国家历史的男子陶陶然地喃喃说道:

「──啊啊,真庆幸世上有这个《地狱》为了我们魔法使存在。」

长期处在狭窄地下城的人们,判断事物总是无法超脱狭隘框架,至多幻想得到一个想要得到理想世界,但越是要得极欲疯狂,就越是要理智。

「……还真是疯狂。」

看到史黛菈恐惧的眼神,王子护嘴边露出会心的微笑。

「维新时代就是一个疯乱的时代,你们也来和『恐惧』共舞吧。」

可是这些把赚来的钱购买颜料涂抹住家的地下居民,怎么可能会有什么远大的视野。除了喜爱享受大风大浪的投机骗子,对其他人来说,那根本就只是个动乱纷扰的时代。

「好好动脑思考,找出答案。想想要把自己的生命用在什么地方上,然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说完之后,房间中央烧得红通通的魔法火炎忽地消失。

在场没有人看见王子护,完全大系的魔导师能够操作人们『视线跟丢』的印象,进入某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各地的处所,然后在一个他认为自己可能存在的场所重新显像,用这种方式完成瞬间移动。

身为完全魔导师的克莱门斯用打火机点起火,魔法火炎按照先前王子护做过的步骤飘浮在空中变成照明,那个一身白衣的业务已经不在了。

王子护不在这个外部无法得知里面状况的屋内。

当所有人都认识到这一点时,声音不会傅到外漏的屋内弥漫起一股莫名的气氛。

在这里与会的地下城市居民必须把会谈结果告诉外头等候的人们。可是要如何表达,就由在这密室里的三名狩猎魔导师、一名魔女还有仁决定了。

他们的答案将会成为选项的起点,左右整座地下城市的命运。他们给出的情报会决定事态的发展。

仁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唉──原来如此。神和就是因为这样才不想进来这里啊。」

死神贝尔纳举起枪,枪口指著仁。

在微弱的火炎光芒中,贝尔纳苍白的脸庞看起来更没血色。

「这家伙是外人,这么重要的事情岂能容他随便乱说。」

贝尔纳不想王子护那番话中负面的部分泄漏给外面的人知道,所以他打算在这个无论发生任何事,外面都听不到声音的地方射杀仁。

仁敛起脸上的表情,观察这名举著枪的男子。自从前天和他在黑夜里的游乐场互相射击后,这是仁第二次和这名男子交手了。

「你畏惧我吗?」

大好人克莱门斯赶紧试图安抚贝尔纳的情绪。

「贝尔纳,我们就是被王子护欺骗才会落到这步田地,他的话不能信。」

「你住口。」

贝尔纳像是被克莱门斯泼了冷水,人数增加了好几个。在各个魔法大系里都有一种称为《化身》的高位魔术,可以把施术者自身存在于此的状态变成魔法。圆环大系的《破灭化身》可以把自我存在的封闭圆环依照拓朴学的方式,强制变形成好几个圆圈;魔法使可以用这种做法让好几个自己同时存在,身上穿的衣服与手里拿的东西也会一起增加。如果是在手持枪械的状态下使用化身,手枪当然也会变多。

房内转眼间就被变成五个人的贝尔纳给控制了。

可是仁却对他的失算冷笑。

「就凭你,别说是王子护,就算想要和《协会》的高位魔导师过招也是不可能。我只要发动魔法消除,就可以让《破灭化身》变出来的分身消失。」

枪手的自尊心遭到伤害,瞳孔微微放大。贝尔纳完全不把仁当成人看待,只视他为枪杀的标靶而已。

「你要是耍什么花样,我立刻就打穿你的脑袋。」

「用《破灭化身》增加出来的你全都是本尊。当魔法被破坏的时候,五个人当中有某一个会被挑出来成为本体。就算开枪射击,那时被挑选到的唯一实体也只有五分之一的机会恰巧就是对我开枪的那个你。」

分身的贝尔纳与其他贝尔纳面面相觑。此时在场的五个贝尔纳全都是本尊,所以各有各的意识。唯有拿枪指著仁的贝尔纳①目光带杀,可是其他四个贝尔纳都能够站在客观的角度审视仁与贝尔纳①双方。所以一旦知道自己只是在扮演小喽啰的角色,心里都会感到动摇。心里存在疑惑的魔法使要是创造出四个分身,五个自我之间就会发生意见分歧。

「你为什么要创造四个分身,拿枪指著在场所有人?你其实也认为王子护说的话有鬼吧,所以如果不用枪让所有人闭嘴,你害怕有人会出言反对。」

贝尔纳还记得他们狩猎魔导师中队的伙伴遭到枪杀的事,仁在前天与昨天这段时间内总共杀了九人,当贝尔纳面临困难选择时,至少他有理由憎恨仁。

「闭嘴……看我不宰了你!」

阴暗深沉,除了暴力之外对一切事物都不相信的混浊眼眸直射在仁身上,贝尔纳用一种口舌不便给的人常有的结巴口气吐出字句。

「你想一想……史蒂芬与伊姆凯他们都有梦想。」

黑衣男子的字句里,隐含著持枪男性们的最写实感受,这是一种因为弱小才会有的梦想,仁过去也很熟悉,所以他不禁问道:

「只要拿起枪,世界就会改变吗?」

从前仁也期盼过一个再怎么样都求不来的『总有一天』,高中时代的他也认为,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转,才把因为魔法消除而濒死的妹妹带到魔导师公馆去。仁这辈子总是被『总有一天』牵著鼻子走,所以地下城市这些男人的软弱他也感同身受。

「怀斯曼的愿景很伟大……我们都听见了那个《接近神的男人》的声音……这个世界很大……虽然我们现在窝在这座不见天日的黑暗城市里,可是也有能力一展拳脚。」

长相如幽灵般的杀手此时脸色红润,就像是崇拜英雄人物的少年。超高位魔导师《近神者》葛兰-阿萨雷在那场试图把日本沉入海底的大战中,对这世界上所有魔法使发出一段讯息。一想到这些地下城市的居民也听到了那段话,仁就感到又痛心又懊悔,因为他原本说不定有机会早一步阻止这些事发生。

拿起枪的魔法使统统陷入沉默,彷佛在回味那段特别的回忆。让仁意外的是,个性温善的克莱门斯竟然开口对在场最容易失控的史黛菈倾诉道:

「一开始我们只是为了拿钱才接受训练。虽然参加实战有报酬可拿,其实只要接受训练就有月薪。可是当那个《近神者》对人类宣战,要我们恢复尊严的时候;当他留下遗言说我们全都和神相似的时候,大家都激动难耐。史黛菈,这是居住在这座城市里我们所有男人共同的想法。大家都想要干一番大事业……下定决心和『邪恶』对抗。」

英雄葛兰让他们看见了梦想,让地下城市这群居住在灰色城镇的年轻人们看见了美丽的生命色彩。在他们眼里,已死的《近神者》葛兰以及为了利用他们而主动接近的王子护都是英雄。

外面的声音传不进这个狭小封闭的住家。可是仁只要闭上眼睛,感觉似乎能够听见外头传来几声为了平息不安而发出的零星枪声。

所以身为在场唯一一个居住在地面上的人,仁必须向他们说清楚。

「你们之前完全没想过,地面上如果被恐怖攻击行动卷入会变成什么样吗?」

生活在地底下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回答。

「你一定认为我们很窝囊吧。可是就像贝尔纳说的那样,就算生活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底深处,如果是男人还是会心存梦想。不对,就是因为这里是穷乡僻壤,所以更不能放弃梦想。」

感伤的表情在克莱门斯削瘦的脸上一闪即逝。十分钟前王子护还在这里大谈魔法使的时代,可是仁他们在相同的地方只能像个闷葫芦,连句话都吭不出来。

「这座城市是个狭小的乡下地方。生活型态非常传统,是女性为主的社会,没有工作的男人们根本无处可去。小孩子也是。所以我们一直很向往外面的世界。」

「你的意思是说都是我们的错吗?你们不受欢迎是我们害的吗?你们和那帮人扯上关系也是我们造成的吗?所有人都会被杀耶!」

代表地下城市所有女性发表意见的史黛菈差点没冲上去和男人们打成一团。史黛菈说的话当然没错,对于居住在地上世界的仁来说,这群女性根本不关心钱从哪里来,也没什么道理可以说好听话。

他们完全把曾经参与东京核弹恐攻的事撇到一旁,而仁竟然为了这种事而失去一切,这让他感到非常愁闷。

仁只是想要和他们建立一般的人际关系而已。

「你们现在遇上的问题不是梦想是大还是小,而是选择要靠自己的力量保护孩子们,还是仰赖推你们入火坑的王子护。」

仁最后那句话惹得贝尔纳发起飙来,把枪口抵在仁的脸上。

「你们这些恶鬼──」

「你给我闭嘴!」

仁不理会枪口,一把揪住贝尔纳汗湿的黑衣衣襟,可是连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发怒。

「你们口中所说的梦想是王子护的梦想、是《近神者》葛兰的梦想,难道你们想到死都被这段春秋大梦牵著鼻子走吗?这样你们又算什么?」

因为他们很弱小,所以撇下不圆满的现实,反而紧抓著不著边际的大梦不放,然后把周遭的人事物搞得一团乱,遭人痛击之后又平添怨恨。

仁真想饱以老拳,可是他真正想揍的不是眼前这群弱者。

「事到如今你们还不正视现实!这里被《公馆》袭击、又被用来把反对《协会》的派系一网打尽,这些全都早在王子护的算计之内。怀斯曼勾勒的蓝图中,打从最初到最后的结局,就是用金钱占据这座城市,在这里把《协会》里的反对派全部烧得一乾二净啊!怀斯曼把你们编入狩猎魔导师中队,打的算盘就是与其让你们白白送命,还不如善加利用,拿来帮《魔法使子弹》打广告。」

仁的脑海中浮现出王子护在拟定计画时喜不自胜的表情。王子护把这些之后要牺牲掉的地下居民拉进狩猎魔导师中队,就是为了要把他们彻底吃乾抹净。仁听从《协会》的其中一项条件就是要歼灭这里,怀斯曼从《协会》接下的工作就是把居民从地下城里赶出去,让这个地方成为无人白地之后拿到手。

克莱门斯这个应该比较明事理的大人丧气地说道:

「我们真的蠢到这种地步,给人看得这么扁吗?」

「反正左右都没救,所以就盲从他人的梦想假装自己已经服气了吗!你们不是有要守护的事物吗?人家连上好的棺材都准备好,请你们自己走进去。如果这样都还不生气,你们就真的蠢到无可救药了!」

接下来仁还要与多到数不清的强敌对抗,可是如果他们还是没有作为,等不到什么开始一切就会结束了。对武原仁来说,此时此刻就是胜负的关键。

「那我们雇用你吧……就给你钱。你需要钱吧?」

说话的人是史黛菈,这些地底下的魔法使幼稚到连现在是什么情形都看不出来。仁放掉贝尔纳的衣襟,将他推开。

「别说了,孩子们还在外面等著,要是为人母露出这种表情,小孩会难过的。」

之后狭小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沉默不语。仁心想,他们大概很害怕,不愿意毫无计画地只带著王子护的提案走出门外。从他之前听到现在,地下城市里并没有一个强而有力的领袖人物。距离敌人重新展开攻击可能不到三十分钟,他们要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把五人无法解决的难题扔给两百人,然后拟出一个方针。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居民开始暴动,因为仁等人为众人带来这样绝望的大难题,他们说不定还会遭到私刑殴打。

束手无策的克莱门斯与史黛菈彼此对视,只有贝尔纳仍然对仁带著杀意。

仁认为他们在等待一句有力的话语。王子护煽动贝尔纳的言语,以及葛兰鼓动地下城市男性的宣言,都有驱策人心的力量。所以仁也下定决心,他只能这样做了。

「你们──」

当仁启齿时,所有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背负他人性命的窒息压力,令仁感到腹部一阵绞痛。把仁的右手臂砍下来的老师《鬼火》东乡永光说话时绝不拖泥带水,果断坚决。现在他知道那是一件多么沉重的事了。而且仁现在要说的话此时没有任何约束力,根本就是谎言。不过虽然这番话讲来毫无根据,不知为何仁说出口的时候毫不犹豫。

「就交给我吧。」

这句话一点约束力都没有,非常不负责任。

可是克莱门斯与史黛菈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眼神轻松不少。

所以仁也不禁开始幻想。当梅洁儿说要毕业的时候,仁能够果断地对她说「相信我」的话,说不定那个小魔女现在还会在他身边。这样的念头就像是一场美梦般闪过他的脑海。

「我会让你们亲眼看见地面上的世界。」

克莱门斯疲劳混浊的眼眸重新点燃希望,对仁露出百分之百信赖的表情。

「你真的可以办到这种事吗?」

「地上世界并没有遗弃你们。在法律上,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日本人。」

刻印魔导师具有日本国籍,所以这些刻印魔导师子孙只要办理手续,在法律上就能视为日本人。对《公馆》来说,用这种妥协的方法应该也好过血腥大屠杀。只是仁不知道他们的故乡对这些人来说,能不能成为全新的梦想。

「王子护满口谎言,你们根本不需要用战斗去赢得生计。你们和我们都是同一个国家的人,大家只要面对面好好谈就行了。」

走出封闭的石屋后,克莱门斯与史戴菈告诉众人与王子护之间的交涉决裂了。当然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为了孤注一掷赌上一把,从根本捏造整件事情。

换句话说,他们提出的是,突破包围网逃出地下城市,所有人前往地面的移民计画。克莱门斯等人并没有选择正确的选项或是公平的判断,而是选择能够拯救家人的可能性。

无法期待外界有人来救援的事实,让所有居民都动了起来。原本还在等候怀斯曼公司联系的男人们陷入大乱、大发脾气。对女性来说,她们本来就无法忍受现在这样的事态。人们被洪水赶出家园,因为寒冷与不安而颤抖,受到攻击而失去同伴。所以他们早就在寻求一个能够发泄怒气的恶人。

数量超过两百的人们就像击岸的浪涛所幻化成的生物般开始行动。他们不是真的相信地上世界这个梦想,只是没有一个理由的话,整个团体就无法团结。

这是一种超越善恶的生命活动。他们连不可饶恕的事情都干过,身上也背负著必须制裁的罪恶,可是这些居住在昏暗城市里的人们还是想要继续活下去。恐惧才是真正驱策他们行动的动机。

接下来仁、绊以及地下城市的居民要突破南边出口的包围网,一路前往更远处的地下铁车站。听说只要从那里搭上幽灵地下铁的备用列车,就能穿过用魔法隐藏起来的移动中继点,直接开上地下铁线路。

「幽灵地下铁列车的数量这么多,老实说真不是开玩笑的。要是国城田决定引发核爆时,让这些备用车辆在地下铁线路到处乱窜,我们可就完了。」

就算他们得靠这些备用列车救命,仁还是忍不住咕囔道。国城田进行核弹恐攻时,若是这些车辆被当作诱饵和真正搭载核弹的列车一同行驶,现场肯定会乱成一团。

绊被抓来时两手空空,自然也没有东西要带离这座城市。在众人准备打包匆匆赶著上路的同时,她想找个不会打扰到人的地方,结果就和仁一样被赶到角落来。

「事情好像变得很棘手呢。」

绊很自然地静静来到仁身边。为了避免被城市里的居民听见,所以仁没有把王子护真正说的话告诉绊,就连神和瑞希也被他瞒在鼓里。

绊神色忡忡地悄悄在仁耳边问道:

「武原先生,听说你离开魔导师公馆了。不要紧吧?」

地下的人们认为仁会去和日本政府交涉。他没有告诉众人,其实他早就是魔导师公馆诛杀的对象了。

「魔导师公馆那群人也不是存心想要杀害这里的人。只不过是因为地下城市是后方补给据点才会攻击这里,目的是为了瘫痪帮助核弹恐攻的狩猎魔导师中队……我相信一定是这样。」

可是由于仁说出口的那番话,已经有超过两百个人开始行动了。随著时间流逝,仁所说的话也越发沉重,几乎都要把他给压垮。

「我是为了想要帮助人才会来到这里,所以绝不能半途而废。」

神和瑞希用《魔兽师》魔法变出来的北极熊自在地在化成小河的地下城马路上游泳。因为水温太低再加上水深不够,海洋哺乳类动物无法行动,所以她别无选择。有好几头北极熊把人们最低限度所需的日常用品与老弱妇孺驮在背上。听皮耶托罗说,这里的人似乎从没看过什么动物,所以孩子们都怕得放声大哭。

仁望著这片充满活力的地下空洞。要是能够顺利逃出这座城市到地面上,他就得展开全新的生活。一想到这里也感到害怕起来。

「可是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心里还颇有感慨。虽然根本没待上几小时,可是发生了太多事。」

直到昨天为止,仁一直都是在组织的框架里行动。就算多少干些莽撞的行为,也有京香或是《公馆》的伙伴会帮他善后。他过去闯下的那些麻烦,终究也只不过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撑腰才敢做的。

像仁他们生活在无奇迹世界里的人,独自一人办不了什么事,所以才会建立组织投身其中。脱离组织的他虽然不受束缚,可是除了本身的力量,他一无所有。

「武原先生回东京之后应该会很辛苦吧。」

平常很少把辛苦表现在脸上的绊想要为仁关注他的未来。仁认为绊就是其中一个《协会》想要用核弹炸死的目标之一。居民不肯行动的话,心地善良的她一定也会继续留在地下城市里。目前确知唯一的再演魔导师险些就要被卷入核弹攻击。

「说真的,回到地面上以后,我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

大好人克莱门斯神采奕奕地做事,仁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有精神。孩子王莫里兹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把肚子当鼓敲的莫里兹与克莱门斯站在一起,一眼就看出来是两父子。

隔著变成小河的马路,对面的屋顶上有一名秃头的魔导师手中端著一口巨大的二十毫米机关炮。超过两公尺长的机关炮由六根炮身组合在一起,原本是开发用来当作飞机的兵器。仁前天杀死的叫做约翰的魔导师好像是那名巨汉的双胞胎兄弟。

「你在看雅各啊?那家伙很厉害吧。在这里也只有约翰与雅各能够使用那玩意儿。」

皮耶托罗把仁先前委托克莱门斯准备的狙击枪拿过来。

「姊姊应该没有碰上什么危险吧。我姊很会用枪,所以还在地面上工作。希望地面上不像这里变得这么糟糕。」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叫安纳斯塔夏-特巴塔,头发是金色的,比绊姊姊稍微胖一点,表情也一样傻傻的。还有,她用的枪和这把同款。」

仁曾经一度和枪击警方干部与梅洁儿的狙击手互相打过照面。他们想要杀掉对方,以相距六百公尺的步枪猫准镜看见彼此,那名狙击手是名肤色像巧克力的金发少女。也就是说,皮耶托罗的姊姊安纳斯塔夏正是开枪射击梅洁儿的凶手。

「真的要拜托你照顾姊姊啰,大哥,你看起来好像很有本事。」

要是安纳斯塔夏发现仁,一定会动手枪杀他。

她使用的枪和仁现在手上的步枪德拉古诺夫狙击枪相同款式。比起精准度,这种枪更注重城镇战的速射性,让她在强风中隔著一千三百公尺的距离成功狙杀目标。她的技术确实在仁之上,双方根本没有余力手下留情,若是碰面肯定其中一人会死。

「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可是有一句话不是我在找理由,希望你当成事实谨记在心。枪弹总是比言语更快。」

皮耶托罗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绊带著回到避难人群的行列里。仁觉得他撒的谎越滚越大,凭他一己之力根本负担不来。

「……你这个……大骗子。」

或许仁早就在等待这抹声音,脸上不禁泛起苦笑。神和瑞希就像幽灵,悄无声息地站在仁身后。

「全都是谎言啊。你不也是,要是回到《公馆》的第一线就不能保护绊,所以才决定不闻不问地一直待在这里吧。地面上的状况也很糟糕喔。」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瑞希就好像是示范给仁看似的,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怨言当成耳边风。这名天生猎人和仁不同,没有留下一点违反命令的证据。

《魔兽师》身为现任专任官,她要是对刻印魔导师下令,或许不用流血就能避免战斗。可是她很有可能会因为《公馆》下的一个决定,被迫反过来与仁他们交战。瑞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能够真正守护绊安全的做法。这个答案或许并不是正确的选项,可是这种出自本能的做法却很有她的个人风格。

好像所有人都比仁更能应付得宜,他真的没有什么自信,甚至觉得好像被过去的『老师』,玩弄在股掌间。仁下的决定应该值得让他感到骄傲,可是他却颓然垂著头。

「……真是的,自己不熟悉的事情果然还是少碰为妙。」

刻印魔导师展开攻击,如同从后方追袭开始移动的城市居民。他们的咆哮声与地上传来的轰隆脚步声憾动充满如月光般淡蓝色光芒的地下空洞,在水面上掀起波浪。

为了守护避难人群的后方,艾蕾诺尔持剑站在中央广场南侧街区的屋顶上。魔法使只要遇上一个打倒之后就能扬名立万的对手,绝对不会视若无睹。不是就是前往挑战,就是转身逃跑,艾蕾诺尔就是最小但是最坚固的第一道防线,她的防御魔法或许连《协会》魔导师的大规模毁灭性攻击都能顶得住。要是不叫她把最危险的敌人隔挡在外,这种背著敌人逃跑的逃亡行动根本不可能实现。

城市居民们就是第二道防线,负责攻击绕过艾蕾诺尔来捞战绩的人。刻印魔导师大多不会采取高效率的团体战,都是一头冲杀过来。所以他们要用枪械从远距离击倒艾蕾诺尔打散的敌人。

仁则是位于避难行列的最前线。他们正接近南方通路前的二街区,距离通道大约只有五十公尺多一点。

为了能够顺利逃走,由仁下指示,城市居民著手准备的步骤非常简单。从地下空洞通往外界地底通道的路径有四条。现在其中的东侧出口被圣骑士占据,其他三条则是被刻印魔导师封锁。他们如果想要前往位于南侧出口外的地下铁车站,就必须突破封锁线。

「利用狩猎魔导师的齐射决胜负,敌人让开通道之后就不要穷追猛打。」

仁根本就是行事颠倒,非但没有毁掉城市,反而还想歼灭刻印魔导师。可是为了要让这些居民活下去,唯一的方式就是迅速击溃挡住通道的大约五十名刻印魔导师。要是稍有延迟,他们绝对无法完全挡住绕过艾蕾诺尔追杀过来的一百多名魔法使。

死神贝尔纳用魔法转移移动到仁的身后咫尺处。

「就像你说的,有一条通道当中布置的刻印魔导师只有半数行动……就是西侧的废弃区域前方。」

贝尔纳两手持枪,浑身杀气冲天,一副就是想要趁乱把仁干掉的模样。仁松了一口气,幸好那里不是他们要去的方向。《协会》的高位魔导师最喜欢的就是安全保命。

所以那群没有出动的团体就是高位魔导师聚集起来最堪用的刻印魔导师。用来威胁仁的人质梅洁儿也在其中。

「这样啊,那我们就开始吧。接下来的十分钟之内,每隔一分钟发射一颗照明弹。」

当上临时领队的克莱门斯在屋顶上举起霰弹枪大喊:

「我们走吧!所有人不要跑,冷静地慢慢走,不要回头看!」

狩猎魔导师从榴弹发射器射出照明弹。

一颗泛黄的火球扬起白烟,在地下空洞熊熊燃烧起来。如同白昼般的光明照亮整个地下空洞。

挡在避难民众前方的刻印魔导师聚集在黑暗通道的深处,抢先展开攻击。火炎、电光、水箭与铁块等各式各样的魔法蜂拥而来,彷佛通道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枪演。

可是如果在不用魔法的照明下,仁的魔法消除能力就是最快的迎击手段,速度超越任何魔法。所以迫命而来的魔箭或是护身的防御魔术全都燃烧成魔炎。直到最后一秒,仁都在犹豫要不要至少劝降一次,但还是发出号令。

「开火!」

狩猎魔导师的全员射撃就连最后一点人情都打散了。

虽然对方是魔法使,但是在魔法遭到消除的环境下也和常人无异。在军用照明弹持续燃起的耀眼光芒中,人类纷纷喷出鲜血倒下,看起来宛如白日梦中的景致。地下城市居民不断开火的步枪与机关炮就像打稻草束地横扫刻印魔导师。历史上在近代枪械发展起来后,魔法使就是像这样被仁这些恶鬼压著打,一败涂地。在《协会》丧失除东京地下以外所有《门扉》之前,这样的光景一再重复上演。二十秒左右的燃烧时间结束,照明弹失去光亮,地底又沉入黑暗。

大人们拨开浸到腹部的水,在化为红色血河的马路上前进。背著人的北极熊嗅到血腥味,越来越兴奋,呼吸变得急促,逐渐恢复为充满野性的猛兽。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一名精神错乱的刻印魔导师像炮弹般从防守的通道里冲上前来,在照明弹光芒不容易照亮的通道深处里还有一些会飞的人。

可是贝尔纳就在那个如跳舞般在空中飞行的刻印魔导师前方。

死神贝尔纳早就用《破灭化身》增加到十二人,每个人的双手都各自拿著枪,总共二十四个枪口对准了那名飞弹魔导师。

二十四道枪声重叠,听起来就像只有一道声响。不管周遭再暗、行动速度再快,对方都不可能逃过死劫。失速的魔导师摔到街上,远远激起一道高高的水柱。

善人克莱门斯大喊,似乎想要掩盖这道不吉利的水声。

「不要跑!不要急!好好踏稳脚步往前走!如果身旁的人跌倒了,就把他扶起来继续走!」

黑暗的三十五秒钟过去了,第二发照明弹冲上天空,强烈的光芒再度直观地照耀。

「好冰!」「好冷喔!」「有人死了!」「救我啊!」「我不想去!」「很痛耶,别管我」「我不想死啊!」「流血了!」「不要跑!」「不要挤了!」「快走啦!」「我好怕。」「我受不了了!」「妈妈,你在哪里?」「都是那些男人害的!」「我的家啊!」「让我到前面去。」「我给你钱!」

沿路笔直南行的避难民众所有惨叫与不满都在水面上掀起波涛。

史黛菈一边拨水前进,从喉咙中挤出似泣还怒的声音大声道:

「我们来唱歌!不要低头看下面!皮耶托罗,皮耶托罗不在吗?不管是谁都好,给大家唱首歌!」

走出街市后,他们就算想沿著屋顶移动也不可得了。跳进冷水里的人们又发出哀叫声。其中还有人心脏麻痹,就这样沉入水里。

「给我射!死命地射!千万不能让他们靠近。」

有人在屋顶上大吼。

一个用魔法跳得半天高,贸然跃进人群行列里的刻印魔导师正被北极熊啃食。水面激起激烈的水花,还传出阵阵充满恐惧的惨叫。地下居民的先锋部队毫不容情射杀因为仁的魔法消除能力而一时陷入瘫痪的魔法使。五十公尺远的行进终于结束,避难行列的前端进入地下通道。设置在通路内十公尺的深处,用来让地下城市积水的隔墙也终于被仁的魔法消除能力破坏。

混著鲜血的浊流一口气流泻。不管是大人小孩、尸体、动物全都被水压推动,跟著水流被吸进通道里。几十个人就像是缠著布块的肉色垃圾,不由自主地被水带著走。

他们比较幸运是,行军的行列只有一列而已,因此被水吸进通道时稍微顺畅些,在地下空洞与通道交接处,水流最复杂的地方不会因为人的身体堵住通道。

浸泡在水中的仁看著这幅拚命的地狱景象,然后是白熊的屁股和背堵在一处断垣残壁前──

「神和!大熊堵住通道了!快点来开路。」

《魔兽师》把魔法生出来的猛兽消除。在通道里差点被压死的老太太解脱后只哀叫一声,马上就被泥水闷头罩下。仁连瑞希在哪都看不到,他相信瑞希一定和绊一同离开地下空洞了。

仁勉强用没有握力的右手把挂在肩上的步枪往天花板上扔,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爬上住家的屋顶。第三颗照明弹冲上天际,仁这才想起,刚才四周还是一片黑暗。

仁爬上视野良好的屋顶,发现整个状况一团乱。

刻印魔导师从三方蜂拥而来,其中三分之一看起来比较健壮的人正冲向艾蕾诺尔。虽然歌姬早已脱下铠甲,可是大半的男人们还是无法近身,被看不见的隐形魔弹打倒。从背后袭击她的人,则是被神音大系中的《化身》魔法,也就是创造出虚拟施术者的《波影化身》的手中长剑劈成两段。

艾蕾诺尔周围的地面已经残破不堪,她承受了许多《协会》魔导师从远方击打过来的大魔术,而刻印魔导师没有足够的破坏力从正面打破她的防御魔术。

大半数的刻印魔导师都避开不忍心丢下受难居民的艾蕾诺尔,上百名刻印魔导师朝奔逃的居民们逼近。大约半数的持枪魔法使都站在同伴的前方杀开一条血路,所以阻挡追兵的兵力不到三十人。

虽然时间没过多久,却由于浸泡在冷水的关系,双脚的知觉变得迟钝。仁用步枪优先选择能够在天上飞行的魔法使将他们打落。为了让几乎冻僵的双脚血液流通,他一次又一次地用力踩踏屋顶。

重复踩踏两、三次后,反倒是头脑越来越冷静了。

「狩猎魔导师,退到避难行列的最后面!把防卫线缩小没关系!」

听到仁的声音,那些狩猎魔导师就好像听闻救主降临似地回过头来。经过惨烈的战斗,狩猎魔导师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存活。

看到持枪的地下居民和传统魔法使作战缴出的战绩,仁不禁感到战栗。比起用魔法攻击发挥出超越枪弹的威力,以防御魔术抵挡枪弹更难上许多。这让仁深深感受到王子护所说「魔法使开始全心全意创造道具」的现实来临了。

一根赤红的炽热铁丝从远方飞来,缠在一名正在撤退的狩猎魔导师脖子上。仁还没来得及发动魔法消除能力,那名地下居民的脑袋就和身体分家了。目睹同伴遭到杀害,其他男子为了报复而移动阵形。

看在仁的眼里,他们的行动与跳进敌人陷阱里无异。

「不晓得在哪里的敌人就先别管了!不要低估躲在建筑物里的人数。别射人,守好保护的地方!」

可是在关键时刻,狩猎魔导师根本不理会同样也是杀害同伴仇人的仁。

就在此时,地下空洞剧烈摇晃。仁把视线移向震源,看到一阵爆炸的火炎。他知道有一栋离逃难行列不远的房子被炸毁,发射照明弹帮他照亮周围的魔导师就是躲藏在那里。

换句话说,接下来就没有照明弹可用了。可是城市里的男性们错估在昏暗的魔法光源中战斗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避难民众加快移动速度,被宛如河川一般的水流冲刷,一个接一个进入通路内部。

「已经可以了!所有人撤退,排到行列的最后面!艾蕾诺尔,你也可以后退了!」

空气如同推倒的骨牌,接连发生爆破的感觉传到仁的身上。

「我要上啰喔喔喔喔喔喔!」

步枪枪声与机关炮的炮声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腋下夹著机关炮的狩猎魔导师位于仁的西边距离三个街区远,站在崩塌住家的瓦砾堆上不断开火射击。子弹狠狠地打在石材建筑的住家上。身高超过两公尺的巨汉身躯好几次差点被后座力震倒。如果加上机关部位,整枝机关炮的长度超过两公尺,在马路宽度只有三公尺的街道上用起来很不方便。所以按照计画,雅各只要在最初活用压倒性的火力突破包围网,之后就不用再上前线。他的工作就是耐心等候,成为守护避难民众的最后一面盾牌。

那名巨汉疯狂射击,就算身在远处都能够感觉皮肤微微震动。他一边射击一边咆哮:

「我要帮大家的忙!我可以为大家办事!」

当仁了解到雅各主动出击的原因,忍不住暗骂自己粗心大意。

神圣骑士团的标准配备概念魔弹群在低空飞行,逐渐布满淹成河流的马路。圣骑士还没蠢到在魔法消除的环境下与枪械正面交火。在击杀发射照明弹的枪手前,一路追踪核弹而来的骑士队一直都在暗地里行动。

──最后一颗照明弹熄灭,地下空洞再度沉入黑暗。

视线不清的地下城市成了圣骑士的狩猎场所。在暗处进行混战时,枪械的命中率会明显降低,而圣骑士的概念魔弹化作鸟形,鼓动翅膀,具有虚拟理智。只要把标示魔术施在牺牲者身上,之后魔弹就会自行判断,冲向敌人。惨叫声与开火时放出的闪光,让整个世界忽明忽暗。每隔数秒,这阵令人痛心的烟火就越来越少。

善于进行团体战的圣骑士与毫无纪律、只知道不断强攻的刻印魔导师截然不同,而地下城市居民的魔法防御基础技能同样低落。最后一颗照明弹熄灭之后只过了短短一分钟,布署在城里的狩猎魔导师几乎都被打倒了。

仁低头看著水流不止的道路。多亏化成河流的洪水把人冲走,超过两百名避难民众差不多都退进通道里了。

「所有人都已经避难了,快撤退!」

战线完全溃散,原先没有的啪啪怪声传进仁的耳里。像神音大系这种从世界的索引实体形相中引发奇迹的魔法只要观测正确,就能让施术者在潜意识中发动。也就是说藉由听音发动魔法的神音魔导师就算不是刻意,一旦听到联系奇迹的声音,就会发动魔法。这种好像拍打肉体的怪声,就是机关炮的炮声被圣骑士听见之后引起的失控神音。

──神音暴发的声音三声并响,沿著道路绕过住家背后,正慢慢靠近雅各。

这些声音证明圣骑士摸到雅各的死角处,打算进行近身战。

「雅各,左边有三个人过来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巨汉雅各一边大声尖叫一边甩动机关炮。二十公厘机炮迎击圣骑士的同时,还把炮口前方住家的墙壁打成蜂窝。几名骑士宛如在水面上滑水似的冲过来,与此同时雅各的炮口也对准他们。

只要不是在魔法消除的环境下,圣骑士强大的防御魔术《光环》就连步枪子弹都挡得下来。二十公厘弹的集中射击,几秒内就能把像住家这样的构造物体或是船只打成虀粉,强大的威力就连《光环》也不可能完全挡住。

不到数秒,防御魔术就被毁坏,圣骑士的身体被打得支离破碎,四散飞溅。

可是他们的攻击没有因此终止。在那些只穿著防弹装备的轻装圣骑士中,唯独一名少女穿著传统的骑士甲胄,一头淡金色的头发跃动,身轻如燕地奔过屋顶。这是仁第一次看到上级圣骑士琉琉-梅路路展现个人绝技。

传统的神音乐器飞琴从琉琉的手中飞抛而出,四支如同金属棒的乐器就像导引飞弹地飞翔,包围雅各的上半身。

仁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用魔法消除能力将飞琴打下来。因为这样会把雅各为了保护自己而施展的身体强化魔术一并破坏。仁前天就是用这种方式把那个男人的亲人约翰杀死的。

可是仁这次的犹豫却只是白白害死炮手。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嘎嘎嘎。」

雅各遭飞琴包围,发出的惨叫声让人连想到大象临死前的哀号。飞琴是一种用四支音叉在包围起来的空间里发出神音的神音乐器。如果包围范围内发生魔弹神音,牺牲者就会被有如暴雨般的魔弹击中。完成使命的神音乐器飞回琉琉手中,而烧焦断气的雅各轰隆一声倒地。

「为什么你们非得做到这种地步?就只为了要杀他?」

那三名骑士与琉琉包抄过来时就有了心理准备──就算有人丧命,活下来的人也要杀死雅各。

琉琉年纪应该比绊还轻,那张宛如富家千金般高雅的面容因为愤怒而扭曲。

「真是污秽。身为专任官的你不但攻击刻印魔导师,竟然还有脸讲这种话!你背弃魔导师公馆,转投到怀斯曼旗下了吗?」

琉塯不知道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会觉得仁背叛了魔导师公馆。

「这些地下城市的人只不过收了怀斯曼公司的钱办事而已,他们已经和怀斯曼公司断绝关系了。再说你只要看一看就知道,逃难的人几乎都是女人小孩这些没有战斗能力的人啊。」

「对我们神圣骑士团来说,他们都是仇敌──而你包庇仇敌,要我如何相信你说的话。」

被逼急的琉琉根本听不进仁说的话。

而当下还有另一名离开组织后流浪到这里、遭到误解的人。琉琉的责难不只是对仁,同时也是说给被神圣骑士团放逐的艾蕾诺尔听。

「姊姊大人!为什么连你也和这群人厮混在一起?为什么要这样不知廉耻地妨碍我们?」

插图007

艾蕾诺尔的脚边已经躺了许多尸体,不知不觉间不再有人向这名拿著剑的歌姬挑战了。仁不知道身为宗教信仰者的她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杀死那些刻印魔导师。

艾蕾诺尔就像在抵抗心中的苦楚般,把视线转向琉琉。她也和仁一样,被神圣骑士团这个曾经等同于她自身的组织舍弃。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努力挣扎,试图想要帮助他人,仁才会对这名和绊同年,可是价值观等一切都全然不同的歌姬怀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认同感。

「不要再追了。核弹不在他们手上,他们也是受人欺骗,而且受到够多惩罚了。」

艾蕾诺尔没有收剑,就这样走了过来。如果双方隔著一张乾净的桌子对坐,同样一句话听来,肯定充满悲天悯人的情怀,琉琉可能也能听得进去。问题是,这里是战场,有超过上百名刻印魔导师、地下居民以及圣骑士尸横在地。仁心下怀疑,那名信仰坚定的歌姬自己是否有发现到,虽然脚步走向过去的同伴琉琉,可是艾蕾诺尔-纳刚的右手,也就是她身为人类的部分,依然紧握著长剑不放。

对仁来说,这景象有如地狱深渊的一角。他原本还一厢情愿地认为,有宗教信仰的人彼此绝不会同室操戈。仁从来没有看过圣骑士像《公馆》的专任官那样,互相残杀。战端重启后只过了差不多十分钟,他却觉得好像经过连续超过一小时苦战了。

城市西边《协会》高位魔导师占据的『二─六』街区一带突然发生爆炸,扬起的土尘似乎要切断街区,大雨般地落到仁所在的位置。地鸣与爆炸声撼动整个地下空洞,让仁都有些站立不稳,摇晃了几步。紧接著临近的三─六街区也炸上了天。仁一瞬间在化为残垣断瓦的屋顶上看见穿著白色连身裙的少女,那身影百分之百就是梅洁儿。

这样一来,仁也察觉那阵爆炸是怎么回事了。与仁道别后,梅洁儿应该是和《协会》的高位魔导师一起留在西门当作人质。身为人质的她正在与人交战,就表示对手肯定是前来扫荡《协会》魔导师的圣骑士。

如同印证仁的推测一般,一阵剧烈爆炸与刺眼的电光冲上天际。梅洁儿为了闪避尘烟以及和她的头部等大的碎块,利用磁力让身体弹飞起来,跃上半空中。

仁的视线就像引力吸引小石子地被遭遇险境的少女吸引过去。他的心意坚决,知道此时要做什么。就算梅洁儿说要离开他,但是他不想成为一个知道梅洁儿有危险还见死不救的人。

仁的脚步很自然地奔跑起来。

在负责区域完成工作的艾蕾诺尔跨过城市居民用魔法搭建的桥梁走了过来。仁也和歌姬相同,无法停下脚步。往南面而来的她,与向北而去的仁就快要正面迎上。仁在过去曾经和自己互搏生死的艾蕾诺尔蓝色眼眸中看见一种虔信,彷佛要是不这么做,她就无法维持自我。

艾蕾诺尔双眼专住地看著属于她的战争,开口说道:

「琉琉……我看遍了他们所有人,从老人到小孩。所以我相信他们。如果你执意要杀他们,就先打倒我再说。」

歌姬的眼中没有仁的存在,接下来她要解决的恩怨之中没有仁的立足之地。

对琉琉来说,仁不是最重要的敌人。少女骑士无视仁,直接向艾蕾诺尔说道:

「姊姊大人,我对你太失望了。」

仁心想,《荆棘姬》是苦行者,所以乐于行于坎坷之路上。仁选择走入黑暗迷途,则是因为他认为这是成就自我的必要选择。

在感觉不到神明存在的仁眼中,《神》向艾蕾诺尔指示的严苛荒野连道路都称不上,所以能够在那片荒野中坚定前进的信仰者让仁十分敬畏。

「……你可别死啊。」

当两人步伐交错时,他所能说的就只有这句话。艾蕾诺尔只在吐息间稍微放缓脚步。

「《沉默》,我和你总是若即若离啊。」

他们两人不是那种错身之际会互相击掌的亲密关系,仁与她都知道,他们不可能会成为朋友。

「──祝你凯旋。」

仁要前往保护梅洁儿免于受到圣骑士的伤害,而曾经身为圣骑士一分子的艾蕾诺尔还是给与他祝福。感受到艾蕾诺尔给与他支持的气魄,仁觉得若是继续留在她要前往的南边出口,反倒是不通情理了。

艾蕾诺尔走到仁的背后,而在他眼前是一片宽阔的地下城市,整条街道就好像深夜时分般地空无一人。残存的刻印魔导师还浸泡在冰水里,寻找更容易猎杀的猎物。

仁对艾蕾诺尔的了解,还不到能够对她推心置腹的程度。可是他从艾蕾诺尔身上感觉到一种意念,要是回过头去看那位当代最强骑士的背影,就等于把艾蕾诺尔的尊严与仁自身的不安做比较,是一种懦弱的行为。所以他也拿著枪迈开脚步跑了起来。

仁不知道离开魔导师公馆后,他要成为何种身分的人,他在这座地下城市所做的选择也不算正确。可是唯独最初的决心始终没有背弃,他早已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帮助梅洁儿。仁在这个地下遭遇的一切,比他原先想像的情况还更严苛,可是要拯救一条人命,本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喔喔喔喔喔喔!」

仁长声咆哮,想要抹去心中残存的一丝迷惑。他也没耐性跑过居民搭建的桥梁,脚下用力一踏,直接跳到隔壁街区。他把逃难时克莱门斯才总算归还的《剑》从腰间拔出来握在手中。此时魔法消除能力没有运作,这柄神人遗物只不过是一根八十公分长的轻巧铁棒而已。

石砾如雨滴般点点落下,在深沉的河水上激起无数涟漪。仁的右手被《死亡之翼》侵蚀,已经拿不动体积庞大的狙击枪,于是他把枪给扔了。

大群瓦砾这次从更接近中央广场的四─六街区爆上天际。

原本冻得冷冰冰的身体,现在热到好像快要煮熟了。一想到万一梅洁儿又说不需要他,仁就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不安到无所适从。可是他的脚步并未停止,让仁忍不住前去帮助少女的不是伦理或是道义,而是渴望与执著。

在微光的另一头,梅洁儿就站在已经化为河川的马路上。她运用魔法直接站在水面上,没有沉下去。街区里的建筑物粉碎成阵阵白色尘烟,就快要把少女笼罩在内。

梅洁儿气喘吁吁,就像是一朵垂萎的花朵地疲惫不堪。她的交战对手还在尘烟里,看不见人影。

当仁看见那股尘烟摇荡时,他把脑里想的一切都拋到九霄云外去,大喊道:

「梅洁儿,快跳!」

梅洁儿用魔法铺设一条从水面往空中绕著螺旋而上的磁力轨道,顺著轨道一口气滑上天,少女的白色连身裙就像是在黑暗中舞动的白色小花。仁趁著梅洁儿尚未落地,双眼凝视地上的爆炸中心,发动魔法消除能力。同时握在仁左手中的《剑》上的魔法也被破坏,恢复原本黑黝黝的剑身。

仁飞越最后一道河流,踏上爆炸中心地带的街区。他用魔法消除能力封锁敌人的超凡力量,整个人撞进还在继续扬起的沙尘里。

「老师,在上面!」

梅洁儿的尖叫声让仁做出反应。他维持魔法消除的效果,举剑刺穿头上的白雾。在这个奇迹之力不存在的战场上,神人遗物的利剑被什么东西震开。

敌人似乎在砂砾另一头的瓦砾堆上著地,发出一阵小石子转动的声音。仁想要确认状况,便关闭魔法消除能力。旋风瞬间刮起,一个有著半透明肉体的『超凡物事』正踩在建筑物的残骸上。那名男子就像从古代的战神壁画中跑出来,上半身没有穿戴铠甲,在皮肤上纹著图样复杂的刺青。那名身高超过两公尺的巨汉,不管脸上或身上都满是伤痕。

仁被还在落下的砂砾雨砸得满头满脸,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快要崩塌的地面。他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存在。

不管是何种魔法大系,魔法研究发展到某种程度都会到达不死境界。有的让肉体停止生长,有的是把身体转变为魔法生物,各种魔法大系的不死型态都各自不同。现在出现在仁与梅洁儿面前的,就是神音大系的不死人。这种人因为个人的《索引》为众人所知,所以不管被破坏几次,只要演奏神音乐器就能再次召唤,重新复苏──因此得以永生不死。这就是神圣骑士团真正的最终王牌,利用概念魔术形成肉体的永恒骑士团《圣灵骑士Holy Avenger》。

让大气震慑的半透明不死人发出低沉的说话声。

〈我的运气不差,竟然能遇见古老传承的末裔。我是《一眼怒拳》都迦──真恶鬼,报上名来。〉

受封为《圣灵骑士》的人,各自都是一些神圣骑士团身经百战的古代英豪。可是仁用颇为不耐烦的态度,回应这位应该受到敬重的强者。

「不好意思,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对《圣灵骑士》自报姓名。」

就算一杀再杀只要演奏神音,圣灵骑士都能在毫发无伤的状态下复活;偏偏每次重新召唤,不死人的记忆都归零,一旦遇上总是要再重新认识。

「老师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你不是在保护城市居民吗?」

在隔壁街区屋顶上落地的梅洁儿惊叫道。少女漆黑的长发和黄色缎带都沾满沙土。

「你不用管这些事。」

虽说如此,可是有梅洁儿在身边,仁还是觉得心里放松不少。

「梅洁儿,你刚才在我施展魔法消除时说话,治疗魔术没事吧?」

小魔女好像没料到仁会有此一问,倒抽了一口气。她本想像之前宣告自己毕业的时候一样逞强,可是又装不出来,一瞬间又恢复原本孩童稚嫩的表情。

几乎与此同时,《圣灵骑士》有了动静。

地下空洞本身发生摇晃。在灰蒙蒙的尘埃中,圣灵骑士来到几乎可以碰到仁的距离。他迅捷如神地踏出一步,打出一记正拳。

仁翻身在地,勉强躲过这一拳。古老的英雄对仁说道:

〈好样的,真恶鬼。竟然让你躲开了。〉

墙壁的石材被这一拳打碎,喷飞到空中,大量的砂石又从仁头上如雨般落下。《一眼怒拳》都迦的拳头把一整个街区粉碎了。他的攻击破坏力不是出自于腕力,而是魔法。神音大系有一种高等技术,能够用敲打物体传递声音的方式让魔法在介质物内部发生。在巴比伦事件中,团将葛拉汉-维恩使用过相同的招数,也就是渗透神音。用拳头敲打墙壁的神音在石墙内部转变为破坏神音,从内部破坏墙壁。

「你还真是游刃有余啊!竟然和魔法消除能力打近身战。」

仁发动魔法消除能力,一把擒抱住与他相距极近的圣灵骑士腰身。只要靠近敌人,触觉与嗅觉也会一起运作,让魔法消除能力更清楚锁定魔法的存在。圣灵骑士属于一种魔法生物,这种强力的魔法效果应该可以除去他的肉体。

──可是仁感觉像是抓到了空气。

充满沙尘气味的烟幕微微晃了晃。仁踏出一脚,把身体重心放在脚上,用黑剑横砍一剑。因为没有魔法光源提供照明,仁在黑暗中无法依靠视力,要想确认情况,他不得不停止魔法消除能力。突然梅洁儿的尖叫声撕裂黑暗。

「老师,上面!」

圣灵骑士在仁的头顶上方。他无视于人体能力的极限,凭脚力跳了超过五公尺高。

「这也是渗透神音吗──」

要是发动魔法消除能力迎击,或许可以破坏圣灵骑士。相对的,不能把魔法彻底消除,仁就死定了。敌人用渗透神音在自己体内施下好几道强化魔术,用这种方式撑过欺身状态之下仁施展的魔法消除效果。全身有如魔弹般的圣灵骑士用自由落体的超快速度冲了下来,速度快到无法用魔法消除无法让他减速。仁的本能选择逃避,要往哪里逃──他纵身跳进变成河流的马路上。

下一秒,早就是残垣断瓦的街区发生大爆炸。

爆风与碎片引起的狂岚冲击仁跳进的水面,透了进来。冲击力道穿过河水憾动他的全身,石头扑通扑通的落水声落入仁的耳里。他在水底用嘴巴衔住黑剑的剑身,从腰间拔出手枪。仁在浮出水面时最没有防备,圣灵骑士不可能会放过这个机会。仁一边暗谢地下城市借给他一把牢固的左轮手枪,一边在水中拉起撞针。

他调整呼吸,然后──往水面浮上去。

就在仁从低浅的河流探出头的瞬间,淹没街道的水顿时化为凶器。渗透神音把水面的波浪塑造成利刃。仁不闪不避,当面用魔法消除能力破坏神音。

又有另一道波澜掀起,那是敌人追击仁的渗透神音。圣灵骑士的身体由空气所组成,因此不喜水战。这道神音同时也证明敌人就在『波浪掀起的地方』。

仁把枪口举至水面上,开枪射击圣灵骑士。虽然后座力让身体歪了歪,但他还是开了第二枪,接著关闭魔法消除能力,确认刚才的战果。

圣灵骑士让自己全身化作魔弹的自由落体攻击把命中地点轰出一个陨石坑,就连一颗瓦砾都没留下。街区有超过一大半被水淹没,《一眼怒拳》都迦就站在水边,腹部与左脚都被子弹打出一个大洞。可是不死之人让组成身体的空气密度降低,用这种方式让伤口迅速愈合。

〈很有一套啊,真恶鬼。〉

仁想要从化为河川的马路上爬出来,探手寻找可以抓握的东西。有个柔滑的物体抓住他的手。与他道别的梅洁儿利用磁力站在水面上,过来拉他一把。

「老师,我要飞了!你抱住我,快点!」

仁用握著枪的左手臂搂住梅洁儿纤细的身躯。双方体重的差距虽然让梅洁儿往前一倾,可是她也把仁的上半身从水里拉出来,紧紧抓住他的身子。如同哀号般的高亢声音因为急喘而断断续续。

「再用力点……千万不要放开我。」

一阵压力压在仁的双臂上,梅洁儿细瘦的肩膀也阵阵发疼。梅洁儿想利用魔法产生的磁力,把体重和她相差一倍的仁从水里拉出来。仁只是,一心一意地攀住少女的身体,隔著衣服的布料可以感受到她灼热的体温。

仁与梅洁儿顺著身体拔水而出的力道腾空高高飞起。在一阵飘浮感中,时间彷佛也暂停了。两人维持紧紧搂抱的姿势,四目相交。

「向东南方去,和圣灵骑士拉开两个街区的距离吧。就去七─八街区。」

魔法形成的滑道让两人一路滑到平坦的屋顶上。因为梅洁儿紧靠著仁,身上原本纯白的衣服也被弄脏。少女带著急迫慌张的表情指责仁道:

「这是为什么?我是刻印魔导师,而老师不是和地下城市站在同一阵线吗?你怎么会在这里?老师,你究竟想做什么?」

梅洁儿双脚才一著地,立刻连珠炮般地问了一连串问题。仁则是用一个很简单的答案回答她。

「我想帮你啊。」

少女这才发现自己就贴在仁的身边,赶忙想要抽身。仁一把抓住她的小手。

「不管你身在何方都无所谓,我就是因为想帮你才会到这里来的。」

「老师太任性了。」

心高气傲的少女把仁的手甩开。仁已经被开除,不再是专任官,就算他想要保护梅洁儿,也无法知道刻印魔导师在何处参战。所以今后仁想要帮助梅洁儿,就只能从她本人口中打听战场在哪里了。

突然袭上心头的苦笑让仁差点气馁下来,不过他还是必须明明白白地说出口──

「我要帮助你。我帮你不是因为自己是专任官,而是因为我是武原仁。帮助你也不是因为你是刻印魔导师,而是因为你是鸦木梅洁儿。」

少女把手按在单薄的胸口上,仰头看著仁,眼中带有挑战的意味。

「老师就这么想留在我身边吗?」

「我想要恢复原本的生活。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或是回到家里有人在家,谈天说地,感觉日复一日都能过著这样的生活。所以如果没了你,我会很伤脑筋。」

仁感觉如获救赎,心情放松不少。他松了一口气,觉得这场战争是为了保护孩子,至少还不算太糟。这和《公馆》至今以来的虚伪行为大同小异,可是要是没有一个保护的对象,他就会陷入迷途。仁虽然有勇气脱离组织,可要是断了与他人之间的羁绊,他也无心再战下去。

梅洁儿一直在窥探仁的表情。那双眼眸不是一个孩子抬头看著大人的视线,而是一名女性对他这个人倾诉的眼神。

「不对,老师其实真正的愿望是想获得自由──」

仁眼前就是梅洁儿那双水汪汪的麦芽糖色眼眸,他觉得在微光下,梅洁儿的头发煞是好看。就在仁确认黑剑与手枪有没有问题的时候,梅洁儿已经用魔法挥去头发上的灰尘,把仪容整理了一遍。

「──老师,不可以因为是对的事或者为了想保护谁,就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

「或许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是那么强悍的人。可能就是因为我很软弱,才需要许多决心才能来到这里,所以才能勉强撑过这些风风雨雨。」

仁回想起从前当舞花还住在公寓里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所以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才重要────」

梅洁儿情绪很激动,就算在昏暗中也可以清楚看到她涨红了脸。

「老师才不是想要做对的事!因为老师常常拚命努力之后还是徒劳无功,搞得整个人伤痕累累,那时候的你整个人都充满活力,让人看了都会吓一跳。老师,其实你是喜欢被自己认为是对的事物折磨糟蹋!」

仁觉得他本来想要传达给梅洁儿的『某种意念』完全被扭曲了。他很不情愿地回想起,刚才他差点被《荆棘姬》当成同道中人。

「老师太奸诈了吧……为什么我们都已经分手了,还在人家面前摆出这种令人垂涎的大餐?」

最喜爱痛楚与别人哭泣表情的好虐少女语气娇俏地指责仁。

就像仁始终放不下梅洁儿,他认为梅洁儿同样也对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有留恋;或许就是怀著这样的想法,让他不能完全否认梅洁儿说的话。

还没结束。只要仁和她还活在这世上,所有一切的答案都还没个定论。仁和圣灵骑士战斗,或许会因此阵亡。正因为如此,此时能够放松心情的片刻时光更让他心存感激。

「那家伙来了──」

仁与梅洁儿所在屋顶的隔壁街区又发生一场大爆炸。以空气为身体的圣灵骑士不喜欢碰到淹满整条马路的大水,正在摧毁住家让他有路可走。

「是啊。」

至少此时此刻,梅洁儿的侧脸上没有一点悲伤。

与此同时,机械化圣骑士的本队正在落实他们的工作。队长捷克-菲尼克斯和昵称《博士》的骑士艾文-柯亨潜入到地下街道的中心地带,搜寻核弹的所在位置。

面向中央广场的七─六街区留有许多人们在这里生活过的气息。天花板上的《萤光》绽放出的光辉,映照在有如夜晚河川的道路上,许多电器用品与生活杂物的垃圾在水面漂浮。魔导师公馆的《荆棘姬》指挥第一波攻击时,地下城市居民就是在这一带避难。而他们骑士队的队友也有两人受《荆棘姬》见人就杀的攻击波及,因此丧生。

《博士》艾文正在操作设置在左手手背上的键盘。

「老大,你安静一下。你差点就冲撞到用来破墙的神音了啦。」

艾文虽然一副书生样,可是性子却很急躁。他只想著要一马当先,身上的装备便都是污泥,就连眼镜都溅上了泥巴。

队长捷克抬头看著《一眼怒拳》都迦在南边距离他们三十公尺远的地方作战。圣灵骑士和年纪幼小的刻印魔导师在城市西门附近一带打了起来。《协会》的魔导师都很胆小,不喜欢直接参加战斗。所以为了在西门前吸引敌人的注意,永恒骑士自告奋勇,独自前往那块最危险的区域。

年幼的少女和《公馆》的武原仁联手挡住圣灵骑士。他们两人互相关怀照应,捷克觉得骑士队好像反而变成反派角色了。

「我们真是一点都不酷啊。」

捷克直盯著他握住拳头的黑色手套。《博士》艾文一边操作用起来颇为耗神的电子机械,嘴里一边吐出白色雾气说道:

「搞什么啊,《协会》那群蛆虫竟然派小孩上战场,其他人就在旁边纳凉吗?」

「《博士》,你真的有集中精神吗?」

队长圆圆的眼睛睁得老大,露出讶异的表情,《博士》只是耸耸肩膀。

他们机械化圣骑士师团Machinery Knight Division第三实验小队找来的都是一些音痴,又不擅长演奏乐器的掉车尾骑士,也因此获得机械装备,一直努力向大家证明他们不是没用的废物。而负责守护那颗代号被称为《喇叭》的核弹,原本是他们展现自身能力的最佳舞台。

虽然对贯彻决议毫不质疑,但捷克对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感到不安。

「《喇叭》的引爆装置是用神音魔法起动的,可是那些狩猎魔导师全都逃之夭夭……难道那些家伙放弃核弹了吗?」

「老大,你的主意不是要趁他们遭到追杀的时候占渔翁之利吗?」

《博士》把装在防弹衣右边腰上的开关按到静止模式。高速机动魔术《闪轮Flash Wheel》让气流在鞋底下循环流转,让骑士的身躯飘浮起来,离地大约五公分高。机械化圣骑士就是用这种方式才得以站在变成河川的道路上。

「可是《博士》啊,那些城里的人就这样跑光光,未免太乾脆了吧。《协会》的人也把事情都扔给刻印魔导师,完全不出面。再说王子护人在哪里?」

「只要我们抢到核弹,那家伙就会露脸了啦。」

捷克他们用探查魔法仔细寻找可裂变物质也发现反应了。就在一个没有入口的住家。《博士》现在正打算使用神音魔术破坏住家的墙壁,这个住家大小是标准住宅的一倍大,也让他们对这个发现充满期待。

「老大,这座城淹水时我想了想。你看过大战结束后关于神圣骑士团与武藏野迷宫的调查资料吗?这么大量的水如果都是从地底湖冒出来的,那这里就非常靠近《门扉》存在的《协会》中心了。」

《博士》一边插科打诨,一边谨慎地操作手背上用来调整音色的转盘。博士的电子乐器事先收录可能用到的神音,只要用转盘晃动声音,就能够针对神音因为各种地形或状况而产生的变化进行调整,他的神音魔术很类似无线电或是广播中进行细微调频的工作。

「真是太酷了。这片涂鸦园地就是刻印魔导师游击队根据地破败之后的模样吗?」

圣骑士与《协会》战后在这座武藏野迷宫曾经有过一场大决战,这是因为神圣骑士团相信,《协会》的中心与神人遗物《门扉》就在迷宫的最底部。他们认为迷宫与中心之间有一座地底湖,用来当作一层缓冲,不让大型魔法实验的余波到达地面上。

这些大量的水就是地底湖存在的证据。因为地下迷宫变得更方便行走,就算只有一小批骑士也能走到这里。要是能到达地底湖近处的话,那可是一大战果。能够攻陷《门扉》,就可以终结《协会》与神圣骑士团之间长达一万年的战争。一想到这里,捷克同样也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

「我们来到这里或许也是因为神意吧,只是这一路上实在辛苦啊。」

墙壁突然在调整声音高低的博士面前粉碎。调音搭配成功,用来击碎这间隐藏核弹的住家墙壁的神音发动了。

「调到神音!成功……喂,等等,这下可好啦──」

博士欢呼到一半,转变为喜悦的惊叫,因为出现在墙壁另一头的是无可计数的《萤光》。那些穿过隐蔽魔术、对核弹有反应而逐渐靠近核弹所在地的魔法构造体就在这里。就是这个《萤光》把捷克他们守护的核弹位置暴露给怀斯曼公司的狩猎魔导师中队,而这些萤光就像是发光的洪水般,从博士打破墙壁的住家里漫溢出来。

「干得好,博士,这下可不得了啦。」

捷克伸手用力在博士举起的右手上拍了一下,然后把同伴拉起来。只要把藏在这个住家里的核弹带回基地,他们的圣务就结束了。

远方与近处都传来人群的呼声。淡金色的《萤光》绽放著淡淡的光芒,往地下空洞的天顶飘升。这一大群亮光看起来非常壮观,不管是在城市的哪个角落都能看见。

「动作快点,博士!那些家伙就要来了!!」

就连开朗活泼的捷克语气也紧张起来。因为似乎有意抢夺核弹的魔法使正从四面八方涌来。

抢先一步踏进住家想要回收核弹的博士发出丧气的惊叫声。

「这是什么!?队长,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判断才好,你快来啊。」

捷克赶忙也走了进去,顿时愕然无语。

──这间住家的内部就像学校的教室。

木制的桌椅直排六排、横排五列,总共有三十张排在一起。墙壁上挂著一面大大的黑板,甚至还有比地板高一层、像是讲台的地方。这间房间彷佛是一个时空胶囊,充满几十年前年轻人的生活感,保存著酸腐的空气。就连书桌上都还留有涂鸦,使得黑板上挂著用墨水大书《神风》二字的红太阳国旗更显得不祥阴森。

讲台旁边放著一个差不多能够塞进一个人的金属球。捷克他们只看一眼就知道,那东西虽然是炸弹,却不是他们在找的《喇叭》。

最让他们惊讶的是,竟然有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褐肤少年正抓著博士的防弹装备。

「救命啊!我被人抓了!现在到底是怎么了!?救救我啊。」

在这里有一个小孩。博士转过头去,带著一脸因为恐惧而麻痹的漠然表情,无言地像捷克求助。

捷克等人使用的探查魔术能够发现核弹里不可或缺的高浓度放射物质。他们直到落入这个陷阱才想起,日本过去曾经和神圣骑士团的盟友美国交战。这场战争最后以两颗核弹在广岛与长崎爆炸作结。在那种情势之下,当时与《协会》联手的日本如果开发出核弹也不足为奇。而在幕后穿针引线的王子护豪森从明治时期起到现在,与日本共同走过一百多年的时间了。

那名为过去的冰冷丝线把所有的一切,牵系在这颗黑色的金属球上。

────这也是一颗核弹,是这个国家在战时与《协会》共同制作出来的核弹。

「这是怎么回事!」

直到前一秒钟都还以为自己肩负著正义的捷克大叫。

那颗代号名为《喇叭》的核弹,暗示著神圣骑士团与过去美军的核弹开发有关。神意就是至高无上的绝对正义,然而捷克深爱这个世界与文化,所以他不晓得该如何看待这颗『人类的核弹』,它就宛如这个世界众人心中恶意与憎恨的结晶。

捷克只想快点离开这里,重整旗鼓。

「把这孩子带回基地,我通知所有人之后也会立刻回去。」

捷克陷入窘境,牙关止不住地打颤。不管是神圣骑士团或是《协会》都有阻挡魔法转移进入特定区域的技术,这对指挥官来说是一种常识。所以一旦博士出去外界,就再也不可能回到这里。

多年的伙伴虽然嘴里牢骚不停,但还是配合捷克任性的决定。

「老大就是这样好事。」

《博士》为了确实发动神音,把耳机戴上,重新播放之前采样下来的回程神音。他按了一、两次开关,脸上血色尽失。

「被阻绝了。脱离这里的魔法转移被完全封锁住了。」

「怎么可能!竟然还有这么高超的术者也插一脚吗!?」

他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随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刻印魔导师沿著街区屋顶跑来的脚步声和魔法划开河面的声音越来越靠近。

被关在这栋住家里的少年以为没事了,焦糖色的皮肤满是大汗,笑著说道:

「叔叔你们都是圣骑士吗?好厉害喔,是正牌的耶。我们家的祖先也是圣骑士喔。」

「等等,这个声音!今天战斗结束之后唱歌的歌手就是你吗?你唱得真好,那首歌里面有爵士的灵魂喔。」

「队长,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谈爵士啊。」

接著捷克打定主意。

「博士,我们突破重围去和副队长他们会合。由我来打前锋……你把这孩子一起带来。」

捷克希望他们在做对的事。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让他有意想要救这个首次谋面的小孩。

他们发动《闪轮》,纵身跳到永恒之夜的河流上。刻印魔导师指著捷克道:

「在那里!」

五十多名刻印魔导师大举靠近,当中甚至有些人一看就知道是《协会》的髙位魔导师。原本一直没有行动的留守战力观测到飞涌而出的《萤光》,也从西门开始进攻了。捷克了解为什么状况会突然产生剧变,因为《协会》方战力收到的命令也是夺取核弹。如果没有亲眼见到实物,他们根本想不到竟然会有第二颗核弹的存在吧。只要看到那波《萤光》洪流,一般都会误以为神圣骑士团在这间教室里拿到他们想要的核弹,所以就连那些小心谨慎到怯懦的高位魔导师也都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就在此时,捷克等人遭遇了真正的恶意。

从这间教室里冲出去的《萤光》在地下空洞的天顶上飘飞。那些《萤光》会对核弹产生反应,可是核弹明明就在捷克旁边,《萤光》还是大半都聚集在他们头上老远的地方。这个现象只代表一个事实。

在这场地下核弹大战开始的那一天,幽灵列车停靠的车站被一块掩住通道的布,以及王子护豪森的完全大系魔术隐藏起来。一块比当时更小的布块突然从五十公尺高的地下空洞昏暗天顶上飘落下来。

从布块底下露出头来的,是一个在萤光照耀下绽放著灿烂金黄色、装有巨大扬声器的神音乐器──

捷克等人绝不可能看走眼,神音引爆式核弹《喇叭》就在他们头顶上的远处。地下城市的天顶不是天空,从比较浅层的通道来看只不过是地面底下而已。王子护把原是同伴的地下城市居民瞒在鼓里,从更遥远的上层挖了一个新的洞穴,把核弹摆上去。他们发现得太晚,此刻满心只感到绝望。

捷克等人不知道王子护所属的怀斯曼势力的真正目的,其实是歼灭《协会》里的反对派,便无从得知怀斯曼设下第二颗核弹,是要吸引那些谨慎小心的高位魔导师上门,当然也不知道出生在神音魔导师家族特巴塔家的少年皮耶托罗之所以被扔在这个住家,就是被用来当作听取引爆神音的引爆装置。

虽然这些事他们都不知道,可是他们很明白自己就是引爆《喇叭》的活祭品。

当人性遭受考验的那一瞬间,捷克一把抓住被掳少年的脖子,大叫:

「抱头弯腰!」

《博士》嘴里一边碎碎念,一边调整神音乐器的转盘。

捷克像在投掷高飞球地把少年用力扔向成为河川的马路南端。刺在捷克肩膀上的针状神音乐器用渗透神音使他发挥出超人般的力气。焦糖色皮肤少年飞出超过五公尺远,然后落了下来。不,《博士》操纵的滑翔魔术让少年飘浮在距离水面五公分高的空中,顺著飞出的力道,一路沿著笔直的南向通路继续滑行而去。对于他们这些不成才的圣骑士,这一手神音魔术实在太精采了。

捷克吹了一声口哨,与露出会心一笑的《博士》艾文彼此对看一眼。

──────────接下来一阵闪光爆出。

就在一切都消融在光芒的那一剎那,捷克-菲尼克斯作了一场梦。

那是一个他难以忘怀的日子,执行骑士团圣务失败而怅然踏上归途的他,无意间走进一间酒吧,在其中不断地自怨自艾。捷克体能不错、剑术也不差,可惜就是个音痴。身为一名神音大系的魔法使,他毫无才能可言。

「你听得很专注嘛,年轻人。觉得爵士乐怎么样?」

在那间灯光昏暗的酒吧里,捷克愣愣地望著现场的演奏。当有人上前攀谈时,他心里正好在想,要是他也能像那样吹奏喇叭的话该有多好,所以想说些什么回应,可是他醉得厉害,连讲话都口齿不清。

「就只是想讨好听众而已,俗气得很。这种……像这种音乐就算再演奏个上百年,也不可能上达神听。」

老酒保或许是听到捷克什么不好说,竟然把神的话题搬出来,因此对他产生了兴趣,对他露出亲和的笑容。

「就是要讨好观众啊,因为这就是爵士乐嘛。」

虽然捷克没有点酒,老酒保却在吧台摆上一杯波旁威士忌,可能是想要请客吧。

杯子里装满琥珀色的酒水,微微荡漾。那杯酒看起来就像是引人进入堕落世界的入口,感觉真是无上美味。

「就算可以上达神听又如何,我们这里可不表演那种赚不了钱的音乐喔。」

「我没有资格与神交心。」

「音乐是要用来聆听享受的。」

吧台边老酒保的这一句话拉了捷克一把。捷克觉得就算他不是圣骑士,也一定会喜欢上这个世界。

「……这真的是……太酷了。」

捷克沉浸在人生最一场梦境里,就这样化成一片白光沸腾了-

八月十四日下午三点十五分,核弹爆炸。

躲在一栋陈旧大楼地下室里的恐怖分子国城田义一感觉到轻微的晃动。他藏身的幽灵地下铁车厢微微震动著。

这一天的天气非常炎热,国城田正在用扇子猛搧满是汗水的胸口。

「这里的夏天真的很闷热,早知道就多带一点水过来。」

抱著枪坐在地下铁的少女似乎发现国城田的反应,低声说道:

「这地震……好奇怪。」

少女狙击手安纳斯塔夏的感觉非常敏锐。

「就像是……一颗很大的炸弹爆炸了。」

国城田察觉这阵震动是王子护在地底下引发的核爆,但是他没有把多余的情报告诉安纳斯塔夏。她的家人都居住在地底下的城市里。国城田判断,要是安纳斯塔夏知道就会担心亲人,心情因此产生动摇。

可是这阵爆炸让他非常兴奋,忍不住讲些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

「曾经有一名来采访地下运动人士的记者问我『战争是兴趣还是工作』。我回答他『战争是使命』。可是那人却说『那些因为你的使命而被炸弹炸死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啊』。」

三十多年前,国城田就是为了想要继续和『邪恶』斡旋下去,才会离开这个国家。革命是要对抗潜藏在日常生活之下的『邪恶』,可是革命行为本身,却和日常生活格格不入。如果误以为革命与生活能够彼此相得益彰,升华到更高层次,那种错觉就是陷入死胡同了。他曾经看过好几名运动人士就是追求这种幻梦,结果与现实渐渐脱节,壮志未酬就先走上绝路。

「……国城田总爱说些很难懂的话……敷衍人家。」

「简而言之就是,一边战斗一边过日子是很辛苦的事。那些经过改造手术的假面骑士要是到了我们这种年纪,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国城田为了成为革命人士,拋弃了『生活』。对于故国的人们来说,他的感觉早已像是外国人了。

寒川家的摇晃比国城田躲藏的地下战壕更大,整个家轰地晃了一下。

「爸爸!刚才摇了一下。开电视、开电视。」

在小学里担任班长的寒川纪子抢先抓住电视遥控器,想都不想就把频道转到NHK,夏季高中棒球赛正打得如火如荼。

寒川淳正在等出外买东西的妻子回家,同时啃著煮玉米一边出神地回忆往事。

因为刚才那阵摇晃太过猛烈,不太像是地震。那道只有单独一次的晃动震撼五脏六腑,倒像是炸弹的震动。

「这是……地震吗?」

「是地震啊!刚才真的有晃动!」

女儿纪子只要话一说出口就绝不会改变想法。在女儿面前,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的寒川淳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自己的回忆。自从听了他那个成为恐怖分子的学长国城田发出的声明后,淳就像是被一股莫名的亢奋情绪缠身了。

淳觉得那段回忆虽然不值得拿来说嘴,但是他总有一天必须传承下去。他在大学时代与国城田曾经为了改正社会而一起奋战。在过去确实曾经有那么一段时代,学生参与社运的抗议行列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正因为淳有这么一段过去,更让已经建立起温暖家庭的他心生焦虑。他眼前这小小的幸福与安逸的基础,就是建立在那位总是气呼呼的学长称之为『邪恶根源』的事物上。

这阵晃动并没有传到警察厅的会议室。

所以清水健太郎是在爆炸之后过了几分钟才知道,原来那是一场大规模爆炸。他们立刻管制新闻,气象厅发出地震快报,对真相秘而不宣。

不知情的人根本无法想像,那阵震动竟然是真正核爆的余波,就发生在东京地底下五百到一千公尺深之间的地方。因为这件事是那样地超出想像,才没有引起恐慌。

相反的,魔导师公馆对魔法使这些人知之甚详,所以这阵过于剧烈的摇晃立刻让他们连想到核爆。

事务官十崎京香很清楚,这是非常危急的状况,所以她立刻把《公馆》的特约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找来。

就京香所知,如果要从科学角度预测魔法造成的影响,问沟吕木就没错。再也没有其他专家比得上他。如果不是身上披著一件白衣,沟吕木看起来就像是身强体壮的运动员,偏偏开发《荆棘姬》欧尔嘉那件拘束衣《荆棘》的人就是他。

「沟吕木先生,这可是自战后《公馆》重建以来最严重的事态。」

「因为先前的葛兰事件虽然危险,可是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损害嘛。《协会》方面有何反应?」

自从幽灵地下铁在八月十一日行驶以来,京香就几乎没有好好睡过觉。她摇摇沉甸甸的脑袋说道:

「《协会》一如既往不愿回答,只说正在调查。不管他们说不说,我都必须报告,所以已经拜托《公馆》的干部向各省厅说明状况,进行协调。」

虽然京香入厅第三年就扛下实务工作,可是这就是她的罩门。虽然上层把事情交代给她处理,她却没有任何立场。京香能够利用专任官把各种事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埋葬在黑暗中。一旦事态超出魔导师公馆的权责范围,她便不能主导处理大事。

「政治话题就塞进碎纸机里扔了吧。对了,你们这里的专任官现在在做什么?」

「东乡先生提出申请,想要继续追杀武原仁。可是因为魔法消除能力可能会带来危险,所以我把他的申请驳回了,现在只叫刻印魔导师到各处去调查爆炸的损害状况。」

《荆棘姬》在地下城市的战斗中受到重伤,昏迷不醒。一旦她的意识恢复,就可以用圣痕魔术自我治疗,立刻就能回到前线。最重要的是,她得醒来,问题是根据医生的判断,《荆棘姬》一时三刻之间恐怕还醒不过来。《破坏》八咬诚志郎被老师东乡痛打到奄奄一息后住进医院了,也要花两个星期才能回到工作岗位上。

专家沟吕木的见解比京香的看法更加不乐观。

「最好请东乡先生忍耐一阵子,现在才调查为时已晚,应该立即开始进行隔离。」

沟吕木京虽然是个变态科学家,可是工作的时候一点都不马虎。

「爆炸发生就已经是无可挽救的状况了,可是受害扩散的问题是现在进行式,还有可能尽量减轻伤害。用魔法防壁依序把地下战壕封锁起来,不要让受到放射线污染的空气与粉尘飘上来。虽然武藏野迷宫复杂的地形会妨碍粉尘上飘,可是哪怕只有一公尺,能尽量把污染挡在深层地底,地面上受到的影响就少一点。」

京香立刻拿起电话,直接联络指挥现场的刻印魔导师,告诉对方要变更指示。因为《鬼火》东乡会破坏魔法,所以现在公馆当中最适合委托这种工作的对象,就是东乡手底下的《鬼火众》。

魔导师公馆保有地面到地下五十公尺左右武藏野迷宫上层区域的地图,内容相当精确。这是以前在迷宫里殉职的专任官《蛇之女王》武原舞花制作的地图。京香在入厅之后才知道,原来仁的妹妹花费很大的心力在探索迷宫上。

就算用魔法封锁,在这个世界里,魔法轻易就会受到魔法消除能力破坏。为了保护东京不受到放射线污染,最终还是要将水泥灌入地下壕。一想到要把舞花曾经活著的证明掩埋掉,京香的内心差点又要涌起些许感伤的情怀。她心想,仁现在是否还活在那座地下迷宫里呢?

虽然体力到达极限,京香还是想趁著能强打起精神的时候听到最坏的报告内容,便全心全意投注在工作上。京香站在发出诛杀命令的立场,就必须完成她的工作。她实在不想为同年玩伴验尸。在她内心中比较脆弱的某处希望仁乾脆被这阵核爆波及,让刻印魔导师什么都找不到,只用一份报告覆命就好。

核爆这种前所未有的状况似乎让沟吕木京也非常高兴。

「地下壕的正下方有水路流过──问题就是这条水路,假如这是一种特殊设计呢?在地底遭到核爆污染时暂时让水满溢出来把粉尘冲刷到迷宫下层。那事情不就变得很有趣了?那些水最终都会流进那座地下湖里。」

「你是说什么事情有趣?」

在京香听到沟吕木一边哼哼唱唱一边提出的假设后,她打从心底感到后悔。

「靠近地面的地方已经备有除去放射能的机制了啊!这代表魔法使在建造地底设施时,就料想到核弹可能在地底引爆。而那一大群地下战壕全都是战时帝国陆军与《协会》密切技术合作之下的产物。东京的地底下,是不是沉眠著某种需要用到清洗装置的东西呢?」-

剧烈的闪光让灰暗的四周顿时沸腾,把这个褪色的世界就这么彻底洗涤一遍。

在地下空洞天顶附近爆炸的核弹,散发出大量早期放射线与热能。而淹没地下城市的水似乎早有预期,已经往天上冲去。这是因为《协会》的魔导师创造出强大的拟似重力。

用魔术把核弹固定在下坠因果中的落点,这是因果大系报应骑士团副团长《逆天》游丽亚的拿手好戏。所有的一切瞬间都在她的魔术影响范围之下。因为引潮力的关系,结构变差的物体碎成片片碎块向天空上飞去。在这逆向重力中能够自由活动的就只有活人──因为本身也是观测者,所以不受魔法直接影响的人们。

因为铀─235的超临界反应,使得能量依照指数函数急剧成长,就像一颗出现在地底的太阳。在它所产生的爆炸性物理能量中,速度最快的就是辐射线的高速狂流。

城市中心地带街区的屋顶上各自画著居民点缀生活的图绘,那些涂料因为闪光的高热,瞬间就像脱落般燃烧起来。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类生命,就只有放射粒子这种惊人的自然能源而已。那是一片只有辐射强度存在的纯白能量之海。

要是在东京地表爆炸的话,热能、冲击波、庞大的早期放射线与飘落的辐射尘会让半径三公里的范围内生机尽绝。住在地下空洞的人们运气很好,高位魔导师早就做好万全的准备。初期阶段所散发出来的所有电磁波,包括γ射线、X射线以及可视光等等,都因为强力魔法构成的重重滤网而大幅衰退。集合几人之力张开的坚固魔法防护墙又挡住了爆风与冲击波。在地下城市泛滥成灾、用来屏蔽中子的洪水则是用相似魔术以虚拟的方式增加密度,加强屏蔽效果。突破重重防线的余波则会被设在水面表面境界上的魔术吸收掉。

受命来到地下空洞的《协会》高位魔导师总共有二十一人。这么多人只要同心协力,想要张开一面小型防护墙自保根本易如反掌。这些高位魔导师把核爆本身的威力压制下来,是因为核爆的影响若是传到地面上的话,一切就都完了。

在地面上有东京人口一千万的魔法消除能力者。如果核爆被观测到,保护魔导师不受爆炸冲击伤害的防御魔术就会被这股力量庞大的魔法消除能力破坏。这些魔导师想要活命,就只有用魔法隐匿核爆,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这些高位魔导师完全没有参加地下城市一连串的战局,一直在准备应付核爆的发生,要是爆炸位置再低一点,他们展现出的防御本来应该是滴水不漏的。因为想要从圣骑士手中抢夺核弹,使得他们摆下的阵形崩溃,露出了破绽。所以天顶位置的封印就迟了那么一瞬间。隐藏核弹的直穴让爆炸的能量顺利传导到地面上,引发魔法消除。

在魔导师公馆附近的地区,核爆以地震的形式被地面上的人观测到。

封印魔术曾经一度受这股魔法消除能力破坏,本来应该会土崩瓦解,可是高位魔导师还是成功重新施展魔术,这正是他们平日辛苦修练所造就的奇迹。

地下城市的少年皮耶托罗-特巴塔能够保住小命的可能性原本是最为渺茫的。就在核弹爆炸前不久,圣骑士捷克与《博士》艾文让少年的身体滑过水面,他们拿《协会》魔导师用模拟重力引来的水当跳板,把少年轻盈的身体远远扔了出去。

《喇叭》就在几秒钟之后爆炸。

核爆发生之后过了三秒,爆炸地点半径三十公尺之内的所有构造物全都消失无踪。它们不是被放射出来的能量摧毁,而是因为用来阻止放射线的水因为高热而膨胀。爆炸地点受到这股庞大的压力冲击,化成一片白地。天顶则是因为封印魔术与冲击波的挤压而被挖开一个洞。

地底变得像白昼般明亮,肇因于核爆的火球还在继续燃烧。只要能量守恒定律还有效,完全遭到封锁的能量就不会消散。不管是光、热能或是动能,不以某种形式释放出来,这股狂暴的力量就会永远存在。出现在中央广场的地底太阳直径超过五公尺,封锁这颗太阳的水也形成一个半径将近有二十五公尺大的球体。压迫天顶的太阳就像把台风灌入汽球,非常不安定,如果魔导师们的控制出了一点差错就会破裂开来。

核爆与来自东京的魔炎这两道劫火让《协会》魔导师使用隐蔽魔术藏身。负责人全都变得透明不见人影,在战斗中存活的刻印魔导师见现场不利,便开始撤退。

少年皮耶托罗跌落在地上,手臂与脚上都有擦伤。看到现场这么安静,洪水悉数消失,只留下半乾的泥巴,少年感到非常惊讶。他回过头去,发现身后几公尺处直到更远的地方全都空无一物。

眼前的世界不见才刚刚相遇的两个骑士,就连冷水与充满回忆的广场都没了,就像开了一个大洞地完全消失。少年皮耶托罗放声嚎哭,完全止不住眼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唯有这道哭声显示出『空无一物』才是这出惨剧遗留下来的血淋淋爪痕-

武原仁完全不记得从闪光发生之后到听见哭嚎声的这十秒间,自己到底是怎么过的。

只有妹妹残留的碎片,那些淡金色的《泡泡》如暴雨般冲向爆炸中心点,巨大的『太阳』与渺小《萤光》互相挤压的画面深深烙印在他的眼里。

目睹极致物理能量与高级魔术的冲撞,连梅洁儿也都看傻了眼。

唱起歌来活泼愉快的少年──皮耶托罗的痛哭声,把仁两人的意识拉回到现实。

距离两个街区远的仁与梅洁儿也清楚看见,独自留在无人街道的黑人少年迈开脚步。原本是中央广场的区域在地上开了一个圆钵形的大洞,所有的一切全都消失得一乾二净。

皮耶托罗也不抹眼泪,拖著脚一步一步走。有几个娇小的人影朝他跑了过去。躲藏在附近废屋里的孩子有将近十人冲到马路上来。

形成大洪流的水被包围地下太阳的巨大水球吸走。那些孩子一边呼唤皮耶托罗的名字,一边跑过满是泥巴的地面。他们紧紧抓住彼此的身子,好像为了大家都平安无事而欣喜。小娜狄亚和一些年纪大约是小学低年级的孩子大哭特哭,仁都不禁觉得真是难为他们忍到现在了。

〈吾等永恒骑士最大的荣誉就是付出生命成为你们的盾牌。可是凡身的好友啊,为何如此急著匆匆走完人生之路────〉

《一眼怒拳》再也不会留下新伤口的身躯微微颤动。这是因为《圣灵骑士》最大的美德就是为活在现世的晚辈遮风挡雨。

仁知道永恒骑士绝不会放弃战斗,所以他结束这段感伤的时间,想要尽快救助皮耶托罗他们。

「你不明白吗?这是因为他们活著啊。」

都迦露出狰狞的笑容,毫不隐藏他无可发泄的深沉愤怒。

〈──与我缔结契约的捷克-菲尼克斯身死,夺取核弹的命令已经不可能完成。既然如此,那我就歼灭神敌当作送给他的饯别礼吧。〉

平坦的地下城市屋顶就是他们最后的决战场地。受到封锁的核爆火球发出明亮的火光,穿过二十五公尺厚的水层照亮地底世界。仁的脚下拉出一道大大的影子,甚至让他感到有些怀念。

脚下不会带出黑影的半透明骑士紧握住硕大的拳头。

〈真恶鬼啊,非常遗憾你的身体不是在最佳状况。你现在恐怕用不了魔法消除能力了吧。〉

仁紧握住因为塑形魔术而变回铁棒模样的《剑》,魔法消除能力会捕捉所有观测到的魔法,不分敌我,然后最先从控制魔术开始破坏起。一旦仁发动魔法消除能力,那颗以惊险平衡封锁爆炸的太阳就会化作高热狂流引发第二次爆炸。

可是黑发少女在仁的身旁为他抱不平。

「听你说得好像没有魔法消除能力,老师就一无是处似的。」

梅洁儿娇小的背影充满志气,一头长发与红色缎带鲜丽夺目。仁觉得他们失去的夏天好像又回来了。

「老师他呀,和我在一起只打输过一次喔!」

「这时候应该要虚张声势,就算不是真的也应该说我们打遍天下无敌手啊。」

〈原来如此,那我就不需要手下留情啰?〉

《圣灵骑士》高高举起拳头,然后使出浑身力气一拳打在他们立足的屋顶上。一股震动经过石材,把石材当作传递的介质,在里面引动爆炸神音。接著仁的眼前不远处一根直径大约一公尺宽,由小块石砾形成的柱子冲上五公尺高。

众人就好像踩在太鼓的鼓皮上,地面剧烈摇晃。梅洁儿还只是个小学生,她的脚力根本立足不住。要是她跌倒在地上,肯定会遭到攻击。仁抓住少女的手腕,把她纤细的身躯抱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梅洁儿大声尖叫。

《一眼怒拳》都迦继续追击,拳打地面。他发出呼喝,一次又一次挥拳。碎石魔弹从石材打造的地面上接二连三朝他们打来,要是被波及的话肯定会被打成肉酱。

〈嘿!嘿!嘿!嘿!〉

仁一边寻找这套他初次看到的魔术破绽,一边尽可能用他最快的速度向后退。

破碎的屋宅碎片与爆风从脚下所踩之地往地下空动的天顶飞去,《圣灵骑士》把传导神音的介质物破坏了。照理来说,传递振荡波的物理条件应该会越来越糟糕才对,可是敌人却打得越来越准。仁的背后窜过一股寒气。

「他只是用相同的角度击打地面而已,为什么还能够这么精准地朝我们打来?」

「怀里抱著一个女孩子,还把人家当成包袱看待,我觉得这样很没礼貌耶。」

仁的双脚飘浮起来,距离屋顶几公分高。这是梅洁儿创造出磁力,让他的两脚与屋顶彼此相斥。

「老师,你抓稳了。」

仁抱著梅洁儿,身躯就这样被魔法带著向后高速滑去。爆风与瓦砾碎石冲起的灰柱往仁他们逼近,宛如整个街道都变成子弹。梅洁儿的圆环魔术擅长操控磁力或是电力,瞬间爆发力也是数一数二的。仁他们如风一般只花了不到两秒就来到街区的边缘,然后在磁力的带动下直接高高跃起。

渗透神音要让石材喷发出来时,破坏力自内部传到屋顶表面需要一点时间。这点时间差虽然只是这套魔法运作过程中产生的些许间隙,可是凭圆环魔术的速度足以逃到安全范围。防御能力低下的圆环魔导师原本最精擅的,就是活用强大攻击力与机动力的打带跑战术。

可是仁在隔壁街区落地后顿时愕然无语。圣灵骑士扬起的沙子与瓦砾就像滂沱大雨般掉落在四周。掉落物并没有落在那颗前身是核弹的『太阳』上。高位魔导师已经没有余力、也没有必要把虚拟重力的范围延伸遍及整个地下空洞了。

梅洁儿畏惧地睁著眼,从仁的怀中跳下来。

阵阵碎片掉在无助站在街头上的少年皮耶托罗与那些孩子们身边,就连一些有婴儿头颅般大小的石头也是。要是打到头很可能会没命。每次听到石头雨破碎的声音,仁就觉得自己的心脏要停了。

「救命!救命啊!」

「好可怕!」

「好痛喔,妈妈!妈妈!」

仁在土石如雪崩般落下的震耳欲聋声与蔓延过来的灰尘中大喊:

「快躲到有屋顶的地方去!等石头停下来之后,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圣灵骑士》为幼小孩童们的命运感到心酸。

〈──岂有此等蠢事,这座城市里的父母竟然把子女留在这种地方。〉

这种口气让仁听了觉得很恼火。在兵荒马乱的逃亡之际,还有谁有余力一一确认每个人在哪里。

「少用这种利于自己的想法思考!那种情况任谁都看得出来吧,你觉得看起来责任像在父母身上吗?」

属于神音大系的皮耶托罗出现在靠近爆炸中心点的地方,这就像是王子护一贯的手法,仁毫不怀疑就是他干的好事。要用神音引爆核弹的话,比起使用引爆开关,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放在炸弹旁边的做法还更合理。

「设下这道陷阱的人把孩子们当中年纪最大的皮耶托罗抓来,他身边的小孩都是因为找朋友才会被留在这里。」

年幼的孩子们痛哭流涕,好像知道不会有人来救他们了。他们童稚的眼眸中所看到的世界是那样地残酷,没有人伸出援手。现在变成这种状况,责任不在这些孩子的身上,可是死亡的阴影却笼罩在他们头上。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圣灵骑士》并没有跃过马路,而是在空中从隔壁街区的屋顶走来,慢慢逼近仁与梅洁儿。

〈真是令人同情。可是就算他们侥幸逃出这里,恐怕也不能活命吧。〉

半透明的身体上带著许多伤痕的英雄无情地告诉仁:

〈对吾等来说,这是一举消灭《协会》魔导师的绝佳良机。那些阻止爆炸的人看起来光是维持封印就使尽全力了,没有余力防备我的攻击。〉

「要是他们死了,核爆的封锁线就会消失,所有人都会被烧死啊!」

圣骑士对于圣务非常忠实,有时候会到泯灭人性的程度。

〈──那项使命就由我留下独自完成吧。年轻的骑士们还能撤退,带著一些功绩回去。那些可怜的孩子们想必死的时候不会有一丝痛苦。〉

《圣灵骑士》已经不是生物。就算他们和魔导师一同被核爆吞没,只消一道神音就能够一次又一次以完整的状态现身。在仁的耳里听来,这种不死之人口中所道出的生死观似乎和现实脱节,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既然口口声声说要拯救人类,就不要那样轻易把小孩当成牺牲品,不要像那样对最弱势的人见死不救。你们应该也有自己的理由,可是就算有任何理由,拿小孩当牺牲品的世界还是不正常。」

仁把手放在站在自己身边的小魔女肩膀上,希望她也能听见。

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充满矛盾。就像现在,为了拯救地下城市的孩子,他还是只能要同是小孩的梅洁儿出一臂之力。

「抱歉了,你的性命就暂时交给我吧。」

梅洁儿只是低著头,用力握住仁放在她连身洋装肩上的右手。

「我哪有办法只把性命分割出来?这种东西是给不了别人的。」

说完之后,稚嫩的魔女回过头微微一笑。那心旷神怡的笑容虽然充满嗜虐的神采,却也像绽放前一夜的花苞般纯真无瑕。

「──老师,像这种时候你应该说『我想要你的一切』,而且要大声一点,让所有人都听见。」

仁的心脏一瞬间停止跳动,然后又像打鼓般开始怦怦跳。他觉得脱离《公馆》之后又重新面临到的问题,似乎再也无法挽救了。

「把你的……」

别说让少女安心,仁自己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两人邂逅之后三个月的回忆纷纷涌上心头,这种恐惧又和小魔女被枪击时那种一切都完了的感觉不同。从这时候开始,有某种物事彻底奂然一新。

可是梅洁儿的肩头正微微颤抖著,坚持要当个顶天立地魔法使的她也感到畏惧。不是只有仁得独自面对今后到底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的问题,梅洁儿也是。仁认为这真的是他最后的机会,便抓住少女的肩膀。

「把你的一切全都借给我!我的一切也都借给你!至少在你真正能够独力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之前,我希望你把自己借给我。」

仁今天一天投身于太多前途未卜的黑暗,感觉已经变得有些迟钝了。所以他认为没有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

〈准备好开战了吗?〉

浑身满是伤痕的骑士很正直,等著仁他们说完话。这也显示出他游刃有余,不需要三两下,就可以把失去魔法消除能力的仁他们收拾掉。

之前说过要从仁的身边毕业的梅洁儿对仁露出苦笑。

「……我已经准备好了。老师真是的,我都搞不懂你是坚决果断还是打死不退了。」

唯有《圣灵骑士》仍然不改那张严肃的扑克脸。

〈既然准备好──那我要上了!〉

敌我双方的距离只剩七公尺。握紧拳头的圣灵骑士一拳打在众人立足的屋顶上。只这么一击,渗透神音就让十几处的石材发生连环爆炸,别说是闪躲了,整个屋顶几乎都被打坍。

《一眼怒拳》都迦在使出这招魔术时并没有移动,只是击打脚边的屋顶。可是如果不是极为精密的神音就不能引发奇迹,所以仁认为,圣灵骑士是把拳头击打的地面位置看作是一具神音乐器。对方之所以能够重复敲响同样的地方,就是因为虽然其他地面都喷出猛烈的石砾,唯有该处完全没有破损。

也就是说,爆破屋顶石材的渗透神音音源处、都迦落拳的那个位置是无风的。

如果这场战斗是两个人类彼此较量,没有魔法的介入,迅如疾风的一击早就决定胜负了。

仁把全身的力量与往前踏步的力道灌注在左脚,往沉下腰的《圣灵骑士》的头部冲去,迎面逼到无风区之前。

可是仁的突刺在距离《圣灵骑士》额头前五公分的位置停了下来。神音魔术最引以为傲的泛用防御魔术《光环》攫住了他。

〈你疯了吗?真恶鬼──〉

仁的左手上握著《剑》。因为没有发动魔法消除,所以《剑》还在沉眠,只不过是一根铁棍而已。

「……不会死的人动作很不俐落啊,《圣灵骑士Avenger》。」

可是如果仁发动魔法消除能力的话,《一眼怒拳》都迦的《光环》就会被啃食殆尽,然后一剑穿脑。仁可以藉由刺中都迦的手感所引发的魔法消除完全破坏圣灵骑士用魔法组成的身体。不过魔法消除会打破『太阳』最后一线的平衡,此举等同自杀,仁现在没有这么做而已。

《圣灵骑士》的身体震了震。这不是因为他的情绪产生动摇,而是梅洁儿在空中绕到与仁隔著一柄剑互相对峙的圣灵骑士身后,开始发动攻击。

穿著凉鞋的少女站在瓦砾堆上把各种东西逐一放上磁力形成的轨道上。

「像你这样的人,也让你体会一下日常生活有多沉重吧。」

金属汤匙与叉子飞了过来、电冰箱发出呼啸声,大型发电机用力撞在圣灵骑士满是伤痕的背上。这些全都是《圣灵骑士》打坏的街区家家户户日常使用的用品。梅洁儿施展魔法,把这场地底战争所破坏的人们生活的分量使劲往《圣灵骑士》身上招呼。

圣骑士等人使用的《光环》魔术会在身躯周围展开一层虚拟物质,对敌人的攻击产生反应。所以不管是枪弹或是利刃都会直接挡住,而不会震开。这也代表当防御魔术攫住的物体具有更强破坏力时,《光环》就会被连续追击破坏得更厉害。

电器产品、餐具都被圆环魔术加热而变得赤红燃烧。在周期运动当中发现《魔力》并且加以操纵的圆环魔术,轻易就能让物体发出高热。

〈小女娃,别得意忘形了。〉

圣灵骑士想要回头攻击梅洁儿,所以仁把眼睛闭上。

「你可别左顾右盼啊。」

只要仁闭起眼睛发动魔法消除能力,说不定就不会因为视觉感受到光而破坏『太阳』。虽然这只是仁在虚张声势,可是不死英雄还是停下动作。这是因为每次召唤出来都会遗忘过去的《圣灵骑士》对于现场的圣务有很强的责任感。

「要是我发动魔法消除而『太阳』没有破碎,那就只有你的脑袋会被刺穿。相反的,如果引起核爆的话,琉琉那些年轻的骑士队就会一起灰飞烟灭。这种二选一的选择很让人为难,对吧?」

是否要发动魔法消除能力的选择权掌握在仁的手上。不同处只在魔法消除能力从便利的魔法破坏技能成为让所有人踏上黄泉路的自爆按钮而已。

〈超越死亡的我原以为已经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对于挫折与战败的恐惧还是难以抹灭啊。〉

遭到胁迫的圣灵骑士在有如白昼般明亮的黑暗中发出一声赞叹。

「选一个比较轻松的吧。反正你们《圣灵骑士》下次受到召唤出现时,也会把琉琉他们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吧。」

梅洁儿似乎打得很兴奋,攻击越来越像疾风骤雨。过去一世英雄的圣灵骑士豪迈无比,对于打在背上那些半重不轻的攻击毫不介怀。

可是只要闭著眼睛,手心就能清楚感觉到每次梅洁儿用魔法击打《圣灵骑士》的后背时,一股极强的反作用力就会经由仁刺出的《剑》传过来。这道冲击使得《剑》就像打钉子似地逐渐破开《光环》深深刺进去,慢慢逼近《圣灵骑士》的额头。这是因为当防御魔术攫住的物体具有更强破坏力时,《光环》就会被连续追击破坏得更厉害。

如果没有魔法消除,仁根本没有能力一击贯穿魔法防御。可是就算是凡夫俗子,只要花上超过一分钟的时间不断地破坏同一点,还是可以突破防御。对仁来说,这场战斗就是一场拚上生死的耐力赛,等待《剑》一寸一寸地靠近圣灵骑士的脑袋。

大英雄当然不可能没发现原本相距五公分的距离缩短到只剩五公厘。

〈原来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啊,好个狡诈骗子!〉

「不会死的人日子就是过得太单纯了,《圣灵骑士Avenger》。」

仁的双脚没有前后替换,只是稍稍举起左脚后再往前踏去。他把踏地的反作用力与扭腰的压力瞬间施加在使尽浑身力气刺出的《剑》上。与此同时,《一眼怒拳》都迦就像是使出居合斩似的,左手掌底使劲拍在仁的腹部上。

〈『穿透』了吗──〉

被渗透神音直接打入体内的牺牲者会被带有破坏力的神音直接捣烂内脏。《一眼怒拳》都迦无法亲眼确认这场战斗的结局,仁的《剑》刺穿了他另一只没有受伤的完好眼睛。

「我还没死,你的渗透神音力道稍微变弱了。」

内脏受到震撼的不舒服感,让仁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可是他受到的伤害也只有这样而已。

〈我输了吗……真是遗憾……快的话我们五分钟之后再会吧。〉

说完之后,组成《圣灵骑士》身躯的大量空气如爆炸般一口气释放出来。一股烈风吹过,宛如把所有尘土全都吹散。这场战斗的结局简单得令人有些意外。

《圣灵骑士》不会留下尸体,也不会叨叨絮絮地对战败发表长篇大论。都迦不是在开什么不好笑的玩笑,附近有神音乐器出现,他们当真会在五分钟之后重新回到战场上。

所以仁想要尽快把皮耶托罗与那些孩子们带过来,离开现场。

「梅洁儿,如果没有的话就算了。附近住家里有没有哪里摆著香菸?」

仁开口第一件事就提香菸,让想要稍微听几句赞美的梅洁儿鼓起腮帮子。仁从街区的屋顶跳到满是污泥的马路上。他本能地隐隐感觉到,现在最好待在梅洁儿身边才不会出岔子。

孩子们打从心底发出喜悦的欢呼,从爆炸中心那边向仁他们跑来。虽然处境艰难,可是看到他们的表情,仁深感庆幸──还好有到这个地底下来。

梅洁儿在瓦砾堆中发现一个金属制的香菸罐,把它捡了起来。

仁缓步走在无人的街道上。曾经被渗透神音打到胃部破裂的梅洁儿带著一脸担忧的神情。

「老师,这给你……香菸还是少抽一点比较好吧?」

这是梅洁儿第一次对仁的菸瘾表达意见,仁觉得这也是他们两人之间崭新的关系。

「我会注意的。」

城市中心的火球在放出最初的闪光后亮度渐渐降低,整座城市被近似夕阳般的柔和光线照亮。发出的光芒就是核爆能量,为了掌控核爆封印的细微变化,那些封锁核爆的高位魔导师并没有对无害的可视光强加屏障。『太阳』的光芒减弱,就表示核爆能量比刚爆炸时更加稳定。

仁打开菸罐,抽出一根罐里的无滤嘴香菸,然后用一起放在罐内的百元打火机点燃。虽然他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可是衔在嘴里的香菸却抖个不停。他静下心在照明下仔细观察,右手臂上的硬化恶性肿瘤已经鼓胀起来,不祥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颗树瘤。

一想到可能要以这种状态回到地面上,仁就害怕得不得了。他说过要帮助梅洁儿,可是如果不动手术把《死亡之翼》接上去的右手臂切除,癌细胞就会转移到全身,要了他的命。虽然嘴上说得好听,可是战斗专家仁在这次战斗之后就得收山了。

现实似乎比这场如噩梦般的地底战斗更加残酷,仁吸了一口气,把烟深深吸进肺里。

原本正在哭泣的孩子们知道脱离险境,都抬起头来。这些生活在地底的孩子似乎不太在意他人的目光,衣服弄乱了也不整理,就这样纠成一团。年纪幼小的娜狄亚因为把衣服拉起来擦眼泪,衣服前面扯了起来,连毛线内裤都看光光了。

在明亮的地方一看,所有人似乎都没什么洗澡,皮肤油腻腻的,服装也很脏。不过一旦看清楚他们的脸庞,还是让仁心旌必须说什么都保护他们的想法。孩子们的欢喜溢于言表,迈开脚步在满是泥巴的路上向仁他们跑来。

一边听著一声声轻快的脚步声,仁一边试图回忆他们的名字。这是皮耶托罗与娜狄亚兄妹、莫里兹、希尔特、洁尔玛,那个打赤膊的是平柏诺,罗伊、马力欧、塞尔该、波莉娜、亚奇、夏隆。仁一个个确认他们的名字。虽然仁与他们刚相遇不久,可是看到这些孩子今天平安无事地活著,他的心里就觉得一片感动。

他想著要把这些孩子带到地上去。

在这些幼子仰望的视线注视下,仁觉得他好像受到了考验。这些肤色、眼眸颜色与发色不一的孩子────────────────────────────────────────────────────────────就像从旁被机关枪扫射似的,全都倒了下来。

仁的全身紧绷,皮肤彷佛在瞬间翻转过来,香菸从他半开的嘴里掉了下来。

接著一名穿著白色西装的男子站在仁与那些孩子们之间,让仁了解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现实。把他带到地下来的王子护豪森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用银色眼罩遮住右眼的『坏魔法使』在那些孩子身上施加魔法。一如以往的轻薄浅笑,在这片地狱里看起来极为轻侮。

仁根本没有力气去质问这名在一切事情背后牵线的黑手,究竟真相是什么。他害怕要是知道的话,可能就会被推进无底的深渊。

王子护取下一直戴著的白帽,行了个华而不实的礼。

「仁──年纪都一大把了,还在作什么白日梦?真是羞羞脸。」

「王子护,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周遭明明这么亮,可是世界好像又回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面对谋划策略的黑手,毁坏的地下城市全是一面面残酷的勋章。

「这没什么大不了吧?在我一百多年前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小孩死去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

王子护身后那个封锁著『太阳』的水球里有人体在飘浮。梅洁儿也发现相同的状况,被那异样的景象吓得发出惊叫。那画面简直像是把一盏巨大的光源与数十具尸体扔进一粒直径二十五公尺的水滴,形成一幅映照出地狱景象的幻灯片。尸体在地下空洞的墙壁、天顶与地面上落下淡淡的黑影。这些裹住『太阳』的大量水分,是为了挡住早期放射线而往核弹冲上去的。在地下城市大战中丧命的亡者尸体,随著人们的生活垃圾被虚拟重力拉扯,沉入水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倒在地上的孩子里,夏隆与马力欧很不巧地正好面向那个方向,开始放声哭叫。

宛如把内脏都吐出来般的尖叫声,从他们稚嫩的喉咙里发出,似乎看到自己熟识之人最后凄惨的模样。

「你瞧,那些孩子还活得好好的吧?仁就是爱操心。」

然后独眼魔法使就像在演舞台剧般,用夸张地动作摆动手臂,指向『太阳』。

「那么接下来就是你干活的时间了。请把那颗『小太阳』的魔法消除吧。」

王子护先前也告诉过地下居民,怀斯曼公司的目的是要消灭《协会》非主流派的高位魔导师。当仁消除封印核爆的魔法,受到遮挡的能量就会化为狂流肆虐,把地下世界烧得一乾二净。

「你是说真的吗?所有人都会没命啊。」

「我把你送到这里,就是要确保能够杀死那些高位魔法使。不然你以为还有其他理由吗?」

仁感到心力交瘁。虽然他以为自己早有觉悟,可是现实的冷酷还是直刺骨髓。他被带到这里,就只是为了当目标顶住核爆时,让他破坏封印魔术而已。

「少在那里自说自话,我已经受够了!!」

「你除了杀害魔法使之外一无所能,现在还作什么春秋大梦?你到这里来,除了杀掉一大堆刻印魔导师,不也是一无所成吗?」

就是这位王子护教导仁,如何和魔法使战斗以及用枪的方法。仁紧握在手中的《剑》,也是这位独眼魔导师交给他的。漂浮在水球里的尸体黑影,就像是平面的巨人,划过仁脚下的地面。仁在地下空洞的战斗里击杀了九个人。

「这项工作很简单啊。《协会》已经用魔法把这个地方固定住了,因此移动魔法不会生效,高位魔导师一个都跑不掉。为了不让我这个完全魔导师看到,所以他们才用隐蔽魔术隐藏身形。不用担心,你就尽管动手吧。」

「要是我说不呢?」

可是梅洁儿就在仁的身边,他身为一个大人,不想做出什么有愧于心的事情。他的确有理由必须和那股从皮肤渗进血液里的沉重徒劳感对抗。

「仁有三个理由必须听从我:第一、你来地下是为了帮助阿琉夏家的女儿,为此已经有觉悟要动手杀《协会》的魔法使了;第二、要是不把右手的癌细胞摘除,你可是会没命的;再来是第三个理由──」

接著仁将会深深体会到,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在国中时遇见的那个『怪物』。

「──如果仁不愿意消除魔法的话,我就会杀掉你的小魔女。」

现实就像如此,宛如地狱一般。孩子们被魔法束缚,滚倒在泥巴里。除了年纪最大的莫里兹,所有人又开始哭了起来。

可是王子护对孩子们的哭声充耳不闻。魔法使就是神话故事中那些自我中心又残酷的天神雏型,也是童话故事中的『坏魔法使』。

「你乾脆和她远走高飞吧。《协会》用来阻止移动位置的魔法,也会被魔法消除破坏。那位阿琉夏家的小公主应该做出一套像葛兰那样,在魔法消除起动的同时能够逃离这里的魔法了。」

梅洁儿静静听著王子护说话。看到小魔女这份与她稚幼年龄全然不符的耿直,仁感觉好像有一把利剑指著他的喉咙。梅洁儿很清楚,仁是为了救她才会来到地底的,所以她打算最少要把她的生命借给仁一次,纵使这样做,会让身为人质的她陷入不利的处境。

「────我……」

仁抬头搜索地下空洞的天顶,看看妹妹是不是还在地下里。幸好『太阳』的亮度降低,仁看到淡金色的『泡泡』还在飘荡。他妹妹舞花的碎片还在受到封锁的核爆火球四周转圈。

「《协会》可是来真的喔,要是做人不伶俐一点,是无法生存下去的。你妹妹《蛇之女王Astaroth》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核爆波及而死。」

王子护冷漠的言词,传遍这处除了他们之外几乎杳无人迹的废墟。仁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因为王子护说的话就是正确答案,说明了为什么妹妹的残片会变成对核弹有反应的《泡泡》。

「仁,圣骑士驻扎的美军基地与《公馆》彼此靠得这么近,你真的明白这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吗?左右《协会》命运的《门扉Gate》就在这座城市的正下方喔。难道你当真以为,双方在这种重要关头对立的时候,不会有人引爆核弹吗?」

语毕,这名担任专任官长达百年的男子用紫色的独眼看向仁。仁觉得王子护在煽动他,要他不要为了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两肋插刀。

「…………是第几颗?」

从仁的嗓子中挤出来的声音非常嘶哑,就算魔法使与这个世界的人民互相憎恨,可是唯独这种可能性是他过去从没想到的。

「回答我!算上今天这颗,这种混帐的炸弹到底是第几颗了?」

王子护就像是个搞不清楚哪里是笑点的小丑,带著可掬的笑容回答:

「光是就我所知,已经引爆的核弹有两颗。」

仁的膝盖都在打颤了。

「虽然变成满天泡泡,舞花还是自动会被核弹吸引过去。即使在核弹爆炸时,她还是让身体碎片飞向爆炸中心……那个碎片……我一碰就破掉,哭喊著『救救我』!王子护!打一开始你就知道了吧,王子护!」

那个《泡泡》的习性告诉了仁,他的妹妹在人生最后一刻走向什么样的结局。妹妹恐怕赌上性命,正面用自己的身体与魔法试图阻止核弹爆炸。所以就算过了六年的时光,那些淡金色的《泡泡》还是如本能般追逐核弹。在那些《泡泡》中,一直都怀著妹妹临死的哀号与她向仁求助的声音。

「……你想知道最近一次爆炸是在什么时候吗?」

听闻妹妹丧命的事,仁的一部分理性丧失控制。王子护应该很早之前就知道这件事,却一直没有告诉仁。就连他因为舞花的牺牲而得救的事,都被完全隐瞒在黑暗中,当作从没发生过。舞花为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仁他们丢掉一条性命,可是今天又有一颗核弹爆炸。

仁像孩子似地把酸楚鼻子内流下的鼻水又吸回去。妹妹付出性命所做的事情,他怎么能一无所知。

「告诉我,全部到底有几颗核弹?」

仁出生在一个没有奇迹的世界,他不知道该为了妹妹向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神祈祷,还是该一个劲地诅咒祂;可是不论仁要发怒或是怨恨,他都无法忍受自己驻足不前。

「你们从神圣骑士团手中抢到的核弹,刚刚就在这里爆炸了。可是你们怀斯曼公司会只为了杀掉几个《协会》的魔导师,就把过去到现在一直推动的计画全盘舍弃吗?核子恐攻应该是个别进行,和地下城市的作战没有关系吧?国城田打算在地面上使用的核弹又是哪里来的?」

一袭白色西装的《魔术师Magician》王子护用手指轻搔银色眼罩,这个动作是诡谲中年男子以前还是『老师』时常有的一种暗号。

「你想到的答案很好,我就介绍一套技法给你知道吧。」

王子护推出右手,伸到仁等人的面前,拇指与食指间捏著一颗红色的球。王子护只稍微动动手指,在他的食指与中指间又多出一颗红球来,接下来一眨眼就变成三颗。

「你听好了,仁。现在这个世界只看到『神圣骑士团手上保有核弹,而且被人抢走』的事实而已。之后就算冒出再多核弹,有谁能够证明,那不是从神圣骑士团手上抢来的东西?」

王子护装模作样地把两手一甩,他的右手上又出现第四颗红球。怀斯曼公司只要把神圣骑士团曾经保有核弹的消息散播出就去行了。往后不管增加多少核弹,他们都能主张核弹出自圣骑士。就如同王子护表演的魔术技法,在真正属于圣骑士的核弹曝光后,将会有无数颗被人认定从神圣骑士团手中抢来的核弹一一出现。而魔法使怀斯曼就能开始把接二连三出现在这世界上的核弹销售出去。

「若是如此,今后会出现的核弹又是出自何方魔法使之手?」

王子护一脸轻松写意的态度告诉仁,真相是很绝望的,最好舍弃人性可能还比较好过些。魔法使会诱惑人类,而人类总是一再遭受考验。

「仁,现在你该有个答案了──你到底要成为什么角色?」

仁过去培养的知识与理性逼迫他赶快妥协。

可是横躺在泥巴里的孩子正直直地仰望著仁他们。仁心想,孩子与大人的利害关系无关,在『孩子们的目光』中,他们究竟如何看待仁这些人。然后他感到一阵恐惧,浑身紧绷。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地狱,选择权交托到身为大人的仁手上了。

小时候的仁也和这些哭泣的孩子一样软弱无力,或许是因为对陌生的大人感到恐惧,只要大人一开始生气或争吵,他就会感到害怕。因为他无能为力又一无所知,所以才会觉得平凡无奇的大人看起来是那样地特别。

父母失踪后,中学时代的仁和妹妹曾经试图凭他们两个小孩自行找出答案,还有他过去始终不知道如何和《公馆》保持适当的距离,这些都是因为他无法打从心里相信大人。

正因为这些原因,所以仁不能在梅洁儿以及这些孩子们的面前退缩。他已经说过,希望让那些没看过真正『太阳』的孩子们喜欢仁他们的世界了。

「王子护,我还是不会让你们杀害任何人。」-

「琉琉,我不会让你们杀害任何人。」

艾蕾诺尔静静地对骑士们如此说道。过去把她视为长姊般仰慕的琉琉-梅路路在核弹爆炸后柳眉倒竖,眼神变得如魔鬼般可怕。骑士队原本是十二人编制,可是除了琉琉等七名伙伴,再也没有其他人前来会合,他们这七个人就是幸存者。艾蕾诺尔也曾经失去众多伙伴,可想而知琉琉心中有多哀痛。

「你们一直在追踪的核弹已经丧失,应该没有理由再继续战斗下去了。」

「失去队伍哪里算是结束?我们的《喇叭》的确是爆炸了,可是这座城市里不是也有核弹吗?」

核爆形成的『太阳』亮度降低,变成如夕阳般的红色。琉琉的年纪还太轻,在这种状况下无法冷静地下判断。

「核弹确实存在。他们既然有一颗,当然还会有第二颗不是吗?」

年纪尚幼的琉琉对艾蕾诺尔步步进逼,似乎一心希望她追踪的对象是一群十恶不赦的恶人。琉琉想要在同伴的牺牲中找到他们并非白死的价值,这种偏私心理看在走过类似苦难之路的艾蕾诺尔眼里,让她觉得非常心酸。

「琉琉,你打算用这种理由夺走多少性命?不可以因为你一己之私的欲望就看轻他们的生命。」

「姊姊大人,你虽然受到驱逐出团的处分,可是最终还是应该将功赎罪,再回到前线。圣骑士只要接下圣务就不再是人身,而是执行神意的剑。先前这样教导我的人,不正是姊姊大人你吗?」

琉琉实在被逼得急了,心力交瘁。

艾蕾诺尔以不光荣的方式被赶出组织,也没有立场用强硬的态度引导骑士后辈。

「琉琉,虽说如此,可是生命的分量是很沉重的。就算愚味不明、就算流连于欲望之间,可是神仍然无所不在。即使我们迷失在黑暗中偏离正途,也绝对不会远离神的大爱。」

可是神在这个世界总是给与魔法使考验。就在此时,一阵美妙的歌声如轻风般传遍洪水尽退的地下城市。

「────人们啊,众齐聚……救赎……歌咏……」

王子护就在这个居民离去的空城里,与《沉默》展开激烈的言词交锋。在更远处有大约十名被魔法束缚的孩子躺在地上。一心一意歌唱的,就是这群娇弱的孩子们。

恐惧达到极限的他们开始唱起歌来。

「────所有罪人………在《应许之地》……受到洗涤……」

琉琉等几位圣骑士凝视著那些他们先前根本不在乎的地下孩童,这是因为他们唱的歌是神音世界自古流传的赞美歌。他们是魔法使,当然知道那些孩子几乎都是不同世界的人。

琉琉的疑问非常冷涩,因为失望的扭曲情绪丧失了某种物事。

「是你把那种无法上达神听的祈祷教给他们的吗?」

「没错,是我教那些失去神而担惊受怕的小孩祈祷。他们也是向《神》祈祷的同胞,我不能让你们毫无来由地杀害他们。」

「你竟然傻到这种地步!能够拯救魔法使的,不是只有他们自己故乡的神而已吗?」

在远古时代,原始的神音魔导师们犯下了大罪。他们明知在这个无神的世界绝对不会获得回报,还是把信仰传入这里。因为这些居住在《地狱》里、被蔑称为恶鬼的人们,镇日恐惧的模样让他们实在不舍。可是这个世界的人打从内心不愿放弃这永远无法获得回报的祈祷,原始的神音魔导师在他们身上,看到真正纯粹的信仰心。为了拯救这片《应许之地》,以及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神圣骑士团于焉诞生。

「姊姊大人,难道你在仿效原始的神音魔导师吗?你想把神圣骑士团这一万年来的战斗全盘推翻吗?」

可是艾蕾诺尔不能眼睁睁让那些渴望获得救赎的小生命在恐惧中死去。她闭起眼睛,对内心隐藏的物事扪心自问。尼可莱与过去那些伙伴们是否也会责怪她?

「神绝不会对那些在痛苦深渊挣扎的人们视而不见。」

艾蕾诺尔相信,她失去所有伙伴之后还独活于世是神的意旨,那么刺痛她心胸的悲痛与怜爱应该也是神意。这同时也是受尽痛苦、经历过人生最低潮的艾蕾诺尔自身的梦想。

「能够拯救一切的神必须存在。」

她们之间的往日情谊将就此断决。

琉琉开始吟咏圣句,宛如在清洗沾染秽物的双手。

「吾等皆为无智愚人,不知神心意。全心虔敬献求祈。身溺苦海不知处,长旅但求至高意──」

这是圣骑士代代流传,每当遇到重要关头时就会吟唱的启程圣句。当她唱完这段圣句,一段关系就会告终。从前琉琉在艾蕾诺尔前往执行巴比伦再演的圣务时,用神音乐器为她祝福。此时要做个了结的话,那就意味著艾蕾诺尔将会真正被逐出神圣骑士团。

所以艾蕾诺尔也不逃避从前那名亲如小妹的少女所表达的意志,跟著继续吟唱圣句。

「──亲传圣祈、永承罪愆,吾等终窥神心意。立誓成为圣骑士,足堪奉献己凡身,永世守护至高神。」

琉琉一头淡金色的头发轻晃,犹豫著要不要继续唱下去。她察觉要是两人在这里做了了结,接下来就必须把艾蕾诺尔当成异端分子处决了。

虽然走到这地步,琉琉当成姊姊景仰的艾蕾诺尔还是展现出自身的信念与信仰。这是因为除了祈祷,她不晓得其他还有什么答案能够拯救陷入绝望的人们。

「神意寄于生命。」

艾蕾诺尔深信《神》的意志,就存在于丑陋又变化无常的生命运行中。

琉琉的表情因为泪水、愤怒与绝望而扭曲。

「──神意引导正义!」

金发歌姬与有著一头跃动淡金色头发的圣骑士彼此对峙。琉琉头发留长,和身受烧伤之后把头发修齐的艾蕾诺尔长度差不多。

神圣骑士团尊奉启程圣句中提到的两件事物。一件是生命,另一件则是正义。

而这两种大义同时唱完各自不同的圣句。

「为正义献己生、为正义献己力。亦即因为吾等,故神意在吾等前方。」

「为生命献己生、为生命献己力。亦即因为吾等,故神意在吾等前方。」

就这样,艾蕾诺尔与琉琉,以及其余存活的骑士队除了同室操戈,别无选择。有太多的人为了成就美好,彼此的想法与立场发生歧异,然后在挫折中反而造就了地狱的出现。

骑士们用戒指划过长剑上的神音装饰,强化魔法效果。几把高举起来的剑刃发出光芒。艾蕾诺尔的世界给与她们如此严苛的试炼,可是艾蕾诺尔认为她们为了他人不惜赌命战斗并非只是绝望而已。

此时,地上的魔导师公馆为了要隔离地下战壕正忙得人仰马翻。

事务官十崎京香得知地下五十公尺深以内的地下通道没有检测到放射线,松了一口气。可是现在还不能安心。《公馆》本身也没有完全掌握所有地下战壕群,说不定受到放射线污染的尘埃会从京香不知道的出入口泄漏到地面上。

所以京香独自在会议室整理有关核污染可能性的报告。警方那边也终于慢慢接受地底下发生核爆的可能性,警方的干部层级内正在互踢皮球,讨论这次事件的应变中心指挥官该由谁扛下。因为现在没有解决问题的方法,指挥官根本就是活祭品。成功解决问题之后不能对外公开,要是失败就会面临各方谴责。

一阵敲打会议室门的吵闹敲门声打断了她孤独的工作。

「方便打扰一下吗?」

对方也不等京香回答,直接打开这扇没有窗户的会议室房门。

敲门的是一名黝黑头发配上黑色塑胶眼镜框的娇小年轻女性。她是掌管医务室事务的织田笑美理,对京香来说,也是她少数能够倾诉内心苦水的对象。

「什么事?我不记得有叫医务室的人过来喔?」

《公馆》里大多数都是一般职员,而笑美理就是其中之一。这次事件造成一位名为浜胜彦的员工殉职,也是三年来首次有一般职员伤亡。所以京香暂时放下工作,把笑美理请进会议室。

京香必须关心笑美理这些人的动向。因为要是魔导师公馆里全都是像专任官或是沟吕木这种……说难听点就是不正常的人,那公馆做为一个公家机关的门面体统可就难保了。

但是笑美理带来的东西却完全超出京香的预料之外。

「这是我们希望撤回追杀武原先生命令的陈情书。」

笑美理身后传来阵阵人声骚动,那些人都是事务员。公馆与警察厅为了处理恐怖分子国城田的问题协调合作,这些事务员本来应该都在忙著处理庞杂的文书工作。京香知道,这份陈情是他们所有人的意见。

这是一种伪善。

就是这些《公馆》的职员们想要让还是小学生的鸦木梅洁儿过著和一般小学生相同的生活;这是整个组织的伪善,想要说服自己,他们在做的工作至少能够拯救一个孩子。可是当那名少女面临死劫时,《公馆》里却有个男人为了帮助她而拋弃一切。如果依照《公馆》的规矩杀了那个男人,就间接等同这些职员希望梅洁儿死。这样的话,他们的伪善就会被摧毁。

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双重伪善。

「这样啊……」

京香一脸茫然地接下五十多张的陈情书。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行事笨拙的童年玩伴的脸庞,无法立刻回话。这些文件的厚度与分量,绝不是由于仁的人望所累积起来的。以前梅洁儿常常在事务办公室等《公馆》本馆把她和仁的事情说给职员们听,那个努力想要融入这个世界的异界少女,就是这么受到众多职员的疼爱。

人们的努力『未必』每次都会导致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无论组织结构再残酷,负责经营的总还是人。这同时也代表哪怕是伪善也好,劳工与组织之间如果没有一个妥协点,那么由人们经营组织也就毫无意义了。

京香试著深思,自己身为专任官的指挥者这么做是否有失公允。她之所以下令处死仁,是因为《公馆》这个组织不能允许专任官违命失控。可是所谓的组织,也包括在里面工作的职员。如今职员们大多数的意见,变成一整叠陈情书,就在京香的手中。京香找不出答案,决定努力说服自己,她改变立场不是因为受到人情影响的关系。

「必须经过协议才能判断是否要接受各位的陈情,可是这些陈情书我会收下……我们想过,人情可能会以这种方式介入组织系统了。」

挤满走廊下的一般职员们欢声雷动,好像打了一场胜仗似的。在恐怖分子还在谋算用核弹炸毁整个东京的时刻,他们已经各自聊了开来。脸上的表情放松,再没有一丝紧绷感。京香没能开口告诫他们不可以太松懈,因为那些事务员脸上充满著大胆无畏的活力,每个人都不认为会在今天结束生命。

织田从光线明亮的走廊上回头看向会议室。

京香对著会议室不甚安全的门窗,想著今日可能会是个不错的日子。

「──怎么?」

「该怎么说呢?我在想假仁假义其实也不那么糟糕嘛。」-

这世上有善自然也有恶,双方会各自受到情感与利害关系的影响而彼此冲突。

这个叫做王子护豪森的男人会以自我为中心,把身边所有人全都痛痛快快地卷进来。王子护本人和他想要引导的未来恰恰相反,是一个极为傲慢的魔法使。

孩子们唱赞美歌的哭腔越来越明显。王子护似乎颇为不耐,拍拍手说道:

「你们几个稍微安静点。」

王子护的完全魔术施加在此时从孩子们身上飘过的尸体影子上。从观测者的意象中发现《魔力》的完全大系魔法,能够直接依照视觉看到的模样改变世界。躺在『地上』、身上被『影子』掩盖的小孩夹在地面与影子之间。他们就像被胶带贴在地上的小虫子,瞬间就被压住。连想挣扎都无法动弹的孩子们就这样脸色逐渐变得紫胀。因为影子与人体间毫无间隙,使得他们无法呼吸而窒息。

王子护对痛苦不堪的孩子们理都不理,对仁与梅洁儿露出虚假的笑容说道:

「就当作是为了拯救这些小孩发动魔法消除,你觉得这样如何?」

「少胡扯了。要是现在让核爆释放出来,这些孩子无论如何都死定了。」

魔法消除发动之后到一切毁灭,中间的间隔时间太短,根本来不及让梅洁儿把孩子们带走。

仁完全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不动用魔法消除也能打倒王子护。这怪物不但具有压倒性的魔法战力与战斗技巧,而且几乎是不死身。仁不打赢他也无法前进,所以把一切都寄托在左手握著的《剑》上面。

「梅洁儿,点亮光源!」

空气急速被吸向仁的身后,现出一道光来。梅洁儿使用的圆环大系能够在类似震动或是转动的周期运动中发现《魔力》,并且加以操纵。圆环魔术把电子的流动当成《魔力》直接控制,让汇聚的气体分子电解形成电浆也只是基本技巧之一。电子分分秒秒都在加快速度,增加能量。圆环魔术生出的火球很快就成为比『太阳』更明亮的光源。

梅洁儿创造出来的光源把压住孩子的影子抹去。只要影子消失,完全魔术的咒缚就无法维持。原本已经没有呼吸的皮耶托罗等人摆脱束缚之后边哭边呛咳。

虽然知道会被挡下,仁还是全力向王子护斜劈一剑。王子护在右手上施加绝不毁坏的意象,当面轻轻松松挡住这一剑。仁一边单挑这个怪物拖住他,一边对孩子们喊道:

「过来!站起来快跑!往这里逃!」

可是接下来面临致命危机的就是仁自身。

「太莽撞了。你好像比我三年前离开《公馆》的时候更不济啰。」

这个世界的武术比魔法世界的武术更加高超,可是也有一些魔法使学到这个世界的武术。王子护的左手一边扣著《剑》,一边直接往仁的喉咙打来,有如要割下他的脑袋一般。仁后退,武器就会被夺走;前进,上半身就会失去平衡而被王子护摔出去。

「老师,快闪开!」

仁用没有握力的右手把王子护的左手架开,让他的攻击偏离方向。虽然喉咙没中招,不过仁的脸颊还是狠狠挨了一下,上半身大大一晃。可是王子护没有继续攻击。

梅洁儿扔出来的超高热电浆落下火粉,正中王子护的脸庞。

王子护的脸瞬间起火。白色帽子烧得变形,飞到一旁。可是仁知道这一下并不会让梅洁儿写下她第一次杀人的纪录。

仁以往总是要梅洁儿尽量远离战场,可是这次不同。

「不要停手,继续攻击!」

听到仁第一次要她「攻击人类」,梅洁儿倒抽一口气,可是她立刻就感觉到事态紧急。

紫色闪电轰在王子护的白色西装上,那是圆环魔导师的拿手绝活人工闪电。因为人工闪电每射一次就得重新从空气中汇聚大量电子,虽然速度与威力俱佳,可是射速却比较差。魔法形成的落雷一道一道又一道接连击中王子护。白色的西装爆开,『坏魔法使』往后退去。梅洁儿用破灭化身Avatar Ruin增加到好几人。《破灭化身》原本的用途不是像贝尔纳那样增加手中枪械的数量,而是用魔法让攻击次数大增。

近在身旁的轰隆雷鸣让孩子们吓得啼哭不止,仁接著又再一次对他们大喊:

「到我这里来!我们一定会救你们!相信我们!」

当仁和这些孩子第一次在这座城市见面时,他们看到仁就怕,就算仁开口攀谈也老是转身就跑。小娜狄亚还曾经哭著去找艾蕾诺尔,要她把仁「打倒」。对这些孩子们而言,仁就只是恐惧的象徵而已。

「……别怕,小朋友,我一定会救你们的。」

梅洁儿曾经说过仁想要让自认为是对的事物折磨自己。仁一边如祈祷般向王子护身后的孩子们倾诉,一边心想或许真是如此。就算脱离魔导师公馆,他还是不放弃向人伸出援手,即使这样会让他过得非常艰难。

「救命!」

曾经因为惧怕仁而大哭的娜狄亚开口向他求救。皮耶托罗拉著妹妹与朋友希尔特的手。年纪较长的莫里兹则是扶著小朋友站起来。可是就在孩子们正要迈开脚步跑的时候,一直被梅洁儿打著好玩的王子护吊起嘴角道:

「──真是遗憾,现实可不会让人这么好过。」

接著梅洁儿发出一声惊叫。仁脸色大变,回头望去。《破灭化身》的名称由来是因为这套魔法虽然具有压倒性的破坏力,相对却必须背负很大的风险。施展《破灭化身》化身成为多人的魔导师要是受伤,就不再视为是同一个体,所有人都会一起毁灭。现在的梅洁儿只要受一点擦伤就会要了她的命。

因为梅洁儿穿著白色连身洋装,仁还搞不清楚是什么让梅洁儿惊叫。增加到八个人的梅洁儿全部都被一张交织出淡橘色细光的网子给网住了。

「你最好不要想逃跑,我在这次的束缚上加了刀刃。要是稍微动一动,皮肤就会被划开喔。」

这张光之网就是刚才王子护让孩子们窒息的黑影束缚的变化型态。可是仁也看不出来,王子护把完全魔术施加在什么东西上。他觉得那些映照在梅洁儿褐色肌肤上的弯曲白色光线,似乎曾经在哪里看过,便转头四处查看。整座地下城市都被笼罩在一张呈现出复杂纹路的光网中,而光源来自于橘色的『太阳』──

轻抚少女柔嫩肌肤的剌刀光网,就是核弹爆炸发出的光穿过轻荡的水面后形成的折射。

「我刚才没有说出来,这张网子也罩在仁的身上,乱动的话就会割伤。」

仁全身上下都被割开一道道新的伤口,血淋淋地淌下鲜血了。

就算挨了那么多下雷击,王子护还是毫发无伤。仁过去的『老师』一脸无奈地耸耸肩。

「仁,你以前到底是怎么教阿琉夏家的女孩儿?你或许没有亲眼看过,真正厉害的圆环魔导师在较量时其实大多都是打快攻。这个女孩要是好好锻炼的话,发挥出来的火力应该也能轻易把一个人烧焦吧。」

接著王子护从白色西装的衣内口袋里拿出一套扑克牌。完全魔导师的基本技巧里,有一种就是用魔法在物体上开锋。王子护只要扔出一张扑克牌,梅洁儿在施展《破灭化身》的时候要是受伤就会没命。

「这女孩老是打输都是因为你没有把她教好。圆环大系的防御力太弱,所以必须要用攻击力与回转速度压倒对手才行啊I可是你却不让她杀人。用那种打不死人的弱小攻击力,就只是扼杀圆环大系最大的优势而已,所以她才不得不采取最不擅长的防御行动,然后又打败仗。」

现在的情况比当初与《近神者》葛兰交战时更加绝望。就仁所知,一般魔法的攻击力根本动不了王子护一根寒毛。就算打近身战,王子护也是一名厉害的高手。更重要的是,仁手上没有魔法消除能力这张与魔导师战斗时能够逆转乾坤的鬼牌。

八个《破灭化身》的性命虽然掌握在王子护手中,但她们还是一起回瞪著他。

「要你管,反正我和老师之间的距离变得更亲密了。」

「不用你多嘴,你又了解我们多少?」

「再说你那种瞧不起人的态度让人很不爽耶。」

八个梅洁儿各自毫不犹豫地说道。可是王子护只是用一声轻笑回答少女的纯真与她稚幼的觉悟。

「你要怎么办?我想差不多该把这件事告个段落了。接下来再过五秒,要是你给不出一个答案,事情可就大条啰。」

王子护说完,扑克牌如喷水池喷水地从他手中高高弹起。明明只有一套牌的厚度,可是弹出来的牌数量却有几百张睥,看起来就像在变《魔术》。用魔法配备利刃的扑克牌就像遮蔽视线的大雨般落下。仁用渴望的目光注视著那些即将又要离他而去的梅洁儿的表情。

可是因为《破灭化身》而人数增加的少女们却兴奋地用水汪汪的眼眸看著快要崩溃的仁。

「…………老师。」

在仁的眼里看来,小魔女似乎做好心理准备要和他一起携手共赴黄泉,可是他却无法阻止。两人之间虽然失去专任官与刻印魔导师这层约束关系,可是开口拜托梅洁儿要她出借性命的人是仁。

「梅洁儿……」

仁把该说的话又吞下肚去。要是说出口的话,他可能就会满足地甘心赴死,让他感到很害怕。

「──老师,我可是个魔法使喔。」

在扑天盖地而来的牌卡暴雨中,梅洁儿露出一丝微笑。

接著所有扑克牌都像是生物般动了起来,让人感觉彷佛看到童话故事中的魔法。

梅洁儿的圆环魔术硬是在本该是绝缘体的纸张上通电,生出磁性,然后精密地控制每一张扑克牌的动作。牌卡雨整齐地排列起来转向背面,反而成为一面墙让那张以『太阳』为光源的刀网无法伤害她。

所有扑克牌就像是回转门一样翻面,把有数字的那一面朝向梅洁儿。八个梅洁儿彷佛在变戏法般,解除《破灭化身》之后又恢复成一人。

「真是优秀的控制能力,那些扑克牌就送给你吧。既然单纯的魔法不适合防御,那就随身带著便于操纵的盾牌。这也是圆环魔导师的战术之一。」

王子护不断鼓掌,彷佛看了一场精彩的表演。可是那道似乎颇瞧不起人的乾裂鼓掌声,就连刚逃出生天的梅洁儿听了都脸色一变。王子护已经移动到少女的身旁了。高位的完全魔导师在照明充足的地方能够用魔法移动影子,然后让影子的动作反映在自己的身体上,藉此进行高速移动。

「记得要养成习惯,随时确认敌人的所在位置。」

王子护反手打出一拳,对他来说,这只是轻轻一拂,可是体重只有三十四公斤的梅洁儿当真如字面上形容,整个人飞了出去。穿著白色连身洋装的她重重倒在满是泥巴的马路上,然后滑行了几公分才终于停下来。

完全大系是其中一种最像『童话故事中魔法师』形象的魔法使。事实上,魔法在这个世界的童话故事中之所以被当成是一种无所不能的力量,就是受到他们完全魔导师很深的影响。因为这种魔法大系经常利用视觉意象行使魔法,不但是邪眼传承的其中一种雏型,同时也是《三十六宫》的其中一员。

『坏魔法师』王子护毫发无伤地站在悲剧的中心,一边嘲笑他们只能在这个没有未来的舞台上舞动。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们彼此之间实力悬殊了吧?仁被我打过太多次,都习惯了,如果还不明白的话,我只好让你吃点苦头啰。」

梅洁儿双手撑起身子,四肢跪在地上,用颤抖的双腿勉勉强强才跪立起来。为了让分别时能够尽量打扮得可爱一点,少女特地穿来的连身裙如今沾满污泥。虽然气喘吁吁,但她仍然试图想要站起来。

「……我吃这点苦,老师早就习惯了。」

「不要!」

几乎就在仁大喊出声的同时,王子护就像踢足球似的,一脚踹在梅洁儿纤细的腰上。她的身体发出一声骨骼扭曲的声音,又滚了出去。

然而小梅洁儿还是趴著撑起身体。她的衣服、手脚与一头长发全都沾满泥巴,完全看不出原本洁净的样子。

「我也不喜欢折磨小孩子啊──仁希望我们救他妹妹才来到公馆,又为了帮你而脱离公馆。如此廉价的硬币不论何时总是能够买下仁的灵魂。」

梅洁儿没有站起来,只是坐在地上急喘。凭小学生的体力,梅洁儿还能抬起头来就很了不起了。

「所以你才把老师带到这里来吗?」

愤怒的少女一身脏污,只有连身裙上精巧衣褶之间还留有一分洁白,似乎诉说著少女虽然心怀纠结难解的阴影,可是正因为如此,她的内心深处更不会受到阴影沾染。

仁很清楚王子护会怎么回答。

「如果百分之百能够说动他的话,当然要拿来利用嘛。我可是他的『老师』啊。」

就在此时,圆环魔术驱动空气所引起的强风瞬间就把王子护包围在中心。梅洁儿不是想用涡卷的空气压力压扁王子护。汇聚的气体分子获得能量而急速电解,转变成电浆。就连被风吹过来的瓦砾碎片温度都逐渐升高,开始发出光芒。这道电浆漩涡的高温与规模,远远超过梅洁儿刚才使用的闪光。

「你太掉以轻心了……把印象当成《魔力》的完全魔导师可是会受到反噬,自我意识反而被自然法则侵蚀。你绝对不是天下无敌!」

伴随著一阵大喊,梅洁儿增加到三十二人。小魔女拚命使出《破灭化身》,用磁力包围电浆,开始加快荷电粒子的速度。增加出来的其中一个梅洁儿把包围『太阳』的水球中大量的水解离成氧元素与氢元素,全都投入电浆涡流中。就连最初压迫耳膜的轰隆声响都已经消失,眼前成为一片寂静无声的灼热地狱。

温度超过一千度的火炎涡流飙到五千度,化为眼睛不能直视的光芒洪水。三十二个梅洁儿有大半数都在遮蔽热能与放射线。多亏有她们,仁与孩子们才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存活。被涡流包围在内侧的王子护消融在光芒中。这就是之前把艾蕾诺尔打到无法战斗的大型魔术《天使之轮》。

「如何?这样连影子都跑不出来,用完全魔术也逃不了吧……就算是魔法使也撑不了太久。」

梅洁儿是圆环大系的高位魔导师,这同时也代表她是这方面的专家,魔法知识比仁还丰富。

如今的仁根本无法介入这场高难度魔法的较量,可是王子护的优势仍然不受动摇。

「这一招真是漂亮,阿琉夏家的小公主……我就把完全大系这套魔法的理论告诉你,就当作给你的奖励吧。我们完全魔导师最初的出发点就是『何谓人类』这个问题。」

在温度达到超高温的光芒中,王子护说起话来脸不红气不喘。看到这种异常状况,仁与梅洁儿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天使之轮》的内部被高温与高压封锁,人声大小的声音根本不可能传到外面来,可是所谓的魔法使就是对自然法则嗤之以鼻的奇迹之主。

「我们发现所谓感觉世界,意思就是『在自我内在中创造世界的形象』。人类把获得的一切全都保留在内在当中,所以才能有感觉。这个世界的一切存在于我们的体内。『人类就是世界』,这就是我们最后找到的答案。」

王子护一把抓住遮住右眼的眼罩。如果用魔法概念记录自我,那么记录下来的结果就能当作魔法使用。那就是《化身》、完全大系的《万有化身Universal Avatar》。

「所以我们完全魔导师能够从体内带出各种不同的世界。」

在银色眼罩下是一片黑暗,既不会反射闪光也不会受到超高温侵蚀。一股黑漆漆的物事如奔流般从王子护的身上涌出。翻涌而出的黑色火炎从地面、从空中开始燃烧世界。宛如从世界的背后,燃烧一张映照出光明世界的底片,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场奇怪的噩梦。内藏著黑焰的空间迅速劣化,被黑暗所覆盖。

就这样,眼前只剩下失去一切色彩的焦黑痕迹残留在空间里。

「「「「那是什么!?老师,快退下!」」」」

三十二个梅洁儿或是不知所措、或是陷入茫然,但所有人都发出惊叫。

「梅洁儿,快避开!!那个黑色的玩意儿是王子护带出来的虚拟世界。要是被吞进去的话就完了。」

那片黑暗是一个完全的世界。这个完全的虚拟世界内含的法则任由王子护自由操控,这就是完全大系名称的由来。那东西之所以看起来是黑色的,是因为王子护赋予它的法则是不让任何事物泄漏到外面来。被抓到就再也无法逃脱的魔法牢笼把超高温的电浆吞噬了。

插图008

「如果想杀我,就只能靠魔法消除能力了喔。」

接著《魔术师》面不改色地拨开能量漩涡,在里面漫步。王子护手中喷出的黑色火焰随著他的步伐燃烧世界。世界的焦痕就这样黑乌乌地留在空间上,宛如烧过的纸张再也无法复元。

仁曾经拜王子护为『老师』,实际在战场上学习战斗。他看过太多人碰到那个东西之后被吞噬。

「说不定把你的手脚啃掉,仁还比较会乖乖听话。」

所以仁提著《剑》拔腿朝著闪光与黑暗交织、如同黑方优势的黑白棋盘一般的战场上奔去。

「梅洁儿,收起魔法退下!一般的自然现象不能突破这家伙!」

可是三十二个梅洁儿中,有大约半数的梅洁儿呆站著看傻了眼,另外一半则是急著想要逃离,却又发现魔法没有发动而陷入焦急。她们在慌乱之下忘了魔法转移被封锁了。

幸好梅洁儿的人数增加,救了她一命。虽然陷入慌乱,小魔女还是成功恢复成一人。依照一定的可能性,三十二人当中最早回过神来的一个梅洁儿把《破灭化身》收了。可是生存机率最高的那个梅洁儿同时也成了王子护攻击的目标。王子护喷出黑火的手伸了过去,想要扣住少女的脑袋。

小魔女的体力只能让她勉强站起来,根本躲不开那只手。

仁也看得出来,少女之所以幸运保住一命,就是因为还有那个沉著冷静的个体存在。

就在黑暗快要罩上少女因为绝望而僵硬的脸庞之前,仁及时赶到。他伸手把《剑》往前塞,挡住那只把世界烧黑的右手。那片黑暗就连释放著闪光的电浆涡流都能吞噬,可是竟然被那柄看起来只不过是一般铁棒的武器堵住。神人遗物受到《万有化身》侵蚀的同时,也自动无止境地不断发动形成魔术,对抗《万有化身》的力量。

王子护的右眼眼窝飘出黑烟,脸上浮起狡狯的笑容。

「啊~我想起来了,神人遗物是『吃不掉』的。」

仁也明白王子护为什么这么从容不迫。梅洁儿使用魔法时无意间加热的地板,以及三公尺宽马路两旁的住家墙壁还是红通通的,高热不退。阵阵令人窒息的热气向仁扑面而来。

梅洁儿摀著挨了一脚的腰间,弯著腰急喘。少女放弃几乎崩解的电浆涡流,不再重新创造。她把所有能量都撕成片段,朝地下城市扔去。石材被闪光细雨击中,很快就受到加热而变得火红。整个地下空洞就像放进火炉里似的,气温开始升高。原本那样寒冷的地下城市变得宛如盛夏一般。

「很聪明的判断,到头来这样处理才是最安全的。」

王子护从容不迫地评论梅洁儿的魔法。仁虽然免于被蒸熟,可是周围的高温热得像在洗三温暖,让他满身大汗。

梅洁儿终于躲到王子护伸手不及的地方,她痛苦万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老师……自然现象无法突破他,这句话是听谁说的?不可能只有魔法消除才有效果……老师,你不要被他骗了。那家伙曾经当过你的『老师』,那就是他的优势。就算你从他身上学到如何和魔法使战斗,那个『老师』只要在他告诉你的一万种常识当中参杂一句谎言就够了。」

王子护的右手与仁的《剑》使尽全身的力气互相拚搏,即使在这紧张万分的生死一瞬间,少女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传进仁的耳里。

「要是我的话,我就会用那句谎言来隐瞒杀死自己的方法。」

王子护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单调冷淡。对仁来说,少女的这番话给他带来寂然无声,却足以翻天覆地的冲击。仁终于对一些导致他如今置身如此现实的种种有所领悟。

「老师,这个人绝不是什么不死身。这只不过是一种防御魔术,把自己绝不会受伤的印象带到这个世界,用来抵御攻击而已。自己毫发无伤的印象不可能完全滴水不漏地持续下去,要是他把印象当成魔法用来防御的话,应该会有弱点可寻才对。」

少女站都站不直,轻巧的脚步声也摇摇晃晃。梅洁儿快撑不下去了,而绝望发出巨响片片崩落。

「……这个世界里,『怪物』也是有弱点的,要是被人类逮到弱点利用的话,不也是简简单单就会翘辫子吗?就和那种状况一样……老师,我告诉你一个关于《三十六宫》的著名故事……完全大系的最高位魔导师《魔王子》巴列尔因为不想了解何谓『恐惧』,就躲在自己无人能敌的完全大系世界里一步都不愿意出来。待在这个烧毁魔法的世界超过一百年的时间,又怎么可能完全摆脱『恐惧』呢?」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仁使力往白衣魔人压过去。

「可恶,王子护!王子护!」

仁非常感谢站在身后、看不到表情的女孩,他真真切切有一种获得解脱的感觉。

他第一次开枪射人是在八年前。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一直以王子护教导的一切为基础拚斗到现在。如何与魔法使战斗、如何开枪射击,以及做为一个专家,应该要具备的心理素质,这些全都是王子护过去教给仁的。

如今武原仁开始对『坏魔法使』教导的规范产生质疑,一种真正获得自由的解放感让仁放开嗓子大吼。他觉得自己终于踏出了内心那栋魔导师公馆的大门。

「────是啊,原来如此──这样一来,我应该也有办法可以应付了。」

可是『坏魔法使』丝毫不觉得有一丝愧疚,只是叹了一口气,喃喃说著「唉,果然应该早点杀了她」。

「仁,难道你真以为我会这么天真,就那样放著自己的弱点不管吗?在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了解『恐惧』,并且加以克服的人。」

武原仁今天听王子护诉说他的梦想,因此和王子护相识九年以来,仁这才第一次掌握到他的『老师』内心的恐惧。

「你还在扯……越是说大话的人,到头来越只是半瓶水而已。」

仁就是曾经在低潮挣扎的过来人。他是这样想的,完全充实的人绝不会有那种需要赌上整个人生的强烈梦想,那是某种更低秽物事的表现。

「你想要改变世界不是为了梦想,而是因为你畏惧现在这个世界,所以为了克服恐惧,你才想要彻底改变世界的形貌。」

妹妹的碎片虽然所剩不多,不过此时仍然围绕在核爆形成的『太阳』周围。仁好想问问舞花,究竟是什么让她畏惧到必须赌上一条性命,她的梦想又是什么。

「什么都不怕的人根本不需要那么强烈的『总有一天』。之所以渴望那样的东西,就是因为本身弱小又『恐惧』……你之前说过,世界上所有人都会为了钱行动。不只这样,更多的人会因为恐惧而行动。」

教导仁许多事情的『老师』脸上虽然挂著平时那张虚假的笑脸。可是此时那张表情看起来稍微有了些感情。

「仁还是老样子,总是一股脑地往负面的想法去钻。」

「能够置你于死地的真正可怕事物,说不定就近在咫尺,对不对?」

王子护的态度总是很轻浮,绝不会把心里的难处表现在脸上,现在也是。

仁有著力点了。可是『坏魔法使』再也不会留手,这次会真的对他们痛下杀招,绝望的情况依然没有改变。仁与梅洁儿在先前的攻防被打得遍体鳞伤,而王子护除了谎言被拆穿之外什么都没损失。

仁把眼睛闭上。虽然亮度变暗,可是透过薄薄的眼皮还是可以观测得到光亮。这就代表就算闭著眼睛,他在魔法消除能力发动的时候还是会感受到光线,破坏『太阳』。

所以仁用力握紧此时只不过是一根铁棒的《剑》。由于小魔女制造出来的电浆洪流剩余能量,地底下的城市比盛夏时分的夏天还要更炎热。仁低头看著汗水顺著手腕滑落,然后确认那些正在观看战况的孩子们是否平安。那些孩子们双眼直直地看著仁与梅洁儿的战斗,仁很想回报他们的目光。

接著仁一边注意王子护的态度,一边转头瞥了梅洁儿一眼。少女正在把满是泥泞的衣服拉好。仁最近才发现一件事,她在整理衣服时,最初一定会先用手指捻著肩膀处的衣缝,然后对准肩头放好。在这个举动的背后,仁似乎可以看见在少女的故乡教她这么做的双亲,以及他们对少女的疼爱。

「我可能发现那家伙的弱点了。」

此时此刻或许一切都将画下句点。梅洁儿就像她一贯的风格,昂然挺起胸膛。

所以仁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这是最佳的选择。王子护大跨步逐渐朝他们逼近过来。

「阿琉夏家的小公主,这可伤脑筋了。你既然提到弱点,我也不得不把你收拾掉了。」

最后仁还依依不舍地抬头看著『太阳』,妹妹的碎片正发出微光。

接著他低下头,就在发动魔法消除的同时,用恢复成黑刃的《剑》────────────────────────划破自己的双眼────────────────────────────────────────

鲜血与呜咽声从仁的脸上滴落,痛苦的闷声与滑过脸颊的温热液体出自于仁。

毁了自己双眼的他,就算发动魔法消除能力也不会再看见『太阳』。梅洁儿烧灼的通道充满热气,也把皮肤感受到的『太阳』热度掩盖过去。所有的一切都陷入黑暗与剧痛当中,不管是距离或是形貌全都丧失了,有的就只有记忆而已。

仁脑中记下的距离是踏前一步挥一刀就可以击中对手的程度。

触觉的魔法消除能力把王子护的防御魔术划破为魔炎,他感觉不再是铁棒的《剑》刃切断了骨头。

王子护的脚步声如水滴般静静地落下──向后退了一公尺。

仁在失去视力的状态下猛追上去再横砍一剑。今天整天一直在暗处操纵一切、毫发未伤的王子护鲜血飞溅。

「你疯了吗?」

仁什么都看不见,但就算看不见,声音与触觉还是依稀把敌人的位置告诉他。

「这点小事有什么好惊讶?我要保护自己想守护的事物。当初受教于你时我就有个目标,如今的我终于成为我一直想要成为的人了。」

仁不只是说说而已,现在的他当真跃入无止境的黑暗中了。

王子护夸大地抱怨。

「在我想到的所有可能性当中,道是倒数第三项。害得我必须把无用武之地的你收拾掉,还得把《协会》的魔导师逼出来。完全大系以印象为根据来使用魔法,要破解隐匿魔术可是很费事的啊。」

仁猛力挥出的第三剑落空,一阵脚步声与温冷的气息冲进仁的怀里。

「喔喔喔喔喔──」

虽然仁拿著《剑》的左手被抓住,上半身差点翻倒,可是他还是用浑身的力气使出一记头槌,鼻梁碎裂的低闷感觉传来。

「老师,你何必这样?」

梅洁儿的声音听起来很悲痛,已经变成语带哽咽的鼻音了。

仁不晓得那个说找到王子护弱点的少女现在在做什么,现在的仁只要一感觉到动静就会发动魔法消除,所以他觉得不知道也好。

「交给我吧。」

只是为了说话而动一动脸部肌肉就让仁划破的双眼作痛。虽然世界完全陷入黑暗,可是至少现在这个瞬间他并不是深陷迷途。

「你根本没必要这样做吧?我想我应该已经告诉你和阿琉夏家的女儿要怎么样才能活命了。」

王子护告诉他们的是,这个怪物自认为行得通的道理。这个轻薄中年男子口中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可是他们之间还是有交涉的余地。只要仁把魔法消除,不只是梅洁儿,就连地下城的孩子们也能一起带走。王子护一直对仁的能力与好讲话这两点有很高的评价。刚才双方那一阵对打,说不定也是王子护在进行交涉,看看用他所谓《买下灵魂的硬币》能够从仁身上钓出多好的条件。

可是仁不想把灵魂卖给王子护换取梅洁儿他们的安全。一旦接受交易,仁与梅洁儿今后就会一次又一次遭到相同手段的威胁,被人吃乾抹净。而且他觉得,似乎只要屈服过一次,有些事物就会永远失去,再也拿不回来了。

「不管你做什么,总是可以冠上一个好听的道理。可是不合理的事情无论如何就是不合理,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存在真正的『邪恶』。」

仁撂下一句非常抽象的话语。

泪水从淌血的已废双眼流下,一滴接著一滴地流个不停。为了自己,也为了过去他没能拯救的一切,仁发出沉默的怒吼。

「今天我们在这座城市所做的一切,不能光凭利益二字去论断。为了私心而践踏无辜之人就是一种邪恶……『邪恶』就必须由牵涉其中的人亲自去清算。」

所以仁才要帮助他们。

仁毁掉的双眼再也看不到现实世界的光景,可是久远回忆中的风景还是存在于他的心中。那是当时年纪还小的仁、妹妹还能在外头大玩特玩时,他们懵懂无知地在家园附近东奔西跑时看到的风景,还有就是十崎家的餐桌。这些不合理的童话故事都活在他的心中。

「你要用哪一条界线去区分那就是『邪恶』?比起你这个没有担当的人,我更有能力让许多人获得幸福喔。」

仁听见一阵微弱的破风声从他『老师』的手中传来。他知道在技术方面更胜于自己的王子护为了要和他短兵相接,拿出一柄用魔法封印在卡牌里、藏得很隐密的细剑。

仁举起《剑》,往那道如同泄气般轻微的斩击声砍去。

「对『邪恶』看得最清楚的,不就是那些本来不懂得什么大道理的孩子吗?虽然他们看得不一定对,可是要是我们大人相应不理的话,那不是暗留祸根吗?」

「加油!」

「加油啊!」

孩子们的声音从地面的低处传来,有如盛开满地的鲜花。

「救救我们!」

「打倒那个人!」

仁觉得黑暗中似乎燃起一线光明。

那些仁护在身后的孩子们第一次为他加油打气。

虽然双眼不能视物,可是仁觉得这里充满了光明。

「加油!」

长久以来仁一直在黑暗中征战,地底城孩子们的加油声似乎逐渐盈满他的内心。

「加油!」、「一定要赢」的呼喊声在狭窄的地下里回荡。

仁一心想要拯救的梅洁儿用百感交集的声音呼唤他。

「…………老师,你要赢!」

因此仁在这条酷热的街道上踏出一步。

为了不让仁听见剑刃发出的声响而被他察觉剑路走向,王子护冲了过来。不可思议的是仁能够知道那柄他看不见的细剑正不偏不倚地对准他握著《剑》的左手。

锵地发出一声金铁交集声,仁感觉王子护的紧张从剑刃上传来。

「加油!」「打倒他!」「加油!」「要赢啊!」「加油!」「加油!」「别输!」「去啊!」「加油!」「加油!」「帮帮我们!」「加油!」「要赢!」「帮大家报仇!」「加油!」「求求你!」「拜托帮我爸爸报仇!」「拜托了!」「加油啊!」「干掉他!」「他在那里!」「救命啊!」「不要输!」「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孩子们其实也有怒气,可是天真的嗓音还是把仁包裹在一股热流中。

仁觉得彷佛所有的世界都在为他打气,一时间把身体的疼痛与苦楚全都抛到脑后。

「真是吵。」

王子护叹了一口气。因为魔法会被魔法消除能力烧成魔炎,所以『怪物』也无法用魔法封住孩子们的嘴。

「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要赢啊!」「加油!」

「啊!」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只有完全魔导师的小孩莫里兹发出一声短短的惊呼。他这么一叫,仁就这样间接感应到只有同是完全魔导师才能感觉到的王子护的魔法。

仁拖剑而跑,有如用《剑》的黑色锋刃划开脚下的地面。要是王子护在难以感知的地面上施放魔法,剑刃刮削石材的声音就会切开魔法。

仁从孩子们的惊呼声知道他的选择没错。一定是魔法被破坏的徵兆,也就是魔炎烧起来了。

黑刃又一次砍到反应不及的王子护。追袭的进一步攻击被巧妙的剑技扼杀了攻势。仁的『老师』可能完全没有料想到吧,他的惊讶表现在剑尖的些许震颤上。

「你还真的完全不关闭魔法消除能力啊。」

就在此时,打著赤膊的炼金魔导师之子平柏诺的喊声突然中断,感觉很不自然。

炼金魔导师是在『物体』与『物体』之间的分界线里发现《魔力》的魔法使,会让他有这么敏感的反应,应该是察觉到王子护的细剑表面或是衣服表面上有魔力吧。

王子护搬弄唇舌,让仁的注意力转移到听觉上。可是仁还是把他的细剑攻击卸去,偏到别的方向,接著顺势挺肩整个人撞过去。

仁在高中时代常常和八咬诚志郎一起在这个地底下受训,好几次差点死在黑暗中。在没有一丝光明的黑暗里传来王子护的一声闷哼,在仁回忆中的过去光景,从没听过他发出这种声音。

「有些世界你看不到。」

如今仁的『眼睛』不是他的两颗眼珠子。这群孩子都是各种不同的魔法大系的魔法使,在这时候会倒抽一口气或是感到惧怕。仁只是把这些欢呼声中的杂音代替『眼睛』,凭感觉与经验去推测状况而已。

人与人之间的牵系,让盲目而更加软弱的他获得力量。

仁觉得绊好像也在他身边。皮耶托罗与娜狄亚是两兄妹,莫里兹、希尔特、洁尔玛、赤膊小子平柏诺、罗伊、马力欧、塞尔该、波莉娜、亚奇、夏隆──是绊让仁认识这些孩子的。

「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救命啊!」「加油!」「加油!」「一定要赢!」「加油!」「加油!」「加油!」「加油!」「不要输给他!」「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仁把自己过去建立的一切全都毫不保留地表现出来,孩子们为他加油打气。

他有一种奇妙的飘浮感,虽然人站在地上却像在空中飞。就是因为他目不视物,眼球的剧痛与漆黑的黑暗感觉都不算什么了。

仁的鼻子嗅到『坏魔法使』身上淌流的血腥味,王子护身上也伤痕累累。

「仁,那种根本不存在的事物,你到底打算要追寻到什么时候?」

孩子们扯开稚嫩的喉咙,发出如潮水般的喝采声。仁觉得这种一切彷佛都要被声音淹没的感觉,真像是奇迹。

「这种事有什么好惊讶的。就算现在变成这样,我一直追求的那个武原仁还是会帮助自己珍爱的人。」

仁感觉王子护似乎在黑暗的另一头笑了。这阵沉默带著一丝寂寥,彷佛这是只属于他们师徒的一场小小毕业典礼。

这段宁静的时间宛如代表某种事物就此永远一去不回头,可是却被梅洁儿的惊叫声打断。

「老师,关闭魔法消除能力!就是现在!!」

仁听到梅洁儿十万火急的叫声之后做出反应,忍不住一边向后飞跃,一边关闭魔法消除能力。

一道极强的光线甚至穿过仁被割毁的眼球,映照在他的视网膜上。就算双眼看不见,可是发出的声响与空气的震动让仁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一个庞然大物下降到仁的身边不远处,正好就落在王子护的头顶上。仁只感觉到那东西的庞大与亮光,还有隐藏在其中的爆炸性力量。就连孩子们的加油声都没了。即使关闭魔法消除能力,仁的眼睛也不可能复原,这就是他所能感觉到的一切。

可是仁也只能呆站在原地。这是因为在地下空洞里,只有核爆引发的『太阳』才有这么庞大的体积与亮度。

梅洁儿动用魔法,把这个热能与压力形成的巨大团块从都市中心区域拉来,把太阳当成铁锤往王子护砸下去。

因为高热与高压,核爆封印之内的物质都会变成高温电浆。圆环魔导师可以把电子当成魔力操控,正适合拖引这颗火球。因为圆环大系能够用《破灭化身》让魔法使本人人数增加,数个梅洁儿才能合作办到这项无比精密的作业。从单纯的技术层面上来看,说不定控制《天使之轮》的电浆奔流还比较困难。可是仁是个日本人,在小学就学到核弹的恐怖,梅洁儿把核爆能量拿来砸人让他差点没晕过去。

连《天使之轮》都挺下来的王子护在仁的脚下发出痛苦的闷哼。他被维持在封印状态的核爆能量挤压,已经陷入城市的地面。这怪物别说是逃脱,就连防御都防不住。因为核弹就是王子护豪森的弱点。

「怪物的弱点就是太阳。这未免太过巧合,难怪不会轻易被揭穿。」

「『恐惧』这东西实在棘手。威力泄掉超过一半的核分裂炸弹,以纯能量来说应该还不如《天使之轮》才对。」

就算在这种要命的时刻,这个长寿的中年男性还是不改其轻浮性子。从封印表面外泄出来的高温烧焦皮肉,散发出阵阵异味。就连仁和梅洁儿他们脚踩的地面都因为高温开始慢慢熔化。再这样下去,地下城市的地面会被烧开一个洞,王子护就会摔进那个洞里。

从明治时代到现在,百年来一直在关注这个国家的王子护说过。他在那场六十年前结束的战争里,尊严被核弹摧折,自此把生命的方向转向追求『道具』。仁蓦然陷入一阵感伤,魔法使之所以想要开拓一个道具与科学的新时代,其实是想要克服恐惧。

「和国城田合作的时候你就该注意到了。你在这个国家待太久,已经变成一个日本人了。」

至少王子护到最后都没有干涉国城田的核子恐攻行动。

表情轻浮的怪物在这种时候总是会用帽檐遮住脸庞。可是那顶白帽早就烧掉了,仁心想,王子护现在的表情想必很尴尬。

「──仁,对长辈可不能随随便便说这种无情的话。」

噗滋一声,耳边传来令人不快的声音。落下的『太阳』烧灼地面。仁吃受不住,再也无法站在旁边。一股微微的体温在黑暗中依近仁的身旁,接著五指交缠地握住他的手。就算眼睛看不见,只凭这触感仁也知道那是梅洁儿。梅洁儿是圆环魔导师,很擅长控制热能,隔热也是她精擅的领域之一。可是少女站在热得几乎可以烫伤人的地底太阳旁边,没有任何动作。

「王子护──」

『坏魔法使』没有让仁继续说下去。即将走下舞台的《魔术师Magician》在道别之时没有说什么丧气话语,而是以他一贯风格的玩笑话作结。

「你应该觉得引以为噢。在古老的童话故事中,打倒『魔法使』的不总是无畏的『勇气』吗?」

接著地底太阳连同怪物一起消失得无声无息。它把城市地面烧穿,开了一个大洞掉下去了。坠向永无止境,这个世界的人仍然陌生的深沉黑渊────-

仁在没有光源的黑暗中听见一抹不是梅洁儿的男性嗓音。

「……这下子就算《魔术师Magician》王子护再神通广大,谅他也没命了吧。不对,要是这样他还活著,我可就头痛了。」

仁对这道声音很熟悉。那是《协会》的协调官贝尔尼奇。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地下城市里,仁只能想得到一个理由。这个负责在魔导师公馆与魔法使之间居中协调的男子,就是刚才险些被杀光的《协会》反主流派,救了梅洁儿一命的也是他。

「原来刚才那招不只是梅洁儿,你也帮忙出了一份力啊……封锁核爆的表面水球部分由你动手去除才最有效率。」

「就是这样没错。你们这些被魔法所遗弃的野蛮人或许早就忘了,我们也是有骨气的,区区恶鬼可别瞧不起人了。」

被贝尔尼奇狠狠挖苦一顿,仁露出苦笑。在巴比伦事件中,出手救了濒死的仁的人也是这位高位魔导师。

「好久不见了,贝尔尼奇。我变成这副德行,看不到你的脸实在遗憾啊。」

战斗时的兴奋情绪消退之后,剧痛与不安让仁连站著都很难过。双眼不能视物让他心生恐惧。他很想知道,这个下颚蓄著胡须的国字脸男人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而且还有更要紧的事。如果王子护已死,那就代表小魔女杀了人,仁说什么都必须好好关心她一下。

「你可不可以好人做到底,告诉我梅洁儿现在情况怎么样……还有一件事,我不求你免费出力,今后我不能待在《公馆》里,如果你愿意帮忙偶尔关心一下梅洁儿的话,我会很感谢你。」

虽然觉得这种要求很厚颜,可是仁还是对贝尔尼奇垂下头。每次他有求于人,一想到未来就会觉得很不放心。虽说为了打赢这场战斗不得不为,可是割瞎双眼这个举动也实在太过决绝了。

仁之所以能这样痛下决心,都是因为他看了《荆棘姬》欧尔嘉提出的,那份关于大前天刻印魔导师收容所遇袭事件的报告文件,报告中写到,军医克莱门斯用魔法把毁掉的双眼治好。可是她并没有实际确认克莱门斯的视力恢复到何种程度,再说克莱门斯也有可能在逃亡时战死。

「唔────」

贝尔尼奇似乎就在低下头的仁的正前方。仁自己割坏眼球的眼窝里,溢流出来的鲜血已经凝结成块。可是他还是用那双应该瞎掉的眼睛看见了一只发著白光的结实手掌。

「光是救了阿琉夏家的女儿,我已经很仁尽义至了。其实没道理还要帮恶名昭彰的《沉默》治疗……」

剧痛逐渐减缓成轻微的刺痛感。贝尔尼奇使用的精灵大系是一种在人类自我很模糊的世界中发展出来的魔术。所以高位的精灵魔导师可以把自己的生命也就是生命精灵,以及正常的身体秩序也就是治疗精灵分给他人。

「……接下来一个小时左右千万不可以使用魔法消除能力。」

「我一定会还你这个人情。」

「这笔债我会连本带利讨回来。把你那只快烂掉的右手臂伸出来,《恶鬼》。顺便再做个大人情给你。」

仁知道魔法使的人情代价真的很高,可是今天此时此刻的际遇还是让他只能打从心里感激。

「还有,那个变态女孩由你自己照顾。《三十六宫》的最高位魔导师《九位》似乎很注意这个女孩,我可不想扯上关系。」

仁用力把还留有一点微热与麻痹感的右手握了喔。原本右手光是拎著沉重枪枝就很勉强了,现在则恢复了握力。

「好了──把眼睛张开吧。」

然后仓本绊睁开眼睛,把原本专注于魔法的感官收回来。

这是一处古老的地下铁车站。待会儿他们要搭乘的黄色电车已经牵引到点著魔法灯火的车站月台上。因为现在人数太多,一节车厢根本坐不下,所以大家正在把三节车厢做连结,好让上百名难民都能上车。单调的车站、铁路与月台上到处都是从地下城市逃出来的人。他们各自为了彼此平安无事而感到欣喜,或是担忧失踪的人是否安好。

绊站在车站旁,同学神和瑞希捏著她的衣服扯了扯。

「……绊…………自己的魔法……只能为自己使用……」

绊能够使用在战后一度从世上销声匿迹的再演大系魔法。在魔法里一般来说最困难的,就属让奇迹之力直接影响与观测者同样都是人类的对象。不过再演大系是唯一的例外,反而几乎只对人类有效。这样的知识不知曾几何时就存在绊的脑海中了。

她先前操纵瑞希被钉在墙上的身体,让好友亲手把长枪拔出来。《光荣的毁灭》能够让受到操纵的人发挥出超越本身极限的力量,绊就是用这种魔法保护自身安危,而且还被未来长大成人的绊本人牵引过去。绊的魔法使能力在地底下迅速成长。回顾过去,每当她来到一个没有其他会破坏魔法的地球世界──人的地方,就会发生许多状况,多到连她都觉得很诡异。

「谢谢你。可是现在大家都在努力,我也想尽我所能为大家做点事。」

刚才绊就是担心武原仁的安危,用魔法窥视《三十秒前的地下空洞》。而且还为了他使用再演魔法。

绊的好友瑞希一直在旁关注绊,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好像在看一个小孩站在悬崖边玩耍似的,所以绊笑著要她不要担心。

「我只是用魔法帮他疗伤而已……其他使用不同魔法的魔法使也在做一样的事,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虽然只是一点小事,绊却觉得心满意足了。她经由再演魔法看到仁双眼所在的位置一片鲜血淋漓。仁的眼睛受伤,失去视力。而他的右手臂骨头与肌肉上长著一个直径超过五公分的肿瘤。武原仁脸色发青,半张著嘴发出痛苦的呻吟,仿徨地站著。那副模样看起来彷佛耗尽全身的气力。

所以她认为用魔法帮仁治疗眼睛与右手臂是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再演大系的概念魔术……很危险……概念魔术……会把结果强加于世界……反过来产生成因……如果是再演大系的话……会出大事。」

绊一动念想要用魔法为仁治疗,在场有适合能力的高位魔导师贝尔尼奇就为她代劳把仁治好。再演大系的奇迹力量会经由魔法使影响世界,其概念魔术会控制人去实践魔法使的想法。

无精打采弯著腰的史黛菈正在绊的面前来回徘悃。

「有谁知道娜狄亚在哪里?还有皮耶托罗呢?他们两个都不见人影。」

克莱门斯医生虽然冷静,但一直到处缠著人,逢人就问:

「有没有看到我儿子?」

这样的光景在车站、在铁轨上不断重复上演。朋友们都摇摇头,好像在说不要再和他们扯上关系了。

「……你不用……在意………」

每个人都在等候武原仁,因为需要他与日本政府交涉。

「都是因为你们信了那个男人……那家伙能成得了什么事。」

贝尔纳与几个大人还在继续到处散播憎恨,所有人心里多少都快要对这十个失踪的孩子不抱希望了。

一路保护绊到这里的瑞希还是愁容满面。

「……绊只能……为了自己……使用魔法……要不然……你会比任何人……落得………更可怜的结局……」

在超过上百人的受灾民众当中,唯有身为再演魔导师的绊看见那景象。

存在于世界背面的某个物事突然崩裂,就好像水坝溃堤,变成数以百兆玻璃碎片形成的瀑布。那些玻璃片每一片都映照著幸福的家族生活、悲伤的事故与误会、即将降生的婴儿与临死的病人。这些碎片蕴含著几亿几万人的形影,如万花筒般展现出千变万化的型态。

这些玻璃碎片就这样消失无踪,没有任何人发觉。只有再演魔导师绊能够辨识出那是什么东西。那些玻璃片每一个都是她们『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站在这群各自对未来表现出不安的难民中,绊的双脚无力,再也站不住。当她想要就地蹲下时,三天没洗澡身上也没一点异味的好友帮她找到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

「……绊…………绊?」

其中一片未来的碎片中映出绊自己。

那幅景象是一个日照良好的住家,既不是十崎家也不是武原仁住的公寓。比现在更加年长,脸上略施脂粉的绊站在一个看起来非常便利的厨房里。瑞希与仁则是坐在桌子旁。可是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梅洁儿的存在。未来的绊就像是慈母般露出和霭的微笑。那个人就是绊的理想,她就是想要成为这样的魔法使。当她刚被诱拐到地底下,心情最不安的时候,就是那个未来的绊带给她勇气。长大的绊鼓励她「尽管走你想走的路」。可是在那个未来里,仁的右手肘不见,装了一支义肢代替原本的手臂。

刚才粉碎掉的物事就是像那样的『未来』。再演大系的概念魔术并不是操纵贝尔尼奇去治疗仁,而是把武原仁无法获得治疗的可能性变成事实的世界全都舍弃了。所以原本应该存在的未来也跟著粉碎。

绊止不住浑身发冷。她的魔法毁了一个未来,让她害怕得不得了,不晓得原本在那个未来里过著幸福生活的人是否会原谅自己。

「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毁坏了……要是会使用这种魔法的人是小梅,她会怎么做?小梅会不会找到一个更完美、不会令人后悔的答案?」

「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正确使用…………绊的魔法……」

如果魔法是童话故事,那么绊所得到的是一则温馨,但不知为何却令人感到寒气直刺骨髓的故事。

所以绊尽量摆出开朗活泼的表情,站起身来。

「……呃,各位!刚才我用魔法看到了,武原先生还有皮耶托罗小弟他们全都平安无事喔!」

绊摆出笑容,把好消息带给众人。当然她也希望能够分享众人的快乐。

「是真的吗?你真的看见了吗?」

「是的,娜狄亚妹妹也是,所有人都安然无恙。」

史黛菈就像抓住救命浮木般地抓住绊,用很大的力气摇晃她。焦急等候小孩的母亲与父亲全都涌了过来。被人声鼎沸的地下居民们你推我挤,绊暂时忘掉恐惧。

绊坚信,自己所走的这条路前方就是魔法使与这个世界携手共进的未来。要是她不这样想;要是她脸上不挤出笑容的话,前方就有无止境的懊悔在等著她了。